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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1/06/28 08:34 / 28799 / 524
【小说】大明天下
穿越
武侠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2:44

第三百九十四章 西安城中论胜负
  西安城郊,旗幡招展,伞盖云集,身着号衣的鼓吹乐手与当地军卒队伍分列两边,气势煊赫,周边百姓不晓得要来什么大人物,畏惧不已,纷纷绕道进城。
  当先的红罗镶边罩伞下,几名盘领乌纱的红袍官员聚在一处,喁喁私语。
  「怎地人还未到,马府台,该不是有何疏漏吧?」陕西布政使安惟学脸颊瘦削,棱角分明,炯炯双眸一转,不怒自威。
  「断然不会,下官自潼关开始便安排铺马通报行踪,那一行人一早离开临潼新丰驿,今日定会到达。」
  西安知府马炳然用宽袖擦拭着额头汗渍,冲着驿道尽头翘首以盼,颇有些望眼欲穿的意思。
  一声冷哼,方面修髯的陕西按察使曲锐愤愤一甩衣袖,「行之兄,臬司衙门尚有诸多公务待理,恕小弟先行一步。」
  「臬宪,休要意气用事,丁南山一路西来,晋境同僚丢官下狱者已有数十人,前车之鉴不远,万不可因迎迓小事结怨缇骑啊。」马炳然都快急哭了,要不是身在省城,他这知府不够看,谁愿拉你这倔驴出来。
  「丁南山奉旨出巡,本官若是有罪,任他拿问罢了,何须大肆铺陈,怠慢地方公务!」曲锐扬首昂然。
  「朝仪,休要聒噪。」安惟学对着曲锐微微摇头。
  曲锐可以不给马炳然情面,但对素以清谨闻名的安惟学却发不出火来,放缓语气,闷声道:「行之兄,南山小儿迟迟不至,分明有意轻慢,我等若一味曲意逢迎,岂不让天下耻笑。」
  「三司大员俱都在此,谁都可以借故不来,唯独朝仪你——不可不来。」安惟学注视曲锐,沉声道:「丁寿此来,皆因郿县民女宋巧姣不服判决,进京鸣冤所起,你掌一省刑名,若是丁寿问起案情,你如何能不在!」
  安惟学将目光投向另一边的红罗华盖,「你我皆饱读诗书,难道养气功夫还比不得黄口稚子!」
  曲锐顺着安惟学目光望去,见那边曲柄伞盖下,坐着一个清秀的锦袍童子,不过总角幼龄,面上却显露出一股与年岁不称的沉稳之气。
  曲锐识得这童子是弘治十四年病薨的秦昭王朱秉欆长子朱惟焯,这孩子刚脱襁褓便父母双亡,由伯祖母秦简王王妃抚育,而今年龄尚幼,莫说袭爵,连秦王世子的封号也未请到。
  朱惟焯与西安各司衙门官员一般,都是早早在郊外等候,等到如今同样时候不短,可仍旧仪态闲雅,言行守矩,让心中烦躁不已的曲大人老脸发烧,不好再说些什么。
  秦王府承奉贾能将一条布巾呈给小主人,低声道:「小爷,这人还没影儿,要不您到暖轿里歇息片刻?」
  接过手巾擦拭额头及鼻尖汗水,朱惟焯缓缓摇头,「不必。」
  「恕奴婢多嘴,您年纪小骨头嫩,何必受这风吹日晒的活罪,便是迟迎片刻,谅地方官儿们也无人与您计较些什么。」贾能从小看着朱惟焯长大,见他受罪心中不忍,好言相劝。
  「地方或许没人说些什么,可府里却一准会有人搬弄是非,」朱惟焯目视前方,轻声说道:「贾伴,你知道,伯祖父无嗣,父王以旁支承袭王位,不知引得秦府宗支多少人眼红,袭爵不过一年,父王与母妃便双双亡故,若非伯祖母将我从小带在身边,不离左右,我也不知能否长到今日……」
  「小爷……」见小主人本该天真烂漫的年纪,却过得如履薄冰,贾能喉中哽咽,「您放心,有奴婢在,断不会让人动您一根汗毛。」
  「快擦擦,哭哭啼啼成什么样子。」
  朱惟焯将手巾递与贾能,淡然道:「天家无亲情,我已想开,既生在皇家,享锦衣玉食之富贵,便该承受这尔虞我诈的危局。」
  贾能张口欲劝,又不知从何说起,天家无情,皇门无义,古今中外,概莫如是,又岂是他这一个王府承奉能改变得了的。
  主仆二人心情复杂,嘿然不语,一直翘首企足的马炳然突然惊喜大呼,「来了来了!终于来了!」
  官道尽头,一行车马迎着秋风迤逦而来,观马上骑士装束,迎候的众人心中巨石落地,人终于到了。
  车马行近,马上骑士也惊讶于眼前兴师动众的人潮,一骑催马上前,大声喝问道:「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在此,前方何人当道?」
  安惟学与曲锐等人交换一番眼色,安惟学上前两步,略作拱手道:「陕西三司及西安府上下僚佐,恭迎缇帅大驾。」
  队伍当先的一辆马车厢帘轻挑,一个年轻人跃下车辕,疾行数步,隔着老远便抱拳施礼,边走边笑,「诸公皆民之父母,牧守一方,日理万机,拨冗来迎,丁某已是惭愧不安,累得诸君久候,更是罪莫大焉。」
  安惟学等人先是讶异这位锦衣缇帅竟如此年轻,随后丁寿的态度更令众人愕然,他们早听说这位丁大人一路过来,黄河那一边的官场是鸡飞狗跳不得安生,至今余波未息。
  可怜徐节堂堂山西巡抚,只因不满丁寿居高临下的威胁语气,上奏申诉想讨个公道,便被发出前事削职为民,大家彼此都做了几十年的官了,谁敢说屁股底下绝对干净!此番这么给丁寿面子集体迎送,除了官场礼仪,一多半也是被吓得,都打算委曲求全一番,把这尊瘟神早日送走完事,哪怕他年轻气盛,说些不中听的,大家也捏鼻子认了,没想到一见面这小子说话客气,平易近人,似乎不像传说中的那般不近人情。
  尽管疑窦丛生,一众大小官吏也都依次上前见礼,陕西布政使安惟学、按察使曲锐、都指挥使刘端、秦王公子朱惟焯、西安知府马炳然,其他什么长安知县、咸宁县令云云总总,丁寿记不全,也懒得去记。
  「缇帅奉旨出行,为国宣劳,一路辛苦,下官于馆驿略备薄酒,为大人一行洗尘,请缇帅枉驾就席。」西安知府马炳然欠身笑道。
  「这个么……」丁寿额头微蹙,语意踟蹰。
  「缇帅可有不便之处?」安惟学问道。
  「丁某并无不可,只是同伴中有人受了风寒,亟需求医问诊。」
  「哦?」按察使曲锐庞眉轻扬,「寒邪入体非同小可,老夫识得城中一位名医,专善此症,缇帅可将病患交于臬司,老夫命人即刻送往诊治。」
  曲锐见丁寿不应,反而面色古怪,攒眉道:「缇帅不信?」
  「不是不信,而是不便。」丁寿苦笑,「患病之人与臬宪有些瓜葛,乃是尊驾治下的民女宋巧姣。」
  丁寿来西安做什么,大家心知肚明,曲锐也知道那丫头在京中告了自己一状,打官司的被告总是喊冤,老爷子也没当回事,可现在却被丁寿不信任的语态给激着了。
  「犯人反异,家属称冤,自可按级上告,国法如此,老夫听其自便,缇帅若是查出故加以罪,按律本官甘受连坐全罪,可缇帅若以为本官会对一孤弱民女泄以私忿,未免将曲某看轻了。」曲锐大袖一挥,怫然不悦。
  「臬宪休要急躁,缇帅并无他意,只是为大人着想,希冀曲公避嫌为上。」
  马炳然笑着做起了和事佬。
  「事关利害,缇帅所忧不无道理。」安惟学捋髯沉吟,「不若便交予藩司衙门来办。」
  「行之兄,你怎地也怀疑我?!」老友也质疑起自己,曲锐更觉羞怒。
  「有劳方伯了。」丁寿欠身道谢,又冲着曲锐略带歉然道:「曲大人,多谢好意,丁寿谢过。」
  重重哼了一声,曲锐将头扭向一边。
  丁寿也没心思和老家伙置气玩,匆匆安排手下护卫交接。
  「朝仪,你……」
  安惟学想安抚曲锐几句,不想曲大人两眼望天,来个充耳不闻。
  一声喟叹,安惟学低语道:「朝仪的品行操守我自是信得过,但世间多是道听途说,以讹传讹之辈,如今那宋氏巧姣病情究竟如何,你我可还未见到,若是那女子福薄……」
  曲锐耸然动容,不错呀,女子大多体弱,万一那宋巧姣沉疴不起,一命呜呼,他又如何分说得清,安惟学而今是替他挡灾啊。
  「行之兄……」
  安惟学摆手道:「你我兄弟,莫要言他。」
  那边丁寿已经交代清楚,马炳然热心地恭请众人起行,各人乘轿的乘轿,骑马的骑马,两行鼓吹前面引导,旗幡招展,一行人浩浩荡荡地进了西安府城。
  
  鼓乐声喧,鸣锣开道,陕西三司及府县各级衙门的仪牌密匝如林,冠盖云集,队伍所过之处,街上百姓纷纷避让,不敢直视。
  「好大的阵势,这位丁大人的排场可真不小。」
  临街的一处酒楼上,司马潇端杯噙笑,凭栏俯视。
  「哼,不过小人得志,沐猴而冠罢了,」一旁捧着酒壶的慕容白菱唇轻撇,神情不屑,「若是帮中摆开排场,师父的气势定胜他十倍。」
  「哦?」司马潇剑眉微微扬起,转向另一侧的伊人,笑问:「映葭以为呢?
  」
  「没看到,不晓得。」白映葭不自觉摸了下腰间匕首,蓦身回席坐下。
  司马潇挥手制住慕容白几欲冲口而出的抢白之语,轻笑一声,也回到席间,「不错,眼见为实,凡事未得亲见,切莫妄下断言,白儿,还不谢过映葭师叔指点。」
  慕容白闻言神情一窒,呆站未动。
  司马潇眼波轻转,不满之色一闪而逝,慕容白霍然惊觉,躬身施礼,「多谢师叔。」
  白映葭蛾眉轻敛,缄默不言。
  「酒逢知己千杯少,来,映葭,我再敬你一杯。」
  司马潇言笑晏晏,举杯相邀,白映葭不声不响地陪饮了一杯。
  放下金杯,司马潇斜睨呆立一旁的慕容白,「白儿,把盏。」
  「师父,没有酒了。」慕容白回道。
  身在酒楼,司马潇不但自带酒具,连侍酒也是由女弟子代劳。
  「再温一壶来。」
  慕容白朱唇微翘,美目满含嫉恨地扫了白映葭一眼,不情不愿地捧起酒壶。
  「不必,我乏了,今日到此为止吧。」白映葭正待起身,突然被司马潇扶住了香肩。
  不待白映葭相问,司马潇嘴角一抹,「上来一位高手。」
  举手一招,酒楼雅间的隔扇门无风自开,现出了外间大堂的数张散座,拐角楼梯处,一个白袍人正款步登上二楼。
  慕容白见这白袍人浓眉大眼,躯干丰伟,左手握着一柄宽约四指的长刀,那把刀的由柄至鞘,长过四尺,通体血红,鲜艳刺目。
  「师父,此人似乎是」关西无极刀「战千里。」慕容白附耳低语。
  司马潇微微颔首,没有说话,听闻战千里是近年西北道上崛起的青年高手,出道以来连胜一十九战,声名鹊起,但他与天幽帮却素无瓜葛,今日怎会寻上门来,她心中虽疑,却也没放在心上,若是来寻麻烦的,直接料理了便是。
  战千里虎目四转,大步走向了大堂角落,冲着一张桌子前的食客背影大声喝道:「萧别情,我寻你寻得好苦!」
  背对战千里的食客一身青布长袍,闻声苦叹,「若只寻萧某喝酒,萧家快意堂永远欢迎战朋友,我又何必躲在这里!」
  「你我比试以后,随时可以喝酒。」战千里双手拄着连鞘长刀,炯炯目光凝视着眼前背影。
  「战朋友,你出道以来连胜十九场,其中不乏江湖名宿,前辈高人,萧离不过一江湖浪子,阁下又何必苦苦相逼?」
  「胜不过春风快意刀,学刀又有何用!」战千里将无极刀在楼板上重重一顿,厉声喝道:「萧离,你已得刀圣前辈真传,却屡屡避而不战,对得起萧家在武林的赫赫声名么!」
  这通大喝声若洪钟,震得周边食客耳鼓作痛,蹙眉不已。
  一声无可奈何的叹息,这位武林四公子之首的别情公子终于起身转了过来,只见他疏眉朗目,丰姿俊雅,只是眉宇间几道川字细纹,郁郁凄苦之色挥之不去,看来不过三十左右年纪,两鬓之间已有点点星霜。
  见萧离起身,战千里立即屏气凝神,如临大敌,手腕一震,四尺二寸的无极宝刀破鞘而出。
  楼上食客见有人拔刀相向,顿时一阵惊呼,胆小的甚至直接钻到了桌子下。
  萧离团团拱手,说道:「萧某与朋友切磋技艺,扰了诸位雅兴,心中抱愧,斗胆请诸君移步他处,此间便由在下做东。」
  大家可不关心有没有人结账,何况能不能走也不是你来做主,得看拿刀的同不同意才是。
  「都他娘看我干什么,没听见萧公子让你们滚嘛!」战千里眼中只有萧离,哪管别人境况。
  话说得不中听,旁人却如奉纶音,张皇失措地挤下了楼梯。
  「你的刀呢?」战千里问。
  「春风快意刀出必见血,谓之不祥,少用为妙。」
  「你看我不起?!」战千里横眉怒喝。
  「不敢。」萧离摇首,「战兄只想公平一决,何必纠缠萧某是否用刀呢?」
  一声暴喝,战千里腰运于肩,肩通于臂,身形如暴风般猛然旋转,刀锋划出一道耀眼的长弧,刀锋未至,相邻的几张桌椅已被刀气撕裂,刀光直趋萧离。
  死亡交织的旋风刚一及体,萧离整个人便像秋叶般被风激起,任凭狂风肆虐,他只随风飘荡,若即若离,刀光始终追不上他的飘忽身形。
  刀光卷起的风势转瞬稍弱,萧离空中探手,一把抓住战千里的手腕,顺势一带,战千里旧力将尽,新力未生,高大的身躯霎时腾空飞起,「蓬」的一声,又砸碎了一张方桌。
  战千里翻身而起,一张国字脸涨得通红,他刚才那一摔只是萧离借力而为,身上并未受伤,可是心中所受羞惭更胜外伤,起身后一句话也不说,「轰」的一声,破窗而出,引得街上行人惊叫,去的竟比来时还要痛快。
  「别情公子果然名不虚传。」目睹一战的司马潇抚掌轻叹。
  「战壮士功力深厚,萧某取巧而已。」萧离也早已留意到雅间内观战不走的三人。
  「以势赢者势颓则衰,以力胜者力尽则亡。战千里以为凭借他童身修炼的纯阳无极功,便可以力胜巧,真是小觑了萧别情。」
  「尊驾眼界不凡,未敢请教是哪路朋友?」萧离抱拳施礼。
  「司马潇。」司马潇道。
  「原来是天幽帮司马先生大驾,先生既到长安,可容在下一尽地主之谊。」
  萧离剑眉轻扬,对来人身份略微惊讶。
  「若是有暇,定当拜会。」司马潇对萧离邀请既不应承,也不拒绝。
  萧离还要再言,突然眉头轻颦。
  一阵嘈杂楼梯声,几名青衣捕快拎着锁链铁尺腾腾腾上了二楼,吵吵嚷嚷道:「什么人大胆闹事?」
  「鲍捕头,辛苦。」
  一见萧离,那几个捕快顿时换了一张笑脸,领头的捕头欠身笑道:「原来是萧公子,小的们给您问安了。」
  转目扫视狼藉一片的酒楼二楼,鲍捕头大嘴一撇,「可是又有人来寻公子的麻烦?」
  「算不得麻烦,累得诸位兄弟辛苦一趟,改日请酒赔情。」萧离道。
  「公子爷客气,平日弟兄们没少受您的赏钱,这点小事算得什么,只是……
  」鲍捕头纠结一番,还是道:「今日城内来了大人物,太爷一再强调要地方靖安,似这等事最好……不要让小的们为难。」
  「萧某知晓,今后断然不会。」
  「谢公子体谅。」几名捕快躬身行礼,又匆匆下了楼去。
  「店家……」萧离唤住躲在捕快身后缩手缩脚的酒楼掌柜,「今日萧某不慎,扰了贵店生意……」
  「萧公子莫要客气,小人只是怕那莽夫闹出人命,才斗胆报官,实不知公子牵扯其中啊!」掌柜的点头哈腰,眼泪都要出来了,长安萧家树大根深,岂是他一个小小酒楼敢轻易得罪。
  「店家无须多虑,事因萧某而起,一应账目算在快意堂上便是。」
  掌柜的连称不敢,萧离执意,这才唯唯答应。
  「司马先生,萧某扫席以待。」萧离拱手作别。
  司马潇颔首致意。
  「虚而不虚,弱而不弱,以虚胜实,无劲胜有劲,这便是春风快意之道么?
  」司马潇瞑目沉思,喃喃自语。
  「什么虚虚实实,在师父手下绝过不了三招两式!」慕容白对师父永远迷之自信。
  淡淡扫了弟子一眼,司马潇对静坐不语的白映葭笑道:「素闻白师叔博学多才,善采众家之长,映葭以为如何?」
  「看不懂,爹从不和我说这些,我只知适才那一刀——我躲不过。」白映葭道。
  「嗤——」慕容白鄙夷地轻声嗤笑。
  司马潇的嘴唇也勾起了一个优美的弧度,随后按住了白玉般的柔荑,「没关系,今后有我在,我可以同你说。」
  白映葭垂目默默凝视着覆盖在自己手上的那只雪白修长的玉掌,指甲修剪整齐,也未同其他女子般用花汁染甲,掌心有意无意地在她手背上轻轻摩挲。
  「司马潇,你答应帮忙找到我爹?」
  司马潇一怔,随即笑道;「不错,我本该拜会一番师叔的。」
  「希望你言出必践。」白映葭抽掌离座。
  
  入夜,天幽帮在西安城中的一处宅院。
  「白儿,传令帮中弟子,查寻冷面魔儒白壑暝下落。」司马潇顿了一下,又道:「还要留意萧别情的动向,萧逸轩那老鬼已多年不露行踪,无论死活,总要查个清楚。」
  「弟子遵命。」慕容白恭谨听令。
  「师父她老人家有意再履中原,八成是想会会这些老朋友,咱们要早做准备。」司马潇负手轻笑。
  「时候不早了,你也早点安歇吧。」
  「是,师父也该入寝了。」慕容白又应了一声,见眼前师父傲然挺立的背影,玉面突然飞起一片红霞,默默上前轻解司马潇衣袍,「弟子服侍师父。」
  「不必了。」司马潇蓦然转身,挥臂搡开慕容白,「从今天起,你不必侍寝。」
  「师父?!」慕容白惊疑不解,「可是弟子做错了什么?」
  「你没做错什么,只是我想做些改变,这事以后可以由别人来做。」慕容白推开轩窗,凝望远处的一间厢房——白映葭休憩之所。
  
  西安府,京兆驿。
  「咳咳……」宋巧姣斜倚床榻,容色憔悴,她赶赴京城便是一路风餐露宿,还未将养好身子便又西行入关,心忧体乏,内外交征,全靠一口气撑着,返乡日近,心中悬石落地,终于病倒。
  「宋姑娘,你病情如何了?」丁寿离着宋巧姣有七八步远,遥遥问话。
  「吃了一副药,已见大好。」宋巧姣指着榻旁座椅,「大人请坐。」
  「丁某应酬得一身酒气,怕会熏着姑娘,还是罢了。」 丁寿连连摇手,心道要是过了病气,二爷可不亏死。
  宋巧姣哪知这货算计,为他细心感动不已,「为妾夫之事,累得大人劳苦奔波,妾身一家永世不忘,待妾夫雪冤出狱,民女夫妇定为大人立长生牌位,日夜祷告,祈求大人福寿绵长。」
  「这些客气话就不要讲了。」丁寿奇怪,怎么大明朝这些人动不动就整来世报答、结草衔环这套没影儿的事,真有这心你脱光了往床上一躺,二爷上不上是一回事,起码也算个态度不是。
  「今日宴上观曲锐言行,虽刚愎偏激,但绝非是非不分,颠倒黑白之徒,丁某只是想问姑娘一句实话,你可确信傅鹏是受了冤枉?」
  「这……」宋巧姣略一犹豫,便斩钉截铁道:「妾身深知夫家为人,断不会做出戕害人命之事,若有一句虚言,情愿以命相抵。」
  「那也不必,申诉不实,按大明律杖责一百,还不到砍头的地步。」二爷这阵子法律常识算没白补。
  「既然你笃定此事,便好好调养几日,我们启程赶赴郿县。」丁寿起身欲走。
  「大人,民女身体无恙,可立即赶路。」宋巧姣撑起身子道。
  看宋巧姣勉力强撑却满怀期盼的目光,丁寿只得点头,「也好,一路慢行,本官也正好顺路办些旁的事。」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2:26

