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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1/06/28 08:34 / 28571 / 524
【小说】大明天下
穿越
武侠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1/17 01:46:54

第五百〇二章 大金吾自作聪明 刘太监当头棒喝
  当日沈蓉撰《阖扉颂》上奏,朝堂中皆颂扬其风范直追古之先贤,丁寿对其行径鄙夷之余,心中更是不以为然,夜半三更,一富婆上赶着登门倒贴,双方又正值干柴烈火的年纪,沈芙华此情此境尚能把持得住,那女子不说貌若无盐,恐模样也强不到哪儿去。
  待此时颜氏进了殿门,丁寿展目望去,只见她身姿窈窕,体态婀娜,虽未观其容貌,单凭此身段,已足见几分动人风韵。
  「颜氏,抬起头来。」对这案子本不上心的丁寿此时不禁升起了许多兴致。
  「罪妇貌丑,不敢惊扰圣驾。」颜氏埋首胸前,只由髻后衣领得窥一抹雪白粉颈。
  「朕恕你无罪。」朱厚照同样有着几许好奇。
  颜氏无奈,只得缓缓扬起螓首,丁寿只见殿下女子未施脂粉,好个丽容天生;羞染铅华,自有媚姿芳泽;蛾眉敛黛,恰如西子捧心;秋波凝露,浑似文姬断肠,眼角虽有淡淡细纹,非但未加其衰老之态,反更增了几分成熟风韵,不由微微一怔。
  颜氏也同样借此机向上觑望,但见正面明黄宝座上端坐着一个黄袍少年,眉目清秀,正一脸新奇地看向自己,他左首边立着一个红袍官员,看年纪似与郊儿相仿,一双女人似的桃花眼,目光灼灼,瞧得她粉面发烧,匆忙避开目光,眼波流动间,又与宝座下站着的另一名红袍官员对视,是他!!颜氏心头剧震,蝎蛰般惊惶地重又将头垂下。
  沈蓉初时奉急诏入宫还不知何情,待晓得是因为颜氏母子之故,顿时心神不宁,毕竟昔日坐馆陆家,陆郊母子对他体贴关照,并无丝毫不周之处,虽因贪图前程,为妻所迫,最终告发了昔日弟子,可其心中未尝无有负疚之念,他本意托辞回避,怎奈那丁南山言他是当事证人,案情关节人物,断不容他离去,正值沈蓉在殿内坐立难安,进退维谷之际,忽听得颜氏觐见,心中不由一紧,不由自主地向殿门望去。
  佳人碎步轻盈,风采依旧,自颜氏进了宫门,沈蓉的眼睛便未离开她身上片刻,心中更是说不清的羞惭悔恨,直到二人四目相投,颜氏垂眉避让,他才悚然一惊,慌忙收摄心神,生怕自己方才失态落入皇帝眼中,觑眼偷瞄,却只见那位锦衣帅冲他展颜一笑,笑容玩味,更让他心虚不已。
  丁寿目光正在沈、颜二人之间游走不定,小皇帝却已不耐,敲敲御案道:「
  颜氏,你自陈陆郊冤枉,冤从何来?」
  颜氏粉颈低垂,壮起胆子道:「吾儿陆郊为母请旌乃是出自一片纯孝之心,有罪在母,子不知母丑,不知者不为罪也。」
  「上表请旌,非同小事,陛下金口更是一字千钧,若非沈大人不徇私情,撰《阖扉颂》揭发旧日隐恶,这朝廷旌表岂不沦为了天下笑柄……」丁寿瞥了一眼满脸窘态的沈蓉,冷笑道:「陆郊罪犯欺君,知为罪,不知也为罪!」
  丁寿倒不是非要置陆郊于死地,只是看不惯沈蓉借机上位,能不时刺激他一下心里畅快, 至于陆郊么,二爷当初也不是没劝过他,自己一门心思找死,怨得谁来。
  朱厚照最恨被人欺瞒,顿觉有理,颔首拍案道:「不错,那陆郊的确罪不容恕!」
  颜氏一听,魂飞胆丧,伏阙泣血道:「启皇爷爷,那撰《阖扉颂》者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哦?」丁寿眉头一扬,「这其一是……」
  「这其一么……是……是……是罪妇昔年叩户夜奔!」颜氏吞吞吐吐,待道出最后一字已是羞惭得以袖遮面,无地自容。
  「哦?快说说,怎么回事?」朱厚照立即转嗔为喜,两肘拄案,身子都不觉探过去半截。
  熊孩子这点出息,堂堂九五之尊这么喜好窥人隐私成何体统!丁寿重重咳了一声,又暗扯了他一把作为提醒。
  朱厚照白了丁寿一眼,撇撇嘴,不情不愿地端正了身子,又听身旁人一声怒叱,顿吓了他一跳,「好个颜氏,你春心难耐,夜半做出此等失节败名行径,还不细细说来!」
  丁寿义正词严,听得朱厚照眉花眼笑,连连点头道:「对,越详细越好。」
  颜氏羞愧难言,又不敢违逆圣意,只得含悲带泪道:「罪妇颜秀,及笄之年嫁入陆门,不幸夫婿早丧,单留一子陆郊,本意寻访名师教养娇儿成才,光耀陆氏门楣,孰料与家中西席朝夕相对,情愫暗生,妾身清门孀妇,本该息却杂念,只是那绮思一起,再也剪之不断,唯恐先生赴京赶考一去不还,就此错失良缘,忧思缠心,夜不能寐,遂夜赴书斋阐明心迹,不揣自荐,欲求……琴瑟之好……
  」
  颜氏羞惭不安,寄颜无所,声音几不可闻,朱厚照听得哈哈大笑,转首道:
  「沈卿,观颜氏今日之貌,想见当年姿色,当不让文君,彼时彼景,卿虽闭门不纳,但未知可曾动心否?」
  沈蓉才要回话,丁寿皮笑肉不笑地插言道:「沈大人,万岁问话你可要凭心而奏,想好了再说,莫要欺君哦……」
  「不错不错,当依本心,朕就想听个实话。」朱厚照连连点头。
  「这个……」沈蓉顿时犯难,若说未曾动心,适才他几番失态恐也瞒不过人去,可若说出当年心旌神摇的实情,自己这一番苦心营造的高德清操岂不白费,沈芙华也不亏两榜出身,转念间已有定计,躬身道:「陛下,所谓论迹不论心,论心今古无完人呐!」
  「好一个论迹不论心,沈卿妙哉斯言!」小皇帝大笑颔首。
  哼,让你小子蒙混过去了,丁寿满心不爽,喝道:「颜氏,你说这沈大人不知的」其二「究竟是什么?」
  「这其二……」颜氏从怀中取出一个紫檀小匣,高高举起,「请万岁御览。
  」
  丁寿接过张锐转呈来的小木匣,万全起见,给皇帝前他先自开启,只见匣内并排两枚拌过石灰的断指,灰土上犹隐有血斑可见,不由心弦剧颤,倒吸一口凉气。
  见他面色有异,朱厚照不禁好奇,「匣内何物?」
  「是两枚断指。」丁寿如实回道。
  「啊?!」朱厚照与沈蓉尽皆变色。
  「当日阖扉受辱,罪妇羞与悔并,自愧做出此等丑行,痛不欲生,为此断指自诫,以绝中夜之念,从此十载清门守节不移,教养幼子成人,如今匣中两指血迹犹存,请万岁爷与众大人当殿验明!」颜氏左臂高举,衣袖滑落,纤纤玉手及半截雪白小臂显了出来,只见晶莹玉掌上中指、无名二指齐齐截断,只存留一段指节,创口早已愈合,一望可知乃陈年旧伤。
  丁寿动容,朱厚照亦收起嘻笑之态,沈蓉更是满腹愧疚,自惭不已,躬身道:「臣启万岁,颜氏一眚不掩大德,臣下实在感愧万千。」
  「你自当感愧万分!」朱厚照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如此佳人被你害得断指自诫,着实可恼,倘若拒绝之时稍委婉一二,又何至于斯,叹惜之余,由衷言道:「在朕看来,这男女情爱之事,男不可轻诺,女则不可轻信,后来者当慎之诫之!」
  「陛下金石良言,圣明烛照,臣受教。」丁寿顺水推舟,赞了一声。
  朱厚照少见的未曾受用他这番阿谀奉承,只是龙目乜斜,语重心长道:「你明白就好,这一旦有诺在先,便应不辞万难践行履诺,纵然是大海捞针……」
  又来了,丁寿瞬间无语,毫不客气打断道:「陛下,这陆郊一案该如何处置,还请陛下明示。」
  本想再催着找刘姐姐,却被丁寿岔开了话题,小皇帝虽是满心不愿,还是正色道:「颜氏,你断指自诫是真,朕心甚慰,陆郊无罪开释,补录功名,按制在朝授官。」
  颜氏欣喜万分,再三叩首,感恩涕道:「谢万岁爷爷。」
  见陆郊无恙,沈蓉愧疚之情稍减,亦衷心拜道:「陛下圣明。」
  案子了结,朱厚照挥手要令众人退下,丁寿却突然道:「且慢,陛下,臣还有一请……」
  
  日影西斜,刘瑾宅邸。
  「公公回来了,那康对山可是已离京了?」丁寿笑脸迎上,讨好地帮着掸尘宽衣。
  刘瑾点头「嗯」了一声,「咱家送他和灵柩出城十里,饯酒作别,故而回来晚了些。」
  「公公辛苦。」听说「别人家小孩」终于不会在跟前碍眼了,丁寿那个开心就甭提了,从下人捧着的托盘中端起一杯热茶,讨好地奉给刘瑾。
  刘瑾落座,慢慢啜茶,扭头见丁寿一脸兴奋,奇道:「哥儿,你今日不急着回家躲懒,却守在这里等候咱家,莫不是有甚大事?」
  「事情不大,却也是一桩奇闻,小子正等不及想与公公说道,今日登闻鼓响……」丁寿便将颜氏击鼓鸣冤之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
  「哦,如此说来那颜氏秉性刚烈,也算一个奇女子了。」听清原委,刘瑾也不禁对颜氏点头嘉许。
  丁寿嘻笑道:「公公说的是,本来万岁只是下旨将陆郊开释,并复其功名,对颜氏并无褒奖,小子当即进言赐她」两指题旌,晚节可风「金匾一面,敕令州县建贞节坊,昭告天下,立为楷模。」
  刘瑾眉头一皱,沉声道:「陛下可曾应允?」
  「又不是什么大事,小子进言,万岁岂有不允之理,」丁寿心中得意,未曾留意老太监脸色变化,自顾道:「那沈蓉前阵子不是自诩什么风范直追先贤么,如今对比颜氏贞行,他那点德行节操可谓相形见绌,而且首告弟子陆郊,更显其忘恩负义之小人行径,嘿嘿,这下足够他喝一壶的……」
  「啪!」一声清脆响亮的耳光,打断了滔滔不绝的丁寿。
  丁寿捂着瞬间肿起的脸颊,惊愕万分地看向刘瑾,上次刘瑾亲自出手教训还是他带小皇帝喝花酒的时候,不过相比当日将他打出内伤的一掌,这直接糊脸上的一巴掌可谓伤害不大,侮辱性极强。
  「你打我?!」许是被打懵了,丁寿瞪着眼睛满脸的不可置信,心底竟未生出任何恼火之情。
  「打得便是你个没人情味儿的东西!!」刘瑾显是动了真怒,不复往日的平心静气,指着他鼻子呵斥道:「什么」两指题旌、晚节可风「,你将那颜氏旧日之行昭告天下,不是让她成为世间笑柄,任人唾弃嘛!」
  「这是哪儿的话,金殿请旌本就是陆郊心愿,我白送他个人情而已,」丁寿莫名委屈,他虽存了恶心沈蓉的小心思,但也不全是恶意,赌气道:「颜氏当年守寡正值少艾,女无夫,男未娶,中夜叩扉,欲偕鸾凤,此举或有不当,可若事成,未必不是我朝一段佳话,虽因沈蓉道学,好事不谐,但您老也说过,颜氏并无罪愆,其实此番若不是陆郊多事,沈蓉又横生枝节,揭出陈年旧情,本就不该有此一番波折。」
  「你……」刘瑾指点着丁寿,又是气恼又是无奈地摇头道:「咱家有时真不知你哥儿究竟是聪明还是愚笨,颜氏夜奔之行未干犯律法不假,却也不容世俗礼教纲常,陆郊案闹得满城风雨,她已被推到风口浪尖之上,为了救儿子不惜背辱蒙惭抛头露面,此时就该劝万岁爷息事宁人,放她归家安度余生才是正经,你非但又将那桩往事传遍天下,还要树碑立传,岂非要让她做鬼都不敢抬头!」
  「不会吧?」老太监一番话让丁寿心中打鼓,心虚道:「那红拂夜奔、文君当垆,不都是前朝佳话,世代传扬的么?」
  「才子佳人的故事只在戏台话本里,你见周遭哪个把谁家女娃私定终身、寡妇改嫁当成佳话夸赞,怕都是茶余饭后的笑话谈资吧……」刘瑾一声冷笑。
  「可那颜氏并非一般出墙红杏,事后悔过立即断指明志,十年清门自守,育儿成才,堪称节妇典范啊!」丁寿急声道。
  「呵呵,」刘瑾一声苦笑,面带怅然道:「贞妇白头失守,一生清苦谁知,世人只会讥笑她当年春心难耐,叩扉淫奔之事,至于颜氏长夜冷壁,困守香闺,十年孤影残灯的悲凉凄苦,有谁去操心理会呢……」
  「我立请陛下收回成命!」丁寿感觉自己似乎办了一件天大蠢事。
  刘瑾斜眄了他一眼,摇头道:「晚啦,陛下金口已开,旨意传出,岂有朝令夕改之理!」
  「那……公公,到底该如何是好?」丁寿无计可施,一脸希冀地望向刘瑾,指望老太监如往常般给他拿出个主意。
  「后果如何,且看那妇人心志吧……」刘瑾叹了一声,并无有要出手之意。
  「颜氏外柔内刚,断指明志在前,又独身入京伏阙于后,当不会有轻生之念吧?」丁寿喃喃自语,比起问询刘瑾,更像是要说服自己。
  「人言可畏,铄金毁骨,」刘瑾眼眸深邃地扫了他一眼,悠悠叹道:「刚则易折啊……」
  
