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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1/06/28 08:34 / 28799 / 524
【小说】大明天下
穿越
武侠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8:47

第四百三十章 黄河岸父息团聚 潼关路手足离分
  徐九祥伏卧在厚实的冰面上,身旁堆堆叠叠的都是白莲教徒的尸体,身上的羊皮袄已被冰雪浸透,寒冷刺骨,他咬牙强撑,大气都不敢出一声,老爹徐九龄距自己一步之遥,同样窝在横七竖八的尸堆中,闭目装死。
  官军伏兵出现的那一刻,徐九龄便觉察大祸临头,制止了打算情急拼命的儿子,打是定然打不赢了,在这一览无余的冰面上,脱离大队逃生只能被当成活靶子,凭他们爷俩的罪过,束手就缚也不过是早死晚死的区别。
  万里游龙一辈子经历风浪无数,深晓大丈夫能屈能伸之道,当下便拉着儿子倒在了同伴血泊中,还不忘用血水涂了自己满脸,天寒地冻,官军清扫战场不会太仔细,待觑得无人戒备时,自有脱身良机。
  经过漫长等待,山、陕两路边军算是分赃完毕,山西镇军士押走俘虏后便开始清理冰面尸体,当然他们也不会有耐心逐一翻看,一来尸体多人手少,再一个若是不小心被没死透的乱民拉上一个做垫背,岂不冤枉死了,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用长枪在尸身上随意地戳来戳去,真遇见没死透再补一刀就是,反正这年头也没什么「日内瓦公约」束缚,权当给军医省麻烦了。
  万里游龙的运气不太好,一个明军的长枪贴着他的左大腿便扎了进去,近在咫尺的徐九祥甚至听到了枪头入肉的动静,看着都觉疼的徐九祥不由为老爹揪心,生怕他露出什么马脚,徐当家的也不愧是刀丛剑雨中闯过来的铮铮铁汉,眼皮都没动一下,好似真就死了过去,直到那名军卒骂骂咧咧地走开,才对儿子微微挤了下眼睛。
  徐九祥提心吊胆地看着一双双军靴在眼前走来走去,一具具尸体从身边拖离,鲜红的血痕在皑皑白雪中分外刺目,晃得他脑中一阵眩晕。
  让徐九祥重新回过神来的,是映入眼帘的一双麂皮小靴,青玉色的裤管儿紧紧扎在靴筒内,将笔直修长的腿部曲线完美勾勒,一身剪裁合体的同色绉绸箭袖小袄,纤柔的腰肢上束着一条青金闪绿重穗如意绦,坟起酥胸恰盈一握,身姿曼妙,每一丝曲线弧度都完美到未可增减一分。
  徐九祥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目光偷偷上移,果然是她!那个让他魂牵梦萦、不惜生死的女子,只见粉面娇靥在白雪映衬下,灿然生辉,徐九祥的身体已感觉不到丝毫凉意,只有一团火在胸中烈烈燃烧,越来越旺……
  戴若水百无聊赖地将一块碎冰远远踢飞,发泄着心中的不满,至于么,那小淫贼反正也不是什么克己复礼的古板君子,在他面前脱略一些有什么大碍,爹这样对人家大呼小叫的,白让那小子看笑话!
  越想越觉气闷,戴若水思忖该到那小贼面前找回场子,让她知晓姑娘不是好欺的,不然岂不被他轻看了,正要拿定主意时,身旁的尸体中突然跃起一道人影,向自己飞扑而来。
  徐九祥从小被纵容惯了,做起事来不计后果,再加被欲火烧昏了脑子,想干便干,也不估量一番自己斤两,结果自不消说,眨眼之间,他便比扑出更快的速度摔了回去,幸亏戴若水不明情由,手下留了分寸,即便如此,徐少当家仍被震得全身几乎散了架,哼哼唧唧地躺在冰面上爬不起来。
  突生变故,打扫战场的明军闻讯而来,戴钦更是心忧女儿安危,快步上前询问,没等开口,却是眼前一花,一个人已赶到他的前面。
  「你无恙吧?」丁寿急声问道。
  听这小淫贼语含关切,戴若水心中一甜,将适才要给他苦头吃的念头瞬间丢得一干二净,轻松笑道:「一个小蟊贼,有什么大碍。」
  「无事就好。」丁寿放下心,再转头看看摔在冰面上的倒霉蛋,讥诮道:「
  哟,是你小子,前番捡了条性命还不知足,非要抢着送死不成?」
  徐九祥怨毒地盯着丁寿二人,一言不发。
  「还敢这么看我!」丁寿不禁佩服这家伙的胆气,向左右吩咐道:「来人,先教教他做人的礼数,再鞫问同党下落。」
  身后随扈的锦衣校尉立即答应一声,揎拳掳袖地冲徐九祥奔了过去,架起来准备使用手段好生炮制。
  「谁都别动!!」一声炸雷般的吼叫在身后响起,惊动了冰面上的众人。
  一名满脸血污的大汉拖着汩汩冒血的伤腿,倚坐在一个箱笼旁,右手中还持着一个引燃的火折,众人适才注意力都为徐九祥所吸引,竟没留意他是如何溜过去的。
  丁寿仔细辨认了一下容貌,淡淡一笑:「原来是徐当家,客栈一别未久,怎地落到这副田地?」
  「姓丁的,你也少说漂亮话,你在烂柯山当山耗子时的境遇未必比徐爷好。
  」徐九龄胸口剧烈起伏,吁吁喘着粗气。
  被人揭了短,二爷极端不爽,冷声道:「可本官绝不会给你二人再次逃生的机会。」
  「话别说得太早!」徐九龄狞笑一声,将身边倚着的箱笼用力一推,成堆的黑色物什滚了出来。
  「火药!!」戴钦惊呼一声,边军配备火器众多,他一眼便已识出。
  围在四周的边军兵士闻声纷纷惊惶后撤,在这无遮无掩河心上一箱子火药能造成多少伤害暂且不提,可要是炸塌了冰面,大家可要一股脑填了黄河。
  「谁都不许动!」徐九龄再次厉声大吼,将手中火折贴近黑乎乎的火药,「
  不然大家同归于尽!」
  「能想出这一手,丁某还真是小瞧了徐当家。」兵行险着,丁寿的确佩服这积年马贼的胆魄。
  「爷们命贱,就得多想些保命的法子,小破县城里的火器大多破损不堪,连给你们边军塞牙缝都不够,可是扫扫库底子,还是能凑出几百斤火药的……」
  徐九龄阴鸷的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阴笑道:「众位都是官身富贵命,若是舍得与我父子二人陪葬,徐某荣幸之至。」
  舍得才怪,丁寿一挥手,令挟着徐九祥的锦衣卫放人。
  「准备两匹快马。」徐九龄又道。
  戴钦冷哼一声,愤愤不平地吩咐手下照做。
  「还要这小娘皮随我等一起走。」回到父亲身边帮着包扎伤腿的徐九祥,突然一指戴若水。
  「大胆狂徒!」戴钦急声厉叱。
  「那大家就一起死!!」徐九祥而今是只要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什么也不顾了。
  「徐当家的,见好就收。」丁寿冷冷看着徐九龄,对于近乎癫狂的徐九祥,真是半眼也懒得看。
  「祥儿,不要胡闹!」徐九龄也觉儿子提出的要求太过火。
  「爹,如今咱们在鹰犬包围之中,别说乘马远逃,哪怕只要离了这河心位置,他们便可不再顾忌我二人性命,若无重要人质在手,如何逃得出去!」
  徐九祥分析得头头是道,徐九龄也不禁点头。
  「本官保证不予追击,」丁寿又竖一只食指,追加一句,「仅限今日。」
  「哼,你们这些鹰犬走狗的保证有个鸟用!」徐九祥不屑冷笑。
  徐九龄看了儿子一眼,扫视众人一圈,目光停留在丁寿面上,「犬子的担心不无道理,丁大人就劳烦这位姑娘送我们一程,如何?」
  「缇帅……」这女儿毕竟是自家骨肉,再看着不顺眼,也没有送与贼手的道理,戴钦隐隐有央求之意。
  「贤父子要同生共死,丁某又如何强拆他人父女天伦。」丁寿负手冷笑,断然拒绝。
  「那只好请诸位为我父子陪葬了!」徐九龄脸色铁青,只要手掌一翻,顷刻间众人便要葬身冰河。
  「慢着,我随你们走一趟就是。」戴若水踏前一步。
  「你闭嘴!」丁寿侧首呵斥。
  戴若水冷不丁被训得一怔,这还了得,小淫贼竟敢对自己这么无礼啦,可惜没等她发作便被自个儿老爹给拉了回去。
  「双方既然无法推心置腹,这人质之法看来是不得不行,不若由我来替戴姑娘走一趟,徐当家以为如何?」丁寿抖了抖狐裘披风,漫不经心道。
  「缇帅不可!!」昌佐和戴钦急忙劝阻,开玩笑,这小祖宗有个三长两短,在场这些人物怕是都不得好死。
  「小淫贼,你……」戴若水听得丁寿以身相代,也是不禁失声,心头莫名其妙五味杂陈。
  丁寿向两边一摆手,挺着胸脯道:「二位看到了,在场丁某官职最大,也最为紧要,一旦有事所有人都吃罪不起,有本官相伴,断不会有人冒险再对贤父子不利,这买卖你们不吃亏。」
  「看不出丁大人是个怜香惜玉的,」徐九龄嘿嘿怪笑:「好,便依丁大人的意思办。」
  「不行,爹……」徐九祥眼看心中盘算落空,便要出言制止。
  「住口!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徐九龄狠狠剜了儿子一眼,自家小崽子心里那点小九九如何能瞒过他,暗骂这小子真是色令智昏,上女人也不挑个时候。
  「看看,徐当家才是明白人。」丁寿信步向二人走去。
  「慢着!」徐九龄突然喝道。
  「怎么?徐当家又改了主意?」丁寿诧异。
  「丁大人的武功徐某早有领教,可不敢放任您老走近。」徐九龄看向人群中神色惶惶的锦衣卫,「既然有这么多缇骑朋友在场,那水牛筋的绳索当也不缺吧……」
  「徐当家真是我锦衣卫的知己啊!」丁寿仰头打个哈哈,向后吩咐道:「把家什亮给人瞧瞧。」
  尽管不情愿,一众锦衣卫还是在丁寿威迫的眼神中,将各自怀中的皮索取出扔在冰面上。
  「祥儿,去挑几条结实的伺候丁大人。」
  徐九祥得了父亲吩咐,在众人怒目环伺中肆无忌惮地取了皮索,将丁寿双手倒剪上绑。
  「嘶——轻些,你想勒死我?」
  徐九祥余恨未消,手劲足得很,一圈圈皮索深深勒入肉中,痛得丁寿嘴里直抽凉气。
  「勒不死你这狗官!!」徐九祥恨恨骂道,足足缠了七道绳索,将丁寿从指间到小臂捆绑得密密匝匝,无处可绑才停了手。
  「诶,他只是人质,你下手有个轻重好不好?」戴若水蛾眉轻颦,对徐九祥的行为极度不满。
  「怎么,心疼相好的啦?」徐九祥早看出这对狗男女关系不一般,心中妒恨不已。
  「你……你胡说!」戴若水闻言又羞又恼,玉面涨红。
  「好了祥儿,请丁大人过来。」徐九龄眼见丁寿被绑得结结实实,心中踏实几分,想着再封他几处穴道,以策万全。
  徐九祥冷哼一声,不客气地将丁寿推搡到父亲身边。
  「还要委屈丁大人一下,请不要见怪。」知晓儿子功力浅,徐九龄打算亲自动手。
  「无妨,丁某若有得罪,也请徐当家不要见怪。」
  丁寿笑语如常,徐九龄陡觉心底一寒,将手往下疾伸,脱口喊道:「你退后……」
  话甫出口,只见丁寿身形侧转,背后黑狐裘斗篷如风车般盘旋飞舞。
  只听一声惨叫,徐九龄握着火折的右臂齐肩而断,鲜血喷涌而出,燃烧着的火折直向黑黝黝的火药上落下。
  千钧一发之际,丁寿旋转身形骤止,足尖斜踢,将那断臂连同火折远远踢飞。
  「爹!」几乎同时,徐九祥虎吼着从身后扑上,两手「双峰贯耳」,直砸丁寿两鬓太阳穴要害。
  裹着风声的双拳还未挨着敌人身子,丁寿前脚落地,上身微倾,后脚一式「
  魁星踢斗」已然向后踢出,正中徐九祥小腹丹田,徐九祥只觉全身真气被这一脚轰然踏碎,惨嚎着倒跌而出。
  围在周遭的兵马将士一拥而上,将徐家父子五花大绑,更多的人围在丁寿身边嘘寒问暖。
  「小淫贼,你没伤着吧?」
  「大人吉人天相,平安无事。」
  「缇帅智勇双全,我等佩服!」
  丁寿不厌其烦,扯着嗓子高声叫道:「废话少说,先给爷把绑绳松了,那个王八蛋造出的这玩意,勒得太他娘疼啦!」
  
  徐家父子被几名锦衣校尉摁跪在冰面上,怒目而视。
  丁寿轻抚着手腕的青紫勒痕,没好气道:「说说吧,徐当家,怎么档子事?
  你那些白莲教的同党呢?」
  「咱们爷们今日栽了,要杀要剐随意便是,想让姓徐的出卖朋友,那是做梦!」徐九龄自忖必死,也无服软的必要。
  「落在锦衣卫的手里,死——倒是一件便宜事,你觉得本官会成全你么?」
  丁寿伏低身子,似笑非笑。
  「徐某清楚你们锦衣卫的手段,左右不过是大刑伺候,你们可以试试,爷们要是皱一下眉头,就不是带把儿的。」徐九龄伤腿断臂,神情萎靡,嘴里却没一句软话。
  「硬气!」丁寿一挑拇指,「冲你这句话,爷要动你一手指头,便是我输了。」
  目光转投被他一脚破功的徐九祥,丁寿拍拍他的脸颊,笑道:「徐公子,令尊脑子不开窍,你也不怕死么?」
  丁寿手劲不小,拍徐九祥脸颊如同抽耳光般,徐九祥含愤吐出一口带血的浓唾,「去你娘的!」
  丁寿闪身避开血唾,也不着恼,「有意思,我倒真有心与贤父子过过招。」
  轻轻击掌,围在身后的锦衣卫两侧散开,昌佐由后快步走出,躬身回禀:「
  卫帅,安排好了。」
  丁寿点头,「请二位移驾吧。」
  冻得严严实实的黄河冰面上,被开凿出一个二尺见方的冰洞,寒冷刺骨的河水中犹可见散碎冰凌。
  丁寿将手探进河水中试了试,立即龇牙咧嘴地抽了回来,随手在一名校尉衣服上擦拭干净,「温度正合适,请徐公子下去洗个澡。」
  徐家父子变了脸色,眼见有人将一条长长皮索紧了徐九祥手腕,徐九龄怒吼道:「姓丁的,有什么手段冲俺身上招呼就是,放了我儿子!」
  丁寿不耐烦地掏掏耳朵,「说了不会动你一手指头,你当爷说话是放屁呐!
  再说徐当家身上有伤不方便,子代父过也是应有之意,是不是徐公子?」
  徐九祥手脚就缚,脚上又被锦衣卫系了重物,此时已面无人色,犹自硬气道:「我日你……」
  不等他说完,昌佐大手一挥,徐九祥整个人已被推入冰窟,因有重物牵扯,入水后下坠速度又快又猛,后面两个锦衣校尉拼力拉扯,才拽住了那根拴在他手腕上的长长绳索。
  「祥儿……」徐九龄不顾伤痛,拼命向冰窟处挣去,几名校尉死死将他摁在原地,哪里弄挪动半步。
  「徐公子适才说什么?」丁寿眨着一双无辜的桃花眼问道。
  「属下也没听清。」昌佐可不会缺心眼地将那粗鄙之言再复述一遍给自家大人听。
  「嘿,这怎么说的,要你们何用!」
  「卫帅教训的是,要不将人拉上来再问问?」
  「罢了吧,这时候拉上来怕是话也不会说了,要是再迟上一会儿,还能不能说话怕是都未定了……」
  丁寿仰头嬉笑,昌佐等一众锦衣部属附和大笑。
  「丁大人,求求您,拉小儿上来,求您老大发慈悲吧!」徐九龄以头抢地,悲声疾呼,他虽抱定必死之心,可终是无法眼见儿子活活冻死在冰窟内。
  「丁某还有些事没弄明白,不急。」丁寿果真好整以暇,没有半点急色。
  他不着急,徐九龄却等不得了,不用丁寿发问,一边磕头一边将自己所知有关白莲教的事和盘托出。
  从甘泉突围后,邵进禄等人本与自己同路撤往宜川,在会合安典彩后却突然说要带队为教众阻拦追兵,将城中教民交予徐九龄父子统率过河,一来他们父子才受了白莲教恩情不好推却,再则也确认了大雪后黄河冰冻的消息,不过徐九龄也并非没有私心,他暗自将装有火药的箱笼分散布置在冰面上,本意就是做炸河阻拦追兵之用,至于是否会把邵进禄的生路断绝,可没在他的考量当中,也是东西两岸明军前后时机来得巧合,让他炸了哪边都无处可逃,这才促成了最后的拼死一搏。
  老马贼所知有限,看来白莲教也没完全信任于他,丁寿揉揉眉心,「本官再问你一事,你如实答了便让你父子二人团聚。」
  「小人知无不言,请大人快问。」徐九龄眼巴巴盯着冰窟,心急如焚。
  「你们在弹筝峡设伏是从哪里得的消息……」
  
  喧嚷大半日的壶口黄河再度恢复了宁静,除了两岸各多出的一个高耸土坡以及冰面上的干涸血迹,几乎看不出今日这里曾发生过一场恶战。
  一座人形冰雕伫立在河心,惟妙惟肖,只因里面真地封印了一个活人——昔日横行西北的马贼首领,万里游龙徐九龄。
  丁二爷说到做到,在徐九龄回答完所有问题后,的确让他们父子团聚,而且是一上一下,近在咫尺,丁寿也真的没对徐九龄有一指加身,只不过命人将冰冷的河水一盆盆地淋在徐当家身上,直到这件雕塑最终完成。
  戴钦围着狰狞扭曲的冰雕转了几圈,缄默无语,沙场百战,刀丛剑雨中从未有过半点畏惧,可今日见了徐家父子下场,心底陡然生出一股寒意,锦衣缇骑,果真是手段莫测,惨绝人寰!
  「将主——」一骑飞奔而至,近前滚鞍下马,快步上前。
  「禀将主,关中来讯:白莲教兵出黄龙山,会合白水乱匪,攻破澄城县,沿洛水直扑潼关。丁大人敦请您回宜川商议军情。」
  
  潼关卫,葫芦滩。
  滩头硝烟未散,四处是战死的兵士残骸,丢弃的刀枪军器、金鼓仪仗随处可见。
  邵进禄一身疲惫地坐在一块青石上,潼关卫指挥关键、张潜的人头已摆在他的面前,身前还有一个被绑的明军将领。
  「王珍,你们指挥使已经死了,你一个小小的百户就不要螳臂当车,识相的归顺圣教,饶你一条性命。」
  潼关卫百户王珍狠狠向地上吐了一口浓痰,「呸,尔等反贼人人得而诛之,待朝廷天兵一到,保你们个个死无葬身之地。」
  「天兵?」邵进禄指着座前的两颗人头,揶揄道:「便是真有天兵天将,有这等草包率领,又有何惧!」
  王珍一时语塞,潼关险固,关墙依山势蜿蜒而建,城墙高厚,关内垦有良田千亩,潼河水穿城而过,饮食无缺,只要闭关自守,凭白莲教的数千人马,就是崩了满口钢牙也啃不下来。
  可问题症结便在于潼关的位置实在太重要了,盖陕西之东境,河南、山西之西塞也,身处三省交界的战略要地,地理位置在陕西西安府华阴县境内,可统辖权却直属中军都督府,归直隶大名府治下,这还不是名义上走过场那么简单,连通关勘合都是要中府出给,同时潼关卫也要在大名府驻扎军士的,有这么一个复杂的隶属关系,关、张两位指挥使对西安府通传全境固守不出、坚壁清野的命令执行起来,自然就有些阳奉阴违了。
  当邵进禄的白莲教匪在关城前打转时,关键等人看这支人马兵甲不齐,人数又少,只当是被打残了的教匪余部,想着痛打落水狗,最好弄几个首级再混个迁转,当即领兵而出,结果在葫芦滩前,被白莲教精兵伏击,几乎全军覆没,连脑袋都丢给了对手。
  见王珍一言不发,也没有归降之意,邵进禄挥手命人将他砍了祭旗,同时下令迅速打扫战场,挥师潼关。
  「兄长,怎地不让弟兄们多将息片刻?」
  一身戎装的安典彩凑前询问,这位洛川县的安掌柜经过战场磨砺,早不复昔日谦和富态,而今眼窝凹陷,圆圆的脸庞也尖锐了许多。
  「不能再拖了,此番举事变数太多,一日不取下潼关,我便心神不宁。」被边军追着屁股赶,邵进禄同样身心俱彼,只是依仗内功精深,强撑而已。
  「谁料山西镇会横插一杠,险些被打个措手不及!」安典彩愤愤道。
  「好在有惊无险,诶!倒是苦了徐大当家,说来要不是他投献圣教的那些马匹,咱们这一仗还无法胜得这般容易呢。」邵进禄故作叹息。
  安典彩笑了笑,「徐当家对圣教功业自会记载在明尊驾前,来日真空家乡定有他一席之地。」
  二人说罢相视大笑,徐九龄怀有私心他们如何不觉,一条没了爪牙且无忠心的老狗留之无用,弃之不惜。
  「你们哥俩笑什么呢?」一名劲装打扮的妇人含笑走近。
  「好妹子,你不在眷营好生陪孩子,到这里来做什么?」邵进禄见了妇人面露欣悦。
  「是啊娘子,你身子不便,不要奔波辛苦。」安典彩抢上前扶住妇人。
  妇人将安典彩推开,佯嗔道:「日子还早着呢,胡乱操心。」
  「听说又与官军接了一仗,营里的姐妹托我来看看自家男人安危。」妇人对邵进禄解释道。
  「打仗么,死生难免,要是日日惦挂,她们怕不要累死。」邵进禄皱眉道。
  妇人白了邵进禄一眼,没好气道:「妹子不是也惦念你们两个么,不亲眼看着你二人全须全影儿的,我心里怎么踏实。」
  邵进禄连忙赔过,对这个从小疼爱的妹子,他可无法做到如对旁人般心狠手辣,杀伐果断。
  「哥,此番离家入河南,安危祸福如何,你给我交个实底。」妇人黛眉微蹙,一脸忧色,「都说人离乡贱,圣教好端端地大好形势,怎么一夜之间就地覆天翻啦?」
  「还不是锦衣卫姓丁那小子坏事,本以为趁着西北腹地空虚,总制三边的才老儿深入大漠,借机举事,伪明各镇互不统属,官吏行事素来推诿观望,只消在伪明朝廷反应过来之前牢牢占据延安府,徐图南下,进可将山、陕、豫三省圣教势力连称一片,甚或封闭萧关古道,割据关中,再不济也可避入黄龙山中与敌周旋……」
  邵进禄狠狠一捶掌心,气恼道:「谁料丁寿那小子从中作梗,边军南下之速恁快,各地伪明官吏也一改往日推脱敷衍的性子,转运支应没有丝毫怠慢,反将我等逼得手足无措,各处布置落得空空,当初真该灭了这厮!」
  「那咱们这次迁移岂不凶险重重?」妇人心忧道。
  「河南境内有赵使者接应,娘子也不必担心,如今潼关唾手可得,过关之后往茫茫群山之中一扎,便是锦衣卫要寻我等也是大海捞针。」安典彩见妻子忧心忡忡,笑颜开解。
  「不错,河南绿林一盘散沙,待我等重新整合,来日未尝不是一大助力。」
  邵进禄当机立断,「兄弟,你带人护着眷营慢慢前行,哥哥我率领骑军和步卒精锐先取了潼关再说。」
  
  尽管信心十足,待看见潼关的坚厚城墙时,邵进禄喉头还是忍不住「咕噜」
  一声,咽了一口干唾。
  关城南高北低,周长近十二里,城墙高约五丈,最高处更有十丈之高,城头雉堞密布,犹如犬牙交错,看得邵堂主一阵眼晕,心中庆幸先引出了关城主力,聚而歼之,不然单凭这道雄关,便是拼光了家底,尸体怕是也堆不到墙头上。
  「城内官兵听着:弥勒降生,明王出世;白莲肇始,应劫救世,圣教借路通行,只要打开关门,我等绝不动关内一草一木,否则,这三人便是尔等榜样!」
  随着白莲教徒唤城之声,三个木杆高高挑起,潼关指挥关键、张潜,百户王珍的人头挂在杆头,向城内示威。
  城头之上毫无动静,只有寥寥几人探头向外看了一眼,便迅速缩了回去。
  对方既然不识抬举,邵进禄也没多余工夫废话,直接下令攻城。
  时间紧迫,白莲教众并未打造复杂的攻城器械,只用弓箭手压制城头,有敢死之士扛着枝杈还未削砍干净的撞木直扑西城门,反正关内官兵已然所剩无几,守城头都不够,还敢开门迎敌不成。
  也确如邵进禄等人所料,攻城死士顺利扑倒关前,弹压城头的几拨箭雨射过去,城头未有任何回应,可见官兵胆气已丧,估计已经携带家眷细软正从其他城门出逃呢。
  见了城头无人,负责压制的弓箭手也都省了力气,白白浪费箭支不说,向着山上城头仰射也属实辛苦,这些时日睡卧不安,疲于奔命,实在是没那鸟精神虚耗,反倒是更多步卒见破城有望,纷纷向关墙处涌近。
  端坐马上的邵进禄面露微笑,暗道自己是不是举事不顺,以致疑神疑鬼,东出潼关本也是圣教备选后路,关中守将的性格为人事先早已详知,一番诱敌设伏的布置也大获全胜,可见教主算无遗策,怎会再生枝节。
  正当邵进禄自责多疑时,耳边忽听到「嗡——」的一声怪响,这声音在最近一段时日里并不陌生,是成百张弓弦一起松动的声音。
  邵进禄大呼一声「不好」,猛抬头只见城头黑压压一片箭雨洒下,正揉肩松膀的弓箭手们猝不及防,顿时被射得人仰马翻。
  随即墙头上铳炮齐鸣,震耳欲聋,礌石滚木雨点般砸下,猬集在关墙下的步卒在一片惨呼哀嚎中,死伤枕籍。
  怎么回事!关内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守军?又是哪里出了差错!不敢置信的邵进禄瞪大了眼睛,望着城头垛口处涌现的无数明军,惊骇莫名。
  白莲教人马阵脚大乱,步卒仓皇后退,冲击得坡上马军也立足不稳,邵进禄只得传令军马退后修整。
  待大军缓缓退却,城头上出现一个身着银色鱼鳞甲的魁梧身影,向着城下朗声笑道:「锦衣卫河南千户廖鹏,奉卫帅丁大人之命,协防潼关。」
  又是丁寿!这厮真是我圣教灾星!邵进禄恨得牙根直痒痒,如果这世上有后悔药卖,他一定倾家荡产也要换来一颗,只为在烂柯山中将那竖子千刀万剐,挫骨扬灰!
  「堂主,怎么办?」
  「可要我们整队再攻一次?」
  「是打是走?请堂主定夺。」
  面对身边亲信七嘴八舌的询问,所幸邵进禄还未被怒火烧昏了头,潼关天险,有了河南援军,怕是难以攻下,如今只有退而求次,会合后军,撤入延、西二府交界的黄龙山中,去做一时武陵人了。
  当机立断,是丈夫本色,邵进禄见抢关不成,立即有了退兵之意,命令全军北返,他倒不虞潼关守军追出,身边人马不但对圣教忠心耿耿,更是经过阵、见过血的大愿堂精锐,凭河南那些乡兵,如敢追击正好回身吃掉。
  白莲教军马陆续退出关口,缓缓集结,准备原路打回,忽听响亮的天鹅号角划破天际,盖过人喊马嘶的嘈杂之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所有马上马下的白莲教徒都静止下来,翘首向西——那号角响起之处。
  大地轻轻颤动,数千铁甲骑兵似从地平线上陡然跳出,排着密集阵型,鲜红盔缨似火,一片片静心打磨的甲叶光亮耀眼,闪着锋寒的骑枪如山中密林,森森而至。
  白莲教军马只是瞠目结舌地看着这支突然出现的官军铁骑,战马疾驰,仿佛天河席卷,大片的白雪和厚实的黄土在马蹄的践踏下迸溅飞射,呼啸着向他们扑面而来。
  人马披甲,如墙而进,甲械精良,骑术精湛,来的绝不是西安府的卫所兵,如此惊人威势,只能是九边精锐,邵进禄心底突然生出从未有过的绝望感。
  圣教大军自起事后南征北战,好容易攒下手中这些精锐,在宜川甩了那些老弱累赘后,冬日横穿黄龙山一路奔袭,虽说连战连捷,可连日露宿,忍饥受寒,早已困顿不堪,葫芦滩一战有心算无心,虽是得胜,人马体力也削弱得厉害,攻潼关不克,更是军心动摇,如何能抵御边军的百战精兵!
  刚刚调转方向的步卒呆呆地望着席卷而来的铁甲精骑,心头竟生不出丝毫抵抗之念,虔诚的白莲教徒只是默默祷念教中经文,祈求魂归真空家乡。
  「集结!速速列阵御敌!」眼见手下浑浑噩噩,邵进禄声嘶力竭地大声呼喝,驱赶手下迎战,只有稍微阻上一阻,打乱官军的冲锋队形,己方轻骑或有可能在步军配合下对丧失速度的重骑分割围堵,拼出一线生机。
  白莲教步卒在惯性驱使下麻木地列成一个简单的方阵,堪堪列阵完毕,义无反顾的官军铁骑已然对着他们直撞上来!
  那些披着马甲的西番战马,借着疾驰攒起的冲力,喷着热腾腾的白烟,狠狠地踏入了白莲教步军当中,伴随着着人骨被马蹄踩踏的碎裂声、长枪入肉的闷响、长刀割裂血管的嘶嘶空气声,方阵中终于爆发出了混乱惊慌的呼叫呐喊,白莲教众惨叫着,跌跌撞撞的朝后退却,将原本松散的方阵推搡得更加混乱。
  这些虔诚的白莲教徒终究是血肉之躯,在边军铁骑劈波斩浪的攻势之下,终于全线崩溃,四散奔逃!
  明军马不停蹄,冲垮步军方阵后,又直冲邵进禄骑兵队伍所在。
  步军溃散如此之快,大出邵进禄预料,难道真的大势已去?邵进禄轻叹一声,抽出腰刀,疾呼一声:「迎敌!」
  没有听到同仇敌忾的呐喊,邵进禄惊疑向左右望去,只见一众心腹教众每个人的脸上,都是说不出的惊恐之色。
  怒从心起,邵进禄挥刀砍翻一人,厉声道:「敢有犹豫不前者,死后永堕轮回,受无量劫苦。」
  众马军身子一颤,惊惧犹疑各种神情交织在脸上,终于有人发出一声绝望的惨嚎,迎着官军铁骑冲了上去。
  一人带动,其余人等纷纷跟上,两支队伍狠狠撞在了一处,各有骑士在争杀中落马,还未及站起,便在万千马蹄践踏下,融入雪泥。
  论起披甲程度,明军重骑不如赫赫有名的西夏铁鹞子、金国铁浮屠,甚至比之元初蒙古重甲骑兵也有不足,倒并非是装备不起,实在是昔日叱咤欧亚的蒙古帝国败退大漠后冶炼技术退化得厉害,明军没有配备具装甲骑的必要,否则只能跟在鞑子骑兵后面吃沙子。
  明军重骑抛弃全覆盖马铠,采用半具装甲骑,既能在格斗中有效保护自己,又能灵活骑射,保持骑兵机动,便是遇见步兵叠阵,也可用随军火器轰开阵型,至于遇见白莲教这素质的对手,连火器都可直接省了。
  在结成一道道铁墙的明军甲骑隆隆碾压下,无数白莲教徒在密集枪林中惨呼落马,明军所过之处,瞬间便成一条血路。
  白莲教众被教义鼓起的勇气荡然无存,边军太过厉害,不可正面当其锋芒,还是央求堂主尽快逃离吧!
  可他们扭过身去,那挥刀督战的大愿堂主早已不见了踪影,这些人登时明白,他们如同宜川城那些老弱教徒一般,被当成了弃子,胆气已丧,精神支柱又已坍塌,白莲教众再也没有迎敌的心思,有的打马向周边溃逃,有的干脆丢刃下马,往地上一坐,引颈待戮,这支白莲教所谓精兵便这样土崩瓦解……
  邵进禄带了十余亲信,疯狂疾奔,边军不可挡,教众不可恃,借他们性命且阻上追兵一时,待会合安典彩后军,接了妹妹一家人,立即躲入山中,你边军本领再大,还能将黄龙山一草一木翻检一遭不成!
  眼见即将抵达葫芦滩,邵进禄奇怪为何不见后军大队人影,突然看见数十人如丧家之犬般疯狂逃奔,看服色应是后军教众。
  邵进禄下马抓住一人,那人头也不抬,挥着手中刀没头没脸地砍了过来。
  随手夺下刀来,邵进禄反手赏了这不开眼的家伙两个大耳刮子,才算帮那人叫回了魂儿。
  「堂主,大事不好啦!」那人看清邵进禄,嚎啕大哭。
  「怎么回事?后军的人马呢?眷营的人呢?」邵进禄晃着那人肩头,厉声喝问。
  「没啦,全没啦,官军用火器攻破麻线岭,突袭后军,眷营姐妹都落入他们手里,后军只余下我们这些人啦!」
  邵进禄失魂落魄,无力地松开那人,麻线岭失守,撤回黄龙山的路都被断了,如何是好!
  「堂主,怎么办,您快拿个主意啊!」随邵进禄逃出的几个心腹人人焦躁,在教中混到高位,脑子没一般教众那么「实诚」,所谓真空家乡在哪里不知道,脑袋掉了没法子吃饭的道理可是一清二楚。
  怎么办?如今还能怎么办,能挣一时算一时,邵进禄咬牙翻身上马,「走,再去搏一次,看看谁的命硬!」
  在前后隐约传来的明军喊杀声中,邵进禄带领手下投入了茫茫雪原……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8:26

第四百二十九章 亡羊补牢追穷寇 料敌机先暗藏兵
  大雪纷飞,天地一白。
  不足一个时辰,戴钦的战马便踏上了残破不堪的甘泉街头,举目四望,满目疮痍,心头没有丝毫喜悦,反而忧心忡忡。
  白莲教的守城表现实在与起事之初攻城掠地的势头大相径庭,从炮声响起,甘泉城便乱成一团,再没组织起像样的抵抗,待城门被大将军炮轰破,城内教匪直接成百上千的弃城而逃,溃败之速,让埋伏在城外的游兵轻骑一时都手忙脚乱,捕之不及。
  随着官军大队入城,各处战火逐渐平息,待中军入主县衙公署,四下军情奏报纷纷汇集而来。
  各处顽敌皆已肃清,未曾发现白莲教首脑人物!
  城内仓储各色存粮不足百石!
  县府帑库及满城百姓俱被劫掠一空,城内俘虏与饥民人数近万……
  戴钦面沉如水,心中更加不安:仅凭些许存粮,莫说受难百姓,便是白莲教匪也难撑几日,莫非贼首早有弃城打算?可既无坚守之意,又何必在大军压境时据守不出,错失逃窜良机?
  疑虑重重,戴钦再也无法安坐,锁紧眉头在堂上焦灼地踱来踱去。
  「大捷,大捷啊!」延安府推官赵继宗兴高采烈地奔了进来。
  确定城内战事已息,身为本府刑名自然不好落于人后,早早入城与各方打点好关系,奏本上多提一笔他赵推府身先士卒、亲冒矢石的事迹,来日赏功罚过时也多几分转圜余地不是。
  「恭喜元戎,贺喜元戎。」赵继宗也不讲什么文武之别,上来便深深一揖,把礼数尽到十足。
  「敢问推府,何喜之有?」戴钦拱手回礼。
  「收复失地,一喜也;再败乱贼,二喜也;区区乱匪在足下虎威前如土鸡瓦狗,不堪一击,皆仰元戎运筹帷幄,调度有方,此番事后必得朝廷封赏,是以下官唐突,先行庆贺此三喜。」
  赵继宗话说得漂亮,戴钦却反应平淡。
  「推府溢美,戴某不敢愧领,白莲余烬在逃,匪首无踪,此战除得了一座空城,便是上万张吃饭的嘴巴,城内积储将罄,四乡百姓秋粮也大多被贼所掠,冬日无着,若处置不当,民乱随时再起。」
  「元戎不必挂怀,白莲妖人倡乱,心怀忠义者皆誓死不从,这些苟活刁民多少都有附逆之举,未正典刑已是造化,有口稀粥能吊得性命也就罢了,岂敢再生祸事。」
  赵继宗心胸开朗,还真没把这当一回事,反正他也不是亲民官,安抚百姓自有知州县令在,只要速将教匪平定,熬过这一关,之后的事还干他鸟毛。
  「推府高见,可若戴某麾下儿郎军心不稳呢?」戴钦实在看不惯赵大人这副事不关己的嘴脸。
  赵继宗笑容一窒:「不知元戎言下何意?」
  「戴某南下匆忙,麾下兵马只带三日口粮,虽在肤施、安塞得了一些补充,可这些日子屯兵城下,连同乡兵消耗也是不小,白莲教虽败,仍占据宜川、白水等县治,攻伐仍要时日,强将不差饿兵,后续阵仗如何打,还请推府教我。」
  「这个……」赵继宗支支吾吾,勉强笑道:「下官即刻禀明府尊,万不得已,只有暂调府城预备仓之粮以解燃眉。」
  「预备仓乃皇明为赈济百姓所设,且不说无旨前能否用作军需,便是事急从权,这沿途饥民万千,推府能保一路平安否?」
  你们不把白莲教匪灭干净,老子能保个球,赵继宗面露难色,「那依元戎之意呢?」
  「推府客气,戴某并非牧民之官,怎敢擅加干涉延府政务,只是烦请三思,百姓枵腹,地方不靖,纵使边军往返奔波,也不过顾此失彼,救之不及!」戴钦正色道。
  「元戎说的是,下官受教,」赵继宗面色尴尬,连连称是,随即又把两手一摊,一脸为难道:「可是数县经乱匪荼毒,殃及百姓无算,本府积存有限,既要供军,又要济民,实在捉襟见肘,下官纵是巧妇,也难为无米之炊啊!」
  戴钦知晓赵继宗说的也是实情,他只是不忍见百姓流离受苦,可对如何解决眼前困境也无良策。
  「当务之急,先开预备仓赈济百姓。」丁寿大步走进公堂,朗声接口道。
  这位爷更加得罪不起,赵继宗急忙上前见礼,堆笑道:「缇帅情系黎民,宅心仁厚,下官钦佩至极。」
  不理赵继宗,丁寿甩手将披风甩给身后随扈锦衣卫,径直走到炭盆前烤火,「按朝廷法度,陕西粮赋不须解送中枢,专为供应四镇军需,我已传讯西安府,请藩司就近调拨军粮,足可供应大军无虞,戴将军也可安心。」
  戴钦踌躇再三,迟疑道:「二府未经朝廷明旨,如此做……」
  丁寿当即打断,肃然道:「朝廷若有怪罪,丁某一力担承。」
  纵然对丁寿成见在先,此时戴钦心底也不禁生出几分敬意,「缇帅高义,戴某佩服。」
  「客气话自不必说,戴将军只要扫平残匪,还百姓……谁?!」
  丁寿正说得大义凛然,忽听耳畔风起,堂外有暗器向他疾袭而来,立即听声辨位,翻掌拍出,「啪」的一声轻响,「暗器」被他掌风击得飞溅破碎,洒落他一头雪水,原来竟是一个雪球。
  不用猜也知道,此时能做出这促狭事的能是何人,丁寿无奈轻喟,「天气冷,别在外面躲着了。」
  一串银铃般的悦耳娇笑,屋脊上翻下一个翠绿倩影,乌黑秀发与青肷披风上积雪犹在,也不知在上面呆了多久,只是望着丁寿狼狈模样开心不已。
  「若水,堂前议事岂是你胡闹之处,还不快与缇帅赔礼。」看见自个儿倒霉闺女,戴钦心里一阵烦躁。
  雀舌一吐,戴若水扮了个鬼脸,向堂中二人略一拱手:「得罪了。」
  「你……」女儿的敷衍让戴将军血压直线飙升,只好厚着脸皮向丁、赵二人施礼道:「小女无状,教二位大人见笑了。」
  「无妨无妨,女儿心性,天真烂漫,无伤大雅。」赵继宗可不会为这点事伤了之间和气,再说那雪球又不是冲他来的。
  当事人就不更当回事了,反而热情招手:「来,若水妹子,快过来烤烤火,别受了凉。」
  「哪那么容易着凉,你当我是纸糊的么!」语含薄嗔,戴若水还是在堂前用力跺跺秀足,拍掉身上积雪,眉花眼笑地凑到了丁寿近前。
  看在这小子适才为国为民的份上,老子暂且忍了,待这疯丫头回了绥德便用链子拴起来,死活不能放到人前现眼了,戴钦暗中打定主意。
  「报将主,城外有贼人突围,一队哨探轻骑全数被歼。」安国顶着一身雪水,急慌慌闯了进来。
  贼人而今还有能力反噬官军?戴钦疾步上前,喝道:「贼人多少?」
  「不知。」安国羞愧垂首。
  「何时突围?」戴钦声音转厉。
  「不……不知。」安国额头冷汗涔涔。
  「怎么回事?」戴钦声音低沉,压抑怒火问道。
  「溃散贼人甚多,游弈马军不足,只得分路堵截,一旦遇有大队贼众便放鸣镝呼应,这支探骑还未及放出信炮响箭,十余人便尽数遇害,直到收拢队伍时发现东南方有一支探马无人回报,循路去查,才……才得知此事。」安国沮丧回道。
  「东南路你共安排了几支哨探?」
  「三……三支。」安国咬了咬下唇,艰难答道。
  「大军哨探又该派多少塘骑?」戴钦沉声道。
  「每路二十四塘,每塘五骑,相隔一里,首尾相望。」安国的头愈垂愈低,「游弈马军不足,贼众溃散又多,末将担心拦截不力,故而厚实各队人马,分薄了遮蔽队伍。」
  「安良臣,你的兵书韬略读到哪里去了!本将以你为绥德将门杰出子弟,授予重托,你竟然为贪功而改军法,你……」戴钦痛惜摇头,「来人!」
  中军小校应声上前。
  戴钦一指安国,「将他拉下去,军法处置。」
  安国脸如死灰,自知有罪,不敢求饶,任由小校叉出。
  「且慢。」
  拖到堂前,忽然有人开言,安国心中萌起一丝生机。
  「戴将军,轻骑数量不足也是实情,可否酌情考量,饶恕小将一二。」在炭盆前翻烤手掌的丁寿,突然插话。
  「缇帅,贼人溃败之中仍能袭杀官军游骑,战力如此凶悍,这批潜逃之人中定有白莲教匪首脑,安国渎职非同小可。」戴钦振声道。
  「由此东南,应是逃往宜川,反正大军也是要除恶务尽,便让贼人多活过一时,届时歼敌于黄河岸边,毕其功于一役也就是了,元戎,此时便网开一面吧。
  」丁寿张口,赵继宗立即随声附和。
  二人同时说情,戴钦不好驳回,略一思忖,道:「先打二十军棍,待回师再做处置。」
  「谢将主宽宏,谢二位大人救命之恩。」安国翻身跪倒,感激涕零。
  丁寿薄唇微抿,前番他已看出这小家伙有些不屑自己锦衣卫的身份,故意抻了一下才张嘴求情,看起来经过一番大起大落,收效还不错。
  处置了安国,赵继宗搓搓手掌,向掌心中哈了口热气,轻笑道:「元戎,说来下官在延安多年,从未见过恁冷的雪,真有些滴水成冰的意思。」
  言者无心,戴钦却虎躯一震,一把抓住赵继宗手腕,失声道:「你说什么?
  」
  「滴水成冰啊,」戴钦过激的反应也吓了赵继宗一跳,「可是下官用词不当?」
  「延府境内黄河几时结冰?」戴钦语含焦急。
  赵继宗轻笑道:「延、绥毗邻,黄河冰情自也相仿,俗语常谓:小雪流凌,大雪合桥,如今时候还未……」
  说到一半,赵继宗突然警醒,这场大雪来得突然,黄河冰情怕也不会依照常年节气,若是黄河水面提早冰封,天堑亦变通途,白莲教妖人可直入一河之隔的吉州,流毒山西为患。
  「元戎,怎么办?!」赵继宗快哭出声来,流年不利啊,本以为将白莲乱匪平定在辖境之内,大家再合伙凑个份子,打点好这位锦衣缇帅,让他在朝中多美言几句,将这场看似声势浩大的变乱大事化小,诸位同僚没准还能保住原来的位置,若是走了狗屎运,兴许还能借着平叛的功绩混个右迁。
  可若是流寇过境,黄河对面的山西官员们可没义务帮你兜着祸事,为了摘脱自身,怕是会添油加醋的形容贼势,一个纵寇为祸、流毒临境的帽子扣下来,别说延安大小官员,便是带队平叛的戴钦也难逃个剿贼不力、事误失机的罪责。
  「来人!」戴钦毕竟武将出身,冷静得快些,这时候多想什么已是不及,只有尽力补救,希望还来得及。
  「命杭雄带领轻骑,一人双马,立即兼程赶往宜川壶口,阻截白莲教匪。」
  戴钦顿了一顿,又强调一声,「告诉他,便是将手下人马拼光了,也不准放一人过河。」
  「传令姜奭,率延绥屯军连同车营就地驻防,等待延安府乡兵接管甘泉。」
  「传令其余各军,人马卸甲,抛却一切作战无关之物,随同本将急赴宜川。
  」
  随着一条条军令下达,刚才安定的甘泉衙署立时又忙碌起来。
  戴钦稍微舒缓下心境,紧紧腰间束甲鞓带,拍拍失魂落魄的赵继宗肩头,以示宽慰,待转过身来,又险些气歪了鼻子。
  丁寿老神在在地凑在炭盆近前,与戴若水有说有笑,还不时帮她梳理被积雪打湿的秀发,自己女儿竟然也由着他动手动脚,没半点抵触模样。
  戴钦已然瞥见赵继宗面色尴尬地扭向一边,他可以装作视而不见,当老子的却不能由着女儿丢人,立即重重咳了一声,给那边二人提个醒,好歹收敛一些。
  没有反应!
  咳!咳!咳!戴钦气运丹田,连咳三声,只觉胸腔都咳得生疼了,才总算引起了那边的注意。
  「爹,您嗓子不舒服?」戴若水忽闪着一双杏眼,关切问道。
  老子心里不舒服,戴钦瞪了女儿一眼,故作从容道:「嗯,无事。」
  「无事就好,您忙您的,诶,若水,刚才说到终南山的猴子怎么了?」丁寿快速拉回了话头。
  「哦,那个呀……」戴小妞瞬间放下了老子可能身体不适的事,继续聊了起来。
  「缇帅,如今匪祸蔓延,你还有闲暇与小女谈笑风生?!」戴钦真要被这小子气炸了肚皮,适才攒下那点好感荡然无存。
  「不就是白莲教有可能逃过黄河么,这算什么大事?」丁寿一句话将戴钦问得怔住了。
  