第三百九十三章 莫把愁思付子衿
  京师,刘瑾府。
  「都察院提督雁门等关军务兼巡抚山西地方右副都御使徐节参劾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自恃天子近侍,干涉地方,威压同僚,凌辱封疆,无人臣之礼,乞陛下降旨严饬。」
  「瞧瞧这小子,真是到哪儿都不消停,」闲散倚坐的刘瑾听吏部尚书许进念完奏本,从容一笑,「只申饬便够么?」
  许进急忙笑道:「缇帅年少气盛,首次出巡地方,难免与疆臣意见相左,降旨申饬大可不必,刘公您私信告诫一番也就是了。」
  「奏本都送到咱家面前了,岂能没个说法。」刘瑾眼皮微抬,乜视许进。
  「公公您的意思是……」
  「削职为民,罚米三百石输大同边储。」
  许进一怔,丁寿和刘瑾的关系,那些榆木脑袋外官或许有不知道的,他可是太清楚了,况且以丁南山所受恩宠,这旨意皇帝那也不会首肯啊。
  「公公说笑,丁大人身膺重任,如此草率去位实在……」
  刘瑾打断许进,反诘道:「咱家几时说要削他的官!」
  「您老不是说……您是说徐节!!」许进惊愕站起,吞吞吐吐道:「公公,徐节巡抚山西并无大过,他与缇帅也仅刀笔口舌之争,如此处置是否太苛?」
  「在他治下白莲教闹腾得不成样子了,还无大过?」刘瑾取出一道手本,向桌子上一扔,「看看吧,他在广东任上的事被人发了。」
  许进拾起奏本一看,是巡按御史弹劾徐节任广东布政使时督捕不力,致使粤境强贼肆行劫掠的奏疏。
  「广东强贼在明面上都毫无办法,还能指望他挖出潜藏的白莲妖人?」
  「公公说的是,可徐节还兼职提督诸关防务,雁门关为太原门户,轻忽不得,若骤然去位怕会兵将失措,予北虏可乘之机。」许宁毕竟从兵部任上出来,言之有物。
  「升锦衣卫千户昌佐为指挥同知,巡查雁门、偏头、宁武诸关防务。」刘瑾微微一顿,「部堂以为这样处置如何?」
  「公公考虑周详,在下无异议。」许进捻须思索片刻,问道:「平阳一干人犯又该如何处置?」
  「洪洞县那帮赃官胥吏按律严惩,知府张恕谪戍肃州,他交的那八万两赃罚银也不必解送了,直接交给寿哥儿,他用得上。」
  妈的,手下升官,自己发财,好事全让那小子一个人占了,许部堂忍不住在心中爆了一句粗口。
  正当许部堂心火愈旺时,又有人给填了一把柴。
  「老爷,吏部前文选司郎中张彩登门拜谒。」
  听了家人奏报的刘瑾颔首道:「领进来吧。」
  「部堂,来的这位该算是贵属吧?」
  「公公说笑,张尚质归籍养病多年,他在任时许某还未接掌吏部,若非公公传谕养病京官赴京听用,在下怕是与他见上一面都难。」
  许进把自己摘个干净,实际他与张彩的关系可没嘴上说得这么简单,张彩昔年供职吏部,就是许进当言官的儿子许诰连番参劾,硬逼得张彩以病乞归,二人龃龉早已种下,因此许进对向刘瑾举荐张彩的焦家父子,可谓恨得牙痒。
  「这么说部堂对此人并不了解?」
  「倒是听过一些,传闻此子与马负图、刘时雍等人向来交好,尝听刘时雍说其可为边方巡抚,可见传言不虚。」许进不说张彩人品才学如何,只说他与刘瑾厌恶的马文升和刘大夏交好,就是想提前在刘瑾心中别上根刺儿。
  「哦?」刘瑾面上并没如许进所愿露出厌烦之情,反而听出了别的意思,欣慰笑道:「如此说这张彩确有才学咯,难怪寿哥儿来信称观其人言辞清健,谈吐不俗,有真才实学在身,哈哈,这小子也有观人之明啦。」
  丁寿是你亲爹啊,他说什么你都信!许季升媚眼抛给瞎子看,心中别提多窝火了。
  「刘公,这张彩入京谒朝已有数日,终日无所事事,却不知拜会您老,实属恃才无礼……」
  许进新构思的一番说辞还没抖落干净,张彩已被领入廊下。
  刘瑾笑颜相迎,「小同乡,你来了?」
  「故友返乡,学生忙诉离别苦情,未能早来拜谒,请公公海涵。」张彩入门长揖,俯首不起。
  杨一清告病归乡,张彩这几日一直帮忙操持,今日才得闲暇,他也知刘瑾权倾天下,内官出京、外官朝觐必来拜会,如今硬着头皮登门,早已做好被权阉折辱的准备。
  「好乡里!外官多不晓事,朝后即来,乡里迟来,最称咱家心意。」刘瑾托臂扶起张彩,温言宽慰。
  刘公公,你什么时候有这好脾气啦!许进的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若不是仅存的一点理智,他都要冲上去揪着脸皮看他今天是不是遇上了一个假刘瑾。
  张彩也为刘瑾礼贤下士的态度所惊,还未等他醒过味儿来,刘瑾已延请他入座叙谈。
  毕竟关中才子,张彩短暂惊愕后便对答如流,便是许进中途的几次刁难也应付得体,气度韵格,展露非凡。
  刘瑾对张彩甚是满意,难得将人送到廊下,张彩受宠若惊,再拜而去。
  「善才博学,丰仪华美,嗯,是个人才。」刘瑾转对许进道:「部堂,咱家记得文选郎刘永擢升,便让张尚质官复原职吧。」
  许进可不愿吏部文选司这么一个有实权的肥缺落在儿子对头手里,额头紧蹙道:「公公有所不知,吏部已议定调验封郎中石确补文选司,奏疏已具……」
  刘瑾不发一言,只是静静凝视许进,许大人突觉心底泛寒,匆忙改口道:「
  下官这便追回奏疏,改以张子替补。」
  刘瑾依旧不语,如无底深渊的双眸瞧得许进心惊胆战,冷汗涔涔。
  「哪还等什么?」
  「下官这便去,下官告退。」刘瑾收回目光,许进如蒙大赦,连连作揖,倒退而出,险些被堂前门槛绊了个跟头。
  刘瑾轻蔑一笑,「六部之首,便这点眼界气量。」
  静坐品了半盏茶,刘瑾长吁口气,对外面问道:「今日还有人么?」
  「回老爷话,司礼监黄中在府门前请觌,未得老爷吩咐,不敢通传。」老家人苍老的声音在廊下响起。
  「让他进来吧。」刘瑾抬臂拄在炕桌上,扶额假寐。
  一个干瘦细条的中年太监踏着碎步进了屋子,一见闭目养神的刘瑾,立即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叉手立在房角,一声不吭。
  「黄中,你的差事办完了?」刘瑾缓缓睁开眼睛。
  「回公公,雍王爷的灵柩已运送西山,择吉日便可下葬。」干瘦太监黄中细声回道。
  雍王朱佑枟为明宪宗第八子,弘治十二年就藩湖广衡州,今年病薨,因其无子,身死国除,司礼监太监黄中奉旨赶赴衡州,将王柩迁回京师西山安葬。
  「坐。」刘瑾随手一指旁边椅子。
  「在您老面前,奴婢还是站着自在。」黄中正值盛年,腰背却因常年躬身,已经微伛。
  刘瑾也不强求,「你这一路,没有仗势招摇,掠贿欺人吧?」
  黄中口称不敢,「遵公公教诲,一路戒命仆从,不得需索有司。」
  「所过地方官声民情如何?」
  「官怠民疲,一如既往。」
  一声轻叹,刘瑾虽意料之中,还是略带失望地苦笑道:「便没有一二可以让咱家惊喜的人么?」
  「咄咄好官,自然也有。」
  「哦?何处?」
  「便是衡州,奴婢初到衡境,便告诫当地黄堂,王柩何日行舟,所需楫师、挽夫诸所,宿具供给,预备齐全,且嘱托不得盘剥烦民,否则严惩不贷。」
  刘瑾摇头失笑,「当今官场不是贪狠殃民之徒,便是不通世务诗文幸进之辈,干事爱民之官少之又少,事到临头不借机敛财已是难得,如何能不扰百姓供役。」
  「奴婢也是如此想的,但想着多提点一番总能让地方行事有所顾忌,孰料启程之日,舟船齐备,掌楫者与力夫不但精擅健壮,还溢出数人,皆自带米盐鱼干,集备于湘水之滨,胥吏按册唱名,应役者井然有序,无聒噪烦催者。」
  「哦?」刘瑾来了几分兴趣。
  「奴婢心中讶异,寻人相问,对答曰府台知京中贵人将来,提前三月筹备,执役者早有准备,故无仓促应对之情。」
  「倒有几分未雨绸缪的才干,衡州知府是哪个?」
  「刘玑(和前面的礼部侍郎不是一人),字用齐,成华十七年辛丑科进士出身,陕西咸宁人。」
  「离咱家乡梓倒是不远,」刘瑾哂然一笑,「官声如何?」
  「历任山西曲沃县知县、户部山西司主事员外郎、江西瑞州府、九江府知府、湖广衡州府知府等职,为政卓优,宣扬文教、兴修水利、赈灾济民、捕贼捉盗,爱民如子且为官清廉,据传他家中经常断粮,公服之外无余衣。」看来黄中的确下了一番功夫,对刘玑履历知之甚详。
  「民间风评呢?」
  「百姓爱戴如父母,其由瑞州调任九江时,当地百姓不舍,奏表朝廷建」生祠「为念。」
  「这样的人物只任一个衡州知府确实屈才,擢为太仆寺少卿,调入京畿。」
  黄中躬身应是,「奴婢回头将公公的意思转告内阁与吏部许部堂。」
  刘瑾揉着额头,又想起一件事来,「对了,湖广那边传来消息,兴王爷喜得贵子,按惯例该派几个宫人去服侍,你可有好的人选?」
  黄中略一思忖,便道:「奴婢名下有一个人选,刚刚进宫,正在内书堂读书,奴婢看他还算机灵,难得是老实本分。」
  「而今本分人也只有在刚入宫的人里找了,便是他吧。」刘瑾意兴阑珊,掩口打了个哈欠。
  黄中见状,急忙屈身告辞。
  「那孩子叫什么名字?」刘瑾随口问道。
  黄中蓦回身,「因记在奴婢名下,便随了姓,名叫黄锦。」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偌大的厅堂之中仅剩下刘瑾一人,轻拍罗汉床的黑漆床围,呢喃细语,「求才难,才难求啊……」
  
  南京,秦淮河。
  旧院既与贡院毗邻,前来应天赴试的秀才相公们岂会错过一亲芳泽彰显名士风流的机会,华灯初上,两岸行院妓馆便已张灯结彩,脂粉飘香,一个个科场才子、纨绔少年,呼朋唤友,左拥右抱,放浪形骸。
  秦淮河畔杨柳环绕的翠羽阁内,同样是水陆齐备,丝肉竟陈。
  「诸位仁兄,今日有幸在此相聚,皆赖二位黄兄款待,吾等齐敬一杯,以谢盛情。」
  一名士子举杯示意,众人纷纷应和,都看向了席上主位的两个青年秀才。
  二人不过弱冠之年,面貌相近,皆是身材颀长,白面无须,听了众人提议,连连推辞。
  「诸君取笑,有衡山居士在此,不才兄弟如何敢当此头筹,还是先敬衡山为妙。」二人中年长的一个连连推辞,并极力推崇身边一位三旬文士。
  「徵明今日不过席间散客,安敢喧宾夺主。」文士笑容谦和,眉间隐隐愁苦之色却挥之不去。
  「徵明兄乃吴中才子,天下皆知,我兄弟二人不过燕集筹划,岂能在诗文前辈跟前放肆。」
  说话的略年长者名唤黄鲁曾,表字得之,家中行二,他与三弟黄省曾此番皆是来应天参加秋闱,黄家在吴中家资丰厚,二人年岁又轻,交游广泛,便约了新朋故交,来此消遣。
  以文徵明的拘谨性子本不愿来此烟花之所,但终挨不过同乡二黄的拳拳盛意,此时听了黄鲁曾之言,嘴边不觉露出几分苦涩,「愚兄不过痴长几岁罢了,屡试不第,如何当得起才子之名。」
  此次应天之行已是第四次赴秋闱大考,文徵明心中苦闷可想而知。
  二黄中的黄省曾不过十七岁,心直口快,脱口道:「徵明兄何必妄自菲薄,常言道」三十老明经,五十少进士「,三考之途本就崎岖难行,如唐子畏般一帆风顺的,那才是异数。」
  「三弟,休得胡说。」黄鲁曾低声训斥这个嘴上没把门的弟弟,拿谁作比不好非得拿唐伯虎说事,虽说人比人得死,可这唐学霸也实在是太欺负人了。
  唐寅对于他们这些吴中的读书人来说,简直是开了外挂般的存在,大家在悬梁刺股、凿壁偷光地刻苦攻读的时候,这位爷则成天就是眠花宿柳,戏耍胡闹,没事和朋友cosplay个乞丐讨钱换酒喝,一帮至交好友觉得这小子这么下去会呆废,好心建议他准备科考,搏个功名。
  唐学霸或许是听进去劝了,真地去参加科试,不过在录科考试期间还在喝花酒,气得主考的提学御史直接把他名字给刷了,一群吴中的耆老士绅们腆着老脸去找人求情,对方才不情不愿地让他参加了录考的补遗。
  唐伯虎也不愧「学霸」之名,七月参加补考录遗,八月乡试就得了个第一名「解元」,这中间或许为了犒劳自己,变本加厉地喝酒宿妓,祝枝山、文徵明劝他收敛之语全都当了耳旁风,还差点为此翻了脸,第二年进京会试,然后……就没然后了,北镇抚司冲他敞开了诏狱的大门。
  听黄省曾提及好友,文徵明心中一痛,不觉想起旧友鸿雁,「吾弟弱不任门户,傍无伯叔,衣食空绝,必为流莩。仆素论交者,皆负节义。幸捐狗马余食,使不绝唐氏之祀。则区区之怀,安矣乐矣,尚复何哉!」
  狗马余食,不绝唐氏,子畏,如此自轻自贱,辛辣偏激,可还是那个文笔纵横,洒脱不羁的风流才子!
  见文徵明面色不豫,黄省曾才想起眼前这位与唐学霸是莫逆之交,心中也是后悔,「在下口不择言,冒犯吴中俊才,先生见谅。」
  文徵明淡然一笑,「勉之率性直言,何罪之有,当年之事,诶,不提也罢。
  」
  见文徵明没存芥蒂,黄鲁曾也松了口气,哂笑道:「说起来吴中父老谁不知子畏兄是受了冤屈,当年锦衣卫连番鞫问,还不是查无实据。」
  旁人连声附和,「缇骑鹰犬惯于罗织罪名,天下谁人不知。」
  「得之兄说的是,观今日邸报,那缇帅丁寿出巡西北,仅过山西一境,省、府、县各级文武官员俱受牵连,如此株连大狱,其中未必没有蒙屈受冤者,此子之暴虐不文可见一斑。」
  席上几人只想顺着黄家兄弟话头分说解围,可惜大明文会的通常路子都是话题越扯越远,说着说着便成了声讨锦衣卫迫害忠良,鹰犬头目丁南山助纣为虐的檄文大会,反正大明朝不因言获罪,在勾栏里过过嘴瘾谁又管得着他们,却不知旁边一个据桌独饮的背影已然竖起耳朵听了好久。
  一群人说得吐沫横飞,口干舌燥,自然便要开怀畅饮,文人喝酒岂能无诗文点缀,便有好事人接着提议饮酒赋诗,以佐酒兴。
  一干人中文徵明才名最著,自然又是撺掇他作开篇,文徵明对这事却没什么兴趣,礼貌微笑,「吴门有语:黄家二龙,王氏双璧,皇甫四杰,凤毛鸾翼,同学莫敢仰视。今二龙在此,文璧怎敢献丑。」
  「徵明兄此言是要愧煞小弟。」
  二黄匆忙站起,连道不敢在前辈前卖弄诗文,一席人分成几拨,有怂恿二黄一展诗才的,有劝文徵明当仁不让的,还有几个咧嘴傻笑看热闹的。
  「诸君争论不休,可否由在下做这引玉之砖。」一个清脆声音突然从旁席响起。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一名方巾青衫的俊俏公子,手摇一柄梅鹿竹的茧纸薄面折扇,清雅文秀,笑意盈盈。
  二黄中黄省曾最好交友,尽管眼前这人唐突插言,他也不以为意,拱手施礼道:「少兄若有闲情雅兴,自无不可,我等洗耳恭听。」
  少年公子折扇轻摇,并不入座,曼声吟道:「不戴儒冠不误身,不识文字不昧心。画蛇何必添蛇脚,渔樵耕后更无人。」
  四句吟罢,众人面面相觑,黄鲁曾拍案而起,怒喝道:「你可是说我等读书种子皆是画蛇添足的无用之人?!」
  「不错。」
  对方回答干脆明白,更让黄鲁曾怒火中烧,「你……你……你……」气得话也说不全,只连说了三个「你」字。
  「你什么你,你说说你们有什么用?」少年折扇一合,虚指着席间众人,「
  天下四民,士农工商,农者辛勤务本,供养天下;工匠持以恒心,精益求精;商旅奔走通衢,利己便人,于国于民,皆有补益,尔等贵为四民之首,不研圣人之学,不思济世安民之道,只在平康巷里红温翠润,大放厥词,岂不可笑!」
  一把扇子将席上众人点了个遍,连缄默沉静的文徵明也未放过。
  「如足下所言,我等书生皆无用之人?」文徵明性情恬淡,此时仍不愠不恼。
  「书生可以有,狂生大可无谓,贪口腹之欲,听靡靡之音,目迷五色,狂语妄言,实无一用。」
  「吾等薄有家财,非偷非抢,光明正大,排筵宴,飨宾客,千金买笑,名士风流,又有何错?」黄省曾不服气道。
  「《尚书》云:先知稼穑之艰难,乃逸。尔等埋首故纸,未曾眼见田间起一拨土,耘一株苗,不知几月当下,几月当收,养成一身轻薄,视万般为下品,贪图逸乐,安识世间余务!」
  「坐而论道,针砭时弊,激浊扬清,匡扶正气,乃士子本分,若只蝇营狗苟,顾眼前小利,舍天下大义,我辈读书又有何用!」平复心情的黄鲁曾沉声喝道。
  「居庙堂之高则忧其民,处江湖之远则忧其君,范文正公之言是告诫世人不忘国之安危,与放翁」位卑未敢忘忧国「有异曲同工之妙,却并非让我等凭空臆测,人云亦云,胡乱贬损他人。」
  少年握紧折扇,愤愤不平,「在下祖籍河东,据乡人来信,缇帅丁寿在山西境内昭冤狱,查贪官,平逆谋,百姓额手称庆,怎到了诸位口中便成了吉网罗钳,陷害无辜!」
  「子曰: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待诸君有朝一日在其位,谋其政,政清人和,巍巍荡荡,再来指摘别人不迟。」
  众人面面相觑,才知道这位爷因为什么蹦出来,没想到远在陪都,还有丁南山的忠实拥趸。
  「告辞。」这少年怼完就走,留下了一桌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的秀才相公。
  文徵明年岁最长,经历的多了,心境自不易受激,安抚地拍拍年纪最小的黄省曾肩膀,「孺子任情之言,勉之不必介怀。」
  「徵明兄,小弟亦觉他说得有道理。」黄省曾眉头舒展,回首笑道。
  
  月挂东山,繁星满天。
  辞了酒宴的文徵明孤立桃叶渡口,清风徐来,波声隐隐,一艘画舫孤零零地停在河心,不闻丝弦旖旎,反有哀怨笛声响起,似喁喁细语,诉离别苦情。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不想秦淮河上亦有人与文某心曲相通,文徵明哑然失笑。
  「曲栏风露夜醒然,彩月西流万树烟。人语渐微孤笛起,玉郎何处拥婵娟?
  」文徵明怅然喟叹,「子畏,你安好否?」
  
  画舫之内。
  竹笛离唇,唐一仙幽幽一叹,轻声道:「茂漪,你三哥孤身在太原应考,身边也无人照拂,不知过得怎样了?」
  无人应声,唐一仙诧异地扭转螓首,但见一袭青衫男装的王茂漪伏在舱内曲脚书案上奋笔疾书,不知写些什么。
  王茂漪樱唇紧抿,力透纸背,白玉般光洁的额头渗出了一层细汗,写得很是专注,连唐一仙走到身后也不知晓。
  「写的什么?」一只玉手突然伸出,将笔下纸笺忽地抽走。
  王茂漪瞬间花容失色,「一仙姐姐,快还我。」
  唐一仙闪身便飘移数尺,王茂漪如何夺得回,急得秀足紧跺,雪白玉颊上腾起两团珊瑚般的红晕。
  「待我看看。」 唐一仙笑着展开纸笺,蛾眉轻蹙,带着几分不信道:「这是你写的?」
  王茂漪的书法向来娟秀笔挺,工整清爽,这纸笺上的字却是横七竖八,堆堆叠叠成了一团,可见她写时心境乱到何种地步。
  唐一仙极力辨认,才看出上面写的翻来覆去都是一句话。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苏州城外,桃花坞。
  数亩桃林环绕着一片幽雅别院。
  此间主人唐寅上下打量着一位不速之客,「桃花庵久不见外客,尊驾登门,所为何来?」
  「不才刘养正,奉宁王之命,拜会桃花庵主。」刘养正含笑施礼。
  「在下与宁王素无瓜葛,拜会一说,从何而起。」
  「先生诗书画三绝,名动学林,王爷早有耳闻,我家王妃更是久慕先生才学,只恨缘悭一面,故命不才备下束修之礼,延聘先生至南昌百花洲,任王妃书画教习,先生雅达,必不辜负王妃殷殷盼望,孺慕之情。」
  刘养正长揖到地,唇角微勾,露出一抹志在必得的笑意。
  注:1、在大明朝建生祠从来就不是罪过,只要地方向朝廷请表,获得批准便可建祠受祭,也算朝廷勉励臣子的一种手段,遍观明朝历史和各地方志,建生祠者不绝于书,心疼九千岁一秒。
  2、锦衣卫干什么活主要看皇帝怎么安排,不一定光是抄家拿人,历史上昌佐是守备偏头关,实录里因为斩获鞑虏受赏的锦衣卫也不是没有。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2:06

第三百九十二章 且将离情托宝玉
  原平驿,位于太原府下辖代州崞县南四十里的官道上,距离下一站忻州的九原驿尚有八十里之遥。
  天近黄昏,此时驿站的驿卒们正好一通忙碌,一伙大同镇的军兵押解着十余辆囚车风尘仆仆地进了驿站,驿丞勘验过公文后便热情相待,收拾客房并着手准备吃食。
  「诶,我说你们动作都麻利点,把马牵到后头,草料备足,弟兄们用过饭就要早早歇着,明儿天不亮就得启程赶路,可耽搁不得。」
  带队的是大同镇的一个把总,站在院里冲高高瘦瘦的老驿丞千叮咛万嘱咐。
  「放心吧军爷,误不了您的事,先到屋里面用口热饭,歇歇脚。」只是胥吏的驿丞晓得不能得罪这帮大头兵,对方说什么都是满口答应。
  带队的把总对驿丞的态度很满意,才要进屋又想起一件事来,快步来到一辆单独的囚车前,打开囚车木栏,哈着腰对窝在里面的壮汉笑道:「麻爷,您下来用饭吧。」
  身量长大的麻全出了囚笼便急着伸胳膊蹬腿,舒展了几下筋骨,这才觉得舒服了些,撇嘴骂道:「他奶奶的,这囚车里真不是人呆的。」
  「麻爷,您多担待,小的也没办法,毕竟您还挂着个嫌犯的名头,不得不让您委屈一阵,」带队的把总陪着小心道:「好在已经进了太原府,等到了地头,把事情说明白,您就又是一个自由身了。」
  「说得明白么?」窝在另一个囚车里的杨林阴阳怪气地斜眼瞅着二人,「抓捕白莲教徒可是大大的功绩,那群官儿们只恨牵连不广,拿人唯恐不多,怎么还会开恩放人,更何况……你给圣教养马是实打实的事情。」
  「你他奶奶的,要不是因为你们这群乱党逆贼,老子的宝马会被拿去送人么,你还敢说便宜话……」
  怒气冲冲的麻全左右寻摸一圈,顺手抽出把总腰刀,就往囚车前凑,「老子剁了你!」
  「哎哟,麻爷,这人还没过堂,可死不得诶,你体谅下兄弟们的难处!」带队的把总拼命拦住麻全,苦苦劝说。
  「这人已经是个死人了,您就让他嘴上痛快几句,别跟他置气,咱里面去,兄弟我敬你几杯。」
  麻全虽说不甘心,可这一路多靠这些军卒照料,犯不上为他们招祸,愤愤地将刀丢了回去,被把总强拉着进了堂屋。
  屋内众军士早已卸了甲胄,围着一个个方桌划拳行令,大快朵颐,山西虽也是大明九边之一,可北面有大同镇顶在前面,又有偏头关、雁门关、宁武关一线内长城作依托,有敌来犯自可烽火传警,更别说这周边堡寨关口林立,堡墙都可比拟内地城墙了,重重防护之下,他们有什么可担心的。
  「麻爷,来喝两盅,消消气。」有兵士给上官让开地方,把总不忘紧拉着麻全的腕子,怕这位爷再出去闯什么祸。
  麻全闷闷不乐地坐下,看着堂屋中来回奔走填酒布菜的驿丁,眉头紧锁。
  「这驿站里有多少人?是不是都跑这儿来了?」
  「咱们弟兄人多,他们多上点心还不是应该的么,」把总毫不在意,理所当然地说道,随即豪爽地举起酒碗,「来,兄弟敬你一杯。」
  麻全酒碗凑到唇边,一口不喝,突然撂下碗便起身向外走。
  「麻爷,你这又是干什么去?」把总心头委屈,这位爷真不好伺候。
  「驿卒都过来伺候人了,谁去管马!我心里不踏实,过去瞅瞅。」麻全嘴上说着,脚下不停,已然转向后院。
  带队的把总对麻全的马痴脾气早有耳闻,只要他不惹事,管他先吃饭还是先喂马呢,要不是上头交代,孙子才愿意管这么多闲事,成天哄着他玩。
  当下那把总也不再多话,喊过几个亲信手下,「来来来,咱们弟兄们喝。」
  上司相邀,这帮当兵的也不客气,推杯换盏,开怀畅饮。
  「哎,我说,别光顾着自己啊,爷们这些人还没吃呢,就是上路也有顿断头饭呐!」
  院子里杨林在囚车内并不消停,大呼小叫地寻麻烦。
  「搞清楚而今处境,别再闲言碎语得找麻烦。」老驿丞伛偻身躯,从囚车前经过。
  「你个老梆子,碍你屁事,滚!」杨林毫不客气,口出秽言。
  驿丞扭过半边侧脸,犀利的眼神看得杨林心中一跳,随即狂喜于色,「赵…
  …」
  
  清晨的阳光照耀着宽广的平阳府衙,丁寿立在衙前,对着一辆青幔马车的细格轩窗,不耐烦地掏着耳朵。
  莹白皓腕轻挽窗幔,玉堂春动情细语,「大人活命之恩,援手之德,妾身没齿不忘,来生必当……」
  玉堂春一番衷心感激的话被丁寿挥手打断,「丁某只求今生,不问来世,姑娘也莫说什么结草衔环的报答之言,你枉费唇舌,我徒添烦恼。」
  「你……」玉堂春桃腮涨红,这位青楼才女竟被噎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这些时日蒙他照拂,衣食住行无不体贴入微,本已生出几分好感,虽不至背离鸳盟,将王朝儒抛之脑后,可也不再是拒人千里,何况还赖他相助,母女团圆在望,她无以为报,真心想表述一番肺腑之言,可这人却好像要脏了耳朵般,一句也不想听。
  「玉姐姐,小妹祝你一帆风顺,早日天伦重聚。」宋巧姣急忙上前,缓解玉堂春面上的尴尬。
  受伤之际起居不便,多蒙宋巧姣贴身照料,二人关系亲近许多,玉堂春展颜笑道:「借妹子吉言。」又忍不住狠狠地瞪了丁寿一眼,看看人家巧姣妹妹,多会说话。
  好似与己无关的丁寿抬头望天,对周遭护卫的锦衣卫吩咐道:「时候不早,你们赶快上路吧,本官还得补个回笼觉去。」
  一众锦衣卫轰然领命,翻身上马,蹄声踢踏作响,车轮辚辚,缓缓前行。
  「玉姑娘,这个送给你。」看着车队启动,丁寿突然取出一个小锦盒,递到窗口。
  「身受大恩,此生无以为报,不敢再生受大人涓流美意,大人请回吧,别误了秋日好梦。」玉堂春落下窗前青幔,将丁寿挡在了视线之外。
  「咚」,锦盒由窗口投入,滚到了玉堂春脚边。
  玉堂春赌气地将螓首扭向一边,不去看那物件,可没矜持片刻,还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低身拾了起来。
  锦盒包裹严实,外面是一层厚厚衬垫,刚才那一摔也未将盒盖震开,玉堂春更加兴起,急不可待地打开锦盒。
  「这是……」锦盒内摆放着一块白玉鸡心佩,熟悉的蟠螭雕纹,刀工精细,赫然便是她交于王朝儒用作典当盘缠的那块玉佩。
  玉佩下的丝绒衬垫上还有一张折叠的便笺,入目是四行小楷,「宝玉通灵,再伴红颜,缘之所谓,妙不可言。」
  玉堂春羞啐一声,「不知羞,哪个与他有缘了。」
  再往下细看,「姑娘思母心切,丁某不敢慰留,此去路途颠簸,姑娘伤势初愈,务以保重玉体为重,切切珍重。」
  玉手轻轻抚摸车厢座椅上铺陈的软绵茵褥,玉堂春这才惊觉马车外观虽不起眼,厢内布置得却极为舒适,宽大座椅可坐可卧,一旁还备着蜜饯果铺等各类零嘴点心,不由为丁寿苦心所感。
  再度掀起布幔,螓首探出车窗,秋水凝眸,回望府衙,晨雾之中,一个挺拔模糊的人影正向她挥手作别,虽已看不清面目,玉堂春可以预料,那人脸上定是挂着让人羞恼万分的坏笑。
  
  「丁大人,玉姐姐已经走远了。」
  府衙门前,眼望车队没了踪影的宋巧姣轻声说道。
  丁寿含笑回身,「收拾收拾,咱们也该走了。」
  「走?您不是要回衙歇息么?」
  「本官倒是想睡个懒觉,可你心心念念着傅鹏,可睡得踏实?」丁寿嘴角轻勾,微笑打趣。
  被说中心事的宋巧姣娇腮若晕,万福施礼,「妾身多谢大人体谅。」
  丁寿见这丫头嫩脸微红,笑靥生春,天生几分媚态,不由心中一动,小家碧玉,果然别有一番风情。
  这边丁寿正打发人收拾行装,准备动身入陕,平阳府就留给张禴收拾吧,一骑快马却飞驰而至,马上人未等马蹄收住,便滚鞍下马,「急报!!」
  