  热闹繁华的棋盘大街上,一个翠衫少女手持玉笛,牵着一匹白色骏马,在人流中缓步穿行。
  女子满面风尘,眉宇间更透出几分忧色,游目四顾,满眼所见俱是连云店铺与熙攘人群,不禁芳心更为焦灼,「这京师恁大,也不知那小淫贼现在何处,撞见了师父没有,真个急死人了!」
  少女正是离家远行的戴若水,西北边镇毕竟距离遥远,消息传递不便,她在延绥接到报捷军报时,丁寿已然赶往宣府,待她追到大同,二爷又举家南下,随后她便被麻烦纠缠住了,北虏绕开层层烽堡破关南下,宣大二镇守臣俱疑内部有奸民通敌,调整防线重新部署的同时,又设置重重关卡,对辖境内展开详密排查,这可给戴若水添了不少麻烦,戴姑娘出门行路可从不开路引文书那劳什子的,几次都险些被军士当成内奸给拿了,虽仗着武功高强和「照夜白」脚力脱身,最终却还是被蜂拥而来的官军逼得走了山林小径,这连番耽搁下来,直到今日才算到了地头。
  抬头看看天色,戴若水思定还是先找个人问路的好,想那小淫贼作为锦衣卫的官儿,宅邸所在当是有许多人知晓。
  「敢问这位大哥,可知……」正当戴若水向路边一个摊贩问询,忽听得街面上一通惊呼喧杂,街上人流自远处起如海浪般向两边席卷,方才还热闹繁华的市井顿时一片丛生乱象。
  蹄声如雷,马铃脆响似急雨,一队绣衣骑士自远奔近,马上加鞭,并未因汹涌人潮而勒马缓行。
  戴若水蛾眉轻敛,这些人好生莽撞,闹市奔马,倘若撞了行人如何是好?
  「姑娘,快让让吧,这些人都是缇骑,招惹不起的!」摊贩老板熟知京城风物,见戴若水挡在路间毫无闪避之意,立时好心提醒。
  「让开!快让开!」马上骑士同样也发现了拦在前方的一人一马,大呼吆喝,叱令其赶快避让。
  戴若水面无波澜,对劝告呼喝声无动于衷,只是默默握紧了手中碧绿玉笛,俊眼斜睃,存心要给来人一个教训。
  眼见高大马头转瞬便要迎面撞上,那一众骑士仓猝拨转马头,从戴若水身畔疾驰而过,只扬起一阵扑面劲风,掠得翠袂激扬。
  秀眉微扬,戴若水樱唇噙笑,暗道:「算你等识相。」
  怎知那队骑士虽不肯撞人选择了擦身而过,嘴皮子却还要图个一时痛快,一个粗豪声音喝道:「兀那不知死的小娘皮,若非老子有紧急公务,定让你晓得你家爷们儿的厉害。」
  此话说得暧昧,同伙齐声哄笑,颇有几分淫邪之意,不过众人有事在身,讲几句荤话嘻笑一番那不懂事的丫头也就算了,没哪个有心思调转马头来真个调戏一下,只不过他们个个自觉已是宽宏大度,却不料面对的更是一个不肯吃亏的小姑奶奶。
  你们是谁的老子!!戴若水心中暗恨,手腕一翻,玉笛就唇,一声细长笛音悠悠传出。
  笛音细密悠长,街上众人听了都不觉有异,偏落在那几匹正在疾驰的马儿耳中却好似惊雷乍响,纷纷长嘶哀鸣,人立而起。
  众人正在催马前赶,冷不防坐骑生变,始料不及,几个马术精湛的急忙拽紧丝缰,将将稳住身形,却也惊出了一身冷汗,那骑术稍逊的可就没那么好运气,「扑通」、「扑通」,三五个人顿时跌下马来,摔得七荤八素,叫苦不迭。
  围观百姓见素来趾高气扬的缇骑竟也有狼狈吃土的一日,纷纷鼓噪叫好,只是喝彩声未断,立又响起一片惊呼,那失了主人控制的马匹又踢又跳,更加焦躁,其中一匹扬尘而起,那落蹄之处,眼瞅着正是一个锦衣卫的脑袋。
  那个倒霉蛋躺在地上正被摔得头昏脑涨,待发觉那硕大马蹄迎面踏下,想要躲避已是不及,其余同伴不是正在安抚坐骑,便是同他一样躺在地上呻吟痛呼,无一人能过来援手,只得眼睁睁看着那马蹄落下,将自己踩个脑浆迸裂。
  生死存亡之际,一道人影飞电般从半空中疾掠而来,单掌在马颈上轻轻一拨,那狂躁暴跳的健马登时如纸糊般被他推向了一边,堪堪让过了地上躺着的几人,随着来人身形落下,手拉马辔,那健马在他手中再也挣扎不起,只是不安地踏动四蹄。
  生死瞬间,地上那锦衣卫惊骇之余,慌忙起身跪见来人,「属下谢卫帅救命大恩。」
  其余众人也纷纷见礼,「见过卫帅。」
  「小淫贼,是你?!」戴若水本要飞身勒马,但一见来人,立即怔在当场,随即两眼放光地冲上前来。
  「若水?!」丁寿眸中惊喜之色一闪而过,却没如往常般急着凑前絮叨,而是转头厉声叱道:「你们还在胡乱磨蹭什么?」
  「是。」见这女子与自家大人似是熟识,几名缇骑暗暗叫苦,不敢再多废话,纷纷翻身上马,重又疾驰而去。
  喝退了手下,丁寿转头才要与戴若水叙话,却见她正围着自己来回打转。
  「若水,你这是……」丁寿莫名其妙。
  戴若水不答话,不避忌地拉起丁寿两只胳膊,从头到脚,由里至外,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还是不放心地问道:「小淫贼,你可遇见我师父了?」
  「令师?冷、秦二位前辈来京师了?不曾见过。」丁寿困惑摇头,不知戴若水为何要问起这个。
  「我说也是,要是见过了师父你这小淫贼哪还会没事人似的站在这里……」
  心中大石放下,戴若水又觉不解,摩挲着光洁下巴,低眉沉思:「奇怪,师父有丹哥儿代步,按理不会被牵绊住啊,莫非生了什么变故不成?」
  戴若水百思不得其解,索性再不去想,师父一身武学已臻化境,天下间怕是没几个对手,便是真个不敌,想要脱身也没人能拦得住,大可不用为她的安危挂心。
  心中没了包袱,小姑娘便开始惯常揶揄起丁寿来,「小淫贼,你这几个下属闹市纵马,也不怕他们撞伤了人?」戴若水扬起雪白下颏,语带质问。
  「我有差事让他们去办,行事上可能冒失了些。」丁寿无奈解释。
  「原来你才是那个罪魁祸首啊!」戴若水一如往常,咯咯笑着打趣。
  丁寿点头默认。
  咦?这小淫贼几时转了性子,戴若水暗自称奇,往日被她揶揄挖苦,丁寿总是胡搅蛮缠扯出一通歪理,嘴上从不肯服输的,今日怎地这般老实乖巧?
  戴若水心思暗转,还没理清这小贼是不是在耍什么欲擒故纵的鬼把戏,抬眼间,只见丁寿已离了她向后走去。
  「哎,小淫贼……你又要哪里去?」戴若水快步追上。
  丁寿停住脚步,向后招招手,几个锦衣校尉牵马上前,丁寿转首道:「若水,我衙门里还有些公事要办,你先随他们几个到我府上安顿……」
  「不成!」戴若水不等丁寿说完便断然摇头,死死拽住丁寿衣袖,斩钉截铁道:「你去哪儿我便跟你到哪儿,要不然一个不留神,你的小命可能就没啦!!
  」
  
  锦衣卫衙署后堂。
  「说到底还是你这小淫贼嘴不严才闯出的祸事,魔门传人的身份很稀罕么?
  满天下的招摇,看把我师父她老人家也给惊动了吧,害得人家也跟着一路遭罪…
  …」戴若水就着茶饮不住往嘴里塞点心,还不忘一直数落着丁寿。
  「从延绥赶到大同,又从大同追到宣府,人家追了你一路,还险些被人当贼给拿了,在山里啃了好些天的干粮野果,你说我冤不冤啊?都是你个疏忽大意的小淫贼害得……咳咳……」
  一道餐风宿露,戴若水属实吃了不少苦头,难得静下心用饭,丁寿给安排的点心又合她的口,未免吃得急了,不小心被点心的酥皮碎末呛到了气管,不禁一阵猛咳,她抻颈捶胸,憋得俏脸通红,拿起茶碗又发现早见了底,想唤丁寿赶快给续上一杯,抬眼一看他那副模样,小姑娘不由气炸了肺。
  丁寿单手支颐,空洞的眼神直勾勾瞅着粉墙上的一幅山水画轴,不知在寻思些什么,反正戴若水适才说的话是大半都没听进去。
  「啪!」一双玉掌重重拍在了檀木书案上,惊醒了神思恍惚的丁寿,举目但见戴若水娇颜近在咫尺,一双俏目更是杀气腾腾地狠盯着自己。
  丁寿不由心中一突,强笑一声,「若……若水,你这是怎么了?」
  檀口微张,雀舌在唇边灵巧一转,将嘴角边儿上的几粒芝麻全数卷进了鲜红樱唇,戴若水咬着银牙咀嚼着口中之物,似笑非笑地瞪着丁寿道:「我刚才说的什么你可曾听见?」
  对面笑容中的森森寒意,让丁寿感觉戴丫头好像不是在吃点心,而是恨不得生吞了自己,立刻打起十二分精神,陪着小心道:「句句话都听在心里,不就是尊师要寻我晦气么,还累得若水不远千里赶来送信,这份情意大哥自当记在心里……」
  话虽如此,丁寿心中却并未将秦彤来犯当成什么要紧事,还真不是二爷小瞧了天地仙侣的赫赫声名,而是亲历战场厮杀后,他深知所谓武林高手在面对千军万马时的功用着实有限,他身居几十万大军拱卫的京畿要地,只要秦彤敢来,甭管你是天仙还是地仙,一人一口唾沫也能送你上天,大不了今后二爷就长住在神机营了,到时候来个枪炮齐发,怕是连爷的面都没见着,就死无全尸咯。
  相比起不知还在哪块云彩上飘着的秦彤,丁寿更为在意的是戴若水,这丫头武功高,疯玩起来又没轻没重,当初顺走御赐金牌,可险些将丁寿坑死,偏人家是真对自己好,那些阴损手段又不能对她用上,打不能,骂不得,二爷对这位小姑奶奶还真是无可奈何,唯有小心应对,不嫌肉麻地套近乎。
  丁寿功行周身,暗中戒备戴若水有可能的突然发难,没成想戴若水却忽然间戾气全收,神情黯然地娇躯背转,幽幽道:「你可是不高兴见到我?」
  和自己预想似乎不太一样,丁寿搔搔鼻子,支支吾吾道:「若水何出此言,丁大哥整日都心心念念地想着你,恨不得早日重逢……」
  「你骗人!!」戴若水蓦地转过身来,俏脸含怨,泪珠莹然,「人家紧赶慢赶地追你到京城,一路上担心受怕,生怕你遇见师父有个好歹,可你见了面话都不愿与我多说,难道我便这么不招你待见?既然你不愿见我,我回陕西便了……
  」
  梨花带雨,更添娇艳,丁寿看在眼里,心疼得是肝肠寸断,不住打躬作揖地道歉赔情,「非是大哥不知好歹,实在是心中有事,悒悒于胸,没想却冷落了妹子,说到底千错万错,都是大哥我的错,只要妹子开怀展眉,大哥我认打认罚。
  」
  「这话可是你说的,不许说了不认。」白玉般的脸颊上泪痕犹在,戴若水已是笑靥生春,再没有半分愁容。
  丁寿目瞪口呆,「你方才是假装的?」
  戴若水得意浅笑,「谁教你笨看不出来,怎么?想反悔?」
  玉颊上犹挂着几滴晶莹泪珠,衬着如花娇颜,美艳不可方物,丁寿心头一荡,千愁万绪都丢到了九霄云外,一把握住雪白柔荑,嘻笑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岂有反悔的道理,大哥我把整个人都赔给若水,可能称了你的意?」
  粉面微红,戴若水啐了一声,「好稀罕么!不当吃不当盖的,要你这人作个甚用!」
  言罢戴若水便要将手从丁寿掌中抽出,这厮却涎着脸握紧了不肯撒手,笑道:「那也未必,你丁大哥我身子骨结实,想必这身肉定有嚼头,至于能不能当被盖——你可得试过了才明白……」
  奋力将手掌抽回,戴若水揉了揉被丁寿捏得有些发痛的如玉皓腕,皱眉道:
  「胡言乱语,还有那什么嚼头啊,没来由的让人听了作呕,还想给人当……什么被盖,哼,痴人说梦,纯属妄想!」
  戴若水脸颊晕红,难得在丁寿面前露出几分娇羞之意,看得丁二爷意马心猿,忍不住想再进一步。
  「对了,」戴若水却似想起什么事来,抬眸问道:「你适才说有心事,可是遇见了什么麻烦?可有需要我帮忙的?」
  听戴若水问起,丁寿心头又被愁云笼罩,兴致全无,颓然跌坐在椅上,叹道:「别提了,大哥今日算做了件糊涂事……」
  被老太监一番训斥,丁寿也省悟自己做得差了,虽说刘瑾之意是顺其自然,他心中却仍放心不下,想那陆郊经历了一番牢狱之灾,便是开释也不能即刻启程返乡,当是在城内落脚,他从刘瑾府中出来,便立即安排手下去探查陆郊母子去向,不想恰偶遇了才进城的戴若水。
  戴若水听丁寿述明原委,默默颔首,「这颜氏也真是个烈性女子,哎,小淫贼,你说你不是没事找事嘛!」
  「怨我怨我,」丁寿轻抚挨了一巴掌的那侧脸颊,满是沮丧道:「只要找到他们母子,什么罪过我都认了!」
  「你找到了又能如何?还能把那赐额收回不成?还是那贞节坊不建了?」
  丁寿被戴若水问得哑口无言,他只是不放心颜秀那妇人境况,至于找到以后该如何处断他还真未想过,思量一番,才讷讷道:「自是先给颜氏赔情,另外再嘱托陆郊,让他多宽解其母,万勿钻了牛角尖,唉,总之,求个心安吧!」
  戴若水缓缓走近,拍了拍唉声叹气的丁寿肩膀,带着几分怜悯道:「祸从口出,小淫贼,你这多嘴多舌的毛病真得改改了……」
  小丫头老气横秋一通教训,反把丁寿逗乐了,愁容暂退,「你这……」
  「禀卫帅,」一个锦衣校尉进门参拜,打断了想要回嘴的丁寿,「找到陆郊所在了。」
  「哪家客栈?我这便去。」丁寿立即起身,他拿定主意,大不了许陆郊一个前程,颜氏十余年辛苦教导,为的不就是让儿子出人头地,光宗耀祖嘛,这总能将功折过,让她心里畅快些吧。
  怎知那校尉一脸为难,吞吞吐吐道:「陆郊……不在客栈。」
  「哦?那是在哪家寺院?」京城内人口往来频繁,客栈无处落脚时,也常有官绅商旅寄居寺庙,只是颜氏一介女流,丁寿想不出是哪家和尚贪图那几个香火钱,连女客也敢收留,也不怕败了庙中清名。
  「陆郊而今并不在城内……」那锦衣卫偷瞧了上司一眼,垂首低声道:「颜氏……死了。」
  