  黄河,壶口。
  平日悬瀑飞流,山飞海立的磅礴浊浪已全然无踪,崖壁之上冰峰倒挂,十里龙槽雪覆冰封,曾经咆哮奔腾的河道凝结成洁白冰桥,平如坦途,将隔河相望的山陕两省连成一片。
  黄河西岸人影幢幢,男女老少足有数千人,徐九龄便在其中,可怜昔日麾下近千悍匪的万马堂徐当家,如今身边只剩十余心腹,能指挥的也仅有周遭这些老弱残兵。
  徐九龄伫立岸边,翘首相望,直到对岸一个心腹快速跑了回来,一脸欣喜地疯狂点头,「徐当家,冰面冻得结结实实的,没问题。」
  徐九龄闻言喜上眉梢,向身后众人一挥手,「弟兄们,过河。」
  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爆发出震天欢呼,争先恐后地涌上了黄河冰面。
  「爹,布置好了。」徐九祥脸色阴沉,在岸边人群中突然冒出。
  徐九龄点点头,低声道:「准备一下,待这些傻瓜趟明了前面道路,咱们也过去。」
  「不等邵堂主他们会合了?」
  徐九龄冷笑一声,「边军多厉害你也见到了,凭白莲教的人如何拦阻,等来等去最后别把咱们爷俩给搭进去。」
  「爹还是信不过他们?」徐九祥讶异道,不久前老爹还恨不得把心窝子掏出来给人看呢。
  「说不好,这年头,太过义薄云天的人不是傻子就是别有所图,那姓邵的看着精明得很,咱们可别被人卖了还替人数银子!」
  「山寨的家底算是赔干净了,就剩下咱父子两条命,祥儿,爹教你一句,什么东西也比不上自己的命要紧。」
  「可是……」徐九祥欲言又止,没了白莲教帮衬,自己岂不是距离那婀娜窈窕的倩影越来越遥不可及。
  「可是什么,男子汉大丈夫当断则断,不要婆婆妈妈的。」徐九龄只觉儿子回来后古怪了许多,不过此刻逃命要紧,他也无暇细问,「有赌未必输,你我父子有手有脚,再打出一片基业就是了。」
  徐九龄一把拉住犹豫不决的儿子,混入了川流不息的人群。
  这些白莲教徒多是连遭败绩的各县溃兵,以及大愿堂在延府经营多年发展的虔诚信众,白莲教举事后这些人破家相随,被安置在靠近黄河的宜川县内栖身,男女驳杂,老少皆有,倒也远离战火,如今圣教大事不遂,遵照吩咐撤离秦境,虽说故土难离,但为了圣教大业,身后可以魂归真空家乡,也只有心甘情愿离乡避祸。
  数千人扶老携幼,老弱者还未完全进入冰冻河面,一些身强力壮者已然踏上了山西地界。
  据上面交待,河对面有教中弟兄接应,那些腿脚利索的过了河纷纷爬坡攀树,举目四望,寻找接应之人。
  「来了,来了!」一个爬到树梢张望的年轻后生惊喜呼叫。
  随着他的指向,其余高坡上的人也已发现,从东面起伏山峦中涌出一条黑线,随着距离渐近,那条黑线扩展成一支成百上千的骑军队伍,蹄声如闷雷般震彻天地。
  「在这里!弟兄们,在这里!」树梢坡顶的众人振臂翘脚,大声疾呼,被迫离乡的颓唐心境一扫而空,圣教果然根基雄厚,在一河之隔的山西境内还藏有这么一支精锐骑军,瞧这气势,比之打得他们丢盔弃甲的延绥边军也不相上下,有人甚至想了,不如借这支兵马打过河去,也省了去受那离乡背井的苦楚。
  眼见骑军将至,众人正心潮澎湃地准备迎接本教弟兄,对方的回敬却是泼天的一波箭雨。
  惨叫声中,那些翘首盼望的白莲教徒顿时死伤枕籍,还未等回过神来,这些骑军抽出腰刀直冲而来,策马奔腾,放手砍杀,黄河东岸瞬间血流成河。
  已经登岸的白莲教徒哭爹喊娘地跑回冰面,期望逃回黄河西岸,却与渡河的人群撞在一起,冰面湿滑,往来拥挤推搡,收脚不住,千百人成片摔倒,未等爬起便成了后续骑军沿岸驻射的箭靶,哀嚎呼救之声震天响起,一如洛川当夜惨景。
  一小队骑士簇拥着两骑登上了岸边高坡,其中一人顶盔掼甲,卷发高鼻,见了岸边景象一声轻笑,「可惜,吉州古不被兵的名头怕是破了。」
  「昌大人阻敌岸边,保吉州百姓未遭兵燹,谈何破例。」旁边马上的中年人一手轻捻胡须,神情甚是恭维。
  「哦?如此说来吉山还是有灵咯?」昌佐浓眉一挑。
  「此皆仰仗大人福泽,大人未雨绸缪,藏兵山中,防患于未然,有您坐镇山西,实是河东百姓之福啊。」
  「诶——」,昌佐连连摇头,「此乃我家卫帅神机妙算,昌某岂能贪功。」
  略微一顿,昌佐偏过头来,看着身旁中年人道:「当然,还幸有张兄捐纳钱粮,解了昌某后顾之忧,否则这几日八百骑军人吃马嚼的,还真是一桩愁事。」
  「昌大人言重,能为国效力,为您老分忧,不才三生之幸。」中年人马上欠身道。
  昌佐微微一笑,转首又望向了壶口冰面。
  一面倒的战事并未进行多久,待黄河西岸的明军骑兵赶到时,残存的白莲教徒早已丧胆失气,猬集在数十丈宽的冰面上,上天无路入地无门,连逃生的心思也生不出了,将兵器往冰上一丢便直接跪倒,罢了罢了,去他娘的真空家乡,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这仗是万万不打了。
  贼老天便是成心与人作对,连求死都不得个痛快,大家都抻长脖子准备挨刀了,偏偏东西两岸的明军倒纷纷止住了脚步,无人率先踏足冰面,场面竟一时僵住了。
  这是怎么个状况?难不成明尊显灵,使了障眼法,有心思活泛的便试着跪在冰面上偷挪几步,见两岸官军没什么反应,便大着胆子弓腰站起,才刚离开人群,顿时两岸便是一阵飞蝗箭雨,将那机灵鬼活活射成了刺猬。
  人群中爆发出一片惊叫哭闹,又不敢四散奔逃,只好尽量聚集在河道中间,老老实实跪在冰面上低声饮泣,不敢擅动,等候着这些丘八大爷们发落。
  黄河冰面上的白莲教徒们战战兢兢,却不知两岸明军同样进退失据,壶口黄河并不算宽,却是两省之间的界河,未得令谕在众目睽睽之下,擅自带兵进入邻省,若被有心人报了上去,后果可是相当严重,可就这样把这些乱贼交给对岸友军处置,心里又实在舍不得,这些家伙的脑袋可是白花花的银子,谁会嫌钱多烫手呢。
  「本将奉分守延绥东路参将、都指挥同知戴将军之命,追捕白莲教匪,请对面兄弟将贼人交予我等。」杭雄毕竟年轻,按捺不住性子,率先隔河喊话。
  「本官巡查三关防务、锦衣卫指挥同知昌佐,遵卫帅丁大人号令,剿灭白莲教余孽,闲人回避。」昌佐趋马来到岸边,朗声回道。
  「这些都是延安府乱民,理当交由我延绥镇处置,还请昌大人行个方便。」
  对方官位来头都比自己大,杭雄不由放低了语气。
  「将军此言差矣,这些贼人适才已经踏足吉州,已是河东地面流寇,该当归山西镇处置。」张姓中年人捻须微笑。
  昌佐满意点头,「不错,本官身负缇帅手令,岂能有负重托。」
  「况且因延绥镇剿贼不力,才致使乱贼流窜,幸得山西健儿浴血阻敌,未酿大祸,尔等姗姗来迟,还觍颜与河东将士抢功不成!」张姓中年人振臂大呼。
  「你……你血口喷人!」杭雄年轻气盛,好友安国才因故受了军法处置,一腔愤懑难消,一路奔袭至此,心火正旺,对方又如此贬低讥诮,不由怒火升腾,「呛啷」一声,拔出腰刀。
  身后延绥轻骑也持兵械在手,自南下以来,大家爬冰卧雪,征战不休,吃了多少辛苦且不去说,怎能由着这帮山西老西儿随口糟践。
  山西镇兵士也不甘示弱,一个个张弓搭箭,持刀挺枪,严阵以待,弟兄们窝在山里几天,罪也受了,仗也打了,眼看就要立功领赏了,老陕想过河摘桃子,混账驴球球的,天底下哪有这便宜事!
  「张兄,慎言。」昌佐为人一向谨慎,不愿无端树敌。
  「大人见谅,在下实为弟兄们不平。」
  不说拿人手短,这人背后也有些来头,昌佐不好多加斥责,只是高声道:「
  杭将军,非是昌某刁难,卫帅令出如山,容不得半点轻忽。」
  「丁帅也在延绥军中,安知我等军令便没有缇帅授意!」杭雄梗着脖子喊道。
  「如此最好,便等卫帅大驾到了,再做分晓。」昌佐道。
  「等便等,怕你不成!」杭雄下马,气哼哼地往岸边一坐。
  延绥、陕西二镇军马便如此继续对峙,可苦了中间担惊受怕的白莲教俘虏,自个儿明摆成了砧板上的肥肉,只等着两家分赃完毕就一勺烩了,眼睁睁地在冰面上等死,众人不由羡慕那些死得痛快的弟兄姐妹,起码不用再受这番活罪。
  好在这番煎熬终于有了尽头,约半个时辰后,戴钦率领的延绥铁骑快马加鞭地赶了上来。
  「你们就为这点事情险些火并?」冰面中间,丁寿裹着斗篷质问两镇军将。
  「属下处置不当,请卫帅责罚。」昌佐躬身领罪。
  丁寿摆手止住昌佐,「戴将军,你看呢?」
  「胡闹!」戴钦向杭雄等人怒叱,「若非昌将军与山西兵马埋伏在此,贼人已流窜过境,尔等不知感激,还要争功动武,不识大体!」
  杭雄委屈万分,「末将实有难言之隐,贼人首级干系将士军功赏赉,卑职麾下多是应征义勇,若是推功让赏,怕会军心不稳……」
  「住嘴!还敢狡辩,来人……」戴钦对这个晚辈真有些怒其不争,人家锦衣卫言出法随,你便是真有隐情,也可事后再谈,非要当着锦衣卫的面犟嘴,老夫的脸被打得啪啪响很好看是吧!
  「算了吧,戴将军。」丁寿不以为意地搓搓手,「为这么点事大可不必,若不介意,由丁某越俎代庖处置如何?」
  「听凭缇帅吩咐。」戴钦欠身道。
  「山西镇在这山里着实吃了几天苦,岸边阻截教匪也是有目共睹,这批俘虏与首级就交给他们吧。」山西边军奉丁寿之命擅离三关,要是寸功未立,朝堂上扯起皮来,丁二还真不太好向上面交待。
  这厮明显偏袒锦衣卫,杭雄上前一步便要争论,被戴钦狠狠瞪了回去。
  丁寿继续道:「杭世威率军疾进追剿顽敌,亦有苦劳,此战参战军士以往斩获加倍赏之。」
  「当真?!」杭雄一副不可思议状。
  「验功御史和监军中官那里自有本官分说,如何?杭将军?」
  「末将替众将士谢过缇帅。」杭雄撩甲直挺挺跪倒在冰面上,此番平乱,便是手底下再怂的夯货也弄了不止三五个首级,若是加倍论功行赏,己方怎么算也占了大便宜。
  傻孩子,这回人头缴获的太多了,怕是首级换算的价格要大不如前,你还是别高兴得太早,丁寿暗中撇嘴。
  「既然事情都了结了,就开始干正事吧,活着的马上甄别看押,鞫问出教匪首脑,死了的清理干净,瞧瞧这冰面上,尸体到处都是,雪白血红的,看着就刺眼睛,还有那些胡乱撇置的箱笼杂物,也都拾掇了,别把这冰桥美景都给毁了。
  」
  丁寿对着冰面上四散丢弃的大包小箱指指点点,白莲教这是逃窜还是他娘搬家,难怪专业造反几百年就没成过事,看着这么不靠谱啊。
  军士领命清理战场,戴钦犹豫再三,还是上前开口道:「缇帅,戴某有一事不明,还请赐教。」
  「戴将军何须客气,但说无妨。」
  「缇帅如何知晓黄河冰冻之期提前,并预伏人马在此?」戴钦确是诧异,这场大雪来得突然,他久居延绥也未及时觉察黄河冰清,这小子看着不着四六的,竟能料敌机先。
  「对啊小淫贼,你是怎么未卜先知的?莫不是精通阴阳易理,玄门术数?」
  戴若水不合时宜地凑了上来。
  「放肆,此地哪有你说话之处,还不退下!」戴钦对这个口无遮拦的女儿实在头痛。
  戴若水小嘴一扁,怏怏不乐。
  「戴将军少安毋躁,此事令嫒也知详情。」
  「我?我可不懂阴阳八卦,好难哦。」戴若水杏眼迷茫,连摇螓首。
  「丁某也不是夜观星象博古通今的诸葛孔明,说起来还要感谢白莲教给提的醒儿。」
  「白莲教?难道其中也有缇骑暗桩?」戴钦奇道。
  此言一出,莫说好奇宝宝般的戴若水,便是昌佐和其身边张姓男子也忍不住侧耳细听。
  「那倒没有,不过若水可记得你我在山西如何会面?」
  「如何会面?」戴若水黛眉微颦,回忆昔时情景:「还不是因为你调戏那小寡妇,要脱人裤子……」
  「咳咳……」丁寿极力掩饰尴尬,干笑几声,才继续道:「不错,正是苏三案牵扯出白莲教勾结平阳卫走私军器一事,当时丁某便奇怪,按说事情败露,军械已然到手,白莲教本该迅速斩断与钱清等人的联系,他们却反其道而行,冒险派出教中关键人物恩威并施,拉拢钱清,说明平阳卫对这些逆贼至关重要,甚至还在那些走私的军器之上。」
  戴钦点头,「缇帅所言不错,平阳襟带河汾,翼蔽关洛,自古便是雄胜要地。」
  「因此我便留了心思,白莲教延安府举事,看似声势浩大,但陕北民贫地瘠,绝非久据之地,待边军强兵一到,必然土崩瓦解,西安府为关中要冲,城池坚固,非旦夕可下,又有潼关天险扼守要道,贼人插翅难逃,思来想去,似乎也只有一河之隔的吉州有可乘之机,偏偏巧了,这吉州恰是归属平阳府管辖……」
  「可是白莲教匪阴结平阳卫的谋划已被缇帅破坏,他们还会再重蹈覆辙,谋划此地么?」戴钦拧眉不解。
  「按说不会。」丁寿耸耸肩,指着自己的脑袋道:「不过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生根发芽,扰得丁某夜不能寐,即便得了田奉璋烧船的消息仍旧心绪不宁,苦不堪言。」
  「哈,难怪听爹说你有个」雄狐「的诨号,果然是狐性多疑。」戴若水娇笑打岔。
  「滚一边去!」戴钦这回是动了真怒,为了让女儿眼明心亮,防火防盗防丁寿,私下将他那个不光彩的绰号也报了出来,没想远离登徒子心愿没达成,自己反被女儿卖了个干净。
  戴若水噘着樱唇,委屈巴巴地闪到一边。
  南山有狐,居高位而行邪行,戴老头,你当二爷没读过书是吧,那帮大头巾糟践老子的奏本你都拿出来给二爷别刺儿,真当爷是菩萨性子。
  戴钦面色涨红,讪讪道:「戴某家教不谨,小女口不择言,得罪之处还请缇帅见谅。」
  「无妨。」丁寿大度一笑,继续分解:「为了能睡个安慰觉,丁某便用锦衣卫渠道,传讯昌佐,令他带一支兵马藏身河岸,有备无患,好在老昌也肯卖丁某这个面子。」
  听到丁寿提及自己,昌佐连忙将身子一躬,俯首道:「属下蒙圣恩迁官,恰能调动山西镇兵马,能为卫帅效力,是卑职幸事,怎敢推辞。」
  「瞧瞧,不是每个人都对丁某的事推三阻四的。」丁寿弦外有音。
  「缇帅说笑。」戴钦神色悻悻。
  昌佐眼见场中气氛尴尬,虽不明就里,还是习惯性地打圆场,「禀卫帅,属下此番出兵,多蒙义民捐纳军资,才能兵行神速。」
  「嗯?有人在钱粮方面作梗?」丁寿眼皮微抬,精光闪现,山西官员是记吃不记打,还有敢和二爷放对的。
  「大人误会了,山西各处对缇帅吩咐甚为尽心,是在下闻听消息,主动报效。」张姓男子急声解释。
  「你?」丁寿见这人两鬓虽已斑白,面目仍可见俊秀风采,想来年轻时容貌也不会差了,又转首四顾看看正在忙碌的山西兵马,「嗤」的一笑,「这么多人马的行粮都能凑得齐,看来家底不小啊。」
  「在下往来买卖,薄有积蓄,虽在匠籍,也有为国尽忠,为朝廷效命之悃悃热忱。」
  「哟,忠心可嘉啊,什么来路?」破天荒碰到这么一个邪性人物,丁寿还真来了兴趣。
  「不才张寅,山西太原府五台县人,匠籍。」
  昌佐上前低声道:「此人在南北两京并苏杭徐州等处往来经商,又在省城太原府周边放帐,城内太子府巷有八间门面,五台县、徐沟县、太谷等地俱有房屋地土,家资颇丰。」
  丁寿将头一歪,昌佐忙把耳朵凑了过来,只听丁寿低声道:「这么门儿清,你收他好处了?」
  「属下不敢,这人早先便捐了冠带,又有武定侯府的举荐,与山西官面颇有往来。」
  「武定侯?怎么又扯上郭家了!」老郭良对刘瑾很是恭顺,尽管丁寿瞧郭勋不顺眼,还是抹不开面子收拾。
  「那个,张——」昌佐一旁适时提醒,丁寿总算叫对了名字,「张寅!」
  「在。」
  「你与武定侯也有交情?」
  「山野村夫,不敢当此言,只是侯爷谦和,不以在下出身低微为意,府上筵宴充数罢了。」张寅恭敬答道。
  「那就是交情不浅咯……」丁寿振振衣袖,思忖这郭家还真交游遍天下,又是六扇门,又是武林大豪的,这还冒出一个山西土财主来。
  「侯府门庭若市,往来无白丁,张先生当是家资巨万吧?」
  张寅不解丁寿何意,沉声道:「在下虽有薄产,皆是经商置业所得,并无仰仗侯门权势强取豪夺。」
  「知道知道,忠心为国么,单就此番主动报效官军银粮来说,也该论功行赏才是,所以——」话锋一转,丁寿又道:「所以你是真有钱咯?」
  啊?张寅略微一怔,突然醒悟过来,「在下斗胆请缇帅移步。」
  丁寿随张寅走了十余步,行至僻静处,不耐道:「什么事,说吧。」
  「早闻缇帅大名,今日才有幸得见,一点薄意,求大人哂纳。」张寅从袖中抽出一沓银票,双手呈上。
  丁寿瞥了一眼票面数额,不露声色,「这些也是为国热忱?」
  「不敢欺瞒缇帅,在下在太原经营钱业,身份多有不便,想在太原三卫中谋个军职出身。」张寅低声笑道。
  「凭武定侯在军中的关系,这点应该不难吧?」丁二爷做人的原则从来都是拿钱办事,不清不楚的银子宁可不要。
  「本是不难,可这报功一事还要仰仗大人的生花妙笔不是,再说如今山西地面上谁不晓得,没有缇帅您老点头,谁敢肆意妄为啊。」
  这才对嘛,有求于人,才会舍得下大本钱,破家为国,谁特么信啊,两个指头夹住银票,快速缩进袖中,丁寿眉开眼笑道:「这事我知道了,你的功劳会如实报到兵部,凭郭侯爷与兵部的交情,当不用我再费事了吧?」
  「不用不用,在下足感盛情。」张寅长揖到地。
  「诶,将来不久大家便是同僚了,何须客气。」
  丁寿扶起张寅,二人相视大笑。
  看着得意忘形的丁寿,戴钦愁眉深锁,缓步走至昌佐近前,「适才幸得昌兄解围,戴某谢过。」
  「戴将军客气了。」昌佐素来与人为善,即便适才险些与延绥兵马动手,如今仍是笑脸相对。
  「昌兄接讯南下,可曾得了司马令谕?」戴钦问的是总督宣大、山西军务兼理粮饷的兵部左侍郎文贵,山西三关皆在他的辖下。
  「不曾,得了卫帅传讯后昌某便立即抽调偏头关精锐骑军兼程南下,出兵之事委托同僚呈报司马。」
  随即昌佐苦笑,「也是因行得仓促,粮草调拨不及,本意到太原补充,行至途中正巧遇到张兄,省却了一番麻烦。」
  戴钦轻叹一声,略带埋怨道:「昌兄操切了,若是太原府循规行事,不肯借拨粮草,岂不军心大乱,幸得张先生急公好义,昌兄吉人天相。」
  「太原府不肯调粮草?不会!」昌佐脑袋一拨楞,坚定说道:「山西如今没人有那么大胆子,敢违逆卫帅的谕令。」
  昌佐是言之有物,丁寿过境山西,折腾得鸡飞狗跳,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想打个口水官司,便被一撸到底,凄凄惨惨地毁家输粟,更别说还有张恕、钱清这几个倒霉鬼了,山西官场看在眼里,谁不心惊胆战,哪还再敢得罪这尊瘟神。
  昌佐越是说得斩钉截铁,戴钦心底便愈是发虚,有些话姜汉也说过,戴钦虽觉老友言之有理,未尝没觉言过其实,自己是守塞边将,平日律己甚严,并无有把柄可让丁寿去抓,锦衣卫能奈我何!是以此番剿贼平乱,他对丁寿虽说言行恭谨,也仅限于君子之交,并无过多巴结,反倒是丁寿因为戴若水的缘故,对他低声下气,更让他添了几分轻视。
  「昌兄无令出兵,若是无有乱贼过河,最终无功而返,就不怕朝廷治罪么?
  」戴钦干巴巴问道。
  昌佐粲然一笑,弯曲如钩的鼻子更加凸出,「戴兄,交浅言深,昌某便奉劝你一句由衷之言……」
  「不才洗耳恭听。」
  「遵卫帅之命行事,或许未必有功,但若违令不从,必然大祸临头。」昌佐轻拍戴钦肩头,轻声笑道。
  戴钦骤然间冷汗直淋,呆怔不动,直到一声娇叱传至耳中……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8:11

第四百二十八章 姜家郎旗开得胜 翻云手走马换将
  甘泉县西北数十里,有一处险窄山峡,名唤野猪峡,夹在两座对峙山峰之间,山口窄小,长草掩映,甚是荒凉,仅一道汾川水穿峡而过,为此处带来几分生气。
  冬日暖阳当空洒下,阴冷幽暗的山峡镀上了一层温柔金色,整个山谷顿时明亮起来,若从空中俯视,会惊奇发现,原本罕有人踪的野猪峡内竟然平添了许多人马。
  这些人足有数百,人数虽多,却一个个死气沉沉,连同他们的坐骑一样疲惫不堪,大好骄阳下,只是窝在一个个避风山坳内呼呼酣睡,仅有十余人无精打采地看管着马匹。
  徐九祥懒洋洋地翻了个身子,正午阳光照在身上,暖洋洋的,让他身体的某些部位也有了反应,他伸手抓抓裤裆,嘟囔着骂了几句只有自己能听懂的糙话,准备在梦里和几个小娘们再大战个几百回合。
  「饶命!别……别杀我!!」
  一声凄厉的叫喊惊动了整个山谷,众多马贼纷纷惊醒,徐九祥一个鲤鱼打挺跃起身来,操起身边腰刀,仓惶向左右喊道:「官军杀来了?」
  「不会啊,谷口放哨的兄弟没传来消息呀。」身边一个马匪同样摸不着头脑。
  好一阵鸡飞狗跳之后,才算弄清楚状况,原来是一个睡沉了的同伴做了噩梦,看着那家伙因惊恐扭曲的面孔,周围人等也是同样心有戚戚的恐惧模样,徐九祥毫不犹豫地当众割断了那家伙的喉咙。
  酷烈手段处置了手下,稍稍震慑了其余马贼,徐九祥心境并未好过多少,回想这短短几日间的经历,仿佛犹在梦中一般。
  当初埋伏杀败延安府官军,会同白莲教,一鼓作气连下数座县城,徐九祥可谓意气风发,暗道大明官军也不过如此,不是不堪一击就是龟缩避战,白莲教所图大事指日可待,徐九祥对建立所谓地上佛国没有丝毫兴趣,但若白莲教席卷天下,哪怕只是割据西北,他徐家父子怎么也算开国功臣,分封个一府几县当个土皇帝,再弄几百个小娘们天天换着睡,这样的日子哪怕过上一年,也不枉爷们来世上走一遭。
  事情本也按照他的预想发展,白莲教东取宜川,北夺甘泉,包围安塞、肤施,甚至兵锋深入西安府,南下夺取白水,短短数日,延安府所辖各县便大部陷落,聚集数万教民,声势大振,徐九祥也如愿以偿,强夺了数个破家大户的女眷,得逞淫欲,好不快活。
  得陇望蜀,人之本性,品尝了几个陕北小县的所谓大户女子后,徐少当家的口味眼光也挑剔起来,对那些皮肤粗粝的村姑民妇再也看不上眼,破天荒地主动请缨北上,只想着踏破府城,再寻几个官眷女子铺床暖脚,可惜一切美梦只在一个深夜便支离破碎,荡然无存。
  徐九祥紧闭双目,那一夜的惨景仿佛犹在眼前,人马披甲的边军骑军列成数排,仅用一个冲锋,便将包围安塞的白莲教营地踏平,刀砍马踏之下,白莲教乱民四散奔逃,落水者不计其数,延河水一夜尽赤,更有持刀挟弓的游弋轻骑,在外围驱赶裹挟溃散的乱军南下,已然丧胆的白莲教众便这样不知疲倦地被驱使了数十里,一头闯进了肤施城下的白莲大营,可怜足有万人的白莲教军营一下便被同伴的溃军搅得稀烂,自相踩踏争杀者不知凡几。
  己方不是未想抵抗,被邵进禄封为兵马大帅的栗武命令中军放手砍杀冲击大营的安塞溃兵,号令各营立即整顿兵马,可在随后赶到的边军铁骑践踏之下,他的所谓中军精锐如纸糊的一般被撕个粉碎,当他的人头被高高挂起时,延河岸边已然是数以千计跪倒请降的白莲教众。
  徐九祥手下都是马贼,见机得快,一见形势不好,立即在自己人中杀出一条血路,逃出了大营,可是天杀的那些不知从哪冒出来的轻装游骑,一个个好似吊死鬼般黏在屁股后面,不断用弓矢骚扰,一旦被他们咬住,后续赶上的边军精骑便如杀神般来回扫荡。
  不知壮士断腕了多少回,徐九祥逃回甘泉城时已经欲哭无泪,带出去的三百多万马堂手下最后能进城的不足百骑,还多已被吓破了胆子,徐九祥也是一个念头,拉着自己老爹赶快逃命,白莲教那帮疯子想夺大明天下尽管去夺,徐家爷们是入娘的不伺候了。
  坐镇甘泉的邵进禄似乎没听进徐九祥对边军厉害的描述,只是直娘贼的说什么胜败兵家常事,徐公子此番虽败犹荣,将那几千吃饭的嘴巴丢给了官军,城乡各处存粮已被圣教搜罗一空,只要断了官军粮道,相持下去敌人不战自溃,公子暂且城内安歇,请徐当家率部骚扰官军后路等等屁话,这不全是扯淡么,要是没等断了官军粮道,甘泉城先被攻下来怎么办!徐九祥可是亲眼见了边军勇猛,原以为这帮废物连一身腥膻的蒙古鞑子都收拾不来,易打发得紧,直到这回正面交锋,才算是见识了边军凶悍,这些丘八大爷或许灭不了草原鞑子,但灭万马堂这几头烂蒜实在绰绰有余。
  当即徐九祥便打定主意,什么他娘城内安歇,和自己老爹一起借这个由头出城,若是真如邵进禄所说倒也罢了,否则徐家父子天高海阔,自由来去,你们白莲教就自谋多福吧,怎料自个儿老爹也犯了糊涂,竟然主动要求留在城内,说什么岁数大了吃不得苦,该是让晚辈带人在外历练的时候了,还将压箱底的百余部属也一并交给了自己,这不等于将自个儿的命交给了那姓邵的么。
  「儿子,白莲教的贼船上来容易下去难,人家是不会放我们父子一同出城的,若是势头不妙,你带着弟兄们远走高飞吧,爹自有办法脱身。」
  这是出城时徐九龄对儿子疑问的解释,徐九祥才算明白,邵进禄已经对父子二人起了提防之心,咬牙切齿问候着姓邵的祖宗十八代,徐九祥又下不得狠心,真个抛了父亲跑路,只好带着二百多号弟兄隐身在这野猪峡中。
  就这几日得来的消息,延绥边军已然到了甘泉城外扎营,正在筹划攻城,而那些阴魂不散的游弋轻骑也在四处哨探,扫荡残兵,逼得徐公子如同山老鼠一般白日窝在峡内,不敢轻动,也不知这直娘贼的鬼日子何时是个头!
  「少当家,有官军!!」谷外放哨的一个手下急急慌慌地奔了过来。
  「官军杀来了?!」早成惊弓之鸟的一众马贼呼拉拉围了过来,连徐九祥的脸上都露出了几分恐慌。
  「不是,」哨探摇头,「是官军的辎重队伍。」
  
  荒凉宽阔的官道上,百余辆大车在一队军士的簇拥下迤逦而行。
  「确定里面是官军辎重么?」小心翼翼地伏在远离官道的杂草丛中,徐九祥低声问手下。
  「这……小的觉着应该是吧。」马贼探子打量着一辆辆车身上那五尺多高的厢板,犹疑答道。
  「废物!」徐九祥咒骂了一声,继续细细观察明军队伍。
  这队兵士不过千把号人,并未披甲,只是罩着军中常见的红胖袄,手中兵械也算不得精良,而且除了队伍中寥寥几名军校外,其余全是步军,凭借手下近三百的亡命之徒攻其不备,当是能吃得下,自己弟兄也迫切需要一场胜仗来提提士气,况且退一万步讲,便是进展不顺,弟兄们骑上马一溜烟儿,这些官军也只能跟在后面吃灰,徐九祥怎么盘算这买卖都是本小利大,有赚无赔,可是……为什么心底总是有些发虚呢?
  正当徐九祥左右盘算,举棋不定之时,一匹白色骏马突然从队伍中排众而出,马上女子手持一支碧翠玉笛,全身浅绿裙装,寒风之中衣裙猎猎飞舞,更衬得她皓齿明眸,英姿袅娜,浑身上下风韵天然,透着一股动人心魄的魅力。
  只这女子一出现,徐九祥的心便不由自主地狂跳起来,他年纪轻轻却性欲旺盛,以往众马匪行那杀人越货的勾当,但凡遇见有几分姿色的女子,无论老少他都要先淫乐一番,徐九龄宠爱儿子,也任他胡闹。
  几年下来,虽还未及弱冠也称得上阅女无数,可见了这绿衣女子那清丽无双的容颜,徐九祥顿觉以往经历的千百女子不过是行尸走肉一般的庸脂俗粉,原本患得患失的心境瞬时下了决断,无论他们押解的是否军资,也要下本钱做掉这支官军,这样的女子哪怕抱在怀里温存半晌,天塌地陷也值得一试!
  
  「若水姐,你又脱开队伍了?」眼见戴若水独骑向前,姜奭不觉头痛。
  「是你们太慢,似这样磨磨蹭蹭,几时才能见到爹爹!」戴若水眼如弯月,咯咯娇笑。
  「快了快了,此地距离甘泉已然不远,戴叔父便在城北扎营,最迟明日,定能让你们父女团聚。」
  「你若独骑前行,撞上了戴叔父麾下游骑,将你行止报了上去,不单惹得叔父恚怒,连我也要受殃,好姐姐,求你心疼小弟,回到队中吧。」 小姜将军此时就像一个碎嘴婆婆,连哄带劝,只差打滚卖萌了。
  「就讨厌你这婆婆妈妈瞻前顾后的性子,姓丁那小淫贼可是什么祸事都敢做。」戴若水嘟着樱唇,乘着照夜白踢踢踏踏地返回了队伍。
  姜奭暗中撇了下嘴,谁能和那位爷比,自己哪怕做出一件相类的事,家里老爷子就该拎着刀满院子追着自己砍了。
  正当姜奭打算再和戴姑娘细细强调一番行军的规矩,忽听官道两侧响起了一阵狼嚎怪叫,官道两侧的丛林中突然涌出数百骑马汉子,一个个手持弯刀,纵马冲来。
  这班马贼都是马术精湛,在杂草遍地崎岖不平的山间策马奔行如履平地,不少人还披着缴获自官军的残破盔甲,数百骑分散开来竟有漫山遍野之势,声威颇为惊人。
  突如其来的变故果然引得队伍一阵骚乱,戴若水柳眉斜挑,带马便要杀出,却被身边人一把抓住马缰。
  姜奭面上闪过短暂慌乱后转即如常,沉声下令:「各车严守本位,结圆阵迎敌。」
  那些惊惶失措的军卒在各自伍长队长的弹压下渐趋镇静,匆忙将队伍外围行进的厢车四面并连起来,好在两侧行驶的车辆并不沉重,即便无骡马牵引,只要三四人便可轻松抬起,不过眨眼间这千余军士已然藏身在一个里许方圆的车墙之内。
  车墙刚刚合拢,马贼已然冲至距官道不足五十步,一个个发出嗷嗷怪叫,紧催坐骑直冲而来。
  「预备—」姜奭举起一只手臂。
  两侧各有十余辆车上的军士掀起盖在车厢上的棉褥,露出厢内密簇簇的长尾箭矢,正对马贼奔来的方向。
  「发!」姜奭挥臂下令。
  「嗤——嗤——」
  众多厢车上暴起一片红光,烟雾弥漫间无数羽箭拖曳着火红尾焰,遮天蔽日般向马贼来处罩去。
  正策马狂奔的一众马贼被这波突如其来的火箭射得阵脚大乱,这劳什子来得势头猛不说,路线直娘得诡异,几乎是打着旋奔过来的,连躲避都找不到门路,万幸的是这鸟箭没什么准头,弟兄们为了吞掉这支官军,阵型撒得分散,除了二三十个还没弄清楚状况便急着去阎王处报到的倒霉蛋,大多人马只是虚惊了一场,有些慌乱而已,待稳住心神,众人不由暗中庆幸,若是周边车厢内都是这等火箭,这一波下来自家少说要报销一半。
  「官兵来不及放箭了,杀啊!」
  「杀光他们,给弟兄们报仇!」
  众马贼皆是亡命之徒,些许伤亡未能促其知难而退,反倒激起潜藏凶性,奔驰更急。
  对方悍不畏死,蹄声如雷,的确引得军卒惊惧,面上不觉露出慌张之色。
  姜奭居中调度,发现士气变化,立即高声喝道:「休要惊慌,贼人纵是有天大本事,也无法飞进车城伤我等分毫,大家只按平时操练即可。」
  听了主将号召,众军卒再看周遭并联环绕犹如城墙的高高厢板,心中不觉又有了底气,瞧向愈趋愈近马贼的眼神中多了几分坚定凶戾。
  马贼们已然逼近三十步,脏污凶恶的面孔都已清晰可辨,甚至可以看见大张的臭嘴里的斑黄门牙。
  「放铳!」
  随着姜奭大喝,周边车墙上顿时「砰砰」之声大作,无数手把铳、大连珠炮、二连珠炮交替发射,火光烟雾笼罩之中,不知多少马贼人仰马翻,哀嚎马嘶声响成一片。
  许多马贼被惨烈声势所吓,纷纷勒住马头,萌生退意。
  呛人的硝烟之中,徐九祥纵声高呼:「弟兄们再加把劲,此时若退,等官军再装填火器,我等背后还要挨上一轮,不如一口气冲进去!」
  得他鼓劲的马贼们也觉有理,吆喝着再度冲锋。
  敌人如此凶悍,大出姜奭意料,握着缰绳的手心里已满是汗水,平日虽经演练,可毕竟是头次亲临主持战阵,虽表面镇静,心内却也打鼓不停。
  一只滑嫩洁白的柔荑忽然握住了自己手掌,姜奭扭头看去,身边佳人一双明亮俏丽的翦水秋瞳中尽是勉励嘉许。
  「小姜,打得好,有姐姐在,你放手而为。」
  对着这个从小欺负自己的少女,姜奭胸口猛地一热,「换炮!」
  正在轮班施放火铳的军士微微一愣,但还是习惯性地遵从将令,迅疾将炮药、铅子等装填夯实,点燃火门。
  伴随着「轰隆、轰隆」数声巨响,几团火光喷薄而出,震得车厢边的军士耳鼓嗡嗡胀痛,阵前冲杀喊叫的声音仿佛骤然消弭,整个战场安静了许多。
  寒风吹过,硝烟散去,车墙前的惨象展露出来,冲近车城的马贼几乎被扫荡一空,人马肢体断裂,血肉焦黑模糊,碎肉血块遍布数丈方圆,有不少甚至粘连在车厢外壁上,车上站立的军卒已有人开始反胃呕吐。
  残存马贼不过数十人,怔怔看着眼前惨景,一时竟也呆住了,也不知是哪个先发出了一声凄厉惨叫,众人「轰」的一下开始向四野溃逃,你徐家父子想要随白莲教造反尽管去就是,爷们不伺候了,想拿弟兄们血肉给你们爷俩做垫脚石,做梦!
  徐九祥同样夹杂在溃散的马贼中,从开始进攻他便隐在后队,倒并非畏缩,他徐家父子能让一众好勇斗狠的马贼俯首帖耳,除了心狠手辣的手段,还凭的是每逢战阵身先士卒,他生性贪花好色,却绝非贪生怕死之徒,只是现在——他却不能死,那个绿衣女子还没被他骑在身下婉转承欢,自己决不能死!
  徐九祥打定主意,这条命从此便死心塌地卖给白莲教了,只要他们能成大事,能助他夺得那女子,便是将这大明江山杀个尸山血海也在所不惜!
  正当徐九祥连连催马,打算潜回甘泉城与父亲会合时,忽听一声清亮悠长的口哨声在耳畔响起,未等他回过神来,座下苍龙驹陡然调转身躯,向官军车城处疾奔。
  徐九祥亡魂大冒,这样单枪匹马冲回去不是上门送死么,他徐少当家可不是常山赵子龙,有万军中七进七出的本事,怕是一进去就出不来了,急得他连连扯动马缰,想要拨转马头,怎奈一向乖顺的宝马犯了驴脾气,死活不肯听他使唤。
  「马!马!我操你妈!!」
  眼见离官军越来越近,徐九祥眼中凶光大盛,一脚甩开马镫,同时举刀向马头砍去,如此宝马决不能留给旁人骑乘。
  忽然又是一声短促哨音,苍龙驹奋蹄人立,只有单脚点镫的徐九祥猝不及防,一下被甩了下去。
  这一跤摔得徐少当家七荤八素,眼前金星乱冒,躺在地上半天缓不过神来,直到踏踏马蹄声响起,一匹白色骏马缓缓行到眼前,随即一个悦耳清脆的声音说道:「哼,果然是个偷马的小贼!」
  
  甘泉城北,明军大营。
  戴钦南下平乱为求尽速,率领的都是本部战兵,一个辅兵也未曾跟随,便是招募的边塞义勇,也多是作远拦哨探使用,安塞、肤施城下虽然大胜,却也多了大批俘虏累赘,再加上延安知府赵楫随后征调签发的本地乡兵,队伍是扩大不少,行军速度也因此慢了下来。
  依丁寿的想法,骑兵便该迅疾如风,趁势而下,一举荡平白莲妖人,其他如甄别乱民、筹措军需等琐碎杂务,交由地方官府就是,你戴钦就是来平叛的,也不需等待本地步军壮大队伍,速战速决才是上策。
  但戴钦所想却又不同,此番带出的都是本卫子弟,沙场征战固然死伤难免,可无谓的牺牲大可不必,骑兵兼程南下,一战解安塞城围,再破敌于延河岸边,已是疲累不堪,古语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若再强行驱驰,纵然惨胜,损失也不会小,一着不慎,反会为敌所趁,故而坚持在肤施略作休整,才继续启程。
  按戴钦所想,白莲教匪得到败军的消息后应当仓皇弃城出逃,届时他养精蓄锐已毕,沿途衔尾追击,必又是一场大胜,怎料到至甘泉城下,白莲教四门紧闭,困守不出,而他又舍不得以延绥精锐蚁附扑城,只得于城外安营扎寨,等候源源赶至的延安府兵打造攻城器械。
  「老夫实在不明,甘泉孤城一座,无险可守,白莲妖人为何在此做困兽之斗!」戴钦狠狠一捶案上地图,神情忿忿。
  也难怪戴钦恼火,随着后续乡兵赶到,明军营垒不断扩大,为诱使乱匪出城,戴钦空出城外三面通路,怎奈一番苦心都付诸东流,任你大兵压境,对方就是龟缩不出。
  「戴将军少安毋躁,教匪已是瓮中之鳖,只待器械打造齐备,弹丸小城指日可下。」丁寿说着话裹紧了身上披风,入冬后这鬼天气是越来越冷了。
  戴钦看法可没丁寿的乐观,甘泉与被白莲教残破的洛川不同,是被诈取陷落,城池完好,如果白莲教拼死固守,仅靠延安府这些乡兵攻城,怕是不易。
  「甘泉城扼守官道,不拿下它便无法打通与西安联系,若是为了隔断南北,也可理解反贼侵掠关中的盘算。」看着长吁短叹的戴钦,丁寿暗中撇嘴,二爷早让你急速进军时,你干嘛去了,天下哪有后悔药可卖。
  「既如此他们大可攻取官道沿途的宜君、同官等县,为何只取了白水小县?
  」戴钦拧着眉头,实在猜不透白莲教的进攻路线有何图谋。
  「白水县好歹归属西安府,也算摸进了关中之地,他们分兵夺取宜川才让人费解呢,东面可就是黄河了,难道他们还想结伴跳了壶口去与河龙王做女婿不成!」
  丁寿的确有理由开心,从锦衣卫得来的消息看,宜川县令田奉璋虽说没守住城池,好歹及时做了些应变,将黄河西岸各渡口的船只付之一炬,没做资敌之用,要知道因瀑布落差之故,黄河行船通常在壶口上游渡口卸货,通过旱地行船越过瀑布,在下游渡口再继续装船水运,渡口汇聚南北舟楫,这些船要是落在白莲教那些反贼手里,沿着黄河四通八达的水系到处肆虐,遭殃的可就不止延安百姓了。
  看着丁寿自鸣得意的模样,戴钦微微蹙眉,没忍心告诉他时至寒冬,黄河水量减少不说,马上将入流凌期,白莲教便是夺了船只也是无用,宜川县纯属多此一举,劳民伤财。
  正当戴钦紧锁愁眉,有人来报,出外哨探的安国等人回来了。
  不多时,一身英气的安国与兴高采烈的杭雄大步走了进来,他二人这段时日带领延绥义勇轻骑,围绕甘泉城四处撒了出去,既遮蔽城内耳目,又可清理白莲教漏网之鱼,多有斩获,过足了手瘾,让在营中闲得蛋疼的延绥铁骑羡慕不已。
  「禀将主,末将今日擒获数名贼人,据称是万马堂余孽。」杭雄才行过军礼便迫不及待说道。
  「辛苦了,将贼人交予军中记功便是。」戴钦不以为意,这段时日各路溃兵擒斩不少,他不会因为几个马贼流寇便高看一眼。
  「将主,据这几人供述,他们原本有近三百人马,这段时日潜藏在四十里外的野猪峡。」安国不理同伴眼色,接口道。
  戴钦霍地起身,「为何早不得讯息?」
  几名散骑游勇与数百马贼情势可大为不同,前者不过丧家之犬,后者却有可能随时狠狠咬上自己一口。
  「末将知罪。」安国垂首,这么一支人马在大军眼皮子底下未曾发现,说到底是自己等人失职。
  「戴将军勿慌,他们皆非本地人士,不悉甘泉山川形势,偶有疏漏在所难免,既已发现贼人,派兵扫平就是。」丁寿对这两个英气勃发的小将观感不错,帮忙开解。
  「末将哨探不利,情愿领罪。」安国沉声道。
  丁寿眉峰一挑,略感意外地扫视一眼安国,缄默不语。
  「将主已无须派兵,那股贼人已被打残,不足为虑,其余的谅也没胆子再回野猪峡。」杭雄急忙禀道,军法可不是儿戏,挨几棍子短时便骑不得马,让他杭世威趴在床上看旁人驰骋疆场,那还不如一刀砍了他痛快,天老爷保佑,但愿将军得了这个消息心情稍缓,免去军棍责罚。
  听了杭雄奏报,戴钦嘿然挥手,让二人退下。
  「不想延安府还有这么一支精锐在,啧啧……」丁寿咂咂嘴巴,那些马贼战力如何且不去说,关键来去如风,打不赢就跑,肤施城下大军围追堵截,尚被他们逃出一条生路,怎料栽在一支步军辎重队伍上。
  「延安府可凑不齐如许多的火器……」戴钦揉着眉心,轻声道:「来的该是边军。」
  哦?丁寿微感意外,按戴钦所说,他已抽调本卫精兵南下,余下战兵只够勉强卫守各处堡垒,怎会还有人手调集,难道这老儿没说实话?
  正当丁寿疑惑不解,还要再问时,有人奏报,绥德有援军前来。
  戴钦苦笑:「缇帅,你我出去一看便知。」
  戴钦与丁寿一同出帐,尽管戴钦已心有成算,待看见冲过来的第一人时,还是让戴将军额头满是黑线。
  「爹,我来看你了!想不想我?」戴若水翠绿身影一阵风般地扑到了戴钦身边,还不忘对一旁的丁寿眨了下眼睛。
  「胡闹!让你在家好生待着,怎地敢擅自离家,还来到军中?!」戴钦对着自家女儿厉声斥责。
  戴姑娘怕是被训斥多了,毫不挂怀,抱着老爹手臂轻轻摇晃道:「人家不是想你了嘛,战场上刀剑无眼,女儿守在您身边也安心许多。」
  「老夫久经沙场,些许蟊贼能奈我何,你与我速速返家,待息兵之后少不得再行家法伺候。」
  「你要打就打,反正我不回去。」戴若水朱唇一噘,使起了小性子。
  「戴将军,令嫒也是关心则乱,一片孝心所在,您便网开一面……」丁寿在旁劝解,还不忘回了戴小妞一个飞眼。
  二人眉来眼去,戴钦如何不见,心头火起,沉声道:「老夫家事不劳缇帅费心。」
  嘿!给脸不要是吧,真当二爷是善男信女呢,丁寿拧眉作色,才要回顶几句,却见随后跟来的姜奭上前深施一礼,「是小侄首次领兵,担心路途不顺,心中无底,故而央求若水姐作伴,叔父若要怪罪,责罚小侄便是。」
  戴钦缓和几分语气,「贤契休要为她开脱,若水的脾气我如何不知,怕是软硬兼施,迫你带她同行。」知女莫若父,戴将军对女儿脾性可谓知之甚深。
  「绝无此事。」姜奭哪敢承认,双手连摇,「若水姐师出名门,武艺高强,有她在身侧,小侄获益良多,这才自作主张。」
  「这疯疯癫癫的毛丫头能让你获得什么益处?我知贤契心地良善,不要为她揽过上身。」戴钦心中微有酸意,看老友这儿子教的,知书达理,推功揽过,再看自家这丫头,哪有半分「上善若水」的意蕴,养女不教啊。
  「爹,可不带这么说自家女儿的。」戴若水对老爹责骂早当耳旁风,小姜子这种别人家的孩子从小比到大,她也不在乎,可当着小淫贼的面这么说她可不爱听了,「人家再不济,做个护卫总也绰绰有余吧。」
  「是啊,若非若水姐在侧护卫,小侄骤然遇袭,定然手忙脚乱,哪能指挥若定。」姜奭接口道。
  「果然是贤契击溃的万马堂流寇,哈哈,真是虎父无犬子,姜老哥后继有人啊。」戴钦开怀大笑。
  「小姜将军战绩惊人,不知带的是哪路精兵?」丁寿对戴钦厚此薄彼的行为极端不满,打起了挑刺儿的鬼主意。
  「惭愧,在下此来仅带有冬操夏种无马官军一千人。」姜奭对丁寿还算恭敬,侧身应道。
  「屯军?」丁寿不免对这小子刮目相看了,「伤亡多少?」
  「说来侥幸,贼人并无弓弩远射,是以军中并无伤亡。」
  无一伤亡!丁寿肃然起敬,拱手道:「小将军果然将门虎子,统兵有方,丁某佩服。」
  姜奭匆忙回礼,「不敢当缇帅溢美,此非末将之功,实是仰仗利器所为。」
  
  「缇帅请看,此车名为」霹雳车「,乃弘治十六年知府范吉创制献与朝廷。
  」
  陪同丁寿等人观摩所率车营,姜奭一一讲解。
  「此车名为全胜车,乃是弘治十五年总制陕西军务的秦少保所创,」姜奭指着一款独轮车说道,「此车高五尺四寸,厢阔二尺四寸,前后通长一丈四尺,每车重不过两石,极为轻巧,先帝颁明旨令各边仿制。」
  随后姜奭又陆续为丁寿介绍火箭车、偏厢车等等车型及所载火器。
  「飞云霹雳炮,弹丸用生铁熔铸,其大如碗,其圆如球,中容火药半斤,铅子二百五十个。」
  「百子连环炮,又名大连珠炮,身长四尺,用铜铸造,装药一两八钱,装填铅子十个;」
  「二连珠炮形制稍小,装药一两八钱,装填铅子五个;」
  「这是盏口将军铳、手把铳……」姜奭又指着几个体型较大的双轮封顶大车,笑道:「父亲忧心叔父攻坚无有利器,特命小侄用炮车送来十尊大将军,供叔父驱策。」
  戴钦闻言大喜,「劳你父子费心,老夫正需此物,诶,姜兄好福气啊,有贤侄这等好儿子,后继有人!」
  戴将军此时当真感觉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人家养了这样的好儿子,自己咋就生了那样的熊闺女呢。
  「哼!」戴若水琼鼻一皱,表示不满。
  叔父诶,您别给我找打了,姜奭急忙为戴若水表功:「此番多亏若水姐,还擒到了一个关键人物……」
  
  围着五花大绑的徐九祥转了几圈,丁寿点头:「不错,这小子便是万马堂万里游龙徐九龄的儿子。」
  「当日在洛川县,就是这小子以身作饵,害得本官身陷囹圄。」想起被困烂柯山的旧事,丁寿只觉火大,顺手在徐九祥脑后狠狠拍了一巴掌。
  「诶,还有这回事呢,快说与我听听。」戴若水对丁大人出糗丑事可是喜闻乐见,立即将他拉到边上细细盘问。
  徐九祥被擒之后狼狈不堪,可自报家门后一直没有服软,铁心要让那绿衣女子好好看看,小爷虽出身草莽,可是一身铮铮铁骨,正经的爷们气概,正当他在大帐中昂首挺胸死充硬气时,那个锦衣卫的小白脸突如其来的一巴掌,拍得他脑袋嗡嗡作响,身子顿时矮了半截。
  好不容易回过神,再直起腰时见到的便是那鲜花骨朵般的绿衣女子与那小白脸亲热地凑在一起咬耳朵,徐九祥心底顿时涌起一股嫉恨艳羡的复杂情绪。
  戴钦冷眼旁观自己宝贝闺女的无状失礼,重重咳了一声,戴若水充耳不闻,依旧与丁二郎有说有笑。
  这闺女算是白养了,打是万万舍不得的,骂又不顶用,在旁敲了半天边鼓,那姓丁的怎么还没觉过味儿来似的,大家同朝为官,人家比自己还高了一品,他又不好像训闺女般教训人家,戴钦颇有束手无策之叹。
  正自说笑的丁寿突然面色一肃,扭过头来,凝视徐九祥:「你瞪着我做什么?」
  徐九祥不答,只是怨毒地盯着丁寿。
  「找死!」本就有旧怨,丁寿又是个记仇的,当下起了杀心。
  「缇帅息怒,此子还有用处。」
  「这等天生的贼骨头,留他何用!」丁寿把眼一翻,指着徐九祥道:「便冲他被擒之后犹是如此穷凶极恶,必是冥顽不灵之徒,杀之不惜。」
  「小淫贼,莫怪人家这样看你,他的坐骑宝马就要归你了,心中难免不痛快。」戴若水笑吟吟道。
  「宝马?我的苍龙还陷在贼手呢!」丁寿提起这事就觉心痛,举目见戴若水抱着玉笛,笑而不语的自矜模样,恍然大悟,「你是说……」
  戴若水雪白的下巴微微点了点。
  丁寿大喜过望,大步上前,在戴若水的惊呼中抱着娇躯转了两圈。
  「缇帅,这未免太失礼了!」老子还没死呢,戴钦气得胡子都捻断了几根。
  「对不住,对不住,丁某得意忘形了,若水,快带我去看看马儿去,这些日子可委屈它了。」
  在戴钦冒火的目光中,丁寿毫不避嫌地拉着戴若水奔了出去。
  咬牙切齿地看着这对狗男女出了大帐,徐九祥转过头来,冲着戴钦大喝道:「狗官,要杀要剐尽管来,小爷要是皱下眉头,就不是汉子!」
  「你的性命在本将眼中不值一提,可对旁人或许还有些用处……」
  
  冷风如刀,暮云低沉。
  甘泉城下,官军分步骑列阵,背缚双手的徐九祥置于阵前。
  紧闭的城门缓缓打开,两名步态蹒跚的男子被人推搡而出。
  戴钦等人安坐马上,向身旁的延安府推官赵继宗询问:「推府,你看这二人可是?」
  赵继宗眯着眼睛,仔细辨认踉跄走近的二人,点头道:「不错,正是甘泉县李钺和宜川县田奉璋。」
  是他们就好办,这几个亲民官的命保住了,延绥文武在朝廷上也能多存几分颜面,至于事后如何论罪,那就看各人的造化了,戴钦挥手道:「放人。」
  有军卒在徐九祥背后用力一推,徐九祥跌跌撞撞地向前奔去,与延安府的两名知县错身而过,一口气奔入了城门。
  「多谢诸公救命之恩。」两位县令奔到军前,深施一礼,想起这几日身陷鬼蜮,度日如年,悲从中来,不顾斯文体统地痛哭流涕。
  「将两位令尹带下去休息。」丁寿轻抚座下苍龙驹鬃毛,随意从容:「戴将军,同僚情分已然尽到,可以准备动手了吧?」
  戴钦凝望着重新关闭的甘泉城门,向身后军阵重重一挥手。
  
  甘泉城内。
  「贵教隆恩厚义,我父子二人永世不忘,今后但有所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徐九龄虎目含泪,言语诚恳热忱,一是感念邵进禄竟真的答应用那两个县令换自己儿子性命,再则他已输掉了万马堂的本钱,只能跟着人家一条道走下去。
  徐九祥更不废话,直接跪下连磕三个响头,便是为了心中所念,他也是跟定了白莲教。
  「贤父子客气了,邵某早有言在先,只要入了圣教便是手足兄弟,区区小事何须挂怀。」邵进禄微笑言道。
  「只是没了那两个狗官为质,又如何守城?」徐九龄是真心在做盘算,他晓得城里内情,城内大多是唯利是图聚集的乌合之众,这几日减少口粮供应下面已有不稳迹象,若是官军强行攻城,怕会顿作鸟兽散。
  「凭那两个七品芝麻官,也要挟不了城外伪明官军,信使往来为咱们又争取了不少时间,徐公子又是大功一件啊。」
  什么?我又立功了?你们白莲教的功劳簿是论谁的败仗多么!徐九祥不解地瞪大了眼睛。
  邵进禄仰头望天,嘴角微微翘起,「教主神机妙算,看这天色也差不多了…
  …」
  
  十尊薄壁厚腹的大将军炮如怪兽般虎踞于甘泉城下,每尊都重逾千斤,黑黝黝的炮口直指甘泉城门。
  装载轻型火器的全胜轻车如墙而立,其后是披甲已毕的延绥铁骑,虎视眈眈。
  戴钦晃动了下发酸的脖颈,稍微放松了下情绪,对周遭部下吩咐道:「待轰开城门,全胜车快速跟进,抢占城门及街道要点,以火器压制贼势,骑军乘势掩杀,直趋中枢,后续自有步军料理,游弈轻骑围剿出逃贼寇,勿使贼人漏网。」
  「末将遵令。」众将领命各回本阵。
  大将军炮俱已装填完毕,只待听令行事,戴钦微微颔首,炮手举火欲待点燃火门,忽见一片雪花飘飘荡荡落在铁铸炮身上。
  「下雪了?」丁寿侧首,看着落在肩头铁甲上一触即融的片片雪花。
  戴钦猛然抬头,只见昏暗天空中,大雪如鹅毛般纷纷扬扬,不由变色:今年大雪来得恁早!!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7:51

第四百二十七章 平民乱校场点兵 挟小将另辟蹊途
  「鄜州知州孙侃干什么吃的!?」
  「延安知府赵楫是猪脑子么!?」
  「田奉璋这些人的耳朵里塞猪毛啦!」
  丁寿大声咆哮,将延安府上至知府,下到知县骂了一个干净,犹不解气,自己栉风沐雨,累得跟狗一样四处求救兵,千叮咛万嘱咐,只要谨守门户,不让贼势蔓延即可,就这么点小事延安府这些孙子都做不好,干嘛不买块豆腐集体撞死!
  「乱民攻掠如此之速,当是早有筹谋,纵使未缴获陈正所部军器旗仗,也当有他法破城。」戴钦面色凝重,延安民乱糜烂至此,也大出他的意料。
  「戴将军,适才的事就当未曾发生,如今形势危急,丁某再度敦请,可否遣兵平乱?」说不记仇是假的,可形势比人强,丁寿如今有求于人,不得不放低姿态。
  戴钦神色变幻,终究重重一叹,摇头道:「未得军令,戴某还是不得随意调兵,请缇帅恕罪。」
  「你……」丁寿勃然变色,义愤填膺,若不是顾忌在人家地盘,自己又没有大义名分,他早就翻脸把这姓戴的给拿下了。
  前番宁夏镇城他敢放翻刘宪,是因为有李祥、仇钺等军中实力派人物支持,科道言官与镇守太监也帮着镇场子,又有钦差身份的张雄当场背书,有惊无险,最多在朝中背个跋扈难制的风评,这名头对丁二而言倒是无所谓,他本来也没指望能在那帮大头巾处混出个「徽称」来,反正虱子多了不咬,债多了不愁,锦衣卫的大名已然够臭的了,只要能得到实惠,名声算个屁!
  可在延绥镇,尤其是在人家府内,自己若是没凭没据的翻脸,对方保不齐会直接掀桌子,就他手下带来那点缇骑,怕是给这些百战边军塞牙缝都不够,便是脱身自保无虞,事后他也有很大的把握让这姓戴的老东西全家在诏狱里过下半辈子,可眼前剿白莲教匪的事就耽搁了,洛川城的惨象犹在眼前,丁寿自问做不到无动于衷。
  「告辞了。」话不投机,再留此地毫无意义,丁寿打算传书固原,让陕西巡抚曹元回师关中稳定大局,他则立即亲赴榆林,面见陈瑛痛说利害,分延绥精兵南下平乱,至于戴钦老小子,咱的账可没完。
  丁寿还没出门,迎面差点撞上一名匆匆赶来的仆役,那人立在一旁躬身告罪,二爷也没心情和下人计较,只听那仆役对戴钦施礼言道:「启禀老爷,有客来访。」
  起身送客的戴钦此时也是心中纠结,不愿多做应酬,拧着眉头道:「便说某病了,不便见客,待来日……」
  「老哥哥我一路风尘仆仆地赶过来,戴老弟你不请酒也就罢了,反要给我吃闭门羹,岂是待客之道。」伴随着一阵爽朗笑声,一名神态粗豪的中年军官冲进了院子,身后还跟随着一个与他容貌相近的锦衣少年。
  一见来人,戴钦远远微笑拱手,「小弟深知,姜兄若要进来,舍下哪个人也不敢去拦,是以这」闭门羹「,姜兄是万万吃不到嘴的。」
  「言不由衷。」军官指着戴钦大笑,「令千金我便不敢招惹,若是她在府门前,定是一雌当关,万夫莫开。」
  「姜兄取笑。」知其所指,戴钦老脸不由一赧。
  看老友窘相,来人更是开心,幸得身后少年上前行礼,才算缓和了戴钦面上尴尬。
  「贤契果然将门虎子,气度不凡,老哥你后继有人啦。」
  听了夸赞少年腼腆一笑,姜姓军官喜在心头,嘴上却笑骂道:「老弟莫要夸他,这小子也是个没大出息的,听说你那丫头返家,便央着我过来探望,行事不分轻重缓急,诶!」
  「他二人青梅竹马,心中记挂也是应有之义。」戴钦会意一笑,吩咐家人去请小姐过来拜见长辈。
  「这位公子看着面生,不知是哪家高门子弟?」客套说笑过了,来人终于发现了一旁板着面孔的丁寿,只怪二爷年岁实在太轻,对方只想是过来拜访的哪家将门子弟,当然既然要戴钦亲自迎送,估计长辈的身份不低。
  「姜兄,这位是当今缇帅,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
  「缇帅,这位是……」戴钦还未介绍完,那姜姓汉子已然一个大步上前,深施一礼,「下官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携犬子姜奭见过缇帅。」
  丁寿食指蹭了下鼻子,淡淡道;「别客套了姜大人,丁某还有要事待办,不打扰您几位叙旧了,告辞!」
  「下官早闻缇帅威名,难得今日一见,岂能轻易错过,且请稍作盘桓,容下官恭聆教诲。」姜汉拉住了丁寿袖子,言辞恳切。
  人家把话说成这样,丁寿真倒拉不下脸走人,只好重新回了客厅,换茶入座,随着姜汉探问,他把此行来意说了一遍。
  「缇帅为陕西之事奔波劬劳,一路辛苦,国朝有此良臣,实乃朝廷之福,三秦父老幸甚。」姜汉长吁短叹,满怀感慨,要不是知道这位是榆林人,丁寿几乎以为他家在延安呢。
  「这些虚头就不要多说了,姜将军,您能否出兵襄助平乱?」又萌生几分希望的丁寿不觉身子前探,一脸希冀,管你是参将还是副总兵,对二爷来说,派兵遣将才是真的,其他的都是扯淡。
  「戴兄所言也是实情,陈总镇确是严令延绥堡寨边军不可擅动,军法森严,我等实不敢违令出兵。」姜汉两手一摊,一脸无奈。
  丁寿心里这个窝火啊,既然还是没办法,那拉着二爷扯什么臭氧层子,当爷很闲么,立即拍案而起,连招呼都懒得再打,直接撒腿走人。
  就当丁寿再度准备走出门去,忽听廊庑间传来女子清脆嗓音。
  「爹,您找我?谁来了?」
  洋洋盈耳,娓娓动听,丁寿只觉这声音耳熟得不行,再看门外进来一名美艳少女,白衣碧笛,茕茕孑立,美目轻轻流转,已将屋内众人看个明白。
  「小淫贼,你怎地来了?」
  少女嫣然一笑,顾盼生姿。
  