  「一哨押运镇军及原平驿上下人等全部死于非命,白莲匪人猖狂如斯,这还是皇明治下么!」丁寿眼中杀机昭然。
  「贼人应是冒充驿卒,在接待酒水食物之中投毒,是以轻易得手。」昌佐得了塘报后也是震惊万分,在他的地盘上出了这么大的变故,实在不知如何收场。
  「当真一个活口也没有?」
  昌佐摇摇头,「驿站中上至驿丞小吏,下到走递甲卒、驿丁、马夫,俱都被害,所押人犯逃匿无踪。」
  「麻家那个也不见了?」丁寿剑眉轻扬,凝神问道。
  昌佐嘴里满是苦涩,他当初本是好意帮着麻家开脱,谁想到原平驿里尸体堆了一地,唯独那个麻全是活不见人,死不见尸,一个从逆的帽子怕是摘不掉了。
  「小人识人不明,求大人责罚。」昌佐自认倒霉,躬身领罪。
  丁寿晃晃脑袋,「本官没那闲工夫,画影图形,行文山西镇,各路要道隘口严加盘查,缉拿人犯。」
  见昌佐面露难色,丁寿蹙眉道:「有话直说。」
  「押送官军出行本是军务,外人难以知晓,况原平驿地处官道,往来铺马频繁,伪装日久必为人所觉,贼人行事不早不晚,恰在押军到来之前夺取驿站,这其中未必没有隐情。」内外勾结,事关重大,昌佐也无法确定,只是委婉说出心中疑虑。
  「给徐节传句话,若拿不着人,他这山西巡抚也不要当了。」
  霸气地扔下这句话,丁寿头也不回地出了屋子,扔下被震得张口结舌的昌佐呆呆站立。
  「宋姑娘,你怎么在这?」丁寿出门便见宋巧姣在院中一颗银杏树下独自徘徊踟蹰。
  宋巧姣见丁寿出来,向前疾行数步,迟疑嗫喏道:「丁大人,可是又有大事?」
  「事不小,上百条人命。」
  「那,那……」宋巧姣欲言又止,一路上风波不断,哪件事情都不比傅鹏的命小,她虽忧心未婚夫性命,可也实在说不出催促之言。
  「收拾完了么?我们马上动身。」丁寿又道。
  宋巧姣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美目,「这就走?!那此间的事呢?不管了?」
  「天下事自有天下人管,我一人管不来的。」
  事情越搞越大,让老太监来操这个心吧,丁寿暗道。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1:49

第三百九十一章 平阳府伊人离群
  平阳府后衙。
  随手将公文丢在案头,丁寿揉揉紧皱的眉心,寒声道:「这印不是假的?」
  快马赶回的昌佐垂手堂下,恭敬道:「卑职无能,确是看不出伪造的痕迹。
  」
  丁寿知道这种官场油条老于世故,不会把话说死得罪人,连连冷笑,「好啊,连我镇抚司大印都可盗用,白莲教还真是神通广大。」
  听出丁寿语气不善,昌佐等人全都不敢接话,低头不语。
  「郝凯!」
  「属下在。」郝凯出列应声。
  「立即传信回京,让钱宁接手南司,一个个过筛子,把这动印的人给我揪出来。」丁寿在案头重捶了一拳,恨恨说道。
  郝凯领命退下。
  手指无规律地敲打着桌面,丁寿眼光从昌佐、沈彬等人脸上扫过,看得几人心虚低头。
  「麻家是什么来路?」
  昌佐上前禀道:「麻家祖籍祁山,以善养战马闻名,数代前迁徙至大同右卫,几代开枝散叶,子弟多从军伍,屡有升迁……」
  「行伍世家呀,难怪还想打本官。」浑源发生的事昌佐不敢隐瞒,一五一十都具文上报,丁寿气恼有人冒充锦衣卫之余,对麻家那哥几个倒也多了几分兴趣。
  「不开眼的东西,敢对大人不敬,属下这便按勾结白莲妖人,图谋不轨的罪名,将麻家这几个一体拿问。」沈彬目露凶光,狠狠说道。
  昌佐听闻欲言又止,丁寿一眼瞥到,「老昌,有什么话直接说?」
  「禀卫帅,麻家几代卫国戍边,薄有辛劳,且从他们缉拿凶顽一事来看,应与逆案无从关联。」
  「昌千户,难道他们言语间对卫帅不敬,便不是罪过了!」沈彬瞠目道。
  「这……自然也是。」昌佐也不愿直驳这位东司房百户,只是躬身向丁寿道:「麻芳也为一时口舌之快追悔不已,委托属下献上一匹西域良驹,权作赔罪之礼。」
  「一匹马就想把这事结了,哪有那便宜事,何况什么良驹,能抵上我家大人苍龙驹万一么!」沈彬撇着大嘴,满脸不屑。
  「当是比不上,不过也颇有可取之处,卫帅一见便知。」昌佐性子温和,并没有过多吹捧麻家那匹宝马。
  沈彬还要再言,被丁寿打断,「好了老沈,别得理不饶人了。给大同那边传信,将那干假冒缇骑与牧场涉案之人移送太原,交巡按御史王廷相一一鞫问甄别,勿枉勿纵。」
  后一句话是说给昌佐听的,丁寿又嘱咐了一句,「行文大同府让镇军出一队军卒护送,这群白莲妖人太过猖狂,别再出了纰漏。」
  
  「咚咚咚」、「咚咚咚」,丁寿轻叩房门,「戴姑娘?戴姑娘?」
  屋内无人应答,丁寿蹙眉,「再不出声,丁某可进去了?」
  还是无人出声,丁寿推开客房门扉,径直走了进去。
  屋内收拾得纤尘不染,床帐内席褥齐整,好似无人睡过。
  「嘿,这丫头,连招呼都不打就跑了,不知礼数。」丁寿掐着腰在房内运气。
  「小淫贼,你说谁不知礼数呢?」又甜又清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无奈叹了口气,丁寿仰起的脸上已是笑容遍布,「自然是在下不知礼数了,府衙逼仄寒酸,累得姑娘只能梁上休憩,实在失礼。」
  一袭青衫的戴若水半坐在屋梁上,修长玉腿微微蜷起,两只葱绿绣鞋随着她的足尖轻轻晃动。
  「算你识相,白家姐姐可寻到了?」
  「啊?」丁寿颓然摇头,他等到天亮也没见白映葭来寻自己,回身去找半个人影也没见到,那小娘皮连平阳府落脚的几间草堂都未曾回去。
  「那你还不去找她,跑来寻我作甚?」戴若水螓首一扭,转向一边。
  「不找了,她那身功夫加上我那把削铁如泥的屠龙匕,在江湖上自保有余…
  …」丁寿揉揉发硬的脖颈,「若水姑娘,咱不能下来说话么,我这样好累。」
  「本姑娘偏不下去。」戴若水琼鼻微皱,这几日丁寿悉心照顾,她却心情复杂,喜怒无常,只想着如何与丁寿拗着来。
  「不下便不下,这样角度挺好。」丁寿将脖子又向一旁侧了侧,眼神直勾勾地向人家姑娘裙下瞧去。
  只在室内,戴若水穿着随便,衫裙下并未着长裤儿,如今两腿半屈半伸,半截光莹水白的小腿早已滑出裙边,本来以戴若水不拘小节的性子,这也算不得什么,可丁寿那副标准色狼的神态,瞅得她脸热心慌,浑身不自在。
  抻平裙角,将两足都缩进裙内,戴若水冲下面轻啐了一声,凶巴巴地说道:「果然是个不折不扣的小淫贼,再看小心你的眼睛。」
  可惜这副模样吓不住色胆包天的丁寿,嘿嘿坏笑道:「反正在下已坐实了这个罪名,姑娘又不愿下来,不若借此机会多饱饱眼福。」
  「做梦。」戴若水岂会让他如愿,翻身轻飘飘落下,且有意运功压制,裙裾不扬,袜不生尘,让瞪大了眼睛的丁寿好生失望。
  戴若水拍拍手掌,乜眼问道:「哎,你那个娇滴滴的同门便这样流落江湖,你放心得下?」
  「放不下又如何,」丁寿两手一摊,「你成天要寻魔门晦气,以她那个性子,若在一个屋檐下,怕会三天两头找你动刀子,那我才要操碎了心呢。」
  「想吃又怕烦,这可不像你小淫贼的脾性。」戴若水顺嘴嘲讽一句,随后眼珠一转,「诶,要是我和她真动上手,你帮哪个?」
  「肯定帮她啊。」丁寿回得干脆痛快。
  不等戴若水柳眉竖起,丁寿便忙着解释,「你武功高出她太多,便是加上我也未必是你对手,总不能太欺负人吧。」
  戴若水朱红菱唇微微翘起,意味深长道:「我可没有人送的神兵利器助阵,胜败未知哦。」
  「吃醋了?」丁寿凑前低声笑道。
  「谁吃醋?你以为你是谁?不要脸的小淫贼!」戴若水俏脸一板,扭过身去。
  「到了你这般功力,摘叶飞花也可伤人,神兵利器又有何用,送你旁的宝贝吧。」
  
  马厩之中龙吟虎啸,好不热闹,丁寿的苍龙驹与大同送来的白马隔着老远便针锋相对,引颈长嘶,几名马夫也拉扯不住。
  可怜厩中其余马儿被这两匹龙种对抗殃及,四蹄战战,瑟瑟发抖,连个响鼻也不敢打。
  「怎么回事?」丁寿过来便见到这么一副乱象。
  「禀大人,这两匹马一对眼便暴躁不安,怎么也安抚不下。」负责带马的锦衣卫苦着脸道,「昌千户送来这匹马实在顽劣,已然踢伤两个人了。」
  丁寿为难地揉揉鼻子,「本想送姑娘一匹宝马解闷,谁想到……不如改日再换一件礼物吧。」
  「古来宝马自有龙性,性子温吞吞的可不是良驹。」
  戴若水走上前,不顾劝阻地让人松开缰绳,伸手轻轻梳理马匹鬃毛。
  说来也怪,本暴躁不堪的白马在戴若水的轻抚下变得温顺乖巧,甚至曲蹄俯身,方便她的动作。
  「奇了怪了,这畜牲竟也是个看脸的。」见手下数人都降服不住的烈马,在戴若水身边如绵羊般温驯,丁寿忍不住吐槽。
  「你说什么?」戴若水扭身问道。
  「没,没什么,不想若水姑娘还是驯马高手。」丁寿晃着脑袋,东拉西扯。
  「那是自然,本姑娘降禽控兽,无所不能。」戴若水自矜一笑,灵巧地翻上马背,马儿扬蹄奋起,她安然若素,谈笑自若。
  「这马与姑娘倒是有缘,不如由你取个好名字吧。」丁寿上前也想抚摸马鬃,套套交情,那马却昂首躲开,丝毫不给丁缇帅面子。
  看着丁寿吃瘪,戴若水咯咯娇笑,「此马是西域良种,桀骜不羁,通体雪白,就唤作」照夜白「吧。」
  照夜白是唐朝西域进贡给玄宗皇帝的名马,与这匹白马外貌秉性倒也有几分相像,丁寿点头,「此马足轻体健,确有」龙池十日飞霹雳「的气势,这礼儿姑娘可还满意?」
  「凑合吧。」
  戴若水樱唇轻抿,故作随意,眉梢眼角的笑意却怎么也隐藏不住,丁寿看在眼里,还想取笑几句,却恰有手下人来报。
  「卫帅,王按院着人护送二位姑娘已至衙前。」
  挥手屏退手下,丁寿笑道:「戴姑娘,丁某有客到了,稍后再来陪你。」
  「你的女客多得很,不必管我。」戴若水漫不经心地说道。
  丁寿告罪一声,随人去了前衙。
  戴若水秋波流转,若有所思。
  
  一辆乌篷马车静静停在府衙前。
  笑容满面的丁寿迎出大门,不理前后行礼问安的护卫,径直来在车前,一手挑起车帘道:「惊闻芳驾忽至,丁某迎迓来迟,还请二位恕罪。」
  帘布挑开,现出皓齿明眸、云鬓花颜的二女,宋巧姣惶恐道:「承蒙大人一路照顾,小女子岂敢言罪。」
  「大人再造之恩,未尝报答万一,此言可是要愧杀妾身?」玉堂春看来身体调理得不错,言谈机锋未减。
  丁寿哈哈一笑,伸手虚扶,「请。」
  虽然车下已放了矮凳,二位弱女子无人搀扶下车却是不易,何况堂堂缇帅纡尊降贵做这丫鬟婆子该干的接引勾当,她二人也不好说什么男女授受不亲这类煞风景的话。
  宋巧姣当日在皇姑寺是被丁寿抱回的丁府,一回生二回熟也想得开了,虽神情扭捏,还是乖乖伸出柔荑,由丁寿搀着下了马车。
  玉堂春则面色如常,广袖舒卷,盖在丁二腕上,借着这层阻隔,才伸出柔嫩洁白的纤手,扶着手腕步下车辕。
  小娘们,跟二爷来这套,丁寿对这做派嗤之以鼻,嘴上却不多说什么,含笑引二女入内,他才要随后踏上石阶进府,忽然道边一个人影窜了过来。
  未等那人近前,身边护卫已纷纷抽刀在手。
  来人是个乞丐,一身补丁摞补丁的破烂衣衫,乱蓬蓬的头发,干瘪的脸颊上杂乱地长着几缕又黑又脏的胡子,面对刀丛毫无惧色,抱拳拱手道:「请问可是缇帅丁大人当面?」
  「你是哪位?找本官何事?」丁寿挥退从人,向乞丐问道。
  「在下丐帮五袋弟子常四脚,接大信分舵丁舵主青蚨令,向足下传一个消息。」乞丐从身上取出一个蜡丸,双手递上。
  京里出事了?!丁寿心中一惊,他此番出的是公差,沿途都有锦衣卫的明桩暗线,传递消息快捷安全,何须动用丐帮?
  心头忧烦,丁寿也顾不得这乞丐身上出来的东西是否干净,直接捏破蜡丸,取出里面的一张纸团,展开细看,只有短短一句话,落款却是谭淑贞。
  大明这地界也是邪了,这都能扯上关系,看清纸条内容的丁寿松了口气,家中总算无事,谭淑贞虽心急如火,却没动用锦衣卫传递私信,连这短信也只是说清她与苏三的关系,请他照拂一二,并没有强求他做什么。
  误打误撞,救的还是自己人,看来这年头还是要多做好事,丁二不由真有点相信了善恶有报的因果之说。
  原以为救了兄弟女人,现在看起来成了便宜女儿,那王顺卿岂不是该管自己叫爹,丁二爷不无恶意地开始揣摩。
  正当丁寿胡思乱想的时候,看守马厩的锦衣卫急急忙忙奔了过来,「大人,戴姑娘骑着您送的马从后门走了……」
  
  夕阳西下,一所孤零零的茶寮立在道旁。
  茶室不大,仅用几张竹帘分隔成四五块,此时没什么客人,金色的阳光透窗而入,照在柜前打盹的茶博士身上。
  茶博士年岁已然不小,两鬓霜白,面容忠厚,正享受着身上暖洋洋的日光酣然入梦。
  光线突然被阴影挡住,茶博士警觉地张开双眼,待看清来人后,惊惶起身施礼,「属下拜见堂主。」
  方面短髭的汉子威严点头,冲身边的赵景隆延臂道:「赵兄请。」
  「罗兄请。」只说了三个字,赵景隆便掩唇一阵咳嗽。
  茶博士尽力地将一张桌子收拾得一尘不染,热情地迎着二人入座。
  「堂主,您二位用什么茶,小人这便去准备。」作为白莲教多年暗线,老茶博士晓得教中事知道的越少便可活得越久,对赵景隆身份没有多问一句。
  「用我的。」罗堂主取出一个纸包。
  茶博士答应一声,便去添柴烧水。
  罗姓堂主与赵景隆默默对视,不发一言。
  「赵兄,令郎……」罗堂主率先打破沉寂。
  「圣教大业,一个儿子算得什么。」赵景隆语气平静,双拳握得青筋暴起,「姓丁的狗官屡坏我教大事,这人绝不能留。」
  「赵兄放心,我已传信邵堂主,新仇旧恨自有了断,还是关注眼前事要紧。
  」
  赵景隆不再多言,半晌才道:「那人会来么?」
  「应该会。」罗堂主语气不定,心中也是没底。
  茶寮中再度静谧,只见茶釜中沸腾蒸起的雾气缭绕。
  「茶好了,二位请用。」茶博士专注本业,不敢多听多言。
  茶香缠绕鼻端,二人却静坐不动。
  「黄山云雾,好久未喝了。」
  一个阴柔的声音突然响起,赵、罗二人不惊反喜,蓦然起身下拜。
  「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大智分堂罗廷玺拜见救世右使。」
  一张竹帘后多出一个青衫背影,仿佛一直坐在那里般,淡淡道:「可否讨杯茶喝?」
  茶博士已被来人鬼魅般的出现惊得完全呆住,直到罗廷玺重重咳嗽一声,又眼神示意,才反应过来,惊慌失措地上前斟茶。
  低头注水时茶博士发现摆在青瓷茶盏旁的一对手掌白皙修长,忍不住顺着手臂抬眼偷觑,这一看比方才凭空多出一个大活人还要让他惊讶,热水洒出茶盏还不自知。
  「小心点。」来人轻声提醒。
  「属下失礼,属下告退。」茶博士收摄心神,恭声退下。
  「咱们有年头不见了吧?」来人端起茶盏,细细品味茶香。
  「是,教中兄弟对右使思念不已。」罗廷玺道。
  「这些人里怕不包含我那位教主侄儿吧?」
  「教主嘴上不说,心里还是记挂您老的。」赵景隆接口道。
  罗廷玺猛然一扯赵景隆衣袖,赵景隆才省起这位多年不见的教中长者最为忌讳某些字眼,匆忙改口。
  「多年不见,右使青春常在,风采依旧,教主定然心安。」
  「你这小鬼倒是嘴甜依旧,讨人喜欢。」
  五十余岁还被称作「小鬼」的赵景隆笑容尴尬,幸好对方也没在这个话题上继续纠缠。
  「你们的事我知道了,早说教中尽是些成事不足的废物,我那侄子偏听不住劝,当年留了证据,如今连活口都有了,也没个长进。」
  「是属下思虑不周,手尾不清,还请右使施以援手。」罗廷玺道。
  「念在你家长辈份上,我替你把人灭了。」来人说道,如同捏死一只蚂蚁般随意。
  「杨林是杨使者骨血,如今江南还要仰仗杨兄奔走,人还是救下得好。」赵景隆想起自己儿子,心中一痛。
  「那多麻烦啊,万一露了相,我还得杀了杨家那小崽子。」来人很不情愿。
  「不敢劳烦右使,只请将镇军押解的路线时间告知便可。」罗廷玺急忙道。
  「等信儿吧。」茶盏放下,人也恍如幽灵,飘忽不见。
  二人这才长身而起,擦擦额头冷汗,只觉比与人生死决斗一场还累。
  「老梁,你在这处多久了?」 罗廷玺转对角落里的茶博士道。
  「回堂主话,已经八年零七个月了。」茶博士老梁躬身回话。
  「这么长时间,辛苦你了。」罗廷玺叹息一声。
  「为教中大业,属下死而无憾。」
  罗廷玺颔首,「那你便去死吧。」
  「堂主,属下犯了何错?!」老梁惊恐喊道。
  「你没错,只是见了不该见的。」罗廷玺摇首喟叹,隔空挥出一拳。
  离了七八步远的老梁胸骨骤然凹陷,一口鲜血喷出,仰面栽倒。
  「好一手大光明拳!」赵景隆抚掌轻笑,踢翻茶釜,将店中帘幕扯下投进窜出的火苗上。
  不多时,这间孤零零的小店连同它的主人,被一片火海吞噬,湮灭掉了一切痕迹。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1:36

第三百九十章 浑源州秀才遇兵
  大同浑源州,东接广灵,西毗应州,南依恒山,桑干河支流浑源川绕城而过,境内丘垄起伏,叠叠绵绵,涧溪沟汊,密如蛛网,为上好养马之所。
  秋高气爽,高粱殷红,浑源川两岸草色连天,牛羊满坡,金色阳光洒在一汪汪水面上,波光粼粼,煞是好看。
  一名身材魁梧的壮汉光着脑袋,浑身上下只着一件犊鼻裈,在一处没膝深的水洼内刷洗着一匹白马。
  那匹白马高近九尺,昂举若凤,神骏非常,不时抖甩鬃毛,溅得大汉一身水滴,大汉也不着恼,呵呵傻笑,乐在其中。
  远处突然有一骑疾驰而来,人还未到,马上骑士便大呼不已,「全头,不好了,出大事了。」
  壮汉浓眉一皱,不满道:「大呼小叫个什么,万一惊了马,老子扒了你的皮。」
  骑士是个年轻后生,行到近处滚鞍下马,也不辩解,只顾道:「不好了,东家犯了事,锦衣卫过来查封马场,要将所有马匹带走。」
  大汉面色一变,蒲扇般的大手一把揪住来人衣领,「此话当真?」
  「还能有假,守备大人都跟着来了,他让我传话给你……」。
  大汉再不废话,直接跳上了光溜溜的湿滑马背,仅靠两腿控马,一声吹哨,那匹白马便撒开四蹄,绝尘而去。
  半截话没说完的后生急得直跺脚,在后面大声喊叫:「千万别回去!!」
  