  崇文门外数里有一处义庄,占地约有十余亩,只是早已破败,围墙屋舍随处可见坍塌残壁,四周瓦砾遍地,杂草丛生,偶尔几只野狸一闪而没,几只乌鸦栖在露天屋梁上呱呱哀鸣,更衬得此间荒芜凄凉。
  看守义庄的苍头翘脚坐在大门前的残破石阶上,望着天上冷月,小口吱溜吱溜地喝着新打来的烧酒,好不惬意。
  再次捏了捏怀中已然焐热的两串铜钱,苍头心中暗喜,许久未见这等大方的客人了,幸好人家及时把自己赶了出来,怕是待会儿忍不住脸上就要挂上笑模样了,这要让里面那位公子爷看见,还不得当场翻脸!出来也好,吹吹冷风,喝点小酒,图个自在。
  苍头正摇头晃脑地借着酒劲哼唱俚曲小调,忽听远处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他抬头望了望天色,暗道邪门,这个时辰还有人赶路?
  马蹄声由远及近,直奔到义庄近前才歇住马势,十余名骑士翻身下马,直对着大门行来。
  人老成精,苍头一见来人穿着气势,便知是惹不起的大人物,急忙收起酒葫芦,用力搓搓脸颊,让自己清醒几分,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诸位爷,敢问有何吩咐?」
  领头骑士是个年轻人,掀开斗篷风帽,并不理会守门苍头,稍打量了一眼义庄周围,便向后问道:「是这里么?」
  身后一人躬身答道:「应该是。」
  「应该?」年轻人语含不满。
  那手下人身子垂得更低,讪讪道:「此处义庄是专用来停厝安置直隶山东等地客死的灵柩遗骨,据客栈伙计言讲他给陆郊指的,便是此地。」
  这一行不消说便是丁寿等人,听手下缇骑来报颜氏入住客栈不久便投缳自尽,丁寿听了顿时心凉半截,到底让老太监给料中了,这颜氏活活被自己逼死了,自责之余,当即便要亲往祭奠,心中还存了万分之一的期望,或许人还救得回来也未可知?
  据手下人讲客栈掌柜忧心房客横死的消息传出影响生意,任凭陆郊再三求恳也不肯答应在他店中停灵,而是给他指明了义庄所在,丁寿便直接领人赶来此处,可到了地头,竟然给我来个「应该」,丁寿感觉自己平日是否对这帮猴崽子太过宽松,以致他们如今办差也是虚于应付。
  这名缇骑也是心中委屈,探得消息时城门已然落了锁,没有公文手令,他们便是想要核实也出不得城去,自个儿老大又催得紧,坐在衙门里等消息,他也唯有先回报再听吩咐。
  「好啦,你们啰里啰嗦的烦不烦,都到这里了,直接问一下便好了嘛!」声音清脆,如黄莺出谷,却是戴若水懒得听这几个大男人婆妈聒噪,柔声对苍头道:「请问老丈,今日可有人来厝放灵柩?」
  「有!有!」看守义庄的苍头虽纳闷一群凶神恶煞中怎混进一个漂亮和善的女娃儿,却还是不敢怠慢,连连点头应道:「黄昏前一位公子送了亡母灵柩过来,安置在后堂了。」
  丁寿面色阴沉,「带我去看。」
  进了破败大门,一路穿庭过院,入眼皆是青苔野草,两侧厢房中还有阵阵腐烂霉臭之味扑鼻而来。
  见丁寿等人皱眉掩鼻,那苍头急忙陪笑解释:「这两侧偏房停放的都是送到此后便没了下文的棺木灵榇,既没人来领了安葬,小老儿又怕事主以后寻来无法交代,不敢擅作处置,经年累月下来,这味道便……嘿嘿,是难闻了些,委屈诸位了。」
  丁寿摆摆手让这苍头闭嘴,直走到最后一重院子,看着才稍微规整了些,正房中灯光闪烁,隐隐有悲声传来。
  那苍头叹了口气,「这位公子可真是个孝子啊,灵柩送来时已然哭得不成个人形,小老儿感其孝心,帮着布置了香烛灵位,又将自己平日住所让出来停灵,这人死为大不是?」
  老东西将自己收人钱财的事只字不提,只顾大表悲悯之心,丁寿听了心烦,向旁边使了个眼色,手下心领神会,掏出一块碎银扔了过去。
  「此间没你的事了,下去吧。」
  「谢谢大爷,谢谢您几位……」苍头见钱眼开,笑得牙不见眼地退了下去,被门槛绊了一跤都未觉疼。
  丁寿深吸口气,大步向正房行去,房门洞开,只见迎面两条春凳上架着一口松木棺材,棺前供案上摆着一方灵牌,墨迹未干:先妣陆母颜秀之灵位。桌前一个披麻戴孝的男子面向灵牌,呜呜啜泣不休。
  听得人声,男子转过身来,一见来人顿时吓得面色如土,瘫坐在地张皇不安道:「丁大人,可是又来拿我?!」
  注:《断指记》很多戏种都有这个剧目,原型出自清代沈起凤著《谐铎》:
  「赵蓉江未第时,馆东城陆氏。时主妇新寡,有子七岁,从蓉江受业。一夕,秉烛读书,闻叩户声……蓉江推之出户,妇反身复入。蓉江急阖其扉,而两指夹于门隙,大声呼痛。稍启之,脱手遁去。妇归,阖户寝,顿思清门孀妇,何至作此丑行,凌贱乃尔?转辗床褥,羞与悔并,急起引佩刀截其两指。血流奔溢,濒死复苏。潜取两指,拌以石灰,什袭藏之……」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1/02 01:23:46

第五百〇一章 锦衣帅请罪添兵 颜氏女鸣冤击鼓
  「啪!」
  一个青瓷酒盏在盛怒之下被摔得粉碎。
  酒杯举到唇边,谷大用将饮未饮,看着地上碎瓷微微皱眉:「老丘,请你来是喝酒庆功的,好端端摔杯子作甚?」
  「庆他娘的什么功?!」丘聚横眉反诘,「不过捉了几个江湖匪类,我东厂的人损兵折将,这责又该由谁来担承!?」
  无怪丘聚大发脾气,此番折了陆坤、公羊柏、乌金三人,计全、石雄两个又身受重伤,三五个月内怕是不堪大用,再加上骨头早已凉透了的卯颗掌班崔朝栋,东厂十二掌班折了近半,可谓损失惨重。
  「这些追名逐利的江湖人物又不难找,过些时日再招揽上一批也就是了,犯不上为这点事大动肝火……」谷大用又满上一杯酒,递与丘聚,「来,喝酒!」
  「话是这么说,可他们几个都是你我这么些年一手带出来的,再换上一批人,怕用起来就没这般顺手了!」丘聚怏怏干了一杯,兀自郁闷。
  「是啊,毕竟还有多年的香火情分在,冷不丁得知他们的死讯,咱家心里还挺不落忍的……」谷大用不知是真是假地揩拭了下眼角。
  对谷太监突然这番多愁善感,丘聚嗤之以鼻,适才还在劝解自己不用挂怀,转眼又演这出伤春悲秋的戏来给谁看。
  谷大用不去费力猜丘聚心思,只是叹了声气,无奈道:「可有什么法子,人都已经死了,咱们只有全力追查凶手,给他们几个报仇雪恨,也算尽了一场主从情分,老丘,西厂有什么能帮上忙的,你尽管说就是,咱家我绝无二话。」
  谷大用一腔义气热血,丘聚权当没听见,他心中计较的是另一件事,愤愤不平道:「不过几个草莽宵小,真心想应付那法子还不随手拈来,照咱家的法子封堵住顾府四周,若不受缚便给他来个箭弩齐发,就是大罗神仙他也翻不出天去!
  」
  「不知丁寿那小儿安得什么鬼心思,非要将人都放出城去收拾,今日结果,都是那小子策划不周,调派不力所致,老陆他们几个折得真是他娘的冤枉!」丘聚自问若由他来主持布置,断不会有这些莫名损失。
  「消消气老丘,你又不是不晓得刘公公对寿哥儿的看重,此番让东西二厂全力配合,也是有栽培之意,那孩子虽说随性散漫,但也确有一股子灵性,有刘公公帮衬着,将来成就不可限量,少不得你我将来还要仰仗着他,咱们有以前东厂的情分,谅他也不会亏待……」
  「哼!」丘聚猛地一捶桌案,桌上杯盘哗啦啦一通脆响,打断了滔滔不绝的谷大用,丘聚寒着脸道:「看那黄口孺子的脸色过活,咱家不如死了算啦!」
  谷大用微微一怔,转瞬苦笑道:「不然还能如何,刘公公可是铁了心护着他,老弟,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别看咱们仨相处了几十年,你我二人的面子加起来,在刘公那里怕是还比不得那哥儿呢……」
  「那小子任性妄为,贪欲过甚,见了漂亮女人便不知个轻重,这几年闯出多少祸事来!哼,不好生训导调教,只是一意回护给他擦屁股,这般纵容下去,早晚有被他拖累牵连的那一日,届时后悔怕是都来不及,我看他也真是老糊涂了…
  …」
  「噤声!」谷大用急声提醒,转目看看四下,复又哈哈大笑:「老丘,我看你是真的喝多了,酒后乱性,胡说八道!」
  「咱家只怕自己是酒后真言,一语成谶!」丘聚抿唇冷笑,忽然扬眉问道:
  「不知这位丁大人,眼前又在干些什么?」
  谷大用自斟自饮,慢悠悠道:「锦衣卫一举破获白莲教谋逆大案,自是在御前领功受赏咯!」
  「嚓」,丘聚手中的酒杯又被他捏成了一摊瓷粉……
  
  「臣不敢领功。」
  乾清宫内,丁寿跪阶请辞。
  「臣沐君恩,忝掌卫事,缉盗捕贼本是分内之责,不敢妄求升赏,况因臣一时之疏,致数百无辜百姓死伤贼手,无颜领功,乞恳陛下降罪。」二爷并非说说而已,果然在御前请罪。
  封赏都不要了,这厮几时转了性子?莫说御案后高坐的小皇帝纳闷,便是两旁与会的阁部重臣也暗自称奇。
  虽说此番潜入京城的白莲教徒皆是大行堂精英骨干,可也不是每个人都是铁嘴钢牙,况且即便你真个浑身是铁,诏狱中也尽有手段教铁人开口,费了番工夫便撬开了几个人的嘴,当得知这帮胆大包天的逆贼入京是为了潜入皇城行刺皇帝,着实将众人惊出了一身冷汗,尽管所有人都不相信凭着几百个脑子发热的逆贼奸徒可以攻入守备森严的皇城禁地,可那些份血迹斑斑的供状上白纸黑字写得分明,众口一词皆是如此,由不得他们不信,锦衣卫便是再狂妄胡为,也不会虚构出此等荒谬词状。
  今上并无骨肉兄弟存世,后宫又无所出,倘若有何不测,难保各宗支亲王中不会有人觊觎皇位蠢蠢欲动,况且还有散布各地如野草般剿之不绝的白莲教徒推波助澜,一个不慎便是天下动荡不安的乱局,群臣思来不觉后怕,心中俱是庆幸不已。
  当然要说唯一对此有些纠结的,怕就是那位被计划行刺的正德皇帝本人了,他早厌倦透了皇城之内枯燥乏味的无趣日子,骤闻白莲教逆谋,震惊之余竟还有几分期待,好歹也习练了多年武艺,整日带着那些养豹勇士骑马射猎,正愁无处施展,刚好拿这些反贼练手,当得知虽然主谋首脑未曾落网,也不晓贼人打算如何行事闯入禁中,但丁寿信誓旦旦确认近乎所有贼人已被一网成擒,断不会再有起事之力,群臣额手称庆之时,唯有朱厚照小皇帝看向丁寿的目光中添了几分失落幽怨。
  心中埋怨是一回事,但人家尽心办差总是该赏,后军都督府都督佥事,赏蟒袍一袭,玉带一条,白金五十两,实惠虽是不多,但面子绝对是有的,照丁二爷往日张扬显摆的个性,怕早就屁颠颠领旨谢恩了,怎知他谢是谢了,竟出乎众人意料,是「谢绝」来着。
  「大金吾引蛇出洞之计端是巧妙,期间虽有些许纰漏,也是迫于无奈,并非本意,正所谓瑕不掩瑜,似丁大人此等奇功如不受赏,皇明法之安在?」李东阳捻须微笑,顺便向身旁王鏊使了个眼色,这小子怕是记恨着西北归来群臣弹劾的旧事,你也不妨劝上几句,宽解其心。
  王鏊自然领会老友心思,虽然素瞧丁寿不顺眼,但震泽先生也不能否认他此番的确立了一件大功,着实该奖,干咳一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沉声道:「功是功,过是过,丁大人拿贼之举功大于过,合该升赏,我等俱无异议。」
  「臣等附议。」两位内阁大佬都这般说了,其他重臣也纷纷附和,可谓给足了丁寿面子。
  「自古功不掩过,臣之微功有赖都察院、顺天府同僚及五城兵马上下官兵通力襄助而得,非臣一人敢领,然百姓遭难,却全因臣下一念之差,陛下如不治臣之罪,臣心难自安,也不敢觍颜再掌卫事。」丁寿较真起来,群臣送上门的脸面他是浑没打算接着。
  这小子是给脸不要脸啊,众人面面相看,属实没了法子,焦芳等熟知丁寿脾性的人暗自揣度,莫不是嫌封赏轻了,行的以退为进之计?若果真如此,我等可要推上一把,卖个顺水人情?
  几人心头盘算,纷纷觑向了御案旁侧身侍立的刘瑾,只要刘太监示意,他们立即奏议加大封赏,便是给丁南山请封个爵位也未尝不可。
  众人翘首企足,刘瑾却仿佛老僧入定,一双老眼半睁半闭,好像半个字都没听进耳朵,这可教焦芳几个摸不着头脑,暗道自己莫非想得差了。
  「老刘,你看如何是好?」丁寿说得果决,朱厚照还真怕逼急了这位撂了挑子,可要说治罪么?即便心中有些埋怨他让自己失却了一次大展身手的机会,可远没到让龙颜震怒的份上,就小皇帝心底来说,还真舍不得处置这个家伙,只好本能地向身边最信任的人来求主意。
  皇帝问话,一直古井无波的刘瑾终于有了反应,身子微微一躬,抿唇笑道:
  「依功行赏,论罪责罚,陛下您看,这带了几天兵的人就是不一样,已然明了赏罚分明的道理了……」
  「哦,对了,他如今还在神机营里有差事呢,」小皇帝险些将这档子事都忘了,开怀笑道:「不错不错,严号令、明赏罚,确是治军之道,看不出,你还真有几分将才!」
  「老臣听闻此番缉拿白莲逆党,神机营也多有斩获,谁能想素来纲纪颓弛、疏懒成风之三大营,一经新人振刷,便转弱为强,堪得大用,陛下慧眼识人,臣等万万不及。」焦芳瞅准机会,立时相机进言。
  「陛下宸衷明断,臣等不及。」群臣齐声颂扬。
  朱厚照更是开心,不过转念间又犯起愁来,低声道:「老刘,你看他定要请罪,该作何处置?」
  刘瑾垂目低眉,俯身轻声禀道:「陛下明见万里,适才不是说过」严号令、明赏罚「么,丁寿有功不假,但其擅调神机营出城,虑事不周,以致百姓无辜蒙难,其罪也是非轻,纵然功过相抵也是便宜了他,照奴婢浅见,再罚他半年俸禄,略施薄惩,已是天恩浩荡。」
  「罚俸半年?!」朱厚照惊呼出声,立功不赏也就罢了,还要扣人薪俸,岂不是寒了人心。
  「臣领旨谢恩。」丁寿接话那叫一个干脆利索。
  「啊?朕并非此意……」
  「陛下若还要加罪,臣也甘心领受。」
  「你……算了,就这么处置吧。」朱厚照也来了脾气,心道反正你小子有钱,半年不领俸禄饿不死你那一大家子。
  「丁寿,你可还有他事?」见这位爷上赶着领了罚还赖在地上不肯起来,朱厚照没好气问道。
  「陈启万岁,此番缉捕江湖剧贼,剿平白莲乱党,神机、巡捕二营及厂卫官校出力非小,乞陛下量给充赏。」
  「这不消你说,兵部议处后奏上便是。」朱厚照心不在焉,论功行赏的道理他岂会不懂,只有你这家伙一门心思领罪受。
  听得与兵部相关,刘宇急忙离座朝上行了一礼,「臣遵旨。」
  「巡捕营巡逻捕盗,责职都门内外,然京师人口众多,奸宄之徒隐匿其中,作奸犯科者捕之不绝,地方失盗屡有生发,内外巡捕现仅有马步官军八百余人,捉襟见肘,臣恳请陛下抽调京营勇士充实营伍。」
  白莲教活生生的例子就在眼前,群臣听了纷纷点头,俱觉丁寿言之有理,巡捕营增加人手维护京城治安,大家在京城里住着也更加安心踏实,李东阳率先道:「陛下,丁大人所言确是谋国之见,请万岁明察。」
  朱厚照颔首同意,问道:「那增调多少为好?」
  丁寿欣喜雀跃,兴奋道:「也无须多了,抽调一万健卒即可。」
  才回到自己位置上的兵部尚书刘宇险些一个趔趄栽倒,本来捻须看热闹的保国公朱晖更是下巴一疼,生生扯断了几根胡子。
  一万精锐?你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京营真正锐卒如今也不过六万出头,都是各营武勋的心肝宝贝,你巡捕营张嘴调出一万去,那些人还不来寻老夫拼命!
  !
  「陛……陛下,此事不妨从长计议,操……操切不得啊!」丁寿的狮子大开口属实把刘宇惊到了,连舌头都开始打结。
  「从长计议?都门安危干系重大,祸福旦夕之间,岂可容得司马迟疑延宕?
  」丁寿眉毛竖起,二爷功都不要了,还白贴半年俸禄,你们连这点面子都不给,真当爷们好欺负呐!
  「这个……」刘宇求救地看向朱晖,这可不是老夫一人之事,国公爷你也得说上几句啊。
  「缇帅之意甚善,只是巡捕营内外把总连同委官人等不过十数人,骤添一万军士恐兵多将少,一时难以调派适应,依老臣之见,不妨由京营调拨……」朱晖目光在刘瑾与丁寿之间顾盼不休,心头盘算良久,伸出三根皱巴巴的手指,咬着后槽牙道:「三千人!」
  「三千勇士连同巡捕营原先军士合计三千八百二十人,另拣选二百名精锐骁卒加给行粮,立为尖哨,俱归缇帅调遣,所需马匹由太仆寺调拨,如此可好?」
  老朱晖说得客气,心头都在渗血,京营每个营头分摊近三百人,应当不会引得太多非议,只是不晓得这个还价能否满足这位锦衣帅和他身后刘太监的胃口,国公爷此时心中还真有些忐忑。
  「保国公之议如何?」朱厚照向丁寿问询。
  「四千人?」与心理预期的落差太大,丁寿有些不情愿,碍着与朱晖的交情在,又不好翻脸驳斥,只得点头道:「臣无异议。」
  朱晖长出一口气,难得这泼皮给面子没有撒泼耍混,这关算是过了。
  成国公的心在肚子里还没落下,又听丁寿道:「启陛下,巡捕营官军杂支月粮仅为四斗五升,遇小月尚要扣去一升五合,巡捕官军日夜巡逻,有警而出,辛劳之余常有杀身之患,而一月所得远不及内监军匠,其苦实不堪言,请陛下宏恩广布,比照京中各营勇士之例发给粮廪,以振军士报效之心。」
  「巡捕官军的月粮如此之少?」朱厚照微微错愕,看向身旁刘瑾。
  刘瑾迎着皇帝目光微微颔首,朱厚照眉头一皱,喝道:「岂有是理,军卒食不充饥,如何能阵战迎敌!」
  「陛下,军中月粮均有常例,至于丁大人所请么,究竟可与不可,不妨问问兵部、户部的二位尚书大人……」刘瑾眼光一转,看向下面。
  刘宇与顾佐急忙出列,躬身回道:「丁大人所言的确切中时弊,巡捕营日夜操劳,遇警调用,非寻常卫所军士可比,理当各支月米一石,臣等料事不周,请陛下降责。」
  开玩笑,刘瑾行事何须问过他们意思,刘、顾二人心知肚明,这是顺个梯子教二人爬,他们随声应和也就是了。
  既然两位尚书知错就改,朱厚照也无意深究,点头允了二人奏议,才要让众人散了,怎知丁寿这家伙今日好像没完没了。
  「臣检视内外巡捕官军,多有衣不蔽体,鞋帽不全者,有碍观瞻,有辱军容,请陛下施恩给赏衣鞋,以壮军威。」
  讨完钱粮又要衣帽鞋袜,朱厚照已经烦得有些头疼,摆手道:「此等琐事拟个条陈转司礼监批覆即是。」
  丁寿心满意足,眉开眼笑着叩首谢恩,「谢陛下……」
  「不可。」冷不丁忽然插进来一嗓子,丁寿连同小皇帝俱觉意外,循声看去,却是工部尚书李鐩快步走了出来。
  李鐩先向座上朱厚照行了一礼,又向丁寿颔首示意,略带几分纠结道:「工部负责制备衣鞋,诚知丁大人适才所言句句属实,振聋发聩,所见鞭辟近里,切中要害,所想更是高瞻远瞩,未雨绸缪……」
  「司空有话明说即可。」丁寿轻挪了下微感酸麻的膝盖,奶奶的,没见二爷请罪后就一直跪着么,站着说话不腰疼是不是。
  御前遭了丁寿抢白,李鐩脸色更是难堪,斟酌道:「不过么……工部承造的胖袄裤鞋本是专为各边哨探夜不收等极边官军寒苦之用,其次则分拨征调之官军侍卫,按例……其他诸役不得滥请。」
  「司空是说在下为巡捕营关领衣甲之事乃是滥请咯?」丁寿阴阳怪气,心道你们工部的那笔烂账爷还没找机会和你算呢,竟然还有胆子跳出来坏二爷的事,往日还真是小瞧了你李时器。
  「绝无此意。」李鐩都快哭出来了,硬着头皮道:「老朽只是忧心,此例一开,京内其他军匠工役等纷纷依例奏请,万一边事有警,戊字库积存不足,恐酿大祸,绝无指摘大金吾之意。」
  「好啦,不消为此事多费唇舌了,」朱厚照是真的听腻了,定断道:「巡捕营所请衣鞋,按数拨给,不著为例,其余各衙门不得援引,就这么着吧,散了!
  」
  李鐩担忧尽除,连忙谢恩,丁寿却急声道:「陛下,臣还有一事奏请。」
  「还有何事?」小皇帝才抬起的屁股不得不又重坐了回去,蹙眉不豫,这家伙今日怎地婆婆妈妈的。
  丁寿好像没看见皇帝脸色,自顾道:「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军士数少,不堪使用,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
  「锦衣卫人手不足?」事关天子亲军,马虎不得,朱厚照强捺着性子,手指敲敲御案,疑惑道:「新招军士打算作何役使?」
  「身为军士,自然随军征调之用,不过新卒不习战阵,当先以操练演阵为主,」丁寿笑得没心没肺,「只是臣身兼数职,着实分身乏术,请将新选军士及巡捕营内外官军与神机营将士共同操练,如此一举数得,可收事半功倍之效,伏请陛下恩准。」
  莫说周遭那群人老成精的阁部重臣,连小皇帝都明了丁寿这是变着法的扩充巡捕营兵员,不过锦衣卫本就有维护京城治安的责任,与巡捕营也算殊途同归,朱厚照也懒得计较,随口问道:「那你打算新征多少锦衣卫旗校军士?」
  丁寿还真掰着手指低头算计了一番,随即仰起头来冲皇帝龇出一口白牙,一脸谄笑道:「其实也用不上许多,有五千人足矣……」
  