  戴府花园。
  「这么说,你不是为我来的?」
  花丛掩映之中,戴若水摆弄着手中金牌,笑若春花绽放。
  「说是也不是,说不是也是,若早知道你是戴将军之女,我又何苦与令尊纠缠,专程寻你便是了。」
  丁寿而今郁闷得很,本以为这丫头随了自己一路,怎么也有点「落花有意随流水」的情思在,今日不期而遇,他再盘算一下几次会面的地点,太白山、宁夏镇城、绥德州,合着小丫头顺着边道回家探亲呢。
  「是寻我还是要回你这劳什子?」戴若水嘻嘻笑道。
  「都一样。」御赐金牌在葱管般的纤细嫩指间来回跳动,看得丁寿眼热心急,忍不住抬手去抢。
  「不一样。」戴若水纤指一点,金牌倏地收回袖中,让丁二扑了个空。
  「我的小姑奶奶,延安府万千百姓正陷于乱民教匪之手,你我这里叙谈几句,那边可能便有几人丧命,几户破家,我实在无心情与你磨牙。」对这不识大体的小丫头,丁寿急得跺脚。
  「看在百姓们面上,金牌可以给你。」白玉凝脂般的手掌重新将金牌托起。
  「若水果然深明大义,丁大哥未看错你。」丁寿喜笑颜开,没想再度扑了个空。
  「可不是白给你,你得应下我一桩事。」将金牌捧在胸前,戴若水螓首微摇。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丁寿喷出一口浊气,点头道:「什么事,说吧。」
  「还没想好,待到想起时再说。」戴若水倒也痛快,直接将金牌丢了过来。
  幸福来得太容易,丁寿一时没反应过来,握着犹带少女淡淡体香的御赐金牌,不敢相信道:「这便给我了?」
  「怎么,不要?」戴若水瞪圆了一双杏眼。
  「要,要,要!」丁寿忙不迭连声点头,生怕这丫头变卦,一溜烟儿跑出了花园。
  「没脑子的小淫贼。」戴若水樱唇微扁,拍怕手掌,「出来吧,鬼鬼祟祟的。」
  姜奭从一株花树后绕了出来,踮脚向丁寿离去的方向望了又望,直到确认人走远了,才似乎松了口气。
  看他这畏手畏脚的模样,戴若水心中便觉有气,「看什么!你都长这么大了,还是小时候的老鼠胆子?」
  姜奭被训得一缩脖子,低声道:「能不怕么,这人可是当朝缇帅,听爹说前不久宁夏巡抚都被他拿进大狱,还不明不白死在了里面……」
  「这小淫贼色胆包天,想来别的胆子也不会小。」戴若水掐着柳腰,嘻嘻娇笑, 「就是脑子不太灵光,若是他一口拒绝,我还真不知怎样把那牌子给他。
  」
  「既然你已打算还他,又何必提什么条件?」姜奭不解问道。
  「你不知那小子有多可恶,如果不要挟点好处,我实在消不了胸中这口恶气。」戴若水皱着琼鼻,恨恨说道。
  熟知这位小姑奶奶脾气的姜奭心中猛地一突,不禁悄悄挪步,可惜还是没逃脱戴若水的眼睛。
  「小姜呀,许久未见,你的功夫进展如何了,让姐姐来考校一番如何?」戴若水一双美目笑成了两道弯月。
  「我能说不么?」姜奭怯怯问道。
  「不能。」戴若水语笑嫣然,露出两排森森贝齿。
  
  戴府书房。
  此间主人戴钦紧锁浓眉,沉声道:「依你所说,我们定要帮他这个忙了?」
  姜汉点头,「与其说是帮人忙,其实也是帮自己。」
  「这话怎么说?」戴钦奇道。
  「延绥地狭民困,粮草皆需关中支应转运,延安府一乱,后续军资接济不上,怕是几万兵马不战自乱,你我便等着被朝廷问罪吧。」姜汉喟然一叹,粗豪的面容上愁容挥之不去。
  「姜兄杞人忧天了吧,」戴钦不以为意,笑着开解老友,「不说各处仓库边储积存,便是当年余肃敏开垦出的屯田秋粮也够暂解燃眉之需,何至兵变一说。
  」
  「你呀,是在绥德呆的久了,历经两朝,你觉得那些田亩还剩下多少在屯军手里?又有多少粮食会上缴军需?想想绥德卫的军屯,你心里也该有些底数。」
  「至于边储,」姜汉面色更加愁苦,「你当我此来为何,我收到消息,查盘延绥等处仓库的礼科给事中曾大显,目前已清查出的便有各处粮料浥烂糠秕足有三万六千余石,布匹浥烂三万匹以上,正欲具本参奏管粮佥事宋礼、先次参与盘粮的给事中丘俊等人。」
  「那杨总制……」戴钦担心起了老上司。
  「杨总制一个」总理无方「的过失怕是难逃了,深究下去,怕是前任巡抚的熊绣也要牵连进来。」姜汉缓缓颔首,面色凝重。
  「而且据探听到的消息,京中还有科道官遣出,欲要清查延绥和宁夏仓库历年草料多支、拖欠、虗出、挪移折放俸银的事……」
  「刘瑾如此兴师动众查盘天下,到底图个什么!」戴钦咬牙切齿,额头青色血管都已凸显而出。
  「朝中的事不是你我能干涉的,这个时候还是想方设法稳固自身才是,与丁寿作对绝非明智之举。」姜汉轻拍戴钦肩头,苦口相劝。
  「可是刘佥宪他死的不明不白,难道就……」
  「愚兄晓得,你是想为同僚鸣不平,可事到如今,这些意气之争还有何用,君子如水,随方就圆,出兵平乱卖他一个人情,既保境安民又可保全自身,便是杨总制知晓我等难处,也会体谅一二。三思吧老弟。」
  戴钦默默点头,「小弟也深知百姓受殃,耽搁不得,只是适才与他争持太过,如今委曲求全,是否前倨后恭,令人不齿?」
  死要面子活受罪,谁教你没事读那些酸书的,以为掉两句书袋便可与那些大头巾称兄道弟不成,姜汉心中恨铁不成钢,耐着性子道:「老弟,适才来看,若水那丫头似乎与丁帅关系匪浅啊……」
  「姜兄何意?小弟家风甚严,若水虽自幼顽劣好动,但其师崖岸卓绝,隐居世外,小女纵不敢称芳兰竟体,有林下风度,可也绝非水性杨花之流。」戴钦浓眉竖起,涉及门风,打定主意要辩个分明。
  「老弟误会了,若水是我看着长大的,她的秉性愚兄还不清楚么,我是说借着小辈这个由头,中间有个转圜……」
  「老哥是说……」
  戴钦若有所悟,正待细问,忽听书房外面一阵嘈杂声起,伴有兵器撞击及几声闷哼。
  戴钦眉峰一皱,外间是自己亲兵守卫,什么人大胆敢来擅闯,「何人在外…
  …」
  「咚」的一声响,书房门直接被人一脚踢开,一个人影挡在门前。
  「缇帅,何故如此!」即便动了服软的心思,丁寿的无礼举动也让戴钦心中不满。
  丁寿凌厉目光从二人面上扫过,微微一笑,举起手中物,朗声道:「协守延绥副总兵姜汉、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跪前听旨!」
  
  「什么?能抽调的骑军数不足二千!」
  才被请入上座的丁寿又蹦了起来,洪武六年设置绥德卫初便屯兵数万以守,如今调兵平乱只派出这么点人,是打发要饭的呢!
  「缇帅息怒,非是我等于有意搪塞,徙镇榆林后,延绥镇额有马步骑操官军五万八千六十七员,经成化、弘治朝后在册仅余二万五千四百二十三员,数量听来不少,却是包含常操、新募、轮班种种门类,分守本镇所管三十四城堡已是捉襟见肘,这千余精骑实是急切间东路竭力筹措之数,还请丁帅明察。」
  尽管对被迫下跪有些恚怒,但提及军务,作为统率延绥东路骄兵悍将的戴钦,还是讲解得头头是道。
  「贼势已有数万,这区区千把号人能济得什么用。」丁寿可不想做第二个陈正,上赶着给人送菜。
  「末将麾下劲悍骁勇,皆惯战精锐之兵,绝非巡贼捕盗之军可比,缇帅若存疑虑,下官愿为马前先行。」戴钦起身请命。
  「戴将军且安坐,丁某岂有不信之理,」丁寿也不愿把戴小妞的老爹得罪狠了,宽慰道:「只待荡平贼寇,消弭教乱,丁某定为戴将军上表请功。」
  老子这么个大活人你没看见么,姜汉看着丁寿温言劝解不情不愿坐下的戴钦,眼珠都有些发红,生个漂亮闺女就是好啊,把人往死了得罪都不记仇,家里那几个婆娘肚皮怎么就不争气,那么多人才只给老子生出一个儿子。
  「缇帅若觉人单势孤,在下倒有一策。」姜汉急于表现,萌生了一个主意。
  「姜将军请讲。」丁寿喜道。
  「延绥边地士敦节义,多出将才,不乏渴求报效朝廷之将门军余子弟,不妨张榜招募义勇,收为羽翼,以壮军势。」
  「这……好吧,不过军情紧急,待军中人马准备已毕,无论募集多少人手,也要出兵平乱。」丁寿病急乱投医,只好来者不拒。
  姜、戴二人拱手领命,外出布置。
  戴钦不愧军中宿将,一条条军令发下,一应琐碎事宜处理周到,无论被点选军将还是留守军卒,谨遵号令,士卒咸服,无一置喙生事,转日之间,出征之事已料理完毕。
  校场之上,千余虎贲齐聚,盔缨灿烂,衣甲鲜明,上千匹战马与其两倍的驮马猬集一处,人喊马嘶声直冲云霄。
  骑军另一侧,同样聚集了数百人马,马上骑士装束杂乱,有的人一身精铁铠甲,大多数则只披了一件皮裘短袄,兵器马具同样捆扎各异,望之远不如边军骑兵整齐,所共通者唯有一身散发的剽悍勇猛气息。
  确如姜汉所说,延绥地接边荒,人皆好勇尚武,地无所产,平日以斩馘为生计,闻战则喜,告示才贴出来,便应者云集,自带粮马兵械前来报到,怕是绥德州外,尚有闻讯而来者不绝于途。
  应征者中,除了想凭首级立功领赏搏个功业出身的军余民壮,也不乏闲极无聊的将门子弟,这些人都披着家传铠甲,身边还有家丁护持,几个关系近的聚在一起大声说笑。
  「良臣,你说延安府的乱贼真有传闻的那么大声势?」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掸了掸身上的鱼鳞叶明甲,百无聊赖地问向身边同伴。
  他问话的人与他年纪相当,生得浓眉大眼,器宇轩昂,一身青纻丝曳撒甲,坐在马上腰板挺得笔直,闻言点点头,「出兵如此之急,怕是贼势剧烈,非同小可。」
  「娘的,我说老头子这么热心让我凑热闹,还说什么几个流民乱贼成不了气候,是白捡的功劳,回来便可授个实职的鬼话,怕是巴不得小爷死在外面,他好把世袭的职位传给家里那个丫头生的小崽子。」青年愤愤一甩马鞭,好像自己亲爹就在眼前。
  「世威,休要胡言!」同伴四下看了眼,低声道:「你若再不知收敛这张嘴,被有心人听去,只一个不孝的名头,你也一样袭不得职。」
  「谁在乎那个!」青年咧嘴一笑,「祖上世职本就是马上得来的,丢了凭本事再取就是,老头子岁数大了,只知抱着小娘守着祖上那些余荫过活,便以为旁人也看重那个芝麻绿豆大的官职,一家人算计来算计去,也无趣得很。」
  「倒是你良臣,早早袭了祖职不说,在郡庠书读得也好,便是弃武从文,也有一番天地,何苦要趟这趟浑水?」
  「请君暂上凌烟阁,若个书生万户侯?」同伴青年握紧马缰,抿着嘴唇轻声道:「熟读诸子百家,是为明了春秋大义,并非图三考出身,安家以武功传家,自然要在马上建功立业,若是失了本心,愧对先人。」
  「说得不错,冯祯将军卒伍起家,累功升至本卫指挥佥事,如今以署都指挥佥事分守宁夏西路,我等又如何不能……」
  青年正兴奋地口若悬河,忽听身边有人示警,「噤声,有人来了。」
  数十匹骏马向校场飞驰而来,当先一骑身披黑色大氅,身后簇拥十余锦衣骑士,延绥副总兵姜汉与东路参将戴钦分列左右,战马不敢稍稍抢前一步。
  目视当先意气鹰扬的年轻人,青年咂着嘴巴,不无艳羡地轻声对同伴道:「
  那人便是当朝缇帅、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南山,啧啧,好大的威风啊,看着比你我还小上几岁……」
  同伴不答,只是凝望着众星捧月般的丁寿身影,心中默念:仕宦当作执金吾,果然不虚!
  见官长亲至,千余骑士人人屏息静气,喧闹之声顿止。
  毕竟军马皆是戴钦所属,丁寿驻马不前,示意他上前施令。
  戴钦带马从校场骑阵前掠过,麾下军士昂首挺胸,恨不得将主往自己身上多看一眼,在上官心中留个好念想。
  都是自己统率多年部属,戴钦并未在骑军阵前多做耽搁,而是来到了所募义勇阵前。
  「杭雄杭世威!」
  这几人穿的盔甲太过醒目,青年又摇头晃脑的生怕被人认不出,戴钦自然有留意到。
  青年听得戴钦一口叫破自己名字,顿觉脸面有光,喜上眉梢道:「难为将主还记得小侄!」
  「你这厮鸟满月酒时还在本将胳膊上拉过青屎,如何忘得掉!」戴钦一点面子未留,直接翻起了旧账。
  看着周边几个好友的揶揄目光,杭雄羞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支支吾吾道:「将……将军怕是记错了,许是另一个同名同姓的鸟人干的腌臜事。」
  戴钦淡淡道:「儿时旧事丢些面子算什么,若是战场上不遵号令,进退无据,丢的可是自家性命。」
  杭雄面容一凛,马上叉手道:「谨遵将主教诲。」
  上前帮他整了整衣甲,戴钦拍着杭雄肩膀,语重心长道:「你父亲当年也是沙场中敢打敢杀的一条硬汉,却早早染上了官场暮气,断送了大好前程,你要为家中争口气呀!」
  杭雄脸涨得通红,梗着脖子道:「将主放心,杭雄断不会辱没祖先门楣。」
  戴钦点头,目光转向了杭雄身边,「安良臣?」
  「正是标下安国。」安国在马上欠身施礼。
  「你不是已经袭了家中指挥佥事的职位么?」
  「军中尚未出缺,标下赋闲家中不过空领俸粮,岂能错过此报国之机。」
  「好。」戴钦嘉许颔首,随即朗声道:「诸位义士,尔等皆是能骑劣马,开得硬弓的边地豪杰,今日自愿报效朝廷,可见拳拳报国热忱,某有一言说在前头,既入军伍,便要听从军令,但有违令不从者,军法从事。」
  「听凭将军吩咐。」招募义勇轰然应声。
  戴钦拨马回到军阵前,高声道:「我等大明边军,守土安民乃是天职,今有白莲教匪祸乱百姓,染指关中,我等此去将这些乱民反贼一鼓荡平,灭此朝食,但有不遵号令,贻误军机者,定斩不饶。」
  一番话远远传出,震得众军士耳鼓激荡,大家都晓得将主治军严谨,立即齐声应答:「吾等谨遵将主号令!」
  戴钦向身后人瞥了一眼,冷然道:「此番出征由当朝缇帅丁大人领军,锦衣卫之名尔等当也知晓,若有逡巡不前、抢功冒进之人,本将破例法外施恩,交由诏狱收容,尔等可自己掂量轻重。」
  戴老头给我找事呢是吧,诏狱里关的都是钦命要犯,几个丘八想进去吃牢饭,怕还不够资格,见队伍中已有军将相顾失色,丁寿催马上前,略一提气,声音便远远传了出去。
  「本官未曾领过兵,却与边军弟兄共历过生死,诸位有一点大可放心,有丁某在军中,赏罚最是分明不过,众位尽可放手杀敌,断不会有人贪夺他人功劳,官职犒赏兵部也只从优发放,但有半句食言,诸位尽可拆了丁某这身骨头喂狗。
  」
  校场中哄然大笑,军士与义勇们顿有此言深得我心之叹,沙场喋血他们并不在乎,最担心的是什么,还不是怕被人贪墨了功劳,打生打死白辛苦了一场,宁夏的消息也传来这里不少,相比丁寿不依官场规矩连下了几人大狱的事情,底层军士只听了个热闹,并不关心许多,反而是羡慕石沟墩军和夜不收那些同袍,经过一次血战,多数人都成了小康之家,让他们眼热不已,这次大家还是跟着锦衣卫的这个官儿出去打仗,也不敢多奢望,每人挣个几亩良田总该尽够吧?
  尽管戴钦对丁寿言行看不太惯,也不得不承认,这家伙几句话戳中了军汉心中痒处,他二人这一番恩威并用,当收事半功倍之效,当下狠狠一挥手,「起行!南下平乱!」
  军鼓响动,数千匹战马轰然起行,迎着呼啸寒风,蜿蜒南下。
  「姜兄,这绥德军务便由老哥费心了。」戴钦向姜汉嘱托道。
  「老弟尽管放心杀贼,哥哥我便坐镇此间,断不容边地有失。」
  姜汉宽慰完戴钦,又与丁寿寒暄几句,目送二人所带骑军远去。
  「爹,你为何不让我同去军中效力?」姜奭从一旁冒了出来,愁眉苦脸满是委屈。
  「你戴叔父熟闲戎务,功能并著,你跟着去也出不了什么彩头,刀丛箭雨的,你若有个闪失,爹该怎么向列祖列宗交待,再说爹还有别的事安排你去做。」
  「什么事?」姜奭一着急不由牵动胸口,眉头一蹙。
  「你捂着胸口做什么?可是哪里不舒服?」姜汉关切打量着宝贝儿子。
  「没,没什么……」姜奭掩饰地笑道,「想是今晨举石锁时抻了筋骨,气息有些不畅。」
  「打熬筋骨也不必如此拼命,老子可就你一棵独苗,指望你养老送终呢。」
  姜汉满是怜惜地埋怨了儿子几句。
  「爹爹身体康健,长命百岁,儿子怕是等不到那一天。」
  「胡说八道,嘴上也没个把门的,」姜汉笑骂了一句,又拧着眉头道:「若水那丫头也是,自己爹爹出征,怎么也不来送一送,真是不晓事,嘿嘿,还是养儿防老……」
  听到戴若水的名字,姜奭不觉皱着眉头呻吟了一声,胸口更觉疼痛,那小丫头昨夜吵着随同出征,人家长辈在,丁寿肯定不会率先吐口,戴钦则直接一瞪眼,把女儿骂了回去,这丫头越来越不服管教了,等此间事了,还要好好盘问一番她和丁南山的关系,女孩家家,张口闭口什么「小淫贼」,听了戴钦都觉得心头狂跳,口唇上燎起了一层火泡。
  因此昨夜戴姑娘心情很不好,本该倒霉的丁南山一夜都在和姜汉、戴钦商议军机,一时下不了手,被殃及池鱼的姜公子又做了替身的人肉沙包。
  「爹原想着你与若水青梅竹马,若是结成连理,榆林与绥德两地将门便可携手进退,如今看来这丫头……」回想戴若水与丁寿的亲昵样子,姜汉摇摇头,这二人关系怕是没那么简单,不说那丫头娶进来会闹得家宅不宁,恐怕连丁南山也要得罪,而这人又是当前万万得罪不起的,可若是直白地告知儿子斩断情丝,会不会伤他太过,年轻人再莽撞生出事来……诶,为人父母真是不易啊!!
  「爹可是有烦心事?」姜奭见老爹一脸愁容,关切问道。
  「啊?无妨,只是爹想不明白,为何那丁南山手握御赐金牌,却要苦口婆心与你戴叔叔分说究竟,还险些撕破了脸面,其后为父说和下已然事有转机,他又迫不及待地动用金牌,此子究竟安得什么心思,为父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这个啊,」姜奭挠挠头,「孩儿倒是略知一二……」
  「你是说御赐金牌在若水手里?!」姜汉一双眼睛瞪得好似铜铃相仿。
  姜奭点头,「嗯,而且好像是丁大人送给若水姐的,要回去还伏低做小,费了好大口舌……」
  要色不要命,这小子都该灭九族的罪过了!我说戴老鬼不给他个好脸子,他还上赶着送笑脸呢,原来由头在这儿呢,瞧着意思,这趟下来戴钦这官袍怕是要换上一换了……
  「爹,爹,你怎么了?」见父亲脸色变了又变,姜奭不知何故,急声问道。
  「没事,爹想着回去将你那几个不争气的姨娘全都狠狠揍上一顿!!」姜汉鼓着腮帮子道。
  
  延安府治,肤施县。
  延河水、西川、金明川三河于北方安塞县合流,汇聚成延水南下,与城池边转而向东,流入滔滔不息的奔涌黄河。
  夜色当中,延安知府赵楫立在城头,望着城下密密匝匝好似繁星的乱军营寨灯火,重重叹了口气。
  「诶!」许是受了知府大人感染,身后伫立的几位大人也开始一个个长吁短叹,城头上愁云漫布。
  「老公祖,依您来看,这援兵还等得来么?」延安府推官赵继宗满脸皱纹都堆在一处,可见心中纠结。
  「等不来也要等,难道我等屈膝向逆贼投诚么!」瞪着城外万千反贼,洛川知县田清眼中都要喷出火来。
  赵继宗白了田清一眼,忍了没与他计较,老头子丢城破家,已然够可怜了,若是话说得重了,想不开从城楼上跳下去,田家满门罹难,他于心何忍,当然赵推官可不会承认是顾忌老儿身后站着的两个锦衣卫。
  「令尹多虑了,刑厅并无此意,只是忧心城池安危罢了。」赵楫望着城外泛着银光的曲折延水,缓缓开口道:「看这贼势,怕是一直向北去了,也不知安塞县而今如何,能否守得住。」
  「安塞有个守御千户所,自保当是无虞,哼,当初我二人要不是受了陈正蛊惑,容他将城中守军精锐带走,如今怎会困守孤城!」赵继宗想起那日陈正吐沫横飞的情景,便是一肚子懊悔,自己也是猪油蒙了心,竟附和他说的鬼话,姓陈的死有余辜,连累你赵大爷可就罪大恶极了。
  千户所?赵楫扯了扯嘴角,他并不如赵继宗般看好安塞,千户所其中有多少空额他不屑查知,可当地的军马数量却绝对不足,也不要问赵府台是如何知道军务的,会同陈逵、刘宪等人挪移马价银的名单上,还有他的大名在呢。
  没有骑军骚扰遮蔽,凭那不满员的小小千户所,自守或许勉强,只要胆敢出城,怕是会被这些杀不完的贼骨头瞬间淹没……
  赵楫满嘴苦涩,白莲教匪再这般泛滥下去,他这个延安知府就快成了肤施知县了,到头也难逃朝廷治罪,可那又如何,自己两榜出身,向这些注定败亡的乱贼屈膝投降?他自问还拉不下这个脸来,如今也只好祈求上苍,让那位锦衣缇帅快些带兵来援,若是再迟上几日,他赵楫说不得就要与城同殉了。
  「府台大人,您看!」一直关注城外贼势的田清突然开言。
  顺着田清手指方向,赵楫不相信地揉了揉昏花老眼,「这河水变了颜色?」
  「听,这是什么声音?」赵继宗也感觉到了些许不对。
  城头众人竖起了耳朵,似乎夜色之中隐隐有哭嚎凄喊之声传来,宛如厉鬼哀啼,惨不忍闻。
  「这是地底冤魂索命?」赵继宗脸色苍白,声音颤抖。
  紧接着众人便感到地面微微颤动,似乎千军万马在奔腾飞驰,大家相顾骇然,不知究竟发生何事。
  片刻之后,极目远眺的地平线上突然冒出一片黑影,以极快的速度向城下乱军营寨处狂奔,鬼哭之声更加明显,好似地狱之门大开,无数恶鬼蜂拥而出……
  
  「快,动作快些,诶,你小心点!」
  绥德武库前,姜奭指挥着一众军士正在装载一辆辆单轮和双轮大车。
  「小姜,我到处找你。」一袭白衣的戴若水百无聊赖地走到近前。
  「若水姐什么事?」随口应了一句,姜奭还是忙着张罗装车。
  「我好闷,怎么办?」戴若水单手支颐,俏坐在石阶上。
  姜奭打了一个激灵,「你……该不会又寻我」切磋「吧?」
  「看你的老鼠胆子,」戴若水扁扁朱唇,「我现在没那心情,只想找你聊聊。」
  「那就好,」姜奭胸中大石落地,「待我忙完此间事再聊。」
  这小子敢说「不」了,戴若水柳眉竖起,「现在!」
  「现在真不行,我正忙着呢。」姜奭一脸委屈为难。
  倩影一闪,戴若水立在姜奭面前,「你又不出去打仗,忙个什么?」
  「谁说我不去了,这不马上……」姜奭自觉失言,马上闭紧了嘴巴。
  可惜为时已晚,戴若水狐疑地看向他,「马上做什么?」
  「没……没什么。」姜奭扭过头去。
  玉笛一挥,将姜奭的脸正了过来,戴若水明眸凝视,娇叱道:「看我的眼睛!」
  「这不看……看着呢么。」姜奭眼神躲闪,不敢正视。
  「小姜,从小到大你可什么事都没骗过我,说,你是不是要南下寻我爹?」
  戴若水踮脚拍着姜奭脑袋,和颜悦色地笑道。
  姜奭被逼无奈地点了点头。
  「太好了,正愁不知他们在何处呢,带我一起去。」
  「不成!」姜奭这次坚决摇头,「爹交待过,万万不能让你知道。」
  「我如今已经知道了,再说是不让知道,又不是不能去,快点,我去备马。
  」戴若水快语如珠。
  「连知道都不成,更别说让你去了!」姜奭哭丧着脸道,「何况兵凶战危,你若有点闪失……」
  「呸呸呸,乌鸦嘴,你都不怕,我会有事!」戴若水不满嗔怪。
  姜奭连连摇头,「那也不行,让你去了爹会罚我,见到戴叔父他也不会高兴,爹说和你走得太近还会得罪丁大人……」
  「我的事碍着那小淫贼什么了,你少听你爹胡……呃……那个说。」总算记起姜汉还是长辈,戴小妞嘴下留德。
  「那也不成,我不能惹爹不开心。」
  「你就不怕我不开心啦?」戴若水吊着一双俏目,紧盯着姜奭。
  「怕!」姜奭怂得实诚,「但还是不能带你去。」
  「你皮痒了不是?」
  「反正被你打也不是一次两次了,这回就是打死我也不能答应你。」姜奭抄手盘膝往地上一坐,一副要杀要剐随你便的模样。
  「你……」没想到这从小欺负到大的鼻涕虫认了死理这般难缠,戴若水一时竟没了办法。
  乌溜溜的眼珠转了几转,戴若水登时又有了主意,矮身亲热地扶住姜奭肩膀,柔声道:「小姜,今日你带了我去,今后咱俩还是亲亲热热的好姐弟,要不然……」
  姜奭陡觉脊梁骨升起一股寒意,「不然怎么样?」
  戴若水咯咯一阵娇笑,贴着姜奭耳朵低声道:「不然等爹回来,我便央着他去你家提亲,这辈子姐姐我非-你-不-嫁!」
  姜奭猛地打了一个寒颤,蹭的一下从地上蹦起,「来人,给戴小姐备马,立即启程!」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7:35

第四百二十六章 丁南山信口开河 延安府丧师失地
  清冷月光穿透婆娑树影,洒在阒寂林中,映得众人面上一片斑驳,更显诡谲幽遐,人心难测。
  一声轻笑打破了场中沉寂,丁寿面上一副人畜无害的笑容,「萧兄相信这和尚的话?」
  眼角余光瞥了慧庆一眼,萧离微微摇首,「不信,所以萧某想听丁兄如何说。」
  「我说什么你都信?」丁寿嘴角挂着些许揶揄。
  「不错。」不谈官家身份,自二人相交以来多次并肩杀敌,出生入死,萧离从心底不希望与丁寿反目。
  慧仁浓眉一扬,欲言又止,尽管慧庆已是少林叛徒,他还是毫不怀疑这位师兄的眼力和判断。
  「恐怕丁某要教萧兄失望了,」丁寿一指慧庆,无奈苦笑,「尽管不想承认,还是不得不说这大和尚所言句句是真。」
  一言出口,慧仁脸色大变,他也知晓眼前二人武学修为颇深,一旦对阵胜负难料,心底未尝没有一丝侥幸存在,没想对方直接坦承,看来今日事已难善了,转念间体内真气全速流转,护住全身,凝神戒备。
  一直悄然不语的司马潇唇角勾起,这便对了,师承来历泄露的确是个麻烦,但若知情人都死光了,那也就不再称之为麻烦,慧庆已然有伤在身,慧仁和尚功力稍逊,萧别情武功虽高,但没了春风快意刀实力也要大打折扣,自己内力在洞中已恢复八九成,那混账家伙的损耗固然不小,但看他的耐力……司马潇玉面没来由一红,暗啐了一口,以那蛮牛般的身子骨,想来就是受点内伤也不打紧,己方完全可以将这三人的命留下。
  「萧某实不愿与缇帅为敌,但身不由己,望雅量海涵。」萧别情神色倒还平静,言语间已透疏离。
  「萧兄,你我何至如此外道?」
  「除魔卫道,乃快意堂本分所在,故而——恕在下得罪了。」
  萧离言谈不出恶声,动手却最为果决,话音刚落,身形已掠到近前,轻飘飘一掌拍出,掌风不起,周边气流未动,好似老友见面拍肩叙谈一般随意。
  「萧家惯常以虚胜实,以无胜有,小心了!」曾用心揣摩萧别情与战千里一战,司马潇立即出言提醒。
  「谢啦,司马。」笑声中,丁寿足尖点地,迅捷而退,避开了萧离举重若轻的一掌。
  话一出口司马潇心中就有些后悔,让萧别情和那冤家拼个你死我活两败俱伤岂不更好,没来由多什么嘴!
  「司马帮主若嫌寂寞,贫僧可以领教高招。」慧仁浓眉轻皱,手腕一抖,饱含内力的僧袍犹如铁帚,向司马潇拂去。
  「怕你不成。」司马潇一声冷哼,肩头微动,一股阴柔至极的真气直接迎了上去。
  一声闷响,司马潇身形微晃便凝立不动,慧仁却不禁退后一步,初次交锋,司马潇略胜一筹。
  慧仁受挫反进,两手上下一分,同时施展擒龙手之「开天」「辟地」二式,分取司马潇咽喉、丹田两处要害。
  足下一滑,司马潇身形快如鬼魅,躲开迅捷凌厉的两记擒龙手,同时身形游走变幻,忽前忽后,转眼间已然抢攻三次。
  对手招数刚柔并济,阴柔气劲中又杂糅狠厉霸道路数,见所未见,慧仁知晓遇上平生劲敌,不敢怠慢,掌势如山,层层递进,期望以稳取胜。
  丁寿那边却是借着林木阻拦,一味避让,始终不与萧离交手,任凭你春风快意虚无奥妙,他只不与你碰触,徒之奈何。
  连遭变故又求战不得,萧离不禁心境修为大减,「难道魔门中人只会畏首畏尾,不敢放手一搏么!」
  「」避实击虚「乃武学正理,萧兄所学不也是如此么。」丁寿闪身躲入一颗松树后,让萧离再次击空。
  「」避实击虚「并非让人」避而不战「,」萧别情腰身一拧,身姿矫若游龙,绕树飞腾,双掌向树后丁寿连环拍出,「缇帅可敢一战?」
  「萧兄既有雅兴,丁某敢不奉陪。」
  话音才落,丁寿飞掠而起,掌出如风,快逾闪电,眨眼间便是八掌劈出。
  萧离未想丁寿要么不出手,一动便是疾如暴雨倾盆,来势凶猛。
  你肯出手就好办,萧离立即提起一口内息,足间在松树枝杈上一点,挥掌格挡同时身形又冉冉升起丈余,此时他不求克敌,只消在丁寿狂风骤雨的攻击衰竭之时窥其破绽乘势而入,便可以无力胜有力。
  转眼间交手十余招,萧离不由暗叹丁寿内力绵长,竟毫无滞怠之象,不得不小心应对,只见两道人影在林间盘旋升腾,不断交击分合,如影逐形,寸步不离。
  骤然间萧离探察出丁寿连绵攻势中气力稍泄,有换气之象,知晓时机稍纵即逝,立即猱身而进,化掌为刀,斜切而下。
  一只手掌好似裹着电芒般闪亮切来,丁寿未见惧色,左掌幻化出一道奇异轨迹,飘忽而出,萧别情矫捷身形在空中倏然一滞,闷哼一声,跌坠而下。
  丁寿在空中灵巧旋身,翩然落地,凝望着跌落在枯枝落叶间的萧别情,轻吁一口浊气:「不足胜有余,有尽化无穷,本是天魔武学精髓所在,萧兄可谓自入罗网。」
  「咳咳……」面色惨白的萧别情轻咳几声,勉力强笑:「好,魔门盛名之下果无虚士,萧某败得心服口服。」
  「萧兄不必自谦,在下也是侥幸。」丁寿这倒是实话,若非这阵子睡了司马潇,采死王九儿,修为大有进境,他绝不会赢得这般轻松。
  「胜了便是胜了,何来侥幸一说。」萧别情抹去唇角血迹,惨笑道:「萧某听凭缇帅处置。」
  怎么处置?那才真是个麻烦呢,丁寿不答,扭头看向犹在缠斗的司马潇二人。
  慧仁与司马潇缠斗多时,越打越是心惊,他所学少林绝技都是走凌厉刚猛一路,对手招数却极为怪异,明明出手凌冽阴柔,转瞬便化成狠辣猛烈,似乎刚柔存乎一心,可千变万化。
  慧仁正自千般小心应对,忽听萧离落败,心中不由一乱,手下便慢了下来,司马潇江湖经验对敌阅历远胜这常年在山中修习的和尚,岂容机会错过,闪身而进。
  「呃……」慧仁肩头中掌,踉跄后退。
  司马潇得势不饶人,诡谲身形再度欺进,连环三掌直趋要害,定要将这和尚立毙掌下。
  慧仁中这一掌伤势不轻,真气运行不畅,如何能抵挡司马潇快如鬼魅的绝命三招,眼看便要殒命当场,忽然间风声响起,两侧松林剧烈摇晃,漫天松针挟着凌厉气劲如暴雨般向司马潇当头罩下。
  形势瞬息变化,司马潇无暇细想,低头缩肩,双臂乍展,一件月白外袍登时如翼般脱身蓬起,好似一把巨伞将她身形遮掩,随即足下一点,轻盈身姿如落叶一般飘后数丈,堪堪避过漫天针雨。
  「什么人!?」功败垂成,司马潇厉声怒叱。
  「这小和尚再不成器,毕竟也是自家师弟,就不劳女菩萨调教了。」树后转出一人,竟是适才受了暗算的慧庆和尚。
  「是你?!」司马潇惊疑不定,她虽然不齿偷袭行径,但对自己的出手一击颇为自信,这和尚至少需要静坐调息一天半日,才可行动自如,可观适才震落松针的手法,分明真气充沛,毫无内伤迹象,这和尚功力真是深不可测!
  「二位且与萧公子慢慢絮叨,佛爷不奉陪了。」话音未落,慧庆挽住师弟,纵身飞起。
  「哪里走!」尽管心头骇然,司马潇也晓得容这二人脱身后患无穷,飞身紧追。
  「聊天还是人多热闹,大和尚何必来去匆匆。」丁寿同样腾身而起,半空截击。
  已然吃过亏的慧庆岂会再给二人机会,身在空中大袖飞舞,顿时劲风交错,林中所积落叶恍如恶龙升腾,铺天盖地向二人卷去。
  目不见物,丁寿二人担心暗算,不得不挥掌劈挡,待枯叶散净尘埃落定,慧庆二人早已鸿飞冥冥,不见踪影。
  「该死!」司马潇眸中寒光闪闪,身形如飞鸟穿林,一掌向一边斜倚树干的萧离劈去。
  萧离此时不过勉强坐起,对司马潇奇诡狠辣的一掌毫无还手之力,唯有闭目待死。
  「轰」的一声巨响,飞溅的砂砾土块打得面颊生疼,身上却是无恙,萧别情错愕地睁开双眼,只见身旁被震出一个数尺见方的土坑,司马潇正对丁寿怒目而视。
  「你做什么!?」
  「你又打算做什么?」丁寿不答司马潇,反问道。
  「杀了他,在蹑踪追上那两个和尚灭口。」司马潇回得干脆利落。
  「追那俩和尚我不反对,杀他不成。」丁寿淡漠摇头,语气坚定。
  「不杀他,追到那两个和尚又有什么用!」司马潇怀疑这家伙就是一脑子浆糊。
  「那就不要追了。」丁寿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模样。
  「起码而今没人要杀咱们了,是吧萧兄?」
  萧离轻咳一声,虚弱笑道:「非是不想,实不能也。」
  「你这家伙倒是实诚。」丁寿粲然,探手伸向萧离后背。
  萧离此时无力抵抗,也不问其打算,只是听之任之,任凭摆弄。
  丁寿手掌按住他背心命门穴,随即萧离感受到一股暖流随之涌入,转瞬流进四肢百骸,借着这股真气引导,混乱四溢的真气逐渐归拢,再度汇聚丹田。
  盏茶工夫后,丁寿起身拭去额头汗水,「如何?」
  萧离脸上终于恢复了几分血色,振袖而起,「你何故助我疗伤?」
  「这话说的,自从太白山相识,萧兄助我也非一次,丁某几时问过萧兄缘由。」丁寿依旧笑得没心没肺。
  扫向一旁冷眼旁观的司马潇,萧离沉声道:「今非昔比,你我已成仇雠,难以共生在世。」
  「嗤——」,司马潇不屑冷笑,满是讥嘲。
  你笑个屁,二爷的笑话很好看么,丁寿没好气地白了男人婆一眼。
  「萧兄,你我以及司马,哦,还有刚才那两个和尚,我等都无缘当年那场武林浩劫,说来彼此并无深仇大恨,想我魔门根基被毁,数十年子弟星散,纵有几分怨气,也该是我二人想讨回公道才是,足下又何必咄咄逼人,定要分个你死我活呢?」
  「自古正邪不两立,魔门荼毒武林,江湖同道匡扶正义,乃应有之义。」萧别情语音铿锵有力,怒火满腔,「况且魔门勾结鞑虏,图谋中原,人人得而诛之!」
  「好一派义正辞严,萧兄,在石沟墩你我三人心无壅隔,并肩杀敌,携手御虏,你看我与司马可是与鞑虏勾结之辈!」丁寿冷笑。
  「这……」萧离一时结舌,亲历石沟墩血战,众人皆是浴血奋战,九死一生,若硬说丁寿二人勾结鞑子来演这出戏,未免太过。
  「纵然你二人未曾如此做,可昔年温玉柱所为却是有目共睹。」
  丁寿忽然仰头大笑,笑得萧离莫名其妙。
  「你笑什么?」
  「萧兄既说以往,便也当知昔日魔门力压群雄,江湖可谓太平无事,自魔尊坠崖,魔门各路高手群起复仇,掀起武林数十年腥风血雨,溯其源头还是阴山一战,此言可是?」
  萧离沉声道:「不错,温玉柱引狼入室,欲窃九州神器,罪有应得。」
  「可这事若从根上就是子虚乌有呢?」丁寿戏谑地挑了挑眉毛。
  「此言何意?」萧别情面沉如水,「当年勾结外虏之事人所共知,魔门多行不义,这才引得武林同忾,而今还想抵赖不成!」
  司马潇甩袖负手,白净玉颊上神情漠然,「魔门行事由心,当年既不屑解释,而今又何须抵赖。」
  丁寿看了司马潇一眼,嘉许地点点头,对方直接将头扭向一边,不屑搭理,让丁二白讨个没趣。
  「所谓」人所共知「,也只是令祖八人的一面之词吧?」
  「缇帅若要辱及家门,萧某明知不敌,也要拼死一搏!」萧离怒火满腔,俊面涨得通红。
  「萧兄且消消气,江湖人都说当年与魔尊同行者是一蒙古贵人,天魔坠崖,参与伏击者只存令祖寥寥八人,敢问那位蒙古贵人究竟是何身份,最后又如何处置,萧兄可知?」丁寿道。
  「北元鞑虏,除了一死还能如何!」萧离不以为然。
  「好一个死无对证!阴山战后,幸存八人也是精疲力竭,竟能短短数日间深入大漠千里往返,于万军之中救出英庙而毫发无损,如此通天彻地之能,几位前辈还真不愧」圣人「之称啊……」
  「你究竟想说什么?」萧离如何听不出丁寿话中讥嘲,寒声问道。
  「萧兄不觉得那个不知下落的蒙人,与安然北还的英庙出现的时机,太过巧合么?」
  「你是说……一派胡言!」萧离身子微微发抖,不但愤慨胡言乱语的丁寿,更为自己竟然会产生那样荒诞的想法而忿恨不已。
  「萧某本以为缇帅虽身在官场,仍不失为一热血豪杰,而今看来,哼哼,果然物以类聚,魔门余孽个个皆是信口雌黄、颠倒黑白的无耻小人!」
  司马潇袖中拳头握紧,眸中闪过一丝厉色,才踏上一步,陡地旁边伸出一只手臂,将她拦住。
  「萧兄若是不信,不妨回家问问萧老前辈,顺便带上家师的一句问候: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道轮回,有欠有偿,世间没人能一直占便宜,早晚会有人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萧离胸口剧烈起伏,虽处寒冷冬夜,鬓角不住有汗珠滚下,一字一顿道:「
  敢问尊师上下?」
  「若非阴山当事之人,谁又能如此清楚内情。」
  丁寿轻声细语,却让萧离如五雷轰顶,两耳嗡嗡作响。
  「你……你……你是温玉柱之徒?不!绝不可能!他已死了五十余年了,你怎么会……」
  「师父神功通玄,区区阴山断崖如何能伤得了他,他老人家对当年的几位朋友可挂念得很呢……」
  丁寿看着呆若木鸡的萧别情,言笑晏晏。
  无怪萧离失态,五十余年前天魔温玉柱横行武林,无人能制,纵然时过境迁,声威犹存,萧离虽未亲见其人,但自家祖父偶有提及也是摇头唏嘘,可见讳莫如深,本以为丁寿只是魔门三代弟子,纵然非其敌手,但总有前辈高人可将其降服,但若天魔出山,天下还有何人是其敌手!
  萧离不愿相信,可又不得不信,除了天魔,谁又能调教出年纪轻轻便有如此修为的魔门弟子!天魔出世,武林必将大乱,长安萧家又将何去何从!更重要的一节是萧离不敢去想的,丁寿适才所说之事太过匪夷所思,萧离初只当他是巧言令色,乱己心境,毕竟他所言与武林传闻大相径庭,而自家祖父与诸多武林前辈也更加可信,可这些事若是出自亲历阴山之战的温玉柱之口,以温玉柱昔日武林至尊的江湖地位,似不至于口出妄言,万一其中有何隐情……
  萧离冷汗淋淋,遍体湿透,一张俊面忽青忽白,变幻不定,忽然下定决心,举目言道:「恕萧某不能从命。」
  丁寿略感意外,「怎么?」
  「胜负虽分,生死未决,萧某走不得。」
  「适才丁某不是说过,当年的事其实……」
  「不消多说,快意堂与魔门势不两立,今日既已知晓尊驾身份,断无抽身而退之可能,你我之间今夜注定只能活下一个。」
  「萧兄,你我相交时日虽短,丁某以心相印,何必定要你死我活呢?」丁寿无奈轻叹,拿这个榆木脑袋真不知如何是好。
  「萧某自知非缇帅之敌,传话之事,便请自便吧。」萧离此时已有决死之心,将全身功力提到极致,森森气劲如海潮般汹涌汇聚,衣袍瞬间鼓涨如球。
  坏了,这下牛逼吹大了,丁寿暗暗叫苦,萧别情真是个认死理的,这个时候不急着回去抱着爷爷大腿哭「祸事到了」,反要上赶着寻二爷拼命,也不知脑子是怎么长的。
  尽管丁寿不愿与萧离做生死一战,此时也已骑虎难下,萧离蓄势一击,必然非同小可,再想凭巧取胜是难上加难,唯有全力以赴见个真章了,司马潇那个臭娘们,也不知过来帮个忙。
  司马潇自方才丁寿语出惊人后,便一脸狐疑地打量着丁寿,的确没有要出手的意思。
  眼看一场生死较量迫在眉睫,突然林外人声响动,脚步声杂乱沓沓,来人数量确是不少。
  「公子!」
  「大人!」
  「卫帅!」
  来人尽管压着嗓子,却掩不住声音中浓浓忧惧焦灼。
  丁寿与萧离对视凝望,彼此默契地点了点头,同声喝道:「何事?」
  十数人快步奔进林中,一名锦衣校尉急声道:「禀卫帅,属下在山中抓到一个人……」
  「只要是白莲妖人砍了就是,还问什么青红皂白!」丁寿厉声叱道。
  萧离晓得丁寿弦外有音,眉峰一挑,隐忍不言。
  那名锦衣校尉面露难色,「那人身上有官印啊……」
  
  小城内烟焰冲霄,到处都有火光燃起,百姓的哭喊惨叫与兽欲得逞的狂笑声响彻整个夜空,伴着寒风飘至山间众人的耳中。
  「洛川完了!!」
  一身布衣百姓打扮的洛川知县田清惨呼一声,身子晃了几晃,一跤跌倒,两行浊泪顺着干瘦面颊淌下,泣不成声。
  老妻弱子舍生掩护自己出逃,未敢走官道西行,而是抱着躲入山中暂避贼锋的打算,当被人擒住时只当吾命休矣,不想柳暗花明,来人竟是锦衣卫,田清正盘算天无绝人之路,不想又从山上望见了城中惨象,此时田清只觉还不如随同妻子阖家赴死来得干净,如今苟且偷生又如何面对森森国法,又何颜再见治下百姓!
  丁寿脸色阴沉得快滴出水来,看向一旁同样神情不善的萧别情,「萧公子,丁某没时间与你纠缠,你我之间的事容后再论,如何?」
  「悉听缇帅安排。」萧离眉峰深锁,紧抿的薄唇中轻吐出六个字。
  「尔等二人一组,分赴周边各州县报警,务令各县紧固防务,扼守要道,不令贼势蔓延。」丁寿扭身下令。
  「遵令。」一众锦衣校尉齐声应和。
  「萧公子,本官要北上延安府,调集官军平乱,有一事需请托尊驾。」
  丁寿说得客气,萧离自听出其中疏离之意,剑眉轻扬,「缇帅请讲。」
  「关中乃西北财货聚集之地,供应陕西四镇军资,容不得半点闪失,斗胆请足下快马加鞭南返长安,将丁某手书面呈藩臬二宪与马府尊,请他们早做防备。
  」丁寿凝重言道。
  萧离微微颔首,「缇帅放心,卫护乡梓萧某义不容辞。」
  手头无有纸笔,丁寿把心一横,撕下一幅衣摆,将食指咬破,草草写了一封血书,盖上随身私印,交于萧离。
  萧别情接过血书,深深凝视丁寿,良久后轻声一叹,别有深意地道了声:「
  缇帅,后会有期。」
  「萧公子放心,丁某只要不死,你我定有再会之日。」
  直到丁寿与快意堂众人拱手作别,对方已然不见了踪影,久不作声的司马潇才狐疑问道:「究竟是真是假?」
  「嗯?你说什么?」丁寿一脸懵懂不解。
  「你对萧别情说师祖仍旧在世……」司马潇提醒道。
  「我说过么?我怎么不记得。」
  丁寿无辜的表情引得司马潇恨不得一拳挥出,咬牙强耐着性子继续问道:「
  这么说你是哄骗萧别情?」
  「丁某对萧公子倾心结交,岂会虚言欺哄。」丁寿说的是实情,自始至终他未说过一句朱允炆仍在世的话,萧离那傻小子非要自行脑补,自己吓自己怪得谁来。
  丁寿愈是一脸真诚,司马潇愈是觉得这小子心里有鬼,可这混账小子的心思她又琢磨不透,索性不再去想。
  「你我的账日后再算,告辞。」
  「诶,这就要走?我现在可是正需要帮手的时候。」丁寿还真有点不舍。
  星目流转,司马潇玉面上浮起几分怨恼,「若非你妇人之仁,放了萧别情一条生路,我又何必急着回去准备应对之策,自作自受!」
  衣袖轻拂,飘然而去。
  嘿,倒埋怨起我来了,你没本事留下那两个和尚,多杀个萧别情顶个屁用,这时候可不就只能拼人品了,师父在天之灵保佑,但愿您老的余威能震慑住那些老不死的,不然弟子怕是很快就去见您咯。
  丁寿心头默默祈祷几句,低头看着鲜血逐渐凝固的食指,阴鸷一笑,这流出去的血总该有人来偿!!!
  