  方家牧场占地极广,仅圈起的围栏便有十余处,此时便有众多军兵与牧场马夫在七八个披着圆领布甲的锦衣卫呵斥下将一匹匹马儿从马厩中牵出聚集到一处。
  「麻守备,在你的地盘上有这么大一摊生意,平日没少落好处吧。」一个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官校阴阳怪气地对身旁武官说道。
  「大人言重,末将向来谨守本职,不敢逾越,国朝马政官牧与民牧并存,并不禁民间私贩马匹,这方家牧场手续齐全,且马匹都是贩往内地,从无有资敌之事。」武官欠身道。
  「哼,马匹都卖给白莲教了,还不算资敌?你麻芳的屁股到底坐在哪一边的!」那个锦衣卫吊着眼睛说道。
  「末将是个粗人,一时失言,求大人不要怪罪。」武官头顶上冒出了一层细汗。
  这武官名叫麻芳,官居浑源州守备,今日一大早这群锦衣卫耀武扬威地进了官署,领头的千户杨林亮出镇抚司文书,要地方配合立即查封方家牧场。
  麻守备看了公文后心中便叫苦不迭,真是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有心拉着这些京城来的锦衣卫接风饮宴争取时间,顺便套套交情,怎料这帮家伙很有些雷厉风行的劲头,直言若敢迟延,按勾结白莲妖人处置,无可奈何下,只好硬着头皮来封马场。
  「怪不怪罪的,杨某人可做不得主,自然要将一切如实禀报卫帅丁大人,由他老人家决断。」
  看着区区一个千户,却对自己似模似样地打着官腔,麻芳恨得牙直痒痒,却又发作不得,不说天子亲军不易招惹,如今统率锦衣卫的丁寿更是圣眷正隆,朝野皆知,是万万得罪不起的人物。
  「末将对丁帅仰慕已久,杨大人常在面前奔走,还请美言一二。」麻芳悄悄将一张银票塞到了杨林手中。
  「好说,好说。」
  银子入手,杨林立时换了个态度,让麻芳心中鄙夷不已。
  有军士来报,马场内所有马匹已集中一处,正在逐一造册登记。
  「不必麻烦了,这差事上面催得急,我直接将马带走,由锦衣卫自行清点就是。」杨林不时看天色,看来也确有急事。
  麻芳心中窃喜,这些瘟神走得越早越好,还待假意挽留几句,突见一骑似朵白云般疾速飘来,近人高的围栏一跃而过,周边军士拦之不及,便已到了眼前。
  看清来人,麻芳暗暗叫苦,这二愣子到底还是来了。
  马上人一跃而下,看着场中种马、牝马、小马驹等各色各类的马儿混在一起,当即便嚷了起来。
  「这是怎么回事,哪个混蛋驴球球将马都聚在一起的?赶快分开!」
  杨林也看直了眼,冷不丁闯进来一个莽汉,先吓了他一跳,再看这小子浑身上下只穿了一条湿漉漉的大裤衩子,也不觉丢人,叉着腰开始对着众人吆五喝六,气势十足。
  「这……这谁呀这是?」杨林话都说不利索了。
  「麻全,不许胡闹,快过来给杨大人行礼。」麻芳呵斥完壮汉,随即向杨林陪笑道:「这人唤麻全,是个马痴,见了马便走不动道,大人别同他一般见识。
  」
  麻全走上前对杨林随手唱个喏,便扯着嗓门嚷道:「这位大人,这些才断奶的马驹子好不容易才训练离了母马,如今把它们又聚在一处,再想分开可就难了。」
  杨林见这麻全胡子拉碴,不修边幅,看面相年纪也不算大,语气却冲得很,隐隐有质问之意,当即来了火气。
  「你算干嘛的?这里有你什么事?」
  「回大人,我是这马场的马头,负责调养蕃息马匹的。」麻全对拼命向他打眼色的麻芳视而不见,直言相告。
  「好啊,这么说你也可能是参与逆谋的,给我拿下。」杨林冲周边随从下令道。
  「你们这是干什么?!放了我!」
  不管麻全挣扎嘶喊,立即便有人上来将他摁倒在地,扯绳准备上绑。
  麻芳连称误会,拉着杨林的手陪笑道:「这麻全只通马理,不晓人情,断不会是白莲妖人,还请大人高抬贵手,饶他一遭。」
  「嗯~」手中又多了一张银票,杨林可以确定这两个姓麻的关系非同一般,保不齐还沾亲带故,可惜差事时间紧,否则他定可以榨出一大笔油水,如果就这么揭过去,又实在觉得可惜。
  此时场中聚集了许多马儿,嘶鸣响鼻声嘈杂混乱,麻全那匹白马似乎很不满意同类发出的噪音,焦躁地刨了几下蹄子,突然希律律振鬣长嘶,声音响亮,恍若龙吟,顿时万马皆喑,场中一下安静了下来。
  正举棋不定的杨林眼睛猛地一亮,拿定了主意,干笑几声道:「冲麻守备的面子,人我可以放了……」
  麻芳千恩万谢,杨林却话锋一转,一指白马,道:「可这马却要充公,一并封存。」
  「不行,这马是我的……」麻全强挣着仰头争辩。
  「闭嘴,大人放了你一马还不知谢恩。」麻芳冲着麻全叱责一声,随即换上笑脸,「我替他应了,便照大人的意思来。」
  杨林对知情识趣的麻芳很是满意,便叫人取了鞍具装备停当,与麻芳客套了两句,再次推辞了他摆酒接风的好意,招呼手下赶着马群准备启程。
  「麻守备,告辞了,有机会再见兄弟请你喝酒。」
  杨林不咸不淡说了两句废话,翻身上了白马,还没等坐稳,那白马突然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下便将他从马背上折了下去。
  纵是地上青草松软,这一下也摔得着实不轻,好半天杨林才捂着碎成八瓣的屁股哼哼唧唧由地上站起,看着白马怒从心起,恶向胆生,一把推开过来问候的麻芳,抽出了腰间雁翎刀。
  「好你个畜牲,该摔你杨爷,死去吧。」杨林挥刀便向马首剁去。
  眼看一匹良驹就要身首异处,突闻一声虎吼,麻全不知哪儿来的一股大力,挣脱束缚,纵身将杨林扑倒,挥起拳头就是一通猛捶。
  「混账,你要造反啊!」
  麻芳眼前一黑,险些被眼前场景吓得晕过去,急急忙忙带人将状如疯虎的麻全拉开,扶起了鼻青脸肿的杨林。
  「杨大人,您看这……这这……」看着鼻血长流,眼角绽裂的杨林,麻芳也不知说何是好,将身上带的银票都拿了出来,一股脑塞进杨林手里,「这点小意思,您海涵……」
  「海涵你姥姥,给我做了他。」杨林扯开皱乱不堪的官服,冲手下人喊了一句黑话。
  「且慢且慢,众位上差打个商量,万万不要冲动啊。」麻芳转圈打着团揖,拉这个,扯那个,却又哪里拦得住。
  「去你娘的。」杨林一脚将麻芳踹了个跟头,毫不客气地骂道:「识相的滚远点,不然老子先把你这狗官砍了。」
  「你……」冷不防摔倒在地的麻芳对杨林怒目相向,他也是沙场厮杀才有今时地位,只不过屁股下位置高了,胆子难免就小了,原打算忍气吞声熬过这一关,却被杨林一再折辱,泥人也有三分火性,何况刀丛剑雨中闯出来的血性汉子。
  麻芳这一瞪眼,的确把杨林吓得一激灵,随即眼睛一翻,「怎么,你还想对锦衣卫动刀么,可是想造反?」
  想起对方天子亲军的身份,麻芳被怒火烧热的脑子顿时冷静下来,一时犹豫不定。
  对方瞻前顾后的模样,杨林看在眼中,心中冷笑,「来呀,将这些大逆不道的人犯都抓起来。」
  「住手!」一声大喝,人群外走进四五名巾帽襕衫的儒生。
  「你们是干什么的?敢管锦衣卫的闲事?」杨林蹙着眉头,打量着几个不速之客。
  当先的一个年轻人约莫二十上下,丰姿俊雅,一表人才,麻芳见了他便是一愣,「汝清,你不在太原应试,怎到这来了?」
  「回兄长的话,秋闱应试已毕,小弟待榜之日无聊,便邀约几位同窗共游悬空寺,顺便探望兄长。」年轻儒生恭敬答道。
  麻芳暗暗叫苦,这里有一个二愣子还嫌不够,又多出一个书呆子,可真是要了老命。
  「既如此,你们且回守备衙门安歇,待这厢事毕再一同详叙。」这位本家兄弟是族中少有的读书苗子,麻芳不想将他牵扯其中,耽误了大好前程。
  「慢着,爷的问话一句没答,当锦衣卫是聋子的耳朵么!」杨林已经不打算善了。
  「学生大同秀才麻璋,未敢请教尊驾是哪一位?」
  原来只是个酸秀才,杨林嗤笑一声,倨傲不答。
  「汝清不得无礼,这位是锦衣卫千户杨林杨大人。」麻芳忙将麻璋拉到一旁,低声述说情由,还将锦衣卫公文示与他看。
  看这几个秀才听了自己身份后俱都色变,杨林洋洋得意,「识相的都与老子滚开,不然让你等都晓得锦衣卫的厉害。」
  一个国字脸的秀才整襟上前施礼,「学生交城解一贯,有一事不解,请教大人。」
  「管你一贯还是半吊,有话说,有屁放。」杨林鼻孔朝天,看都懒得看他一眼。
  「锦衣卫是不是皇明官军?」解一贯肃穆问道。
  「你这秀才读书读傻了吧,锦衣卫是万岁爷的亲军,自然是官军了。」今天遇见的不是愣子就是傻子,杨林也觉得倒霉催的。
  「既是官军,这」狗官「一词又从何而来?」解一贯昂然直视。
  「这个……」杨林被问得张口结舌,「这是一时口误而已。」
  「食君之禄,身蒙君恩,如何口误会出此大逆之言?」解一贯颇为愤愤。
  「你这酸子找死不成?」杨林恼羞成怒,决心干脆弄出几条人命,反正这账也是记到锦衣卫名下。
  「曾唯兄,」麻璋面色凝重地走上前,向解一贯摇摇头,示意他让到一边,随即向杨林躬身施礼,「适才听兄长陈述,方知耽搁了大人公务,还请大人见谅。」
  「算了。」眼见耽搁时候越来越久,杨林心中也是焦急,「本官还要赶路,将涉案人马即刻交于我,便既往不咎。」
  「那是自然,只是……」麻芳笑容极不自然,犹犹豫豫地看向本家兄弟。
  「只是什么?」杨林越来越不耐烦。
  「只是这公文中有一处不明,想请教大人。」麻璋接口道。
  「公文怎么了?」杨林提防之心顿起,「左一个请教,右一个请教,没完没了,大爷不是你们的教书先生!」
  「是关于镇抚司的大印。」麻璋轻声道。
  「大印?大印有什么问题?」杨林突然轻松下来,「还能是假的不成?」
  「这倒不是,只是这行文墨迹悬在朱砂红印之上,不知何故?」麻璋手指公文用印处,虚心求教。
  「这有什么不懂的,这是公文上先用了大印,然后再提笔写的行文,明白了吧!也不知你们这些秀才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
  杨林犹在念叨,却觉得场中气氛有些不对,见那一干秀才和麻芳看着他的眼神都透着古怪,只有傻大黑粗的麻全和他带来的手下,一脸不知所谓的表情。
  「你们怎么了?说话呀!」杨林骤感心中剧烈不安,忍不住大吼。
  解一贯面容肃然,沉声道:「按《大明律》:空文用印者,绞。」
  洪武四大案之一的「空印案」,曾引得大明朝四方震动,人头滚滚,朱元璋改行「勘合」验对文书,又立严法重治伪造印绶与滥用公印者,百官士子无不知晓,曾在洪武四案中出过大力的锦衣卫官佐怎会不知情!
  杨林惊觉事情败露,大喊一声「动手」,声音还未落地,便给飞来一脚踹翻在地。
  「全部拿下,一个也别跑咯。」麻芳踢倒杨林,便冲手下军兵大声下令。
  众军轰然领命,杨林手下那几个人适才都夹杂在军士之中颐指气使,此时猝不及防便被摁倒就缚,纵有几个伶俐的反应迅速,也还没跑出牧场就被扑倒,少不得还要挨上一顿胖揍。
  强弱悬殊,胜负明显,麻芳下了命令就不再管,大步走到已被上绑的杨林近前,从他身上搜出适才自己送的银票,再回想自己方才低眉顺眼送钱的委屈,越想越气,左右开弓连抽了八个大嘴巴子,边打边骂,「黑心的王八蛋,驴配了的狗杂种,你是哪根葱,也敢让爷爷孝敬你!」
  杨林被打得口鼻流血,知晓此时决不能松口,兀自强硬道:「麻芳,你好大胆子,敢打锦衣卫,不怕抄家灭门么!」
  「锦衣卫?有敢滥用空印的锦衣卫么?!」险些被冒牌货害得破财的麻芳火冲顶门,抬腿将杨林踢个跟头,提起大脚丫子对准杨林便是一通猛踩,边踩边骂,「打得就是你锦衣卫!告诉你小子,在大同这一亩三分地,就是那丁寿来了,老子也是照打不误。」
  这一半天麻芳担惊受怕,憋屈狠了,如今这群人不论真假,有了这空印官文在手,理是占住了,何况周边不是他的亲信手下,便是本家兄弟与故交,也不虞隔墙有耳,是以毫无顾忌。
  杨林被打得先是嗷嗷乱叫,随后苦苦求饶,麻芳一概不理,最后眼看被打得奄奄一息了,麻守备才觉得胸口这闷气消解不少。
  捶捶发酸的老腰,麻芳直起身来,自嘲道:「久不上沙场,这身肉也懒了,打个人便腰酸背痛,不服老不行喽……」
  周遭一片静寂,无人应答,麻芳察觉气氛有异,游目四顾,见部下与麻璋等人神色古怪,眼神直向后方示意。
  麻芳转了个身,只见身后整整齐齐列成几队,足有数十人,俱都衣甲鲜明,手按腰刀,眼神冰冷地瞅向自己。
  这打扮气度比之杨林那虚张声势的模样不知高出多少,直觉对方来头不小的麻芳嗓子眼发干,心头咚咚乱跳,壮着胆子拱手道:「敢问是哪位大人当面?来此有何贵干?」
  队前一个高鼻深目,身着织锦飞鱼服的汉子一直歪头打量着麻芳,此时面无表情缓缓开口道:「锦衣卫山西千户昌佐,奉卫帅丁大人手谕,接手方家牧场。
  」
  噗通,麻芳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0:43

第三百八十九章 痴怨情缠绕难销
  戴若水与丁寿相对盘膝榻上,丁寿运指如飞,依照白壑暝所说脉络穴位顺序,依次循行,白壑暝的通脉救治之法甚为繁琐,变化玄妙,极为耗神,不多时,二人头顶百会处便有丝丝白烟涌出,如雾障般将两人包裹其中。
  点过「交经八穴」后,戴若水猛然喷出一口淤血,缓缓睁开凤目,迎面见到的是一脸招牌的坏笑。
  「小淫贼,是你?」伤势初愈的戴若水精神不振,说话也没多少气力。
  「不敢当,一个国色天香的大美人坐在丁某床上,在下未曾轻薄一下,愧对姑娘称呼。」丁寿笑容轻佻,神情却比戴若水还要疲惫。
  戴若水牵唇苦笑,转目四周,「你救了我?」
  「在下只是出把子傻力气,多亏高人指点。」丁寿难得不揽功上身。
  「白壑暝?」戴若水早知冷面魔儒博学广闻,并不意外。
  「不错,经过此事姑娘可还对魔门心存芥蒂?」
  「哼,恶人也有行善之时,救我只是小善,抵不过大奸大恶。」戴若水身体虚弱,嘴上却硬的很。
  丁寿哑然失笑,「随你怎么想吧,调养好身体之前,不要贸然动手了。」
  转身下榻,丁寿便要离去。
  「诶,我在城外林中遇见了两个受伤的倒霉家伙,他们说什么」锦衣卫「、」大同马场「的,可和你有关?」
  「你遇上他们了?」丁寿算是明白戴若水怎么寻到此处了,是那俩混账给招来的。
  「我遇见他们在说什么」没想到冷面魔儒仍然健在,藏身临汾「云云,自然要问个清楚。」戴若水回想林中情景。
  「那两人凶恶得很,没伤到你吧?」
  丁寿关切问话让戴若水心中升起一丝甜意,故作随意道:「两个受伤的断脊之犬,岂能伤到本姑娘分毫,问出话后给他们个教训便打发了。」
  「那二人是白莲教余孽,以后遇见要千万小心。」丁寿殷勤嘱托。
  「啰嗦!」戴若水小嘴一扁,白眼回复,又猛然想起什么似的,急声问道:「你——真是魔门中人?不是诓我?」
  「如假包换。」丁寿耸肩作答,随即扭身出了屋子。
  抬手拂去唇边血迹,戴若水流波轻转,娇美玉容上升起一片阴霾。
  
  轻轻推开房门,只见白壑暝孤坐独饮。
  「她无恙了?」
  丁寿点头,「谢过白师兄。」
  「两不相欠,不必言谢。」白壑暝仍旧不通人情,拒人千里。
  「梅师兄长子在太医院供职,医术已得乃父真传,白师兄可随我回京疗伤。
  」老家伙身体这样,断然不是一秤金背后的人物了,丁寿可不嫌帮手多。
  「便是梅惊鹊也无法治好老夫伤势,不必多此一举。」白壑暝道。
  「敢问白师兄究竟受的何种伤势?」丁寿很是好奇,以梅退之对白壑暝的推崇,老家伙武功绝对是十魔中拔尖的人物,什么人能将他伤到如此地步。
  「与你无关。」
  一句话险些噎死丁二爷,想着老家伙一把岁数,权当给朱允炆面子,不跟他计较,舒口气道:「便是不治病,白师兄也可流寓京师,小弟可就近照料。」
  「靠你施舍接济度日么?」白壑暝住酒不饮,乜视丁寿。
  「师兄在平阳呆了三年,平阳卫这三年的军器精良便为山西各卫之冠,有此长材何须小弟操心,南镇抚司内自会为师兄谋一闲职。」南镇抚司造出来的东西,还不都是老子的,这也算肥水不流外人田,丁寿暗想。
  白壑暝却不肯如丁寿的意,「若说制器精巧,老夫不如钟师弟,论及冶炼之法,家传《龙泉百炼诀》的名剑山庄更在白某之上,就不到京师丢人现眼了。」
  素来孤傲的白壑暝竟然对那二人自叹弗如,丁寿也觉意外,「白师兄不必过谦……」
  「据实而言,白某从不知谦虚为何物。」白壑暝舒展了下双臂,「况且老夫想换个活法,不想再靠打铁度日了。」
  「但不知师兄意欲何为,小弟或许帮得上忙。」冷面魔儒涉猎甚广,堪称行走的小百科全书,丁寿可不想这么容易便放过这个宝贝。
  「可是想让老夫再欠你一次人情?」白壑暝冷然道。
  
  白映葭枯坐床头,倚帐默默垂泪。
  听得外间房门响动,白映葭急忙抹去泪水,匆匆迎了出去。
  「爹,您回来了?」
  「你哭了?」
  「没……没有。」白映葭心虚地又在脸颊上抹了两把。
  「假话,从小到大你喜怒哀乐是什么样子我还不清楚。」
  白映葭回忆起儿时记忆,心中甜蜜,玉颊梨涡浅现,「是,女儿什么都瞒不过爹。」
  白壑暝抬起宽厚的手掌,轻轻抚摸女儿被他打出的唇腮伤痕,「还疼么?」
  「不……」白映葭轻轻摇首,似乎非常喜欢父亲大手与自己娇嫩肌肤的触碰,举手按住父亲那只手掌,使得它与娇容更加贴合,闭起眼睛,缓缓移动摩挲,迷醉其中。
  忽然感到白壑暝掌心中升起一团清凉,脸上肿痛之感大消,白映葭知晓这是父亲在运内力为她疗伤,急忙美目大睁,「爹,您……」
  「别说话。」白壑暝语气很重。
  白映葭不再挣扎,片刻间面颊上的红肿恢复如初,光嫩如常。
  「老咯。」白壑暝颓然倒在椅子上,呼呼喘着粗气,自嘲道:「一运内力便和要命一样,还不如早死了干净。」
  「爹,您何苦如此,这点小伤早晚会好的……」白映葭关切之中带了几分埋怨。
  「赶早不赶晚,怕是夜长梦多。」白壑暝摆手道。
  「可是出了什么变故?」白映葭心中忐忑。
  「姓丁那小子要留我为他效力,老夫可不愿受这份拘束。」白壑暝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不自量力,女儿去杀了他。」白映葭伸手便要去拿宝剑。
  「你不是他对手。」白壑暝连连摇头,「况且大家师出同门,也不必刀兵相见,不如三十六计……」
  「走为上。」白映葭狡慧接口,随即一笑,「爹,什么时候动身?」
  「今晚。」
  「女儿马上准备。」
  「分头走。」
  「为何?」白映葭面露不解。
  「为父不能长久运功,要赖你引开守门的锦衣卫。」白壑暝安抚女儿。
  「女儿明白。」白映葭坚定点头,「可要女儿接应?」
  「不必,你赶去老房子取一件要紧东西,爹脱身后与你在城东七里坡会合。
  」
  拍怕女儿肩膀,白壑暝难得展颜道:「爹能否脱身,可就看你的咯。」
  白映葭眼波流转,莞尔道:「女儿断不会让您失望。」
  
  月上中天,临汾城外七里坡。
  一身夜行衣的白映葭心烦意乱,坐卧不宁地四下张望,三更已过,仍是不见白壑暝人影。
  轻抚手边的一个上锁的长形铜匣,白映葭心中不安更加强烈,为了给白壑暝创造机会,她可是费了大力气,在府衙内连放了几处火头,搞得整个平阳府衙鸡飞狗跳。
  「爹怎么还不来,难道他被姓丁的官儿给拿了?」为了缠住丁寿,白映葭还在离戴若水疗伤的屋子附件点了一把火,可回想起丁寿那如鬼如魅的武功,心中还是没底。
  「大侄女,你下手可够狠的。」
  黑夜中突兀出现的声音,惊得白映葭不轻,扭身亮剑出鞘,剑指来人。
  「是你?!」
  「可不就是我么。」丁二爷现在的模样可以说灰头土脸,面上还带着几处烟熏的痕迹。
  「府衙可是公廨,你放火也该有个节制,幸亏没出什么大乱子,累得我四脚朝天,刚腾出工夫来,你也是自作自受,白等这么久!」丁寿埋怨个没完。
  「我爹呢?可是落在你手里?关在哪里?赶快放了他!」
  白映葭连珠般的问话,丁寿还未及作答,寒光闪动,剑尖已至胸前。
  折腾大半夜的丁寿此时可没什么好脾气,翻腕乌光涌动,呛啷一声脆响,白映葭长剑断为两截。
  「二爷没空跟你胡闹,白师兄早已离去,将你托付与我,随我回去吧。」屠龙匕点指白映葭,丁寿没好气道。
  「你胡说!爹不会的!!」白映葭勃然色变,怒视丁寿。
  「他如今身份暴露,担心往日冤家上门寻仇,连累到你,故而借今夜分头行事,独自离去,你也不要辜负了师兄的一番苦心。」
  「不,不会的,爹还要来取这东西,与我会合,断不会失约……」白映葭喃喃低语,也不知说与谁听。
  丁寿长吁口气,深感为父不易,处处要为儿女考虑,走上前道:「你若不信,我便陪你到天亮。」
  不等丁寿走近,白映葭突然杏眼圆睁,手持断剑抵住雪白秀颈,「你别过来,我不和你在一起,不然死给你看。」
  「映葭,你怎么了?」丁寿见白映葭神色语气有些不对,状若痴狂,忧心问道。
  「你在这儿爹不会过来,你快走,我要在这儿一个人等他……等他……」白映葭眼神充满迷乱。
  「映葭,你……」见白映葭这个模样,丁寿如何放心。
  「别过来!!」一滴血珠从断剑边缘渗出,白映葭提防地看着丁寿,「我说到做到……爹的女儿……说到做到。」
  丁寿气得一跺脚,「你到底要怎样?」
  「你走,走!」
  对方这个样子,丁寿也不敢用强,只能期望她自己冷静,「好,我走,你何时想开了,便来寻我。」
  思量一番,丁寿将屠龙匕抛到铜匣上,「你的剑断了,这个留着防身。」
  孤身软倒在山坡上,白映葭失魂落魄地自语道:「爹一定会来的,会的……
  」
  
  洪洞县。
  前几日通奸杀夫大案的热潮还未消退,街头巷尾还有人喷着吐沫星子不时议论着。
  怀抱铜匣的白映葭容颜憔悴,踽踽独行在人来人往的门前大街上。
  她苦等一日一夜,未见白壑暝到来,心中还抱着一丝希望,或许爹是走岔了路,离临汾近的只有洪洞县一处大邑,白映葭便不顾辛劳兼程赶来。
  日已偏西,一股热油饭菜的香味飘过,白映葭才省起自己久未进食,早已饥肠辘辘,抬头见道边一处客店,也未多想,举步而入。
  草草用了饭,白映葭倦意难遣,要了一间客房,和衣倒头就睡,直到鸡鸣五鼓,才悠悠醒转。
  疲乏消解,白映葭脑子也觉清醒了许多,她实不信白壑暝会舍他而去,但何处去寻又毫无头绪,不由愁容无已。
  不防触到手边铜匣,白映葭突然萌发一丝奇想,既然爹对匣子如此重视,其中之物定然非比寻常,也许有线索也未可知。
  扭了几下铜锁,未曾拧开,白映葭也是狠了心,抽出丁寿送的那把屠龙匕,用力一挥,铜锁应手而落。
  白映葭满怀希望地掀开匣盖,里面除了一块沉甸甸的石头外,别无他物。
  白映葭眼泪在眶中打转,又悲又怒,身子颤抖不停。
  自己取回的便是这么一块石头?
  爹会为了这块石头来与自己相见么?
  爹果然是在骗我?他不要我了?
  一声嘶吼,铜匣疾射而出,玉掌下挥,方桌顿时被震得四分五裂。
  两行清泪,再也抑制不住,滚落香腮。
  
  客店的生意不错,颇有几分富态的掌柜在柜台后噼里啪地拨打着算盘,记录着一笔笔进账。
  「掌柜的,退房结账。」沉甸甸的铜匣「当」的一声放在柜台上,白映葭声音恢复了清冷孤傲。
  「客官稍等。」掌柜的笑脸相答。
  店小二鬼鬼祟祟地贴着掌柜一阵耳语,掌柜笑容中多了几分尴尬,「客官,敝店招呼可是不周?」
  「没有。」白映葭回答干脆。
  「那……」掌柜欲言又止。
  「有话直说。」
  「那客官何故打坏小店家什,本店这小本生意,也是难做……」掌柜的虽是质问,脸上还挂着市侩的笑容。
  「我赔。」
  「谢客官。」掌柜的顿时轻松不少,「您的店饭钱一共是八分银子,加上房内的摆设么……承惠三钱二分。」
  白映葭对这个数目并没多话,一模腰间,脸色陡然一变,她夜间换衣放火,可不会带行李在身,银钱都在原来的行囊中,还未曾去取。
  惯会察言观色的店掌柜立时发现端倪,干笑道:「客官,可是有何不妥?」
  「我手头一时不便……」
  掌柜的登时连假笑也收了起来,绷着脸道:「方才说了,小店小本经营,客官不要为难小的。」
  「这把匕首削铁如泥,是难得宝物,便抵给店家。」丁寿如果知道自己的屠龙匕被白映葭只当三钱余的银子,怕会气得吐血。
  掌柜的讥笑一声,「我要这东西有什么用,杀鸡还是刮鱼鳞!」
  「那你说如何?」白映葭眼波一转,淡然问道。
  「我看你这铜匣颇有些分量,还值些银子。」掌柜的伸手便向柜台上的匣子摸去。
  「啊——」一声杀猪般的惨叫,掌柜的那只手被白映葭反手扣住,似乎可听见掌骨发出的「咯咯」脆响。
  「这不是你能碰的。」白映葭冷冷说道。
  「大家评评理,这娘们吃霸王餐,住店不给钱还打人,还有王法嘛!」
  掌柜的疼得冷汗直流,高声叫嚷,立时引来一群人围观。
  「太不像话了,登门欺负人!」
  「看这女子相貌娟秀,也不似横蛮之人,怎会如此无礼!」
  「按院大人就在洪洞,咱们把这娘们扭送县衙法办。」
  众人七嘴八舌,指指点点,白映葭不为所动,只是寒声道:「这把匕首抵你店钱尽够了,若要银子,我回头送来,如何?」
  「你走了我上哪儿找你去!拿把破小刀蒙事,做梦!」掌柜的也够硬气,输人不输阵。
  「出门在外,难免有一时不便,店东何必咄咄逼人,这位姑娘的花费由在下会钞便是。」
  一个玉面朱唇的锦袍人含笑进入店堂,对跟随在后的高挑少女微微颔首示意,少女随手从囊中取出一锭元宝抛了过去。
  店掌柜单手接过,眼睛一亮,不相信地塞到嘴里又咬了咬,嗓子都劈了地喊出一声「金子!!!」
  周围人一通大哗,这来的什么人啊,一出手就是金子开路。
  掂了掂足有五两重,店掌柜顿时不顾掌心传来的彻骨剧痛,尽量用全脸迎着来人奴颜谄笑,哆哆嗦嗦道:「这可多出太多了,小店实在找不开……」
  「多的便给店东治伤。」
  「哎呦,小的这卑贱身子,哪值这么多钱!谢谢客官了!」店掌柜恨不得跪在来人脚下猛磕几下。
  白映葭松开了掌柜手腕,没法不松了,这掌柜的好似丧失了痛觉般,为了让来人瞅见他脸上媚笑,他那只胳膊几乎拧成了麻花。
  「多谢足下援手,敢问尊姓台甫,仙乡何处,在下来日必定加倍偿还。」
  「区区小事,何足挂齿,在下司马潇,本来此地拜会一师门长辈,不意偶遇姑娘,相逢即是缘,请移芳驾一叙,如何?」
  司马潇翩然施礼,一双星目一瞬不瞬地紧盯面前娇容,笑容和煦,如冬日暖阳。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4:00:27