  「哥儿,手底下又多了八千余人,该开心了吧?」乾清宫外露台上,刘瑾扶着汉白玉石雕栏,戏谑问道。
  「小子搭上了半年俸禄,一万人还生给打了个八折,算是差强人意吧……」
  丁寿搔了下鼻子,一脸无奈。
  「天下事岂能尽是十全十美的,有个八成也就该知足啦!」刘瑾拍着丁寿肩头,言笑晏晏。
  「人手上少了两千也就算了,我本想着给巡捕营官兵每年都讨上一领衣甲呢,结果来了个下不为例,都是李时器那老东西坏事!」丁寿望着沿高台甬道向宫门行去的李鐩背影,恨得咬牙切齿。
  「每年都讨上一套?你还真是贪心不足啊!」刘瑾微微一怔,随即摇头失笑:「上直官旗将军等也才三年关领一次盔甲,熬得六年方有一身绛红毡袄,你这奏议莫说李鐩,外廷任是哪个人也不会答应!」
  「兵仗局和内库里军器堆积如山,我手下那几个人一年才能用上几件啊!」
  丁寿暗自不服,单圣驾亲郊时围坛、守卫九门及各路摆队军兵就要从内库调取九万余副盔甲,且护驾事毕可都是要交回的,只这些数目便足够扩编后的巡捕营官兵支领一二十年绰绰有余。
  「人不患寡,而患不均,大家同是在京中当差,为何只有巡捕营可特例关领,其他营伍官兵及供役者岂能心服?」刘瑾回身点了点丁寿胸口,「人心这玩意儿,一旦不安分了,可不知会生出些什么乱子来……」
  「那就也给他们发就是了,教我说啊,咱大明的兵役属实清苦了些,便是一年给上一套衣帽鞋袜,也不算过分。」丁寿抚着被刘瑾戳中的前胸低声抱怨。
  「你说得轻省,京城内外各营头几十万军兵,五寺六部还有多少工匠杂役,一人每年都领上一身衣服,工部的节慎库掏干净了也支应不起,你这是要逼得李时器他去上吊啊!」刘瑾指着丁寿笑骂了一声。
  「说到底,还不是没钱闹的,公公,咱说句心里话,大明的赋税还是偏低了些,若是能再广开财源,莫说发上几身衣服,养军安民还能干多少大事,您老又何苦整日为着筹措那几两银子发愁呢!」
  「话虽如此,可地方上百姓的日子也不好过,除了缴纳赋税,还有各种应役差遣,这些年年景不好,灾祸频仍,百姓不可再添负担了……」刘瑾怅然一叹,颇透出几分疲惫无力。
  丁寿看准时机,凑前道:「公公,以前跟您老和万岁念叨过开海的事……」
  「那件事以后再说……」刘瑾蹙眉摆手,打断丁寿,扭头见他一副闷闷不乐的模样,莞尔宽解道:「如今还不是时候,急切不得。」
  「是,小子明白。」丁寿悻悻道。
  「你啊,还是欠了些稳重……」刘瑾发出一声苦笑,「罢了,不谈这些了,康状元守制丁忧,准备护送老母灵榇返乡,你陪我去送上一程吧。」
  「公公,我……」丁寿一脸为难,他和康海虽没多少交情,但这种婚丧嫁娶的场面事应付一番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康对山在刘瑾眼中属于典型的「别人家的孩子」,只要二人当面,没事不是教丁寿向人家请教学问,就是让他多学学人家品行才情,丁寿不胜其烦,连带着对这位对山先生也是能避则避,敬而远之。
  「怎么?」刘瑾眉毛一挑,不满道:「状元公痛失慈萱,你们同殿为臣,连这点人情世故都不通么?」
  「公公误会了,小子没有此意。」丁寿连连摆手解释,他总不好说是因为厌倦了刘瑾老将南山和对山放在一起比较才不愿去吧。
  正当丁寿无可奈何,准备硬着头皮应下时,终于来了救兵,「刘公公,丁大人……」乾清宫内侍张锐踏着碎步来到近前,向二人躬身行礼。
  「陛下有事吩咐?」刘瑾神情立时一凝。
  「无甚大事,只是传丁大人一同用膳。」张锐脸上陪笑,躬身回道。
  瞌睡来了送枕头,丁寿真想抱着张锐转上一圈,为免得意忘形,还故意装出几分纠结道:「公公,您看我这……」
  「罢了,咱家自去便是,你去陪陛下吧。」刘瑾无奈挥手,又不忘叮嘱了一句,「不要再自作聪明……」
  
  「你就是自作聪明!」小皇帝吐沫星子喷了丁寿一脸,犹自喋喋不休:「不就是增兵请赏这点小事么,至于弄这么一出」以退为进「来,好好说我便不能允了?和我斗这个心眼你有意思嘛?」
  丁寿这计策施展得着实有些拙劣,小皇帝略一琢磨便回过味来,将丁寿骂得狗血淋头。
  丁寿用袖子护着面前的几道菜,望着另外已被朱厚照口水殃及荼毒的大半桌菜肴,暗自叹息:好好的一个糊辣醋腰子,看来二爷是没法吃了。
  「朕问你话呢,你倒是说啊!!」朱厚照口若喷壶,都快怼到丁寿脸上了。
  好不容易等小皇帝闭上了嘴,丁寿抹了把脸,嬉皮笑脸道:「臣属实冤枉,臣有点小心思不假,却非是针对陛下,而是冲着两班朝臣使的,万岁也晓得锦衣卫为天子爪牙,无时不受外廷猜忌,连臣一趟西北之行都被他们无事生非大加鞭挞,他们怎会眼睁睁容得臣添置人手,扩充羽翼……」
  朱厚照眉头一拧,就要开口,丁寿抢声道:「臣晓得陛下体谅,自会成全臣下,只是臣觉得为这点小事让陛下劳神与那些左班官儿争辩论理,大可不必,莫不如臣主动认罪服软,让他们也觉得顺理成章来得顺遂便利。」
  小皇帝冷哼一声,撇着嘴道:「要不是看在你这点忠心份上,就冲你三番两次的对朕使花花肠子,就该治你的大不敬之罪!」
  「反正臣此次处置也确有失当之处,罚俸也是罪有应得,陛下若还不解恨,要如何加罪臣也领受了。」丁寿一拍胸脯,光棍得很。
  「见好就收,别蹬鼻子上脸啊!」朱厚照没好气道,他如何看不出丁寿此时根本没有请罪的意思。
  既然这熊孩子觉得自己被疏远了,那二爷就给你来回剖肝沥胆,直来直去,丁寿打定主意,笑道:「其实保国公也不愧老于军伍,所言的确不假,臣思想来这巡捕营还是将官太少,虽有内外把总指挥分管,但这些人互不统属,恐临事推诿,贻误军机,臣想着京城内外各添置一名参将都指挥,统管内外巡捕官兵,一旦生事,统一调派,便是归罪,也好责有攸归。」
  「归什么责?往哪里归?你提督的巡捕营,出了什么大事小情你也脱不开罪责!」朱厚照指着鼻子又给丁寿洗了把脸。
  发泄完一肚子怒气,小皇帝气息稍顺,才道:「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便按你的意思办吧,拟出人选报给兵部也就是了。」说完又不忘狠狠瞪了他一眼,「
  这般有事直说,只要有理有据,朕又不是无道昏君,岂有不依的,少给我使什么苦肉计来!」
  丁寿涎脸一笑,「便知陛下舍不得看臣受苦……」
  「去去去,别肉麻了,害朕一会儿连饭都吃不下。」朱厚照袍袖连摆,一脸嫌弃地回到了自己座位。
  你用不下饭能怪我么?宫廷膳食难吃您找光禄寺的厨子去啊,丁寿看着面前没被朱厚照「祸害」的几道菜,同样是一脸苦相,好像自己忙了半天也没护住什么吃食,一盘仓粟小米糕、一碟芥末苦菜根,还有一盘炒苦瓜,朱元璋当皇帝后为示子孙知外间辛苦,规定御膳中必要有民间百姓吃的野菜和粗粮,您老要教育孩子我没意见,可让二爷我这陪吃的该如何下嘴啊!
  丁寿筷子举了半天,不知从何处下手,皇帝早午膳不得进酒,二爷想用酒水顺顺菜叶子的机会都没有,只好眼巴巴望着小皇帝面前桌案,可怜兮兮问道:「
  陛下,您那个五味蒸鸡和椒末羊肉还吃么?」
  朱厚照充满鄙视地瞥了丁寿一眼,指着桌案吩咐张锐道:「这个、这个,还有那几个,都给他送过去。」
  「谢陛下。」丁寿眉开眼笑,看着一盘盘菜式摆在面前,兴奋地搓搓手掌,准备大快朵颐。
  还没等丁寿拿起筷子,一名内侍步履匆匆由外间走了进来,「启奏陛下,值鼓给事中段豸来报,长安门外有人击鼓鸣冤。」
  正在用饭的君臣二人同时抬起头来,相视一眼,面色狐疑,朱厚照道:「传!」
  
  不多时,工科给事中段豸步履匆匆进了宫门,拜上行礼,先请扰驾之罪。
  丁寿夹了一块蒸鲜鱼,正在边上挑鱼刺,见了段豸便咧嘴笑道:「段给谏,什么人击鼓啊?」
  没有那些老臣在旁,二爷在皇帝面前很是随便,段豸却不敢御前轻慢,侧身行了一礼才道:「顺天府霸州文安县民妇颜氏,为其子陆郊鸣冤。」
  「陆郊?怎么听着耳熟啊?」丁寿没心没肺地将挑完刺的那口鱼肉送进嘴里。
  正在御案后翻看由张锐转呈过来状纸的朱厚照抬起头来,没好气道:「你当然耳熟,人不就是交给你锦衣卫审的么!」
  「那个给自己老娘请贞节牌坊的新科贡士?」丁寿一拍额头,得,把这厮的事忘个干净。
  