  「洛川县完了!」
  盘膝坐在一块突出的山石上,慧庆轻声呢喃。
  「师兄助纣为虐,来日必永堕无间。」慧仁神完气足,一袭僧衣被山风吹得猎猎作响,无半分颓相。
  「师兄助你疗伤,可没教你伤好了来咒我的。」慧庆没有生气,对慧仁所说一笑置之。
  「你如何会有」小还丹「在身?」慧仁犹疑问道。
  小还丹是少林疗伤圣药,不但对内伤外患著有成效,还可有助功力恢复,武林中人对此梦寐以求,但因炼制不易,纵然少林高僧,等闲也难得一粒傍身。
  「慧聪那秃驴爱惜面子,想来也未曾告诉你我下山时曾抢了他的药王院。」
  慧庆拍着肚皮,哈哈大笑。
  「师兄,你一身艺业皆出自少林,行事纵不顾忌少林清誉,也该念及先师恩情,何苦与白莲妖人为伍,自堕魔道!」慧仁眼见师兄执迷不悟,心如刀绞。
  「谁是佛?谁是魔?天下人又有几个能分得清楚,当年武林结盟对抗魔门,魔门中人便是魔么?伏魔盟中人便是佛了?焉知内中有多少人是心魔作祟,图谋天魔所遗留的绝世武功……」
  「慧庆,你魔障缠身,连恩师也要诋毁么!」慧仁厉声打断慧庆的滔滔不绝,昔年少林闲云身为伏魔盟盟主,二人的授业恩师虚云禅师在旗下奔走联络,出力良多。
  「一叶障目便可不见泰山,师弟怎知师父与师伯未遇心头魔障呢?你看师父一直郁郁寡欢因为何故?数十年来师伯潜修苦禅又所为何事?这些师弟你可曾知道?」
  慧庆一连数问,问得慧仁缄口难言。
  「师父与师伯皆乃锡飞杯渡,有道高僧,谅……谅来……不会吧。」这样的话慧仁也难以自圆其说,禅修之人本就要破除心魔以脱瓶颈,便是闲云二人佛法精湛,也不敢说毕生无魔障侵扰。
  慧庆幽幽叹息,缓缓起身道:「师弟,趁还来得及,速速回寺去吧,一经红尘侵染,你便不再是你了……」
  「不,除非你随我一同回去。」慧仁断然拒绝。
  「那我就不陪你啦。」慧庆哈哈一笑,两只肥大僧袖凌空一抖,纵身一跃而下。
  失声惊呼,慧仁急忙奔到山石上,只见慧庆犹如弹丸般在断崖陡坡上急速跳跃,每将落下便将僧袍向落脚处大力一挥,瞬间地面尘土飞扬,他整个人便迅速借势飞起,如此纵跃起落,下山之势甚快,几息间便不见了踪影。
  自忖无力追及,慧仁默默不语,凝望山下犹如炼狱般的洛川城,取出念珠盘膝而坐,虔心诵起了《地藏菩萨本愿经》……
  
  沿着蜿蜒洛水河谷曲折向南的黄土丘陵沟壑间,一队千余人的官军疾疾前行。
  队伍前锋数十骑率先开路,当中一匹骏马上端坐着一名魁梧军将,正是延安府巡捕指挥陈正。
  此时陈正冷眼扫视着身后军马,极为不满道:「行军太慢了,这般下去赶至洛川已是天黑,如何收复城池!」
  身旁马上一个百户小心道:「将主,弟兄们已然尽力了,这不到两日奔出了近二百里,后面还掉了许多,不如将息一阵再赶路不迟,这样下去便是到了地头也难以作战啊。」
  「哼,二百里?其中可是有一百多里的官道,营中这帮废物怕是懒散惯了,连军都行不得了!」
  陈正虚空甩了下马鞭,吓得那个百户一激灵,陈正倒是没有要打他的意思,这人是帐下内丁出身,比旁人要来得亲近,此时用人之际,若连亲信将佐都存了疑虑,还如何带兵打仗。
  「在这一条狭长的山沟沟里如何休息,待出了谷地,自有他们休息的时候,左右不过是一帮子乱民,手到擒来,这等天上掉银子的好事,若是等那班贼骨头逃进了山里,再想得首级可就不易寻了!」陈正马鞭指着前方谷地,缓声说道。
  「遵令。」身边几人立即催马在队伍前后转了一圈,将陈正的意思传达下去,声嘶力竭地鼓舞士气。
  别说,这等说辞还颇有效果,延安府卫所军不同操班军,可以分季北调大边戍守,有拿鞑子人头立功的机会,平日也没什么油水可捞,这内地乱民的脑袋虽说不值钱,十个也不见得比上北虏一个,可真鞑首级又岂是容易取的,许多边军丢了性命一辈子也未见能拿到一个,相比起来还是乱民的人头拿得容易,便宜点又如何,多杀几个就是了。
  眼看手下儿郎士气高昂,都加快了行军速度,陈正志得意满,暗道知府大人真是小心过头,竟然相信锦衣卫与田清那老废物的一番说辞,什么白莲教匪起事,大明朝已经多久没听到这些家伙的名字了,充其量几个白莲妖人趁势煽动一帮子饿得站不起来的草民闹事而已,分明是那姓丁的想把事情闹大趁机捞取功劳,而田清那老家伙为自己治事不严脱罪的借口罢了。
  这些大头巾们做事就是瞻前顾后,自己再三陈明利害,洛川是延安府鄜州治下,若是让那姓丁的从边镇调来兵马平乱,这功劳归了人家不说,丢城失地的罪名可是实打实的扣在延安文武官员头上,而今朝中摆明在清洗杨总制在西北的羽翼势力,连刘宪那等封疆大吏都难得保全,你区区一个知府还要亲手将把柄送到人眼前不成!
  好说歹说,知府赵楫总算同意出兵,延安归属延绥管辖,同为九边之一,虽未临御虏一线,可毕竟也是边城要塞,这帮军将便是为了对敌时多几分保命成算,在盘剥士卒上也都稍微克制,旗军远不如内地卫所逃亡严重,空额数量不大,陈正平日巡贼捕盗,也有几分手段威望,这一番在府尹赵楫推官赵继宗等文官大开府库积极配合下的紧急动员,陈正出城时已浩浩荡荡足有两千人马。
  兵甲齐全,手下儿郎平日也未少操练,陈正自问便是洛川小县全民皆贼,靠这两千兵卒也可一鼓荡平。
  千算万算,陈指挥漏算了道路一条,陕西官道以省城西安为枢纽,连接各处州府要隘,自入延安府,经宜君、中部、甘泉等县,直通绥德州,抵达榆林,道路宽阔平整,足可供大军往来及军资运送,偏偏这官道是不经过洛川县的。
  前面一百多里官道自是一帆风顺,自进了千沟万壑的洛川县境,军中便是叫苦连天,陈正立功心切,一日间便跑出了一百里,他有马代步,大多数军卒可是靠着两条腿跟在后面吃土,还未见到洛川县城,这出发时的人马便稀稀拉拉少了将近一半。
  陈正也不顾掉队人马,只是一味催促前行,在他看来,便是有这千余兵卒,也足够平乱地方了,君不见隋末张须陀只领五骑便在历城县大战裴长才、石子河的两万义军,那洛川县顶破天能凑出一万人来?
  千辛万苦爬出了沟壑纵横的黄土丘陵,入眼之处,平野广阔,正是洛川特有的高塬风貌,全军自陈正以下,总算是松了口气。
  「歇息半个时辰,然后全军开拔,本将今日要走马取洛川。」一路辛苦的陈正倒是心气正高,一副古之名将气派。
  手下军卒也不用旗牌传令,早已横七竖八躺卧了一地,捶打着如同灌了铅的大腿,一个个心中咒骂:还以为这些当官的转了性,竟破例预支了三日行粮,谁想要来受这个鸟罪,那几个铜子儿怕是连膏药钱都不够!
  陈正自不知手下军兵所想,他也懒得操心这些,此时他正盘算着若是平乱顺利,自己的官职也该升上一升,若是再使些银钱打通兵部关节,最好能活动到江南去,这鬼地方吃黄土的日子已然受够了,只是不知武选司的杨大人胃口如何,嘿嘿,少不得要多杀几个「乱民」,再缴获些「贼赃」填补亏空了……
  陈正正自胡思乱想,忽然见前面派出哨探的心腹百户正匆匆打马而回。
  行军匆忙,陈正也无暇按照军中常规派出多路塘骑,只是命这个内丁出身的百户带领几个兵士在前面探路,此时见他出去一行五六人只有一人得返,远远望着还是一脸惊慌之色,不由悚然一惊,只觉不好。
  「将主,快!快结阵迎敌!」离得稍近,那名百户嘶声高呼。
  不用他出声提醒,陈正已然见到,百户身后黄土飞扬,总有数百骑由多个山丘后冒出,正向这里驰骋而来。
  这些骑士衣裳杂乱,队形更是散乱不堪,只是任由道路崎岖不平,无论马上怎样颠簸,个个如同黏在马背上一般,挥舞着手中弯刀,嗬嗬怪叫,如同狼群肆虐。
  「马贼!!」陈正干的便是捕盗抓贼的活计,自然识得来人行迹,若是平时遇见,官军结成阵势,几轮箭雨过去,再多的乌合之众也只有作鸟兽散的份儿,可如今……
  陈正扭头看着疲惫散乱的队伍,心中升起浓浓悔意,实在不该求功心切,不恤士卒,如今这样的人马如何迎战!
  「起来,快起来结阵!」事到临头懊悔迟,陈正现在只有拼命踢打手下,喝令各队官长整肃队伍迎敌。
  若是一直铆足了劲赶路还好,此时兵士稍歇,正是浑身酸软无力,纵是有心应战也提不起劲来,队伍还未曾全部集结,那犹如狼嚎鬼叫的声音已到了近前,数千只奔腾的铁蹄毫不停息地闯入人群之中。
  黄土高塬上立即血肉横飞,惨叫声四起,陈正脸色惨白,似乎明白过来,洛川乱贼的确没有隋末裴长才等人的声势,可自己也绝不是张须陀那等名将。
  恍惚之间,似乎看到一个黑脸大汉纵马而来,手中沉甸甸的镔铁长枪正对着自己胸口刺来……
  
  延绥重镇,绥德。
  城中一间三进宅邸,五脊六兽穿廊虎抱,建得雄伟堂皇,此时在第三进院落的正房内,府中主人正在会客。
  「缇帅来意下官已然明了,请恕下官难以从命。」
  陕西都指挥同知,分守延绥东路参将戴钦生得龙威燕颔,堂堂一表,此时轻抚唇上短髭,连连摇头。
  「白莲教匪屠城殃民,戴将军难道要坐视不顾么?」丁寿寒声问道。
  「下官领命分守东路要津,无令遣兵南下,有违军法,实在吃罪不起,请缇帅体谅。」戴钦虽然客气,拒绝却也是不容余地。
  「难道非要本官亲赴榆林,请得军令,戴将军才肯出兵平乱?」丁寿冷笑。
  「如此自然最好,劳烦缇帅了。」戴钦拱手为礼。
  「只不过前巡抚曹大人四月被朝廷调回都察院理事,新任巡抚刘大人尚未到任,缇帅若要请人发令,恐怕不易。」戴钦捧起盖碗,老神在在道。
  不理举茶送客的戴钦,丁寿一脸错愕,「升任刘孟的旨意已然下了半年,他还未履任?」
  「刘大人官居广东方伯,距此千里迢迢,路上耽搁些时日也是平常,才总制坐镇花马池,代管延绥军政事务也算近便。」戴钦轻呷了一口茶,慢条斯理地说道。
  「莫非本官还要到花马池请才总制下令?!」丁寿火气上涌,自己急得一脑门子官司,这家伙竟然还和自己玩推手。
  「那倒不必,陈总镇的手令下官自然也要遵从的。」
  「总兵陈瑛巡查边务,要找他可不容易……」丁寿扬眉冷笑。
  「缇骑神通广大,下官乐见其成。」手里一直端着茶碗也不像话,看这位也没有领会的意思,戴钦干脆将茶盏放下。
  炯炯目光凝视戴钦,对方泰然自若,并无半点不适,丁寿点头,「好,咱们便拭目以待。」
  丁寿不主动告辞,戴钦也只好陪着枯坐,茶水已续了三次,连戴钦也感到不耐时,廊下来了一名锦衣校尉。
  「卫帅,榆林的飞鸽传书到了。」
  「进来吧。」丁寿眉梢扬起,噙笑道:「好教戴将军得知,丁某也并非在一棵树上吊死的性子。」
  「来,把陈总镇的手令给戴将军念念。」丁寿吩咐道。
  「大人,这个……」校尉面露难色。
  「怎么,那边没找到陈瑛?」丁寿的心提了起来。
  「人是找到了,只是……」
  校尉支支吾吾,惹得丁寿心烦,「那便念出来!」
  「才总制侦知鞑虏入侵宣大,柳条川空虚,亲率精兵捣巢,严命各镇边军严守防务,勿为北虏可趁之机,切切……」
  校尉字条还未念完,便被丁寿劈手抢去,从上到下细看一遍,「陈瑛只是重复了一遍才总制的军令,旁的什么也没说?」
  「其实陈总镇已然说得很清楚了,」戴钦起身掸掸袖子,一脸惋惜道:「缇帅,军令如山,爱莫能助。」
  丁寿白净的面皮已然气得紫涨,「戴将军,你是打定主意与丁某作对?!」
  「下官怎敢!丁大人官威赫赫,谁人不知,缇帅大可如霍忠一般解了戴某兵权,或者仿刘佥宪之例将我下狱拿问,反正下官也是经杨总制举荐,丁大人怕是正中下怀吧?」
  「你当丁某不敢?」
  「丁大人是天子近臣,背后又有内廷做靠山,有何不敢做的,下官只是提醒足下一句,绥德州不是宁夏城,您若不信,尽可一试。」
  二人正自剑拔弩张,又有一名锦衣校尉奔来。
  「卫帅,延安急报。」
  怒瞪着戴钦,丁寿唇间只迸出一个字:「念!」
  「巡捕指挥陈正率部平贼,遇伏被杀,白莲妖贼假冒官军,诈取宜川、甘泉、白水等县,聚教民数万,关中震动!!」
  注:以妖术倡于延安,惠庆、邵进禄等信之,遂谋乱,杀巡捕指挥陈正,陷洛川城。(《明武宗实录》)
  ……窜居陕西洛川县,倡白莲教,聚众称乱,攻杀长史,屠其城(明 庞尚鹏《以诛逆贼正国法以销祸本事疏》)
  明正德七年,洛川黄章乡珊瑚村人邵进禄,笃信……弥勒之教,聚教民数众,遂成为首领。十月,举兵起义,攻破洛川城。知县田济携印逃匿,妻、子皆被杀。(《洛川县军事志》,洛川知县在明实录里记载为田清)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7:17

第四百二十五章 白莲匪肆虐边城 少林僧道破迷津
  蹄声如雷,响彻长夜。
  徐九龄一马当先,领着一众挥舞长刀的部下,直向县城中心杀去。
  身后马贼窝在山中久了,骤一入城岂能收敛,四下乱窜冲入街边房舍店铺,肆意烧杀抢掠,城中百姓于梦中惊醒,突然见到闯入家中如许多的强盗悍匪,惊慌失措下四处逃窜,纵有些人想要抵抗,也迅速被砍翻杀倒,马群一路奔过,随处能听见撕心裂肺的惨叫和女子哭喊声。
  骑乘着苍龙驹的徐九祥紧随在父亲身后,但凡有人从房屋中奔出,直接挥刀砍去,火光映照下,年轻的面颊上抑制不住兴奋之色,山寨众兄弟平日纵横来去,打家劫舍,最多也只打开一些村坞堡寨,今日轻轻松松竟然取下了一座县城,看来白莲教果然是成事之人,与他们合作这步棋真是走对了。
  「休要耽搁,速速到县衙与白莲教的朋友会合。」见手下人心浮动,一个个眼中贪欲旺盛,徐九龄立时勒马大喝。
  「爹,今日大发利市,让弟兄们先捞足一票再说,咱们急个什么?」听得周遭房舍中夹杂传来的女子呼救哀嚎,徐九祥也动了歪念。
  「你懂个屁!」徐九龄怒叱儿子一声,随即沉声解释道:「咱们父子已经在朝廷中挂了号,于西北之地更是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邵进禄养着咱们不就是图在要紧时候出把力么,要是弟兄们被他看成不能共事的乌合之众,岂会还收留咱们!今日杀官夺城,已是灭门的罪名,没了白莲教帮衬,你我父子还有何处可以容身!」
  「那……现在也收不回人啊……」听老子说得严重,徐九祥也收了色心,只是万马堂群匪已然杀发了性,哪里还收拢得起来。
  看看身后按捺不住跃跃欲试的百十马贼,徐九龄铁枪高举,「弟兄们,官衙内有的是贪官搜刮来的财货和漂亮娘们,信我的,跟我杀过去!」
  这话倒比什么大道理强得多,一众马匪轰然应诺,快马加鞭,直奔城中县衙所在。
  洛川并非上县,位于城心的县衙占地也不算广,但官家的威风体面还是要讲的,衙门的八字外墙建得高大厚实,嵌着铜钉的朱漆大门也早已紧闭,牢牢闩死,数十名白莲教徒一时无可奈何。
  背后火光熊熊,将衙前照得通明,安典彩面沉如水,本打算夺取城门后以迅雷不急掩耳之势直扑县衙,谁料城内火光一起,衙中人见机得快,立即封了大门,他平日交际应酬,只粗通几手浅陋的拳脚功夫,这一丈多高的县衙门墙确把他难住了。
  本让几个手下搭人梯翻墙,谁料才一冒头,墙内嗖嗖几箭射了过来,入娘的准头倒还不错,登时就有两三人面目中箭,从围墙上惨叫着跌落。
  安典彩也不好再让手下送死,隔着院墙卖弄起老本行的口舌来,许诺给赏保其性命等等好话说了一箩筐,里面就是不应声,真把他气炸了肺,平日里怎未看出这帮衙役有此骨气来!
  安典彩立即命人去寻大木撞门,可一时间便是要拆房又哪里去寻合适的,正当他焦头烂额之际,徐家父子的人马终于赶到了。
  「徐寨主,您来得可真快啊!」未能按预期抢下县衙,又急又怒的安典彩说话已不那么客气。
  拦住暴躁冲动的儿子,徐九龄打眼一看,已知当前形势,也不二话,拨马在衙前宽敞的街道上清出场子,在街对面策马扬鞭,直冲而来,离着县衙大门近丈之时,裆下夹紧,骏马四蹄腾空,人借马力,手中镔铁长枪骤然前探,正点两扇朱漆大门正中。
  「轰」的一声巨响,灰尘簌簌落下,原本紧闭的两扇大门砰然大开,原来门后粗壮的硬木门闩竟被徐九龄这一撞之力生生折断了。
  「安兄,如何?」徐九龄甩了甩被震得发麻的手臂,淡然眄视一脸惊愕的安典彩。
  安典彩不顾答话,直向门内瞅去,只见同样灯火明亮的大院内,十几名持刀挽弓的衙役瞠目结舌,似不相信眼前景象,一时竟呆住了。
  「杀。」眼看老子露脸,徐九祥与有荣焉,率先纵马闯入院内。
  「放箭!」「拦住贼人!」
  连人带马一大团黑影涌入,有见机得快的衙役反应过来,立即搭弦放箭,可急切间有什么准头力度,徐九祥长刀一摆,几支羽箭就被拍得歪歪斜斜乱飞出去。
  徐九祥拍开乱箭,一踢马腹,借着马势一刀斜撩,登时便将一个衙役从胸腹到颈部,开出一道长长血口,人近乎没了半边身子,鲜血狂喷飞溅,如此惨象吓得众衙役亡命惊呼。
  将马兜了半圈,缓缓勒住,徐九祥将带血长刀搁在肩头,对自己一刀震慑全场的手段洋洋自得。
  「尔等……」
  场面话还未说完,便听随后进来的徐九龄高呼「小心!」,不用老子提醒,徐九祥已觉身后风声响起,可人在马上闪转不便,猝不及防下被人一下从马上扑了下来。
  坚硬的青石板地摔得徐九祥浑身剧痛,可也无暇顾及,他的双手正紧捏着压在他身上的人的一双手腕,那人手中的锋利匕首距离自己咽喉只有分寸之差。
  火光之中,可见偷袭之人是个年龄与己相仿的少年,穿着一身圆领绸衫,样貌斯文,此时却紧咬着牙齿,眼神中透出浓浓恨意,将全身力气都压在一把匕首上。
  可惜纵有满腔恨意也敌不过徐九祥蛮力,只是瞬间忧惧后,徐九祥便夺过匕首,反手将之插入了少年颈间。
  鲜血顿时如喷泉般狂涌,溅了徐九祥一身,少年手按颈项伤口,全身力气迅速流失,被徐九祥推翻在地。
  「没伤到吧?」徐九龄快步上前拉起儿子,关切问道。
  徐九祥翻身而起,看着脚下已然气绝的尸体犹自瞪着双眼,恨恨地盯着自己,莫名让他感到一种心悸,恼羞成怒的徐九祥立即捡起马刀,对着尸身一通乱砍。
  这时众马贼和安典彩的白莲教徒也纷纷涌入,将大门里的一众衙役团团围了起来。
  看到尸体已被砍得面目全非,犹不住手泄愤的徐九祥,安典彩虽眉头紧锁,此时也无暇理会。
  「尔等再不投降,此人便是榜样!」安典彩一指成了一团烂肉的少年尸身,厉声大喝。
  安典彩本还准备了一番说辞,不想适才还负隅顽抗的衙役们只是略微犹豫,便一个个丢刀弃弓,束手就擒。
  「很好,安某与众位多是熟识,也不想刀兵相见,伤了和气。」眼前还有要紧事,安典彩也不想和这些衙役多做纠葛耽误时间,放缓语气道:「县令田清父子何在?」
  一个衙役大着胆子手指少年尸身道:「这便是田公子……」
  
  安典彩穿过县衙仪门,快步向内衙冲去。
  虽是深夜,两边厢房中也不乏执役之人与六房办事司吏居住,贼人四散涌入,男女惨叫声惊起,不时有惊慌失措之人从角落中奔出,拼死抵抗者有之,丧胆豕奔者有之,无一例外都成了刀下之鬼。
  安典彩也不去约束部下,只是阴沉着脸想心事,他平日在县城经营茶楼,结交各路牛鬼蛇神,知县田清父子往来不多,但也算熟人熟面,以他的眼光,田清算不得能吏,否则也不会对全县主簿县丞等参与私贸视而不见,至多是个浑浑噩噩蒙日子的昏官,他对其子倒是印象不错,年纪不大,待人有礼,在县学射艺中常得头筹,没有一般衙内的纨绔之气,他甚至想着今夜若是行事顺利,便求内兄放这娃儿一条生路,也算积份功德,谁想今夜竟是这个性格谦和的小子督促值夜皂隶,将己方一行挡在门外,自认今夜举事定可一帆风顺的他,心中不由开始蒙上一层阴霾。
  沿着碎石甬道,转眼已到县衙大堂,两侧耳房内便是存有全县册籍档案的册房以及各类器具财物的卤薄库和帑库所在,有了这些东西,便可知各乡里甲青壮数目,可以快速招兵买马,圣教大业事半功倍。
  安典彩深吸口气,举步便要上前,突然一个人影从廊庑下转出,他下意识退了一步。
  见是一个四旬有余的中年妇人,披着一身素净衣袍,鬓发微乱,冷眼打量形貌狰狞的一众凶人,面色安详平静。
  「当面可是田夫人?」见妇人气度不凡,安典彩猜度其身份。
  妇人点头,「尔等犯上作乱,可知朝廷律法森严!」
  「朝廷无道,民不聊生,我等揭竿而起,是为民请命。」安典彩道。
  妇人冷笑,「好一个为民请命,尊驾的耳朵聋了不成?」
  耳听夜风中传来的哭声惨嚎,安典彩面色微赧,「夫人,我等无意为难太爷,只要田知县肯纡尊投效,在下定保您阖家平安。」
  「我夫身为朝廷命官,岂会屈身投贼,死了这条心吧。」
  妇人的蔑视让众人脸上无光,徐九祥当先嚷道:「兀那婆娘,再不识相,便送你去见那死鬼儿子!」
  这个混账!安典彩暗骂,顺嘴说出实情,便失了要挟手段,这妇人岂会乖乖就范。
  「哈哈哈……」得了儿子死讯,妇人不见悲怒,反而朗声大笑。
  「你这婆娘疯了不成?」徐九龄甚是不解。
  笑声倏停,妇人眼中泪花闪动,「我儿为国捐生,死得其所,且看你们这些谋逆恶贼又是何等下场!」
  「别理这疯婆子,上!」安典彩也失了耐心,当即便要冲上。
  「慢!」徐九龄突然一把拉住安典彩,「味道不对。」
  安典彩吸吸鼻子,空气中果然弥漫着一股火油的味道。
  见贼人止步,妇人面上闪过一丝失望,淡淡道;「动手吧。」
  「是,夫人。」
  堂内传来一声年轻女子的声音,随后转眼间屋舍内火势腾起,一时间由内而外蔓延整个大堂,火光乱卷。
  「不好,快救火!」一见两侧库房也同时烧起,安典彩不管不顾地便要冲入火场。
  「救不得了。」徐九龄拉住他,连连摇头,火势扩展如此之快,定是已提前泼上了引火之物,这时进去只是白搭人命。
  「老身先走一步,黄泉路上静候诸位。」妇人一步步退入火光翻卷的公廨之中,转眼间就和身后屋舍一起焚烧起来。
  一县父母,转眼间破家亡命,安典彩只觉胸口发堵,不由想起了自家妻儿,今日这步走得到底是对是错!
  那些马贼也呆呆看着,一县财货就这么烧光了,弟兄们连手都没过,真是可惜!
  「你们都聚在这里做什么?」众人簇拥下,邵进禄走了过来。
  「兄长,小弟无能,册房和帑库都被烧了。」安典彩懊恼垂头。
  「烧便烧了,咱们又不是伪明朝廷,要按里签人,」邵进禄冷笑,「圣教大业,是为普度世人,男女老少,皆有供奉之责,何须分辨!」
  「徐当家,万马堂的弟兄们还没尽兴吧?」
  徐九龄以为邵进禄所指他那些不服管教的手下入城杀掠之事,黝黑脸膛微微涨红,「邵兄,徐某可未曾耽搁大事……」
  「徐当家不要误会,邵某的意思是诸位尽了这么大力气,还没得犒赏……」
  邵进禄看看天色,「这夜还长,县衙附近多是富民大户,贵属也别耽搁了,尽情享乐吧!」
  熊熊火光之中,一众马贼顿时轰然欢呼,个个眼睛如狼一般血红,四下冲了出去。
  「兄长,您这是……」安典彩不解。
  「别担心,我已命栗武领着弟兄们先动手了,咱们是地里鬼,吃不了亏。」
  邵进禄蜡黄的脸颊上挂着淡淡笑意。
  「官库没了,还有便民仓、预备仓这些粮储,百姓们没了家财存粮,要想活命,只能追随圣教大业,这便叫」不破不立「……」
  
  石牢之上的另一间石室。
  丁寿歪着脑袋端详来人,「和尚,您哪位?」
  眼前僧人约三十岁年纪,一身灰布衲衣,一张国字脸棱角分明,显得神情坚毅,闻言合十道:「此地不宜久留,闲话稍后再叙。」
  「别介,丁某最近当上得有点多,话还是说明白好。」丁寿难得谨慎,他可是领教了白莲教在此设置的重重机关,这和尚又出现得实在突兀,不得不防。
  「贫僧少林慧仁,恰逢其会。」僧人无奈答道。
  「慧字辈的?这般年轻!」丁寿讶异,少林方丈慧远据说已年过七旬,竟还会有如此年纪的同辈师弟。
  司马潇同样疑惑,天幽帮平日多探江湖消息,对少林寺各院首座了如指掌,这位慧仁和尚名不见经传,她也第一次听闻。
  二人心存疑虑,尽管慧仁和尚再次催促,也未尝稍动。
  石门陡然推开,一人探出身来,「大师,人还未救出么?」
  一见来人,丁寿惊呼出声,「萧兄,怎么回事?!」
  
  虎口脱身的数十各色人等急速奔走,杂乱的脚步声在幽暗狭长的甬道中不断回响。
  「萧兄,你识得这和尚?」丁寿瞥了一眼在头前领路的慧仁,低声询问身边萧别情。
  「曾有一面之缘,慧仁师父是虚云禅师的关门弟子,平日足不出少林,未想今日竟能仰仗他襄助脱身。」萧离唏嘘感慨,此番家传宝刀都被人夺去,快意堂的脸面算是丢尽了。
  多少年足不出户,一出门便从河南嵩山跑到陕西这遍地黄土的烂柯山来,还正好碰到二爷被擒,这其中要是没有猫腻就见鬼了,丁寿心中不屑。
  「对了萧兄,你究竟如何被擒的?」丁寿心中不解,萧别情为人沉稳,江湖阅历也算丰富,便是因己之故放松警惕,也不该全军覆没得这般容易。
  「一言难尽,那茶楼掌柜的确狡猾,隐藏了武功底子,我竟未看出马脚,只是他对我等实在过于殷勤,萧某心存谨慎,并未急于饮用他送来茶水,待见旁人晕倒,我也佯装中计,本想将计就计,见机行事,怎料……」
  不知是羞是怒,萧别情苍白的面颊浮起一层晕红,「怎料我以为已蒙混过众人耳目,却在被人安置到马车之际,突然被人点了穴道,那人功力深厚得很,一指便破了我的护体真气。」
  「何人做的?」丁寿追问,以他所见萧离武功,二人应不相上下,对方竟能一指成擒,绝不可小觑。
  「不知。」萧离摇头,努力回忆一番,又道:「那人隐在车厢角落,未看清他的容貌,只是……我似乎瞥见了一角僧袍。」
  「僧袍?!」丁寿不觉向前方领队的慧仁望去。
  不知是否听见了二人交谈,慧仁突然止步。
  「大师,可是有何变故?」萧离见慧仁面色不豫,上前问道。
  「萧公子,你曾允诺贫僧脱困后绝不杀生报复,可还记得?」慧仁道。
  「不错,萧某言出必行,大师请放心。」萧离点头,话锋一转,又道:「不过快意堂除恶务尽,今日之后,也定要寻回公道。」
  「阿弥陀佛,因果循环,报应不爽,贫僧也未想护得恶人一生,只盼他们及早回头是岸,可是……」慧仁向前方一指,「施主何必连悔悟的机会都不给他们留下?」
  向和尚所指方向看去,五六名白衣汉子东倒西歪躺了一地,一个个口鼻流血,气绝身亡,显是被人用重手法震断了心脉。
  「大师怀疑是我做的?」
  「总不会是白莲教自己所为吧,贫僧寻找机关搭救二位施主时,萧公子与部属尽可为所欲为。」
  「既如此,萧某无话可说,在下性命为大师所救,大师尽可拿去为歹人偿命。」萧离性情淡泊,却外柔内刚,懒得为自己开脱。
  「歹人如何?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是作恶多端,也该有放下屠刀重新做人的机会,施主岂能凭一己好恶,滥杀无辜!」慧仁神情激愤,似是动了真怒。
  「大师先不要妄动嗔念,我等行到此地全靠大师带领,此间机关重重,步步杀机,萧兄等人若是误打误撞,怕是早已触动机关埋伏,怎会毫无动静!」丁寿上前劝解。
  「机关埋伏?」慧仁默默思忖片刻,忽地深施一礼,「想来是贫僧错怪施主,请萧公子责罚。」
  萧离二人相视苦笑,这和尚迂得可以,请罪你也不挑挑时候。
  搀起和尚,谦辞开解几句,众人继续前行,一路上偶有一二白衣人尸身发现,丁寿等人心中惊疑,直想是否白莲教起了内讧,反倒是慧仁不再纠结,带着众人在洞中七拐八拐,走了约半炷香的时间,前方豁然开朗,终于到了出口。
  此处洞口设在山腰,与丁寿进入的山洞并非一个,观山中林木萧萧,天上繁星点点,寒风吹来,困在洞中憋闷许久的丁寿猛吸口气,精神都觉振奋许多。
  「由此向西五里,便可见下山之路,山中匪类今日不知何故,倾巢而出,这一路应能平安顺遂,恕贫僧有事在身,不能相送。」慧仁施礼与众人作别,飘然而去。
  「这和尚有事瞒着我们。」司马潇凝望慧仁远去身影,淡淡说道。
  「有事瞒着的何止是他,萧兄以为呢?」丁寿转首笑道。
  萧离负手噙笑,嘿然不语。
  
  凉风习习,衣袍轻摆。山鸟啁啾,更显静谧。
  去而复返的慧仁盘膝端坐洞口,默诵经文。
  「你本该走的?」叹息一声,一个声音突兀从身后响起。
  「你终于来了。」慧仁长吁一口浊气,心头轻松许多。
  「你已经暗中查探半月,为何今日耐不住性子?」
  「果然是瞒不过你……」慧仁唇角浮起一丝苦笑。
  「刀圣前辈与师父有旧,岂能置其子孙安危不顾。」慧仁轻声道:「难得今夜白莲妖人尽出,天赐良机。」
  「糊涂!」身后声音带了几分怒意,「你修佛修得心窍都堵死了,白莲教经营此地多年,便是倾巢而出,又岂会不预留后手,你此来和寻死有何区别。」
  「在此半月也未见你踪迹,此番若能逼你现身,纵然凶险也值得一试。」慧仁道。
  静默片刻,身后人道:「你如今可如愿了?」
  「是。」慧仁眉宇间闪过痛苦之色,「可你为何妄动杀念?」
  「若容他们启动了机关,你此时还有命在。」
  「我已制住了他们穴道,你又何必如此?」
  「因为死人最安全,妇人之仁要不得啊,小师弟。」高大的身影转到了慧仁面前,正是恶僧慧庆。
  「你……」本来古井无波的慧仁失声惊呼,「你是慧庆师兄?!」
  幼年记忆中的师兄模样早已烙在心头,可眼前人身形高大依旧,却身材臃肿,一脸痴肥,再无半分当年英武俊朗的佛门名士形貌。
  「离了那鸟寺院,能吃能睡,无拘无束,自然心宽体胖,怎么小师弟认不出啦?」慧庆拍着肥大肚皮,哈哈大笑。
  慧仁敛眉低目,「阿弥陀佛,皮肉骨血,不过皮囊耳,师兄佛法又有精进。
  」
  「我只求活得畅快,没什么禅理佛法可讲,倒是你……」慧庆上下打量一番,满意点头,「果真长大了,想来如愿进入达摩院了吧。」
  达摩院是少林钻研本寺精深武学之地,虽只有寥寥数人,入选者无一不是寺内修为精深之高僧长老,慧庆晓得这位师弟年纪虽轻,根骨却佳,二十年足不出山,武艺进境必速,此番出寺定是已得偿所愿了。
  慧仁摇头:「不曾。」
  慧庆眼眸一凝,抖动僧袍,食指凌空虚点慧仁,只听空气中「嗤嗤」之声响起,声势骇人,正是有「少林第一指」之称的「一指禅功」。
  二人相隔近丈,以慧庆指法凌厉,足以隔空伤人,慧仁端坐不动,右手食、中二指并拢如剑,使出少林「铁指禅劲」,直面迎去。
  「铁指禅劲」自不及「一指禅功」高深,甚至很多少林僧人欲学「一指禅功」,先以「铁指禅劲」作为习练基础,可慧仁这一手铁指禅劲内力醇厚,两指戳出,竟将慧庆凌厉非凡的一指禅指力与半途消弭无形。
  猛地一甩油腻腻的僧袍,慧庆面上怒意升腾,「此等功力如何还不能进入达摩院,莫非慧远那老秃驴因我之故排挤于你?」
  「方丈师兄对我很是照顾,虽有此意,但我选入了戒律院。」
  「哦,却是为何?」慧庆奇道:「你不是自幼便以入达摩院为念么?」
  「小弟在佛前立誓,不将师兄带回少林,终身不入达摩院。」慧仁坚定答道。
  「原来还是为了我啊……」慧庆摇晃了下肥硕光头,不屑冷笑,「可是要将师兄我废去武功,交给忏悔堂慧心那秃驴编管?」
  慧仁眼中透出几分热切,「只要师兄寻回」达摩三剑「秘笈,小弟愿代向方丈师兄请恳,保住您一身苦练武学。」
  「师弟以为,二十年前我未答应慧远的事,今日便会改变么?」
  「师兄,达摩三剑乃达摩祖师亲创绝学,为本派不传之秘,你看管不善,方丈师兄也未有责罚,你又何苦为了贼人……」慧仁情绪激扬。
  「什么看管不善!也从没什么贼人!我就是将秘笈送人了,」慧庆脸上肥肉颤动,极为不屑,「还有,非是慧远那秃驴不想责罚,我是靠一双拳头打出的少林,不会领他什么情分。」
  慧庆说得决绝,慧仁闭目片刻,似是下定了决心,霍地站起,「师兄既执迷不悟,小弟唯有行戒律院之责,拿你回寺。」
  「你一身武学大多为我所授,自觉可能成功么?」慧庆没有讥嘲,只是略带笑意地看着这个一手带大的小师弟。
  「不成功,便成仁。」慧仁一振被山风吹得猎猎飞舞的僧袍,面容坚定。
  「佛门弟子,如何学得儒生那般迂腐,少林这禅宗祖庭,越来越不成样子。
  」慧庆摇头轻叹,一身油腻僧袍微微鼓起,纹风不动。
  慧仁不再多话,蓦然身形一晃,右手前探,直趋慧庆左边「肩井穴」,这一式凌厉迅捷,出手间指尖便挟着一股劲风,五根手指犹如五柄利剑,正是少林七十二绝技之「擒龙手」。
  「好一招」穿云式「,看来你在戒律院的日子并没荒废。」
  慧仁点头嘉许,也不趋避闪躲,只是左肩微沉,左掌微曲,反抓慧仁右臂「
  曲池穴」,乃是少林龙爪擒拿手的第一式「拿云式」。
  这一招并无繁复变化,却刚猛狠辣,犹有过之,慧仁还未抓到慧庆肩头,一只胳膊便仿佛送到慧庆手里,逼得他回手撤招,怔怔站回原地。
  「见好就收吧师弟,待白莲教的人回来,你可就不易脱身了。」一招逼退慧仁,慧庆也不趁势进攻,只是温言相劝。
  慧仁突然大喝一声,两袖分拂,再度猱身而上,双掌犹如狂风暴雨,擒龙手之「穿云式」、「破雾式」、「推山式」、「搅海式」、「开天式」、「辟地式」,连环六招连绵使出,快捷无比,十指如剑,剑亦如指,劲风纵横交错,声势不凡。
  若有若无的一声轻喟,慧庆展开身形,双手如风如电,施展龙爪手以攻对攻,不但将穿云破雾、推山搅海、开天辟地六招一一化解,甚至反逼得慧仁连连后退,竭力招架。
  招式连连被克,慧仁心中焦灼,急切间招式一变,不复擒拿手,闪身横绕,双手上劈下砍,分击慧庆侧颈及腋下章门穴。
  「波罗蜜手?这便对了,高手相搏,生死只在瞬间,总想着生擒对方,如何能够得胜。」
  被慧仁变招逼得身形后纵,慧庆也不着恼,反而颇感欣慰。
  慧仁也不答话,进步连环,膝撞腿扫,拳砸掌劈,步法精妙,招式更是灵活多变,身子化作一条灰影,围着慧庆飞转。
  「既然你用了罗汉堂的功夫,师兄便用罗汉拳应对吧。」说话间慧庆变掌为拳,点举压钩,以极为简单的招数,将慧仁进攻妙招拆解,同时步随手变,身如舵摆,肥大身躯忽前忽后,不可捉摸。
  罗汉堂为大多少林武僧习武之地,但凡入门习练的第一套拳法便是罗汉拳,故而这套拳法随着少林门人在江湖中行走流传极广,便是鹰爪门与八卦掌等门派拳法中也有罗汉拳套路,可谓少林的基础功夫,慧仁以此拳法应对有着「少林风云手」之称的「波罗蜜手」,可谓托大之举。
  岂料一套平平常常的罗汉拳,在慧庆手中却是刚柔并济,纯熟无比,任慧仁吞吐沉浮,招数精妙,始终无法伤及他分毫。
  「难怪少林寺为武林泰山北斗,英名千年不衰,确有其过人之处,仅大和尚这一手大繁至简,以拙胜巧的武学境界,也足可笑傲江湖,睥睨武林了。」
  戏谑笑声中,林间又走出两个人来。
  「原来还是旧人,师弟,你的帮手来了。」慧庆一掌挥出,掌风迫得慧仁退出圈外。
  「不敢当缇帅如此夸赞,天下武学无巧不拙,应说贫僧偷巧,占了师弟便宜才是。」慧庆合十一礼。
  「大和尚这般谦逊,可与初遇之时判若两人。」丁寿负手冷笑。
  「形势迫人,若二位施主还是阶下之囚,和尚绝不会如此低声下气。」慧庆无奈摇头。
  「大和尚觉得这有用么?」丁寿反诘。
  「无用,所以佛爷也不打算客气了,你们两个小子有什么道划下来吧。」慧庆和尚倒也光棍。
  「这是少林门内之事,不消二位施主插手。」慧仁突然接口。
  「扯上了白莲教匪,便不再是少林寺的家事了。」丁寿吊着眼睛,斜睨二人,「慧仁师父,适才大和尚忍气吞声,无非就是提醒咱们两个欠了你多大人情,丁某自问不是忘恩之人,只请大师莫要掺和此事,免为贵寺招祸。」
  慧仁面皮一紧,眼角肌肉跳动数下,沉声重复道:「贫僧说了,这是少林门内之事,不消二位施主插手,贫僧自会带他回寺复命。」
  「这么说少林寺是要与白莲教沆瀣一气,图谋作乱咯?」
  「你……妄加之罪!」慧仁已然气得脸色煞白。
  「佛爷已然不是少林中人,这小和尚也做不了少林寺的主,你们两个小家伙若是再废话连篇,恕佛爷不奉陪了。」
  说走就走,慧庆说完僧袍一展,腾空而起。
  「恶僧休走,还我宝刀。」一直默不作声的萧别情如燕鹰般纵跃而起,一掌凌空拍下。
  慧庆也不闪避,肥大僧袖如风鼓起,迎面对了一掌,「蓬」的一声闷响,二人分飞坠落。
  萧别情落地之后连退三步消解余力,才拿桩站稳,反观慧庆在将落未落之时,鼓起双袖向地面劈出。
  黄土山坡被他蕴含内力的一击砸出两个土坑,借这股反震之力,慧庆在空中滴溜溜一转,调转方向斜飞而出。
  「你不能走。」大喝声中,慧仁矫健身影随之飞起,二人在空中闪电般交手数招,才各自分向两边落下。
  慧庆甫一落地,身子竟不停顿,足尖一点,转眼横掠向一旁树林。
  「尚未叙旧,大和尚何必急着走。」鬼魅般的身影欺身而上,飘忽忽一掌迅捷无伦地印向慧庆背心。
  这一掌时机掐得巧妙,慧庆正发足疾奔,无暇后顾,眼见便要一掌拍实,急切间大和尚气沉丹田,听风辩位,一足落地,另一脚猛地向后蹬出。
  虽是仓促出手,却腿中带风,速度奇快,正是少林怀心腿的绝招「佛在心头」。
  这和尚到底精通多少门少林绝技,简直层出不穷,丁寿心中腹诽,腿长臂短,眼前这一掌怕是还未拍到,便要被和尚的一腿踢中胸口,逼不得已他变更掌势,直向慧庆踢出的脚心按去。
  「啪」的一声,丁寿身形晃了两晃,慧庆却借这一掌之力,身形如箭离弦,电一般窜入林中。
  「幸亏佛爷见机得快,不然真要阴沟里翻了船。」慧庆只觉脚底锥心般疼痛,忍不住咧了咧嘴。
  硬凭着丹田一口真气,与萧离和慧仁连连交手,本就是强弩之末,又被丁寿在背后捡了个便宜,虽说脱了三人包围,他也终是受了内伤。
  知晓现在耽搁不起,那三人转眼便可追上,慧庆正待强忍伤痛,借着熟悉地形,择地隐藏,忽然觉察一阵奇寒彻骨的柔风,正无声无息向他袭来。
  心道不好,慧庆急忙侧身劈出一掌,掌至中途,忽感真气运转不畅,这一掌之力竟未使全,身子一凛,已知中了算计,好在这和尚内力深厚,虽中了暗算,却未栽倒,而是缓缓跌坐,尚全了几分颜面。
  林木阴翳间闪出一道雪白身影,司马潇冷眸在和尚面上打转,也未继续出手。
  三道人影在林中穿插疾掠,转瞬便到近前。
  丁寿洋洋得意,「你有张良计,我有过墙梯,丁某神机妙算,大和尚还是成了瓮中之鳖,哈哈……」
  「司马,此番你当居首功啊。」丁寿不忘奉承了炮友一句。
  司马潇丝毫不领情,冷声道:「下作。」
  「招本无类,胜者为高。你我几人要不是受了算计,怎会成为阶下之囚。」
  下不下你不还是听爷的话做了,丁寿回瞥了个白眼,二爷对安排人偷袭的事可没半分羞愧。
  「恶僧,在马车上可是你施的暗算?」失手被擒,还丢了家传宝刀,萧别情自觉有辱萧氏门楣,一口心气郁结难消。
  「除了佛爷,谁又能制住堂堂刀圣传人的别情公子。」慧庆声音低沉,却语带讥诮。
  提及祖父,萧别情更觉颜面无光,「我的春风快意刀又在何处?」
  「这却不清楚,也许被人拿去杀猪劈柴了也未可知。」
  萧离怒不可遏,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和尚脸颊高高肿起,慧庆也是硬气,一声不吭。
  萧离还要再打,慧仁怒声喝道:「萧施主,你若再折辱于他,休怪贫僧反目。」
  「这等恶徒有辱少林清誉,大师又何必一意回护!」萧离气恼道。
  「那鸟寺院便是沽名钓誉,有何清誉可言,倒是刀圣传人整日与魔门中人混迹为伍,快意堂真是面上有光啊……」慧庆斜仰着头,阴阳怪气道。
  丁寿面色一紧,「你这和尚死到临头还敢胡说八道!」抬手去封慧庆穴道,却被一脸狐疑的萧离阻住。
  「丁兄,且听他说完。」
  「胡说八道?哈哈,丁施主拍佛爷的那一掌难道不是天魔手的」按字诀「?
  」慧庆浓眉一挑,乜眼斜飞司马潇,「还有这位女菩萨,她暗算佛爷那一记虽说似是而非,但若不是以九幽真气为根基,佛爷戳了自己这对招子!」
  这和尚一身武学庞杂,眼光更是毒辣,凭着丁寿二人各自一招竟然猜出了其师门来历。
  萧离与慧仁同时面色凝重,戒备地看向丁寿和司马潇,二人年纪尚轻,皆无缘昔年的伏魔大战,但对那场历时数十年的武林浩劫之惨烈,素有耳闻,何况萧离祖父便是参与阴山之战的八圣之一,而少林派则纠葛更甚,不说在二十年争斗中陨落的无数派中高手,便是阴山之战后,手持伏魔令率领武林对抗魔门的正是慧仁师伯、同为武林八圣之一的闲云禅师,所以无论如何,快意堂与少林寺,皆与魔门是不死不休之局。
  「丁兄,这和尚所说,究竟是真是假?」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6:56

第四百二十四章 迷香馆大排筵席 烂柯山倾吐心曲
  石室之内。
  司马潇轻轻整理略显凌乱的衣袍,微红玉面上饱含愠色。
  丁寿缩在一角,面上清晰可见五个稍稍肿起的指印,神情愤懑。
  「至于么?不干就不干,你打人干什么!」
  「你还敢说!」司马潇冷声厉叱。
  「算我没说,拼命帮你挡石头受了内伤,竟然好心没好报,想亲近一下还被打,上哪儿说理去。」丁寿好似一万个委屈。
  「本座失陷此地为的又是谁!」司马潇从未想过一个人可以厚颜无耻到这般地步。
  「为我。」丁寿点头认账,「为了回头杀我,这个我认,就冲这由头,还指望爷能念你的情么?」
  「我现在就可杀了你!」司马潇咬牙切齿道。
  「省省力气吧,困在这个鬼地方,就不劳您费事了。」丁寿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做什么?」司马潇脚下微退半步,一脸提防。
  「睡觉!」丁寿走向滑下来的石梯斜坡,贴着坡身寻了个舒服的角度躺了下去,嘟嘟囔囔道:「你又不和我睡,还碍着爷一人做春梦么!」
  司马潇气得脸色青白,狠狠一顿足,走到相反角落里盘膝坐下,身处险地,与其和这小子斗嘴置气,不如尽早将内力恢复,应对危机。
  主意打定,司马潇双目微阖,意守丹田,很快便进入物我两忘之境。
  
  石室上方,是另一间精心设计的房间。
  「这小子怕是个傻子吧?」邵进禄将耳朵从瓮形听音装置上离开,一脸迷惑,「这个时候了还有心思想那事,如此不分轻重,色欲熏心,罗廷玺等人怎会在他身上连栽跟头?」
  「以灭为乐,所行非常,此子有大慧根。」慧庆依旧一身油腻腻的僧袍,捻动着颈间佛珠答道。
  邵进禄不屑冷哼,「什么慧根,怕是心存侥幸,不见黄河心不死,邵某这便断了他的念想。」
  
  不知过了多久,司马潇功行十二周天,体内真气通达全身,丹田内息充盈了许多。
  司马潇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还未睁开眼睛,鼻端突然传来一阵烤肉的香气。
  司马潇近乎以为是错觉,没记错入定前她与那讨人厌的家伙被困牢笼,而对方也打定主意是要饿死二人,怎会好心准备肉食。
  略带狐疑的睁开双眸,司马潇见到的果然还是那张令人憎厌的笑脸,正蹲在一旁角落里,用室内的那支火把在熏烤几根肉串。
  「醒啦?正是时候,火候刚好。」丁寿举起一根肉串,放在鼻尖深深嗅了一口,一脸满足,抬手递给走近的司马潇,「味道好极了,来一根?」
  肉是用松明的枝杈做签子烤熟的,混合着松木香气的烤肉味道令人食指大动,司马潇腹中正饥,看丁寿举着一根肉串吃得不亦乐乎,不觉也浅浅咬了一口。
  入口筋道,口感甚佳,司马潇点点头,算是认可了丁二烤肉手艺,抬首问道:「哪来的肉?」
  此时丁寿撸串正欢实,嘴里嚼着烤肉,闻言也顾不上答话,只向旁边歪头示意。
  「老鼠?!」看见地上几张血淋淋的鼠皮和内脏,司马潇已然明了肉的来源,顿时蹙眉。
  「怎么?司马帮主吃不下?那就只好便宜我一个人咯。」咽下嘴里鼠肉,丁寿戏谑笑道。
  他一直看不惯司马潇的做派,平日饮食器物俱是珍品也就罢了,便是在乡野小店也要自备金杯银筷,未免太不合时宜,二爷这般身份地位也没充那个门面排场啊。
  而今丁寿是抱定主意打算看笑话,甭管这个师侄是恶心呕吐,还是发狂尖叫,哪怕翻脸动手他也做好了应对的准备,权当给这监中生活做个调剂了,只要打不死就成。
  哪知丁寿做好了各种预备,未想知道吃了老鼠肉的司马潇只是剑眉略颦,低头又吃了一大口。
  「那个司马,这可是老鼠肉……」丁寿有些把不准这个男人婆的脉了。
  「嗯,这口品出来了,从哪里弄的?」司马潇看起来食欲不错,一根肉串很快吃光,不客气地又从丁寿手里取了一串。
  「适才顺着斜坡爬上去,想看看上头有没有出路,发现洞口已被那些礌石压住,人是出不去了,却恰巧逮了一窝老鼠……」
  丁寿觉得喉咙发干,咂咂嘴巴,又道:「司马,你好像不是第一次吃老鼠?
  」
  取出丝巾拭了拭嘴,司马潇点头,神色复杂地注视着晃动的松明焰火,深邃的眼神中迷惘苦楚一闪而过,悠悠道:「确有好多年未吃过了。」
  「可否与我说说。」丁寿当年被困山隙,吃蛇虫鼠蚁是没得办法,可司马潇身为邪隐爱徒、天幽帮主,却又是怎么个境遇与这东西打上交道的。
  「不可。」司马潇声音转冷,头枕双臂躺了下去,好似不愿再多看丁寿一眼,转身扭向另一侧。
  尼玛,吃干抹净不认账,丁寿鄙夷地对司马潇的背影竖了下中指,犹豫着要不要把残余的几根肉串吃个干净,连点肉沫都不给这男人婆留下,不过吃完之后怎么办?这山中的老鼠搬家可不会每次都赶巧从他面前过,自己还不知要在这老鼠洞里憋多久,后面那群该死的家伙也不知赶过来没有,真他娘拖沓误事……
  丁寿正在患得患失,石壁上那处方孔再度开放。
  「原来二位贵客自备佳肴,倒是吾等怠慢了,不过有菜无酒甚是寡淡,在下略备薄酒相赠,敬请笑纳。」邵进禄的声音从头顶响起。
  丁寿翻身而起,果然见一个拴在细绳上的酒瓮由方孔处缓缓坠下。
  「劳尊驾费心了。」丁寿粲然一笑,上前解下绳子,打开瓮盖闻了一闻,「
  嗯,确是好酒,里面没忘记下毒吧?」
  「这位爷,您嘴下留德,小店是洛川城内的老字号,虽说平日卖茶居多,可也经不起您这么砸招牌的话。」另一个和善带着笑意的声音从方孔处传出。
  听到略感熟悉的声音,一直从容谈笑的丁寿悚然一惊,抬头望去,方孔内露出的不是邵进禄那张蜡黄的面孔,而是一张挂满笑容的肥胖圆脸。
  「是你?!」眼前人赫然便是洛川城内那间茶楼的掌柜。
  「小人安典彩见过二位。」
  茶楼掌柜笑容可掬,如春风拂面,丁寿心中却是如坠冰窟,冷透心脾。
  「二爷竟然走了眼,没想你这厮也是白莲教的?难为你整日在人前点头哈腰,迎来送往的,怕是教中的身份不低吧?」丁寿斜睨上方,冷笑不已。
  「客官说笑,不过帮亲戚打点些生意,哪有什么身份来历。」面对丁寿的冷嘲热讽,茶楼掌柜安典彩不以为忤,依旧笑容满面。
  「小的只是来告知客官一声,您的坐骑小店一直尽心照顾,您那些同伴看到之后,满意安心,不疑有他,小店又怕照顾不周,怠慢了贵客,专门给那些客官预备了特制香茶,令其宾至如归,酣然入梦,您老敬请放心。」
  「哦?如此多谢了,服侍这般周到,那粒金瓜子怕是不够打赏吧?」丁寿处变不惊,扬眉讥笑。
  「客官无须烦心,您的同伴大方的很,又多赏给小人一份。」随着安典彩笑声,一柄青光闪闪的软刀从方孔中出现。
  盯着贯通刀身的那抹妖异血痕,丁寿终于变色,「的确大方,不过兵者不祥之器,这份打赏怕是会给掌柜带来血光之灾。」
  「来者是客,赏些什么都是客人心意,小的怎敢嫌弃。」安典彩笑容如常,「您二位歇着,小人告退。」
  随着方孔关闭,丁寿的笑脸也瞬间冷了下来。
  「司马,这回是真的麻烦了。」
  丁寿朝着司马潇颓唐坐下,「我此行后队除了调来的二十名锦衣校尉,还有万马堂的老冤家快意堂,这一路上我都留下了锦衣卫的暗记,本想着他们到后寻不见我,定会循着暗记一路查访,我等脱困有望,没想到……诶,连萧别情都栽了!」
  「终日打雁,今日反被雁啄了眼,看来我真是小瞧了白莲教。」丁寿仰头灌了一口酒,没尝出什么味道,满嘴不是滋味。
  「这人隐藏巧妙,我在茶楼几日也未曾发现纰漏,怨不得你。」难道见丁寿一脸愁容自怨自艾,司马潇没有落井下石,反而出言开解。
  「既然是司马你手下打探的消息,他们可知你去向?」丁寿突然升起一丝期望。
  「连我都中了算计,怕是那班废物一早便露了行藏,若不出所料,天幽帮在洛川的暗桩已被拔得干净。」司马潇缓缓摇头,垂下眼帘,「你另想它法吧。」
  「那如今便只有熬了。」静默半晌,丁寿吸吸鼻子,无奈苦笑,「看谁熬得过谁。」
  「熬?」
  「我来洛川不是秘密,长期没了音讯,才总制必然通传地方查找,运气好的话,也许会找到这里,若是再有锦衣卫参与,机会还能大上几成。」
  「哪要等到何时,怕是你我早就饥渴而死了,便是侥幸留下一口气,白莲教又怎会容我等活着出去!」司马潇不以为然。
  「所以就要看运气咯,」丁寿故作神秘地左右看看,示意司马潇附耳过来,低声道:「告诉你个秘密,二爷命硬得很,白莲妖人输定了。」
  侧耳倾听得到这么个答复,司马潇哭笑不得,「你倒是想得开。」
  「想不开又如何,生有时死有地,万事皆有定数,强求不得。」丁寿故作随意。
  「好个生有时死有地,此言当浮一白。」司马潇击掌嘉许。
  「有酒!」丁寿将酒瓮抛出。
  含笑接过,司马潇痛饮一大口,抹去唇边酒水,「好酒!清冽醇馥,当是柳林美酒。」
  「哦?竟然是」蜂醉蝶不舞「的柳林美酒,适才竟没品出滋味,实在可惜,看来白莲妖人在这点上还算大方。」
  丁寿接过复饮一口,「敬司马,为杀丁某矢志不移,不惜身作楚囚。」
  司马潇莞尔一笑,「敬缇帅,身陷牢笼色心不改,舍命不舍财。」
  丁寿哈哈大笑,有苦心底知,若是白莲教人肯重信守诺,二爷倒不介意暂用金牌换得性命,可我也得有啊!
  