第三百八十八章 恩仇结纠纷不解
  府衙书房。
  丁寿静坐案前,呆呆凝望手中的一张素笺。
  「妾命之不辰,沦落风尘,蒙君见顾,始脱泥淖,本意洗手羹汤,声色侑欢承奉君前,谨献残躯以作报答,奈何君诗礼之家,行止乖悖,受人蛊惑,先有借种荒唐之举,又施灭口歹毒之行……妾与丁郎并枕数月,情愫渐生,窃闻噩耗,痛不欲生……」
  「身蒙君恩,本该舍身相报,不敢有中山豺狼之念,唯不能奴颜媚骨,一如常日,更不愿无辜遗腹,认凶为父,受阎罗果报,故留笺作别。祸福无门,唯人自招,劝君好自为之。妾残生当粗衣粝食,茹斋礼佛,减消君之业障,再拜顿首。」
  几行留书多处湮晕模糊,似是写信人流泪书就,丁寿一声叹息,轻声道:「
  张恕也不知瑞珠去向?」
  「是,据他所言张福归来后向他禀述……」下首肃立的张禴偷观丁寿神色,徐徐说道:「禀述谋害缇帅之事始末,不慎被瑞珠夫人听到,遂留书出走,张恕寻觅不得,只好听了管家张福的主意,假说瑞珠夫人回乡待产,掩人耳目……」
  原以为这小子只是惦念张恕老儿娇妻美妾,没想还挖出这么一桩不光彩的往事,这等发迹前的隐讳秘辛,从来都是大人物逆鳞所在,恨不能所有知情人死绝了才好,此番空辛苦一场,搞不好还要搭上自家性命,自己也是吃饱撑的,管这闲事干嘛,张禴后悔得想抽自己嘴巴。
  「缇帅,依下官愚见,张恕年老昏聩,语多虚妄不实,一些话当不得真的。
  」张禴指望能将自己开脱出去,剩下的事你和张恕俩人玩儿去吧。
  看着笺上熟悉的娟秀字迹,丁寿笑容苦涩,「是瑞珠的字,张恕主仆皆以为丁某必死,不会多费一番手脚伪造信函。」
  自个儿是摘不干净了,张禴心中哀叹,本意是说张恕供词你丁寿信不信无所谓,反正他张汝诚对这种破坏当朝缇帅光辉形象的胡言乱语是一个字不信,只求丁大人开恩,让他从这滩泥水里抽出脚来,没想到这小子反开始给张恕背书了,看来已把自己当死人看了。
  如今府衙已被锦衣卫掌控,平阳又查出了白莲教党羽,张禴自觉如今的处境还不如当初在驿馆里,轻松把口一灭,只要随便向朝廷报一个白莲教余党报复,连喊冤的地方都找不到,从刚才锦衣卫审问张恕的手段,张禴已经可以预见自己是何下场。
  「张恕盗了多少公帑?」
  来了,张禴暗道一声,张恕这老儿知道最多,换他来做也是先灭了这老家伙,自己怕会紧跟其后尘,虽有兔死狐悲之叹,可人在屋檐下,张禴只得收起心中悲愤,假作平静道:「其侵盗库银及赃罚款计有八千八百……」
  「行了,那零头不计较了。」丁寿打断道,「按八千两算,告诉张恕吐出十倍的银子,留他一条命。」
  「缇帅不杀张恕?!」已经打算写绝笔的张禴眼睛一亮,这老小子都不被灭口,自己岂不是更没事。
  「那得看他能否交出罚银,本官才能上表奏请论减其罪。」丁寿此时心灰意冷,答得有气无力。
  「大人放心,下官定让张老儿交足银钱。」张禴有种劫后余生的幸福感,急忙告退,打算使出手段榨干张恕这把老骨头。
  「等等。」丁寿突然出言制止。
  张禴心里咯噔一下,又跌入谷底,惴惴不安道:「大人还有何吩咐?」
  虽然奇怪张禴神情变幻莫名,丁寿也无心探听缘由,随口道:「此番查盘你功劳不小,丁某具本保举你升任刑部员外郎一职,提前恭贺一声。」
  见张禴惊讶地长大了嘴巴,丁寿会错了意,皱眉道:「刑部虽不比言官清贵,可也是实务官员,你可是嫌小?」
  「不不不,下官绝无此意。」 张禴急声解释,他是弘治十二年己未科的二甲进士出身,那一年的状元公伦文叙现在还只是翰林院修撰,他一步便从七品御史升到从五品的员外郎,后来居上,这是一大馅饼从天而降拍到了脑袋上啊。
  要不说人家年纪轻轻就执掌金吾呢,什么叫用人不疑,自己只想着灭口干净,从未想手段笼络,这就是眼界手腕的差距,张禴心底很是鄙视了自己一番,同时不忘向丁寿表番决心,「大人提携之恩,下官不敢或忘,必竭诚报效,有关瑞珠夫人之事必烂在肚内,绝不会向旁人吐露只言片语。」
  「说了也无妨,这事皇上也知道。」
  二爷一句话,让张禴的下巴再度掉了下来。
  
  打发走了一头雾水的张禴,丁寿推开书房轩窗,窗外是府内花园一角,遥见一角凉亭,青藤缠绕,花木丛丛,对植双桂,枝繁叶茂。
  丁寿轻嗅丹桂飘香,重重吐出一口浊气,仍觉胸闷难畅,如有巨垒压心。
  「一饮一啄,皆是天定。张老儿对你有恩,我留他一条性命作为报答,可你对我有情,我又该如何补偿亏欠呢?」丁寿抑郁难遣,凝望着花亭痴痴出神。
  「嗯?」
  一角女子裙幅在一棵桂花树后一闪而过,速度极快,若非丁寿一瞬不瞬地盯望那处,几乎错过。
  如今府衙内除了丁寿从京城带来的锦衣卫,还从平阳百户所中抽调了一支人手,丁大人对自身安全素来看重,可信不过平阳卫的那些驻军,而那位平阳的锦衣卫百户当日听闻地面上有白莲教活动,自己不但一无所知,竟还是靠上面大老板给揪出来的线索时,当即便吓尿了裤子,这两日亲自带队房前屋后的警跸护卫,只求能给这位缇帅留些好印象,保住眼前饭碗。
  重重戒备之下还能来去自如,可见来者不善,丁寿如今心烦意乱,正想找个人痛快打一架,当即翻窗而出,顺着裙角飘过的方向追了下去。
  
  「咳咳……」白壑暝伏案剧烈地咳嗽,声嘶力竭,涕泪四溢。
  房门吱呀一声推开,白映葭捧着一碗汤药进得房来。
  「爹,您怎么了?可是旧伤又发了?」白映葭骤然变色,匆匆上前问道。
  「无事。」白壑暝费力地将身子扭向一边,捂嘴强行抑住体内不适,胸口如同破风箱般喘着粗气,声音嘶哑道:「只是喝酒呛到了。」说罢举起酒葫芦便是一番牛饮。
  「爹,您身子不好,就不要饮酒了。」白映葭秀眉轻蹙,温言劝说。
  「用不着你来管教。」白壑暝依旧故我。
  玉面一窒,白映葭垂首称是,端药强颜道:「您的药好了,先喝药再饮酒也不迟。」
  「我这身子药石罔效,不如喝酒实在。」白壑暝并不看女儿一眼,继续仰头灌酒。
  「这副药不比往日,多了许多珍贵药材,咱平日里……」白映葭突然住口,面上多了几分窘态,抿唇道:「幸亏丁大人……」
  「哼!」白壑暝挥手一拨,将药碗掀翻在地,「白某还没沦落到靠人舍药乞命的地步。」
  「女儿绝没这意思。」白映葭螓首连摇,慌张辩解,「是丁大人他……」
  「他是谁家大人?!」白壑暝白眉竖起,厉声反诘。
  白映葭一时语塞,默默垂泪。
  扫见女儿面上泪痕,白壑暝目光一转,瞅向别处,「觉得委屈?」
  「女儿不敢,只恨女儿无能,无力为爹寻医问药,只能眼睁睁见爹爹日夜为病痛困扰。」
  白壑暝哈了一声,「老夫病痛不干别人事,用不着你来担心,你若觉老家伙碍眼,尽可离去,天高海阔,何处不得逍遥快活。」
  「女儿万万不敢。」白映葭急忙跪倒,梨花带雨,「当年若非爹爹恩德,我早已成路边饿殍,爹爹救命抚养之恩,女儿粉身难偿万一,若有过错,任凭您老责罚,只求日夜能侍奉堂前,求爹莫要再提此事。」
  「当年救你只是一时心血来潮,传你本事也是老夫穷极无聊,为自己解闷而已,你从不欠我什么。」白壑暝漠然说道。
  白映葭玉容惨淡,一片绝望,转手从地上拾起一片摔碎的药碗碎片,抵在喉前,决然道:「爹爹再提此事,女儿只好死在您老面前。」
  长眉微挑,白壑暝哂然道:「你以死威胁老夫?」
  「女儿不敢。」白映葭语态恭敬,却十分坚决,「只是爹若要赶女儿走,我宁愿一死。」
  白壑暝知道养女性子,言行举止皆以他为范,说到做到,再说下去怕是真的会自裁当场,举酒就唇,不再言语,父女二人一时僵住。
  「冷面魔儒白壑暝,你与本姑娘出来。」声音又快又脆,如燕语莺啼,十分动听。
  听人语气对父亲不敬,白映葭眸中冷光闪现,跪地的一双秀足在地面一蹬,飞身而起,顺手摘下墙上宝剑,整个人影破门飘出。
  将酒壶缓缓放下,白壑暝攒眉自语:「来得好快。」
  一个绿衫少女负手立在院内,见到跃出门的白映葭稍感意外,「你是谁?」
  「你又是谁?」白映葭手握剑柄,冷声叱问。
  绿衫少女并不为白映葭冷冰冰的语气着恼,浅笑施礼道:「在下戴若水,这位姐姐请了。」
  「白映葭。」对方笑意盈盈,白映葭未曾丝毫放松,仍旧警惕地注视对方。
  绿衫少女戴若水斜首看看门内,略微迟疑道:「敢问白姐姐,里面还有何人?」
  「与你无关。」白映葭凝神戒备,准备应对对方反目。
  怎料戴若水颔首嫣然,「白姐姐说的是,小妹唐突了,想那白壑暝昔年威名赫赫,定不是藏头露尾的无胆鼠辈,小妹定是寻错了地方。」
  「你没找错,白某在此。」
  戴若水转身欲走之际,白壑暝突然出现在了门前,昂然挺胸,萧疏轩举,不见半分病态。
  「那两个家伙确实没骗我,你这老魔果然藏身此处。」戴若水带着几分雀跃,脆声道:「天地门人戴若水代师父师公两位老人家向你问好。」
  「老夫与那二人没什么交情,有什么话直说吧。」白壑暝强按胸口不适,缓缓说道。
  「早闻冷面魔儒快雨无形剑为武林一绝,本姑娘初涉江湖,斗胆请前辈赐教一二。」摆弄着掌心玉笛,戴若水嘴角笑意盎然。
  「你也配与我爹较量。」
  一声清叱,白映葭长剑出鞘,剑势未展便觉眼前一花,掌上一轻,长剑已被人从手中夺去。
  白映葭莫名惊愕地看向戴若水,只见她淡然屹立原处,衣袂轻飘,整个人仿佛从未动过,只是手中多了自己的那柄长剑。
  「凌虚御风,看来那对夫妻这些年至少调教出了一个好徒弟。」白壑暝点头赞赏。
  「爹,女儿无能……」白映葭又羞又气,紧咬贝齿,强忍住鼻尖酸楚,不让眼泪滴下。
  「你除了剑法,其他所学皆未窥堂奥,输得不冤。」
  「女儿愚钝,未能习得爹本事万一。」白映葭绷紧玉颊,语音幽咽。
  「与你无关,是我没教好。」白壑暝淡然道,他说得也是实情,因自身之故,他不能如其他人般帮弟子开通经络,导气运行,白映葭武学进境自然缓慢。
  「如何,本姑娘可堪一战?」戴若水眨了眨乌晶水眸。
  「自然可以,不过老夫与你只比一招。」白壑暝道。
  「只一招?」戴若水奇道。
  「只一招,既分胜负,也决生死。」白壑暝泰然自若,「丫头可有胆量?」
  「好,一招就一招。」戴若水也只略一犹豫,便下定了决心,翻手将剑掷回。
  白壑暝抄手接过,手指缓缓从剑身拂过,眼神温柔的如同抚摸自己的爱侣。
  「爹,您的……」
  「住嘴。」白壑暝喝止住白映葭,放缓语气柔声道:「如果你还认我这个父亲,便找个好人家嫁了。」
  「爹!」白映葭悲呼一声,以往从未觉得自己眼泪有今日之多。
  白壑暝左手微引,右手长剑当胸平举,似乎搅动了周边气流,白映葭被气息压迫得不禁退开两步。
  戴若水并不作势,丝毫感觉不到如泰山压顶般的迫人气势,两臂自然下垂,呼吸间似乎有一种奇妙的韵律,使她与天地万物,花草树木融为一体。
  对方年纪不大,心境修为已到如此境界,白壑暝也在意料之外,随即心中释然,如此也好,自己也能求个解脱。
  千钧一发之际,突然树梢上一个惫懒的声音传来,「这一仗让给我如何?」
  丁寿轻飘飘地落在二人之间,舒展了一番筋骨,才觉得好受了些,这二人蓄势待发,引得藏身近处的他险些气机紊乱,胸气难抒,好不别扭。
  玉笛背后,戴若水上前两步,巧笑嫣然,「是你呀小淫贼,且闪一边,待我与这老魔比试完再与你叙旧。」
  「姑娘反正要找人比试,我也想寻人打一场,我二人各取所需,有何不好。
  」丁寿道。
  「本姑娘又不是逮人便打的武疯子,这是天地一脉与魔门的旧恩怨,你小孩子不懂,快让开。」戴姑娘比丁寿还年轻几岁,这副老气横秋的语气却似模似样。
  「那就更要斗上一场了。」丁寿今日心中郁闷,也懒得费心机算计利害,「
  我也是魔门中人,要打便来寻我。」
  「你?!」戴若水先是一惊,随即嗤笑道:「我问过人了,魔门中没你这一号,别胡闹。」
  「你与魔门无冤无仇,随意登门寻衅,还敢说我是胡闹!」
  「你懂什么,魔门肆意妄为,滥杀成性,乃武林公敌,本姑娘是替天行道。
  」戴若水傲娇地扬起下巴,大义凛然。
  「哈,说得好听,当年与九大门派联手攻入黑木崖的,可不乏血案累累恶迹斑斑的黑道高手,彼时那些侠义中人怎不知替天行道!姑娘不妨回去问问尊师,他们与魔门间恩怨究竟因何而起,看这些前辈高人能否坦言相告!」
  换做往日,丁寿见着这位武功奇高的漂亮姑娘,即便不化身舔狗,也会和颜悦色,以礼相待,偏偏今日因瑞珠之故心境不佳,言辞再无往日客气。
  「你找茬?」夹枪带棒一番话,还捎带着质疑天地仙侣的人品,戴若水不免来了火气。
  「不敢,是姑娘先找上门来的。」丁寿并不退缩。
  戴姑娘被气乐了,「好,我成全你。」
  话落人到,绿影闪动,戴若水飘至近前,素手伸张,印向丁寿胸前。
  对方身法太快,丁寿不及抵挡,含胸吸气,身形瞬间后移数尺,堪堪避过这一掌。
  戴若水得理不让人,后手连绵而至,招式飘忽灵动,变幻莫测,丁寿先机已失,连退数次,几乎被逼入墙角,猛然一指斜出,凌空点向戴若水肩胛。
  一股凌厉无匹的气劲仿佛从虚空中迸现,倏然而至,戴若水惊呼一声,施展凌虚御风身法向后退开。
  「好个狠心的小淫贼,你来真的!」
  戴若水娇叱一声,身形比方才还快的速度疾返而回,这一遭抽笛在手,翠影重重,漫天都是持笛漂浮的仙姿魅影,将丁寿包围其中。
  丁寿稍得喘息,再不敢大意,双掌天魔手连环使出,不时出其不意地点出一记搜魂指,与戴若水斗个旗鼓相当。
  「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无中生有,有无相生。天地仙侣以道藏所学,融汇武功之中,确有独到之处。」
  白壑暝虽然心脉受损,武功打了折扣,眼力仍在,见两个两个年轻人各出所学,一个飘飘欲仙,一个魔气纵横,举手抬足无不是大家风范,不由感慨自己是否真的老了,江山代有人才出,一代新人换旧人,今日的江湖已不是他昔日纵横的时候了。
  白映葭更是看得目眩神迷,没想到随随便便的一招一式,场中二人使出便有化腐朽为神奇之效,后招变幻之繁杂精妙,更是想所未想,回想那日林中交手,不由暗暗后怕,那丁寿当时竟手下留了情的。
  戴若水手中玉笛突然滴溜溜一旋,微微上扬,直罩丁寿头顶、咽喉、胸前七处要穴,笛尚未到,笛孔中溢射的气劲已催逼得他眉目生风,隐隐有炸裂之感。
  翠玉笛一尺有余,在戴若水手中如同一柄短剑般锋锐,其势快不可言,瞬间已到眼前,丁寿腰身蓦然后仰,躲过来势,左手并掌如刀砍向皓腕,右手飘然一指如天外飞出,挟带着一道强劲真气袭向戴若水咽喉。
  丁寿反击如电疾闪,戴若水只得松开玉笛,玉掌翻转如花瓣绽放,迎向攻来的一记掌刀。
  两掌甫接,丁寿身形一凝,戴若水则如秋叶般翩然飘出,躲开指风,身在半空,纤腰微扭,电闪般再度折回,一掌拍向方直起腰来的丁寿。
  丁寿立足不稳,匆忙施展天魔迷踪步,身形旋风一转,绕了开去。
  二人这一来回兔起鹘落,变化无端,丁寿虽逼得戴若水玉笛脱手,人却一退再退;反观戴若水应变迅捷,玉笛尚未落地,人已伫立原处,笛子轻巧巧地落在小蛮靴上,连灰尘也未蹭上半点。
  秀足轻翘,玉笛如龙腾转,再度落回手中,戴若水自得一笑,「胜负如何?
  」
  「棋逢对手,算是平局吧。」惊心动魄的一番交手,丁寿心中郁结消散不少,恢复了没皮没脸的惫懒样子。
  戴若水小嘴一撇,「不服再来。」
  白壑暝突然眉心一皱,「丫头,你说话中气不足,真气未继,可是有隐疾?
  」
  「谁说……」戴若水还要嘴犟,突然眼前一黑,噗通栽倒。
  「姑娘,你怎么了?」丁寿冲上前扶起戴若水。
  戴若水牙关紧闭,一言不发。
  「白师兄,她怎么回事?」丁寿扭头问向围拢过来的白壑暝父女。
  白壑暝阖目搭脉,片刻后睁眼道:「这丫头中了谢师姐的太素阴功,伤势未愈,又强行动手,气血疾行,旧伤复发。」
  「可有施救的法子?」丁寿问道。
  「有又如何?我为何要救她?」白壑暝反问。
  「这……她曾对我施以援手,师兄权作帮小弟一个忙,来日必有厚报。」丁寿知道天地仙侣和这帮老家伙的梁子,只能自己许诺。
  「白某不图回报,也不轻易施恩。」
  白壑暝的回答让丁寿失望透顶,还待继续劝说,老家伙却突然又道:「不过念着你曾替映葭疗伤,此番便还你个人情。」
  松了口气的丁寿连忙道谢,白壑暝缓缓道:「这小妮子该是自行运功疗伤过,伤势本已压制,天地一门武学讲究的是有无相生,阴阳互补,单凭她一人的阴柔内力想驱除体内的太素阴功,谈何容易!」
  「依师兄之见,又该如何?」
  「冲脉为气血要冲,你照我所说,依次打通她……」白壑暝蓦地大喝一声,「丫头你做什么?!」
  只见一旁白映葭运气于掌,正向戴若水当头拍下。
  丁寿翻手出掌,天魔手拂字诀立时使出,指尖及体,白映葭手臂酸麻,再也抬不起来。
  白壑暝反手一掌,抽得白映葭樱唇肿裂,「乘人之危,我便是这么教你的么!」
  「爹,此女对您心怀恶意,何必还要救她!」白映葭倔强回道,斜睨丁寿,「我欠你一命,还你便是。」
  说罢举起另一手向自己百会穴拍去,掌在半空便被白壑暝一把拦住。
  「白某仇人无数,你杀得完么?」
  「杀一个少一个,谁碰您,我杀谁!」白映葭坚定言道。
  「痴儿。」白壑暝轻声一叹,不再怪罪于她,转首对丁寿道:「觅一静室,为她疗伤吧。」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3:59:58