  颜氏垂首低眉,眼光只是盯着前面引领内侍的足跟,一言不发,蹑步前行。
  这条路真的好长啊!沿着青砖铺就的漫长甬道,穿过一道又一道的巍峨宫门,好似永远也没有尽头,颜氏只觉两腿酸软,一颗心儿更是紧紧揪起,不敢稍歇。
  一切都是如何发生的?颜氏觉得连日来仿佛活在梦中,本已传来郊儿高中贡士的喜讯,族中长者皆说只要过了这一关,新科进士可谓囊中之物,想得多年辛苦,终见爱子长大成才,不免喜极而泣,怎料乐极生悲,不久又传来郊儿获罪下狱的噩耗,好似一声晴天霹雳,她当即便晕了过去。
  好不容易在丫鬟下人等的救护下缓缓醒来,一番追问,才晓原来是爱子为母请旌,遭人揭发,以致恼了皇爷爷龙颜,将人打入锦衣卫大牢,如今生死不知。
  没想到是自己的陈年丑事害了儿子,颜氏羞愧之余,更是担忧孩儿安危,只是她一个弱女子,平日足不出户,如何抛头露面,为子鸣冤,当即遍求族人代为出头,谁知前几日还登门庆贺热络非常的族人四邻,如今一个个推三阻四,态度冷漠,都道这是钦命要案,谁敢去翻!任她苦苦哀求,磕头泣血,终无一人肯施援手,更有不少冷言冷语的道她自己当年做的丑事,如今害了儿子不说,竟还要拉旁人下水,真个不知羞耻,败坏门风!
  恶语指摘如皮鞭将颜氏抽打得体无完肤,若非念着儿子安危,她寻死都不知有多少回了,既然求不得人,她索性横下心来,独自上京鸣冤,其中一路风霜辛苦自不必说,她又如何不晓此一番入京喊冤,无论成与不成,又要再将当年的那桩旧事重提,将她埋在心底的丑陋疮疤赤裸裸展现人前,任人指点耻笑,但只要能救回儿子,为母者便是一死也在所不惜,区区颜面又算得什么!她击起登闻鼓的那一刻,奋尽全力,没有丝毫犹豫。
  有吉时等人的前车之鉴,莫说值鼓的段豸,就是守鼓的那几个锦衣校尉也不敢再有须臾耽搁,接了讼状后立即进宫呈报,颜秀未等多久,便被传召进宫。
  尽管为子伸冤心中决绝,但颜氏毕竟只是一未经世面之普通民妇,在代表着天家威严的一座座恢弘肃穆的建筑中穿梭,让她不禁一阵阵头晕目眩,魂飞胆颤。
  终于在跨过又一道高高的门槛时,前面引路的内侍停住了脚步,公鸭般尖细的嗓音在耳畔响起:「启奏陛下,颜氏带到。」
  颜氏「噗通」跪倒,尽管声音打颤,还是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喊道:「求万岁爷爷明察,我儿陆郊冤枉!!」
  注:1、巡捕营的人数按《明会典》记录是额定一万一十八名,不过不是从开始就有的,经历一个漫长过程:「弘治元年,为因盗贼生发,奏准于三千营选拨官军一百员名,于彰义门外义丼儿及良乡县并清河、高碑店四处,每处二十五名,堤备盗贼。正德初年,京城内添设把总官二员,委官八员,各分地方。每委官一员,管领马军二十四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四百员名。京城外添设把总官二员,每员领有马官军五十员名。委官七员,每员管领马军六十名,共四百二十名。正德十年会议,京城内每委官一员,各添马军二十五名、步军二十五名,共军七百九十二名,马四百匹。京城外每委官一员,各添一百名,共军一千一百二十名 ,马一千一百二十匹。把总并委官,俱一年一换。」(王琼《晋溪本兵敷奏》)
  「嘉靖元年题准,添设城外巡捕把总指挥一员,及添拨官军一千员名。城内分东边、西边。城外分西南、东南、东北,共把总指挥五员,官军五千余名。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至芦沟桥,东至通州,分投巡捕。又于内拣选精锐五百员名,立为尖哨,加给行粮……俱自置盔甲什物,遇警调用」。
  嘉靖二十一年,「令巡捕官军,每二员名,给雨帽毡衫一副,计五千三百二十一副」 (《大明会典》)。按照两人一副的标准,最迟嘉靖年间巡捕营就超过一万人了。
  2、至于最早记录给巡捕营官军请发衣鞋的是桂勇:「给内外巡捕官军衣鞋。饬参将桂勇昼夜点视,故事巡捕官军无给衣鞋者,桂勇以请,工科及工部皆不可。上持与之,不为例」(《明世宗实录》)。
  凡京军关给。旧例衣鞋专备给边、其在京各役、例无支给。嘉靖七年、始令五年一次给赏京城内外巡捕官军、后上直红盔将军、披明甲军、锦衣卫大汉官旗、并府军前卫带刀官、锦衣卫巡捕旗校、并五所八所镇抚司士军、象奴围子手军、皇城四门守卫官军、俱比例奏讨。(《大明会典》)
  3、锦衣卫都指挥同知高得林奏:本卫五所旗校及七所镇抚司士军数少,乞以户内余丁收充军役五千人,给之月廪冬衣以充诸役。上从之,仍命以后不许援例。(《明武宗实录》)
  4、尽管各种史料里都有说刘瑾加重盘剥的,但逐一看基本都是在追讨逋欠,刘瑾掌权那几年还真没有对百姓加过税,倒是有对遭灾省份免税的记载,相比同时即便名臣如马文升,为了解决弘治国用颇乏的问题,提出过「南方折银米内,每石加银二钱」的方法,当然这个奏议最后到内阁被身为浙江人的谢迁给挡住了。
  5、「(孔)金乃乞食走阙下,击登闻鼓诉冤,不得达(《明史•孔金传》
  )。」由此来看,登闻鼓即便敲响了,皇帝在深宫里也不见得能听到,还得靠值鼓的言官往里奏报。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9/01 13:05:48

第五百章 钓鱼计马到功成 一着失损兵折将
  一间不起眼的小院落,一正两厢的格局,一如京师大多寻常百姓人家,一个人步履匆匆地走到门外,轻轻敲了几声院门,门内人暗数着门声节奏,终于放下戒备,卸了门栓,「吱呀呀」打开了院门。
  「回来了?」守门人与来人看来相熟,并不等他回话,只是目光向正房瞥了一眼。
  来人点点头,急忙忙向正房奔去。
  「咚」两扇木门被猛地推开,屋内人惊立而起,待看清来人相貌,才松了口气,急声问道:「朱聪,外边究竟怎么回事?」
  来人回身掩好房门,这才回道:「打听明白了,刚才的动静是官军在捕贼。
  」
  「真的?」屋内主人似乎有些不信,忧心道:「确实不是冲我们来的?该不是伪明的疑兵之计?」
  「千真万确,官军抬着尸首撤去的,我塞了一吊钱给兵马司的军卒,他说围剿的是河北强贼王大川。」来人笃定回道。
  「这帮鸡鸣狗盗之徒,平日里滥杀无辜,伤天害理,还险些因为他们坏了咱圣教的大事,真是死有余辜!」屋内的主人是白莲教大行分堂下的一个香主,名唤段朋,在晓得是因为王大川之故害得他白白担心了半晌后,立即对其破口大骂。
  「香主,而今虽不是冲着咱们来的,但咱们还须防着他们继续挨门挨户的查核由帖,毕竟咱们的路引都是伪造,若被人看出来马脚……」
  「我岂能不晓得这个,可堂主只交待了我等入京后蛰伏不动,一切听从他安排行事,如今上面没有旁的指令下来,我能有甚办法!」段朋没好气道,他也是奉命调派入京,对京师之地并不熟悉,出了这个街口,同样是两眼一抹黑。
  张茂为人小心谨慎,知晓自己的大行分堂设在伪明朝廷近身之畔,必须慎之又慎,故而各香头之间互不统属,各香主除了本分坛的事务外,只听命于他一人,对别的分坛并不了解,这样做的好处便如王玺般,虽落入锦衣卫手中,且耐不过刑供出同伙来,却只能供出自家下属,对整个大行堂大局无碍,坏处便好似现在的段朋,愣生生变成了无头苍蝇。
  「朱聪,分堂那边还没有回信?」段朋焦急地问着手下。
  作为一堂之主,张茂虑事也不可谓不周,在各处都留了通传信息的地点,以备下属有急事禀传。
  眼见朱聪无奈摇头,段朋愈加烦躁,「再去探探。」
  朱聪把嘴一咧,摊手道:「香主,便是堂里有了消息,而今也去不得了,刚刚官军封锁了街面,各坊之间许入不许出,就是得了消息,也送不回来呀!」
  「该死!!」段朋狠狠一捶掌心,不免心中隐忧更甚:「先是查勘由帖,如今又开始净街封路,无缘无故怎会闹出恁大阵仗?」
  「香主也不必太过担心,许是都为了王大川那伙贼人,您也晓得那厮的凶名,官兵未免不会小题大做,如今围捕已毕,兴许过个一时半刻,这封便解了……
  」朱聪见段朋愁眉不展,连忙宽慰一番。
  话音还未落,外间院门猛响起一通敲砸声,「开门,开门,官家办差!」
  段朋与朱聪相视一眼,终究还是来了……
  
  两边厢房门大开,一二十个精壮汉子涌了出来,有的手中还提着兵刃,守门人用肩头紧顶着院门,神色慌张地看向自家首领。
  大事临头,焦灼不安的段朋反倒平静下来,在院中清清嗓子,朗声笑道:「
  敢问哪位?」
  「不他娘说了官差办案么,恁多啰唣,再不开门大爷可就自己砸开啦!」门外的人没甚好声气,与他同来的人似乎也脾气不佳,纷纷应和叫骂。
  段朋低声对手下众人喝道:「把兵器收起来。」随即冲守门人点了点头。
  门栓才一撤下,院门几乎同时被顶着撞开,七八个兵马司的官军挤了进来,一个个伸着脖子左顾右盼,「他娘的瞎耽搁什么?可是干甚见不得人的勾当?」
  「军爷言重,小人们不过是几个走街的行商,怎敢做不法之事。」朱聪点头哈腰地陪笑道。
  「这院子是赁的,」两个顺天府的差役取出名册对照了下院门外的由帖,「
  沧州过来贩枣的?」
  段朋连声称是,「才租下这院子不久,沾皇爷爷的光,借咱京师这块宝地讨口营生。」
  「娘的,就是你们这群外地人,跟苍蝇见了粪一样喜欢往京城里扎,害得爷们一年到头不得消停!」一个官军狠啐了一口,忿忿言道:「都给大爷滚出来,查路引啦!」
  在兵马司的官军不停催促下,不久院内站满了精壮汉子。
  「一个个长得都挺结实,看来这贩枣的活计不赖啊……」官兵与衙役分别对照着各人路引描述验看,领头的官军闲在一边不阴不阳地嘬着牙花。
  「都是些甚也不懂只知道吃的憨汉,要不是还需要这些夯货卖气力,早便一个个撵回家去了。」段朋躬身赔笑,同时向身后使了个眼色。
  朱聪从屋内取出一个沉甸甸的布袋,满脸堆笑道:「官爷们辛苦,尝尝俺家乡的大枣,甚是甜人。」
  「滚一边去!别妨碍老子公务。」兵马司这位爷一肚子闷气,拿一袋子破枣糊弄老子,瞧不起谁啊!
  「您且先尝尝滋味。」朱聪抓起一把大枣道。
  「教你滚,你他娘……啊啊,你娘在家里安好吧?」见朱聪拿起的大枣下面黄澄澄的铜钱及夹杂的小块碎银,这位弓兵小头目险些咬了自己舌头,匆忙改口。
  「累您记挂,她老人家身子还算康健。」朱聪笑嘻嘻地将那袋大枣交到了对方手中。
  入手只觉一沉,怎么也得有个四五贯铜钱吧,若再加上那些碎银……,弓兵小头目立刻眉花眼笑,「你们这小本生意也不容易,见外了不是……」
  「为小人们耽误了诸位不少工夫,您几位拿着润润嗓子,权当赔罪,小人今后在街面上还少不得要麻烦诸位照拂……」段朋作揖不断。
  「难为你这份心,枣儿我们收了,不过这照拂今后么……」这人笑了几声,意味深长。
  段朋被这家伙笑道心中没底,还待再问,一个兵马司兵丁喊道:「头儿,点明白了,一共二十一人,都是外地的。」
  那「头儿」点点头,对段朋道:「掌柜的,收拾收拾东西,跟我们走吧。」
  众人面色齐齐一变,缩在门后的门子已经偷偷摸向了腰后,段朋立时用眼色制止手下的鲁莽之举,这几个杂碎好料理,可一旦露了行迹,势必还会招来众多官军,此间还没到鱼死网破的时候。
  「去哪儿啊?」段朋试探相询。
  「上边有令:为保京师安靖,凡京中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俱都逐至城外东郊,遣散归家。」兵马司的这位爷许是觉得收了钱没给人办事有些愧疚,对目瞪口呆的段朋宽解道:「其实周边州县也不乏城镇大邑,你把屋里的大枣归置归置,卖到那边去也可赚上不少。」
  枣儿的买卖兴许能赚上不少,可进紫禁城杀狗皇帝的生意就彻底泡汤了,段朋心里叫苦,摸了摸怀里的银子,凑前强笑道:「官爷您看可否……」
  段朋想着倾其所有,无论如何让兵马司通融一下将自己等人留在京城,还没等他请托出口,院门外又跑来一个军卒,朝内喊道:「头儿,有人死活不肯走…
  …」
  「军爷、差爷,诸位爷,求你们开开恩吧,我这才赁下房子安顿下来,平日就靠着个卖水挑子养着媳妇娃儿,真的没干过啥坏事情,您把我们这样撵出京去,让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过活呀!!」撕心裂肺的哭嚎声震天撼地,显是离这所院子距离不远。
  「你们手里的家伙是烧火棍啊,竖着的赶不走,就是横着的也得给我抬出京去,咱们一举一动可都有人盯着呢,你们是想害老子落到锦衣卫手里怎地?」弓兵头目吹胡子瞪眼教训着手下。
  无端遭了上司一通训斥,那军卒也是一腔怨气,再回身毫不客气,不多时便听见有人大声惨叫,随即孩子哭闹声及妇人的恳求告饶声不断传来。
  「他娘的,你路引上写的是离家几日?竟容你在天子脚下混赖了几个月的光景,奶奶的,单凭这一条就能打你几十背花,如今只是逐你们出京师,已是天大的造化……」
  「带你娘的家当,适才要死要活的时候怎地不说,马上滚蛋!!」
  听着吵闹声逐渐远去,弓兵头目面上露出几分笑容,扭头问道:「你适才说什么?」
  「哦?」听说事关锦衣卫,段朋松开了手中的银子,堆笑道:「无事,只是有些好奇,敢问军爷这是哪位贵人新订立下的规矩?」
  那弓兵头目神色瞬间变得无比晦暗,带着七分惧意,三分无奈道:「想出这等好主意的还能有谁,当今万岁爷跟前的大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呗……
  」
  