  「哼,他们倒是洒脱。」
  邵进禄暗中观察许久,未见二人有酒后沮丧崩溃之象,甚是失望。
  「兄长何必这般费事,过上十天半月,想要什么,直接从他们尸体上取就是。」安典彩对邵进禄的做法很是不解。
  「金牌不过是个死物,丁寿小儿这个身份才是我在意的。」
  邵进禄见安典彩仍旧困惑,心底叹口气,这个妹夫心思活络,八面玲珑,经商理财是个好手,处事格局终究是小了些。
  「你我这样的,便是手握金牌各方宣命,有谁会信?保不齐会被人当做癫狂欺诈之徒当场拿下,可这小子身为锦衣缇帅,便是不拿出皇帝信物,扯虎皮做大旗,伪明官吏又有几人敢不听从!」
  「那咱们便冒用他的身份……」安典彩立即想出个主意。
  「运气好或许可以蒙混个一次两次,待明廷发觉,那金牌就真成一块废铁了。」邵进禄叹了口气,「愚兄让那丁寿交出金牌,便是想以此要挟他为圣教所用,毕竟丢失御赐之物的罪名他担当不起,人若死了还怎么要挟!」
  「可是久拖下去对我们不利啊,若是被伪明侦得此处,必然派兵围剿,咱们藏在山中的兄弟可就暴露了……」安典彩忧心道。
  邵进禄扶着发涨的额头,「还有时间,就当是熬鹰了,看看谁熬得过谁!」
  「堂主,大事不好了!」一名灰衣大汉匆匆闯门而入。
  见来者是本堂一个名唤栗武的香主,邵进禄眉头一皱,属下的唐突冒失让他很是不喜,沉声道:「什么事?」
  栗武略一躬身,便急声道:「万马堂的人闹起来了。」
  
  长长的甬道宽约丈余,每隔数步壁上便插有松明,将幽暗的地下通道照得恍如白昼。
  石壁两侧开凿着许多石穴作为囚室,生铁铸就的大门封住穴口,只在门下留有半尺铁栏作为通风和送饭之用。
  此时一间囚室外聚集了许多身穿羊皮袄的大汉,一个个面相凶恶,不似善类,堵在甬道内叫嚷不停。
  恶僧慧庆盘膝坐地,闭目诵经,对众人叫嚷充耳不闻,让这群汉子恼怒不已,却又不敢越雷池一步。
  徐九龄两手下压,示意众人噤声,上前郑重施礼,「大师想必知道万马堂与姓萧的梁子?」
  慧庆不答,嘿然点头。
  「我等并无对大师不敬之意,只是万马堂与快意堂仇深似海,必要将姓萧的碎尸万段,才能消我等心头之恨。」
  「对,没错,将快意堂的人剖腹剜心,活祭颜当家!!」
  「还有老寨主的账,一并算了,千刀万剐也不为过!!」
  那日参与客店伏击的马贼大多丧命,慧庆击杀颜日春也是暗中出手,颜日春的余党自将这笔账算在萧离头上,可怜这些马贼叫嚣得厉害,却不知凶手正在眼前。
  一众马贼大声鼓噪,慧庆不为所动。
  「我等的意思大师想必明白了?」徐九龄道。
  慧庆再度点头。
  徐九龄继续道:「还请大师行个方便,让开道路。」
  慧庆断然摇头。
  徐九龄强耐怒气,「大师想要怎样?」
  慧庆缓睁双目,「尔等若要报仇,佛爷便把萧别情放出来,你们当面寻仇就是。」
  「你……」徐九龄一张黑脸气成了酱紫色,老子若是萧别情的对手,还会等到今日,一早杀上门去了,何用跟你这秃驴废话。
  徐九龄之子徐九祥年轻气盛,当即戟指大骂:「呔,你这秃驴好不晓事,若非小爷以身做饵,引得大鱼上钩,你们哪这般容易成事,今日问你是给你面子,再不识好歹,小心你的……」
  徐九祥正骂得酣畅,慧庆两眼一翻,两道精光犹如利剑般射出,徐九祥只觉心底一颤,脚下不自觉便退了一步,说半截的话更是全咽到了肚内。
  徐九龄横跨一步,将儿子挡在身后,「犬子无状,还请大师不要计较。」
  「南无阿……」
  「大师不可。」一听这和尚口宣佛号,徐九龄顿时失措,他可没忘了当日初来山中避祸,这些手下不服管教,话语中不清不楚地得罪了这和尚,在一声佛号声中,五名积年悍匪的脑袋被这秃驴用少林开碑手拍进了胸腔,那惨状仿佛犹在眼前。
  就在徐九龄动念要不要为了儿子先下手为强,号令手下乱刀剁了这秃驴的时候,一声长笑打破了他的犹豫。
  「徐当家何事这般热闹?」邵进禄脸带微笑,带人赶了过来。
  一见邵进禄,徐九龄心底吁了口气,白莲教虽也不是善茬,好歹行事还有章法可循,不似这和尚全凭喜好动辄杀人。
  「邵堂主,我等既托庇贵处,足下有何安排指派万马堂也尽力承奉,便是让犬子轻身犯险,我父子也未曾皱一下眉头,而今论功行赏,只要那萧别情的人头平复众怒,不算过分吧?」徐九龄知晓自己一干人等在邵进禄心中的分量,说话立即硬气了许多。
  「不过分,不过分,本该如此。」果然,邵进禄一力安抚。
  慧庆目光从洋洋自得的徐家父子面上扫过,淡淡道:「萧别情为刀圣传人,便是该死,也不应死于宵小之手。」
  「你……欺人太甚。」这话是打脸了,便是以徐九龄心中城府,也不禁怒形于色。
  「徐当家请息怒,大师并无恶意,只是这萧离来日还有大用,暂且杀不得,还请诸位万马堂的弟兄以大局为重。」邵进禄忙打圆场。
  「那小爷这番就白辛苦了?你们白莲教就这般使唤人的?」徐九祥把眼一瞪,气哼哼说道。
  好样的,儿子!徐九龄心中窃喜,他不宜与邵进禄明面翻脸,可童言无忌,晚辈说的话就有待商榷了。
  「犬子心中不忿,故而口无遮拦,还请邵堂主不要见怪。」徐九龄假意为子请罪。
  「令郎直言快语,何怪之有。」邵进禄打个哈哈,心中却骂,你小子在那几个婊子身上快活了三天,屁个辛苦!
  随邵进禄同来的安典彩仰天打个哈哈,「徐公子,此番在下得了一匹乌骓良驹,足轻体健,高八尺有余,乃是那伪明缇帅之坐骑,常言道」宝马赠英雄「,此马便送与公子代步可好?」
  马背上厮杀讨生活的马贼对宝马良驹自然喜爱,徐九祥立时眼睛一亮,「甚好,甚好,快带我去。」
  「劳邵堂主费心了,」见儿子开心,徐九龄也觉欣慰,只是本能地还想讨些好处,「非是徐某有意刁难,只是弟兄们往日呼啸成群,快活自在,这段时日窝在这山沟里实在憋屈狠了,徐某有些弹压不住。」
  邵进禄面上怒气一闪而过,尔等还觉憋屈,整日在山中饱食终日,那些粮食可都是教中兄弟姊妹节衣缩食供奉所得,全都填了你们的狗洞!!
  「徐当家且忍耐一时,待时机一到,自有诸位畅快逍遥的日子。」邵进禄亲热地拍着徐九龄肩头,言笑晏晏。
  「堂主……」栗武又不合时宜地冒了出来。
  「又什么事?」本就一肚子火的邵进禄,看这个乌鸦般的手下越来越不顺眼。
  栗武看看周围,迟疑一番还是快步上前,贴耳低语了几句。
  邵进禄脸色一变,「拿来我看。」
  从栗武手中接过一张纸条,展开细观之后,邵进禄突然仰天大笑,「真是天助我也,弥勒降生,当主世界,徐当家的,你们大展身手的时候来了……」
  
  月上中天,繁星点点,洛川县唯一的妓馆「迷香馆」内,红灯挂起,一个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馆内后院的一间堂屋内出出进进,忙个不停。
  鸨儿早就吩咐下来,今日安掌柜包场宴客,来的都是县中头面人物,一定要好好招待,这些青楼姐儿们自然使出浑身解数,款待来客。
  堂屋之内,酒宴上觥筹交错,酒兴正浓。
  本地巡检已经喝得半醉,乜眼大着舌头道:「老安,今日这般破费,想必又发了大财吧?」
  「在您老面前哪敢称什么大财,不过是往日里多蒙几位照看,略备薄酒叙叙交情。」安典彩红扑扑的圆脸上满是笑容。
  「那是,朝廷在西北与番人多是茶马互市,对这大宗茶叶控制得可严,要不是老子高抬贵手,你那茶楼能有个屁生意!」巡检自吹自擂,还不忘在身边陪酒的粉头胸前狠狠掐了一把,引得女子惊呼不止。
  安典彩笑着点头,连连称是。
  一个留着山羊胡子,面色些许苍白的五旬老者不喜巡检的粗鲁做派,微微轻哼了一声。
  安典彩眼观八方,细心留意着席上各人,发觉老者神色不满,立即斟酒逢迎,「主簿大人平日案牍劳形,又要提督本县民壮土兵,维持地方,供应边需,此次击退鞑虏,您老是功不可没啊!」
  洛川县主簿捻着山羊胡须,保持着文人该有的含蓄笑容,「为国宣劳,应有之义,岂敢妄言劳苦。」
  巡检「嗤」的一声冷笑,状极不屑。
  「你笑什么?」主簿大人勃然变色,区区一个领着几十弓兵的从九品武人巡检,也敢对自己不敬。
  「没什么,主簿大人千里退敌,在下佩服得很。」本地巡检阴阳怪气道。
  这话现场打脸,主簿愤然而起,安典彩与席上典史等人连忙劝解,大家同县为官,何必较真,和气生财等等。
  巡检司的考核由兵部掌管,这巡检也犯不着在此看那主簿老头死人一般的脸色,一把抱起身边粉头,「对不住了各位,涨得难受,兄弟先消消火去。」
  「您老随意,」安典彩起身相送,又看在座众人一个个蠢蠢欲动的样子,善解人意地笑道:「天色已晚,在下酒意阑珊,请恕招待不周之罪,此间已备了下处,诸位可随意安歇。」
  早就不想在酒宴上耽搁的众人连声称好,各自选了称心女子去胡天胡地,单单留下那位主簿大人。
  「沉湎酒色,真是有辱斯文!」主簿对同僚等人自甘堕落的丑态极为不满,怒其不争。
  安典彩唇角勾起,低声道:「主簿大人,小人还为您准备了一份薄礼……」
  洛川县主簿听得眉花眼笑,连连点头。
  
  人去楼空,安典彩独坐席间,看着一桌子残羹冷炙,切齿冷笑。
  屋内又多了一个人影,正是栗武。
  「准备好了?」安典彩问道。
  栗武点头。
  「动手。」安典彩起身冷喝。
  
  砖砌的大炕上两个赤裸裸的肉虫滚在一起不停蠕动着。
  妓院粉头双手搂住本地巡检的脖子,双腿绕到他屁股后头,雪白屁股不停向上耸动着。
  巡检也是掐紧了身下人的两瓣圆臀,挺着鸡巴深入花心,左右摇晃,让鸡巴头子在女人花心上不停研磨。
  「喔……啊……哎呀……情哥哥……大鸡巴……插到花心里去啦,好……好爽呀,不行啦……又……又要……死……死啦……」
  小县土娼自不如大邑名妓般知书达理,温婉柔情,叫起床来毫无顾忌,淫声浪语,反而更能刺激这粗鲁汉子的情欲。
  不多时,本地巡检呼呼怪叫着,毛茸茸的大腿连连打颤,一股浓浓的阳精直冲而出。
  他身下粉头被这股子热精烫得身子发抖,闭着眼睛轻声哼哼,还不忘用阴道内壁不断夹吮着体内肉棒,使得恩客继续享受泄身后的余韵。
  突然一件重物砸到了粉头怀里,伴随着还有一大片灼热液体喷洒在身上,疑惑着睁开眼睛,粉头不由惊声尖叫,掉落怀中的正是巡检大人血淋淋的一颗人头……
  
  盘腿坐在炕上,主簿大人在笑,笑容和蔼可亲,每当遇见姣好可爱的少年时,他总能露出这样的笑容。
  「来,到爷爷怀里来。」主簿向唇红齿白的男孩招手。
  男孩畏缩地后退了一步,不知何故,这位爷爷的笑容让他甚是害怕。
  「嗯——」老主簿山羊胡子一翘,混浊老眼中射出两道凶光,「不听话,将你绑到公堂上打板子!」
  「不,爷爷不要!」男孩身子一颤,乖乖走近。
  老主簿转嗔为喜,将男孩拉进怀里,干瘪如鸡爪一样的手掌伸进了男孩衣袍。
  男孩身子轻轻抖动,任由笑容可怕的老爷爷将他的衣裤扒去,他今年刚满十岁,从小和母亲相依为命,偏偏娘亲得病无钱医治,幸亏白莲教仙师的符水才救了性命,他从心底感激这些施法救人的白莲仙师,只是不知该如何报答,仙师说要让他来服侍本县的主簿老爷,他立即便答应了,只是这位老爷为何不要他干活,反将他拉上炕脱光腚呢。
  男孩的皮肤稚嫩光洁,连小鸡子那处也是寸草未生,摸起来滑不溜丢,手感甚佳,想不到农家院里长大的娃子还有这般奇货,殊是难得,老主簿心中热火「
  腾」地升起,一把将男孩摁在了炕沿上。
  男孩不敢反抗,只是怯懦哀求,「爷爷,不……老爷,小的听话,求您别把我送去打板子,听人说挨了衙门里的板子,不死也要脱层皮,娘还要人照顾,我伤不得……」
  老主簿脱去长袍,露出皮包骨似的精瘦身子,以及与身材极不相称的狰狞肉棒。
  两只鸡爪将男童滑嫩的屁股瓣大力分开,看着粉嫩嫩的圆孔,老主簿桀桀怪笑,「爷爷怎么舍得打你呢,那帮粗坯几家伙下去,还不把这桃臀美色全都糟蹋了,大煞风景,大煞风景……」
  男孩欣喜道:「谢谢爷爷……啊——」
  老主簿猛地一挺腰,男童发出杀猪般的一声惨叫,只觉屎孔瞬间被撑裂,一个坚挺火烫的怪东西还不断往里钻腾。
  「爷……爷……疼……要屙屎……」少年眼泪都痛了下来。
  老主簿不理少年的求饶呼告,紧紧箍着他的身子,腰身只管前后剧烈摆动,很快他便像破风箱一样开始喘着粗气,不得不放缓了速度,他晓得按自己的年纪,这样纵欲实在不利养生,可又忍耐不住,诶,罢了,马上就到耳顺之年了,离随心所欲的年纪也不差很远,便由着性子来吧,人一辈子谁还没个小癖好……
  心中给自己找到理由,老主簿便准备扬鞭跃马,征服身下这匹小马驹了,小家伙已经痛昏过去了,他得意地笑了,自己果然宝刀未老,雄风仍在。
  搓揉着男孩光溜溜的小牛牛,缓缓将裹着血污的脏东西抽了出来,他准备给男孩来上几记狠的提提神,正待动作时突然间胸口一痛,一截刀尖从干瘦的胸膛间冒出,主簿大人的笑容永远凝固下来。
  「拿了他的印绶夺取乡兵把守的城门,进城后立即抢占县衙。」安典彩森然下令后,带领随从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未看那已经昏迷的男孩一眼。
  
  洛川县城门洞开,无穷无尽的人潮嘶喊着冲入了县城,山野间不知多少火把亮起,不断向城墙下蔓延,周长仅有二里一百六十步的洛川县城,几乎被漫山遍野的火苗所包围。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司马潇玉颊生晕,醉眼惺忪,一手虚空伸出:「拿酒来!」
  酒瓮骨碌碌地滚到司马潇脚下,丁寿两手一拍,打了个酒嗝,「酒没了……
  」
  司马潇将酒瓮高高举起,檀口大张,好半晌终于有一滴酒水滴落在香舌上,满意地品咂一番,抱着酒瓮嘿嘿傻笑。
  摆弄着几个空空的松木签子,丁寿痛惜道:「肉也被你吃光了。」
  「怎么是我?明明是你吃的……」司马潇立即摇头否认。
  「有签为证。」也不知是否真的醉了,注孤生的丁二爷竟和女人较起真来。
  将二人面前的松木签一番查点,司马潇面上更加晕红,「区区小事,待日后十倍赔你。」
  「在下可不敢领教司马帮主的厨艺。」
  「怎么,瞧不起我?」司马潇竖起玉指道:「这鼠肉操持好了,味道可与瘦猪肉媲美,若是炖成肉汤,汤浓肉鲜,滋味更胜一筹……」
  司马潇侃侃而谈,丁寿则眼神古怪地看着她,实话说,这女人喝醉了以后顺眼许多。
  「你不信?」司马潇侧首问道。
  「不是不信,是不解,你怎会钻研此道?」丁寿道。
  司马潇面色一黯,许久后才悠悠道:「我过过苦日子,莫说老鼠肉,狗嘴里夺食的事也干过不少。」
  「观司马谈吐仪容,应是幼蒙庭训,出身富贵,何以落魄如斯?」
  「出身富贵?」司马潇凄凉苦笑,「说的也是,司马家祖上薄有资财,先父早年登第,交游广阔,门楣兴旺,虽不敢言陶朱猗顿之富,也算饫甘餍肥,衣食无忧。」
  「我六岁之时,父亲一至交好友阖家来访,他与先父是总角之交,只不过与科举无缘,将心思都放在置办家业上,其时他们夫妻喜得麟儿,特意登门请父亲沾沾喜气。」
  司马潇面上突然洋溢起暖暖笑意,两手比划道:「你知道么,那么大点的娃娃长得皱巴巴的,样子好笑极了……」
  「那小娃娃也是古怪,任谁人抱着都哭个不停,只有到了我怀里,才安安静静的,一放下他又立即哭起来,害得我那日功课都未做完,反被他尿了一手……
  」
  「两家长辈都说我俩有缘,当即便换了庚帖,定下了这门亲事……」
  「你成亲了!」这娘们有婆家?丁寿越想越觉得不对味。
  「天有不测风云,先父因事获罪,娘亲上下打点,虽脱了牢狱之苦,却家业荡然,先父郁结于心,一病不起,终于撒手人寰,昔日家中宾客云集,呼朋唤友,好不热闹,一遭落难,门可罗雀,人人闭门谢客,哼,这便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司马潇笑容已失,神情阴冷。
  「家徒四壁,我母女二人无以为继,母亲担忧寡母孤女受人欺凌,便带着九岁的我去投奔夫家,呵呵,登门之后,往日亲善和蔼的叔叔婶婶们恶语相向,抢走庚帖不认婚约,反将我二人撵出门去,母亲一路奔波染病,又受此大辱,忧愤气绝……」
  「用一苇芦席作棺埋了母亲,从此无依无靠,便过起了一人颠沛流离的日子……」司马潇的语气平淡,仿佛在讲述一个毫不相干的人。
  「你……吃了不少苦吧?」丁寿略带怆然问道。
  「苦?也许吧,忘得差不多了,只记得当时的日子就和路边的野狗一样,为了一口吃的便去抢,抢人的、抢狗的,只要你心狠拳头硬,无论人狗都会怕你、让你、躲着你,别看我身子瘦弱,便是成年乞儿也得把他们讨的食物孝敬我一份……」
  司马潇照旧笑了起来,可这笑容却莫名让丁寿有些心痛。
  苦日子丁寿也曾挨过,不过他的苦更多是在与天斗,从天公口中夺取活命的食物,可要比与一个个险恶人心作对容易得多,何况大多数日子里他还有朱允炆相依相靠,司马潇则不同,一个孤苦无依的纤弱女童,要怎生的顽强不屈,才能在险象环生的乞丐窝中独善其身!
  丁寿端详着司马潇,回味初见后她的言行神情举止,未见女儿温婉娇柔,展现出的多是凶狠暴戾,不识底细的人谁又知道在这身华贵衣袍下,藏着一具婀娜健美的女儿身呢!又是经历过多少冷漠无情,才让她将女儿家的满腔柔情锁死在一身男装之下!
  丁寿突然间理解司马潇对慕容白二女的处置手段了,她所经历的所有事情,都告诉她只有握在手里的,才是自己的,而一旦脱离掌握,便要以雷霆手段将之毁掉,既让旁人无法得到,也震慑敌胆,使人对其望而生畏。
  姑且不论对这做法赞同与否,好歹也算事出有因,丁寿静默片刻,继续问道:「那你后来呢?」
  「后来?」司马潇释然一笑,从容地将身子靠在石壁上,「后来遇见了师尊,他待我很好,既把我当徒弟,又将我作情人,我也尽心侍候,直到艺成出山,还为我建了个天幽帮……」
  「那毁约的一家人呢?」丁寿可不信这娘们是个以德报怨的大度之人,「你放过他们了?」
  「我会么?」司马潇别有深意地反诘,不待丁寿开口,她已给出答案,「出山之后,我便寻上门去,你猜如何,那家人竟为自己儿子寻了一个门当户对的美貌妻子,当日正是成亲之日,我恰逢其时……」
  「我杀了那对嫌贫爱富、轻诺寡信的势利夫妻,连同他们心中的如意儿媳,又一把火烧掉他家几代家业,这仇我报得畅快至极,哈哈……」
  司马潇放声长笑,笑声凄厉,丁寿却觉这故事似曾相识,忽地福至心灵,想起了某件未曾在意的事……
  「等等,你那未婚夫婿该不是宋中吧?」
  笑声戛止,两道冷电直逼而来,丁寿不由小心提防这娘们会暴起杀人灭口。
  「咚」的一声巨响,石室顶上突然开启了一扇三尺见方的洞口,一个童山濯濯的光头探了下来。
  「二位施主,请出来吧。」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6:29

第四百二十三章 误打误撞开心锁 糊里糊涂入牢笼
  「臣奉旨巡查西北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叩上:虏酋火筛、孟克类拥众叩关南下,荼毒百姓,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玩寇殃民,临敌束手,竟不能制,臣领代天巡狩之责,岂敢坐视,将其下狱鞫问,振奋军心……」
  「赖陛下神灵,阴阳并应,将士效命,陷阵克敌,救回被掳人畜之余多有斩获,鞑虏无功而返,畏缩塞外,皆仰陛下王化育民之德也。」
  「臣巡边之日,观三边将士疾苦,莫过墩军与夜不收者,军士奔走于风霜之中,衣不蔽体,食不果腹,面色惨黧,苦不堪言,更有提调营官卖富差贫,层层盘剥,士卒以一人之身,既以当军,又以应役,领一人之俸,既以养家,又以奉将,凶荒年益一年,征求日甚一日,何能及于温饱,何暇及于妻子哉?」
  「边城烽火,缓急是赖,边虏入寇,每得厚利,皆由墩台疏阔,烽火不接,及守墩军士困惫所致,今各路墩台,倾圯废坠,不闻柝声,沿边烽台,夷虏无日不窥伺,安危悬于一线;各边守墩军,昼夜瞭望,劳苦特甚,霹雳于边墩高处,岁恒有之,震死者常有其人;腹里墩军虽在本卫,得米不过五斗,赴墩食用,家小在营,用度不敷,以致失节失所者多,风俗浇漓,不可胜道……」
  「夜不收远探贼情,昼伏夜行,冲沙冒雪,深入荒漠达数千里,十死一生,而死者不录其功,衣粮不异于众人,妻子分散,父母无倚,彼皆因公,诚为可怜……」
  「戍边之卒,烽火斥候,终岁不休,锋镝死亡,朝夕不保,比之京辅之军,劳逸安危,何啻百倍,所谓劳逸不分,惠泽罔均,而欲军士出力效死,退无怨言,不肯逃避,岂可得也?故臣斗胆妄言边事三则……」
  「一则沿边守墩瞭报及夜不收等军,昼夜不休,常被杀死,劳苦万状,衣粮犒赏,尤宜加厚,乞于月粮冬衣常例外,量为加给;二则阵亡官军孤儿寡妇,尤为可悯,须倍加优给,夜不收死事者,与阵亡者同录其后,则生者激励军前,死者感恩地下,军心固也……」
  「再则效余子俊昔年故事,于各墩下设墩院,修瓮城房室,量给荒田,令其携家住种,使其父母、妻子俱生于斯、聚于斯、葬于斯,一旦闻警,守墩既为守家,烽火举警,庶不误事……」
  「上陈三事,为臣之浅见,请陛下御览圣裁,臣身在西北,仰望天阙,恭祈龙体圣安,臣丁寿再拜顿首。」
  一份绞尽脑汁的奏疏写罢,丁寿搁笔,端然肃穆。
  「太师叔,白儿知错了,放过我吧。」一声柔媚入骨的哀吟,打破了屋内庄严气氛。
  「你还有脸说!」赤条条的丁寿当即跳了起来,指着胯下齿痕犹在的宝贝气急败坏地大喝道:「这么大个女娃心里没个轻重啊,张嘴往爷命根子上咬!」
  「白儿一时不忿,失了分寸,您也不用这么罚我呀……」慕容白眼泪汪汪地哽咽道。
  此时的慕容白同样一丝不挂,两条玉臂倒剪高高挂起,因双臂牵扯,半个身子不觉前倾,与丰隆雪丘折成一个直角,修长浑圆的双腿间还横亘着一根尺余长的木棍,让她顿足发力都无法办到。
  「都绑了快一天了,白儿也知晓错了,再不敢对师长不敬,白儿有伤在身,实在是撑不住……」慕容白勉力抬头望向丁寿求助。
  「你的内伤已差不多痊愈,别拿伤说事,再说这一日吃喝也没少了你的,二爷还亲自侍奉,委屈你了不成!」丁寿坐下翘起一条腿,嘚嘚瑟瑟地摇晃起来。
  「便是因为一顿没少,我才憋不住了呀……」慕容白身子轻轻发抖,因两腿固定无法并拢,十根玉花瓣似的脚趾不安地扭曲张合。
  「你是要方便?」丁寿歪首问道。
  慕容白连连点头,「求太师叔快些松绑,别脏了地方。」
  丁寿站起,拍了拍撅起高翘的紧实玉臀,「就地解决吧,太师叔不嫌弃。」
  「太师叔莫要与白儿置气,过了这一遭,我将您那根东西当祖宗供着,再也不敢无礼了,快一些……我……我真忍不住啦……」腹内胀痛更为强烈,慕容白眼泪夺眶而出。
  看着慕容白晃动着屁股的哀怜神色,一股火气猛地自丁寿小腹窜起,他一把握住因俯身更显丰挺的紧实酥胸,轻轻揉捏道:「忍不住便不要忍了,太师叔帮你一把。」
  扯掉那根木棍,不等慕容白两腿并拢,丁寿一把抄起两个雪腻腿弯,如为小儿把尿般将她整个身子托起。
  阴部大张暴露的慕容白无暇虑及羞耻,只是急声哀求:「便桶,快,我要尿出来了,呀——」
  一声尖叫,丁寿出其不意地将硬挺如铁棒的粗大怒龙一下捣入肥嫩牝户,慕容白无暇感受巨大的异物入侵的拉扯裂痛,本就鼓涨难耐的膀胱在独眼巨龙的不停抽动压迫下,麻酥感瞬间窜遍全身,再也忍耐不住,一股水箭由二人交合处窜出,喷得足有数尺高。
  从小到大,何尝有过这般狼狈窘态,巨大的羞辱感让慕容白嘤嘤哭泣起来,可最尴尬的便是明明极力忍耐,体内残存的浅色尿液还是在那根巨大肉柱的挤压碾磨下不断喷出,直到点点滴滴挂在二人紧密相贴的毛发上。
  也不知是腔内淫水分泌还是尿液余滴润滑,丁寿的抽送更加畅快便利,一边享受着少女的紧窄嫩腔,一边哈哈大笑,「小慕容,太师叔服侍得可好?」
  「你,你不是人!」慕容白实在不知如何来形容身后男人。
  「太师叔本就不是人,」丁寿狠狠向上一挺,撞得怀中少女一声闷哼,贴着她的耳垂低声道:「我——是——魔!」
  抱着粉嫩娇躯连耸了十余下,丁寿稍缓口气,「你也一样不是人,是不是,小魔女?」
  「我,我才不是……嗯,轻些……那还沾着尿呢……脏死了……」嫩穴被巨大阳根弄得红肉外翻进出,慕容白通体酸软,低吟个不停。
  「我可是正经人家出身,要不是和家人闹了别扭,才不会纠缠上你们这些魔道冤家……」
  「哦?那你是怎么拜司马潇为师的,说给我听听。」丁寿侧过头,啃咬着少女胸前鲜红蓓蕾。
  鼻腔内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慕容白依旧反剪双手,提拉扭动着娇躯道:「
  年少无知呗,想着学成本事争口气,谁想她……那般无情无义,十二岁便跟了她,不到二十岁她便嫌我老了,还喜新厌旧……噢,这下重了,枉人家为了她连那处毛都剃了……」
  「剃毛?」丁寿吐出湿淋淋的乳尖,好奇问道:「怎么意思?」
  「没什么……只管弄你的好了……」自知失言的慕容白涨红了脸,吞吞吐吐道。
  「小慕容还敢不老实!」
  扯断绳索,丁寿猛地将怀中人扑倒在地上,摁着雪白秀颈,挺腰拉胯,便是一通狠弄。
  「哎呀,痛死了,轻些,我说……」本就体虚的慕容白被这几十下到底猛戳,穴心子都被凹进去几分,娇躯激灵灵打颤,连连求饶。
  「再不老实可还要吊起来重罚。」丁寿松开压迫,轻轻耸动,同时威胁道。
  「你和她一样的心狠!」慕容白向后飞了个白眼,娇声嗔怪道。
  「十六岁后,下面……那里毛发渐渐多了起来,师……司马潇便有些不喜,说什么还是小女娃儿的光洁可爱,为了讨她欢心,我便私下将那处的……给刮掉……」慕容白声音越来越低,粉面酡红。
  「可有收效?」丁寿拍了拍紧凑俏臀示意。
  「还好……嗯,好舒服……」慕容白晃着臀儿迎合着丁寿腰身摆动,「师…
  …司马潇还算喜欢,而且原本我那……又细又软,磨镜体会差了许多,新生出的毛茬刮蹭更合她的意……」
  「哈哈……」难怪小妮子秘处毛发忽多忽少,原来还这么个由头,果然闺中之乐有甚于画眉者,丁寿被这对活宝师徒的闺中趣事引得发笑,却是羞坏了慕容白。
  「说了我不说,你偏要人讲,现在又……又取笑人家,你……我不弄了……
  」慕容白香臀一扭,想将体内阳根挤出。
  丁寿急忙扶住美人腰腹,打消了她的念头,「小慕容别生气,太师叔可不会挑肥拣瘦,这里毛多也好,少也好,断不会嫌弃。」
  咬着鲜红唇瓣,慕容白不确定道:「真的?你不会像司马潇般喜新厌旧?」
  「喜新是免不了啦,厌旧却绝不会,这点小慕容可以放心。」丁寿拍着胸脯打包票。
  「哼,司马潇说的没错,你们这些臭男人都是薄情寡义的负心人。」慕容白好似发泄不满,腔内立时收缩了几下,像要把穴内那根棒子夹断一般。
  舒服,丁寿抽了一口凉气,涎着脸笑道:「这话以偏概全了,旁人我不知晓,丁某人反正绝不是薄情,而是博爱……」
  「世间好女子如此之多,若少了丁某爱怜,其一生岂不少了许多闺房乐事,例如小慕容……」在毛茸茸的耻丘上掏摸了一把,丁寿嘻嘻坏笑道:「此处体毛旺盛之女子多欲求不满,若无太师叔这般天赋异禀的,谁还能慰藉小慕容你呢。
  」
  「真不知羞。」慕容白低啐道,眼见男人湿淋淋的手指送到了面前,还带着一股淡淡的尿骚腥气,急忙扭头闪避。
  「小慕容又不听话?」丁寿空着的手掌立即在结实翘臀上来了一记脆而响亮的巴掌。
  「啊!」一声柔媚尖叫,慕容白噙着眼泪将那一根根湿漉漉的手指塞进嘴里舔了个干净。
  这女娃自己是吃定了,丁寿对徒孙的乖顺表现满意至极,不知不觉间涌上了一股莫名的暴虐征服情绪,大力地掰开两个紧凑臀瓣,向前大力一撞。
  「哎呦!」突然加重的撞击,慕容白樱唇一张,尖叫了一声,不由呻吟喘息着扭动腰身,努力逢迎……
  数次欲仙欲死的感觉后,慕容白体力渐渐不支,只觉腔中干涩,火辣辣的疼痛,忍不住开口求饶,丁寿也不理她的哭告哀求,搂着腰胯兴冲冲一番狂飙猛顶,直到月上东山,才将一泡浓浆灌输在慕容白泥泞的花心内。
  伏在香汗淋漓的雪嫩娇躯上喘息了一阵,丁寿直起身子,手伸到腋下将浑身酸软的慕容白扶起,只见她云发披散,酡红的面颊上缀满细密的汗珠,黛眉轻颦,美眸紧闭,长长的睫毛轻轻抖动,朱红樱唇微张,气若游丝,雪白丰硕的美乳上遍布青紫掐痕,一双修长滑圆的美腿微微外张,已然合不拢一处,萋萋芳草隐秘处,一片狼籍秽污,尚有白色浆汁缓缓流出。
  看着粉嫩膝盖上被地面摩擦出的些许淤青,丁寿心中略有些自责,自己方才是有些过了,没控制住情绪。
  「小慕容,你没事吧?」丁寿轻轻呼唤,将一股真气由背心输了过去。
  慕容白「啊」的一声,倏地睁开眼,忍着娇躯酸痛,蜷起修长玉腿,簌簌发抖。
  「那个小慕容,适才我……」丁寿斟酌着语句,想着怎么能把礼赔了,还能保住自己的小面子。
  谁想慕容白一双眸子流露出怪异神采,敬畏地望着丁寿,抢声道:「太师叔,白儿知错了,今后一定听你的话,好好服侍您。」
  「啊?哦。」未等莫名其妙的丁寿搞清楚状况,慕容白已然顺从地倒在他怀中,状如小鸟依人,他反而一时手足无措。
  丁寿自然不会明白,慕容白自小家境优渥,长辈呵护,故而性情骄纵,因故负气出走又遇上了同样性情古怪的司马潇。
  这位师父冷傲孤僻,武艺出众,更不会惯着她行事,平日打罚随心,反而对生来说一不二的慕容白具有别样的吸引力,只把司马潇当作天上神仙般供着,当然对于旁人她还是颐指气使,一百万个瞧不上眼,这也是她对白映葭敌意颇大的缘故。
  在她想来,都是这女子狐媚轻浮,才引得师尊移情,将之杀了便是,若不是司马潇那夜翻脸无情,逼急了慕容白口不择言,她还真无心与其反目。
  前两番与丁寿燕好,破瓜之时早有对男子的抵触在,除了肉体欢愉心中还无大感,后经丁寿舍身相救,心头也念着他的好处,云雨之时已去了对男人心结,可自小养成的娇惯性格还在,故而醋意一发便不计后果的张嘴就咬,也是丁寿见机得快,才没断了子孙香火。
  原本在她看来,错的定是丁寿和那姓白的女人,与己无关,咬了也就……当然,回头想想这么干似乎真有些过了,但也不至小题大做,没想却是碰了丁二的逆鳞(丁寿OS:有种你切了这个逆鳞给二爷看看),将她倒吊了一日夜,受尽苦楚,还迫着她当面小解,颜面尽失,在心里脆弱之际又是一番粗暴交合,险些要了命去,这般狂虐相待,反将她身心彻底征服,她此时看丁寿便如神祇一般,一如对待当日的司马潇。
  当然这些缘故莫说丁寿,便是慕容白自己也说不清楚,若是丁寿明白其中一二,定会骂上一句:去他娘的「公主病」,扔到墩军眷属中过上仨月没个不好的。
  即便不解其故,丁寿对而今的结果也是乐见其成,抚着怀中娇躯,轻声道:「小慕容,你也饿了吧?咱们出去用饭,这里的味道也待不得了。」
  二人折腾半晌,慕容白排泄的尿液水分早被屋内炭火烤干,那股骚味弥漫在空气中,的确是呛鼻子。
  本以为这般取笑,慕容白定会恼羞成怒,丁寿也做好了应变准备,怎料这丫头只是红透着耳根,低「嗯」了一声,「听太师叔吩咐。」
  吔?这小娘皮真转性了!丁寿诧异。
  
  陕西延安府,鄜州洛川县。
  临街的一间茶楼上,一身白袍的司马潇临窗而坐,星眸微睐,修长的手指轻轻拨弄着面前盖碗,似乎在享受着这陕北小县午后的宁静。
  一个身影自来熟地坐在了对面,屁股还未沾椅子,便扯着嗓子喊道:「沏壶香片,果盘茶点麻利儿伺候着。」
  如此煞风景地打破了楼上静谧,一众茶客人人皱眉。
  脾气算不得好的司马潇难得没有发火,只是将掀起一半的杯盖轻轻合上,「
  你来得很快?」
  「天幽帮主传信,敢来得迟么?」来人没好气地回了一句,又嚷了起来,「
  快点上茶,爷快渴死了!」
  司马潇终于蹙了下眉,「这般大呼小叫,不嫌失了身份么?」
  「从花马池沿着边道跑到榆林,又从榆林一路赶来洛川,沿途十一个驿站,我连一口气也没歇,换成天王老子,也不会有好声气了吧,我的司马师侄?」的确,满脸黄土灰尘的丁寿,累得就差吐舌头了。
  「这位爷,您的茶点来了。」手脚利索的茶博士捧上茶盘,除了一壶茉莉花茶,还有几盘云片糕、红枣,和些干果、杂色糖,布了满满一桌,还不忘躬身打了个佥儿,「店里客多人手少,有怠慢处您多包涵。」
  这人气势足,来头怕是不小,单人家拴在楼下的那匹马可着全县怕也寻不出一匹来,看着就不是好惹的人物,嘴甜些总没毛病,这茶博士是个有眼色的。
  「罢了,赏你的。」丁寿顺手丢了一个物件,便迫不及待地抓了几块云片糕扔进嘴里,又往里灌了一口热茶。
  托盘里「啪嗒」一声响,茶博士已经瞪大了眼睛,一粒黄澄澄的金瓜子!
  「哟,这……小的找不开!」茶博士结巴起来。
  终于把舌头烫出来的丁寿正在拼命往嘴里扇风,大着舌头道:「说了是赏你的,茶钱另算。」
  「这怕是得值个十几两银子吧!小人受不起……」
  「滚!」丁寿不耐烦地将这个碎嘴的茶博士喝退。
  「你肝火很旺?」司马潇从盘中摸了两个核桃在手中把玩。
  「我心火更盛。」丁寿压低声音,恶狠狠地说道:「万马堂这帮孙子手里沾着我锦衣卫的血,而且我也想知道,当日是谁算计的老子。」
  「仅你一人来?」
  「其他人都被甩在了后面,丁某也想早日与司马师侄叙叙旧。」丁寿将手搭在了白玉般的手背上,轻轻摩挲了几下。
  司马潇眸中寒芒陡现,识时务的丁寿及时扯回了手腕。
  丁寿打个哈哈,急着寻个话题掩饰,「说来我还真佩服司马你,锦衣卫与陕西各府都在查这班人下落,没想还是你先得到消息。」
  「蛇有蛇路,鼠有鼠路,江湖人的路数本就与官府不同,不足为奇。」司马潇将目光投向窗外,「今日事了,你我两不相欠。」
  「你便这么急着想和我清账?」
  「自然,这样杀你时才没有顾虑。」
  「好吧,我认了,谁教你有我想知道的消息呢。」丁寿无奈认栽,剥了几个阿月浑子(开心果)扔到嘴里,悠然问道:「万马堂的人藏身何处?」
  「不知道。」司马潇淡然回了一句。
  好悬被噎死的丁寿瞪直了眼睛,「司马,这玩笑开得大了……」
  「你想找的人在里面。」顺着司马潇的目光,丁寿看向了街对面的一间青楼行院。
  府下散州所辖小县的妓馆青楼,自无法与通衢大邑相比,莫说什么华光铺排,低檐重帘,拢共不过是一个两进院落的砖石宅院,门前尚未点亮的红灯上写着「迷香馆」三个大字,街边站着三两个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女人懒散地向过往行人兜揽生意。
  「万马堂」万里游龙「徐九龄的独子徐九祥,已然在里面呆了三天了,有什么话你可以问他。」司马潇收回目光,不经意间闪过一丝倦容。
  「你在这里等了三天?」
  「没那么久,」司马潇轻揉眉心,「我前天上午赶到的。」
  「司马为什么不进去找几个粉头放松一下,你不是好这个调调么?」丁寿促狭一笑。
  「咔嚓」,司马潇手中的核桃捏成了碎渣。
  「玩笑,玩笑,不要当真。」丁寿连忙摆手,将司马潇手中的核桃仁挑出,边吃边笑:「谢啦。」
  「三天未出来,会不会已经逃了?」丁寿嚼着果仁,含糊问道。
  「不会,我每日都入内探查,他……」司马潇俊面微红,顿了一顿才继续道:「包了院中两个红倌,整日地胡天胡地。」
  「整整三天!?」丁寿突然心中有些泛酸,「那他还不扶着墙出来。」
  司马潇闻言乜了丁寿一眼,唇角微微下垂,哼,男人整日想的便是这些……
  当丁寿桌前的阿月浑子果壳已堆成一个小坡后,司马潇突然道:「出来了。
  」
  一个面孔黝黑的年轻人从妓馆中走出,警觉地左右看了看,便顺着长街一路走去,教丁寿失望的是,这年轻人步履矫健,没一点虚浮迹象。
  「动手吧。」司马潇站起。
  「且等等。」丁寿摇首,迎着司马潇诧异的目光道:「让儿子卖爹不那么容易,不如放长线钓大鱼,查出他们的落脚之处。」
  「伙计……」
  「这位爷您什么吩咐?」店里差不多所有的茶博士都围了上来,狗屎运不能都让那小子一个人踩了吧。
  「都不干活啦,去伺候客人去。」胖胖的茶楼掌柜挥袖撵走了伙计,欠身堆笑道:「爷,您吩咐。」
  这就叫有钱能使鬼推磨,丁寿自得地向司马潇打了个眼色,对方不屑扭头。
  「掌柜的,我的马寄存在柜上,好生照应着,这一天半日的会有人来此找爷,将马交给他们,便说是我说的,让他们在此等候,事情办成了爷回头重赏。」
  「瞧您老说的,包在小的身上,断不会出差错。」听完有赏,掌柜的点头哈腰,谄笑不已。
  
  烂柯山,位于洛川县东,时已进冬,山上落叶萧萧,一派荒凉景象。
  「躲在这么个鬼地方,难怪到处寻不到人。」
  隐身在狭窄山道两侧的密林中,丁寿可不算舒适,尤其徐家那小子甚为机警,时不时便回头望上一眼,让他不敢有丝毫大意。
  司马潇同样藏身林中,对丁寿满腹牢骚不理不睬,让这货好生无趣。
  便这样闷闷地追了七八里山路,前面的徐九祥突然一拐弯不见了踪影。
  二人相视一惊,飞身急掠了过去,只见四处荒烟蔓草,枯枝败叶,哪还有半点人影。
  「见鬼了不成?」丁寿叉着腰,左顾右盼,「难不成那小子钻地下去了!」
  「差不多。」司马潇俯身从一旁捡起一根枯枝,看断口似是才被踩断的。
  若有所悟的丁寿急急顺着枯枝方向四处寻找,终于在十几步外的山壁上发现一个枝蔓遮掩的深邃洞口。
  洞中黑黝黝的,深不见底,丁寿揉了揉鼻子,「那个司马,你怕黑么?」
  白了男人一眼,司马潇矮身钻进山洞。
  「有个伴总是好的,何况还是个女伴。」丁寿耸耸肩,猫腰跟了进去。
  山洞光线幽暗,视线所及也不过五六步距离,摸索石壁,有人工开凿痕迹,也不知是何时所建,二人怕惊动徐九祥,未敢举火,只是小心翼翼贴着墙壁前行,幸好拐过一个弯后,可见前方隐约有灯火跳动,似是有人掌灯前行。
  看来是未走错路,心中有底,丁寿二人跟踪的速度不免加快,洞内路径逐步向地下盘旋延伸,越往深处越是阴暗狭窄,勉强可供两人并肩弓背而行,周遭石壁也渐趋光滑,开凿者打磨得极为用心。
  「司马,咱们回去吧。」丁寿突然传音道。
  司马潇不解地眨眨眼睛,一双乌晶水眸在黑暗中甚为亮眼。
  「我不是胆小,只是有些不祥的预感,怕是要出事。」丁寿传音解释。
  司马潇同样心中惴惴,只不过身为天幽帮主,她考虑更深一层,「先拿下徐九祥,必要时以他为质。」
  「好。」丁寿颔首,主意既定,立即身形电闪而出。
  为防被人发现,他二人与前面灯火一直不即不离保持着七八丈远,此时脚下一发力,不过瞬息间便将前面举着灯火的人拿住。
  「你是谁?!」在昏黄的灯光照射下,眼前人完全是一张陌生的脸孔,绝不是二人跟随一路的徐九祥。
  「小……小人是……」这人因巨大的恐惧,面容已扭曲变形,说不出的诡异瘆人,「你……你们……不该……这么快发现……」
  「什么该不该的?徐九祥在哪儿?说!」感觉被人耍了的丁寿,收紧了锁在来人咽喉上的手指。
  「快逃!」那人瞪大眼睛,用尽全身力气喊出了这两个字,让二人一时间惊疑不定。
  突然,一阵「轰隆隆」好似雷声的闷响由身后传来。
  「打雷了?」丁寿错愕,而今可是冬天。
  司马潇一摸石壁,感受到整个山洞似乎都在微微颤动,顿时色变,「不好,这洞内设有礌石。」
  不用提醒,丁寿已然看见足有洞内通道方圆大小的巨大圆石咕隆隆向这边滚来,丁寿毫不犹疑地重复了那人的喊叫:「快逃!!」
  二人如电般错身疾掠而出,此时也无暇顾虑其他,只有向着洞内深处逃窜,不过才奔出十余丈,便听到那个跟在他们后面奔跑的倒霉蛋一声惨叫,便没了声息,怕是已被压成了肉饼。
  尽管有个人做了垫底,丝毫未能影响那巨石的滚落速度,丁寿算是晓得这狗日的石洞为何开凿得如此光滑倾斜了,分明就是为了给礌石减少阻力增强惯性用的。
  竖着中指问候着古人的物理老师,丁二脚下半点不敢怠慢,猫蹿狗闪,兔滚鹰翻,此时已经不在乎什么身法巧妙姿势美观了,但凡能加快些速度,二爷便是手脚并用也不含糊。
  正在发力疾奔,忽听前面司马潇惊呼一声「不好」,抬头看去,前方已是山洞尽头,只有一面光秃秃的石壁,没有半点通路。
  这下褶子了!丁寿回头见巨大礌石滚滚而至,此时除非变身苍蝇才能从缝隙中逃出生天,再无其他生路。
  老子有穿越光环,天命在身,没这么容易挂,丁寿心中一狠,鼓足真气,劲运双臂,挥掌向着轰轰涌来的巨石迎了上去。
  转眼间礌石滚至,丁寿双臂一震,「轰」的一声,那块硕大巨石竟被他顶住了。
  丁寿只觉两膀疼痛欲裂,眼前一黑,险些吐出一口血来,老子赢了,正自庆幸,忽然发觉轰轰之声未绝,仍有礌石向这边滚来。
  靠!还TM有!丁寿那口血真要吐出来了,哪个缺德带冒烟的东西设计的这鬼地方,便是机关消息枪林箭雨好歹也有个躲闪的余地,这般纯以力胜的蠢主意是谁TM想出来的。
  顷刻间又是一块礌石滚落,正砸在第一块石上,强劲的力道让丁寿再也忍受不住,终于一口鲜血喷出。
  尽管心中一万匹草泥马来回奔腾,丁寿依旧咬紧牙关,一声不敢吭,此时他全凭一口真气勉力支撑,若是真气一泄,怕会立即被眼前礌石砸得骨断筋折。
  礌石却还未完,轰轰声又至,丁寿把眼一闭,完了,二爷怕是要归位,正待认命,忽然背后命门穴一股暖流输入,受了内伤的脏腑说不出的熨帖舒适。
  不用回头,已知其人是谁,丁寿不敢开口,将背后输入的同宗同源的天魔真气归导为一,硬抗随后而至的滚动礌石。
  接二连三,如是连连扛住了七八个巨大礌石,后边才再未有礌石滚下的动静。
  此时丁寿面如金纸,嘴角仍有残存血迹,看起来狼狈不堪,不过好歹可以换气说话了。
  「司马,你没事吧?」幸得身后内力源源不断的输入,丁寿才硬抗了过来。
  「无妨。」司马潇声音同样虚弱。
  「现在麻烦还没过去,若是找不到出路,等我油尽灯枯,咱还逃不了一死。
  」虽没了新的礌石惯性加成,可就凭这几个叠罗汉的大家伙,丁寿也不过是勉力支撑而已。
  「此处哪还有什么生路。」司马潇语气萧索,似是无意白费力气。
  「那个被砸死的倒霉蛋,说什么咱们不该这么快发现,可见他有脱身之法,只不过还未及发动,便被我等撞破身份,所以此地该留有出口。」
  「你怎知出口在此,而不是适才经过的地方?」司马潇道。
  「不知道,可总得赌一把吧,」丁寿撇撇嘴,仍是吊儿郎当的调调,「你若死了心,我也不受这个罪了,两手一松,咱们一块儿玩完,不过这个死法么,嘻嘻,可真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啦……」
  丁寿故意笑得猥琐,听到身后一声冷哼,果然传来淅淅索索的声音,他才暗松了一口气,这男人婆真是属驴的,牵着不走打着倒退,二爷和她死在一起才是冤枉。
  过了片刻,丁寿只觉两臂酸软,仿佛灌了铅似的,不由叫道:「司马师侄,寻到了没有?师叔我可快撑不住啦!」
  司马潇没有回答,仍旧淅淅索索地细细摸索着,当手触到右侧石壁的一处凹面时,顿感此处尤为光滑,与别处大为不同,不觉大力按下。
  「吱呀呀」一阵令人牙酸的怪响中,贴近石壁尽头的地面上又出现了一个尺余左右的圆形洞口。
  「又找到一个洞,下不下?」看着深邃洞穴,司马潇迟疑问道。
  「不下还能如何,结果总不会比现在差吧。」丁寿扭头看了一眼洞口,「还是你先跳,我殿后。」
  司马潇也不多话,纵身跃了下去,随后丁寿也两臂一收,迅如脱兔,缩进了洞口。
  听得头顶如同闷雷的连贯撞击声,向下滑行的丁寿不免庆幸,这小洞内凿有滑滑的斜道,人一入内便如坐着滑梯般快速斜行滑下,看来倒像是个预备的逃生通道,果然天无绝二爷之路。
  连连下滑了十余丈,脚底一顿,才算落在实地上,猝不及防的丁寿双腿被震得生疼,忍不住跳脚喝骂。
  「这便是你说的生路?」面色苍白的司马潇眼神冰冷。
  丁寿转目四顾,此间是个不大的石室,四面密不透风,一处墙上还悬着一只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除了滑下的那处斜梯外,再无半个门户。
  「似乎……像个地牢?」丁寿犹犹豫豫说出了自己的看法,「便算没有」逃出生天「,可也不是」自寻死路「,最多算是个」自投罗网「,好过适才的」坐以待毙「。」
  冷冷打量这个不知愁苦的小子,司马潇也不确定他是真疯还是假傻,攒着眉头道:「又不是让你考状元,没必要扯这些酸词,而今怎么办?」
  「等呗,人家费了这么大力气,总会出面说上两句的。」丁寿盘膝坐下,无所谓道。
  「呵呵呵……」一阵阴恻恻的笑声,石壁高处开启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方孔,露出一个脸皮蜡黄的中年男子面容。
  「缇帅料事如神,真是妙人。」
  「客套话就不用说了,若是能掐会算,也不会落到此番境遇。」丁寿倒有自知之明,「敢问尊驾哪一位,万马堂那些漏网之鱼怕是玩不出这般大手笔。」
  「缇帅过奖,在下白莲圣教大愿堂堂主邵进禄,见过丁帅、司马帮主。」
  「白莲教?」丁寿觉得牙疼,这回还真是自投罗网了,自个儿和这帮家伙结的梁子可着实不浅。
  「你认识我?」司马潇诧异万分,她平日与白莲教徒并无交集。
  「天幽帮四处打探万马堂的消息,邵某怎能不留心一二,按理早该当面拜见,但邵某实在好奇司马帮主目的所在,才延宕至今,失礼之处还请包涵。」
  「这么说丁某只是个添头咯?」丁寿插话道。
  「如此说话对缇帅身份似有不敬,该说」意外之喜「,更为恰当。」邵进禄笑道。
  「啧啧,这般字斟句酌,体察人情世故,丁某还真是欣赏阁下。」丁寿半真半假道。
  「在下谢过缇帅青睐。」邵进禄笑容不改。
  「既然做了恶客,丁某这便告辞,改日备了礼物再来拜望。」丁寿的笑容可谓无耻至极,「司马帮主乃是主客,不妨在此多盘桓几日。」
  「主客也好,恶客也罢,来去随意,只是这礼物却大可不必等到下次再送。
  」
  「丁某如今身无长物,无礼可送啊。」丁寿在周身上下拍了拍,以示所言不虚。
  邵进禄微微一笑,「听闻缇帅身上有一面御赐金牌,自入陕境平冤狱、除贪官、整军纪,皆仰其力,邵某厚颜,请丁帅见赐。」
  「确实不巧,金牌未带在身上,阁下若是喜欢,改日携来请尊驾赏玩。」丁寿难得说句实话。
  「在下诚心相待,奈何缇帅虚与应付,」邵进禄唏嘘摇头,「真情难换真心,只好请二位在舍下小住数日,待能坦诚相对之时,再续前情。」
  「好教二位得知,近年秦境旱涝不绝,天灾频频,洛川民贫地瘠,寒舍无以飨客,招待不周之处,还请多多担待。」邵进禄言罢,方孔石壁瞬时合拢。
  「诶,诶,没粮食给点野味也成啊,我不挑食……」丁寿冲着方孔方向连敲带打,可这地牢石壁中不知夹杂了别的什么材料,一掌下去石壁丝毫未损,反震得他腕骨欲折,龇牙咧嘴地甩着手腕。
  「完咯完咯,看起来他们是打算把咱俩活活饿死,这帮邪教妖人,比二爷还缺德。」只要不是死到临头,丁寿总有力气吐槽。
  看着颓然坐倒在地的丁寿,一直默不出声的司马潇问道:「现在怎么办?」
  本以为抵消前账后再一决生死,没想虑事不周反和他一同遭了算计,司马潇此时可谓心情复杂,既希望他能想出主意脱险,又担心再欠上一笔说不清的糊涂账。
  「现在?」丁寿眼睛一亮,让司马潇心底也萌出了一丝希望。
  丁寿纵身扑上,「反正也是死定了,咱们便做对风流鬼,再痛痛快快干上一场……」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6:08