第三百八十七章 索旧爱软硬兼施
  赵景隆大汗淋漓,倚着石壁呼呼地喘着粗气,洞内的二十余名白莲教徒尸横一地,连钱清也未得幸免。
  低头看着左胸的一道剑痕,衣裳破裂,血肉翻卷,赵景隆心有余悸,仅只一剑,己方几近全军覆没,这老魔果如传说中厉害。
  「果然是老了,竟然还留下了活口。」
  白壑暝饱含萧索沧桑的一句话,险些让赵景隆晕倒,这老儿还对这一剑不满意。
  「前辈,饶……饶命。」赵景隆牙齿打颤,哀声求饶,「晚辈也是奉命而行。」
  「你是白莲教的?」白壑暝眼光转动,轻声问道,「什么身份?」
  「是,晚辈赵景隆,忝居圣教白莲使者。」在白壑暝一剑威压下,赵景隆有问必答。
  「身份不低,」白壑暝点点头,「给你们教主传个口信,冒犯魔门者——杀!」
  赵景隆如奉纶音,连连点头,「前辈放心,晚辈一定如实转达。」
  「滚!」
  赵景隆生怕白壑暝更改主意,也不废话,身形一闪,飘出洞外。
  「爹,您的身体无碍了?」白衣女子以剑作杖,蹒跚走到白壑暝身前,关切问道。
  白壑暝高大的身子猛然一个趔趄,颓然软倒,吓得白衣女子急忙丢剑,将他扶稳。
  「王图霸业似水流,英雄梦醒总伤秋。人生在世难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
  」白壑暝轻轻摇头,无奈道:「白某英雄一世,如今只能勉强使出一式」明朝散发弄扁舟「,真是老朽无用了。」
  「爹,您为救女儿强运真气,怕会留下隐患,女儿马上助您疗伤。」白衣女子忧心如焚,立即要为白壑暝运功疗伤。
  「我出手是为自保,与你无关,你自行疗伤就是,不必管我。」白壑暝尽管虚倦怠弱,还是推开了女子。
  「您身子这样女儿如何能静下心来!」白衣女子凄苦言道。
  「静不下心便是养气功夫不到,白某没这样无用的女儿。」
  白壑暝艰难地直起身子,毫无感情地说道, 「若想有自保之力,便快快运功,你帮不上我,我也不需你帮。」
  女子朱唇翕动数下,终究没有吭声,只是盘膝坐稳,吐纳调息。
  白壑暝见女子依言运功,算是放下心事,立在女子身侧,将整个身子的力量都拄在剑上,不发一言。
  「白前辈,令嫒伤得不轻,可要晚辈帮忙?」声音细若游丝,不绝如缕,说不出的诡异。
  盘膝调息的女子闻声心中一紧,面色突然涨红得如同醉酒一般,秀眉紧蹙,一片痛苦之色,白壑暝在她肩头轻轻一拍,示意她不要乱动。
  「你还敢回来?」白壑暝尽力平稳自己的呼吸,不让对方察觉异常。
  「前辈久不行走江湖,怕不知晚辈」阴魂不散「的匪号。」赵景隆站在洞口,细声细气地说道。
  「本来在下还庆幸逃脱一劫,可细想却觉不对,」轻抚胸前包扎好的伤口,赵景隆狡狯一笑,「冷面魔儒白壑暝性情孤傲,今日怎会与我多费唇舌,实在疑团难解。」
  「果不其然,尊驾有伤在身,」赵景隆眼神从洞角钱清尸身上扫过,略带愤懑不甘道:「此番坏了圣教大计,若是带您老回去,或可将功补过。」
  白壑暝嘴角翘起,「你不妨上前来试试。」
  赵景隆表面胸有成竹,事到临头却踟蹰不前,白壑暝适才那一剑威慑太大,至今他也只敢停在洞口。
  「怎么,没种?」
  白壑暝言语挑拨,赵景隆心中更是没底,不由心中后悔,万一这老儿伤情没有预计中严重,他岂不是上门找死。
  眼光在闭目调息的白衣女子身上转了一转,赵景隆突然双手一扬,数点寒光向她射去,与此同时,他周身绷紧,只要白壑暝身形一动,立即脚底抹油,溜之大吉。
  白壑暝果然动了,剑光一闪,几声清脆的金铁交鸣,几枚暗器全都无功坠地,随后他也身子一软,单膝跪地。
  「哈哈哈……」赵景隆意气风发,大步踏进山洞,「白前辈,随赵某圣教一游吧。」
  赵景隆箕手成爪,向白壑暝扣去,此时的白壑暝因刚才的动作,耗尽了残存真气,毫无招架之力,眼睁睁要被缚人手。
  「白莲教一日游还能加人么?我想报个名。」
  突兀的声音吓了赵景隆一跳,蓦转身喝道:「谁?」
  「It's me。」一个人影背倚着洞口,举手算是打了个招呼。
  「你说什么?」赵景隆一脸懵懂。
  「要不说你们是反贼呢,一群土包子,得了,甭废话,束手就擒,省二爷麻烦。」来人扭转身,缓步踏进洞穴。
  借着洞内火光,两人看清对方,同时惊讶的「咦」了一声。
  「你是锦衣卫?」看清楚对方身着的飞鱼服,赵景隆凝神戒备。
  「是你这老家伙?」丁寿见这人还是旧识,昔年野店中追杀南宫三娘的,便有此人。
  「你识得我?」赵景隆也觉纳闷,当年丁寿不过一毛头小子,他并未留心,远不比对那一夜的温存记忆犹新的丁寿。
  「老小子,南宫三娘究竟是什么人?家住哪里?」丁寿心头火热,迫切问道。
  「南宫三娘?!」赵景隆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你要找她?」
  「找好久咯。」丁寿感慨,身边女人虽是不少,可对那夜丽人仍是魂牵梦萦,不能忘怀。
  「留你不得。」赵景隆暴喝一声,双掌幻化成一道道残影,攻势凌厉非常。
  「一言不合就开打。」
  嬉笑声中,丁寿身形陡转,犹如鬼魅般移至赵景隆身后,天魔手擒拿点拍,招数之奇,非赵景隆所想。
  见对方年纪轻轻,招式却变幻莫测,猱进鸷击,诡谲飘逸,赵景隆有伤在身,身形运转不及往日灵便,只得奋力招架,数招之间,败相渐露。
  「前日在洪洞遇见一个小子,长得和你有几分相像,是你老小子什么人?」
  丁寿嘴上说话,招式却步步紧逼,未有丝毫放松。
  「他怎样了?」赵景隆分神开口,险被一掌拍中肩胛。
  「你说出三娘下落,二爷便告诉你。」躲开蕴含阴柔内力的一掌,丁寿反足斜踢。
  赵景隆冷哼一声,双手催劲,一掌快过一掌。
  「罢了,二爷吃点亏,先告诉你。」丁寿架开来势,掌刀横削,「你如果识相认栽,还有机会给他办头七。」
  「儿子!」赵景隆狂呼一声,双掌掌心陡然呈现出怪异的暗红色,快如疾风般向丁寿胸前印去。
  「老小子占我便宜。」丁寿逼得对方硬拼,目的达到,取笑一句,也举掌相迎。
  四掌相交,丁寿觉对方掌力阴寒彻骨,更有数道暗劲交替乱涌,十分怪异。
  「有点鬼门道。」丁寿天魔真气修为已有小成,自不惧怕,掌上内力吞吐,将对方内劲逼回。
  「小心。」白壑暝突然大喝。
  不用提醒,丁寿已察背后风声响动,声势惊人,似乎周围空气都已随之爆裂,有万钧雷霆突然而至。
  以一掌抵住赵景隆两手,丁寿头也不回,抽出一掌反拍而出,正迎到对方偷袭的一拳。
  这一拳刚烈勇猛,霸道无俦,与赵景隆掌力截然相反,前后夹击下,丁寿气血剧烈翻腾,牙齿险些咬出血来。
  「杂碎。」来人功力绝不在赵景隆之下,却隐忍到此时才最后出手,分明想趁机给自己致命一击,遭人算计的丁二爷一不小心吃了暗亏,恼羞成怒,两臂突然一阵爆响,一股无形的气场由他为中心向外猛然扩散,石壁上的松油火柱也被气流激荡得摇摆闪烁,须臾破灭。
  两声闷哼,前后两道人影跌跌撞撞退后数步,赵景隆面色灰败,伤口处包裹的白布再被鲜血渗透;偷袭的另一人体格健壮,方面短髭,此刻也面如金纸,伤势不轻。
  丁寿拂袖亮腕,活动了一番手臂关节,狞笑道:「又来一个,买一送一,二爷的生意越发兴隆啊。」
  不想这年轻的锦衣卫内力如此深厚,遭受暗算后还能重伤二人,见丁寿龇着白牙,择人欲噬的渗人模样,赵景隆也不顾丧子之痛,招呼一声「罗兄快走」,身形已晃出了山洞。
  罗姓白莲教徒暗骂一声,也不敢与丁寿硬抗,紧随其后飞身而出。
  见两人同被惊走,丁寿才长吁一口浊气,气汇丹田,功行周天,平复下方才紊乱的气血经脉。
  「你是魔门中人?」见丁寿功行圆满,一直守护女儿身边的白壑暝侧首相问。
  知道自己方才显露的天魔真气瞒不住这个老家伙,丁寿老实承认,「白师兄,小弟丁寿这厢有礼。」
  「闲话少说,你的天魔真气几层火候了?」白壑暝也不客气,直趋主题。
  「小弟资质鲁钝,不过第四层兜率陀天之境。」丁寿尽量让自己表现得谦逊些。
  白壑暝「哦」了一声,似乎对丁寿武功进境感到意外,「如此最好,映葭中了蚀心掌暗算,任脉受阻,需要从」气海「推宫过血,引导她体内真气运行,你来帮她。」
  「这个……男女有别,怕是不妥吧。」丁寿略微尴尬,气海穴在人体小腹之下,推宫过血又不同隔衣点穴,必须掌心与肌肤接触,按揉推拿方可,当着爹的面,在人家闺女身上又摸又揉的,二爷有些抹不开。
  「小节与性命哪个重要?!」白壑暝蹙眉喝道。
  「那白莲妖人不过尔尔,静待时日贤侄女芳体自可痊愈,白师兄多虑了。」
  丁寿倒也不介意先占个口头便宜。
  「蚀心掌阴损歹毒,尤伤奇经八脉,映葭若不及早疏脉导气,后患无穷。」
  白壑暝冷哼一声,斜睨丁寿道:「那二人武功都可入一流高手之境,只不过一个虑事周密,不轻身涉险;另一人有伤在身,小心多疑,否则你岂会赢得如此容易!目光短浅也就罢了,还食古不化,魔尊怎会收你这等人为徒?!」
  老子怕个鸟,要不是你这老东西在这碍眼,二爷把你闺女现场推了信不信!
  白壑暝言语轻慢,丁寿心中火起,当下也不客气,当着白壑暝的面,抽掉白映葭腰间束带,掀开了白色罗衫。
  小腹莹白如玉,性感香脐深浅合度,圆润优美,引人遐思,看得丁寿两眼发花,心头一阵剧烈跳动。
  白映葭虽双眸紧闭,但丁寿二人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知晓是父亲授意,温驯如绵羊,未做任何动作抵抗,只是随着衣裳轻解,脸上一阵燥热,如霞染胭脂。
  白壑暝突然重重咳了一声,惊醒了看花眼的丁寿。
  老不死的,丁寿暗骂一句,定定心神,把手掌探入女子下裳,紧贴女子气海穴上,掌心所触凝滑如脂,指尖似乎还触碰到了几根细细茸毛,两种截然不同的触感汇聚在一手之间,让他不禁心旌神摇。
  冰冷的剑锋搭在了丁寿颈上,声音寒冽亦如剑锋,「老实运功,别想不该想的。」
  二爷刚救了你们父女的命,过过手瘾怎么了,以怨报德的老混账,心中不舍,丁寿还是闭目垂帘,徐徐把本身真元贯入穴道,引导白映葭体内真气运行。
  白映葭体内的真气并不浑厚,所以才会在树林内被丁寿以拙破巧,击飞长剑,而今以丁寿的真气为引,一脉相承的天魔真气很快便融为一体,以气海为基,气至涌泉,意涌劳宫,往散经脉,畅行无阻。
  洞外突然再度喧哗起来,大批嘈杂人声及杂乱的脚步声向这边奔来。
  白壑暝面色凝重,洞内尸横遍地,还有一个死在自己剑下的指挥同知,来人无论是官军还是白莲教徒,都说不清楚。
  一大群官军冲进山洞,似乎也被洞内惨象所吓,短暂静谧后瞬间大哗,各举刀枪指向了洞内的三人。
  一名壮硕军官排众而出,戟指大喝道:「何方凶徒,竟敢在卫所工坊行凶,与我拿下!」
  白壑暝懒得多做解释,横剑当胸,挡在二人身前。
  「沈彬,」行功完毕的丁寿缓缓站起扭身,绕过白壑暝,略带疲惫地问道:「事情办得怎么样了?」
  「属下拜见卫帅。」领头的沈彬一下跪,后面的平阳卫军卒纷纷效仿,呼啦啦洞内跪倒一片。
  「照卫帅吩咐,调动平阳卫军兵拿人,除指挥同知钱清漏网外,其余人等俱都捉拿归案。」
  「钱清就甭拿了,直接抬出去吧。」
  
  平阳府后衙的一间静室。
  被扒去官府的平阳知府张恕躺在一张柙床上,四肢用布索固定牢靠,脸上蒙着一张浸湿的桑皮纸,拼命挣扎。
  丁寿悠闲从容地坐在一旁椅子上吃茶用点心。
  张恕两腿突然一阵猛蹬,丁寿示意锦衣卫将他脸上的桑皮纸揭下,张恕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恍如隔世。
  「张老哥,这些年来小弟一直琢磨着见面后怎生叙旧,没想到今日一见,你这平阳府刑具竟都上不得台面,没法子,因陋就简,只好借贵宝地来试试北司的手段,适才这」雨浇梅花「可还中意?」丁寿用绢帕轻轻擦拭张恕须发颜面上的水渍,真如老友般温情款待。
  「丁寿,我乃四品黄堂,你竟敢滥用私刑,可知王法律条么?」张恕早从初见丁寿的惊愕中清醒过来了,他肯定这小子就是从地府转了一圈,死而复生,才会有这么多阴间鬼差折磨人的法子。
  「你他娘和我讲王法?!你侵盗库银,滥支铁料,勾结白莲教谋反时怎么不想想王法律条!」丁寿将绢帕往张恕脸上一丢,恨声道。
  「勾结白莲社一事纯属子虚乌有,我要上疏自辩。」张恕狂吼道。
  伏在张恕耳边,丁寿轻声道:「你指使张福踹二爷坠崖这事总不会假吧?」
  「凭这条你老东西就该死,其余的罪名你多背几个,权当利息了。」丁二爷不去放印子钱,实属屈才。
  「你到底要我怎么办?!」张恕哀声求告,泪水鼻涕和着未干的水迹糊了一脸,「将瑞珠和孩子都交出来,念你这几年抚养的情分,我不与你计较其他。」
  看着张恕这副惨象,丁寿报仇的念头也淡了,只想将女人和骨血带回,拿了人后他便入主府衙,却没发现任何家眷,鞫问府中下人,都说当年瑞珠姨娘怀了身孕,府中上下好一番庆贺,还特意让姨太太烧香还愿,招摇过市,恨不得让天下人都晓得,后来又说为保胎气,教老管家张福护送姨娘回乡待产,便再没了音讯。
  张恕面露难色,「这个么……」
  死到临头还舍不得这点面子,丁寿恼怒地一挥手,「给他加点料。」
  柙床猛然抬高一边,张恕惊呼声中变成了头低脚高的姿势,随即又是一张湿漉漉的桑皮纸覆在了面上,没等他摇头挣扎,又是一张扑面盖上。
  郝凯含住一口烧酒,张嘴喷出一团酒雾,桑皮纸立即与面孔紧粘在一起,口鼻间顿时呼吸不得。
  「费什么事!」丁寿夺过那瓶烧刀子,直接向张恕脸上浇下,辛辣的酒水迅速呛入鼻孔,强烈的窒息感让张恕手脚用力绷紧,却死活挣脱不开。
  御史张禴此时推门而入,见此惨状微微皱眉,「缇帅,张恕年纪大了,怕是受不得刑,若是有了闪失,这人也追不回了。」
  张府的下人有不少是张禴在审,丁寿想要什么他也能猜到一二,迎着丁寿锐利的眼神,张禴尴尬一笑,「不如让下官劝劝他。」
  「人交给你了,让他想明白些。」丁寿拂袖而去。
  张禴让人揭纸松绑后退下,扶起张恕,又用衣袖帮他拭净颜面,张府台这才有了几分人样。
  「侍御,丁寿小儿仗势欺人太甚,你要与我做主啊!」老张恕悲从中来,嚎啕大哭,历数丁寿罪状。
  听张恕数落够了,张禴才插言道:「黄堂逞一时口舌之快,可损及缇帅一毫,而今丁帅权掌缇骑,圣眷正隆,刘公信重,漫说小弟,便是屠都堂在此,你这苦闷也无处去诉,不若遵从他意,消灾避祸。」
  「我张氏一门颜面何在!」若不是张恕胡子还湿漉漉的,八成会气得翘起来。
  「颜面?送个美人与颜面有何关碍?」张禴反诘得张恕一愣,「张司业以爱妾柳叶换一株山茶,谁人诟病?大家念的不还是他那句」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
  「东坡先生一代文豪,铁板琵琶,唱大江东去,一曲《江城子》哀悼亡妻,闻者潸然,谁又记得他将春娘换马之事?」
  「恕下官直言不讳,足下今日罪已坐定,官职难保,恐还有性命之忧,世间又有几个甘心殉节的绿珠,倘罹不测,尊驾不论有几个媵妾,终是散归旁人,何不舍却一个美人,保全一家老小呢。」
  张恕沉吟一番,也觉张禴言之有理,哭丧着脸叹口气道:「非是不愿,实是不能啊。」
  注:钱清在历史上从平阳卫指挥同知一直升到山西都指挥佥事,因为侵费买马银被巡按御史逮捕究问,说他卖军器也不算冤。
  赵景隆在正德年间以白莲教惑众,纠集赵淮蒋三等千余人,自称中原宋王于河南起兵,转手被当地驻军给灭了,千里送人头的坑货。
  (张)彩又欲夺平阳府知府张恕妾,恕不肯与,(张)彩令御史张禴以查盘钱粮文致其罪,拟充军,(张)恕送其妾往,始得论减云。(《明武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9 03:59:35

第三百八十六章 强入伙恩威并用
  秋风萧萧,夜残星寒。
  一个人工开凿出的巨大山洞坐落在临汾县郊外的僻静山坳处,山外秋风瑟瑟,洞内却是热浪滔天,石壁两旁插满熊熊燃烧的松明火把,将山穴照得如同白昼,十余座高高耸立的铁炉,火舌狂舞,几十名匠夫打着赤膊,手抡大锤打造着各样兵器,铁锤与砧板敲击发出的叮当声在洞内回荡不绝,震耳欲聋。
  一名拎着皮鞭的干瘦监工在众人之间兜兜转转,遇见他认为偷懒的随手便是一鞭子,被打的人忍气吞声,不发一言。
  监工揪着左颊黑痣上的三根细毛,耀武扬威地尖声喝道:「干活都利索点,今夜要是交不出货,谁都别想领工钱。」
  「狗仗人势!」干活的匠夫们心中暗暗咒骂,这个瘦监工名叫梁德,是平阳卫下辖兵器局的管仓大使,名字里虽带个「德」字,做人却是缺德带冒烟儿,平日吆五喝六,随意打骂匠夫不说,还常克扣大家的工食银,只因这人是平阳卫指挥同知钱清的心腹,众人敢怒不敢言,只将烧红的铁器当成了梁德的脑袋,狠命锻打。
  见发话后,洞穴内锻铁声立即热火朝天地响起,梁德很满意自己的威风体现,负手拎着皮鞭继续监视巡察。
  一个白发蓬乱皮肤黝黑的老匠人蜷坐在山洞的角落里,捧着酒葫芦一口接一口地往嘴里灌着烧酒。
  「老杠头,你这么一天到晚的喝,小心喝死你!」梁德走到老头身前,出奇的没有挥鞭子,只是出言冷嘲。
  老头又往嘴里灌了一口酒,眼皮未曾稍抬,冷冷道:「干你屁事!」
  「你个老不死的……」梁德气得七窍生烟,抬腿要踹,被旁边的几个匠头慌忙拦住。
  「梁爷,您消消气,杠子爷就这脾气,说话爱抬杠,您又不是不知道。」
  「是啊,梁爷,咱们这少不了他,您要是把他打伤了,后面的活儿可没法保啊。」
  「把你们的脏手都拿开。」梁德甩开几人,整了整自己的袍子,用鞭梢指着老杠头道:「今天看大家面子,爷不跟你一般见识,要是误了差事,他妈小心你这层老皮。」
  送走了瘟神,几个匠头长吁口气,低声道:「杠子爷,咱不跟这狗东西置闲气,待会儿还要劳您去看看这炉火。」
  老杠头不发一言,只是坐在地上慢慢喝酒,众人知道这杠子头的脾气,催不得,好在这老家伙从不误事,也就由得他继续逍遥自在。
  晃了晃酒葫芦,实在是倒不出什么来了,杠子头才扶着石壁晃晃悠悠地站起,还未等他走到一个个铁炉前,山穴前突然传来一阵混乱嘈杂声,有一行人进得洞来。
  守卫的兵卒和山洞内的监工们纷纷施礼,梁德更是一路小跑地窜了过去,点头哈腰地对着为首之人谄笑道:「大人,您怎么来了,工坊里人多秽气重,污了您的贵体,小人可吃罪不起。」
  来人正是平阳卫指挥同知钱清,生得方颧大耳,一派富贵之相,听了梁德奉承话哈哈大笑,「无妨,本将带赵先生过来瞧瞧,你这儿工期没问题吧?」
  「大人放心,小人用性命担保。」梁德拍着鸡胸作保,又对钱清身后一个高瘦老者笑道:「赵先生您也放一百个心,今儿晚上一定将东西备齐。」
  那「赵先生」瘦骨磷峋,一身灰绸面的棉袍,虽五十开外的年纪,却须眉星白,精神矍铄,两条寿眉微微下垂,一副宽宏雅量的面相,闻言浅笑,「有劳钱爷了。」
  「可不敢当您老这称呼。」梁德连连打躬作揖,这位可是钱大人的财神爷,得罪不起。
  「别废话了,将这批货的成品拿来几件,让赵先生掌掌眼。」钱清吩咐道。
  梁德连声称是,将钱清一行人请到了洞外搭建的工棚中,奉上茶水,命人将打造好的一批军器送了过来。
  拣选出一柄宝剑,「赵先生」按剑出鞘,细观此剑长不足三尺,前后等宽,厚背阔刃,可劈可砍,一字剑格上雕刻的睚眦兽首威猛厚重,形态威严,持剑在手,只觉一股杀气扑面而来。
  「好剑!」赵先生赞道,「平阳军器,果然不凡。」
  坐在椅子上品茶的钱清咧嘴大笑,「战场上厮杀拼命的宝贝,自然不是那些充门面的样子货可比。」
  「这关防文书……」
  「老规矩,还是送军器入京的路子,保你一道顺顺利利地回河南。」明朝各地卫所所造军器除了自用,还要输京入库,钱清大包大揽,服务到位,堪称良心卖家。
  「多谢将军考虑周到,只是将军可曾为自己想过?」赵先生细细的寿眉轻轻一扬,似笑非笑道。
  「怎么说?」钱清奇道。
  收剑入鞘,赵先生意味深长道:「将军与敝人这生意干系非小,若是泄露出去,又该如何是好?」
  钱清往桌案上狠狠捶了一拳,震得桌上茶盅一阵脆响,「京里那群杀才都他娘开盔甲铺子了,老子卖点刀枪棍棒算得什么!」
  「既然他们做初一,将军不妨做做十五,上次与您说的事不妨考虑一二。」
  赵先生坐到了钱清对面。
  钱清眉头一皱,「老赵,早与你们说过了,你们河南地面遍地刀客绿林,弄点子兵器弓弩防身,也算不得什么,可你个堡围子又不冲锋陷阵,搞些全铁甲作甚。」
  「敝人自有用处。」赵先生笑道。
  「用来干嘛?造反吗?」钱清呵呵一笑。
  「不错。」赵先生点头。
  「你说什么?」钱清以为自己听错了。
  「我说将军说得不错。」赵先生又重复了一遍。
  钱清面上笑容早已消失,沉声道:「老赵,这玩笑开不得。」
  「圣教中人也不擅说笑。」赵先生十指交叉,笑容依旧。
  「圣教?什么圣教?」钱清右手悄然摸向了腰间刀柄。
  「淤泥源自混沌启,白莲一现盛世举。」赵先生笑容可掬,「还能是哪个圣教。」
  「你是白莲妖人?」钱清眼中杀气凛然。
  赵先生浑然不觉,振袖拱手道:「圣教白莲使者赵景隆见过将军。」
  「该死!」一声雷霆般的怒喝,钱清腰刀出鞘,挟万钧之势兜头劈下。
  这一刀钱清蓄势而发,毫无花活虚招,简单凌厉,刀还未到,刀风已将桌上文书吹得四散飘零,如风卷落叶。
  叶未落,风已止,钱清的百炼钢刀鬼使神差地落到了赵景隆手中,人未起身,他另一只手倒持着适才验看的那柄宝剑的剑鞘,剑柄出鞘半尺,刚好将剑锋斜搭在钱清的颈侧。
  「买卖不成仁义在,将军翻脸未免太快。」赵景隆一如往常斯文有礼。
  「敝人适才所请,将军可愿更改主意?」
  「去你娘的。」利刃加身,钱清仍旧破口大骂,他想挖朝廷墙角赚点小钱不假,可从未想过勾连白莲教造反,这可是祸及妻儿老小的罪过。
  「好,将军果是条好汉。」赵景隆手腕一振,宝剑归鞘,又将钱清腰刀掷回。
  「道不同不相为谋,在下只好告辞了。」赵景隆含笑作别。
  钱清正心有余悸地摸着脖子,一听这话顿时一愣,不想对方竟如此轻易放过自己,迟疑道:「你要走?」
  「君子不强人所难,将军既不愿合作,赵某怎敢强求,不过在下奉劝将军一句,」赵景隆行至门边,诡异一笑,「足下赶快收拾细软逃命吧,锦衣卫怕是很快便会闻风而至。」
  「等等!」钱清急声道:「把话说清楚。」
  「无他,圣教弟兄在洪洞失手中了算计,有一些账目可能会牵扯到将军。」
  赵景隆叹了口气,「这段时日蒙您照顾,将军虽对我等避之若浼,赵某却不得不为无心之失给您提个醒。」
  「无心?怕是有意吧。」钱清冷笑,军器交易何等机密,账目竟然藏在几十里外的洪洞县,这些人八成早就算计着用这东西要挟自己。
  「无心也好,有意也罢,将军说什么便是什么。」赵景隆并不否认,哂然笑道:「我等本是反贼,光脚不怕穿鞋的,只是惋惜将军,唉,署理都司的大好前程就此断送,实在可惜。」
  「你从何得知?」钱清悚然一惊,脱口问道。
  钱指挥可不是安于现状的庸官,交易军器所得大都用来打点四方,只为更进一步,也是才探得上头口风,自己将要署理都指挥佥事守备地方,这也是他今日心情大好的缘由,可这干白莲妖人又是从何得知,难道他们当真神通广大,有读心异术不成。
  看着惶惶不安的钱清,赵景隆自得一笑,「圣教人才济济,无孔不入,无所不能,若非相中将军,欲将平阳重地交托你手,单凭你送出的那点银两,怎会如此快的加官擢升,身膺重任呢。」
  「是你们……?」自己的官位前程竟然是白莲教所给,这答案比方才所想的天眼通还难以让钱清接受。
  「将军不信?」赵景隆道。
  「真有这么大的本事,便帮我过了眼前这一关。」钱清脸色一阵变幻,最终决定赌上一把。
  「工料不是将军亲自领的,这工坊里的匠夫也掺杂着些许民籍,这内外勾结,冒名顶替也是常有之事,将军及时发现逆谋,处置得宜,少不得那个」署「字借此机会也能去掉……」赵景隆轻轻搓着手掌,悠悠然道:「便看将军能否下定决心了。」
  钱清双拳握紧,手上青筋根根突起,似乎做了极大的决定,对外大声喊道:「来人。」
  管仓的梁德一路小跑地奔了进来,打躬行礼,「大人,您什么吩咐?」
  「梁德,本官待你如何?」钱清端然问道。
  「大人待小的恩重如山,小人肝脑涂地也难报大人恩德。」便宜话又不要钱,梁德自然不会吝惜。
  「那就好,」钱清语气森然,「你死的不冤了。」
  「大人您……」
  梁德听出气氛不对,疑惑抬头,只见一道白亮亮的刀光横卷而至……
  
  适才还嘈杂鼎沸的洞穴工坊一片死寂,守卫的十余名军卒、五六个监工、数十名匠夫横七竖八倒了一地,鲜血汇成一道道小溪,缓缓流淌。
  「有这个必要么?」钱清脸色一片死灰。
  「你我在这些人面前露过相,还是封口的好。」赵景隆指挥手下,将打造好的军器运往洞外。
  「后面怎么办?」既然决心投靠,钱清也放下了别的心思,直言相询。
  「我们走后,你带人过来清剿,会给你留下几个首级立功,至于怎么将罪名推到那姓梁的身上,不用我教了吧。」钱清已让上了这艘船,赵景隆对他也不须客气。
  「锦衣卫那里怎么办?」军中的事还好应付,钱清担心的是另一群人。
  「给他们一笔银子用来息事宁人,若是不识抬举……」赵景隆冷哼一声,「
  灭了干净。」
  见钱清欲言又止,赵景隆宽慰地拍拍他的肩膀,「放心,不会在你的地头上动手。」
  钱清松了口气,才要开口道谢,突见赵景隆脸色一变,蓦然回身,「谁?」
  白衣女子剑尖滴血,缓缓走入洞穴,清冷的目光从一具具尸身面上扫过,隐约透露出几分焦虑恐慌。
  「人呢?」白衣女子手臂抬起,剑尖指向二人。
  「什么人?」赵景隆阴恻恻地盯着眼前的白衣女子。
  「做工的人。」白衣女子努力让自己语气平静,微微颤抖的剑尖还是出卖了她的心境。
  「死光了。」赵景隆嘴角轻勾。
  「该死。」女子腾空而起,蓦的一剑刺出,如奇兵突起,锋芒毕露。
  赵景隆大袖一挥,将身侧的钱清向后推了出去,另一只手空中诡异的划出个半圆,将杀气腾腾的剑势引向别侧。
  女子收腹沉膝,娇躯在半空中轻灵回旋,剑芒犹如雷霆暴雨,奔泻而下。
  对方剑招之奇出乎赵景隆意料,滑步飘开数尺,随即猱身而上,两只枯瘦的手掌隐在袖中,双袖叠加挥舞,几股阴柔诡异的暗劲同时向女子涌去。
  女子毫无惧色,肩胛突然发力,一时剑芒大盛,直向赵景隆攒射。
  剑气破空的「嗤嗤」声连绵不绝,如雨点般细密,两道人影霎时分错落地。
  赵景隆两只大袖齐肘而断,露出了两条干瘪细长的手臂。
  女子横剑胸前,原本苍白的脸颊上更无一丝血色,乌光莹莹的冷眸死死瞪着赵景隆。
  洞内剩余的二十余名白莲教徒见赵景隆似乎吃了亏,立即各举兵器将女子环环围住。
  「姑娘,不如你我就此揭过如何?」赵景隆提议。
  「你们——都该死。」女子不为所动,切齿言道,突然胸口血气上涌,喉咙一甜,一缕殷红渗出樱唇。
  吐血之后,白衣女子便觉头脑昏沉,烦闷欲呕,身子摇摇晃晃,似乎站立也是勉强。
  见状赵景隆心中大定,眼中狡黠一闪而过,「既不领情,此地便再多一具尸体吧。」
  「一具怕是不够。」沉闷冷漠的声音仿佛从地底飘出。
  「谁?滚出来!」钱清今日多杀无辜,心中有鬼,难免杯弓蛇影。
  尸堆翻动,一个白发苍头从交错枕藉的匠夫尸身中缓缓坐起,漠视着洞穴内的众人。
  今日真是撞了鬼,麻烦一个接一个,赵景隆暗道。
  「不想还有朋友在侧,失礼之处,务请海涵。」不知对方深浅,赵景隆先示之以礼。
  「与死人无须客套。」站起身来的杠子头皓首微扬,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突然气度轩昂,生发出一股傲世之态。
  「爹,您没事?!」白衣女子珠泪盈眶,心头执念一松,再也站立不住,扑通跪倒。
  淡漠的眼神扫过女儿,杠子头没有丝毫感情地说道:「快雨无形剑讲究的是圆劲古雅,意态闲逸,点刺勾挑藏锋不露,似你方才那般使剑,哪还有半分质朴内敛的意韵。」
  「是,女儿知错。」白衣女子咳血不停,不敢有半句分辨。
  「你的蚀心掌火候不错。」不关心女儿伤势,杠子头反夸奖起赵景隆来。
  自从老者出现,赵景隆眼皮就跳个不停,此时又被一语道破武功路数,心惊更甚,惴惴不安道:「敢问前辈尊姓大名?」
  从地上拾起一柄长剑,杠子头轻抚剑身,似在缅怀无限往事,倏然屈指一弹,剑声激越,「白日依山尽,群壑倏已暝。弹剑徒激昂,来途若梦行。」
  赵景隆惊魂落魄地大呼一声,「冷面魔儒白壑暝!」
  「好久未听这个名字了。」
  白壑暝嘴角微微下垂,露出一丝苦涩,手中剑蓦的化为一道青幕,烟花般迸裂成几十道剑影……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16 04:19:05