  京师东郊因着漕粮输京之便,甚为开阔,只是如今陆陆续续有顺天府及兵马司官兵押解着各色人等猬集此地,素来空旷的东郊野外也未免显得局促起来。
  段朋举目四顾,只见被清出京城的百姓乌央乌央的足有上千人,形形色色,多是粗衣短褐的贩夫走卒,亦有少数行商,其中未免夹杂着一些目光闪烁的獐头鼠目之辈,心知必有不少圣教同门亦在其中,奈何互不相识,想要商量都不知从何人身上开口。
  一队兵马司的弓兵负责弹压维持秩序,待得日影西仄,确定各处再无人解送过来,一个当官模样的人骑在马上对众人高声喝道:「尔等听着,奉都指挥使掌锦衣卫事丁大人之命,尔等市井游食无业之人汇聚京师,扰乱治安,败坏纲纪,实为京城祸乱之源,即日起全部逐出京师,自谋生路,敢有擅回者,严惩不贷。
  」
  此令一出,数千百姓嚎啕不绝,家乡如有生路,谁肯离乡背井在京师谋活,更有许多小偷小摸的奸狡欺诈之徒,全仗京师三教九流这一滩浑水发财,如今被断了财路,更像死了爹妈般呼天抢地。
  兵马司不理众人哭嚎,他们差事已了,赶着关城门前回衙门复命,扔了这几千百姓,打道回府。
  求告之人都已走了,众百姓也都渐渐没了力气,哭喊声逐渐低沉,化为零星呜咽低泣,朱聪凑到段朋跟前,「香……大掌柜的」,被段朋一瞪,朱聪及时醒悟地换了称谓,「咱们怎生办是好?」
  「我怎知道!」段朋烦恼道:「无令返回,便是抗命,况且圣……上面恁大图谋,不会轻易改弦更张,可是如今进不得京师,便是有令也接收不到,我等全都成了没头苍蝇,总不能合眼摸象的胡乱行事吧?」
  朱聪一撇嘴,心道您别问我呀,我若是能拿定主意,还会让你做这个老大么!
  这伙人正自愁云惨淡,不知如何是好,忽听人群里有人发出一声大喊,「甚个鸟指挥,脑袋一拍下了这个球令,那些店铺连云的富商大贾不见他清理出京,只拿我等升斗小民耍弄,分明看我等好欺负,不顾我等的死活!!」
  众人正是六神无主,茫然不知所措,一听那人的话顿觉说得有理,纷纷应和。
  「说得不错,我做工的那间酒楼东家便是南直隶人,怎不见被他们一家被押解来此?官差尽是欺负我等苦哈哈!」
  「可怜我这一家老小,眼看衣食无着,官家这是逼得我等去死啊!」
  「这京师治安败坏,岂是我等祸乱的,好端端的,随便安个罪名,说赶便赶出来了,天理何在!!」
  「……」
  「……」
  一时间千余人齐齐诉苦,各抒己见,俱都觉得自己受了天大委屈,官府不公!天道不公!至于想出这个鬼主意的锦衣卫那个甚鸟指挥使,更是生儿子没屁眼的混账玩意!
  「我等在这里倾吐委屈,朝中那些大人们怎会知晓?还是能伤得到姓丁的那狗官分毫?是汉子的,随我回京说理去!」初个发声那人振臂高呼,休看这人年纪轻轻,却是中气十足,一声便压住了全场乱哄哄的杂音。
  「可是适才的军爷说我等再折返回京,就要严惩,少不得要戴枷坐牢,可如何是好?」人群中总有老实怕事者瞻前顾后。
  「呸!被赶出来失了生计,反正早晚也是个死,不如索性将事端闹大,看那群狗官如何收场!」那人振振有词。
  「对,反正他娘是个死,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既然烂命一条,我等还怕个鸟!」立时有人附和。
  「咱们就是拼个一死,也要将那姓丁的狗官拉下当垫背,大不了同归于尽!
  」
  「对对对,反正法不责众,我等大小几千人等,只要大家一条心,合力拧成一股绳,官家能奈我何!!」
  被强行赶出京城的众人本就有一腔怨气,这时又见有人挑头出了主意,且应和的不少,纷纷便觉寻到了主心骨,那些捞偏门更觉可以趁乱再捞上一笔,起哄嚷嚷着要回京说理,众口一词,这气势一旦起来,便是那往日心思怯懦的也被鼓荡起了几分前所未有的勇气,随着人潮向京城方向涌去,单留下一些老弱妇孺及不敢与官斗的认命百姓在郊野中茫然无助。
  段朋本是进退两难,众人这么一来却正切中他的下怀,不晓得哪里从天而降这么个宝贝,若非时机不对,真想抱着那牵头挑事儿的哥们狠狠亲上几口。
  「掌柜的,有些不太对啊?」朱聪悄声耳语。
  众人起哄聒噪,又乱又杂,朱聪声音又低,段朋有些听不清楚,嚷道:「你说什么,大声些!」
  朱聪也懒得废话,直接向前方一指,顺着所指方向,段朋见队伍前面那个率先发声的人挥舞的臂上,不知何时缠上了一条白巾。
  段朋心头狂跳,在人群中游目四顾,只见目光所及,足有数十个臂膀上都缠有白巾者,其中许多正是方才出声附和并鼓噪将事端闹大之人。
  一种终于找到组织的充实感迅速填满段朋心胸,他欣喜若狂地分开众人挤到队伍前面,挨着那个不断叫嚣鼓动的年轻人,看看四下无人注意,低声说出了白莲教的接头切口,「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那年轻人恍如未闻,犹自奋臂大呼,段朋疑他未听清楚,直接抓住他手臂,又道了一遍。
  「这位兄台,我不知你在说些什么。」年轻人淡淡言道。
  段朋一愣,难道自己想差了,仅是巧合不成?又见那年轻人仿佛漫不经心地在自己手臂上扫了一眼,便转目他处,他立时恍然大悟,暗道该死,怎地把这个重要物什给忘了!
  段朋急忙从怀中取出一条白绢,将之缠绕在左上臂,那年轻人果然露出微笑,拱手笑道:「白莲花开千万朵,心灯一盏照我还。」
  这次对方抢先开口,反将段朋问得微微一怔,不过他此时正是心神不宁,好不容易遇见同侪,一时未想其他,本能回道:「真空家乡极乐引,明暗归位各浮沉。」
  「适才敌我不明,兄弟多有得罪。」年轻人诚意致歉。
  段朋如今哪有心思计较那点小误会,只是急于消解心中众多疑问:「不妨事,但不知兄弟隶属哪个香头?今日所为可是接了堂主之令?堂主老人家现在何处?」
  「嘘——」年轻人示意噤声,段朋也立刻警觉地看看左右,只听那年轻人道:「事态紧急,各处兄弟都断了联系,索性便借官府这次昏招,造起声势,趁机举事……」
  段朋惶急道:「皇城守备森严,仅凭我们这些人如何能杀得进?」
  那人脸色一变,「我只是传话,进京后自有人再联系,兄弟你莫非忘了规矩不成?」
  想起教规严厉,段朋惊出身冷汗,点头道:「是,在下明白。」
  「当务之急让咱们的弟兄都亮出身份,别到时候敌我不分,被这些人给胡乱冲散了。」年轻的白莲教徒看看身后攒动人头,低声嘱咐。
  段朋慎重颔首,心中还是觉得有些没底,「堂主那里……」
  「你等鬼鬼祟祟,是干甚的?」年轻人突然一声大喝,打断了段朋问话。
  如今天色还算早,有那急于赶路的商队想着趁落日前进城安顿,眼见上千人乱哄哄朝前过来,虽不知其来路,也担心他们无端生事,俱都躲在道旁闪避窥伺,被那年轻人一眼揪了出来。
  听了那群商旅作揖打躬的一番解释,年轻人自顾冷笑,「进城经商?这京城里已经容不下你等外乡人了,你们那些货物再运了回去也是徒费银钱,不如留给我们,也算省些负担!」
  大手一挥,年轻人身边那些臂缠白巾者立时涌上抢夺商队,人群中那些奸宄宵小岂会放过这个便宜,纷纷冲上搜检,商队中人怎想在天子脚下,还有这般明目张胆的大群强盗,见他们人多势众,不敢抗拒,只是不住求告哀恳,但请为他们留下一些衣食盘缠,却引得那些恶徒暴虐心起,抢掠起来更加肆无忌惮。
  年轻人回目四顾,见己方人群中有人面露不齿之色,有的生出几分惧意,更多的则是意动踟蹰,轻声笑道;「看到了么,只消我等声势浩大,便是白取了他们财物,他们也不敢多放个屁出来,兵马司那几个官军有何可惧!你们若是不动手,可就只得眼睁睁见我等得便宜咯!」
  那些正搜刮得不亦乐乎的家伙们顿时一通哄笑,终于引得些本是良善的百姓也按捺不住,加入了他们的抢掠行径,这一动了手,胆子便纷纷大了起来,最终这支商队莫说货物盘缠,便是身上衣衫也被扒个干净。
  见那群近乎赤裸的商旅们抱臂缩在一处瑟瑟发抖,年轻人不屑戏谑道:「只能说尔等倒霉,也莫要怨恚我等,真要责怪便去寻那叫丁寿的锦衣卫都指挥使的晦气,看他能否赔偿你等……」
  一个身上从头到脚裹着一匹新抢的彩缎的恶少年笑道:「只要他那时候还没被我们抢扒了裤子,当会有东西来赔给你们……」
  众人哈哈大笑,如今胆子也都壮了,连叫嚷的气势也雄浑了几分,便是不找那姓丁的狗官麻烦,这一路抢了下去,大家也足可狠狠赚上一大笔,这样来钱可比整日挑担卖货来得容易,心中野火一经窜起,再也浇灭不息,有的为了寻找趁手家伙,直接从沿途道边折了树干枝杈,连枝带叶挥舞着沸沸扬扬向京师东面的朝阳门涌去。
  「高啊,随便抢上几个行商,这些个见钱眼开的愚民便心甘情愿成了圣教大业的马前卒,有他们在京中生乱,咱们浑水摸鱼,大事未必不能成!」段朋对这个年轻人真是刮目相看,圣教果然人才济济。
  「朱聪,立时让咱们的人都佩戴好标记,可别进京后失散了。」段朋吩咐道。
  朱聪等人也咂摸出了些味道,又见自家香主和那年轻人攀谈后神采飞扬,想来事情有了眉目,当下也毫不犹豫地取出白巾缠到臂上,这缠白巾的人一多,不免引起了旁人注意,有那过来问询的,若仅只好奇疑惑,他们也都守口如瓶,一旦确定来者是同类,他们便加油添醋一番解释,众人立时明了,这一传十,十传百,还没走出五里路,有白巾为记者足已有三百余人。
  朝阳门外至通州这段官道因着每年漕粮输京,虽说道路宽阔,却也被年复一年的沉重粮车碾压出道道车辙,这几千人男女老少俱有,深一脚浅一脚地一路走来,队伍拖出里许来长,瞧着不像是来向朝廷要公道,反更像逃难的灾民多些。
  段朋回头看看自己这支队伍,暗暗皱眉,莫要一路抢掠积攒出的那点士气被这些老弱病残给消磨干净,他凑到那年轻人身前,低声道:「王兄弟,绕过前面那个小丘便可见到朝阳门了,若由着这些人般拖沓招摇,引人注目不说,万一门军忧惧落了城门,咱们就是再多个几千人一样进不得京城啊!」
  如今段朋已知这位年轻人名唤王准,将心中担忧与之商量。
  「小弟早已想到,大哥选上几个心腹跟我先去城门前守候,待得大队近了,那些门军若有异动,我等便抢先动手夺了城门,京中承平日久,那些守城军士不堪一击,定然望风而逃。」
  听了王准这主意,段朋连声称好,立时选了自己麾下朱聪等七八个精锐心腹,连同王准点了的四五个人随他同往,王准与其他同伙交待了几声,便带领着十几人加快脚步,顺着官道直趋京城。
  「大家快走,腿脚都麻利些,想想城隍庙市摆的那些珠宝象牙,东华门街面上那些番人贩售的海外奇珍,官家苛待我等,便是顺手拿上几件权作补偿,谅来也是法不责众……」留在队伍中的段朋等人隐在人群中,不住鼓动士气。
  清酒红人面,财帛动人心,不得不说白莲教众在鼓动百姓人心上确是一把好手,数千人听得胸腾热浪,鼓足力气奋起赶路。
  混乱的人群转过前面山丘,朝阳门已然在望时,不觉全都顿住了脚步,只有后面不明情势者依旧推搡向前,可待他们看清了眼前情景,也不由和前者一般长大了嘴巴。
  一队官军排着整齐方阵,当当正正堵在官道正中,盔甲鲜明,刀枪耀眼,那兵刃上的闪闪寒光看得众人一阵心悸。
  还没等众人回过神来,又听得一支鸣镝划破长空,随即蹄声如雷,成群结队的骑兵从山丘之后绕出,从左、右、后三方围了上来。
  这群骑士服色不一,有的毡帽皮衣,有的铁盔棉甲,内里俱是紧身箭袖,一个个扶弓持刀,当先骑士已然张开角弓,锋寒箭镞在落日夕阳的映照下寒光闪耀,瞧得众人胆颤心寒。
  不知哪个先发出了一声大喊,随即人群中鬼哭狼嚎,众人丢掉手中的树枝木干,抱头鼠窜。
  「嗖—嗖—」
  羽箭破空,骑士们毫不手软,狼狈逃散的人等立时便有十余个中箭扑倒。
  「跪下抱头,敢有乱动者格杀勿论!」骑士们抽出腰刀,挥舞大喝。
  「跪下!!」官道上的列阵步军齐声大喝,有那胆小的直接便吓尿了裤子。
  众人纷纷依言跪倒,不敢乱动,其实这支骑兵队伍满打满算不过三四百人,可骑兵阵势一拉开,当真有漫山盈野之势,众人大多都是小民百姓,如何敢跟持枪握刀的官军对抗。
  段朋见机得早,早就猫在人群中不再胡乱动弹,京师周边俱是平原,他们这两条腿的如何能跑过四条腿的,至于直面冲撞对面列阵已毕的明军步兵……段香主自问就是喝多了二两猫尿,也不会去干那主动寻死的勾当。
  好在这里足有几千号人,大家彼此互不相识,官军总不能将我等俱都杀了吧?段朋竟然破天荒地寄希望这些天子脚下的官军发发善心,不要和他多做计较,罚些银钱,挨顿板子他也认了,想到此处,不觉将藏有兵刃的包袱踢得离自己远些。
  伴着跫然靴声,一队步卒持刃上前,四周骑军依旧安坐马上,警惕地监视众人。
  「官爷,我等俱是良民啊,只是蒙冤被赶出京城,想回来讨个理儿,并非作乱……」人群中有人大着胆子哀求解释,立时引得一片附和。
  「全都闭嘴,是乱民还是良民不是你等说得算的!」带队哨官大声呵斥,随即点着一个人道:「把他带走!」
  那人大呼冤枉,人群中顿时一片骚动,「锵——」官兵钢刀出鞘,看着那雪亮刀光,众人识相得又都抱头跪下,只是战战兢兢地默念弥陀,求莫要倒霉被官军选中。
  「这个,拿下!」又一人被点了名字,那人不待官兵来拿,蓦地跃起,怀中掏出一把匕首,反手便刺。
  未等他伤到人,只听「咻—咻—」数声,七八支箭矢已插满胸前,那人挥着匕首无力空舞数下,噗通栽倒,引起一片惊呼。
  那支步军也不见丝毫惊讶,两个兵卒上前又在那人身上各补了一刀,确认人已死透,直接将尸身拖了下去,众人虽吓得心胆俱裂,但有前车之鉴,都不敢再动,只默求阎王莫要上门就是。
  陆续又有人被选中拉出,段朋偷眼观瞧见被逮捕的皆是臂缠白巾的,暗道不好,教中秘密已被人窥破,见无人留意,他立时将自己臂上白巾取下,偷偷藏了起来。
  段朋取下标记后便继续抱头不语,官军在人群中穿插来去,也的确未曾寻他晦气,正当他暗自庆幸时,眼角忽然瞥见一角襕袍,一双皂靴缓缓走至近前。
  「段大哥,还跪着呢?」
  声音有些耳熟,段朋疑惑抬头,只见背倚夕照,一个明廷军官头戴帽儿盔,身着膝襕绣袍,笑吟吟地俯视自己。
  「你是……」阳光照眼,那人面目又隐在帽檐阴影之下,段朋一时没得认出。
  那人微微偏头,段朋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是你!?」
  来人正是王准,段朋顿时明了自家因何落到这番境地,「是你做了圣教叛徒,出卖我等?」
  「这话可就错了,小弟隶属锦衣卫西司捕盗校尉,咱们是官贼不两立,何谈出卖背叛?」
  段朋悔恨交加,看看左右,当机立断大喝道:「官军已知晓我等圣教身份,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拼出一条血路,大家各安天命!」
  「拼啦!」一语惊醒梦中人,残余的白莲教徒不再心存侥幸,纷纷暴起反抗,惊呼惨叫之声不绝于耳。
  段朋喊得光棍,却未在初时便窜起,见周围弓手箭矢纷飞,无暇顾及此处时,他方一跃而起,曲指如钩,直锁王准咽喉。
  心中恨意浓浓,段朋一出手便是雷厉风行,快若闪电,王准不见惊慌,一掌横在颈间挡住攻势,另一手抓向段朋肋下。
  一招间变守为攻,段朋心知这年轻锦衣卫功夫在他之上,既然拿他不下,不妨趁早脱身,双足一点地,斜刺里飞身窜出,一下便跃出七尺,随后在扰乱奔走的人群中绕来绕去,眼见便要冲到队伍边缘。
  段朋正自欣喜,想着趁乱可夺下一匹马来逃生,忽地背心猛地一震,一股大力传来,他只觉眼前一黑,张嘴「哇」地喷出一口鲜血,「咚」地一声一头栽倒。
  一条细链拴着一个拳头大小的锤头,随着王准手腕抖动,好像一条怪蛇般翻转而回,缩进他的衣袖之中,王准把头一摆,淡淡言道:「拿下。」
  