第四百二十二章 遭调戏心存芥蒂 巧疗伤惹火上身
  关中百姓这段时日可谓一日数惊,突然之间得到消息鞑子破关南下,一路劫掠,各家各户立时人人自危,如果鞑子攻克平凉,或者西侵延、庆,则西安府六州三十一县皆在鞑子兵锋之下,关中父老可又要遭难了。
  也不怨百姓多想,弘治爷那会儿号称名臣无数,可在边事上实在让百姓揪心,曾收复哈密的马文升可谓能臣了,他当兵部尚书那会子,因裁减京营及边军布粮赏赉,以致上下易心。鞑兵寇边,中外骚然,甚至传出童谣:天上有扫星,地下有达兵,若走须杀马文升。可见当时兵事何等败坏。
  如今坐龙廷的是少年天子,据坊间传闻是个挺不靠谱的,把先帝爷留下的老臣大多驱出朝堂,重用阉宦佞臣,这在戏本上妥妥是个昏君啊,平日看那些老爷相公们谈起朝政痛心疾首的模样,升斗小民们也觉得忧心忡忡,对这场在家门前开打的战事心中更加没底。
  结果竟大出意料,先是鞑子在定边和下马关等处受阻,转而向西,西安府的老少爷们总算安心了一半,随后又听说宁夏镇边军渡河,收复清水营,将西进的鞑子们也撵了回去,破边的鞑子带着劫掠的牛羊男妇仓皇北窜,在铁柱泉驻马歇息时,又被驻扎在花马池的才总制领军突袭,所掠生口大多被夺回,此番鞑子入关偷鸡不成,反损兵折将,关中百姓闻之无不喜笑颜开,真是天佑皇明,皇爷爷有道明君,洪福齐天,刘公公不愧是乡党老陕,嫽得太!
  心忧已去,百姓们日子还得照常过,商户也要打开门做生意,长安自古帝王都,而今虽说帝都不再,可也人烟辏集,店肆林立,车马骈驰而过,行人摩肩擦踵, 繁华非常。
  「要说这府城还是比兴平家里热闹,南北百货样式俱全,看着哪个都想买,老沈,你说呢?」
  街上横着膀子过来一行人,当先的少年年岁不大,头顶黑色缎帽,一身银红撒花大袄,迈步间可见衣摆内露出撒花绫绸裤,足蹬镶边云头鞋,干冷的天气,手里偏还摇着一把洒金折扇,摇头晃脑,不伦不类。
  少年身后跟着五六个汉子,都是身着锦衣,体格健壮,看着不像家奴,倒有几分神似护院,这些人也都没闲着,手中大包小包,拎着各色物件,看光景也都是街上才买的。
  其中一个汉子闻言陪笑,「公子说的是,这西安府城自是百业兴盛,不过相比起来,京师繁华更胜,待入了京,小人定随公子逛个尽兴。」
  「京城的事等进了京再说,长安城还没逛够呢。」少年不以为意地摇着扇子,兴致勃勃进了一间绸缎庄。
  呸!要不是有刘公公在,爷一巴掌呼死你这小兔崽子,汉子与手下几人对视一眼,心不甘情不愿地跟了进去。
  这些人正是丁寿留下护送刘景祥的锦衣卫,领头的沈姓汉子不消说,便是东司房办事百户沈彬了。
  沈百户这段时日可是遭了活罪,刘景祥与长女彩凤性子谦和,还好伺候,可那二丫头刘青鸾和刘二汉这姐弟两个,简直是魔王附体,一对混账玩意。
  本来一家子祖先也拜过了,趁早回京把人往刘瑾手里一交,沈彬这趟差事就算大功告成,偏偏刘青鸾鼓动着老爹非要在府城多逗留些日子,美其名曰为刘公公准备些土产,刘二汉更是在旁边上蹿下跳添油加醋,心疼子女的刘景祥便应了下来,谁知这一停歇便是小半个月。
  说是准备土仪,刘青鸾却成天拉着一干锦衣卫们在驿馆里比武练手,这班人一来怕伤了刘瑾家眷,不敢下狠手,再则刘二丫头的剑法也确实精妙,应对不易,这一天天下来,众人被收拾得遍体鳞伤,那刘家丫头也不知搭错了哪根筋,每次赢了还要在大家脑袋上弹几个脑奔儿,且乐此不疲,大家都是昂藏七尺男儿,谁能受得了这般糟践,索性都避得远远的,整日跟着刘二汉在街上闲逛。
  刘二汉倒是没有其二姐喜欢舞刀弄枪的暴力倾向,可也绝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走在街上看见什么都想买,当然这钱都是由跟随他的锦衣卫来付,可花了钱也别想落下什么好,照旧被呼来喝去的当奴婢使唤,以往跟随卫帅时总是打赏不断,现在倒好,全他娘贴回去了,众人心中窝火可想而知。
  如果仅是如此,沈彬等人也权能忍受,谁教人家胎投得好,有个司礼监掌印的叔叔呢,谁知这毛还没长全的小子,还是个属兔子的,街上但凡见到有姿色的女子便上前调戏几句,事闹大了便让锦衣卫过去收拾,这里可是西安府,省城驻地,三司大小官员云集,官眷自也不会少了,就在前日,这小子在庙会上拦住一个漂亮少妇,口花花了没几句,便被十几个家丁给围了,沈彬等人照例上前亮明身份,非但没解围,又堵上一圈军兵,敢情这妇人是西安知府马炳然的爱妾吴氏。
  调戏官眷,这可不是小过,何况对方还是上府黄堂,品级不低,正当自知理亏的沈彬心中十五只吊桶打水——七上八下时,闻讯而来的马炳然主动和解,宣称不过误会,不必挂在心上,言谈间还请沈大百户一定向丁缇帅转达他马知府的仰慕之情及真挚友谊,也是从马炳然那里,沈彬才知晓自家大人在宁夏直接将巡抚刘宪下了大狱,而且那位巡抚大人还莫名其妙地死在了狱中,沈彬即便没亲眼得见,用屁股想也能知道刘宪的死不简单,只是没想到自家卫帅有这般的魄力和手腕,那可是堂堂封疆大吏啊,再看马炳然热络神情下的畏缩忌惮,沈彬晓得,这陕西官场怕是对锦衣卫避之若浼了。
  无论如何,调戏知府大人小妾的事算是支应过去了,即便撞了一回南墙,刘二汉也没半点收敛,继续在街上招摇,对这个惹祸精,沈彬等人尽管心头忿忿,还是亦步亦趋地跟在后头。
  「哈哈,小娘子,咱们还真是有缘,又见面了!」
  才进铺面,沈彬便见那小崽子又拦着一个身着青缎夹袄的女子,举动轻薄。
  又来了!自己堂堂锦衣百户,如今竟沦落到给人帮闲,心底叹了口气,沈彬昧着良心上前,「这位小娘子,我家公子乃是……宋姑娘!」
  待看清眼前女子的清秀面容,沈彬瞠目结舌,面前人竟是单身入京告御状的宋巧姣。
  「沈大人,是你!」宋巧姣与沈彬等人同行千里,也算熟稔,立即期盼道:「丁大人可在?」
  宋巧姣本意是丁寿在此,可制止这纨绔登徒子的无理行径,却被刘二汉会错了意。
  「别痴心妄想了,你那相好不在这里,还是乖乖陪公子爷我乐呵吧。」
  「公子慎言,休要污了奴家清白。」宋巧姣玉面涨红,说不清是羞是怒。
  「好,不说话,来,且让本公子抱抱。」刘二汉将折扇往后衣领一插,张开双臂便要去抱。
  宋巧姣被刘二汉的轻薄行径吓得失声惊呼,连退几步。
  「何方登徒子光天化日之下行止不端!」随着一声呼喝,一名锦袍青年大步闯进铺子。
  一见来人,宋巧姣喜不自禁,「官人救我!」
  来人正是宋巧姣的未婚夫婿傅鹏,一场牢狱之灾结束,他守孝之期已满,按照丁寿吩咐,郿县县令李镒开始催促筹办三人婚事,此番到西安便是采办婚庆之物,适才他去银匠铺定几个首饰样式,由宋巧姣来选衣料,怎料这一碰面,便赶上一个纨绔少年欲对未婚妻行非礼之事。
  傅鹏怒气冲冲闯了进来,「你是何人?咦,沈大人也在!」
  郿县审案,沈彬在丁寿身边奔走,傅鹏也见过几面,知晓这位是京中来的锦衣卫,待看沈彬也只是这少年随从时,不禁心头一跳,直觉对方来头不小。
  「傅公子,久违了。」见了熟人,沈彬也觉尴尬,向双方介绍了彼此身份,干笑道:「今日刘公子多喝了几杯,发生些许误会,有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听闻少年是权倾朝野的刘太监侄子,傅鹏这口气也只能咽下,连说无妨,打算息事宁人,不想这刘二汉却不肯轻松过去。
  「既然大家相熟,便由本公子作东,大家一起喝上几杯,尊夫人嘛……」刘二汉目光淫邪,「便把盏相陪吧。」
  说着话,刘二汉又向宋巧姣扑去,宋巧姣缩在店角无处可躲,傅鹏又一时不知所措,眼看便要被刘二汉揽在怀里,幸好被沈彬上前止住。
  「刘公子,宋姑娘非是常人,且已名花有主,便放过她一遭吧。」
  「名花有主?他丁寿能抱得,为何我便抱不得!」
  刘二汉把眼睛一翻,气哼哼道,他对东岳祠挨打的事耿耿于怀,这些时日他们姐弟把沈彬折腾得够呛,已然消了不少气,可宋巧姣的出现,又让他忆起了那日往事,这个小娘皮,当初我不过想牵个小手,她便又躲又逃的,可被丁寿搂在怀里也未见她说半个「不」字,真真欺人太甚。
  「刘公子,宋姑娘入京告状,曾暂住卫帅府上,与丁大人一家甚为相得,您这一来,卫帅面上许不好看。」
  「有叔叔老人家在,他能把我怎么样!」刘二汉扯着嗓子嚷道,话说得硬气,却颇有几分色厉内荏的味道,他心里也确实打鼓,当日知道他的身份后,那姓丁的好似也没太在意揍他的事,刘二汉一时也吃不准丁寿在刘瑾面前到底有多大面子。
  看穿了这小子外强中干的表现,沈彬心中冷笑,面上却点头称是,「公子说的是,可宋姑娘毕竟是在太后与皇上面前都挂了名的人物,真要闹出什么事来,刘公公面上也不好看,公子爷是孝顺人,当不会让长辈为难。」
  思忖再三,刘二汉狠狠一跺脚,认了这个台阶,「好,便看在二叔面上,放他们一遭。」
  走至傅鹏面前,刘二汉戏谑一笑,「其实本公子也没那个好胃口,把人的刷锅水当块宝……」
  看着甩袖而去的刘二汉,沈彬向宋巧姣歉意一笑,施了一礼,又冲傅鹏略一拱手,带人追了出去。
  宋巧姣惊魂稍定,抚着高耸酥胸来在傅鹏身前,「幸得官人来得及时……」
  不见傅鹏回话,宋巧姣心觉有异,转首看去,只见自家未婚夫婿脸色铁青,望之可怖。
  宋巧姣一转念便知其故,连声解释:「夫君,休听那纨绔浪子之言,妾与丁大人清清白白,绝无苟且……」
  宋巧姣说得什么,傅鹏一句也没听进耳中,只是握紧拳头,心中反复念叨着两个字:「丁——寿——」
  
  「阿——嚏!」丁寿揉着鼻子,暗道又是那个混账在骂二爷。
  「缇帅,可是身体有恙?」笑容可掬的三边总制才宽关切问道。
  「啊,没……没什么,小子失礼,教部堂见笑了。」丁寿欠身作答。
  才宽哈哈大笑,「缇帅说哪里话,堂堂大金吾身临箭矢,惩贪除弊,才得各军合围,此番大捷,缇帅厥功甚伟,老夫已上表朝廷,为缇帅请功。」
  一回花马营,才宽便拉着丁寿摆酒庆贺,老爷子盛情难却,丁寿也不好推诿,不过二爷好歹还要些脸面,不会贪功独有。
  「部堂之言丁某愧不敢当,此战若非部堂运筹帷幄,攻敌七寸,难有如此战果,论功部堂当居首位。」
  才宽摆手笑道:「老夫枯坐营中,大军环绕,怎比缇帅摧锋破敌,一路凶险,缇帅休要自谦。」
  「非是小子自谦,若非周彦章阵断戎机及一众将士拼力死战,丁某怎能安然抵达宁夏镇城,众人之功万不可没。」丁寿不失时机地为周尚文等人请功。
  「缇帅宽心,论功行赏,报功之时自少不得他们。」
  才宽手指轻敲桌案,似笑非笑,「还有一功,可算缇帅独占。」
  「哦?愿闻其详。」还有这事呢,丁寿都忍不住竖起了耳朵。
  「虏营驻地柳条川,可是缇帅冒险探得,旁人皆无缘分润。」
  「那个啊,那是因为……」丁寿好悬没把司马潇的事说出来,好歹想起那男人婆对大明官员有种天然敌视,还是少惹麻烦为妙,「那件事并无大用,算不得什么功劳。」
  「虏骑行踪不定,等闲夜不收出塞也难探得其营地所在,缇帅一朝便探得土默特五帐所在,怎说无功!」才宽捻须微笑。
  丁寿心中一动,「部堂可是要出塞捣巢?」
  当年三边总制王越率五千轻骑两日夜奔袭八百里,捣毁鞑子老巢红盐池,缴获驼马无数,将各部留营男女老弱一扫而光,以致当时的鞑靼小王子满都鲁和太师癿加思兰见到部中惨状时相顾痛哭,立即带残部北渡黄河,此后近二十年不敢再居河套,莫不是才老儿也动了这个心思。
  才宽喟然长叹,「如今陕西疲敝,粮饷不济,以十数万大军出塞」搜套「之况已不敢想,可河套千里防线,虏骑来去如风,想打便打,可任意选择薄弱处破关而入,若想一劳永逸,唯有效仿当年王襄敏捣巢之举……」
  「部堂如有此念,丁某愿效犬马之力。」
  才宽微微讶异,「轻骑出塞,其凶险比之边内御虏远甚,缇帅身份尊贵,何必轻身涉险?」
  「鞑虏寇边殃民,生灵涂炭,若能驱逐套虏,还三边百姓安宁,纵有千难万险,丁某何妨一试!」丁寿豪气干云。
  才宽略作沉吟,颔首道:「好,倘若时机成熟,老夫当与缇帅携手杀敌,共谋复套。」
  「时机?」丁寿奇道。
  「时机……」才宽点头,「鞑虏新败,元气未伤,倘若重兵仍在大帐,我等并无可乘之机。」
  「不过此次入边无功而返,想来鞑虏也要另寻他法熬过寒冬,届时机会便到了……」才宽眉头舒展,踌躇满志。
  
  扶着昏沉沉的脑袋,丁寿出了中军大帐,才老儿一大把年纪,却量如江海,千杯不倒,最可恨的是即便放倒了他,第二天起来人家照常办公,跟没事似的,让丁二很没成就感。
  醒了醒脑子,丁寿才想起要去做什么,行至半路,刚好遇上了正主。
  「敢问萧兄,映葭那里……」
  「丁兄,白姑娘走了。」萧别情直截了当道。
  「走了?去哪啦?」丁寿一脸懵懂,「她不是帮着小慕容疗伤么?」
  「是,据白姑娘说慕容姑娘的伤势已然痊愈,她无留此的必要,故而告辞。
  」萧别情道。
  「你怎生不劝她留下!」丁寿脱口喝道。
  看萧离一脸的无奈神情,丁寿也明白了,白丫头和她那老子一个臭脾气,油盐不进,能听人劝就怪了。
  「小弟一时失言,萧兄勿恼。」缓过味儿来,丁寿开始为自己的鲁莽道歉。
  萧离连道言重,丁寿又问:「小慕容的伤势果真无恙了?」
  我哪知道啊,别情公子有苦难诉,自己的住处被改成诊所后,他还没进去过一次呢。
  「丁兄,蒸熏疗伤有别他法,在下贸然擅入,恐有不便。」萧别情一脸窘迫为难。
  
  掀开密不透风的厚重夹板毡帘,丁寿才一步入,便觉一股热浪滚滚袭来,帐内水气缭绕,裹着浓浓药草香味,熏人欲醉,瞬间身上冬衣已然湿透。
  丁寿解下外袍,缓缓步入,只见数丈方圆的寝帐内遍布新鲜药草,在数个盛满沸水的木桶热气蒸腾下,烟雾氤氲,彷如幻境。
  慕容白侧卧在一张铺满药草的台面上,单手支颐,星眸微阖,如海棠春睡,全身上下散发着一层柔和光晕。
  丁寿蹑步近前,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双纤直天足,骨肉匀称,白里透红,两条圆润修长的白嫩玉腿半伸半屈,略略蜷缩并拢,紧致的大腿间不见一丝缝隙,美中不足者,高高隆起的山丘上掩了一条布巾,将那腿根的销魂洞口与挺翘美臀遮个干净,让他扼腕不已。
  性感的椭圆香脐嵌在赤裸白嫩的紧实蛮腰上,浅深适度,一只玉臂环在胸前,挡住了大半柔玉香峰,仅露出半截微微颤抖的凝脂乳丘,堆积出一道深深沟壑。
  一双锁骨精秀紧致,连着天鹅般的修长颈项,直到那张未着脂粉、被水汽熏蒸得薄薄汗湿的丰润面颊,一头被水汽沾染湿润的秀发披散挂在裸露肩头,整个人如芙蓉出水,妩媚娇柔。
  才饮过酒的丁寿不由口干舌燥起来,稳稳心神,探手向那只遮挡视线的雪白皓腕伸去。
  手臂移动,惊觉有变的慕容白睁开美目,「是你!她呢?」
  「映葭走了,」丁寿一边把脉查看伤势,看着她略微苍白的朱唇,关切道:「伤势无碍了吧?」
  「好多了。」慕容白随口答道,突觉男人眼神有异,顺着他直勾勾的目光向下一看,只见自己一对汗光熠熠的丰满乳丘完全暴露在男人眼前。
  「呀——」慕容白一声惊呼,抽回手腕,双臂环抱,将整个身子背了过去,「你快些离开!」
  丁寿未动,反而欣赏着眼前曲线曼妙的光洁玉背,嘻嘻笑道:「哪里去?你体内真气还未理顺,如今映葭不在,除了太师叔还有谁能帮你推宫过血。」
  「说得好听,心里到头还不是想着那些脏事,告诉你,休想!」慕容白琼鼻紧皱,她太知丁寿为人了,平日无故还要挑摸几下,如今裸裎相对,他能忍住不占便宜除非日出西山。
  「小慕容,怎么这么说长辈……」丁寿搔搔鼻子,貌极委屈,「你便这么信不过我?」
  「你说呢?」慕容白嗔目反问。
  丁寿好不郁闷,「这样吧,太师叔保证:只管疗伤,未得小慕容允诺,绝不越雷池一步。」
  「不然呢?」慕容白一脸提防。
  「不然……不然我改口管你叫」师娘「如何?」关键时刻二爷绝对拉的下脸。
  「噗哧」一乐,慕容白佯嗔道:「满嘴胡吣!」
  尽管心存疑虑,慕容白终究在丁寿的花言巧语下乖乖伏卧,将粉嫩玉背朝向了男子,两条白生生的丰润大腿却夹得死紧,看来终究是放不下心。
  看着眼前婀娜娇躯,光洁如玉的粉嫩香肌,一双丰腴白腻的乳峰在木板挤压下溢出大半肉球,圆润紧致的香臀上虽盖着轻薄布巾,却早已湿透,两瓣翘臀间清晰勾勒出一条细缝,丁寿不再废话,三两下除去衣物,蹁腿跨上了玉人腰间。
  「你……脱衣服作甚?」肌肤碰触,玉面冲下的慕容白清晰觉察到男人的赤裸身躯。
  「这一身汗腻,不除了衣服我如何行功。」丁寿理所当然道。
  「强词夺理,告诉你,你要是敢越界,从此就得改口……哎——」慕容白正心心念念算计丁寿该怎么称呼自己,白皙肩头传来的两股暖流让她不禁发出一声舒服娇吟。
  「如何?」丁寿按着慕容白肩井穴,将两道天魔真气随着推拿按摩源源输入。
  「还……可以……唔……」随着真气导入,慕容白觉得体内紊乱气息渐渐疏导归入丹田,更重要的是在那巧妙的手法下,浑身说不出的舒服惬意,这些时日她只闷在帐中药熏水蒸,周身酸乏,经丁寿这一番手段,顿感松快许多。
  丁寿也确实卖了力气,一双大手推、拿、摩、按、点、摇、抖、搓,不断变幻手法,手劲由轻而重,先为之按捏,再帮她拍打,由圆滚精致的肩头,沿着白玉无瑕的光滑玉背,直至腰眼美人浅窝,掌心在若有若无的脊骨上按了数下,攀上了挺拔玉股,并自然而然的将那方布巾扯了下去,丝毫不见赘肉的挺翘圆臀顿时展现眼前。
  美目迷离,正自享受的慕容白觉到下体微凉,长长的睫毛轻轻抖了抖,终究懒得睁开,只是柔媚的问道:「你又要干什么?」
  丁寿不答,将身子略略后移,跨在那双紧致大腿上,两手在坚实挺翘的臀瓣上轻轻抓捏,但觉入手滑腻紧绷,弹性十足。
  臀尖环跳穴上传来的真气热流,让慕容白细长圆润的秀腿微微颤抖,再也并拢不齐,臀峰间已清晰可见桃源洞口的丛丛耻发,小慕容但觉胸前乳丘悠悠涨起,顶端两粒凸起也随之硬挺变大。
  「别……别弄下面了……」慕容白原本苍白的嘴唇上多了几分娇艳血色,声音却羞涩难当,有酸痒难忍之意,再由他胡弄下去,自己怕是真要忍不住了。
  「也好。」二爷有求必应,弃了满月般的圆臀,重新骑了上去,略显粗糙的手掌在挺秀锁骨上轻轻摩搓了数下,便抻起了慕容白的雪白藕臂。
  「嗯——」闭目享受着筋骨拉伸带来的松畅快感,慕容白却没想自己胸前浑圆乳丘也随着身子微微颤动,一对娇嫩乳头好似樱桃般点缀在粉红乳晕之巅。
  丁寿嘴角微扬,探手握住胸前一只碗型奶峰,玉腻鲜滑,挺拔高耸,慕容白娇躯一震,只觉胸前胀感缓解不少,便蹙着眉间儿,没有说什么。
  当下丁寿自不客气,大手交替在两个白玉似的乳房上揉捏辗转,丰腴乳肉将手掌塞得满满,不时由指缝间溢出。
  慕容白被他逗弄得全身火烫难耐,乳房上传来阵阵说不尽的舒畅快意,一对亭亭玉乳,满是香汗水汽,闪着柔媚的朦胧光泽,男人指掌与那乳肉交融时「滋滋」作响,更是扰得她意乱情迷,私处郁郁葱葱的一片黑色丛林间,已然亮晶晶,水滴滴,便是鲜红肉缝儿,也是褶褶密密间,春潮滚滚。
  小慕容春情难抑,丁寿也未好到哪去,胯下之物早已怒指苍穹,不过因跪坐姿势,一时不至露丑,此时体会着少女结实饱满的高耸玉峰,指尖搓揉着硬翘激凸的鲜红乳蒂,他的粗巨毒龙也缓缓抵在了丰润圆臀上。
  「你……嗯……你不守诺……」慕容白呢喃低语,口鼻间不觉发出呜咽娇喘。
  「谁说的。」丁寿邪邪一笑,将整个娇躯都翻了过来,「背面按完了,该前面了。」
  慕容白嘤咛一声,两条浑圆玉腿自然绞在一起,腿根间山丘上的茂密黑林,早已被汗水蒸汽沾染得湿黏黏的,一片滑腻。
  硕大阳根借着汗腻不断摩擦三角区湿润肥腻的两片贝肉,几根长长的卷曲毛发缠绕在紫红菇头上,轻微剐蹭数下略解欲火,挺住!丁寿喘了口气,暗中给自己打气。
  裹着慕容白身上香汗,丁寿一双大手再度在少女娇嫩白皙的胴体上了来回游走,从高耸双峰到紧实小腹,从修长笔直的圆润双腿,再到胯下浆汁流淌的鲜红肉缝,掌指之间不断变幻手法,将慕容白浑身毛孔都激发大张,挂满了水珠汗液。
  慕容白芙蓉玉面红润得仿佛火烧一般,红唇微张,鼻翼轻忽,「啊」的一声轻呼,绷紧的玉腿一松,一股暖流自花心向蜜穴处奔涌而出,穴口的几丛毛发上又添了些湿润淫露。
  就着这个机会,丁寿伸出两根手指撩开茂密毛发,挖入了肥美蛤肉包裹的紧窄肉壁之内。
  「你……你怎么弄那里……啊——」慕容白只是扭动柳腰雪臀,似拒还迎。
  「要按自然按全啊,怎能少了此处。」
  感受腔道带来的阵阵收缩,丁寿淫笑道,指尖沾满蜜穴内分泌春露,连抠带挖,并由指尖发出丝丝缕缕的天魔真气,刺激摩擦慕容白阴道内的嫩壁褶皱。
  从那蜜穴里传来阵阵酸楚快意,让慕容白情潮汹涌,唤起了她体内的无穷欲望,原本想要吊着男人胃口,待他向自己苦苦求告后才给些甜头的小算盘早已抛到九霄云外,脑中只是希望体内的手指能更深入一些,竟然不顾羞耻主动岔开双腿,配合丁寿的手指动作扭动娇躯。
  「啊……不行……里面痒……手指不行……快……换……插进来……」慕容白穴壁连番抽搐,美目流离,欲求不满地浪声呼叫,不由忆起了破瓜那夜的癫狂放纵,想着若是换成那根硬挺巨物深入体内,当能比这两根手指更加畅快舒服。
  「换什么?插哪里?小慕容,你不说清楚,太师叔不知如何做呀。」
  丁寿把玩着慕容白那对雪白巨乳,将她身上晶莹水珠均匀涂抹在赤裸玉体上,并拢的中指与无名指微微曲起,享受两片肥美蛤肉包裹下的湿润腻滑。
  「就是……用你那根……那根……」欲火湮灭了神智,慕容白近乎嘶哑的嗓音喊道:「那根鸡巴插我的小穴。」
  「哦,原来如此。」丁寿仿佛恍然大悟,抽出湿淋淋的两根手指,将自己那胀大的快要爆开的粗硬阳物厮磨着她胯间的肥嫩贝肉,强忍着不破关而入,微微喘息道:「如此一来,太师叔岂不是要称呼小慕容」师娘「了,不妥不妥……」
  「是我让你插进来的,不算,我叫你师父……不,师爷爷!」慕容白近乎哭腔般哀求,穴内的空虚让她好像全身都没了着落,犹如万蚁噬心,说不出的酸痒难受。
  「那……哎哟!」丁寿还想再拿乔几句,此后吃定了这个小徒孙,不想慕容白被他一番调情激起了心底欲望,再不能忍耐,竟然反客为主,将他直接扑倒,将胯间肉缝对准了怒涨毒龙,咬紧银牙,整个娇躯猛地一下便沉了下去。
  「啊——」慕容白喉间滚出一声悠长婉转的哀鸣,她处子之身才破不久,好不容易恢复过来,又再遇丁寿这等巨物,这下又坐得急了,紧实窄小的蜜穴实在难以容纳,痛得她螓首昂扬,俏脸涨红,呜呜咽咽哭了起来,眼泪如断线珠子般滴答落下。
  丁寿也不想慕容白会有此主动大胆,只觉紫红菇头酥酥痒痒被层层叠叠的嫩肉裹夹吸吮,直入少女体内深处,说不出的舒服受用,再想自己适才也废了不少力气,不妨就由她折腾,看看小慕容功夫如何,自己只管闭目享受就是。
  未想没等到后续动作,反而胸口一凉,睁眼见慕容白正哭得梨花带雨,骑在自己腰间发呆。
  「小慕容,怎么了?」丁寿诧道。
  「太他娘的疼了!」慕容白抹了一把眼泪道。
  冷不丁听小慕容爆了一句粗口,还是这么个理由,躺在下面的丁寿不由莞尔。
  「笑什么!还不都是你害得!」慕容白又羞又恼。
  含笑将赤裸娇躯揽在怀中,丁寿也不多言,只是咬着慕容白圆润小巧的耳珠,双手在她胸腹腰胁等敏感处撩拨逗弄,不多时便让小慕容娇喘咻咻,但觉自己蜜穴处包裹的那根粗烫巨物,将腔道内壁的每一层肉褶都烫平舒展,剧痛酸痒之间,又有说不尽的满足快感。
  又在丁寿指点下,慕容白骑在男人胯间开始缓慢地上下移动玉股,用鲜肥蜜穴,套弄起腔内阳物。
  她与丁寿十指紧扣,借着掌上的支撑,用力将屁股抬高,微微将紫红肉龟退到蜜穴浅处,再在丁寿眼神示意中向下一伏,又连根吞没,紧实臀肉就着淫汁汗液「啪」的一下沉在男人大腿根处。
  男女欢爱人之天性,往复数次便已掌握了其中诀窍,慕容白乐此不疲,也不用男人帮扶,主动地上下快速套动,伴随着密集的肉体撞击声,她的娇呼荡叫此起彼伏。
  丁寿也是累了半晌,此时自己的肉棒菇头,在那紧窄穴内被层层美肉细密裹夹含吮,慢慢沉降套弄,受用非常,再打量在自己身上纵横驰骋的小徒孙,一对挺拔嫩乳随着她身子的摇晃起伏,荡出阵阵惊乳浪,那圆滚滚的香脐下面,一条细细黑线连着耻丘上的茂密毛发,根根漆黑透亮,那岔开骑坐在自己腰跨侧的两条白皙长腿间,风流小穴清晰可见,肥嫩嫩翻凸出来相思红豆,红艳艳的诱人怜爱,两条翻出的阴唇蛤肉,夹裹着自己的粗壮器物进进出出,将内里深红色的肉壁也不断戳进翻出,一滴滴白色沫汁随着性器交合,黏挂在黑亮毛发中,更添淫靡。
  丁寿被眼前景象和美穴套弄刺激得肉棒猛涨,一时兴起,不由腰身向上猛地一挺。
  「哎呦——」已掌握深浅套弄的慕容白,被这冷不丁的一下深入,顶得俏目翻白,轻声呼痛。
  「你干嘛?」慕容白哀怨嗔怪。
  「帮你啊,怕累到我的小慕容。」丁寿略微喘息道。
  「不用你帮。」慕容白轻哼一声,扶住男人腰腹,玉臀快速起落,眨眼间便是数十下套弄,果然将丁寿刺激得闭目轻哼。
  这般动作起伏极为耗力,便是慕容白自幼习武,不多时也汗流浃背,一声娇吟,动作缓了下来,丁寿却正在兴头,连声催促,手臂还轻轻一挥,拍打在慕容白滑腻翘臀上,打得结实臀肉好一番波动。
  痛楚之下,慕容白穴心不禁收紧,发出一声荡悠悠的呻吟,夹得丁寿舒服闷哼。
  「快,快。」丁寿兴致一起,可顾不得怜香惜玉,又是清脆的一巴掌,打得滑腻臀肉酥软痛涨,又是狠狠一夹。
  「噢——」
  「啊——」
  丁寿的舒畅哼叫与慕容白的娇糯痛呼合成一体,连绵起伏,慕容白哀怨地瞟了这狠心小子一眼,在脆生的巴掌声中,奋起余力,任由紧绷股肌被打得胡乱弹动,香臀儿抛起落下,狠狠夹吮着恼人物件。
  如此又坚持了百十来下,慕容白累得几乎要吐出白沫来,腰胯间酸软一团,小穴里阴精淫水一股接着一股的突突外冒,也不知泄了几次身子,那雪白玉股被大手拍得通红,麻麻地失了知觉,只凭着本能抬耸玉臀,终于在一阵语无伦次的淫声浪语中,畅畅快快又宣泄了一次。
  她无力地将汗津津的身子伏卧在男人胸膛上,吁吁娇喘,整个魂儿都似飞出了躯体,指尖儿也懒得再动上一动。
  丁寿本意放松,也未严守精关,只觉菇头在娇躯的套弄耸动下快感越来越烈,马眼也越来越涨,几乎再来一阵便要喷薄而出,突然身上玉人儿这一罢工,他哪里还忍耐得住,把臂箍住柔媚结实的少女胴体,让紧实俏臀紧紧套住阳物,腰身又向上连续挺动了数百下。
  「哎……不成了……快停……啊呀……穿透了……」下体又是一阵麻痒酸畅,慕容白不堪征伐,连声哀告。
  一番急耸后,丁寿猛地向上一顶,硕大阳根破体而入,腔道肉壁内的细小褶皱似乎都被他这一顶抻开平展,菇头直抵花心,深陷那一团柔软嫩肉包围之中,他「啊」的一声虎吼,全身绷紧,精浆立时突突喷射而出,全灌在慕容白子宫深处。
  「啊——」,好似岩浆般的热流烫得慕容白花心一阵痉挛,雪白身子轻轻颤抖,糊里糊涂地又丢了一回。
  「你坏死了,说是帮人疗伤,不还是帮上了床……」慕容白软语娇嗔,不解气地在男人米粒大的乳尖上啮了一口。
  感受着胸前麻酥酥的快感,丁寿嘻嘻坏笑,「小慕容真是冤枉我了,太师叔适才可是费了不少心血帮你增添功力,不信你运功试试看。」
  默运真气,慕容白果然感觉原本紊乱驳杂的真气都已理顺,内力非但未损,且比未伤时还厚实了几分,她自不知丁寿适才在深入阴关时用天精魔道将从王九儿处采到的部分真气转入了她的体内,真当这个好色的太师叔为自己劳神费力,不觉心中感动。
  「你为了我耗损内力,可觉有恙?」慕容白眨动杏眼,轻声问道。
  「为了我家小慕容,些许内力能值几何。」丁寿从容笑道,反正左手进右手出,二爷还有添头,心疼个屁。
  「师……司马潇若是有你这般待我好,也不枉我跟随她一场。」提起那翻脸无情的师父,慕容白面色一暗。
  言者无心,听者有意,丁寿顿时想起那个难打发的男人婆,自己舌灿莲花终于没由得她在宁夏大打出手,反以石沟墩仗义援手的那笔账要挟她又欠了一次人情,自己总算可以消停一阵了,不过回想那男人婆的健美身段夹裹起来还真是有劲儿,还有那对硬邦邦的奶子摸起来也别有一番味道,嘿嘿……
  心中所想终归虚幻,可这表现出来就在实处了,慕容白感到还在体内的那根东西又逐渐涨大变硬,柳眉不由一蹙,「你……你还没够么?」
  丁寿可不敢说是想着别的女人来了兴致,怪笑道:「有小慕容在,怎么也不会够……」
  「你别……哎呀!」慕容白还待拒绝,丁寿已然耸动起来。
  「我现在有伤,身子乏的得厉害,弄不得,待调养好……好好陪你便是。」
  慕容白娇喘几声,苦苦哀求。
  丁寿也知她这般伤势初愈,确实不该过度纵欲,若真被奸出个好歹来心中也是不忍,可自己宝贝又委屈不得,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
  「而今不弄倒也可以,只是嘛……」坏笑声中,丁寿咬着耳朵叮咛了几句。
  「便知你没那个好心肠。」慕容白瞥了丁寿一个飞眼,身子微动,将阳物滑出体外,握住那根物件轻轻撸动了几下。
  「不是用手……」丁寿提醒道。
  轻哼一声,慕容白美目翻了个白眼,将肉柱上秽迹抹净,张开樱唇,先是怯生生温柔地在菇头顶端轻啄了一口,那恼人物件便摇动了几下似是在打招呼。
  慕容白狠狠心,埋下头,吐出丁香雀舌开始自下而上,舔弄吞吐起巨大阳物来。
  「对,便是如此,再深些,别用牙齿碰到……嘶——」丁寿不时指导几下口技,享受少女雀舌妙处。
  慕容白倒也聪明好学,几次点拨便丢了少女的羞涩紧张,将湿漉漉的长发别在耳后,红扑扑的香腮高高鼓起,小舌头裹着马眼来回舔拨挑弄,口津香唾不时从唇角滴落,更添了几分妩媚诱惑,逗得丁寿腰身打颤。
  吐出口中之物,慕容白娇喘几下,两手继续把玩套动,粉面潮光地笑道:「
  太师叔,白儿这般服侍你,你给什么好处呀?」
  丁寿闭目只管享用少女服侍,眼也不睁地随口答道:「金银珠宝,四海方物,小慕容想要什么,太师叔便给你寻什么。」
  「都是些俗物,谁稀罕!」慕容白又吞裹了数下,乜着媚眼道:「我要你传授师门奇功,免得再被人欺负。」
  「有太师叔在,谁能欺负你。」丁寿按着螓首,体会少女咽喉的紧紧压迫。
  「咕」的一声吐出挂满银丝的阳物,慕容白捂着酥胸大喘了几口气,不服气道:「还说没有,那白映葭不就一招把我的剑削断了!」
  「她是仗着神兵利器,真动起手来未必是你的对手。」
  「真的?你怎么知道?」慕容白没有继续含吮,质疑问道。
  「千真万确,她的匕首就是我送的嘛。」暴露在空气中的阳物涨得发痛,丁寿极端不适,拍着慕容白后脑,催促示意,「来,快接着吸啊!」
  「是你!!」得到答案的慕容白变了脸色,眼中寒光一闪,张大檀口便伏了下去。
  「诶——,小慕容,这不是甘蔗,不能用咬的……」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5:30

第四百二十一章 唇枪舌剑各争先 机关算尽终成空
  抚衙内堂。
  宁夏巡抚刘宪焦灼地来回踱步,两个像苍蝇一样的声音不停在耳边聒噪。
  「佥宪,你要给我等做主啊,锦衣卫凭什么擅闯军营拿人,他眼中可还有您……」
  「你们眼中便有老夫了!」刘宪一口打断喋喋不休的丁广,恼怒道:「说了多少次,今时不同往日,行事暂且收敛一些,可你们谁将本官的话放在心上!」
  「你们缺银子?还是穷疯了?少伸这一次手家里便揭不开锅了!」
  「前番还说什么与老夫风雨同舟,安危与共,如今见了银子便连船都掀翻了,尔等武人便是这般与人同舟共济的!」
  宁夏卫指挥丁广被骂得狗血淋头,心头兀自不服,闷声道:「月粮撙节乃是常例,得好处的又不止我等武人,宁夏地方谁人没得分润,岂是说停便能停的!
  」
  「你……」巡抚大人被这舍命不舍财的家伙气得一时语塞。
  「佥宪息怒,当务之急是如何将被抓的二人释回,他们知道的可不少啊……
  」宁夏通判董全苦着脸道。
  冷哼一声,刘宪扭身回座,「你那本家把着仓使的肥缺多年,多少人眼红,本宪未尝没有提醒你吧,可你借着监管宁夏城各仓的权位,就是不放,还说什么自己人信得过,如今出了纰漏,怪的谁来!」
  遭了一通抢白的董全一脸羞惭,抬眼见丁广又向他猛打眼色,只得无奈上前打躬赔罪,「佥宪远谋,明见万里,我等鼠目寸光,酿成今日祸患,还请大人援手解围。」
  丁广一旁连连称是,「标下糊涂,您老打也打得,骂也骂得,且等过了这一关再说。」
  「怎么过?」白了丁广一眼,刘宪没好气道:「本宪说你什么好,伸手比什么人都快,事情却一件也办不好,连个账册都追不回,如今那东西已是套在我等脖子上的绳子,随时可以收紧,反正老夫也不想活了,届时与你们陪葬便是!」
  「佥宪休要意气用事,此间事牵扯之广,大家心知肚明,绝非我等所能承受,便是属下愿以死相随大人,朝中的几位贵人,甚至已致仕的杨总制,他们可愿意否?」董全苦苦敦劝,犹嫌不足,末了又加一句,「为了你我的身家性命,还请佥宪暂息雷霆,以大局为重。」
  刘宪身躯一震,左右扫视二人一番,缓缓吐出胸中浊气,道:「所言有理,且过了此关再说。」
  董全、丁广大喜过望,「佥宪有何高见?」
  「锦衣卫纵使权势滔天,此地又非京城,只要宁夏文武上下同气连枝,一体同心,此次鞑子犯边——未必不可变害为利。」刘宪捻须微笑。
  「如何变害为利?」丁广追问。
  「咱们要的东西多半已落入锦衣卫的手里,丁南山数日之间往返宁夏,却一直闭口不谈,可见他心中是以战局为重,不敢擅兴大狱,既知晓了他心中所忌,我等对症下药也就是了。」
  丁广蹙着眉头,一脸忧心道:「咱们前番不就是这般议的,可这小子似乎被逼急了,竟冒大不韪入营抓人,这招怕是拿不住他了吧?」
  「坐在宁夏城里,高墙深垒地护着他,黄河东边的战况是拿不住他了,可若兵临城下,他还敢逼迫你等武臣么?」刘宪轻轻掸袍,若无其事地说道。
  「那小子怕会立时吓尿了……」丁广咧嘴大笑,忽然回过味来,「如今这贼老天冷得还不够啊,黄河未结上冰,鞑子也过不来呀!」
  「黄河上过不来,这贺兰山绵延千里,保不齐某个关口就有人疏忽了……」
  刘宪抬眼看天,似乎自言自语。
  「您是说……」丁广若有所悟。
  「丁将军,镇远关西接贺兰,位置险要,你最好与守将打声招呼,加强防范。」刘宪振袖而起。
  「鞑子破关而入,标下与您老都脱不开关系,若是锦衣卫事后揪着不放,这关也是难过啊!」坐到如今的位置上,丁广也非一脑浆糊。
  刘宪点头,「备虏不谨,应接不及的罪名是逃不开了,可鞑兵都围城了,想来丁帅也有心坐下来开诚布公,听听诸位的意思,便是你久未拿到的东西也可趁此机会……」
  丁广恍然,「您是说趁机要挟?」
  「本宪什么也没说。」刘宪断然摇头,转首对董全道:「彼时守城御敌的军资调拨,少不得要劳烦别驾,若有难处不妨也对丁帅明言。」
  董全笑容狡黠,「为朝廷效力,谈何难易,只不过少了熟知仓储详情的胥吏,行事捉襟见肘,力有不逮处也只得请缇帅体谅了。」
  心领神会的三人纵声大笑。
  笑声未落,忽听外间冬冬之声大作,鼓声震天,响彻全城。
  刘宪骤然色变,「未得本宪令谕,谁人擅击衙鼓?!」
  
  刘宪三人直趋大堂,只见当朝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挥着胳膊粗的两个鼓槌,对着衙前牛皮大鼓擂动不停。
  「缇帅,这是何意?」刘宪寒声叱问,有本事敲你们北镇抚司的鼓去呀,没事拿老子巡抚衙门的大鼓练手算怎么回事,这也太欺负人了。
  丁寿充耳不闻,敲得更加起劲,鼓槌如密雨般敲打着鼓面,震得刘宪等人耳鼓蜂鸣,心浮气躁。
  「来人,将他鼓槌夺下。」刘宪向左右下令,同时暗骂手下亲军,堂堂宁夏巡抚衙门,对方竟如入无人之境,为所欲为,这般狗才也是该死。
  堂上的抚标亲兵面面相觑,未有动作。
  「怎么,尔等敢抗命不成?」刘宪鼓起了眼睛。
  「佥宪少安毋躁,是咱家让他们不得干涉缇帅行止。」一个又尖又细的声音响起,从廊庑下转出一个身材瘦削的红袍太监。
  「葛公公,您怎么来了?」刘宪见来人竟是宁夏镇守太监葛全,心头不觉一突,镇守太监有监军之责,有这尊大神同来,难怪抚标亲军不敢阻拦。
  「非独咱家,还有二位同来。」葛全脸色阴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佥宪,下官这几日未曾拜会,还请恕罪啊。」
  葛全身后,吏科给事中安奎笑意满满地转了出来,身旁还陪着一人一同施礼,乃是监察御史张彧。
  「安给谏?张侍御?」这两个查盘边储的科道官同时出现,刘宪心中更加不安,还是强颜道:「二位无须客套,请入座叙谈。」
  「不错,是要入座说话,待会儿这抚衙内怕是就无立锥之地了。」安奎今日一反常态,脸上全是闲适笑容,反倒让刘宪等人心中没底。
  安奎的话没错,伴着冬冬鼓声,大堂内来人越来越多,不单抚衙内各级官吏云集,城内各营军官僚佐也纷至沓来,声势已超过迎接丁寿之时。
  「杨忠,李睿,谁让你们两个过来的?」丁广看见两个熟悉面孔,都是本卫的指挥佥事,这二人从来不识大体,不合众意,被宁夏同僚视为异类,平日只分管卫中屯田、司务等杂事,一些迎候往来也自觉将他二人排斥在外。
  「丁将军休恼,杨、李二位将军也是闻得抚衙鼙鼓作响,前来应卯,这也是分内之事,责怪不得。」一个身形短小精悍的中年军官笑吟吟说道。
  宁夏前卫指挥使杨英眉头一皱,呵斥手下道:「廷威,不得无礼。」
  「是。」军官应声,随即向丁广欠身一笑,「末将不过是讲明道理,丁将军乃明理之人,谅来也不会怪罪在下。」
  嘿,真他娘嗑瓜子嗑出个臭虫来,什么人都敢和爷们叫板了,丁广也是气不打一处来,眼前人名叫仇钺,从三品的宁夏前卫指挥同知,官职是不小,可丁广一直对他都带些鄙夷之心。
  仇钺的官身一不是赖祖宗福荫承袭,二不是靠一刀一枪拼搏上位,而是属于被天上掉的馅饼给砸趴下那种,这小子是陕西甘肃人,早年不过是总兵府一杂役走卒,因聪明伶俐会来事,得了都指挥佥事仇理信爱,收为螟蛉,仇理死后无嗣,他便袭了义父身后世职,一跃与丁广等人同侪。
  眼见一个听人使唤的碎催骤然幸进,和自己只差了半品,丁广一想起来便和吃了苍蝇般恶心,幸得仇钺有自知之明,平时驻在一个城里,抬头不见低头见,这小子逢人便笑,和各卫将佐相处时都透着谦卑,从不得意忘形,大家也算相安无事。
  这么一个往日撞了树桩子都要躬身道歉的东西,如今竟敢和自己耍嘴皮子了,谁给他的胆子!丁广油然生出一种虎落平阳的感觉。
  「执役庸卒,出身微末,此间何时有你说话的地方!」丁广眼睛一翻,连连冷笑。
  「出身微末便不得话说了?丁将军虎威,老朽佩服。」伴着几声压抑的咳嗽,一名皓首老人缓缓步入大堂。
  不知何时,衙鼓声已然停歇,堂上众人目瞪口呆地看着这个眼前一脸病容、形态憔悴的布衣老者——大明右军都督府都督佥事、佩征西将军印、镇守宁夏总兵官李祥。
  仇钺唇角微微翘起,转瞬如常,叉手行礼道:「标下见过总戎。」
  「标下拜见总戎。」宁夏诸将肃然参拜。
  「好了好了,无须多礼。」李祥颔首微笑,颤巍巍走到丁广近前,「老朽出身微末,丁将军何以教我?」
  「总戎,标下……标下一时失言,万……万没有对总戎不敬之意。」
  丁广期期艾艾,再无方才气焰,别看李祥而今又老又病,可虎老威犹在,这老儿少年从军,出入兵间四十余年,由区区百户之职累功迁至一镇总兵,靠的是实打实的功劳,丁广可以看不起仇钺,却万不敢对李祥不敬。
  刘宪一声长笑,打破了丁广面临的尴尬局面,「老元戎闭门养病,廷式许久未得请见,今日看来您老精神矍铄,老当益壮啊!」
  李祥连道不敢,欠身施礼,「老朽戎马数十载,一身伤病,老迈难以视事,本该早辞军务,怎奈皇恩浩荡,特旨慰留,这几年来宁夏军民重担皆压在军门肩上,实在老朽昏聩之罪。」
  刘宪眼角肌肉一抽,老东西,倒是把自己摘得干净,当下哈哈大笑,「老元戎言重,宁夏军务早已被总戎处置得井井有条,廷式不过萧规曹随,有何辛苦可言。」
  「老朽一介武夫,怎敢比肩先汉相国,纵有一二陋俗旧规,也是世易时移,早已不堪再用了。」李祥淡淡言道。
  你个老梆子,刘宪听了简直想要跳脚骂娘,待要反唇相讥回口争辩,旁边丁二却是不耐。
  「行了吧,我的老二位,客气话咱回头再说,处理公事要紧。」
  丁寿揉着发酸的膀子直趋堂上,与左右安坐的葛全、安奎等人打了个招呼,便毫不见外地一屁股霸占了公案后的高背官帽椅。
  堂下无处可去的刘宪嗔目瞪着这小子,「但不知缇帅登门击鼓,所为何事?
  」
  「来呀,给李总镇搭个座儿。」丁寿不搭茬,直接吆喝起抚衙亲军来。
  刘宪的心火「腾」地窜起,你小子真不拿豆包当干粮啊,占了老夫位置不说,连搬椅子都只管李老头的,老子这么大活人看不见么!
  还没等刘宪发作,慢腾腾进来的李祥便摇头摆手,「老朽戴罪之身,这座便免了吧。」
  「老元戎,这话从何说起?」刘宪奇道。
  「鞑子叩关而下,罪臣有备虏不严之罪;诸军心力不齐,救援迟缓,罪臣有督促不力之过,凡此种种,请缇帅一一记录在案。」李祥丘壑纵横的老脸尽是诚恳之色。
  「咱家身为宁夏镇守,也当一同请罪。」下首葛全站起接口。
  「二位言重了。」丁寿身子缓缓后仰,靠在椅背上悠然自适,「宁夏军务糜烂,皆因粮秣亏欠,供应不足所致,李总镇闭门谢客,不晓俗务,葛公公监军不与钱榖,纵有小错,何罪之有!佥宪以为呢?」
  「老夫以为什么?几位自唱自和,已将话都说尽了,老夫还有何话可说!」
  刘宪切齿冷笑。
  丁寿身子探前,「如此说来,佥宪认罪了?」
  「认罪?」刘宪两手一摊,脸带嘲色,「老夫何罪?」
  「身为抚臣,事误失机,以致鞑虏犯边;执掌军务,明者趋兵御敌,却暗嘱霍忠坐视不战,妄掘死夷首级邀功;牧守一方,宁夏仓场弊端重重,管库官吏上下其手,侵吞挪用,军无足粮,士无战心……」
  丁寿轻轻敲打着公案,剑眉斜扬,「佥宪,这些还不够么?」
  「前番说过,若说督理不严,堡寨失守,本官分管军务,自承有失,至于缇帅所说霍忠一部之事,其属已达东岸,查无实据,便是彼等行径真如大金吾之言……」
  刘宪昂首直视堂上,「又有何证据是受了本宪指派!」既然这帮人已打定主意冲自己来了,刘宪也不介意扯掉彼此间那点脸面。
  「那仓场亏空又如何说?」丁寿目光锋利如刀,直刺刘宪。
  「所谓仓场亏空,安给谏与张侍御查盘也有些时日了,何不请教这二位?」
  安奎脸如火烧,顿时拍案而起,「刘廷式,你休得猖狂,真当尔等官场勾结贪墨之事做得天衣无缝,可瞒天过海么!」
  「给谏身为言官,大可风闻言事,本宪也不虑官场风评,可宁夏千百同僚一心王事,清名可容不得你任意诋毁。」刘宪面对气急败坏的安奎,环顾四周,从容应道。
  「此言大善,给谏大人一字千钧,所言所行当三思而行,勿要殃及无辜。」
  通判董全低眉垂目,细声细语来了一句。
  「我等粗人脸面虽说不值钱,可也容不得旁人随意泼脏水,这事要不说个明白,丁某人第一个不答应。」丁广也横插一杠。
  有这二人带头,堂上堂下顿时一片附和,七嘴八舌乱成一团。
  「你们……」安奎被气得脸色发青,转首道:「缇帅,且将安某题本示之。
  」
  面对堂上乱嗡嗡的声音,丁寿好整以暇,招手让堂下申居敬将手中包裹呈上,取出一物,清清嗓子道:「吏科给事中安奎、监察御史张彧联名请奏:查盘宁夏等卫粮草,参奏宁夏等卫指挥千百户等官丁广等一百三十余员……」
  原本嘈杂的大堂顿时阒寂一片,尤其丁广更是愕然。
  丁寿不理众人,又抽出一个奏本,继续念道:「工科给事中吴仪奏:查盘宁夏等处弘治十五年至正德二年所请马价盐课银,有挪移侵欺情弊,因参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巡抚狭西右副都御史杨一清、苑马寺卿车霆、管粮佥事贾时、平凉卫指挥使赵文、宁夏右屯卫指挥同知周冕、左屯卫指挥使沈瑁、前卫指挥使杨英、宁夏卫指挥佥事冯钺、陈珣、百户李茂、黄雄罪……」
  堂上寂静得落一根针都可听见,被点到名的众人脸如死灰,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依旧云淡风轻的刘宪。
  丁寿咂咂嘴,「贾时和李茂两个倒霉蛋参不参也没什么用了,这两个孤魂野鬼估计正在阎王殿里喊冤诉苦呢,是不是啊刘大人?」
  刘宪点头,「这份奏本写的时间早了些,难免跟不上变化,难得缇帅还带在身边,不过相比安给谏那本墨迹未干的奏本,丁大人手中怕还不止于此吧?」
  「佥宪是个聪明人,」丁寿打了个响指,又从包裹着中取出几本账册。
  「这些东西虽说带来了,可原不想拿出来,佥宪可知丁某的心思?」
  「缇帅国之干城,自然以大局为重,」刘宪会意一笑,「但不知缇帅如今作何想?」
  「丁某其实不介意平日里做上几回傻事,可对被人当成傻子般耍弄却深恶痛绝,佥宪实在是犯了在下的大忌。」丁寿笑容灿烂,拍着案上账册和奏本道:「
  如今物证、人证都在我手,佥宪不妨猜猜丁某将如何处置呢。」
  「本宪说了,缇帅自当以大局为重。」
  目光从堂上一个个人面上扫过,刘宪坦然道:「难得今日人来得齐全,本宪也不妨将话说透,宁夏上下,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如今鞑虏犯境,正是诸位勠力同心之时,有老元戎坐镇卫城,诸司筹措军资,各军奋力向前,驱逐北虏指日可待,葛公公与给谏二人亦当有军功分润,缇帅居中奔走、军机谋划之功宁夏一体官员自会联名上表,大金吾此番出京既平冤狱,又立军功,也算功德圆满,回京后未尝不是加官进爵,我等也会铭感缇帅这番人情,如此各得其利,缇帅以为如何?」
  堂上文武官佐纷纷点头应和。
  镇守太监葛全不发一言,眼皮微抬,观察着丁寿神色。
  总兵李祥一直捂嘴压抑着喉咙内的咳声,只在不经意间用眼角余光从丁寿面上扫过。
  「大胆刘宪,竟公然结党营私,欺上瞒下,尔可知朝廷法度!」安奎首先暴起,怒喝刘宪。
  「安兄,此间自有缇帅主持,我等静观其变。」御史张彧扯住暴跳如雷的安奎,摇头示意。
  想起这段时日被宁夏官员推诿搪塞,有力无处使的窘况,安奎余怒未消,但张彧的话倒是提醒了他,既然今日丁寿主动找到他二人,并示以证据,请二人联名题本,心中当有定计,自己不妨先静观其变,于是甩袖入座,也将目光投向了堂上。
  安然高坐的丁寿不置可否,一双桃花眼眨了眨,嘻笑道:「如若不然呢?」
  「不然?」刘宪微微诧异,随即笑道:「老元戎与葛公公皆是明白人,不妨劝劝缇帅,一时意气用事,弄得宁夏全镇人心惶惶,恐会败坏大局,单单如今虏骑肆虐,便无将可用啊。」
  「哦,堂堂宁夏七卫,又有各府班军戍守,竟无将可出?」丁寿戏谑道。
  刘宪瞥了一眼旁边掩唇咳嗽的李祥,「老元戎倒是」老当益壮「,不知能否担此重任?」
  干得漂亮!丁广等人心中暗喜,这下算拿住这小子了吧,就李祥那把老骨头,上马怕是都能颠散架,还能还指望他过河杀敌。
  「老元戎,廉颇虽老,尚能饭否?」
  「惭愧,老朽年事已高,怕是经不起沙场劳苦。」言罢,李祥又连着咳嗽几声,好似要把肺都要咳出胸腔。
  这老儿还算识趣,刘宪得意,待要再加把劲点拨丁寿几句,李祥却大喘气道:「不过本镇军旅中不乏血性刚勇之人可以为将。」
  刘宪面色凝重,如山岳压顶般俯视堂下,寒声道:「哦?刘某却不知哪位将军有此胆量?」
  堂下立即有人高声道:「但有军令,仇钺愿为先锋,领兵过河。」
  「为国杀敌,救护百姓,乃是我等天职,我等俱愿领本部兵马过河死战。」
  杨忠、李睿二人并排出列。
  刘宪眼神凌厉地盯着出列的三人,笑容中夹杂着寒冷酷意,「好好好,果然是将才难得,但不知这出征的军械粮秣几位将军该如何筹划?」
  「刘廷式,你身为一镇抚臣,仓廪空虚不知自省,反以供应军需要挟兵事,你可知罪!」这老小子看来要死扛到底,丁寿已然动了真怒。
  「丁南山,老夫御赐节钺,乃封疆重臣,纵是有错,也当上表自陈,由朝廷处置,似不劳缇帅费心吧。」刘宪寸步不让。
  「本官奉旨巡边,有御赐金牌,便宜行事之权,如何处置你不得!」丁寿厉声怒叱,却又有几分色厉内荏,戴家小妞,你坑死二爷了,要是金牌在身,谁还费这么大力气和这老小子废话。
  刘宪仰天大笑,「缇帅莫要忘了,本宪也有御赐王命旗牌,便宜处置之权。
  」
  丁寿蹙眉,「你的便宜之权是对宁夏一地,本官非你所属。」
  这老儿失心疯了?丁寿心头纳闷,他如今证据俱全,但凡脑子不是被门挤了,也该晓得便是扛过眼前,待这些东西送到朝中,他也难逃一劫,这时候还敢梗着脖子硬怼拉仇恨,老家伙是老年痴呆?还是有恃无恐?
  「缇帅奉旨巡边,莫不针对的也是西北边事,」刘宪负手踱了几步,「倘若老夫不再为宁夏边臣,缇帅可否适可而止?」
  「什么意思?」丁寿眼中闪过一丝迟疑。
  「圣旨到——」
  听到抚衙外悠悠传来的喊声,刘宪眉头舒展,长吁一口气,笑着向外一指,「瞧,意思来了。」
  