第三百八十五章 落穷途忠仆护主
  宽阔寂静的官道上,一个灰衣人沿途疾奔。
  官道两侧栽满了用来遮蔽烈日和标记里程的杨柳槐树,一名冷艳的白衣女子盘坐在一棵巨树枝丫上,展看着一张张画影图形。
  灰衣人行动虽速,仍未逃过女子的眼睛,她很快便从手中的画像中找到了对应的人物:监察御史张禴亲随护卫——张鉴。
  张鉴发足狂奔,突然间一道白影从天而降,剑光闪动,直刺而来。
  张鉴反应不慢,贴地一滚,翻下官道,避开突如其来的剑势,怒喝道:「什么人?」
  一名肤白如雪,眉眼如画的白衣女子立在官道中央,对他问话置之不理,漠然道:「去哪?见谁?」
  「你管不着。」张鉴怒吼一声,抽出背后宝剑,白光一闪,直奔女子胸前刺去。
  白衣女子双足一弹,纵身跃起,张鉴变招迅速,剑光借势上撩,直取女子小腹。
  女子身在空中,柳腰摆动,如蝴蝶般盘旋飞舞,躲开剑势的同时,一脚将张鉴整个人都踢了出去。
  张鉴被这一脚踢得七荤八素,非但长剑脱手,整个人平平飞出,重重地砸落在地,单手撑地,人还未再度跃起,便见一道剑影流星般激射到眼前。
  张鉴只道必死,不想那一剑只射在了他的颈侧,死里逃生的他被惊出了一身冷汗。
  白衣女子脱手飞剑后便静止不动,静静凝视着张鉴,那双冰冷如水的乌眸让张鉴不敢与之对视,翻身跃起便向林内逃去。
  见张鉴果如所愿远离官道,白衣女子冷漠如故,唯有嘴角轻轻勾抹,脚尖斜踢,长剑破土飞出,潇洒利落地重又持剑在手,蹑踪随后追去。
  穿林绕树,张鉴如丧家之犬般发足狂奔,那女子却不疾不徐地随在他三丈之后,既不紧逼,也不放松,张鉴知道女子要逼他到自行崩溃,方便她拷讯口供,若非身负大人密函,他早就回身拼命了。
  正当张鉴悲愤交加,又忧又惧的时候,前面林中突然出现了一片空地,几十匹骏马拴在树上,闲散地踢踏着马蹄,另有一群人散坐在树下休憩。
  一见那群人身上官服,张鉴如见救星,急吼吼喊道:「军爷救命,有歹人行凶。」
  树下的一干人忽地起身,各抽兵器,却没一个上前招呼,反团团围住了居中的一个年轻人,神色戒备,如临大敌。
  突然出现的人群也让白衣女子甚为意外,当下不再耽搁,秀足点地,整个人好似一缕清风般飘然而起,风未定,剑光已至张鉴后颈。
  眼见张鉴将亡命剑下,突然他整个人似被一股无形大力牵扯,偌大身躯霎时凌空前扑,堪堪避过了这绝命一剑。
  不想志在必得的一剑竟然失手,女子微觉诧异,斜首打量着这个从自己剑下救人的年轻人,二十出头,长得还算清秀,略带邪气的笑容,配上一双在自己浑身上下滚动个不停的桃花眼,瞧着便让人生厌。
  嗯,娇容粉面,体似桃李,白衣如雪,冷若冰霜,有意思,丁寿同时也在观察着眼前的女子,不过他的目光是标准的色狼看法,先在女子脸上转了转,又扫向白色劲装包裹下的健美紧实的长腿,对被白绫扎束的杨柳蛮腰甚为满意,最终在女子高耸的胸脯上来回睃个不停。
  饶是这女子对万事万物漠不关心,此时也被丁寿火辣辣的目光瞅得局促不安,粉靥霞蒸。
  觉察自己色相不雅,丁寿掩饰地干咳了一声,对被方才用「吸字诀」抓到手边的张鉴呵斥道:「这样一个娇滴滴的大姑娘,怎会是个强人!你这厮分明恶人先告状,还不从实招来。」
  我恶人先告状?张鉴险些没哭出来,刚才差点没被这小娘皮一剑捅个透明窟窿,你没看见吗!
  「官爷,小人是当朝御史张禴张大人身前亲卫,奉命投递公文,这女子不问青红皂白拦路行凶,定是居心叵测的女贼,请您老明察。」能否逃过这一关全看眼前这些人了,张鉴当即报出身份。
  张禴?丁寿扶额,这还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这张禴是刘瑾党羽,素有才干,他到洪洞时还特意命人暗中传讯,让张禴缠住张恕,不要走漏锦衣卫到达平阳府的消息,免得张老儿得到风声,让自己失去了猫戏耗子的最大乐趣。
  既然是同一阵营的,丁二爷不得不表示一番态度,「这位姑娘,此人所说是真是假?」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女子淡漠地说道。
  「若是误会,在下可以居中说和,想来张汝诚会卖我这个面子;若是真的白日行凶……」
  丁寿眼神示意,手下锦衣卫立即从四面合围,「少不得要公事公办了。」
  面对四周虎视眈眈的锦衣卫,白衣女子并无退缩,玉足交错,身形电闪前出,剑影腾空,直奔丁寿身侧站立的张鉴。
  「大胆!」
  几声怒喝,郝凯与沈彬的绣春刀同时出鞘,一个如泰山压顶般举刀下斫,截断女子前行之路,另一个随后刀锋横卷,快如雷霆,欲将女子一刀两断。
  前后夹攻,女子无一丝慌乱,手中长剑轻轻抖动,倏地幻化出两道剑影,一前一后「叮叮」两声,便将声势惊人的前后两刀全部化解,前进之势不减,仍旧指向张鉴咽喉。
  「好剑法。」丁寿不禁赞了一句,左掌一圈,凌空拍出一掌。
  掌未及身,掌风已如狂风般侵袭而至,女子蛾眉微蹙,剑锋突敛,忽又绽放,如暴雨倾盆,声势竟盖过了丁寿势若奔雷的劈字诀。
  「咦?」女子的剑法精妙让丁寿微微一愕,却也无暇多虑,右掌点、推、拍、拆,十数个精妙变化,将女子惊人剑势全部封在圈外。
  剑身突然发出一声呼啸,犹如长空雁鸣,声震九天,剑光奇幻玄奥地转向了丁寿咽喉。
  丁寿缩脚旋踵,身形电转,避开了气势如虹一泻万里的剑锋。
  长剑蓦地回缩,数个剑芒如奇花绽放,剑势不复适才刚厉激扬,反轻灵跳脱,无迹可寻。
  「好一个长风万里送秋雁,中间小谢又清发。」丁寿朗声长笑,双掌齐出,挑字诀、环字诀、扭字诀、拿字诀、拂字诀,三十六式天魔手如山崩海啸,蕴含无穷内力,接连使出。
  听闻丁寿喝破剑招后,白衣女子便是心中一惊,随后又被他连环使出的天魔手压迫得呼吸不畅,真气难以运转自如,败相渐露。
  「破!」随着丁寿高喝,女子长剑蓦然脱手,深深钉入三丈余外的一棵白杨树身。
  女子呆呆地凝望着树干上犹在颤动不已的剑柄,似乎无法相信。
  「兀那婆娘,还不束手就擒。」郝凯用刀尖指着女子喝道。
  「休想。」女子冷哼一声,纵身后跃。
  锦衣卫早已将她团团围住,岂能轻易脱困,数道人影腾空飞起,刀光交错,又将女子逼回了圈内。
  「捉活的。」丁寿又嘱咐了一句,「别伤着她。」
  虽不理解丁寿用意,众人还是收了兵器,十余人在郝凯带领下纷纷扑上,叫嚷着拿下女子向卫帅请功。
  女子身陷重围,凛然不惧,左冲右突,拳来腿往,转眼间便与众人拆了二十余招,她的拳脚功夫远不如剑法精妙,兼又内力修为不足,这一干随丁寿出京的锦衣卫也是精选出的好手,重重包围下一时也无法脱身。
  郝凯却看得心焦,卫帅单枪匹马将此女兵器下了,自己一大帮子人却连个空手的娘们儿都擒不下来,若是不小心再被她跑了,哪还有脸面在北司当差。
  「老沈,上捕网。」
  听了吆喝的沈彬心领神会,一声令下,东司房的锦衣卫们迅速从兜囊中取出一张张由牛筋和人发织成的绳网,四人各持一角,展开便足有丈余方圆。
  女子一见此网,便道不好,若被绳网兜住,一身本事再难施展,当下逼退身边与她缠斗的几名锦衣卫,脚尖顿地,斜掠飞出。
  此时要走,为时已晚,两名锦衣卫腾身飞起,张开一张巨网恰好堵住她的去路,白衣女子足尖在网绳上轻轻一点,借势再度腾起,不料又是一张捕网从天而降。
  不想自投罗网的白衣女子气沉丹田,急使千斤坠,娇躯迅速落下,双足还未落地,第三张绳网又在地面上被人扯起,将一口真气用尽的女子兜在网中,几张绳网紧跟其后,前后交错,层层堆叠,瞬息间女子便被绳网裹得严严实实,动惮不得。
  「这就叫天罗地网,进来的雀儿就别想蹦出二爷的手心去。」丁寿抱臂大笑,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
  「小子,张汝诚让你干嘛去?」人已经被抓了,丁寿想起了身旁的张鉴,将他唤到一边询问。
  「这个么……」临行前张禴交待事情机密,不可轻与人言,虽然这些人救了自己,张鉴还是不敢将内情和盘托出,「这位大人既识得我家老爷,敢问尊姓大名?」
  「放肆!」一旁沈彬高声怒喝。
  丁寿挥手让沈彬退下,缓缓道:「本官丁寿。」
  张鉴先是一惊,不敢相信地又追问了一句,「可是锦衣亲军都指挥使司掌印的丁寿丁大人?」
  丁寿萧然一笑,「大明朝可还有第二个丁寿?」
  「有何凭据?」
  「休得无礼!」「大胆!」两边的锦衣卫见张鉴不分尊卑,还敢质疑丁寿身份,纷纷厉叱,有人还把手搭在了刀柄上。
  张鉴毫不退缩,眼神直盯着丁寿,等他回答。
  丁寿手掌一翻,将自己的牙牌亮到张鉴眼前,「如何?」
  张鉴单膝跪倒,「请缇帅恕小人冒犯之罪,我家老爷有亲笔书信面呈大人。
  」
  扯开封口,丁寿展信细观,眉头立刻皱成一团,回首下令:「别歇着了,立即赶路。」
  缓步走到被捆成一团的白衣女子身前,丁寿剑眉轻挑:「你——和谁学的剑?」
  女子冷哼一声,螓首倔强地扭到一侧。
  丁寿微微一笑,贴近她耳边轻语了几句,女子顿时变色。
  「你如何知道的?」女子美目中尽是惊讶和疑惑。
  「将她放了。」丁寿对手下人吩咐道。
  
  平阳府治临汾县,一间小酒铺的雅间内。
  方桌上摆放着两碟小菜,一壶二杯。
  一身便服的张福坐在桌前,把玩着手中的青瓷酒杯,静静地凝视着眼前肃立的白衣女子,女子面无表情,平静对视。
  「如此说来,张鉴被人救走了?」张福轻声道。
  「是。」女子点头。
  「救人的是谁?」张福问道。
  「锦衣卫。」女子回道。
  张福骤然色变,厉声道:「你确定?」
  女子面容平静得无一丝波澜,没有再作第二次回答。
  「老朽情急失礼,白姑娘见谅。」张福觉察到适才语气过激,拱手赔情。
  「无妨。」女子淡然道。
  张福思忖片刻,怅然一叹,「白姑娘,想当年你父女二人浪迹边塞,与老朽萍水相逢,一晃已是三年有余,说来也真是一个」缘「字。」
  「我父女落拓江湖,亏先生襄助,落籍平阳,得一栖身之所,此情须臾不忘。」女子垂眉敛目,冰冷的面容也柔和了许多。
  「举手之劳,老朽不敢挟恩求报,只是……唉!」张福声音低沉,如暮云低垂,「此事关系重大,不得不劳烦姑娘。」
  「我会再出手,定取了那人性命。」女子冷声道。
  张福沉吟片刻,从桌上酒壶内斟了一杯酒,双手捧起,郑重说道:「老朽一切拜托姑娘了,请。」
  眼光流转,从酒杯上一扫而过,女子并不接杯,只是微微颔首,扭身欲走。
  「白姑娘……」张福神色诚恳,酒杯举得更高,「请!」
  见张福老眼中隐有泪光闪动,夹带着几分祈求期盼,女子心中一软,回身接过酒杯,就唇欲饮。
  「劝姑娘别喝这杯酒,在下有前车之鉴。」布帘轻挑,丁寿笑嘻嘻地进了雅间。
  「是你?!」雅间内的二人异口同声,声音有震惊、羞怒、慌乱,更夹杂着恐惧。
  「在下一见姑娘便神思不属,不知不觉跟在了后面,想来姑娘能体会在下的一片苦心,不忍降罪。」
  丁寿眉眼间的笑意,将白衣女子气得不轻。
  「不,不可能,怎么会是你?你早就死了!我亲手杀的你!」张福用力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将混浊的老眼睁得最大,仍旧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
  「福伯,小子教您一件事情,像我这样的人,即便喝了毒酒,掉落悬崖,也是不会死的,这就叫」主角光环「,侬晓得吧?」
  张福茫然摇头。
  「说的通俗易懂点,就是」天命「。」丁寿打了个响指,没羞没臊地吹嘘着自己。
  见张福仍是满脸迷茫,丁寿只好放弃,摇了摇头,「算了,代沟太大,解释不明白,什么时候你被雷劈了还没死,咱们再聊这话题。」
  丁寿说什么「光环」、「代沟」的,张福一句没懂,起码知道这小子命大没死这件事是真的了,平静下心绪,缓缓道:「丁公子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你我的事老朽自当有个交代,且稍后再议。」
  「咱们还是现在说的好,当年你便用毒酒杀人灭口,今日重施故伎,也未可知。」丁寿摇头晃脑,言之凿凿。
  见白衣女子端杯不语,投向自己的目光中尽是怀疑提防,张恕一声苦笑,自斟一杯道:「为明心迹,老朽先干为敬。」
  「酒什么时候都可以喝,咱们现在唠点正事。」丁寿旁若无人地拉了把椅子坐下,左右看看二人,「坐下说。」
  张福面色不豫,还是静静地坐了下来,白衣女子则肃立如故,看他的眼神犹如冰刃。
  「张恕给平阳卫提供铁料,收了多少好处?」丁寿托着下巴问道。
  「丁公子此言何意?」张福拍案而起,怒视丁寿。
  「别激动,朝廷允许各地卫所自造军器,数有定额,除了地方自用外,还要输京入库,做不得假,可这铁料可是由府县提供,福伯是张府台心腹,多少斤铁能打造出多少件军器,想必清楚得很,平阳府库供应军需,是否忒勤了些?」
  「一介老朽,如何知道许多,况且这些事便是真的,又干丁小哥何事!」张福冷笑。
  「锦衣卫缉查百官,丁大人奉旨巡视天下,世上不干他的事情属实不多。」
  门帘再度挑起,御史张禴迈步而入。
  「张侍御,你怎么……」张福惊讶张禴突然出现,自己竟未收到半分消息。
  「您老手下盯梢那点本事,真是上不得台面,适才我已让锦衣卫接手驿馆,汝诚兄自然来去无阻。」
  「锦衣卫?丁寿!」张福将这两件事联系一起,再想起前段时日张恕拿着邸报和自己说笑这天下同名同姓之人甚多的旧事,心头悚然一惊,「你便是锦衣卫指挥使的那个丁寿!」
  丁寿拄着下巴,笑吟吟道:「意外么?」
  「不可能!」打死张福也无法相信,当年那个被自己踢下断崖的少年竟然就是朝中炙手可热的锦衣亲军首脑,这人生际遇实在太过匪夷所思。
  丁寿向头顶上方指了一下,「告诉你了,」光环「。」
  张福颓然瘫坐在椅子上,惨然苦笑,「看来老朽今日无法善了。」
  「这要看福伯您是否识趣,奉劝一句,锦衣卫手下没个轻重,您老这身子骨可经不住几下折腾。」丁寿笑容中带了几分酷烈,他可不是以德报怨的好好先生,老家伙当年的事他可是丁点儿未忘。
  仰首饮尽杯中酒,张福将空杯向桌上重重一顿,「二位大人想知道什么?」
  「平阳府库官银与赃罚银账册有假,其中详情一一招来。」张禴沉声喝问。
  「侍御从何得知?」张福眼角跳了一下,平静问道。
  「积年账册皆新旧不一,平阳的账册墨迹纸张却是年如一日。」张禴冷笑。
  「思虑不周,小老儿真是取死有道。」张福重重叹了口气,额角渐渐有冷汗渗出。
  「你承认了?」张禴问道。
  「纵是不认,侍御也可顺藤摸瓜,从管库仓吏处探得实情,那些匹夫想来熬不住锦衣卫的刑讯。」张福看来也是忧惧过度,两手微微颤抖。
  「早说了福伯是明白人,那多支铁料与平阳卫的事情,你也不会否认了?」
  丁寿本来便是追查军器走私一事,本来还想着会有一番麻烦,谁知张禴清查平阳库藏时恰巧发现平阳府近来支给军卫的生铁数量过大,库官的解释是平阳府军器打造精良,故所耗铁料甚多,按说铁料虚耗多少自有工部去管,一般人兴许就被这个理由搪塞过去了,偏张禴是个实务官,当御史之前户部刑部都转过一圈,直觉这里会有地方州府与卫所勾结中饱私囊的情况,他也深晓其中厉害,当时不露声色,直到接到丁寿传讯,得知这么一尊大神近在咫尺时,便有些按捺不住了。
  朝中谁不知道这位丁大人在宫里有面子,有恩有宠,刘瑾那里更能递得上话,这么好的彰显自己能力的表现机会,若是白白错过,他张汝诚干脆回家抱娃娃去吧,当下暗遣张鉴赶赴洪洞与丁寿联系,行事不谓不密,怎料张福早做好了翻脸的准备,半路安排人截杀信使,要不是张鉴命大,恰好遇见了由洪洞出发半路打尖儿的丁寿,张御史会不会来个暴毙临汾,还是未知数。
  「平阳卫下辖军户屯田,与地方百姓多有侵扰,民怨四起,有碍官声,此事……咳咳……本就为与那些丘八结个善缘,未得什么好处,有何……咳咳……不能认的。」张福一边咳嗽一边说道。
  「用朝廷的工料去结张恕的善缘,好算计呀。」丁寿嗤笑一声,「将那些盗官银、匿赃款、易铁器的,七七八八那些杂碎全都写出来。」
  门外的锦衣卫送过纸笔,张福也不推辞,提笔伏案手书,又道:「我家老爷平日埋首经书,怡情闲游,甚少过问公事,我这做奴婢的,不得不多操些心,咳咳咳……」
  「别把罪名都往自己身上揽,你这老身子骨扛不起这些罪名。」丁寿起身看着张福书写。
  「本就是实情,张侍御也在此,他可以对这些人逐个盘问,其中可有哪桩事是我家老爷出面……」张福声音越发低落沉闷,几不可闻。
  「你怎么了?」
  丁寿见张福最后书写的字迹几乎连成一团,近乎狂草,似乎在信笔胡挥,觉得事情不对,急忙扶起他的身子。
  只见张福气息微弱,口鼻处有殷红血迹缓缓流出,眼见命不久矣。
  「酒里果然有毒。」白衣女子也不禁色变,张福刚才已打算和自己同归于尽。
  「丁……丁公子,当……当年的事和如今的……都是我……我做的,老爷不知……求……放过他!」说完这句话,张福眼睛里也滴出两行血泪,气绝身亡。
  「起来!你给我起来!你这么死了,我当年受的苦找谁说去,给我醒来!」
  丁寿扶着张福的尸身用力摇晃,大声呼喊。
  「缇帅,人已经死了。」张禴也不知这个老家伙与丁大人有什么过节,怎么看上去这位爷还想鞭尸似的。
  丁寿忽地扭头,一双通红的眼珠子吓得张禴往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道:「
  缇帅,您……您这是……」
  「汝诚兄……」丁寿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心境,「有件事麻烦你去办。」
  「不敢当缇帅如此称呼,有事请尽管吩咐。」张禴躬身应声。
  「我给你一队锦衣卫,立即把平阳知府张恕下狱鞫问。」丁寿拿着张福供出的名录,「本官立即按照名单拿人,不能奉陪了。」
  「缇帅,张福有件事说的不差,下官确是没有张恕的罪证,如此擅拿一府黄堂,怕是市语喧哗,不利风评。」张禴小心地将自己的担忧说出。
  「锦衣卫侦缉百官,奉旨行事,何惧人言!」丁寿冷冷地乜视张禴,「张恕是否有罪,不在证据,而看本官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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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四章 陷危境耆老点化
  洪洞县郊外,一条小溪曲折蜿蜒,穿林而过。
  一间东倒西歪的茅草屋孤零零地隐藏在林木之间。
  衣衫褴褛的盲老儿坐在一张油腻陈旧的矮方桌前,就着一小碟萝卜条,呼噜呼噜地往嘴里扒着一碗粟米饭。
  门前绿影一闪,一名手持玉笛的少女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屋内,两道朗如秋水的目光,一瞬不瞬地盯在盲老儿脸上,动也不动一下。
  绿衣少女静静站着,一语下发,盲老儿则毫无所觉,继续狼吞虎咽地吃着那碗粝米饭,屋内只有他咀嚼吞咽的声音不断响起。
  少女突然动了,玉笛幻化成一道碧绿残影,直指盲老儿头顶百会穴,百会为人体要害,便是不通武功之人的一记重击,也可要人性命,更莫说少女这一击蕴含十足内力,声势惊人。
  玉笛在差之毫厘便可触及盲老儿头顶时骤然止住,老儿神色如常,不知自己刚逃过生死一劫,还不慌不忙地往嘴里扔了一根萝卜条,嘴里发出「嘎吱嘎吱」
  的脆响。
  收回玉笛,绿衣少女不声不响地四顾游走,屋檐下用破砖垒砌着一个灶台,本就不大的茅草屋内空空落落,除了老儿吃饭用的矮桌和他屁股下坐着的小杌子,只有靠墙摆放的一张竹榻,墙角立着的一口大缸,再无旁的家什。
  掀开水缸上的木盖,少女忍不住皱了皱挺俏琼鼻,缸内只存着淡淡的盐水汤,看来老儿津津有味吃着的,是他最后一点存货。
  少女负手重回到盲老儿面前时,老儿一碗饭已经吃得干干净净,正摸索着将黏在胡须上的饭粒一粒粒地塞到口中,一副意犹未尽的模样。
  少女举臂轻挥,衣袖拂过,桌面上多了几块碎银,可桌上的粗陶碗却被她衣袖带动,滑落桌面,老儿面色不由一紧。
  玉掌一翻,已将陶碗捧在掌心,少女笑吟吟地将那几块碎银扫进碗里,把碗放在盲老儿手边,「生死都可置之度外,却放不下这一个破碗?」
  知道瞒不过去的盲老儿无奈轻叹,「几十年才攒下这些家当,砸一件少一件哟。」
  「瞽目琴魔邝子野心狠手辣,杀人如麻,琴音响处,鸡犬不留,而今也会变得多愁善感,这太阳莫不是从西边出来了。」玉笛轻轻敲打着掌心,绿衣少女语带讥嘲。
  邝子野神色落寞,「自从」惊涛「被罗老儿的破邪元空手震碎之后,世上便再无琴魔,而今的邝子野不过是个卖唱行乞的老瞎子罢了。」
  「魔就是魔,毁了琴也成不了佛,若是就此放过你,如何对得起铁骑盟与风云山庄的无数冤魂!」绿衣少女柳眉倒竖,义愤填膺。
  邝子野非但不怒,脸上反浮现出几分笑容。
  「你笑什么?」
  「这些人死的时候女娃你怕是还没出生,他们做过什么你都不知,又谈何冤魂。」邝子野笑道。
  「铁骑盟三百豪杰千里行侠,风云二十四剑扶危济困,江湖上谁人不知,你休要以为本姑娘年轻,便会听你狡辩。」绿衣少女玉笛斜指,怒声娇叱。
  「天地仙侣的传人,除魔卫道,自是本分。」邝子野摇头,「老瞎子没敢存那个妄念。」
  「你如何知道我的师门来历?」绿衣少女奇道,她自进屋并没有显露本门武功,这老儿双目失明又如何得知。
  「御风而行,泠然善也,我和你师父打了几十年交道,这几日你从我身旁来来回回走过七次,如何听不出他们的功法。」邝子野指着自己的耳朵笑道。
  绿衣少女脸色陡变,这几日她走遍洪洞大街小巷,多方查访才将目标锁定到了这老魔头身上,可直到方才进门她也没有最后确定自己是否找对了人,若是在街头这老儿趁自己疏于防范之际出手,自身怕凶多吉少。
  「早知是我,为何不当街出手?」少女冷声问道。
  「因为什么?只因你是天地仙侣的徒弟便该死?」邝子野连着两个反问,随即摇头撇嘴道:「老瞎子没那般霸道。」
  少女沉吟片刻,扭身便走。
  「还没动手就走?」邝子野眼盲心亮,少女一举一动都瞒不过他少女行至门前顿步道:「本姑娘未眼见你行恶,自不会因你位列十魔便寻你的晦气。」
  说到这儿,少女抿唇一笑,双眼弯如弦月,「天地一门弟子的气度不比你们魔门差了。」
  「且慢。」邝子野又喊住了欲走的少女。
  「女娃儿有些意思,」邝子野摸索着手边碗里的碎银,还市侩地掂了掂分量,「难得还手面阔绰,让你这般死了实在可惜。」
  邪魔外道果然口是心非,少女心道,玉笛横胸,凝神戒备道:「想杀本姑娘,看你有没有这个本事?」
  「女娃儿功夫很俊,如你这般年纪时,老瞎子功力远不如你。」邝子野自曝其短,也不觉丢人,「我们这一般老伙计师出同门,武功虽高低不同,但都有些压箱底的绝活儿,不是那么好应付的,你那师父怕也没让你贸然上门招惹吧。」
  「你要不要试试看?」少女冷哼一声。
  「不必费事,」邝子野摆手,「一来没了惊涛琴,老瞎子没有胜」天地秘录「的把握;二来么,已有人让你晓得了厉害。」
  「她们是倚多为胜,还暗中偷袭,」少女知道邝子野说的是哪档子事,琴魔耳力之聪,天下闻名,听出她曾经伤势不足为奇,只是不服气地反驳,「本姑娘不慎才吃了点小亏,早就无碍了。」
  「无碍?按按你的关门、膻中二穴可是隐隐胀痛?丹田气海可是微微发凉?
  」邝子野沉声喝道。
  绿衣少女依言而行,果觉如邝子野所说,惊诧道:「这是为何?」
  「谢师姐的太素阴功随风入体,有质无形,伤者初时不以为意,待发觉为时晚矣,经脉凝固,回天乏术,女娃儿受伤以后不知及时调理,反劳苦奔波,更添伤情,唉,即便现在得了老瞎子提醒,怕也要吃一番苦头咯。」
  邝子野嘴上悲天悯人,手却毫不客气地将碎银揣进了怀里。「老瞎子不欠人情,收了女娃的银子,给你提个醒儿,赶紧觅地疗伤才是正经。」
  一物挂着风声向邝子野飞来,老儿举手接过,一掂是一锭一两重的小元宝,反手又丢了回去。
  「老瞎子不懂疗伤之法,这银子收不得。」
  那锭银子再度飞回,少女冷声道:「要疗伤我自有办法,这锭银子只问你一句话……」
  「那个叫丁寿的小淫贼,与魔门究竟有何关系?」
  