  小丘之上,丁寿在众人簇拥下眺望官道乱象。
  「螳臂当车,自不量力。」丁寿不屑嗤笑,身为白莲教匪未必死罪,可在官军围捕之中还负隅顽抗,这可真是自寻死路。
  「未想城中还有白莲逆党图谋不轨,若非大金吾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后果着实不敢预测,下官钦佩之至。」柳尚义这话半是恭维,也是肺腑之言,倘若真让白莲教在京中生出事端,他这个巡历顺天保定各府的捕盗御史,真该是当到头了。
  「多蒙侍御麾下与五城兵马通力帮衬,丁某不敢居功。」丁寿随口应付,目光却在山下那些巡捕营官军身上来回巡睃不停。
  「巡捕营的人怎么穿得五花八门的?哎,那边那个还有打着赤脚的!怎么看着比那些百姓还要寒酸?」丁寿终于忍不住对着下面军兵指指点点。
  并非丁寿多事,实在是那些巡捕营的马步军士衣装千奇百怪,莫说相比锦衣卫的锦衣绣袍,便是他从神机营调出来的那哨官军,衣甲也比他们光鲜整齐了许多。
  「巡捕营俱是从京营里选拔而出的精锐健儿吧,怎么都这些打扮?」丁寿实在不解,带着愠色质问身后:「莫不是有人其中贪墨?」
  那几个巡捕营的把总指挥急忙申辩,「末将怎敢,实在是军中定例,巡捕官军俱自置盔甲物什,遇警调用,上峰并无有这置办衣鞋的银钱调拨,我等贪从何来!」
  「我等虽出自京营,可毕竟已另成一系,谁肯为巡捕营这不足千人的营头向工部请讨!」
  众将俱是一副怨天尤人,顾影自怜的苦相,看来不像作假,丁寿将探询的目光瞧向了神周,这小子自幼随着神英在京营与边军地方历练,当是熟知军务内情。
  「其实非只巡捕营,军卒应役,衣鞋盘费均由军户自承,上直侍卫旗校官军俱同此例,」神周欠身,带着几分讨好谄笑道:「神机营若非缇帅您来坐镇,这衣甲兵仗的调拨怕是还有好一番官司要打。」
  「神机营是泾阳提督统领,此乃兵部明文,丁某不过是一管营号头,少将军莫要弄错。」丁寿提醒道。
  「大人说的是,末将口误,大人见谅。」神周急忙施礼赔情,心中暗道:说得好听,你一纸手书过来,老爷子立即调派兵马,比接了兵部行文还要痛快利索,京营中哪家号头官敢这么指使本营提督的,你这话谁能信啊!
  众人这通闲话工夫,山丘下乱事渐平,王准提着绣袍,兴冲冲奔上山丘,叉手行礼道:「启禀卫帅,诸位大人,白莲逆匪已然尽数被指认而出,共擒杀逆党三百七十三人,标下特来复命。」
  「好,逆贼一网成擒,多赖大人奇谋妙策。」周遭文武弹冠相庆,一场祸乱消弭无形,众人都可记上一功。
  丁寿面无波澜,淡淡道:「百姓伤亡多少?」
  「这……」王准欣喜之色顿时退散无踪,纠结道:「贼人最后暴起作乱,妄杀了许多裹挟百姓,约有个二百余人吧。」
  王准这话说得多少有些心虚,那些死去百姓有被白莲教人狂性大发胡乱砍杀的不假,却也有近乎半数是被官军弹压时射杀导致,他心知丁寿等人一直在山丘上观战,不难辩出他话中真假,故而心中惴惴。
  丁寿没有去揪王准话中错漏,只是仰天一叹,「百姓何辜,因丁某一念之故,无端受累枉死,唉,丁某愧对这二百余冤魂啊!」
  「大金吾不必萦怀,白莲教逆谋所图非小,一旦事发,祸及的何止这二百生灵,牺牲这小股百姓,全了皇城安危,功在亿万生灵,壮士断腕,亦属无奈,缇帅还是宽心为上。」柳尚义温言劝解。
  「请大人宽心为上。」周边众人齐齐躬身。
  「将死者收敛,厚恤家人,其余百姓愿回城中者听其自便,若要返乡的发放盘缠,不得为难。」丁寿再度喟叹一声,斜上抱拳道:「某自当上表,向陛下请罪。」
  王准躬身领命,却没有立即退下,站在那里欲言又止。
  郝凯见丁寿神情落寞,心中正自不安,又见手下傻愣愣站在那里,怕他再引起上司不快,喝道:「领了卫帅之命还不快些去办,胡乱磨蹭个甚?」
  丁寿摆手制止郝凯,「你还有话说?」
  「是。」王准偷望丁寿,见他并无不满之色,又瞧瞧冷眉冷眼的上司郝凯,立时低眉垂眼道:「属下以为,大人大可不必为下面那些百姓难过自责……」
  「哦?」丁寿对这个年轻人有了些兴趣,「却是为何?」
  「这些百姓如今看来凄惨,大人却不知他们只是稍经挑拨,便劫掠行商,更是贪心不足,欲仗法不责众,聚往城中劫掠,此等样人,失却律法监督,便纵欲为恶,早晚也是从贼为盗的结果,大人将他们逐出九城,何过之有?如今他们死于城外,也是利欲熏心,罪有应得!」
  丁寿抱臂沉吟片刻,忽地一笑,转首道:「侍御是两榜出身,熟读经史,觉得这孩子所言可有道理?」
  柳尚义抚着唇上短须,思忖道:「这个嘛,的确不无道理,人之性恶,生而有好利焉,那些百姓若非心存贪念,也不会一路到此,中了官兵埋伏,虽说可怜,但也算咎由自取……」
  丁寿仰天大笑,慨叹道:「孔子曰人性本善,荀子谓人性本恶,善焉?恶耶?丁某私以为全不为重,人之为善行恶,非出自本性,而在于世之教化引导,惩戒规范,丁某身负皇恩,仰食君禄,为官不尽教导百姓之责,已是失职,反以利诱之,导其向恶,可谓罪上加罪,如何能辞其咎?」
  柳尚义揣度片刻,霍然警醒,躬身一礼,「缇帅教诲,尚义铭记。」
  「宗正兄言重。」丁寿扶起柳尚义,又转头对王准道:「小家伙,你以为呢?」
  「属下愚昧,见识短浅,请卫帅降罪。」王准躬身请过。
  丁寿笑道:「降罪一说便免了吧,你立了大功,该受赏才是,你如今还只是个捕盗校尉?也罢,今日起便是总旗官了。」
  「还不快谢过卫帅!」见王准埋头不应声,郝凯急忙催促。
  「谢卫帅恩典,属下不敢领受。」王准沉声道:「下面百姓是受属下等人挑拨,乱法犯禁,劫掠商旅,请卫帅治属下诱民教唆之罪!」
  丁寿微笑:「你等是受命行事,罪在本官,与尔等无干。」
  「属下还要向卫帅请罪,」王准还是不敢抬头,「为了取信白莲教匪,属下对卫帅多有不敬之言,还……还要遭劫商旅将账记到卫帅头上。」
  丁寿一愣,旁边郝凯连声怒骂:「你这搅事精混账东西,胡言乱语,不是坏卫帅名声嘛!」
  「罢了罢了,」丁寿笑着挥手,「你让他们来寻我也是不错,这笔账本官认下了,立刻安排人沿途搜寻遭难商旅,有何损失照价赔偿。」
  「功是功,过是过,你也不必记挂在心,安心领受升赏就是。」
  「谢卫帅。」王准再行一礼,告退下了小丘。
  「老郝,你手下这小家伙有些意思。」丁寿有感而发,王准不怜悯那些有过抢掠行径的百姓,却还知晓念着那些沿途遭难的旅客行商,可见其心中并非全无是非。
  「这个夯货,教卫帅您见笑了。」郝凯挠头傻笑。
  柳尚义笑道:「王大川贼党授首,还意外破获了白莲教逆谋,据说厂卫还擒获了许多绿林大盗,托卫帅之福,下官辖境日后当安靖许多。」
  「此番有赖诸位臂助,也算功德圆满,丁某已在府中设下便宴,为诸位庆功。」
  众人纷纷称谢,「多谢大人费心。」
  于永立在人群中随声附和,心中却有些吃味儿,钱宁、郝凯各有功绩,自己手下却没捞到一条大鱼,万一被卫帅从此轻视,可如何是好,正自纠结,余光斜睃到一条人影飞奔而来。
  「卫帅,常掌班来了。」
  丁寿回身看到常九,热络地打了声招呼,「老常,来得正好,领上东厂的哥儿几个到我府上饮酒去……」
  「大人,酒宴暂时饮不得了……」常九满头是汗,一脸焦急,「出事了……
  」
  
  三具尸体,整齐地平躺在三张长条木桌上,丁寿神情凝重,看着在桌前忙碌不停的杨校,缄默不语。
  「大人,三位掌班身上除了刀伤和棍伤,并无有中毒迹象和暗器伤痕。」杨校勘查完毕,向丁寿回报,三眼雕计全因被王大川临死一击重伤,不得已丁寿只得向柳尚义借将。
  「河北三虎功夫如此了得?竟然以二敌三,毙了东厂三名掌班?」丁寿蹙眉自语。
  「断无可能!」常九斩钉截铁道:「东厂派出擒拿各路匪盗的人都是经过老计盘算安排,可以说十拿九稳,绝不会失算。」
  「郉老虎的揆天大阖棍走的是刚猛一路,陆坤的三十六路大力神棍也是以强横著称,不是属下夸口,便是两个郉老虎,以硬碰硬,也断不是陆坤的敌手。」
  陆坤的天生神力丁寿亲眼所见,两膀可说有千钧之力,丁寿扪心自问,便是他与陆坤对阵,也只有以巧力取胜,当下轻轻点头。
  「公羊的杆子鞭法自不必说,那九枚淬毒飞梭也是神鬼难防,乌金虽身肥体胖,但他的分筋错骨手是自幼便下过苦功的,变化巧妙,最善近战,他二人一远一近,配合天衣无缝,孙虎的八卦刀如何能胜!」
  话到此处,常九含恨顿足,激愤道:「因而我实在想不透,他们三人如何会折在那二人手中,除非……有旁人帮手。」
  「帮手?」丁寿眉峰舒展,「河北三虎该有三人,会不会是那另一个……」
  「不会。」杨校果断摇头,「三虎的另一人八年前便已投身公门,与他两个盟兄断了往来。」
  「既然一个头磕在地上,关系岂能说断就断,保不齐那人还和这两个贼人藕断丝连,投身公门不过掩饰身份……」十二掌班共事多年,常九如今一门心思替几个老伙计报仇,宁可杀错,绝不放过,阴恻恻道:「杨捕头如何就能笃定与那人毫无关系?」
  「因为杨虎如今正在真定府捕盗御史甯大人麾下效力,不会擅入顺天府境内,常掌班若是不信,可自到真定核实。」杨校冷冷言道。
  「常某自然会去,管他是谁,动了我东厂的人,我要他血债血偿!」常九咬牙切齿道。
  见二人争执将起,丁寿满心腻味,皱眉斥道:「尚且不知凶手是谁,还不是窝里斗的时候!」
  常九讷讷退到一边,呼出一口浊气,丁寿平缓语气问道:「杨捕头,可还有别的眉目?」
  「乌掌班与公羊掌班俱是死于刀下,陆掌班致命伤虽是头顶挨了那一记重棍,但左腿及右胁各有一处刀伤,故而小人判定,这使刀之人方是真正关键。」
  「孙虎的八卦刀绝没有这个本事!」常九插言。
  「大人请看。」不理常九,杨校捧出一块红布摊开,里面盛放着九枚断成两截的飞梭,「这想必便是公羊掌班所用暗器了?」
  见杨校对自己态度冷淡,常九心中有气,闷声不答,丁寿转目看去,常九只得老实颔首承认,丁寿扭过头示意杨校继续。
  「从这九枚飞梭断裂位置看,当是被人一刀所断,想是公羊掌班也觉情态危急,一次将防身暗器全部使出,不想歹人刀法高明,一刀之间将这九枚飞梭全部斩断。」
  「江湖传言,杨虎的流云刀法技艺精湛,如行云流水,同时斩断这九枚飞梭当是不难吧?」常九念念不忘三虎中人。
  「莫说流云刀,世间可以同时毁去击落九枚飞梭的功夫还有不少,可是能一刀之间断纹裂痕俱在同一处的,实不多见……」杨校道。
  丁寿有些不耐烦,「别遮遮掩掩的,直说是谁?」
  杨校看着二人,一字一顿道:「九转回雁刀,刀回落九雁。」
  「大盗刘三?!」常九失声叫道。
  「什么来路?」丁寿蹙眉发问。
  常九想起这位爷对江湖绿林的事情不甚了了,急忙解释道:「启禀大人,这刘三本名刘惠,也是河北一员响马大盗,其人行事狠辣,手段凶残,只是犯案不频,未如王大川等为祸剧烈,其成名刀法便是」九转回雁刀「。」
  丁寿不解,「此等贼人为何还不缉拿归案?」
  杨校禀道:「刘贼行踪诡秘,犯案从不留下活口,是以公门中连他真实样貌也不知晓,只是从其」九转回雁刀「推测,该是出身于雁行门,可是雁行门十数年来人才凋零,寻踪访迹甚是不易,故而……人犯一直未曾到案。」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他当初打草惊蛇,除了算计将王大川逼出顾府,也想着搂草打兔子,干脆把那些有案底的绿林草莽们一勺烩了,他此番调动各方人马,也需要多分润些功劳出去,反正人又不是在顾家抓的,顾北归难担干系,他对顾采薇也有交待,而且据说那位脾气火爆的未来丈母娘,对这些绿林人士也是好感缺缺,正好可以趁机卖好,没成想正以为得计之时,迎头被浇了一盆冷水。
  「百密一疏啊!!」二爷的牙床不觉开始疼了……
  注:天理教杀进紫禁城的「从来未有事」毕竟只有大清朝才出现,思来想去还是不能夺了这些白莲教徒子徒孙的风头,就这么处理了吧。
  「市井游食无业之人,如酒保、磨工、鬻水者,皆逐之四出。千余人集于城外东郊,持白挺劫人,声言自分必死,欲甘心剌(刘)瑾,(刘)瑾惧,乃复之。」不管是不是刘瑾怕了才取消驱逐这事,锅就先让丁二背了。
  历史上锦衣卫干这种打入敌人内部卧底,骗取信任后再把你卖得裤衩都不剩的套路是驾轻就熟,宣德六年时两个杀人强盗因为被官府追得狠了,脑袋一热想玩票大的,约了人想埋伏着把朱瞻基给做掉,结果队伍中混进了锦衣卫,集体凉凉,「锦衣卫获二盗焉。盖盗尝杀人,官捕之急,遂私结,约候车驾之玉泉寺,挟弓矢伏道傍林莽中作乱。时有捕盗校尉,亦变服如盗,入盗群之中。真盗不疑,竟以其谋告之,遂为所获」(明 陈建:《皇明通纪法传全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8/17 00:44:18