  数十名锦衣校尉分列两边,一名手捧黄绫的红袍太监昂然步入大堂。
  「张公公?!」来人竟还是丁寿熟人,司礼太监张雄。
  张雄也看见了丁寿,不过未有上前寒暄,仅用眼神示意打了个招呼,便端然朗声道:「刘宪接旨。」
  「臣在。」刘宪大礼跪倒。
  「奉天承运皇帝,敕曰:升巡抚宁夏右佥都御史刘宪为南京刑部右侍郎,旨到赴任,钦此。」
  刘宪山呼万岁,领旨谢恩。
  「缇帅多日不见,风采翩然,适才有旨在身,未得请见,还请多多包涵。」
  宣了旨意,张雄立即凑到丁寿跟前,拱手作揖,说不出的亲切热络。
  「张公公客气,宣旨钦差代表天子脸面,皇家法度,丁某识得轻重。」丁寿客套道,「鞑虏深入宁夏,胡骑肆虐,公公一路安否?」
  「谢丁大人关心,在下进了陕境,已晓战事,在固原由曹大人安排船只,一路沿着高平川、清水河北上入了黄河,借水路而来,今日一早到了黄河渡口,由刘大人安排接送,倒也便捷安全。」
  哦?难怪刘宪有心情和二爷耍嘴皮子,合着在等这道旨意呢,丁寿算是回过味儿了。
  张雄四下看看,拉着丁寿低语道:「缇帅,刘公公快马传讯,陕西兵凶战危,非久留之地,催你速速回京。」
  老太监便这般信不过我,丁寿心底翻个白眼,眼向捧着圣旨洋洋自得的刘宪处一横,「刘公公知晓这事么?」
  「您说刘宪?便是位在留都,三品侍郎的任免也非小事,自然要刘公公点头的。」张雄又压低声音道:「这段时日以来那刘廷式的人在京中没少往各处送好处,莫说吏、兵二部,便是司礼监也没落下哪个。」
  「你是说刘公公也……」丁寿瞿然一惊。
  张雄点点头,「刘公公权倾当朝,正是招揽贤才之时,这刘宪是杨一清留下班底,若是能撬开一块,后面望风景从者必至,缇帅不妨思量一二。」
  望风景从者?丁寿看着一个个向刘宪道贺的宁夏文武,不由冷笑,这些人望风景从,宁夏官场不还是死水一潭,臭气熏天!若不给这些硕鼠蠹虫当头一棒,他们可知天道昭昭,律法森严!
  「过往些许误会,缇帅大人大量,勿要怪罪,只望放眼万里,云烟过往,纵然老夫去位,宁夏文武也当唯朝廷之命是从,不敢稍有怠慢,定称缇帅之意。」
  刘宪手持圣旨,笑意晏晏。
  「佥宪……哦不,该称司寇了,可否借圣旨一观。」丁寿笑得更加灿烂。
  刘宪面露不解,还是将圣旨转呈。
  丁寿打开略看,便嘻嘻笑道:「如此说来,司寇已不是宁夏守臣,那王命旗牌和便宜之权也与大人无干咯?」
  「缇帅此言何意?」
  「就是这个意思。」丁寿抬手一个巴掌,直接将刘宪扇了一个跟头。
  「佥宪!」「大人!」宁夏文武纷纷惊呼。
  「刘宪法令不严,贻误军机,欺君罔上,罪在不赦,来呀,将他纱帽官服扒去,押入大牢。」丁寿向张雄带来的锦衣卫喝道。
  那些锦衣校尉只是略微犹豫,便一拥而上,这位爷是自己顶头上司,不听他的话听谁的,至于捆的是哪个,谁操那个鸟心。
  「丁寿小儿,你敢如此跋扈对我!满朝文武绝不会与你干休!」刘宪唇角破裂,脑子嗡嗡乱响,虽绳索加身仍旧死命挣扎。
  抚衙亲兵欲上前解救,被夜不收拦在廊下,丁寿厉叱道:「刘宪获罪,再非宁夏封疆,尔等已非其属,还要随他作乱不成!」
  一众亲兵震慑当场,不敢稍动。
  张雄叹了口气,对着蠢蠢欲动的宁夏文武缓缓说道:「丁大人有御赐金牌,皇命特许,你等安敢造次!」
  宁夏群僚面面相觑,人人惊惶不知所措。
  过瘾!真他妈痛快!丁寿此时觉得便是为这事丢官去职也是值了,「老元戎,请吧。」
  李祥突然停了咳声,挺直腰杆,顿时凛然有威,大步上堂,抽出一支军令道:「前卫指挥同知仇钺!」
  「标下在。」仇钺上前。
  「立率百骑渡河,持令解去霍忠兵权,率其所部,收复清水营。」
  「得令。」仇钺肃然领命。
  李祥又抽出两支军令,「宁夏卫指挥佥事李睿、杨忠!」
  「标下在。」
  「你二人各领所部驰援灵州守备史镛,鞑子久攻灵州不下,此时定然四处抄掠,你等趁机入城,待鞑兵闻得后路已断,张皇退却时,你等衔尾追击,解救被掳百姓。」
  二人轰然领命。
  「其余各将,整军备武,随老夫渡河杀贼。」
  在李祥振聋发聩的吼声中,宁夏诸将眼神躲闪,寥寥应者,也是有气无力。
  丁寿一直在旁用铁钎挑弄案前用来取暖的火盆,几下子便将火苗挑起,「天寒地冻,诸位似乎乏了力气,本官与诸位添把火如何。」
  言罢,丁寿抬手将案上的奏本账册全扔进了火里。
  「缇帅,你……」安奎瞠目结舌,不懂丁寿废了这么大力气,又将证据付之一炬是何用意。
  宁夏一干人等却是又惊又喜,眉梢眼角忍不住露出笑意。
  「我手里还有两个胡言乱语、为非作歹的家伙,不知宁夏同僚可有处置之法?」
  「那两个王八蛋砍了就是,留着也是祸害。」丁广的笑容可说是奴颜婢膝,哈着腰谄笑道:「大人您说是吧?」
  「这仓廪空虚,短了的口子若没有个熟知详情的仓吏,怕是支应不了大军开支吧?」丁寿阴阳怪气道。
  董全干笑几声,「宁夏仓场十羊九牧,少个把人算得什么,我等竭诚报效,若少了一粒军粮,情愿人头相抵。」
  丁寿缓缓点头,「军资无碍,诸位将军又当如何呢?」
  「我等愿随总镇奋力死战,杀敌报国。」宁夏众将单膝点地,呼声震天。
  
  旌旗招展,甲光耀眼,一队队兵士开赴黄河渡口。
  沿街的一所酒楼上,丁寿收回目光,转首对席上人笑道:「虽是贪官,可也确有几分才具,短短时日,军器粮秣齐备,大军开拔顺利,倒也出乎意料。」
  司马潇冷笑,「这便是你不杀那些贪官的理由?」
  「人都死了,谁来办事?」丁寿无奈将手一摊,「在此地我等两眼一抹黑,不啻盲人摸象,等一一梳理完毕,怕是鞑子都回草原过冬了。」
  「不过是官官相护,天下乌鸦一般模样。」司马潇讥笑不已,「宁夏镇内岂无许多如仇钺等洁身自好之人,何必多寻借口。」
  仇钺?你以为让那小子出面不给好处的!丁寿腹诽,却没法在席上说出口,转对另一人笑道:「说到这,还要多谢萧兄,若非萧兄奔走联络,还真是难以请动李总镇出面。」
  「此乃仇师兄之功,别情不敢冒领。」萧离谦辞退让。
  「谁能想到,快意堂门下,竟有人隐身军中,萧老前辈交游之广,令人叹服。」司马潇若有所指。
  萧离似乎未有所察,只是淡然道:「当年仇师伯闻得家祖声名,登门拜师,门前立雪,并许诺以军中之法训练快意堂弟子,敝祖父为其所感,破例将其纳入门下,不想却成了今日之果。」
  「萧前辈真是慧眼识人,先有太原一刀韩魁楚创立紫凤旗,联姻金陵沈家,又有门人隐身宁夏军中,身居高位,更有别情公子名满江湖,快意堂红花绿叶白莲藕,可谓相得益彰啊!」司马潇俊目流波,瞥向丁寿。
  丁寿好像未听出司马潇提点之意,闻言还连连点头,举起酒杯道:「萧老前辈有教无类,授徒有方,当浮一大白。」
  木头!司马潇气得银牙暗咬,直想将酒杯摔在那张惹人生厌的脸上。
  
  巡抚衙门大牢。
  一桌二椅,一灯如豆。
  原本的衙门主人刘宪一身囚衣,枯坐在一张木凳上,凝视着桌上灯火,眼神呆滞,不知想些什么。
  牢门「吱呀」一声打开,已是杯弓蛇影的刘宪登时跳了起来。
  「谁?」
  「我。」
  声音尖细瘆人,刘宪听了却松了口气,「公公,您总算来啦。」
  张雄苍白的面孔从阴影中显出,打量一眼牢房四周,用手帕掩住鼻子,「这般光景,委屈你啦。」
  「张公公,您一定要救救我啊。」刘宪苦苦哀求。
  「别慌别慌,搭上来。」张雄挥手,后面随从拎着食盒进来,快速在桌上布置了几样精致小菜。
  「咱们边喝边谈。」张雄给刘宪和自己各斟满一杯酒,举起杯道。
  刘宪没有动,一脸提防。
  张雄嘴角微翘,一饮而尽,亮了亮杯底,又持筷在每样菜上都尝了几口。
  刘宪见状放下心来,这几日也是苦惨了,当即也不客气,狼吞虎咽,吃得不亦乐乎。
  看着刘宪毫无风仪的吃相,张雄摇头叹息,「你啊你,说你什么好,丁寿是天子玩伴,刘公公又那么死疼他,好端端的,招惹他作甚?」
  「在下并未主动招惹,实在是宁夏这些丘八们无可救药,」刘宪强咽下口中酒菜,委屈至极,「在下已主动退避三舍,是他要揪着我不放,这小子如此不通官场世故,败坏成法,待到京中,定要到御前和他好好辩上一番。」
  「还辩什么,你罪证确凿,李祥老儿和葛全巴不得摘干净自己,闹到御前,你也赢不了这个官司。」张雄皱着眉头道。
  「可我冤枉啊,顺着这些丘八们,将他们的胃口养得越来越大,又不是我的意思,逼急了,老夫将这口锅盖子自己给掀喽……」刘宪越说越激动,声音也愈来愈高。
  「喊啊,接茬喊,看能不能把旁人招来!」张雄吊着眼睛,冷冷地看着刘宪。
  「我……我真他娘的冤枉!!」刘宪颓唐跌坐。
  张雄缓和语气,「你的委屈贵人们如何不知,可这口锅里炖着的又不止你刘宪和宁夏的这些小鱼小虾,若是揭了盖子,那些贵人们该如何自处?」
  「那我进了诏狱该怎么说?」刘宪有些认命了,既然上了贼船,想半途跳河哪那么容易。
  「这么想便对了,」张雄起身,宽慰地拍拍刘宪肩头,「大家为你想过了,牢狱之苦你就免了吧……」
  刘宪心底萌生一丝希冀,「可免去牢狱之灾?」
  张雄点头,「进了诏狱,你若再说出些什么刘公公不愿听的话,大家面上都不好看,不如直接将事情在宁夏了结……」
  「在宁夏了结?怎么了?」刘宪突然反应过来,霍地起身,「你们要……」
  张雄带来的几名随从忽然将刘宪摁倒,紧紧压住他的四肢。
  「你们想杀……人……灭口……」刘宪甩臂蹬腿,却怎么也躲不开几人的压制。
  「听说这间牢房便是当日贾时自缢的那间,也算因果循环,善恶有报了。」
  张雄不理拼命挣扎的刘宪,饶有兴致地打量起牢房来。
  几个装满细沙的沉重布袋压在了刘宪胸口,沉沉的压迫感让刘宪气都喘不进来。
  「我……我……要见……丁寿……」
  最后的一句话让刘宪将肺腔内仅存的一口气都吐了出来,手脚无力挣扎了数下,一动不动。
  「公公,人死了。」
  张雄掩着鼻子凑近,将手背贴近刘宪鼻尖半晌,满意点头,「通传丁大人,犯官刘宪瘐毙狱中。」
  用手帕拭了手,张雄瞥了一眼尸体,随手一丢,那方素白绢帕飘荡落下,正遮在刘宪死不瞑目的面孔上……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0 05:45:14

第四百二十章 衣不蔽体慈母心 冠带齐楚禽兽行
  宁夏巡抚衙门,内外侍卫森严,举止肃穆,一众抚标亲兵手按腰刀,神情紧张地打量着堂下肃立的夜不收边军。
  才宽中军所辖夜不收是从陕西四镇中精选而出,出自宁夏镇者也不算少,如申居敬等便与抚衙亲军中多人相识,平日见了也少不得嘻嘻哈哈打闹取笑一番,可今日相见这班人与往大为不同,一个个纵然衣甲残破,殷红鲜血犹自从身上裹着大大小小的布条中渗出,却每个人都有一股昂然不屈的杀气透出,望之心寒,再联想到他们门外坐骑上悬挂的一颗颗真鞑首级,这些同样膀大腰圆的抚标亲军不禁心中打鼓,噤若寒蝉。
  神佛保佑,最好堂上那些大佬们能一团和气,把事情谈拢,不然到时候神仙打架,他们这些小鬼定是先遭殃一片,一众亲兵们已许愿今日散衙后要给庙里添几文香油钱了。
  与亲军们所想的剑拔弩张的气氛不同,此时抚衙大堂上,宁夏文武官佐从上到下可称得上风轻云净,一团和气。
  巡抚刘宪安坐堂上,面对兴师问罪的丁寿笑容可掬,「大金吾去而复返,气势汹汹,所为何事?」
  「佥宪何必明知故问,清水营失陷,虏骑破关而入,身为守臣,《大明律》
  中」丢城失地「是何罪过,足下不会不知吧!」丁寿冷笑。
  众人色变,这帽子实在扣得太大,难不成丁南山已经彻底打算翻脸了。
  「堡寨失守,本宪确有督理不严之过,可若说丢城失地么……」刘宪顿了一顿,慢条斯理地说道:「灵州守备史镛行止严谨,统兵有方,纵然围城鞑兵众多,也断不至有失。」
  「佥宪所言正是,鞑虏犯边并非首次,其意只在财货,无有失城之虞,缇帅多虑啦。」宁夏一众文武纷纷相劝。
  「才部堂早有关文通传,宁夏镇派遣游兵驻花马池右翼防秋,而今鞑子已破关墙,宁夏东路兵马今又何在?」丁寿拍案大喝。
  「缇帅统率数万锦衣,当知大军未动粮草先行的道理,既要出师,自然一应行粮关给,军器调拨皆需谋划供应,谁想军资尚未筹措完毕,胡虏已然犯边……
  」刘宪喟然一叹,面有戚容,「鞑虏犯边之快出乎意料,宁夏黎庶遭难,确是老朽之过。」
  「佥宪何必自责,鞑虏犯边,您老朝乾夕惕,谋划军机,我等皆看在眼中,谁又忍心苛责!」
  「不错不错,大人为了筹措军中儿郎口边吃食,积劳成疾,卧床不起,但有几分人心,谁不感激涕零,若有降罪,我等宁夏七卫武弁愿一体承受。」
  宁夏文武七嘴八舌一通宽慰,听得丁寿心底冷笑,筹措军资?九边各处驿站转运囤积的粮秣不就是为了往来大军调集征用的么,如今各处仓场亏空,反倒成了宁夏官员消极避战的理由了,滑天下之大稽!眼前众人口口声声劝解刘宪开怀,实际这话还不是说给自己听的,无非是展现宁夏一镇上下同心,牵一发而动全身,让二爷投鼠忌器么,哼哼,你们还真是小瞧了二爷的手段!
  「依佥宪及诸君所说,军资一时无措,便可放任鞑虏劫掠宁夏腹地不顾,坐视塞上江南化为修罗地狱咯?」待一帮人戏演得累了,慢慢住了口,丁寿才悠悠然缓缓说道。
  刘宪轻咳了几声,倒真有几分大病初愈的模样,「教缇帅得知,昨日东路参将霍忠已率军三千渡河,后续兵马这几日也将陆续发出,但凡军食马料、军资器械有一样短缺,本宪自当上表请罪!」
  嗯?怎么意思,和自己想的不太一样,兵马已然发出去了,那适才宁夏这帮孙子只是单纯给自己摆个下马威,让爷见识一番宁夏文武幸福美满的和谐环境,好让爷不再追究他们以前的混账事?
  还没等丁寿回过味来,刘宪又森然下令:「尔等也要悉知,大军粮秣调拨不得推诿刁难,领兵军将务须勠力同心,杀敌报效,敢有贻误军机者,本宪将请出王命旗牌,严惩不贷!」
  话声落地,一众文武躬身领命,刘宪转脸又是一副笑容,「如此安排,缇帅以为如何?」
  丁寿还真没什么可说的,他此来主要目的是督促宁夏发兵,将犯边鞑虏早日赶出边墙,为此他也不介意和刘宪掀桌子,甚至拿他那笔烂账威逼要挟,可这些手段还未使出来,刘宪已然主动配合,宁夏文武也没有推脱阻挠的迹象,现在要是翻旧账,怕是会闹得人心惶惶,保不齐还得有几个挂印私逃的,结果适得其反,这对已经运转起来的宁夏各部边军会造成什么影响,丁二心中还真没底。
  「佥宪布置得当,丁某无话可说。」丁寿淡淡道。
  二人相视一笑,丁广等一众文武也会意一同大笑,叙谈在诚挚友好的氛围中进行,大家彼此交流了对当前战事的看法,随后在刘宪等人的陪同下,丁寿走出了巡抚衙门。
  「佥宪,人头是在贵境内拿的,这考功一事自也要劳烦一二。」丁寿示意申居敬等人将马上挂着的鞑子首级拎了过来。
  看着一个个面目狰狞的人头,刘宪眉头微蹙,随即展颜大笑:「缇帅身先士卒,斩获边虏,可谓旗开得胜,振奋宁夏七卫军心,我等必上疏朝廷,为缇帅及锦衣亲军请功。」
  「这就不劳大驾了,反正回京后陛下还会扯着本官再细说一遍战事,只是本官最近急着用钱,可等不起贵宪和兵部户部的一封封文书往来,军门能否通融,直接将银子先兑出来与我。」丁寿漫不经心地说道。
  刘宪眼角微跳,「这似乎不合规矩……」
  垂目低眉一副心不在焉的丁寿眼皮微微抬起,一丝精光闪现,没等他开言,刘宪已然接口又道:「不过缇帅有命,本宪自当勉为其难,无不遵从。」
  「佥宪果然是知心人,受累请当面清点验证吧。」丁寿转嗔为喜。
  「缇帅所获,定是真鞑首级,何须验证,至于清点……按缇帅所说数目便是。」
  「大度!」丁寿挑拇指称赞,「本官对算学术数素来头疼,心头也没个准数,便按六千两结算吧,回头将银子给我送到驿馆去,哦对了,要现银,一两、五两、十两的银锭各来一些,至于此战随行将士赏功及阵亡抚恤的题本,待战后咱们再一同参详……」
  刘宪面含微笑,对丁寿所说一一应承,直到丁寿上马,拱手作别,一行人扬长而去,脸上笑容才逐渐凝固消失。
  「呸!」身后的丁广狠狠吐了一口浓痰,「还真当锦衣卫转了性子,看来还是一个鸟样,什么督促出兵,为民请命,他是觉得此行没捞到好处亏本了吧!六千两?当爷们不会查数么!」
  「住嘴!」刘宪低声呵斥。
  「佥宪,咱们就这么受他要挟?!」丁广一百个不服气。
  「又能如何!还不是你们不争气,连累了本宪!」巡抚大人还一肚子委屈邪火没地儿撒呢,愤懑道:「这些年你们那几个首级是如何得的自己不晓得?真当本宪是傻子!」
  
  宁夏镇城驿。
  看顾了一番郝凯等人的伤势,好在这二人皮糙肉厚,体格健壮,恢复得还算不错,丁寿放下心来,便吩咐驿站准备饭食。
  时已入冬,朔风正寒,一口热气腾腾的羊汤喝进肚子,丁寿觉得浑身暖洋洋的,说不出的惬意。
  放下汤碗,丁寿又开始对着一盆煮得烂熟的羊肉下手。
  「你的事办完了?」白袍狐裘的司马潇从容而入。
  「司马?来得正好,趁热吃点。」司马潇进了城便分道扬镳,自寻客栈去住,二人也有大半日未见。
  冷冷地看了一眼桌上饭食,司马潇嘴角微垂,「这些也能入口?」
  拈起一块五香酱牛肉扔进嘴里,丁寿吮着手指连连点头,含糊道:「味道还不错,你尝尝……」
  「这是人吃的么?」司马潇不屑道。
  丁寿进食的动作停了下来,这顿饭吃不成了,这娘们总能成功把天聊死。
  「司马师侄,你该不是来寻师叔我的晦气吧?」
  「萧别情呢?」司马潇在驿馆中只发现了快意堂的人,偏偏不见了那位别情公子。
  「他另有去处,你找那小白脸做什么?」丁寿有些拈酸,纵然对司马潇没多少想法,可好歹也有过几场露水姻缘,这么明火执仗地当面问另一个男人去向,当二爷是假的么。
  「你与快意堂究竟有何勾连?」
  司马潇质问的语气让丁寿不喜,「这话不妨也问问师侄你,天幽帮与快意堂同样莫名其妙地贴上二爷,意欲何为?」
  司马潇短暂沉默,「你既自称魔门中人,当晓得魔门与武林恩怨,数十年纷争厮杀,所谓武中八圣,便是元凶祸魁,你与萧逸轩那老儿的后人走得亲近……
  后患无穷。」
  「当年那场纷争时我还未出生,你么……怕最多也只赶上个尾巴……别瞪眼,没说你老的意思,不过你我也好,萧别情也罢,当日都没有下场参战的资格,意气相投,也无谓多交个朋友,若是别有用心……」
  丁寿咂咂嘴,哑然一笑,「至少此时还未显露出什么,司马,人生一世,赤条条来,赤条条去,无牵无挂,心中又何必太多羁绊,如此活着,不嫌太累么?
  」
  「你倒是想法通达,可这样对得起师门恩重么?」
  「师父是有执念,却和什么八圣之流的无干,实话说来,这些人他拢共也未提过几次,连他老人家都不计较的事,我们这些做晚辈的又何必庸人自扰。」丁寿懒洋洋答道。
  「哦,那师祖的执念又是什么?」司马潇似乎不信。
  「我不说,」丁寿眨眨眼睛,一副欠揍的神情,「不过你可以猜猜看。」
  司马潇冷哼一声,她可没那份闲心与这小子磨牙斗嘴。
  「缇帅……哦,司马先生也在。」周尚文入内,与二人分别见礼。
  司马潇仍是那副崖岸自高的冷漠神情,负手傲立,周尚文面色尴尬,丁寿却起身热邀他一同用饭。
  「不敢叨扰,」周尚文恭谨回话,「缇帅,据卑职探得消息,霍忠确已带军过河,其余各军也有调动迹象。」
  动了就好,使功不如使过,宁夏这些人如果能知耻后勇,戴罪立功,丁寿也不急去翻那些旧账,毕竟在人家地盘上,和大小几百个官儿较劲,有些势单力孤。
  交了差事,周尚文便要告退,被丁寿唤住。
  「彦章,巡抚衙门将首级犒赏银子送来了,你安排分派一下,待会儿再陪某出去办几件事。」
  「是。」周尚文应声退出。
  「这个周彦章,临阵果决,帷幄千里,平日却这般拘谨。」丁寿摇头苦笑。
  轻「嗤」一声,司马潇不屑道:「还不是你们官场中人的习性。」
  丁寿干咳一声:「那个师侄啊,你是否有过何等经历,对当官为军的有这般误解?」
  司马潇眸中寒光一闪,「废话少说,既然宁夏镇出兵已定,你我也该有个了断。」
  「了断?如今你我的关系是千丝万缕,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如何了断得开!」
  「轰」的一声,罡风席卷,汤汁四溢,方桌碎裂,破瓷瓦片四散横飞。
  丁寿侧身避过司马潇含愤一击,满面堆笑,「且住且住,我还有事要办,这里也不是动手的地方,既然你已等了这么久,便等我办完一件要紧事再说。」
  司马潇眼神愤懑,狠狠一甩袖子,总算没有再动手。
  
  宁夏本是军城,城墙高厚,屯兵营地、军眷住所、各类府库都在城内,百年孳息,人烟逐渐稠密,众多酒肆瓦舍、车马客店一一涌现,与城中民居混在一起,如今的宁夏城,倒是更像几分中原大邑。
  丁寿轻袍缓带,伴着司马潇与周尚文,带领申居敬等几个夜不收,直奔城西而去。
  「彦章,你的箭法着实不错,我手下有个叫钱宁的,可左右开弓,也称得上神射了,不过他挽的弓似乎没你强,你射杀鞑酋那一箭,堪称射虎之威了。」
  相比面罩寒霜的司马潇,丁寿更愿与周尚文说笑。
  「大人谬赞,卑职不敢比汉之飞将。」周尚文谦辞摇首。
  「有何不敢,难道我皇明便不能有飞将军了。」丁寿大笑,勉励地拍了拍周尚文肩膀,「随我入京如何?」
  周尚文骤然一惊,「缇帅,卑职身属边军,怕是……」
  「才部堂那里自有本官去说,」丁寿直接打断,「陛下最爱演兵习武,有本官举荐,彦章定得重用。」
  丁寿已经摆明援引举荐之意,凭他在宫中所受宠信,周尚文平步青云可说指日可待,这可比在边镇打生打死来得轻松便捷,二爷确实欣赏这个人才,才会主动开口招揽,岂料在他殷切期望的眼神中,对方摇头拒绝。
  「大人好意,卑职感激不尽,可男儿功业自当在马上博取,石沟墩一战,卑职谋划失策,致使许多儿郎无端枉死,心中难以自安,终此一世,当卫国戍边,上报朝廷,下慰英灵。」
  好吧,人各有志,丁寿也没办法,扭头对申居敬几人道:「你们呢,此番立了大功,本官可将你们补入锦衣卫,随侍在朝。」
  申居敬等人迟疑互望,丁寿会错了意,笑着打趣:「别担心那些赏银,旁人那里首级计功是只选其一,有本官做主,升官受赏二者得兼,哪个也少不了你们的,如何?随我入京?」
  这次得到的还是拒绝,奇了怪了,锦衣卫名声有那么差劲么,连边军中与墩军并称苦役的夜不收都看不上,丁寿心中很是憋屈。
  「教大人得知,非是小的们不识好歹,实在是弟兄们血仇未报,咱们只有多杀几个鞑子,才算不辜负了死去弟兄。」
  「孟继祖已然废了手,大人若是开恩,便请勾了他的军籍,让他踏实做个寻常百姓,娶妻生子,过好下半辈子。」
  「本官会想办法的。」难得兴起想收几个小弟,结果大鱼小虾全部漏网,看着司马潇唇边隐含的讥嘲,丁寿郁闷可想而知。
  
  城西一片低矮民居,皆是泥土做墙,稻草为顶,布置得杂乱无章。
  各种杂物垃圾,甚至花花绿绿的人畜泄物随处可见,幸好天气寒冷,气味不显,难以想象开春盛夏,这里会是一番怎样光景。
  丁寿踮脚躲开一坨坨的秽物,不住皱眉,「军中眷属便住在此处么?」
  申居敬苦笑,「最早倒也不是,可如今城中好地都被人占了,军汉们孑然一身的大多自谋生路,剩下的都是拖家带口走不开的,既要养家,又得供役,哪能寻得好下处!」
  丁寿看看地势,城西低洼,若是雨水多的时候,这些地上秽物怕会直接倒灌入内,届时各家是一番什么景象简直不敢去想。
  「走吧,有了这些银子,至少石沟墩守军的家人可以改善下住处了。」丁寿此时也没了多说话的兴致。
  在外看这些眷属已是足够凄惨,进了张钦等人家中,才晓得表象之下的日子更加不堪,许多人家都是家徒四壁,难得有个像样家什,待接到丁寿等人送来的赉银,一家家欣喜若狂,恨不得将头磕出血来,尽管丁寿一再陈述这些银子是自家男人杀敌所得犒赏,怎奈人家根本停不下来,直到丁寿等人出门,还从门内磕头送到门外,搞得丁寿不敢在一家久坐,生怕喜事变丧事,活活磕死几个出来。
  「只差丁海家了。」申居敬惦着手中的那封银子。
  想想墩台中丁海那噎死人的脾气,丁寿有些胆怵,那家人该不会和他一个狗熊脾气吧。
  「打听一下住处,赶快把此间事了结,我还有旁的事要了呢。」丁寿说着话,瞟向了一旁的司马潇。
  司马潇一路默不作声,墩军家人千恩万谢,她不避不言,只是静静观看,眼光复杂,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此时好像未听见丁寿话语,只是站在路中左顾右看,似乎周边脏乱场景,更能引起她的兴趣。
  一个瘦小身影从旁边匆匆跑过,道边也不知哪家泼的污水,因天寒已结了一层薄冰,湿滑得厉害,那身影一个不慎,骤然摔倒,半截身子直扑到司马潇脚下,手中竹筐也跌出老远。
  丁寿定睛细看,趴在司马潇脚下的是一个身材矮小的娃儿,一头枯黄的头发用一根看不出颜色的发绳挽住,赤裸的单薄身子上遍是黑灰尘土,瘦小的脸颊脏兮兮的看不出本来模样,只有一双显得突兀的明亮大眼睛满是惊恐地看着众人。
  垂目看自己雪白的衣袍下摆上瞬间脏污了大片,司马潇眉峰不由一皱。
  素知司马潇病态般洁癖的丁寿,暗道不好,急声道:「司马,他还是个孩子……」
  谁知司马潇俯身将那娃儿抱起,也不嫌他身上脏污,直接将那弱小的身子搂在怀中。
  那娃儿却极力抗拒挣扎,「我……我不是故意的,别……别脏了您的衣服…
  …赔不起……」
  「哇」的一声,这娃儿终于大哭起来。
  「无妨的,不要你赔。」司马潇难得温柔一笑,突然惊呼:「你是个女娃?
  !」
  「女娃儿?」丁寿瞿然,这孩子蓬首垢面,浑身邋遢,适才也未细看,不想却是一个女孩子。
  初冬十月,天气寒冷,司马潇见这孩子嘴唇青紫,在自己怀中犹瑟瑟发抖,不觉心痛,当即解下狐裘披在女娃身上,「娃儿,你多大了?出来作甚?」
  「八……八岁。」女孩似乎察觉到了眼前人的善意,老实回答。
  丁寿与周尚文对视一眼,默默摇头,已过髫年,仍光天化日露体与外,对这女娃将来名节有碍。
  「我是出来拾石炭的。」随着女孩手指方向,众人看到摔落的竹筐内滚出的煤渣,晓得了她从头到脚一身黑乎乎的由来。
  司马潇可不理会什么名节之说,她只见女孩伸出的手指上已被磨出了血,手背上也尽是皲裂伤口,蹙眉追问:「你家中人呢?为何让你独自出门?」
  「爹爹离家了,家……家中还有奶奶、娘和弟弟。」小丫头眼眶含泪,断断续续道。
  「你家在何处?」司马潇含怒问道,一家子人有男有女,却让一个孤稚幼女赤身在外干活,定是重男轻女,着实可恶。
  觉察到司马潇的怒意,女孩眼中惊慌之意更浓,「别……别告诉奶奶,我…
  …我可以做工赔您,真的,我能干活……」
  「娃儿莫急,说了不须你赔,宽心便是,你家中大人叫何名字,我等送你回去。」怕惊着女孩,丁寿尽量让自己语气和善。
  女孩迟疑片刻,怯生生答道:「爹爹唤作丁海……」
  
  看着眼前一间四面透风的低矮泥屋,司马潇问道:「这便是你家?」
  女孩点头,挣了下身子,「家到了,求……求您放我下来。」
  一路上无论她如何恳求,司马潇还是抱着她弱小的身躯不肯放手,此时已到门前,担心见了这么多人吓着家人,再度乞求。
  司马潇不理哀求,抱着她径直走了过去,丁寿等人跟随在后。
  「奶奶,我回来了。」
  泥屋内阴冷晦暗,也未掌灯火,丁寿等人站在门前,挡住了大半阳光,屋内视线更加不明,隐约只见进门一间灶台,连通着墙内砌着的半截土炕。
  「姐回来啦,太好啦,我来生火,奶奶才还说冷呢。」一个更加瘦小的裸身男童奔了出来。
  「慢点,别摔着。」伴随着一阵咳嗽,炕上一团被子蠕动了一下,一名白发苍苍的老妪露出头来。
  「你们是……」看着几个陌生人出现,老妪面露惊疑。
  「敢问娘行,此处可是石沟墩守军丁海家?」丁寿含笑拱手。
  将已经破露出一块块黑色棉絮的被子往身上扯了扯,老妪缩在被中,缓缓点头,「你们是谁?」
  「我等是丁海军中袍泽,特来看望娘行。」
  看着服饰华丽的丁寿,老妪似乎不信,「我儿墩中弟兄大都识得,几位贵人看着不像……」
  「您老有所不知,丁海在墩台杀敌立功,我等是送赏银的。」申居敬接口道,顺手将那封银子放在炕上。
  老妪听了不喜反惊,直起身子哆哆嗦嗦道:「我儿遇见鞑子了?!他怎么样了?这……可是他身后的烧埋银?!」
  老妪情绪激动,被子滑下还不自知,露出半截瘦骨嶙峋的身躯,直瞪瞪瞅着众人。
  丁寿等人低头不敢看,「您老且宽心,丁海福大命大,连油皮也未曾少了半点。」
  「真的?」老妪很是不信。
  「千真万确。」申居敬闷头扯着嗓子喊道:「朝廷抚恤只有白银十两,这一封里面可有足银五十两,丁海那夯货便是死了也不值这价,您老有甚担心的!」
  一通糙话反倒打消了老妪疑虑,重新盖住自己的干瘪身子,满是皱纹的脸上堆笑道:「老媳妇不懂规矩,怠慢了诸位,不要见怪!尕娃儿,还不去给几位军爷倒水。」
  那瘦弱男童皱着眉头,委屈巴巴地说道:「奶奶,家里碗不够……」
  「这……这教诸位见笑了。」老妪一脸尴尬。
  「无妨无妨。」丁寿笑着摆手,揉了揉男童因瘦弱而显得硕大的脑袋瓜,「
  娘行祖孙言语和善,与丁海那炮仗脾气大为不同,我等已觉如沐春风,心头可比喝热水还要熨帖。」
  老妪苦笑,「家徒四壁,海儿又性子刚强,养出了个」穷横「的臭脾气,若有得罪处,老媳妇代他赔罪了。」
  司马潇自进了门便在房内打转,丁家不大,只走了几步便转了一圈,看着空空如也的锅碗,摸了摸毫无烟火气的灶台,入手冰冷,攒眉问道:「家中断炊多久了?」
  老妪面露赧色,「也……也未多久,家中人口多,粮食吃得快些,好在有邻里帮衬,再挖些野菜嚼裹,日子对付得去,只是委屈了孩子……」
  说着说着,老妪语声哽咽,抹起了眼泪。
  「奶奶,我捡了炭渣回来,您和弟弟今天不用受冻啦。」女娃儿急忙安慰老人。
  「好,好,还是尕妹乖。」老妪擦去泪水,强颜欢笑。
  周尚文一直拧着眉头,此时突然开口道:「军中月粮每月初三前发放,冬装则不过中秋,如今方进十月,算来应才领了月粮,怎地家中烟火全无?」
  「冬衣典在当铺,我婆媳共用一件袄裙,出门尽够了,至于这月粮么……」
  老妪遍布岁月风霜的脸上露出几分无奈苦涩,「军中长官说月粮是发给海儿的,须本人来领才得发放,海儿守墩役未归,便耽搁了下来。」
  「糊涂官!」丁寿脱口叱道,「墩军应的都是长役,大边墩军三五月不回卫所者常有,这般拖沓迁延,就不怕军士闹饷么!」
  「大人,」申居敬轻咳一声,凑前压低嗓子道:「墩军守卫分散,势孤力薄,便是鼓动讨饷,也是边军中最易应付的。」
  柿子捡软的捏啊,丁寿都被气乐了,「敢问娘行,丁海的提墩官是哪一个,某去寻他说话。」
  「贵人莫要动怒,我那媳妇今日已去营中了,言说定能领回粮食,不必劳烦诸位辛苦。」老妇担心得罪儿子上官,苦苦劝阻。
  「当真?」丁寿狐疑问道。
  「确是如此,老媳妇不敢欺瞒诸位。」老妇连连应声,还怕几人不信,对孙儿道:「你也听见你娘说了,是不是?」
  「嗯。」男娃点头,又多说了一句:「娘今天去的时候打扮得可漂亮了……
  」
  
  宁夏城中的一处营房。
  外面寒风正劲,屋内却烧着红红炭火,温暖如春。
  一个身材瘦削的中年赤裸汉子满脸淫笑,伸着一只大手,在一个妇人全身上下摸个不停。
  手掌由妇人的脸颊,滑过脖颈,顺着衣襟探入,停留在胸前的一对乳房上。
  「娘的,到底是奶过两个孩子的,身上没几两肉,全他娘长在奶子上了。」
  汉子不停揉搓,又狠命拉扯着她的乳头,手感的刺激下,胯下肉棍霎时变得又大又硬。
  「唔——」男人的手法很粗鲁,捏得女人胸前胀痛,却没有拒绝,任由他搓弄揉捏,只是直勾勾盯着墙角堆放着的两袋杂粮。
  男子的另一只手,沿着她小腹向下摸索进了破旧袄裙的下摆,隔着一层裤子,用手掌磨蹭着她热烘烘的阴部。
  「百户大人,您轻些,别弄坏了,家里只这一条裤子。」妇人略带几分姿色的脸上满是愁容,轻声哀求。
  「去你娘的。」汉子抬手便抽了妇人一巴掌。
  「我黄雄什么女人玩不到,肯肏你是给你脸子,还他娘轻了重了的挑三拣四,什么东西!」
  「是,奴家不懂事,这便好好伺候大爷。」不顾肿起的脸颊,妇人手脚利索地脱下身上衣物,整整齐齐叠好放在边上,一脸谄媚地走上前。
  「站住!谁让你走过来的!」黄雄喝住妇人,狞笑道:「趴下,像母狗一样爬过来。」
  妇人身躯一震,待扭头看见那两袋粮食,忍着屈辱的泪水,慢慢俯下了身子,四肢着地,缓缓向黄雄爬去。
  黄雄大剌剌坐在椅子上,将一条腿搭在扶手,一指胯间,「嘬!」
  妇人看着眼前摇来摇去的黑色肉棍,一股腥臭扑鼻而来,不由一阵反胃,想到家中久病缠身的婆母与两个正在长身体的孩子,无奈强忍恶心,握住硬挺肉棍,眼睛一闭,张嘴含了进去。
  「嘶——小娘们嘴巴还挺灵巧,丁海那杂碎还有这好福气,怕是平日没少给他舔鸟吧。」黄雄眯着眼睛,享受妇人口舌服务,污言秽语说个不停。
  「你家那破屋子只有半截土炕,三代同床,平日夫妻两个怎么办事?是不是老少一家欢,先喂饱了老的,再照顾小的,人说五十坐地能吸土,丁海那厮怕不是要让那家里老虔婆榨干了吧,还能顾得上你?估计只能让家里那小崽子来喂饱你,哈哈,你要是再奶一个娃儿,叫你娘还是奶奶啊……」
  咸咸的泪水顺着脸颊不住流淌进嘴里,妇人只是拼了命吞吐嘴里那根东西,指望能让这无赖快些闭嘴。
  「哟,这小嘴巴真他娘带劲,快把大爷弄出来了。」黄雄一手摁着妇人头发,一手抓着她的一个乳房不停揉捏。
  门帘掀起,一个赤裸的矮胖子从里间走了出来。
  黄雄冲他诡谲一笑,眼神向女子撅着的屁股示意。
  二人似乎早有默契,胖子会意地来到女子身后,扶着粗短肉棒,对准目标,拉住女子腰胯猛地一挺,「噗呲」一声冲了进去。
  「哎呀!你是谁?黄爷这是怎么回事!?」干涩的腔道内突然异物进入,女子立刻惊觉,吐出口内肉棒,回身看去,见是一个陌生人,不由惊叫起来。
  「一个朋友,一起乐一乐。」黄雄一对充满着淫欲的眼睛,瞪视着妇人。
  「不,说好的,只陪您一次……」妇人惊吓得不知所措,拼命扭动屁股,想将身后人塞入体内的东西脱离出去。
  「嘿嘿!」身后胖子一声冷笑,紧抱着妇人腰腹,肉棒加速抽送,任凭她怎么挣扎,就是推不开。
  挣脱不开的妇人无奈哭骂:「无赖……恶徒……放开我……你们克扣月粮…
  …不行……松开……唔——」
  黄雄见妇人高声喊叫,立即用手掐住她的脸颊,恶狠狠地威胁道:「闭嘴,你如果敢再叫一声,我就把你赤条条地扔到街上,让丁海做人尽皆知的活王八。
  」
  妇人被黄雄凶恶的语气吓得周身发软,一颗心像要脱口跳出,霎时不敢动弹,就连呼叫也不敢了,自家男人脾气暴躁,素来要强,要是让他成为全城笑柄,天知道会做出什么事来。
  见妇人胆怯不语,黄雄更加放肆,将坚挺肉棒再度塞入她的口中,挺着腰身来回抽送,顶得妇人喉头咕咕作响,却不敢推搪。
  身后的胖子按着女人腰肢噼噼啪啪地一番肏弄,「小娘子别伤心,不会让你白白挨肏,爷我是管库大使,下次支粮时少掺些沙土,再多给你家一二斗,保你不吃亏!」
  「快摇摇屁股,夹紧一些,让大爷舒坦了,你的好处受用不尽。」胖子拍打着妇人结实屁股。
  妇人一上一下两根肉棍子轮番捅进插入,也不知如何是好,闻言下意识地吸气提肛,收紧了下身腔道,夹得胖子嗷嗷直叫,晃着腰又连捅了几十下,大叫一声,伏在女人汗津津的背上呼呼喘气。
  「董胖子,爽过了便给黄爷腾开地方。」黄雄从妇人嘴里抽出被口水舔得油光发亮的黑色肉棍,不耐烦地催促道。
  胖子笑笑,抹了把汗,起身让位道:「老黄,今日够朋友,待来日发粮少不了你的好处。」
  黄雄也不废话,就着阳精,挺着肉棍朝水唧唧的阴户内捣了进去,更加粗长的异物进入,妇人忍不住闷哼了一声。
  「你们这些识文断字的,说话总没个准数,张嘴待来日,闭嘴下一次,也不知那次是真的。」黄雄一边耸动腰身,一边奚落同伴。
  「这话说得,你小子从老子手里支粮食哪次没给足了!最后往下发粮折色还都扣在老子头上,说什么管库的便没给足,搞得那些大头兵一个个咒老子全家,爷的祖宗们在地下已经不知翻了几个身了。」
  董胖子说着委屈,将已经疲软的肉棍向女人嘴边凑去,女人本能地摇头闪避,胖子抬手就是一巴掌,打得女人眼冒金星,乖乖地张嘴含住,卖力咂弄。
  见她如此胆怯好欺,董胖子更无顾忌,双手又在她的乳房上来回摸索,似发面一般按扭揉搓,将妇人的一对奶子折腾得鼓涨涨的,好像白面馍馍一般又松又软。
  「嘿嘿,过瘾,太过瘾了。」董胖子嘻嘻大笑,他那根又短又粗的话儿在妇人嘴里再度膨胀,开始进进出出。
  妇人胸前被折腾得又麻又痒,又疼又酸,鼻腔中呻吟不停。
  「过瘾个鸟!」对着妇人屁股一阵快速的撞击后,黄雄的速度慢了下来,「
  这娘们屁股又瘦又尖,撞得老子生疼,败兴!」
  「是吗?我怎么不觉得……」董胖子拍着肥大肚皮,呵呵笑道,「只觉得这娘们臀肉紧凑,夹得董爷我好生舒爽。」
  「你那身肥肉能觉到个屁!」黄雄没好气道。
  董胖子也不辩驳,突然睁圆了眼睛,鼻息渐粗,一把摁住女人脑袋,将她脸庞深深埋入小腹间的杂乱黑毛中,肥肥的腰身开始一下下的剧烈抖动。
  妇人「呜呜」挣扎了几下,便放弃了抵抗,直到董胖子松开手,她才得以扬起头来,一股浓浓的白浆从唇角流出。
  「别吐,喝进去,就当是你们全家开胃的稀粥了。」董胖子咧着大嘴狂笑。
  妇人看看他,瞥了眼墙角粮食,无助地和着泪水,将口中腥臭之物吞入腹内。
  董胖子已然爽了两次,黄雄可没有泄火,他一把将妇人推倒在地,疯了般抓着她的双乳一通揉搓,同时又用嘴叼着一对紫黑色的奶头,狂吸猛吮,就像要把她的奶头给咬掉似的。
  直到妇人一对肥大乳房遍布青紫的掐痕牙印,黄雄才心满意足地停止了下来,他伏在妇人身上,将她的双腿扛在肩头,同时把龟头抵着已然肿得发亮的穴口,猛吸口气,咬紧牙关,屁股大起大落地动了起来。
  「哎呀……痛……轻些……」妇人大声求饶。
  黄雄的全身力量似乎都集中在胯间的肉棍上,丝毫不懂怜香惜玉,一口气连插带抽,猛干了她百十来下。
  黄雄的动作暴虐疯狂,东捣西插,妇人的阴部被他干得又红又肿,痛苦不已,丝毫体会不到男女之乐。
  直到妇人被干得头脑昏沉,全身酸软时,黄雄总算屁股抖了几下,一股子浓浆灌进了妇人穴腔。
  「这娘们身子瘦弱,你这般搞法,也不怕弄出人命。」瘫在椅子上缓气的董胖子埋怨道。
  抽出话儿,黄雄将胯间秽物抹在妇人脸上,不屑道:「这种货色,要不是因为他家汉子,便是跪下求老子,也不会搞他一次。」
  「他家男人是哪个,让你这般怨恨?」董胖子奇道。
  「便是丁海那个狗杀才!」黄雄切齿道。
  「是前两个月揍了你那个?」董胖子约莫有些印象。
  黄雄摸摸左脸,愤愤道:「不过少给了他一斗五合,旁人也未说什么,这贼厮鸟那般大的怨气,竟然敢寻我说理!今日我便肏了他的婆娘,让他当个活王八。」
  「听说那厮脾气不小,若是这娘们日后不小心说漏了嘴,怕是会给你我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啊。」董胖子开始担心起来,倒不全是挂心黄雄,有一多半是担心自己受殃。
  黄雄一声冷笑,「他还回得来么?鞑子遍袭各地墩台,能少得了石沟墩!」
  「你不知道?!今日抚衙来了一拨人马,是锦衣卫和才总制的夜不收,说是在石沟墩杀了不少鞑子,其中还有守墩军的功劳,那厮命大得很,安好无恙!」
  董胖子摇头,透着一股子惋惜。
  「当日不死,未必今后能活,他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能有几次好运气。」黄雄不以为意。
  「霍将军的人马已经渡河了,后续几队人马也要陆续开拔,鞑子又不是傻子,怎会傻等着被各军合围,这几日工夫,鞑兵一退,说不得丁海那厮便逃过一劫。」
  「鞑子是不是傻子,他们犯边素来都是抢完便走,既然如此,巡抚大人和几位将军岂会平白置身险地呢?」黄雄意味深长的一笑。
  「你是说……」董胖子似乎回过味来,「老黄,你上面有人,有什么确实消息与我说说。」
  「你呀,脑子只钻进钱眼儿里,眼皮子太浅,」黄雄卖弄地用小指比了个手势,「反正鞑子也要退,出兵打胜了结果一样,若是打败了,还要背个丧师辱国的罪名,巡抚大人可不糊涂,一早交待了各位将主,只要兵过黄河,做出一个出击的样子,便可坐等鞑子退兵,运气好的话届时还能捡几个掉队的鞑兵首级和几件番人器械,一样向朝廷报功请赏……」
  董胖子知晓为了防止鞑子西进渡河,宁夏镇在黄河东岸修筑了百里边墙,倒是足够几支人马展开固守,他忧心忡忡地问道:「这么多人马出动,若没拾到首级,该如何交待?毕竟如今宁夏还坐镇着一个锦衣缇帅呢!」
  「废物!应对的办法以前又不是没做过,你当老子这回的倒霉差事是什么,还不是去翻死人骨头……」黄雄说起来都觉得晦气。
  「刨坟割首……」听了这绝户打算,董胖子惊呼出声,随即醒悟,立即捂住了自己嘴巴。
  宁夏边地土汉杂处,有不少归化鞑夷,也接受了中原土葬风俗,这些人头上也没有汉民网巾勒痕,用来蒙混验功,可比杀汉民百姓冒功容易得多。
  「小声点!有巡抚大人上面照应,这验首一事不过走个过场,至于京城里来的那个锦衣卫,哈,毛头小子,棒槌一个,他哪能分辨得出……」
  话音未落,「砰」的一声,房门忽然被踢得大开,一个锦衣公子当门而立。
  注:臣到大同,时将十月,绵衣肉食,犹不胜寒。而军士奔走于风霜之中,面色惨黧,甲衣无褐。其妻子所居,泥屋一间,半无烟火。七八岁男女,犹有祼体而向日者。(弘治十一年刑科给事中吴世忠奏疏)
  肃州卫境外烟墩,守瞭官军俱三月一替。其官无家人者,俸粮亦令赴甘州仓关支。旗军月粮虽在本卫,止得米五斗,赴墩食用,家小在营,用度不敷,以致失节失所者多(正统二年都察院右佥都御史曹翼奏)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9:16

第四百一十九章 孰知不向边庭苦 纵死犹闻侠骨香
  出师不利!朝鲁如果知道汉人这四个字的含义,一定深以为然。
  退居草原丧失了工匠来源后,当年蒙古帝国横扫欧亚的攻坚能力已然退化许多,朝鲁本也不打算将部族儿郎的宝贵性命浪费在几个土台上,趁夜安排哨探钳马衔枚,伏在暗处,准备待墩军清晨出来汲水时一举擒杀,谁料一番安排全毁在了一条狗的身上。
  天明之后,一条黑狗从墩台里放出,那狗东西极为警觉地在四周转了一圈,几名哨探身上的腥膻味道隔着许远也没瞒过它,伴随着狺狺狂吠,墩台悬楼上梆子声大作。
  几个哨探见暗伏不成,立即飞马抢门,这帮天杀的守军竟然在墩台墙外壕沟边上按品字形挖了几个陷坑,有两个倒霉家伙直接人仰马翻地栽了进去,待大队人马闻讯而来,墩台已经吊桥高挂,大门紧闭,烽火狼烟高高燃起。
  恼羞成怒的朝鲁立即下令强攻,数百草原胡骑密密麻麻蜂拥而上,守在四面窗口的墩军几乎不用瞄准,冲着人群发铳射箭无有不中,好在兵士人手足够,用密集箭雨对着三丈多高的窗口攒射,让墩军一时不敢露头,有骁骑下马翻过壕沟,砍断吊桥,一伙人破开大门直冲了进去,然后进去的人彻底傻了眼……
  墩台内只看见四面粗糙土壁,与墩台顶部相连接的只有一个可通一人的洞口,透着灰蒙蒙的天光,攻入墩台的蒙古兵士正懵然不知下步动向,无数礌石如雨点般砸了下来,猬集在一处的兵士无处躲闪,抱着脑袋鬼哭狼嚎地逃了出去,空留下七八具尸体。
  得知墩内情由的朝鲁气得跳脚,直想挥刀砍人,不过好歹一部之长,他也知道进攻失利的主要缘由是自己轻敌准备不足,立即让部下砍伐树木制成简陋长梯,再度进攻,这次也不用往里面去了,那么窄的内部空间进去了也是送死,直接就把梯子搭在墩台外边往上冲。
  又是一番对射掩护,蒙古兵士历经千难万险,将梯子搭上了墩台,十数人簇拥台下扶稳梯子,避免被守军推倒,几名矫健甲士立即衔刀而上。
  大草原上天灾人祸不绝,能从中挣扎出命来的勇士对于插满荆条的台边毫不在意,最多当是和心爱的女人在荆棘丛里滚了一回,这点痛算得什么!
  可惜这些从投布鲁(练兵场)里精挑细选出来的先登甲士们低估了守军的手段,连续三个火罐由上掷下,火势骤然而起,扶梯的蒙古军士猝不及防,被烧死大半,其他人也多带着乱窜的火苗滚入壕沟,失去了扶持的长梯轻松被台上支出的钩枪顶翻,一个个勇猛的蒙古勇士还未及遇敌交战,便惨呼着从几丈高的梯子上坠落。
  眼看着新扎制的长梯在汹汹火焰中被烧成一截截焦炭,朝鲁又怒又疑,既恼怒引以为傲的草原勇士在一个土台下面束手无策,又疑惑区区一个边墙里墩台,到底有多少守军,怎么能和族内几百骑士打得有来有往!
  折腾了大半日,劳而无功,人死的虽不多,士气却低落得很,贵人老爷们为了财帛生口打草谷,底层兵士更多是为了过冬活命,寒冬季节草枯叶黄,牛羊羸弱不堪食用,草原上又不生五谷杂粮,若不在墙内抢足粮食牛羊,家人能否熬过一冬都难说,这几年白灾越来越多,即便耐受苦寒的蒙人也觉不好过。
  部下的心思朝鲁自然明白,可火筛的命令也不能不从,三尺挺杖的滋味绝不好受,当然,身为土默特的千户那颜,朝鲁自然有办法二者兼顾,他将手下人四处撒出,寻找附近村庄劫掠,朝鲁不是不知这些在墩台下灰头土脸的家伙会将怨气发泄在无辜村民身上,可这不是他朝鲁大人该考虑的,他对手下的要求很简单:人可以杀,决不能全杀!
  