  平阳府衙。
  知府张恕正焦虑地来回踱着圈子,一对庞眉紧紧锁在一处,似有无穷心事。
  「老爷,太原传来消息,王贵因苏三案贪赃枉法,已被巡按王廷相革职拿问。」管家张福更见苍老,仍是一副慈眉善目,老实忠厚的模样。
  「活该,成天掉进钱眼里,眼睛只见银子,不见其他,他早该有这一天了。
  」王知县在张恕这里也没什么好印象,连点兔死狐悲的意思都没有。
  「老爷,这苏三案不经府城,直接上报省司,那王按院是不是对您有什么疑虑?」张忠替主人忧心,「可要去函解释一二?」
  「老夫又没收方家银子,身正影直,解释什么!」
  实话说,张府台在这案子里确实干净,他一看是风尘女子出身的妾室谋杀亲夫,连审都没审,直接将玉堂春上告打回,这群贱人有幸脱离苦海,吃穿用度皆是男人置办,不知感恩戴德,结草衔环,反忘恩负义,以德报怨,通通杀掉也没不冤枉,张老公祖的这个判决可谓雷厉风行,干净利落,让捧着银子过来的杨宏图还没找到府门,案子就结了。
  「明年就是朝觐考察之期,若是存了误会,怕会耽搁老爷前程。」张福蹙着眉头说道。
  明朝考察内外官员,分为京察、外察。京察针对在京任职官员,外察则是对外,又称大计,以每三年外官入京朝觐之机由吏部会同都察院一同考察,经大计黜罢的官员,不再序用,事关张恕官途前程,张福真心替主人考量。
  「能否熬到明年外察还是未知之数,也许老夫就要步王贵的后尘了。」张恕摇头苦笑,一派萧索凄凉。
  张福自然知道老爷最近烦心什么,但看张恕心情如此低落,也感奇怪,「那张禴可是查出什么了?」
  张恕之所以对洪洞县发生的事不闻不问,一是丁寿封锁了锦衣卫到来的消息,再就是他自己也是一脑门子官司,同样被京里面下来的御史给折腾得焦头烂额。
  年初刘瑾下令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分赴各地查盘天下,现而今平阳府内就盘踞着这么一尊大神,张恕扪心自问自觉算不上一个贪官,可「清官」二字确实也和他无缘,为官一任,损公肥私这种事干得也不少,真经不住用心去查。
  「那张汝诚为人精敏机警,绝非一般的书呆子可比,这些天来他面上不动声色,暗地里却与各处的仓官库吏打成一片,怕是已发觉了什么蛛丝马迹。」张恕攒眉缓缓说道,这张禴可不念着五百年前是一家的同姓交情,软硬不吃,着实让人头疼。
  「一应账目文书俱全,便是他心存怀疑,也无凭无据。」张福安慰道。
  看着这个跟随自己数十年的老家人,张恕叹道:「张禴来得突然,只怕一时之间那账册做的难以万全。」
  「老爷放心,账本是小人亲自做的,不会有纰漏,便是东窗事发,也是小人去领罪。」
  张福声音很轻,张恕却并不怀疑他的决心,微笑道:「也不必杞人忧天,那张禴一切举动都在我们眼皮底下,又能翻出多大浪来。」
  张恕这平阳知府眼看就要做满两任,算是半个地头蛇,即便碍于法度,不能随时跟在张禴身前,可这跟踪盯梢的人却没少派。
  主仆二人还在互相开解,突然一个身着褐色短衣的汉子慌里慌张地跑了进来。
  张恕认得这是他安排去盯着张禴的人,直觉不好,沉声问道:「什么事?」
  「禀老爷,张禴身边一个亲随骑快马出城了。」
  「何时的事?」张恕急声问道。
  「大约……一个时辰前。」汉子支支吾吾道。
  「为何不早来报?」张恕眼睛直要冒出火来。
  「那张禴甚是狡诈,驿馆里和平时做派一般无二,还传了管库的小吏过来问话,小人只顾探听问话内容,没留神随员中少了一人,后来询问驿站的人才知道……」汉子声音越来越低,不敢抬眼去看张恕。
  「滚!」
  喝走了这个废物,张恕焦躁不安地开始转圈子,「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张禴大费周章,定是掌握了什么线索,怎么办?怎么办?」
  张恕不知是问张福,还是问自己,反正他是没有任何办法应对。
  「老爷休慌,小人早已买通驿卒,只要张禴一行有人用马,便在饲料里加些佐料。」张福不动声色,平静地说道:「他跑不出多远。」
  「哦?」张恕面露喜色,急声道:「好,本府的建雄驿距离洪洞普润驿只有六十里路程,事不宜迟,马上派人,在张禴的人到洪洞换马之前将他截住。」
  「老爷不必费事,小人已安排人在路上等候。」张福又躬身道,「小人擅作主张,请老爷降罪。」
  「你?你如何知道张禴会派人出城?」张恕惊疑问道。
  「小人不知,小人只告诉那边,在未接到传信时,便是张禴过路,也是格杀勿论。」张福身子弯得更低,说的话却让张恕浑身冰冷。
  「谋杀朝廷命官,你这是谋反的大罪呀!」张恕声音颤抖着说道。
  「老爷有今日的官位不易,小人不会让任何人破坏您的前程。」张福的老眼中利芒闪动,语气坚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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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八十三章 恶徒作恶结恶果
  「白莲教?杨宏图是白莲教的?!」
  听了郝凯二人奏报的丁寿不敢相信,这帮职业反社会分子还真是阴魂不散,无处不在。
  「既为白莲教徒便该隐秘行事,为何因谋奸杀人暴露行踪?」
  王廷相本来在梳理王贵积年所办旧案,看是否还有蒙冤待雪者,得了丁寿消息立即匆匆赶来。
  「这是从杨宅夹壁中搜出的账簿名册,请大人一览。」沈彬献上账册。
  丁寿和王廷相各拿了几本,大略翻看。
  「从蒋氏处得来的钱财都用来采购军器战马,这班逆贼所图非小。」王廷相惊呼道。
  「方争东奔西走贩马赚来的银子转手被那败家娘们给了杨宏图,又用这钱来向他定购马匹,合着左手倒右手,一直白忙乎。」丁寿算知道方争怎么死的了,活活笨死的。
  「马上提审杨宏图!」案情关系重大,王廷相打算顺藤摸瓜,揪出一干反贼。
  丁寿闻言却不为所动,为难地揉了揉鼻子,「子衡兄,人犯就不必提了吧,估计他也不会招出什么来……」
  
  县衙大牢。
  洪洞县的这位牢头这一日眼皮子跳个不停,弄得他心烦气躁,总感觉有什么倒霉事要发生。
  县太爷等一干头面人物已成了戴罪之身,不过人没关在这里,王廷相也信不过洪洞县的这班衙役,都是关在后衙由锦衣卫看守,如今这牢里去了旧人换新人,苏三改成了杨宏图。
  这帮牢子平日见钱眼开,搂银子不要命的,开始还打算借机狠敲杨大相公一笔,反正这货死罪是没跑了,银子那东西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不若买自己最后一段消停日子,要是那货不开眼,非要抱着银子进棺材,哼哼,这牢里可关了不少积年恶囚,多年也不开一次荤,杨相公这细皮白肉的,怕是很招这群杀才喜欢。
  主意是打定了,可杨宏图被锦衣卫那帮爷带回来的时候,这班禁卒什么心思都凉了,那位牢头还暗中庆幸,当日幸亏有眼色,没惹领苏三的那个锦衣卫翻脸,要不然……嘶,这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
  那锦衣卫放下话了,人是活着交给他们了,若是来领人犯时有个三长两短,便是他们失职,而今他们哥几个也不打算捞钱了,反倒贴钱请郎中给杨宏图抓药治伤,是真把杨相公当祖宗供着,只是心里面对这群杀千刀的锦衣卫是破口大骂,自不忘捎带问候他们全家的女性亲属。
  将写有「洪洞县牢」黑字的纸灯笼点燃,用挑竿挂在牢门前的门楣旁,牢头狠狠向地上啐了一口,「这倒霉日子啥时候是头么!」
  向把守大门的两个禁卒打声招呼,牢头便准备缩回他那一方小天地,烫壶老酒打发这一晚时光。
  监牢的粗栏大门还未打开,便听到「噗通」「噗通」两声闷响,一脸纳闷的牢头扭回身问道:「啥声……」
  话音未落,一柄寒光闪闪的钢刀兜头劈下……
  杂乱的脚步声涌进了县衙大牢,几名黑衣蒙面人用滴血的钢刀逼迫着狱卒打开了一间牢房。
  昏暗的牢房内,一身囚衣的杨宏图伏卧在一堆杂草上,看不真切。
  「杨香主,你无恙吧?弟兄们救你来了。」一个蒙面人拉下面巾,疾步上前,扶起杨宏图的身子。
  「香主,你……」蒙面人惊愕地睁大了眼睛。
  杨宏图一双眼珠已被挖出,嗬嗬地大张着嘴巴喘气,从红肿的嘴唇中望去,只见空洞洞的牙床,满口牙齿都被活活敲掉,惨不堪言。
  「这班狗官!」蒙面人厉声怒喝。
  门前那个同样怒不可遏,反手一刀砍了带路狱卒,「赵大哥,我们带人杀进县衙,为杨香主报仇。」
  「救人要紧。」蒙面人沉声道,转首对杨宏图轻声道:「杨香主,我是赵淮,你听得出么?」
  杨宏图侧耳分辨,随后连连点头。
  「那就好,我扶你出去。」蒙面人喜道。
  杨宏图连连摇头,含糊不清地说了几个字。
  蒙面人隐约听出「平阳」、「大同」几个字,宽慰道:「放心,爹和罗堂主已赶去料理了。」
  杨宏图如释重负,身子一软又倒了下去,蒙面人急忙扶住。
  「杨兄弟,你能走么?」
  杨宏图惨笑不语。
  蒙面人赵淮疑惑地摸向杨宏图双腿,神色陡变,再探向他的双手,脸色已然变成铁青。
  「四肢骨头寸断,好毒辣的手段。」赵淮恨声道。
  「蒋三,你们在前面开路,我背杨香主走。」
  赵淮背起杨宏图,会合了其余十余个蒙面人,匆匆出了大牢。
  一行人才至院中,突然四周灯火通明,数十名披着号衣的民壮和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蜂拥而出。
  「果不出本官所料,人一进这县衙大牢便存不住秘密,他的同党得到消息必然来救。」丁寿得意洋洋。
  「一干白莲妖人,还不束手就擒!」王廷相戟指大喝。
  「赵大哥,怎么办?」打头的蒋三问道。
  赵淮眼中闪过一丝狠厉,「冲出去!」
  一群黑衣人闻声毫不犹豫,大喊一声,齐齐向外冲来。
  「冥顽不灵。」
  王廷相一声令下,顿时一蓬箭雨向黑衣人罩去,有几人遮挡不及,哀声倒地。
  丁寿对身边的壮班头目笑道:「今夜没走漏消息,事办得好。」
  那壮班头目连声道谢,他们虽属三班,却是民籍,和那帮执贱役的皂隶不同,平日也没什么机会收黑钱,难得在上官前表现一番,丁寿和王廷相也是虑及这些人在洪洞县里相对干净些,才差使他们设伏。
  虽说这些民壮肯效死力,但毕竟不是军伍出身,平时训练有限,第一轮箭射出后,第二轮便稀稀落落,蒋三等身手敏捷些的,已冲到人前十步左右。
  「看咱们的。」丁寿举手向下一挥。
  「嗡——」锦衣卫人数虽少,这一拨箭雨密度却远胜方才。
  当先的蒋三顿时身中七八箭,单刀拄地,看着胸前光秃秃的铁矢,强说了一声「连弩」,便咚的摔在了地上。
  看着一个个被射成刺猬的黑衣蒙面人,丁寿开怀,可不就是连弩么,这东西造价高,威力也比不得军中强弩,可用来欺负这些无甲的江湖草莽,再合适不过了。
  几息工夫,锦衣卫的一匣弩箭便射个精光,场中已没有可以站立的黑衣人了。
  「清点活口,彻查身份。」
  丁寿不顾手下拦阻,来到了尸身堆叠的场中,寻见乱箭穿身的杨宏图,摇摇头道:「这副鬼模样了,早死早投胎吧。」
  杨宏图尸体突然一动,一道黑影从他身下窜出,刀光匹练,直取丁寿。
  赵淮刀光已及丁寿头顶,眼见便可将这狗官劈成两半,心中窃喜,突然刀势顿凝,再难向下一分。
  赵淮惊诧莫名,沉重的鬼头钢刀被这狗官用两根手指轻轻夹住,砍不下,撤不回,纹丝不动。
  「刀法不赖。」丁寿还随口赞了一句,待看清赵淮瘦长的脸颊,微诧道:「
  我们见过么?」
  「见你姥姥!」
  见刀难以抽回,赵淮直接撒手,翻手从地上拾起两支铁矢,当作峨眉刺,分取丁寿两肋。
  「想见她老人家你得等几辈子。」
  丁寿手指轻轻一弹,钢刀擎手,身形微晃,躲过来势,随即反手一抹,赵淮一颗六阳魁首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南山,为何不留活口?」王廷相埋怨道。
  「我与白莲妖人打过几回交道,要他们开口甚难,搞不好还会吃了他们临死反噬的暗亏。」丁寿将刀丢在地上,答道。
  「不想一件杀夫案牵扯出这样一桩逆谋,后续该如何处置?」
  「从缴获的账册来看,所购军器多出自平阳卫,小弟忧心军中有人参与。」
  丁寿蹙眉道。
  「自永乐十二年,太宗皇帝令天下都司卫所各置局,制造军器,所造之物除存操备之数,余皆入库,这内中怕是一笔糊涂账。」王廷相喟叹一声,「平阳卫所造军器,素来为各卫之冠,南山若要详查,勿要矫枉过正。」
  「小弟省得厉害,不会波及无辜。」丁寿听出言外之意,笑语相对。
  王廷相颔首,又忧心道:「依账册所载,大量赃银用来购置马匹,大同那里还需提防。」
  丁寿道:「我已命锦衣卫去接手方争所有产业,马场也在其中。」
  「南山果系干才,不枉陛下委以重任。」王廷相不觉赞道。
  得了夸赞的丁寿却眉头深锁,「只是那方争虽是粗鲁之辈,可也并非对律法一无所知的蠢物,客商购马数量不会太多,白莲妖人为免他起疑也绝不会大反常理,为何最近一次账目购入足有数百匹,数额如此之大,实让人费解。」
  王廷相亦有同感,「这杨宏图对外不过一介监生,买卖之事定不会由他出面,莫非有一个方争断不会怀疑的人代为出面?」
  丁寿已觉事情重大,「子衡兄,事不宜迟,小弟明日便启程赶赴平阳,此间首尾便拜托兄长了。」
  「南山放心便是。」王廷相肃然道。
  心事重重的丁寿回了后衙,便命人准备行装,明日一早出发。
  郝凯悄无声息地靠了过来,「大人,蒋氏那娘们怎生处置?」
  靠,把这事忘了,丁寿一拍脑袋,「咱爷们说话得算话,说免了她凌迟的…
  …」
  
  蒋氏清早悠悠醒来,只觉一阵头晕目眩,身上软绵绵地提不起丝毫力气,她不知这是阴元损耗过多引起,缓了好一阵子,才看清自己睡在客房内,原本的衣裙不知丢到了哪里,身上光溜溜地不着寸缕。
  「蒋氏,你可醒了?」房门突然被拍得当当作响。
  「醒了,醒了。」蒋氏急忙道。
  「快些出来。」门外人并不客气。
  蒋氏在床上床下到处寻摸,只见一件朱红罪衣摆在床头,别无其他衣物,只得套上,却未见有配套罪裙。
  「敢问官爷,可有下裳容奴家穿着?」蒋氏光着一双圆滚滚的大腿,贴门向外哀求。
  「没有,别废话了,卫帅还等着我们呢。」门外不耐烦地催促道。
  听闻是丁寿传唤,蒋氏悬着的心放下大半,再看看只及臀边的囚服,一双紧致修长的大腿连着半个圆臀都裸在外边,确比往日诱人。
  这当官的倒会闲耍,想出这么个玩法,蒋氏心道,直接开了房门。
  门边站着两个虎背熊腰的锦衣卫,见蒋氏出来,眼光在她身上上下一扫,便自觉移开不光,只是眼睛还忍不住地向下回瞟。
  见二人不敢多看自己,蒋氏心中更是笃定,她也不在乎被人在眼睛上吃几下豆腐,腻声道:「二位官爷,咱们快走吧,别让丁大老爷久等。」
  那两个锦衣卫相视点头,领着蒋氏穿堂过院,进了一处小跨院。
  蒋氏一声惊呼,眼前不见丁寿,却有四五个皂隶站在院中。
  「人交给你们了,活儿干利索点。」一个锦衣卫吩咐道。
  几个衙役满脸堆笑,连声称是,只道「上差放心」,看蒋氏的眼神却是不善。
  「二位官爷,我们不是去见丁大老爷吗?」蒋氏觉察似乎不对,出言相询。
  「卫帅让我们哥俩转告你一声,凌迟的罪给你免了,可」木驴游街「这一遭还是要走的。」一个锦衣卫道。
  另一个锦衣卫接口道:「我们公事公办,能不能熬过去全看你的造化,卫帅还等我们复命,不奉陪了。」
  「不……官爷……别丢下我啊……」蒋氏苦苦哀求,早有几个衙役上来按住了她。
  「臭娘们,为了你们两公母这案子,弟兄们这几日没少吃排头,有的还挨了板子,今日好好伺候你。」一个衙役恶狠狠地说道。
  「吱呀」「吱呀」一阵让人牙酸的拖拽声,几个衙役拉出一辆驴形木车,驴背上还突出一根尺余长的锥形木柱,狰狞刺目。
  「别……求求几位差爷,让奴家做什么都可以,饶了我吧!」蒋氏吓得哭哭啼啼,死命哀求,「奴家定服侍得你们满意。」
  几个衙役面色一变,劈脸就是一记耳刮子,「少他娘给爷们来这个,游街的告示已经贴出去了,误了时辰谁也担待不起。」
  「我……我冤枉!我有冤情上告!」蒋氏病急乱投医,高呼冤枉,只求脱了眼前刑罚。
  一个衙役狞笑道:「冤?和谁说去?太爷已下了大牢,而今这按院老爷可是和锦衣卫丁大人有交情,正为他送别,没人理会你的事。」
  当下不理蒋氏如何挣扎喊冤,几人将她高高举起,按制在木驴背上,将那突棱棱的坚硬木桩对准女子阴窍,缓缓塞入。
  木桩一寸寸进入体内,与那肉做的宝贝滋味大为不同,蒋氏感觉下体都要被活活撑开,待圆滚滚的臀儿挨到驴背,蒋氏已痛得五官扭曲,遍体冷汗。
  几个衙役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将她犹在簌簌发抖的四肢固定在木驴颈项和腹身扣锁上,便拉起了木驴向官衙外驶去。
  木驴这一动,蒋氏又是一阵痛呼,原来驴腹下藏有连动机括,随人拉动木驴,驴腹内深藏的木桩会自动向上挺出,其长度何止尺余,不过几步功夫,蒋氏已是蕊残宫破,两股与驴背间血黏黏一片,惨不堪言。
  无论如何在驴背上挣扎,蒋氏都避无可避,生受着冰冷坚硬的木桩一次次捣入身体,腹内肠穿肚烂更是让她痛不欲生,还未行至县衙门前,便一记悲呼,生生痛死过去。
  「姓丁的,我做鬼也放不过你!」
  
  「阿嚏!」丁寿揉了揉鼻子,暗道谁又在背后念叨二爷。
  「子衡兄,小弟此去匆匆,那二位姑娘还要烦劳你代为照看。」
  王廷相点头,「南山放心,我已行文太原,待有人接手洪洞后,我便着人护送她二人与你会合。」
  「有劳兄长了。」丁寿谢过,又见王廷相欲言又止,不由笑道:「兄与我生死之交,有话不妨明言。」
  「贤弟,你如今贵为大金吾,执掌天子亲军,万人瞩目,当谨言慎行,不可滥用私罚,举止轻狂。」王廷相郑重言道。
  丁寿不以为意,「木驴游街虽是陈规陋习,小弟也不妨入乡随俗,至于杨宏图……手下人下手是重了些,可那日当堂行凶,足见其秉性刁顽,他纵不是白莲妖人,遭那通手段也不算委屈。」
  「那戴铣、蒋钦之事呢?」王廷相问道。
  还揪着这事不放啊,丁寿顿生一股无力感,「此事牵扯颇多,多说无益,兄长若真要责怪,小弟生受便是。」
  喟然长叹,王廷相道:「人在官场,愚兄何尝不知身不由己的苦处,只望你好自为之。」
  「小弟受教,告辞了。」丁寿拱手作别,随后翻身上马,带领一干锦衣卫扬尘而去。
  扬鞭催马,铁蹄纷飞,大街上行人纷纷闪避,直到数十骑风驰电掣地涌出西门,路上行人才重新聚到一处。
  「这就是来县里办案的锦衣卫,真威风啊!」挑着担子的小贩满脸艳羡。
  「啥时候握家祖坟冒了青烟,握也弄那一身官服穿穿。」蹲在路口的闲汉一边说,一边用袖口蹭了蹭被秋风吹下的鼻涕。
  一个圆领襕衫的青年书生冷哼一声,不屑道:「不过一群舞刀弄枪的武夫罢了,只要苦读经书,三考题名,何愁不得锦衣玉带。」
  听了一群不相干的人七嘴八舌地评头论足,缩在墙角的盲老儿不声不响地站了起来,自拉自唱,孤零零地沿街走去。
  「大江东去,长安西去,为功名走遍天涯路。厌舟车,喜琴书。早星星鬓影瓜田暮,心待足时名便足。高,高处苦;低,低处苦。」
  沙哑的嗓音透着苍凉苦楚,听得街上众人俱都心生感怀,五味杂陈。
  「这老儿不唱那些让人心痒的思春小曲,今天又唱的什么调调,听得握眼睛酸酸的。」闲汉又用袖口拭了拭眼角。
  适才还春风满面心胸万里的年轻书生,此时心头也莫名落寞寂寥,不由想到纵有一日金榜高中,功成名就,难道自己便可快乐无忧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