  一群群惊慌失措的百姓在胡骑押送下分批赶来,有体力不支仓皇倒地的直接纵马一刀砍去,滚滚黄土之中,不知多少百姓在人踩马踏中化为泥埃。
  百姓们如行尸走肉一般,麻木向前,对这些突如其来烧毁家园,杀戮亲人的强盗,已顾不得提起恨意,只想在这场人祸中挣出一条活命。
  朝鲁骑在马上,看着眼前一个个神情或恐惧或呆滞的村民,狰狞一笑,操着半生不熟的官话喊道:「某家对你们这些南蛮没有兴趣,你们本来可以各自安生地活着,可是……」
  朝鲁马鞭遥指远处墩台,厉喝道:「那土墩里的守军不肯乖乖投降,某总不能白白损耗部中儿郎性命,因此才将你们寻来,你们若恨,便恨那躲在土洞里的无胆鼠辈!」
  「去,背土填壕,只要将土囊填到与墩台一般高下,尔等就可回家。」
  百姓茫然地看着朝鲁指着的方向,对这通强盗逻辑不置可否,一动不动。
  朝鲁脸上肌肉轻轻跳动,向下狠狠一挥手,一排雪亮刀光举起,十数名百姓惨叫着倒在血泊中。
  哭喊声震天响起,残存百姓在胡骑弯刀的逼迫下,拼命用自己的衣裳盛满家乡的黄土,痛哭嚎叫着向墩台涌去。
  他们没有想过将土囊堆砌至墩台的后果,也无暇去想里面驻守的官军将会遭到鞑子怎样的报复,官军吃粮,本该守护一方平安,如今鞑子犯边,操着刀枪迎上去便是,何苦将俺们百姓夹在中间难做!!
  望着涌动向前的人潮,朝鲁志得意满,只要有这些用之不竭的蝼蚁百姓,便是耗也能耗尽敌方军资,他也不怕守墩军射杀百姓,通向墩顶的阶梯是用土囊堆砌还是用尸体填成,他并不在乎,驱民填城,本就是祖辈蒙古人屡试不爽的招数。
  一念及此的朝鲁突然有种强烈的羞耻感,祖先们驱民攻城,取得都是名城重镇,而今自家却用来应对这一个不过三丈方圆的黄土墩台,还沾沾自喜……
  朝鲁脸上火辣辣的,心底涌起莫名的羞耻与忿恨,他觉得这耻辱不止来自墩军,更来自所有的南蛮军民,待攻破墩台,某家要让这些南蛮统统变作刀下之鬼,就在这座墩台旁,用尸体给南蛮子再修一个等高的墩台出来!!
  
  距离朝鲁所部数里外的一个土丘后,百余轻骑默然伫立,正是蹑踪而来的丁寿一行。
  「虏骑有近六百?!」周尚文攒眉问道。
  「只多不少。」申居敬抹去脸上灰尘汗水,颔首应答。
  夜不收本职中就有哨探敌情一项,对探察虏骑数量动向自有一套办法,何况几名哨骑都是一般答案,由不得周尚文不信。
  「缇帅,虏骑众多,我军以一当十,恐非其敌。」周尚文自觉将锦衣卫与快意堂的人排除在外,在他看来在京畿养尊处优的天子亲军和所谓以武乱禁江湖侠士绝非堂堂阵战之军。
  黄土地平坦开阔,数百精骑严阵以待,可不是前番在村子里浑水摸鱼可比,丁寿轻揉眉心,心中确实有些打鼓,鞑子数量也超出了他的预估,不是说大草原人口稀薄么,这鞑子动不动几百上千的聚到一起,天杀的都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郝凯,你们怕么?」 丁寿忽然迫切需要一个台阶。
  「说不怕是假的,可卫帅要去,我等必以死相随,」郝凯摸摸脑袋,憨笑道:「大人素来待弟兄们不薄,养兵千日,不就用在这一时么。」
  于永想得更加透彻,这个时候说不去,将来就是活着也不会落什么好下场,这位爷有个三长两短,在场的有一个算一个,怕都会承受京里贵人的雷霆之怒,那时候可没人听你说什么丁帅一意孤行,我等百般劝阻不成的屁话,自己这个锦衣卫千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脑袋用来陪葬再合适不过了。
  见丁寿转首瞧他,于永立即咬着后槽牙,一副泰然道:「陕西锦衣卫久在边地,马上功夫不会比边军弟兄差了。」
  你们这么说,我都不好意思说不去,丁寿满嘴苦味,寄希望与另一边,「萧兄,快意堂诸位义士并非军伍之人,可不必趟这次浑水。」
  「一帮大男人婆婆妈妈,你们若是怕死,本座自己去。」司马潇突然插话。
  「司马帮主壮哉,有此巾帼豪侠,愧煞男儿不丈夫。」萧离抚掌轻笑。
  「萧别情,有话说话,别拿什么男女之别说事。」司马潇眼神不善。
  萧别情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快意堂行侠江湖,快意恩仇,所为者——道义也,今日若坐视百姓受戮,萧某无颜再做萧家子弟。」
  「我等愿随公子赴汤蹈火,万死不辞。」三十六骑齐齐拱手。
  得,不要脸的话也说不出口了,丁寿心头竟有几分释然,今日若临危而退,后半辈子怕是睡觉都不踏实。
  「彦章兄,你也看到了,情形未有你想得那般糟。」丁寿晓得自己从没有临阵指挥的经验,还要有求于人,语气极为客气。
  「你们呢?」周尚文不答话,而是转向了窃窃私语的夜不收队伍。
  「大人,将军,」申居敬踏前一步,团团一揖,「我等军汉贱命一条,干得本就是刀口舔血的营生,早晚难逃阵前一死,前番蒙朝廷恩赏,晓得犹还有人记得西北边地有群夜不收的厮杀汉,已然尽够,今日我等性命纵然交待此处,也不会让这群没人性的胡狗杂碎再去祸害百姓!」
  「人死鸟朝天,不死万万年,这次要是不死,没准还可取几个人头升上一级呢……」
  「老张,你若命短,前番赌钱输的几吊俺也不要了,你那妹子自有兄弟替你照顾……」
  「入你娘的孟继祖,离俺妹子远些,不然老子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将军下令吧……」
  看着一个个笑谈生死的粗鲁军汉,丁寿等人耸然动容。
  「军心可用,」周尚文唇角轻抹,将兜鍪戴正系紧,「胡骑纵然十倍当之,又能如何!」
  
  孤零零的墩堡下,百姓密密麻麻趋集犹如蚁附,陷坑壕沟已被填平大半,墩外碍事的围墙也被众人推倒,在身后胡骑挥刀弹压下,附近村庄苟活的百姓们拼命地将一抔抔黄土堆洒在墩台之下,哭声震天。
  眼见黄土堆成的坡道不到半个时辰便高有近丈,墩台顶部的悬楼窗口处再无一箭一矢射出,朝鲁面露狞笑,不管墩台守军是丧胆还是不忍,只要再过大半个时辰,他就挥军而上,将那些阻挡他整整一天的守墩军卒五马分尸。
  朝鲁灵巧地挥舞着马鞭,琢磨着待会该如何炮制这些南朝百姓,忽然,他感觉整个黄土大地似乎都在轻轻颤动。
  朝鲁霍地旋身,举目望去,西北方向扬尘漫卷,好似一条黄龙张牙舞爪怒扑而来。
  几名巡哨游骑在黄龙爪牙前拼命催马,用蒙语大声疾呼:「骑兵!南朝骑兵杀过来啦!」
  用狗熊一般的粗厚手掌挡住阳光,朝鲁举目远眺,烟尘起处,百余轻骑正飞一般向此处赶来,虽不张旗帜,明光闪闪的头盔上跳动的火红盔缨,已然宣告了来者身份。
  朝鲁不屑一笑,汉蛮真是不自量力,即便此时本部健儿未得全在,可也六百有余,区区百余轻骑,竟然敢招摇冲阵,汉儿不止孱弱,简直愚笨!
  来吧,某要让尔等南蛮看看,马背上长大的汉子是如何打的骑战!
  呜咽的牛角号声中,一个个蒙古骑士翻身上马,在各自头领带动下,汇聚成一股黑色狂潮,夹杂着可湮灭天地的雄浑气势,直奔冲霄烟尘翻滚涌去。
  除了仍在弹压百姓的数十胡骑,朝鲁只留下了身边亲卫,五百余精骑尽出,好似一张大网般分散开来,铺天盖地漫布四野。
  蒙古骑射,天下无双,族中男丁自五六岁起,便练习骑马射箭,由部族中精通武艺的长者集中教授刀枪武艺,再大之后跟随部众田猎,在田猎之中练习包围、诱敌、堵截、突破、急行、围歼、追踪等各种战术,并学着将这些技能融入实战,论及冲锋陷阵,蒙古兵士或不及当年崛起白山黑水的女真铁骑,若说轻骑奔袭,运动歼敌,世间无出其右者,席卷欧亚大陆的滔天黄祸,并非是靠氪金得来。
  百骑环绕,可裹万众;千骑分张,可盈百里,蒙古骑兵战术灵活多变,撒得开,聚得拢,距离明军骑兵正面还有三百步时,两翼胡骑突然加速,两支各有百余骑的队伍兜展开两个半圆,如铁钳一般向这百余明军包抄压迫而去。
  没错!就是要全歼这只明军,朝鲁面上浮起一丝残酷笑意,南蛮的工匠端是要得,军器打造精良,又轻又利,六尺多的长刀握在手里也是轻飘飘的,分量怕还没有三斤重,他早已垂涎许久,只可惜这班呆傻骑军竟没着铁甲来,朝鲁那颜仰天唏嘘,颇有遗珠之憾。
  正面距离二百步,两翼包抄的骑兵已然在高速疾行中拨转马头,调转方向两面开始合围;正面距离一百步,蒙古骑士开始举起各自兵器,一个个骑兵小队中间的持枪者平端钩枪,准备冲阵;左侧马刀手刀尖向前,随时跟进枪骑砍杀;右边骑射手已然扣箭搭弦,先用一波箭雨射杀南朝兵马;正面距离五十步,弓弦嗡的一声蜂鸣,数十支羽箭扑面而来,两三寸长的宽大箭镞闪着寒光,向奔进的明军骑士罩去……
  正该如此,朝鲁对部下健儿随机应变的表现极为满意,蒙人用弓多为桑榆木角弓,以往骑射在距离三十步之内放箭,如今骑兵对冲,可减半处之。
  嗯?!南人骑士没有如朝鲁所料般人仰马翻,草原健儿精准无比的箭矢竟大多失了准头,对方甚至都没多用兵器拨打羽箭,仅用铁臂护住面目要害,就继续直冲而来。
  如果朝鲁身在队伍,就能体会到蒙古骑士的苦恼,搭弓认弦的瞬间,他们被对面锃明瓦亮的头盔反射的落日余光,晃得睁不开眼,大多只凭感觉放出了第一波箭雨。
  明军内衬铁片的布面甲防护能力自然不如造价高昂的山纹甲和沉重的全铁甲,但却达到了轻便实用与防御力二者兼顾,在防御刀剑劈砍和流矢上都有可取之处,北地边军也多抛弃了宋代甲胄中的护膊,改为穿戴一体化的铁臂甲,从肩膀到手臂得到了全部防护,胡骑这波箭雨造成的伤害微乎其微,仅有几只羽箭零落挂在了衣甲上。
  骑射未曾打乱南朝骑军阵型,蒙人也不在意,纷纷握紧手中刀枪,那些射手们也都弃弓操刀,一瞬不瞬盯紧前面队伍,只等在两军对冲中让南蛮好看。
  明军正对蒙人的骑士突然变幻阵型,奔在前排的骑军猛牵缰绳,带动坐骑左右分开, 露出了后面多个四五人并成一排的骑兵小队。
  冲锋之际扬镳驱马陡然改变方向,一个不慎便有可能被甩下马鞍,这些南朝汉儿竟有如此马术!当面胡骑正在惊愕对手高超骑术时,只见随后涌出的南人骑士人手一只铁鞭,鞭头火光闪动,正指己方。
  「砰砰砰」声连响,首当其冲的十数胡骑还未清楚状况,连人带马翻倒在地……
  「跳荡骑!」观望战局的朝鲁狠狠一捶手心,目眦欲裂,这支南人骑军的将领端的狡猾歹毒,竟然将这些拿了雷火鞭的火枪骑兵藏身队伍之中,打了己方一个猝不及防。
  余下的胡骑队伍因同伴摔倒,有人持缰避开,有的纵马飞跃,原本用来冲锋的密集锋矢阵型,出现了些微混乱。
  未等胡骑重新调整,两支骑军队伍已然狠狠撞在了一起,瞬时间兵器清脆的碰撞声,兵器戳入人体的闷响声,两边骑士的惨呼声,夹杂响起。
  前面几排明军一手持鞭,一手马刀,左劈右砸,勇猛异常地疾飞掠过。
  随后跟进的一群军士,清一色的带柄长刀,只在奔驰中略微调整刀刃方向,借着马力冲刺而入,蒙古枪兵的长枪近战不易回防,刀手与射手的马刀长度又不及对手,几处掣肘,竟无可奈何,刀光闪处,衣甲破裂,接二连三地坠落马下。
  最后的一批明军马术明显差了许多,一只手始终挽着缰绳,控制坐骑不与他人马匹相撞,可不待蒙人兵士围拢,这些人抬起另一手便是一阵连弩射出,这些手弩威力算不得大,可弩箭又快又密,还全都抵近冲着人的头脸面目上来,措手不及的蒙古骑兵又吃了不小的暗亏。
  两只骑军初次交锋不过几息的功夫,便互相穿插而过,明军中十余人落马,蒙人坠马者却有四五十骑,厚实的正面骑军一个照面竟然五去其一。
  知耻而勇的草原胡骑立即带转马头,准备回头再度交锋,不料那些狡猾的汉儿骑兵对冲过后,不做丝毫停留,直奔朝鲁驻足处奔去。
  两翼合围,大敌在侧,对手不趁包围未拢时脱离战场,也不集中兵力断其一指,竟然置数百草原精骑不顾,直奔贵人所在,将后背与两侧就这样暴露在我等面前,这些汉儿怎敢!!
  余下的胡骑爆发出一阵怪呼狼啸,拼命催打坐骑,追赶前面明军,原本包抄的两翼骑兵也拉开队伍,变阵成两条线列,贴着明军奔驰方向频频发箭阻敌。
  冲某来的?朝鲁看清明军意图后,微微错愕,随即从容而笑,三面堵截已是死局,这些汉儿骑军竟然还嫌不足,非要四面合围才肯干休么,那所谓的跳荡骑兵可无暇再来一次装填了。
  箭如飞蝗,被众人裹在中间的丁寿压紧兜鍪眉庇,只是紧催战马向前,到目前为止,一切事情发展都在周尚文预料之中,算计夕照方向,将人马移师西面踏入战场;将效仿跳荡战法的夜不收精锐隐身阵中以收奇效;使互不统属的骑士各取其长,分成三波冲阵;不顾对方如何变化,己方直取中枢,逼其自乱……
  竟然都被这小子算中了,这个才三十岁的年轻军将果真有几分洞悉全局的帅才,只是不知后面的事能否和他预料一般,不然二爷今日可就栽了!
  每次弓弦颤动,便是一阵滔天箭雨泼下,三面胡骑虽被迫拉开阵势,但无形中拉长的队伍使得射出箭雨覆盖更广,奔行中途不断有人中箭落马。
  周尚文翻手从撒袋中拈出四支羽箭,骏马奔驰中踩镫长身而起,左右开弓,四支飞箭连珠射出,快如流星,左右两翼各有两名鞑骑应声落马。
  「这样不成,需有人阻他们一阻。」周尚文眼见追兵愈近,高声喊道:「申居敬,你带一队……」
  「我去。」一直默不作声的司马潇不待周尚文说完,一拍身下马鞍,从马身上凌空跃起,身子在空中略一停顿,如燕迎春风,倒卷飞出。
  嗡的一声,一片箭雨直向半空中的人影飞去,司马潇袍袖飞卷,一排羽箭顿时激扬半空,她也借这一顿飘然落地。
  迎面铁骑驰来,司马潇身子一侧,一掌拍向马头,五尺余高的马身带着座上鞑兵轰然倒地。
  眼前南人如此威势,胡骑人人惊呼,但前进之势未曾少减,一骑倒地,霎时间又是十数骑冲来。
  司马潇一声长啸,掌拍足踢,挥舞不停,一连击倒七八胡骑,鞑子前进之势竟被她一人有所减缓。
  怎奈敌骑甚多,长枪如林,环刀似草,围着她走马灯般旋转奔腾,间或箭雨倾泻,司马潇陷身敌阵,在千百只马蹄纵横践踏间闪转腾挪,忽而俯地斜行,时而耸身腾空,总归难以脱身,一时间险象迭生。
  蓦地里一骑斜刺里冲出,马上骑士手腕一震,掌中长枪瞬间幻化出十几朵枪花,向司马潇围攻攒刺的七八名胡骑胸前顿时破出一个个碗口大的血洞,纷纷栽落马下。
  「上马。」来骑从破开的缺口中冲入,马上骑士一掌探出,司马潇不及细想,搭手翻身而上,一马双骑,向外急突。
  「司马,看师叔这手杨家枪耍得可好?」调笑声中,丁寿掌中大枪翻飞,如风车般旋转不停,当面拦阻胡骑无人能挡。
  「生疏得很,只有三分表象,无杨家枪法挡者披靡的冲阵之势,纯以内力使枪,难以持久。」司马潇冷言冷语,一一指摘。
  就该让你这娘们死于乱军之中,敢说二爷不能「持久」,若不是时机不对,丁寿真想和后面这个男人婆脱了衣服再切磋一二,此时只好把一腔怨气撒在身边鞑子身上了。
  周边胡骑被这二人接连闯入搏杀,损失惨重,一时也打发了血性,不顾性命般蜂拥而上,更有射手暗放冷箭,将丁寿二人团团困住。
  丁寿看似大杀四方,实则有苦难言,如今他算明白,所谓个人武勇在军阵对垒之前实在不堪一提,密集阵型下闪转腾挪几无多大空间,若以轻功飞跃,不过是给对方射手提供更明显的肉靶,除非嫌活得长了。
  面对层层游骑,纵使苍龙驹神骏非常,也无力突出,而失去速度的轻骑,比之步兵更加不便,丁寿与司马潇二人杀得血染征袍,兀自苦撑。
  前面胡骑突然一阵混乱,又有十数骑冲入,来人纷纷振臂大呼:「卫帅快走!」却是麾下锦衣卫杀到。
  这般锦衣卫将弩匣箭矢射个精光,抬手便将制作精巧价值不菲的手弩砸向鞑骑,挥刀冲上。
  借着胡骑阵前这股混乱,丁寿奋起余力,催马杀出重围,与手下人等会合。
  众人拨马前奔,身后鞑骑却如附骨之疽,衔尾紧追不舍,泼天箭雨更是一阵阵发出。
  「我等挡住鞑子,卫帅速速离开。」郝凯的布面甲上挂着两支箭羽,汗水顺着满是泥灰的脸颊不住流淌。
  「一起走!」丁寿眼见又一个锦衣卫中箭落马,牙关紧咬。
  「一起便走不得了,属下等人的一家老小还要靠大人照顾呢,求大人体谅吧。」于永左手铁臂甲片翻转,血迹斑斑,看来冲阵时也受了重创。
  丁寿咬咬牙,「走!」足尖猛踢马腹,苍龙驹四蹄奔腾,好似一朵乌云,快速向前飘去。
  「于回回,眼看要死了,这辈子可有憾事?」看着逼近的鞑骑,郝凯突然变得洒脱非常。
  「自然是有,家中几个女儿还没寻得好婆家,最紧要的是……」于永扭过头,弯曲的鹰钩鼻更显突兀,「竟然和你这个夯货死在一处。」
  郝凯哈哈大笑,「若是不甘,而今可以返回去,郝某替你挡上一阵。」
  于永握紧腰刀,看着不断涌来的胡虏轻骑,凄凉一笑,「于某带来的陕西千户所子弟,差不多尽数折在此地,哪还有脸回去!」
  郝凯扫视周围残余的几骑,「那就给死去的弟兄们报仇,冲!」
  残存数骑迎着漫卷的黑色狂飙飞奔而去,无一回头……
  
  当司马潇擅自脱队阻敌,周尚文便暗道不好,果然不放心的丁寿也不顾围绕他的护卫阻拦,独自去鞑骑中寻人。
  郝凯等人立即要求派人接应,周尚文不为所动,只在马上大喝:「战前一切安排已毕,只按布置行事。」
  郝凯等人不忿自去,原本不大的队伍立即单薄了许多。
  周尚文搭箭认弦,连珠快箭射出不停,每一箭便带走一名胡骑性命,却眼看两翼逐渐靠拢,合围之势已成,「萧公子,看你们的了。」
  萧离信手挥洒,一波波羽箭在快意刀下折断飞散,此时闻言放声长笑,「萧某久慕鄂王风采,今借将军之便,重现郾城盛况,不亦快哉。」
  快意堂众人在萧离带领下,刀锋上寒光闪烁,向轰鸣而来的两翼胡骑呼啸迎去。
  离得胡骑大队还有一箭之地,快意堂骑士纷纷甩镫下马,刀尖在马臀上狠狠一戳,负创战马奔腾跳跃,杂乱无章地向四周散去,逼得鞑子骑军纷纷减速,混乱不堪。
  待前面鞑骑躲开战马,冲至前方时,只见快意堂诸人已叠列成一个小小方阵,鞑兵轻骑不以为意,纵马前驱,准备用马蹄狠狠践踏蹂躏这支人数不多的南蛮队伍。
  人喊马嘶,惨叫之声骤然响起,以萧离为首的快意堂人马矮身抢进,雪亮刀锋直斫马腿,冲锋在前的胡虏轻骑马失前蹄,无论人马一排排摔飞栽倒。
  嘁哩喀嚓的砍杀声毫不停歇,快意堂众人凭着手中长刀,在胡骑中撕开了一道裂缝,不断深入,一路杀进。
  鞑子大队奔袭而来,大半天攻打墩台不下,又四处抄掠,此间又被调动着奔腾往返,早已疲惫不堪,固然蒙人生长于贫瘠草原,战力强韧,仍可不知倦怠攻击不停,战马却未尝忍受,奔驰之势已不复全盛之时,此时快意堂效仿岳家军破金军拐子马的战术,的确事半功倍,收效显著。
  受伤人马不停倒地,又阻碍了后续精骑脚步,恶果循环,近三百的鞑子骑军一时伤亡不断,竟有仓皇崩散之势。
  惨重的伤亡激发了蒙古军将血性,既然马战不便,那就弃马步战,大草原的雄鹰怎样不是英雄!
  号角声中,蒙古骑士翻身下马,长枪平举,结成步阵之势,密密麻麻的枪尖好似丛林般密集,一步步向快意堂众人压迫而去。
  萧离一身鲜血,掌中快意刀今日饱餐人血,刀身血痕更为诡异妖艳,铁血三十六骑也折损数人,鲜血浸透刀柄,众人一个个喘着粗气,瞪着结阵而前的鞑子,和他们手中远超自己兵刃的长枪。
  领头的蒙古军将立在人墙之外,看着场中众人,眼神冰冷,一只手臂高高抬起,才要下令进攻,一根长枪忽如白虹贯日,透胸而过,将他整个身子钉在了地上。
  人马纷飞,一骑乌骓狂飙而至,马上骑士语气调侃:「萧家哥子,可要某帮忙?」
  「固所愿,不敢请。」萧别情看着马上二人,粲然一笑。
  
  南朝骑军不断分兵阻敌,最后仍有四十余骑向朝鲁所在矮坡涌来。
  「这南蛮箭术不错,若在部中习武大会上没准可得个好名头。」朝鲁对身旁的一众亲卫说笑道。
  此时朝鲁近身亲卫只有三十人,人数并不占优,朝鲁似乎并不担心,马鞭前指,对周遭吩咐道:「迎上去堵住他们,将汉儿全歼在山坡下。」
  周遭亲卫轰然领命,翻身上马,握紧丈八马槊,催动坐骑,如一道道坚实城墙,向山下涌去。
  周尚文带领几乎完整的夜不收精骑奋力向前,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他一开始的目的便是朝鲁所在,眼见鞑酋近在眼前,更不耽搁,连踢马腹,催马疾进,五六名前锋夜不收已然先一步涌上了矮坡。
  几声惨叫,人马倒地之声轰然响起,这几名在军中也称敢战骁勇的夜不收正迎上奔涌而下的蒙古亲卫,锋利槊锋瞬间撕扯开了他们身上轻便的布面甲,鲜血如喷泉般涌出,眼见活不成了,连他们身下坐骑也在如巨石碾压的撞击下嘶鸣倒地。
  周尚文眼见对方高大身形上披着的厚重铁罗圈甲,瞳孔不由一缩,失声叫道:「青甲士!」
  蒙古各部虽号称全民皆兵,但按其武艺与身份高低有兵士与甲士之分,一般甲士已是蒙人精锐,而其中青甲士则是精中选精,除了精通马步武艺,这些人还个个配备在草原上珍贵无比的精良铁甲,也正因装备精良,人数不多,青甲士一般为各部军将或精锐选锋,朝鲁一直处变不惊,这支亲兵队伍正是他的底气所在。
  周尚文熟悉边情,自然知晓青甲士的厉害,可无论对方多么强悍,现在也只有迎头而上,否则被堵在此处不消片刻,待鞑骑合拢围攻,己方再无胜算。
  「杀鞑子!」周尚文舌绽春雷,长枪平举,策马前冲。
  在周尚文带动下,夜不收也纷纷冲上。
  两支队伍狠狠撞在了一处,刀枪翻飞,血雨飞溅,一具具躯体栽倒在千年黄土之中,落马者只要有口气在,也拼命挥刀砍斫马足,为同伴争取一分机会。
  捷能飞檐走壁而杀人放火,技能奇巧异人而骇世惊俗,术能窥天测地而预知露馅之类,俱应选入中军为心为膂之用,这是明军选拔夜不收的标准,这支归属三边总制才宽中军的夜不收队伍,平素干的都是杀人放火,烧荒捣巢,夜袭斩首这类湿活,其精锐不在蒙古青甲士之下,只是此次却吃了铠甲的亏,己方兵器若非勇猛直刺,只在对方甲胄上划起点点星火,伤不得对方分毫。
  周尚文的骑枪已在一名青甲士体内折断,此时他挥舞着一只沾染对手脑浆的铁锏,拼力厮杀。
  申居敬纵身将一名青甲士从马上扑下,不等对方挣扎起身,掀开对方甲叶,抽出随身短刀照着肋下直刺了进去,看着对方痛苦扭曲的神情,申居敬毫不客气地将手中短刀拧了一个半圈。
  未等申居敬抽刀起身,一柄马槊闪着寒光直向他后心刺来。
  「老申小心!」身高体壮的孟继祖双手挥刀将那马槊隔开,怎料那鞑子反应奇快,顺势甩开马槊,反手一刀砍进孟继祖肩胛。
  钢刀入肉半寸,便已止住,关键时候孟继祖果断弃刀,两手死死握住刀锋,痛得冷汗直流,鞑子则面容狰狞,手腕一横,刀锋翻转,顿时铰断了孟继祖的三根手指。
  「啊呀」一声,孟继祖再也无力握刀,那鞑子青甲士才要抽刀再砍,突然臂上一痛,他那一只手已被申居敬砍断。
  鞑子痛呼栽倒,随即身上一紧,孟继祖扑骑在他身上,也不顾手上断指伤痛,挥舞着铁手照着他的鼻梁眉眼一通猛砸。
  「敢剁你孟爷的手指头,俺入你妹子!入你妹子!」孟继祖一边咒骂,一边痛击,七八拳后,那鞑子已是满脸开花,烂成一团。
  「老孟,你没事吧?」申居敬与老张搀扶起几乎虚脱的孟继祖,一左一右交相护卫。
  「没事,被鞑子咬掉几根指头,怕是配不上你妹子了。」孟继祖仍旧对老张口花说笑。
  那二人却没兴趣说笑,两支队伍初一交锋,便拼得你死我活,双方谁也没退后半步,人马尸体堆积坡前,其惨烈可算触目惊心。
  「这入娘的是绝户仗啊,怕是弟兄们都得到地府见面了。」申居敬握紧长刀,疾奔出去,「老子去多寻几个垫背。」
  老张的目光却被同伴倒地死亡的战马布袋中滚出的东西所吸引,孟继祖也同样看见,夜不收惯常夜袭敌营,这东西也是常备,立即抢步去拾,却落了空,「
  流星炮?老张你……」
  手长脚长的老张一步抢上,将两个小号的钻风神火流星炮握在了手里,「姓孟的,欠你的钱老子还不上了,劳你照顾俺妹子……」
  「放你娘的屁,自个儿妹子自己照顾去,老子已是废人了,谁也照顾不来,把东西给我!」孟继祖伸手要去抢。
  「算你前世欠俺的,这辈子欠你的,俺下辈子还。」老张笑着晃燃一个火折,转身冲了出去。
  「将军,弟兄们闪开!」老张只向几个青甲士猬集处冲去。
  未等他近身,马槊弯刀便毫无意外地撕碎了他的身子,这朴实的西北大汉面上竟还带着笑容,双手一松,两个冒着火光的铁球滚落在青甲士马下。
  「轰隆」巨响,几名鞑子青甲士被爆破冲击得人仰马翻,有未死的,也跌得七荤八素,晕沉沉一时连人也看不清。
  「老张!」痛呼袍泽的同时,又有几个夜不收点燃身边铁炮向鞑子铁骑冲了过去。
  一声声爆炸响起,鞑子精锐青甲士的战意终被活活打掉了,这些南朝汉儿都是疯子,个个悍不畏死,这如何抵挡!
  快走快走,这些汉儿又冲过来了,残余的青甲士们仓皇逃窜,夺路狂奔。
  周尚文硬生生从唇边咬下一块血肉,什么运筹帷幄,什么预先布置,自己竟未料到这几百鞑虏中藏有数十名青甲士,害得将士们以血肉之躯硬冲开这一条道路,都是自己失算之过……满腔怨恨在胸中翻滚,最后都化成了一个字喷薄而出:「杀!」
  「杀鞑子,与弟兄们报仇!」余下的夜不收精锐发出一声虎吼,席卷而上。
  矮坡前的轰鸣声也吸引了其他人的注意,三面汇聚而来正与丁寿和快意堂搏杀的鞑子们呆住了,眼睁睁地望着部族中最为勇猛骄傲的青甲士在汉儿面前丢刃弃甲,豕突狼奔,又一个个被身后的轻骑追上,勾倒刺翻,人人皆露出畏惧之色,这是懦弱的南朝兵马么!谁说汉儿不敢战!
  朝鲁面上肌肉不住抽动,本族中战兵虽少,却全都是草原骁勇健儿,否则他一个小帐中也不会选出三十余名青甲士,即便一些大鄂托克也不敢小瞧与他,可这些百中无一的精锐青甲士,竟然不消片刻便在汉骑前损失殆尽,这如何是好!
  朝鲁突然反应过来,纵马冲着墩台方向奔去,那里还有弹压百姓的几十轻骑,可以护卫自己逃回草原,去他娘的南下牧马,赶紧回家,回草原去,那些疯子汉儿已冲着某家杀来了……
  朝鲁大声疾呼,那些胡骑也都反应过来,催马来迎,眼见便要接应上自家队伍,未等朝鲁欣喜,一股大力猛然由脖颈间射入,将他的肥硕身躯直接掼落马下。
  看着诺颜大人脖间透出的镔铁箭镞,前来接应的胡骑瞬时惊呆,部中贵人死了,他们又将何去,大草原上弱肉强食,其他部落必定急于瓜分本部的人口财物,我等若是死于此地,家中失去牛羊财帛的孤弱妻小又该如何生存!
  走啊!不知何人发出了一声狼嚎般的怪叫,坡上坡下的残余胡骑四散奔逃。
  收起铁胎强弓的周尚文漠然下令:「杀光他们。」
  坡下快意堂等人也都各自骑上无主战马,对着人马疲乏,心胆俱丧的百余胡骑如杀鸡宰犬般围追堵截,肆意杀戮。
  胡骑战心已丧,只顾发出哀嚎惨叫,夺路奔逃,再无一点暴虐凶悍,一个又一个地被雪亮锋刃砍落马下,血肉飞溅……
  
  「此战杀虏足有四百余人,面目可辨的首级一百二十八个,另有缴获夷器军马若干,将军,这可是大捷啊!」
  满身血污的申居敬难掩心中兴奋,鞑子首级从来难得,因蒙古军中也有严令,同伴阵亡者不抢回尸体的处以重罚,能抢回则可析亡者家产,若是抢回来的人没死,那就赚大了,被救者的财帛牛羊一半都是你的,如此重赏严惩,蒙古军士根本不会给明军留下多少砍首级的机会,他们枪上的弯钩就是用来往回钩尸体的,弘治年间十万大军出塞,晃了几个月也才拿回十来个人头。
  就算拼了性命取得人头,还有验功御史那一关要过,这首级面目不清晰的不能算;被火器轰烂了的不能算;有可能是杀良冒功的不能算;蒙古妇人和不长胡子的男子面貌分不清楚,还要扔到水里鉴定一番,标准是什么「男俯女仰」,草他小舅子,谁定的鸟规矩!
  踩着被血水浸染后泥泞的黄土地,周尚文默不作声,半晌才道:「伤亡如何?」
  原本兴高采烈的申居敬顿时神色黯淡,「死了十六个,伤了七个,快意堂那里没了八个,丁大人的锦衣卫……几乎全折了……」
  周尚文重重一叹,伤敌一千,自损八百啊。
  
  相比周尚文的唏嘘,丁寿倒有几分庆幸,以为必死的郝凯和于永竟然都还活着。
  「卑职命大,鞑子那阵箭雨射过来,本以为死定了,幸被于回回拉了一把,座下那匹马成了刺猬,我俩却正被马尸挡住。」躺在简易担架上的郝凯身上大大小小七八处创口,强挤着笑容说道。
  「鞑子急于追赶,也未细查验,才让我等捡了条性命。」头上裹着伤口的于永还能勉强站定。
  「活着便好,其他待伤养好了再说。」丁寿连连点头,宽慰两个手下。
  「属下这条腿被砸断了,怕是一时难以为大人奔走效力。」郝凯说话牵着伤口,疼得龇牙咧嘴。
  「别说一条腿,你二人就是成了缺手断脚的肉葫芦,今后也有本官照应。」
  丁寿狠狠挥动手臂。
  让人将负伤二人抬走,丁寿向走来的萧离与周尚文颔首致意,「萧兄,彦章兄……」
  听二人说了伤亡,己方人手损失近半,令丁寿没有想到的是快意堂的人马伤亡最小,他倒不是满怀恶意的希望萧家人伤亡殆尽,只是相比久经战阵的边军夜不收和个人武艺高强的锦衣卫,快意堂三十六骑竟然马战步战样样精通,实在匪夷所思。
  「缇帅,那些百姓怎生处置?」周尚文问道。
  看着远方孤零零没有生气的黄土墩台,丁寿一摆手,「去看看。」
  
  乌压压的百姓跪在墩台四周,适才的一场血战同样震慑了他们,那些凶恶如厉鬼的鞑子都被这些人杀溃,这些人岂不是要命的阎王。
  别说什么都是皇明百姓的屁话,这年头边军杀良冒功也不是第一遭,军民鱼水情更是不存在的事,百姓们只求这些杀红眼的军爷不要将他们一起砍了。
  眼见几个好似军将的大人物行了过来,跪地的百姓连连磕头,乞求饶命。
  丁寿鄙夷地俯视这群磕头虫,他救人杀贼是处于良心未泯,同样从内心深处瞧这些人不起,从当日荒村幸存百姓的以怨报德,到而今在鞑虏驱驰下麻木不仁的填壕堆土,这些人心中只有自己,毫无大义。
  「你们是大明百姓?」丁寿乜眼问道。
  众百姓连连称是,一个还算健壮的五旬老者哀求道:「我等全都是皇爷爷治下安善良民,小老儿家中还是戍边军户,求将军大人开恩放我等回家。」
  「军户?」丁寿嗤的一笑,「既是良民,为何是非不分,助鞑子攻打大明守墩?」
  丁寿声音转厉,眼神冰冷。
  「小老儿等也不想啊,狗鞑子深入边墙,突然就杀进村来,十几万边军都不见面,仅凭十几二十个军余子弟哪能挡得住鞑子屠刀,家里亲人惨死,门户凋零,老头子我便是苟活几年,死了连个摔盆打幡的人都寻不到啊!」
  想起家中惨况,这名村老捶胸顿足,哀嚎痛哭,一旁百姓也是声泪俱下,痛诉苦情。
  「你们官军无能,休要委过百姓。」司马潇脱去染血衣袍,将玉面收拾得一尘不染,也跟了过来。
  丁寿冷哼一声,不再多言,留下惴惴不安的哭泣百姓,进了狭小墩台。
  墩内悄无人声,逼仄通道内堆满礧木,地上余着几具鞑子尸体,个个血肉模糊,还有三个没了脑袋。
  丁寿仰头看着头顶圆圆的孔洞,心有余悸,上面的守军可别不分敌我的乱砸一通,那二爷可冤死了。
  「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奉旨巡边,台上墩军下来参见。」申居敬高声喝道。
  良久,一架软梯从洞口缓缓垂落,却无人下来。
  周尚文眉峰一皱,向身后申居敬打了个眼色。
  申居敬点头会意,上前拉了拉梯子,倒还结实,立即抓紧绳梯,灵若猿猴,几下子便攀了上去。
  「丁大人,将军,快上来!」上面传来申居敬急切的声音。
  丁寿等人相视一眼,一个个从洞口纵身攀援而上。
  墩台顶上只有伤痕累累的七个人,个个身上带箭,嘴唇干裂,另有一鸡、一犬、一只猫。
  一个歪坐在东面窗口,衣甲上挂着十余支羽箭的汉子仿佛使尽全身力气才强施一礼,「石沟墩守军张钦见过大人。」
  「守军丁海!」西边粗豪汉子道。
  「守军张峰!」南边一人又道。
  「守军杨斌!」北边一人接口。
  「守军王宗!」一个身边堆满箭羽,手中还握着三眼火铳的人道。
  「石沟墩夜不收马铭,因鞑子来犯太快,不及传信,请大人降罪。」一个眼角有条刀疤的汉子叉手行礼,脚下放着三个面目狰狞的鞑子人头。
  「不必多礼。」丁寿见这些守军一个个饥渴交加,近乎虚脱的样子极为凄惨,立即令人为他们清理包扎。
  「小人刘大通,是此墩灶夫。」一个小矮个子靠着一堆礌石,有气无力。
  「鸟毛的灶夫,连顿干饭都做不出来。」墩军丁海喷出一口粗气。
  「去你娘的丁大头,墩上有几许存粮你不知道?够你吃几碗干饭!」刘大通涨红了脸,连咳了几声。
  丁寿皱着眉头掀开旁边的米瓮,里面只有约半升杂粮,再细看四周,锅灶内无水无米,毫无烟火之气。
  周尚文一旁叹了口气,向申居敬等人点了点头,上墩的夜不收将自己的干粮水囊递了过去。
  这班人好似饿了许久,也不客气,一个个狼吞虎咽,连身上伤口也顾不得了。
  此情此景,丁寿面上已有了几分怒色,忽然司马潇一声轻哼,迅速背过身去。
  丁寿回身,见申居敬等人正为张钦等人裹伤,甲胄卸去,下裳布褐衣不蔽体,连要紧部位都遮拦不住。
  张钦嘴里还嚼着干馍,急忙用手遮挡要害,一脸尴尬,「丑陋之态教诸位大人见笑了,鞑子既退,烦请这位兄弟将杆上旗子取下,那两堆烽火也可灭了。」
  丁寿举头,见高杆上果然挂着一面破烂旗子,观摩颜色,确与张钦下裳相同,想是情急之下直接撕开挂上。
  「彦章兄,这也未免太过分了吧!」丁寿切齿问道,寥寥七人,与数百鞑子打了大半天阵仗,竟然过得如此清苦,这他娘也叫军队,连叫花子都不如。
  周尚文沉默片刻,干巴巴道:「先帝曾有圣谕,守墩军分为二班,每月一更,无水的修水窖,冬蓄冰、夏藏水,且每墩预采半月柴薪于内给用,你们的积水柴薪呢?」
  「将军没守过墩堡吧,积水柴薪?这些年为了打水砍柴,死在鞑子手里的弟兄还少么!」丁海撇着大嘴,阴阳怪气道,「连旗帜器皿都配不全,还能指望有这些!」
  「住口!」张钦呵斥住了不服气的丁海,又陪着笑道:「好在墩内弓箭火药也都不缺,外面陷坑不时也能捕些猎物,打打牙祭。」
  张钦说得轻松,丁寿却知边墙腹里人烟稠密,这样守株待兔的事怕是十天半月也碰不上一次。
  「你们的口粮是多少?」
  听了丁寿问话,墩内诸人有的面露苦涩,有的一脸讥嘲。
  「缇帅,英庙时大同巡抚罗亨信上本,将内地守墩军行粮裁去。」周尚文轻声道。
  「没有行粮!那还养它们作甚?」丁寿一指旁边猫狗,他倒没有恶意,只是觉得这地方养宠物纯粹找罪受。
  「这是俺们手足兄弟,可比某些上官靠谱。」丁海吃得急了,拼命捋着脖子。
  「丁大头,闭上你的鸟嘴。」张钦大声急叱,又陪笑道:「大人不知,这鸡、猫、狗也是墩台配置,有口粮的。」
  丁寿顺着他目光看去,正是存放杂粮的土瓮,原来那些不是给人吃的,还真是世风日下,人不如狗!
  「你们每月带多少口粮来?」丁寿好奇,既然不关给行粮,这些守军只能从自己月粮中省出这口吃食了。
  「每月那四五斗杂粮,给家人留口边食都不凑用,能带来多少!」刘大通叹了口气,「小的倒是清闲了。」
  「只有这么点?一直都是?」丁寿不可思议,亲眼目睹墩军辛苦,生死只在瞬间,这月粮竟还不如普通边军。
  「西厂汪直巡边时,曾上奏朝廷,将墩军口粮增至一石,成化二十二年宁夏巡抚崔让奏言各边仓廪空虚,难以支应,请改回原制,减为四斗。」周尚文虽未守过墩台,对西北一些奏章变故却知之甚详。
  难怪汪直屡建边功,人家是真把边军劳苦放在心上,替人着想,士卒自然用命报效,如刘大夏那帮鼠目寸光的大头巾,满口仁义道德,什么「中国之于夷狄在谨大防,不贵于小利之得」,什么「存中国之体,亦可示结纳之恩」,知道个屁,当兵的连进取之心都没了,缩在墩堡里当鹌鹑么!怪不得近来越来越多的墩军不再将守墩烽火当回事,丁寿腹诽。
  「边军之苦,莫甚墩军。本官今日知晓了。」丁寿慨叹。
  「大人过誉,小人不敢,其实腹里守墩还算清闲,平日闲暇还可编织网巾换钱,也可贴补一二,比不得边墩弟兄凶险。」张钦谦辞陪笑。
  丁寿一笑置之,扫了眼地上鞑子首级,「这是你们割取的?」
  「是,难得有几个面目清晰的。」
  「本官看这几个鞑子碍眼,与你们打个商量,将人头卖与我如何?」
  丁寿此话一出,张钦等人面色大变。
  边军将领冒功之事太滥,经常以买首级的借口,将部下首级功劳充为自己或亲族子弟所取,籍此升官受赏,再随便给兵士三瓜两枣打发,兵士若不愿,嘿嘿,县官不如现管,上官有的是手段让你屈从就范。
  对方来头太大,张钦又不敢拒绝,干咽了口唾沫,「不知大人肯出多少?」
  丁寿伸出三根手指。
  「三十两?!往日才一个鞑子人头的价格,你他娘……」不知哪来的力气,丁海一步冲了上来。
  张钦反手一个巴掌将丁海抽倒,强挤着笑容道:「便依大人的。」
  「好,一言为定,三百两成交。」丁寿抽出银票递了过去。
  「三……三百两!!」从地上爬起的丁海捂着嘴巴,一对牛眼瞪得溜圆。
  北虏首级定功一等,最为值钱,通常一个人头定价三十两,当然看外面这次斩获不小,价钱怕是要跌,能有个二十两,墩内几人也心满意足了,可这个锦衣卫的头头张嘴便给三百两,乖乖,哥几个一下子变成了小财主!!
  「大,大人……」张钦嘴唇颤抖,不敢去接。
  「放心,尔等守墩军功不会漂没,本官自会与宁夏镇守与考功御史分说,奇功不敢讲,一个首功还是有的。」
  「我等多谢大人!」张钦等人跪地连连磕头,感激涕零。
  「小人适才吃多了草料,满嘴胡吣,小人这便撕了这张臭嘴。」丁海更是连抽自己嘴巴。
  好说歹说,这七个人才站起来,银票死活不要,他们也没地儿兑去,恳请将这笔钱带回宁夏卫,交给妻儿老娘,他们便感激不尽了,尤其丁海,涎着脸求将这银子换几个一两小元宝,给他那几个小崽子一人一个,在人前也露一番脸。
  丁寿好人做到底,反正他也是奔宁夏镇城去的,无可无不可,至于那三个人头,他丁点儿兴趣没有。
  「敢问大人,墩外百姓如何处置?」张钦小心问道。
  「嗯?你放心,本官自会给你们出气,便宜不了他们。」看了墩内惨况,丁寿对这般助纣为虐的百姓更是怒其不争,正琢磨是让他们种树还是搬砖来抵消罪过,反正这也是大明传统,李阁老当年犯错就在西山运过炭。
  「大人误会,小人是想求个情……」
  
  百姓们茫然无措地聚集在墩台下,仰脖观望着墩台顶上站立的七人,心中忐忑不安。
  「诸位父老,在下等便是此墩守军,平日里也未有个关怀照应,今日却害得诸位破家亡人,我等在此谢罪啦!」张钦为首的七人撑着残破身躯,在墩台顶上磕头赔罪。
  「军爷不要这么说,我等也是没法子,只为挣个活命,没有要加害众位的心思!」与丁寿说过话的老头满脸羞愧,颤声喊道。
  「我等知道,诸位家中很多都是勾了军户的,按照军中弟兄之称,诸位也是我等的长辈叔伯、兄弟姐妹,哪有看着自家子弟白白送死的,都是鞑子所迫。」
  张钦嘶哑着嗓子回话。
  「军爷您别说了,小老儿没脸见人,祖上随东瓯王西征鞑虏,定居于此,看看而今干的这叫什么事!羞先人咧!!」村老抽着自己满是泪痕的老脸。
  「乡亲们,推倒的墙咱们重新建,填了的壕沟再挖出来,将这墩台修得结结实实的,鞑子再来,我等便于他们拼了!!」村老转身振臂高呼。
  「对,左右是死,鞑子再来,便与他们拼了!」众百姓纷纷应和。
  丁寿远远看着墩堡前气氛喧腾,直到萧别情过来低语,才转身默默离开,所谓惩治百姓的心思不觉已经淡了……
  
  残阳夕照,黄沙漫卷。
  一抔抔黄土下,埋葬着一个个鲜活英魂。
  周尚文以降,夜不收如墙而立;萧离等快意堂众人,神色肃穆;丁寿身后的郝凯二人轻声唏嘘。
  「岂曰无衣?与子同袍。王于兴师,修我戈矛。与子同仇。
  岂曰无衣?与子同泽。王于兴师,修我矛戟。与子偕作。
  岂曰无衣?与子同裳。王于兴师,修我甲兵。与子偕行。」
  一首在秦地流传千年的战歌在人群中唱起,这是生者对死者的缅怀,也是熊熊战意的燃烧。
  关山暮雪,大漠风霜,千百年来,不知多少汉家儿郎埋骨黄土,不知发生过多少可歌可泣的故事,其中既有北逐匈奴,封狼居胥的热血豪迈,也有面对大漠冷月,持剑扶犁的孤独守望。
  赳赳豪情,铁血汉风,在这条守护文明的防线上,华夏民族从未屈服,纵然崖山之后,神州板荡,百年腥膻,亦有淮右布衣起于江左,兴师振旅,扫荡胡番;纵然甲申国殇,夷狄入主,二百余年摧折士节,钳制民智,终有志士仁人前赴后继,驱除鞑虏,复兴中华……
  自己心中似乎一直缺少某些东西,丁寿握紧双拳,陷入深深思考,直到耳畔响起司马潇轻轻的声音。
  「这些边军比你更像男人。」
  淡然一笑,丁寿没有多说什么……
  
  迎着夕阳,数十轻骑策马西行,人数虽少了一半,每个人的神情却更为坚毅。
  「天亮咧,日出咧,儿子打仗归来咧……」一阵沙哑苍凉的山歌声从背后响起。
  周尚文回头远眺墩台人影,「是丁海这厮。」
  萧离在马上摇头,「这词不应景啊。」
  「苦吃咧,人瘦咧,儿把大功立下咧……」
  「而今应了,瞧不出这厮倒是个好嗓子。」丁寿随之苦笑。
  「官做咧,钱有咧,儿来孝敬老娘咧……
  酒打咧,肉割咧,老娘头发白完咧……
  儿不好,儿不孝,儿子给您磕头咧……」
  歌声最后夹杂着呜咽哭腔,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队伍不觉间已然停住,丁寿突觉鼻尖有些发酸,转首看司马潇眼中水光盈动,发现他的目光后立即扭过头去。
  丁寿咬了咬牙,纵马加鞭,「走!」
  一行骑士向着日落尽头策马奔腾……
  高莫高似石沟墩,眼里黄河清又浑。
  添土筑墩高百尺,得见阿娘朝倚门。
  注:以下资料不计字数,自行选择观看:陕西三边夜不收人给银一两,又以太仆寺银五万两给三边买马,从总制军务工部尚书才宽请也。(《明武宗实录》)
  宁夏守墩军收获夷人驼牛于塞垣之外,诸夷数率众来取,与之遇者或縳以去或射而伤焉,守臣取所获市之。因以闻兵部,言中国之于夷狄在谨大防,不贵于小利之得也,今各夷牧放未尝深入我地,我军辄窥其无备出境取之,曲既在我彼得为词来犯,亦何利焉,宜命总制都御史杨一清转行宁夏镇巡官将原获驼牛责各墩军召各夷认领,非惟存中国之体,亦可示结纳之恩,仍通谕诸边戒墩军毋擅出境,规小利以启衅端。(《明武宗实录》)
  蒙古人习武及青甲士的选拔参考《蒙古风俗鉴》。
  弘治七年十一月兵部奏言:「比来各边虏数入寇,每得厚利,皆由墩台疏阔,烽火不接,及守墩军士困惫所致。」 (《明孝宗实录》)
  弘治十四年九月,锦衣卫牟斌自宁夏核查军务奏报:「盐池北边墩墙颓败,至揭破裙为旗,重损军威,贻笑虏寇,宜急为修制。」(《明孝宗实录》)
  边墙里墩台,四面壁立,高三丈五尺。每台守军五人,报事夜不收一人,炊爨一人。台上层有重屋,置四窗,四人各守一窗注望,虽饮食亦不暂离。鸡一,司晨。猫一,取眼以定时辰。狗一,警夜。皆有口粮。天明,先悬软梯,纵狗从梯而下,周视无虏,则人然后下汲。闲无事,俱习结网巾,双线劳密,价有直一二钱者。置台相度地形,相去一里以至三五里。边墙外濠二重,设栈坑,即所谓陷人坑也。鹿间有投其中,军人闻鸦鹊噪,出墙钓得之。台边齐插荆条。(明代徐充《暖姝由笔》)
  李西涯时为学士,因众失朝,罚运灰炭。(明 陈洪谟《治世余闻》)
  结尾诗是明代叶盛《观风竹枝》第六首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