第四百九十九章 施绝技盗魁搏命 展神射钱宁灭口
  厂卫中人只是清了附近几处院落,此处民居密集,货栈内打得天翻地覆,争杀声早便传出老远,附近百姓吓得四散奔逃,家家关门闭户,口念弥陀,祈求家人平安。
  此时钱宁万分焦躁,齐彦名的出现打乱了他原先部署,更想不到双方贼胆包天,竟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公然亮刃行凶,教他管是不管!
  「钱大人,是抓是放您得拿个章程了,他们闹出这么大的动静,即便咱们不管,也会有人出面……」曹大康嘴角微微下垂,不阴不阳地说道。
  钱宁蓦地抬头,眼神狠厉,「动手,一个也不留!」
  还没等曹大康与常九传令下去,只听外间又是一阵杂沓乱声,「什么人白日行凶,眼中可还有王法嘛!?」
  院门忽地推开,一个便装校尉冲了进来,「大人,兵马司的人过来啦!」
  
  神眼狻猊杨校本领了柳尚义之命,带着兵马司弓兵清查户籍,忽见众多百姓大呼小叫着捧头鼠窜,拦了几人一问之下,竟是有群人在闹市持刀械斗,这还得了,立即领着人循声赶来。
  隔着老远便听见院内呼喝争斗,金铁交鸣之声不绝,兵马司立即大声吓阻,杨校更是一马当先就要冲将进去。
  「这位兄弟请留步。」眼见就要冲到货栈前,忽地一人斜里窜出,横在路前。
  「什么人?!」杨校眼见对方探手入怀,立即手按刀柄,凝神戒备。
  来人微微一笑,从怀中取出一面牙牌,亮在杨校等人眼前。
  「锦衣卫?」杨校冰蓝色的瞳孔倏地一缩,失声叫道。
  「南司钱宁,」钱宁随手收起腰牌,侧首笑道:「锦衣卫在此办差,劳烦兄弟行个方便。」
  杨校那日情急之下对丁寿稍有不敬,事后没少被柳尚义及拜兄贾钺埋怨,见眼前又是锦衣卫主事,心中顿时萌生退意,才要交待几句场面话当是结个善缘,便领着兵马司的人继续盘查由帖,怎料此时忽闻一声巨响,那货栈大门砰然碎裂,一个满身是血的高大壮汉由院中倒跃而出。
  那大汉满身是血,望之狰狞可怖,手中分别拎着一人,那两个浑身上下伤痕累累,肢体不全,显然早成了死鬼,只被那汉子扣住咽喉舞动得如同两只车轮,当成兵器与从院中追出的众人争斗。
  杨校天生锐眼,只是凝神一观,便从脸上污血秽迹中辨别出了那人形貌,「
  奔雷刀齐彦名!」
  远处有人喝破行藏,齐彦名一个分神,一道刀光恰从院中射出,刀锋转眼即到,齐彦名匆忙举起左手尸身迎上,刀芒闪动,血雨横飞,那具已经千疮百孔的尸身再难抵受凌厉刀锋,轰然碎裂,残肢断臂四散纷飞。
  血雨之中,一个虬髯大汉持刀挺立,状如魔神,杀气凛凛。
  「王大川!!」杨校嗔目大喝,心中原本对锦衣卫的几分忌惮瞬间抛到了脑后,飞身便要向前,向左右喝道:「快与我拿下!」
  钱宁一把挽住杨校手臂,急声道:「这位兄弟,京师治安归我锦衣卫职权之内,今儿的事我们来了断。」
  杨校低头看看被钱宁拽住的手臂,又转目望向王大川,回首厉声喝道:「柳大人同样有顺天、保定等府捕盗之责,我等拿贼并非越权逾矩!」
  「只怕未必吧?」钱宁自觉今日已够客气,却碰上个不开眼的愣头青,当下眉头一挑,带着几分轻蔑道:「尊驾不妨先去问过柳侍御,看他是否允你们趟这趟浑水……」
  这时候去寻柳大人,回来恐怕黄花菜都凉了,盟兄贾钺的功名富贵皆寄在王大川这贼厮鸟的头上,如何能够放过,杨校猛地胳膊一抖,「让开!」
  钱宁冷不防被震退两步,紧抓杨校的手臂不觉松开,杨校厉喝声中,人已如大鸟般向王大川扑去。
  「杨校?!」王大川这段时日来被杨校等人迫得不轻,如何认不出他来,晓得今日凶险,无暇再与齐彦名纠缠,喝道:「风紧,弟兄们扯呼!」
  众贼唿哨一声,纷纷退回货栈,王大川亦要缩身进院,齐彦名却猛地将手中剩下的那具喽啰尸身砸了过来,正封住他的去路。
  王大川脚步一缓,杨校旋风似的刀风已迫到面前,被逼无奈之下,「锵」的一声, 与之硬对了一招。
  杨校旋身错步,卸下刀势,王大川却噔噔噔倒退数步,脚下一滑,险些踉跄栽倒。
  「咦?」杨校暗自惊疑,追贼多日,与王大川也有过几次交锋,彼此清楚对方斤两,厉斩刀法向来大开大阖,气势非凡,怎地今日一碰面,狠厉霸气的厉斩刀非但后力不济,还隐有衰竭之象?
  「乖孙儿,齐爷爷送你个大礼,不用客气啦!」齐彦名见杨校截住了王大川,心怀大畅,转身就向没有官军的一侧巷子飞奔,今日没捞到银子,反挂了彩,已是折了本钱,若再被这些鹰爪孙堵在巷子里拿住,那可真就亏到姥姥家,连翻本儿的机会也没啦!
  「嗖」「嗖」,两柄板斧挂着金风,一上一下盘旋飞至,上取齐彦名咽喉,下砍双腿,如流星赶月,凌厉非凡。
  巷子又狭又窄,板斧来势迅急,齐彦名纵跃闪避已然不及,这厮也不愧河北大盗,应变甚快,索性双足一蹬地面,牯牛般的雄壮身躯合身向旁边土墙撞去。
  「轰隆隆」,黄泥抹就的土墙在这股大力冲撞下直接塌了半截,尘土飞扬之中,齐彦名落得个和土地公般,从头到脚一身是土,狼狈不堪,却也幸运躲过了那两柄飞旋板斧。
  灰头土脸地从土块中爬起,齐彦名「呸呸」连吐了两口满是黄泥的唾沫,转头一看,嘿,真他娘邪性,原来自己这一撞,竟然又回到了众盗藏身的货栈,一众盗伙正争先恐后从堂屋涌出,蹿房越脊,四散逃亡。
  只是那些贼人方一在房顶墙头露面,立刻便有数支弩箭射来,许多人躲避不及,惨叫着跌了下来。
  齐彦名立时明了官府早在四下布置了暗桩埋伏,难怪他才一抬腿就险些遭殃,窝心的是连对头是哪个都没及看清,当下四顾喝骂道:「哪个狗娘养的暗算你家齐爷?还不滚出来受死!」
  也不需齐彦名去寻了,又一个跃上墙头的盗伙正被一柄盘旋飞斧斩去了脑袋,那颗人头骨碌碌正滚到他的脚下,一个身高膀阔的壮汉抄手接住旋转而回的板斧,晃晃悠悠缓缓走近,「你家大爷是飞龙斧熊天霸,听过熊爷爷的大名吧?」
  齐彦名又狠啐了一口,「老子只知道你是个没种的下三滥,就会使这些见不得人的手段!」
  「说得好,那你姓齐的又算个什么东西呢?」
  声音熟悉得很,齐彦名一愣,转头去看,却见是王大川与杨校边打边退,进了院中。
  王大川此时心中叫苦,杨校的断云蔽日刀看似招式朴实无华,实则简洁明快,劲力浑厚,且一经施展便连绵不断,确有遮日蔽云之势,自己平日遇见纵不能胜,脱身也是无虞,可他今日里先是受伤在先,又被齐彦名耗去许多精神,想要摆脱杨校纠缠谈何容易!
  眼见一众手下弟兄在官军的伏击下伤亡惨重,王大川五内如焚,看见齐彦名更是火往上涌,忍不住冷嘲热讽,「你姓齐的黑吃黑也就罢了,适才还想用老子的人头替你开道,如今倒好,也落到人家埋伏里,正好黄泉路上给老子垫背!」
  齐彦名气得差点跳起来,「放你娘的狗臭屁,你齐老子我老婆儿子热炕头,小日子滋润得很,才不会与你王大川去作伴,你他娘的就做十辈子的孤魂野鬼去吧!」
  「你们一个都别想逃!」杨校恨声喝道,手上加劲,一刀紧过一刀,刀光如雪,滚滚而来。
  「嘿,你个鹰爪孙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待齐爷爷先发送了你,再与王大川那狗杂种算账!」齐彦名脾气火爆,本就不是什么深思熟虑的性情,如今激发了性,也不再去夺路逃亡,而是从地上拾起一柄钢刀,干脆便向杨校头上砍去。
  杨校举刀格挡,王大川那边又趁势一刀横推,抹向他的胸前,杨校逼不得已,侧身躲闪,齐彦名借势向前一个垫步,正待连环出刀,乘胜追击,忽听旁边呼啸风声,他匆忙原地来了个「鹞子翻身」,空中翻转,堪堪躲过了那来自侧翼的突袭一刀。
  一看来袭之人,齐彦名破口大骂:「姓王的你个狗东西眼睛瞎了?没见老子正在帮你?!」
  「没有你我们兄弟还落不到如今境地!」王大川不忿官府,却更怨恼齐彦名这个搅事棒槌,反手又是一刀劈了过去。
  齐彦名也不甘示弱,挥刀荡开刀锋,顺势斜劈对方肩膀,那边杨校心忧跑了二盗,重又杀入战团,这三人的争斗霎时热闹起来,一时王大川与杨校合攻齐彦名,再转眼杨校独斗二贼,三五招之后又是另外两人并力围攻王大川,三人无论哪个都要分心留意另外两人,再也不敢拼尽全力对敌,战况虽不及方才激烈,其中凶险却是更胜三分。
  这么个糊里糊涂的打法,连观战之人也觉新奇,熊天霸晃悠着他的大脑袋,「曹老大,咱们上不上?上去了帮谁啊?」
  曹大康背负双手,眼神瞥向一旁面沉似水的钱宁,微微下垂的唇角难得上挑:「咱们是来帮忙的,当然要听钱大人的吩咐咯。」
  「大人,那两人毕竟是同路,要是合起伙来,杨捕头恐支撑不了多久……」
  齐佐已经从旁边兵马司官兵口中得知了杨校身份,小心提醒上司,毕竟身为锦衣卫,眼睁睁看着六扇门的人遭贼围攻坐视不理,有些说不过去。
  「死了干净!」钱宁恨恨吐出这几个字,下令道:「不理他们,让咱们的人全力剿杀其余贼人,其他人只要围住院子,不让贼寇漏网即可。」
  众人立刻传命行事,其实也不消多费事,这些贼寇在绿林中或称悍勇,但面对精锐的厂卫高手,如何能讨到便宜,哀号痛呼声中,不住有贼盗从墙头屋顶坠落殒命。
  「是银子!」一个眼尖的兵马司官军霍然发现倒毙的贼人怀中滚出数锭大银,嘶喊着嚷了起来。
  一众兵马司军卒本对盘查缉盗这类差事兴致缺缺,只是碍着上头重压不得不为,杨校虽身先士卒地冲了上去,其余人却只在后面摇旗呐喊,虚张声势,反正锦衣卫的这位爷说了不让旁人插手,那些厂卫的大爷们平时脑满肠肥地也没少欺负他们,关键时刻也该这帮孙子出出力了,大家乐得在后边装门面,可一见了真金白银,原打算汤事儿的众官军可就再没法淡定了。
  「那人怀里也有!」
  「这帮贼人身上都带着银子呐!」
  众官军转眼间都具备了杨校与计全的特长眼力,呼喊着「拿贼」,乱哄哄簇拥着朝院内涌去。
  「全都不许动!」钱宁舞动刀鞘,将冲在前面的几个官军捅倒,手下毫不留情,看着捂着肚子在地上打滚哀嚎的同袍,其余人悻悻停了脚步,面上尽是不甘愤懑之色,敢怒而不敢言。
  「好生守住院落,不教人逃了,自有你们一份功劳赏钱,若是不听号令,让里面人趁乱逃走,钱某人先扒了你们的皮!」钱宁怒目厉叱。
  这一番疾言厉色,顿教一众官军噤若寒蝉,不敢再向前迈步,兵马司职繁责多不假,偏偏在官如牛毛的北京城里位卑权小,锦衣卫即便一个小小百户,也可随意拿了兵马指挥下狱问罪,众人可不是杨校那愣头青,背后更没有都察院的大神罩着,如何敢当面忤逆钱宁,尽管心中万般不愿,也只得怏怏散开,张弓作势守住院墙边角。
  「嘿嘿,我说刚刚怎么都往堂屋里钻,原来是舍不下那五千两银子,你老王这班子弟兄还真是舍命不舍财啊!」齐彦名咧嘴讥笑。
  「你还有脸说老子,去你娘的!」王大川刷刷刷连砍三刀,逼得齐彦名纵跃后撤,他才要痛下杀手,忽觉后力不济,刀势随之一缓。
  杨校窥到空当,舞动钢刀向前逼去,王大川此时内伤复发,只觉气息紊乱,手脚乏力,看着如雪刀光,竟生不出抵抗之力,心叫一声:「吾命休矣!」
  斜刺里一人突然窜出,宽刃长剑猛地穿进刀影之中,以软牵硬,轻轻一带,顿将那滚滚刀光引了过去。
  借这一缓的工夫,王大川已调匀气息,定睛一看,来援的却是张玄。
  「老大快走,我来替你抵挡一阵!」张玄大喊,八仙剑走势轻灵,在蔽日遮云的刀光之下尽力支撑。
  「好兄弟!」王大川眼泪都快掉下来了,什么叫日久见人心?什么叫患难见真情?这他娘的才是哥们义气啊!
  「你多保重!」王大川感动得心潮澎湃,扔下一句话,脚下不停,足尖点地,飞一般向西侧院墙疾冲过去。
  人还未到墙前,王大川便是一刀横挥,随即紧跟一掌拍出,那面土墙在凌厉刀锋之下已然断成两截,只是他出刀太快,土墙还未及断裂,又挨了他全力一掌,霎时间碎土横飞,烟尘弥漫,只听墙后一阵闷哼痛呼声,也不知多少人被蕴含内劲的土块击中。
  尘飞土扬,王大川舞刀护体,合身冲了出去,埋伏在外的锦衣校尉及东西二厂的番子目不能视物,怕误伤自家人,不敢胡乱放箭,反是王大川毫无顾忌,左劈右砍,接连剁翻了几人。
  「他奶奶的!王大川这小子脑袋灵光啊,俺老齐适才撞墙时怎没想到这个法子……」齐彦名挠挠脑袋,扭头瞧瞧旁边恶斗的张玄与杨校,嘿嘿一笑,扭头向另侧奔去。
  「抓住他!不能让他逃了!!」钱宁大声疾呼,他此时一门心思都在王大川的身上,闹到这个份上,若再教王大川跑了,他实是无法向丁寿交待。
  曹大康唇边冷笑,事事听锦衣卫安排?安排你娘个鬼!最后关头还不得靠老子收场,双肩一晃,曹大康竹竿般的瘦长身形冲天而起,两三个起落已投进西墙坍塌处的黄土迷雾之中。
  如今院墙外只有石雄与计全两个东厂掌班仍在勉力支撑,二人虽各有所长,偏偏武功在东厂众人中算不得出众,又如何抵得住搏命出逃的王大川,一擎单刀,一舞双笔,在王大川猛虎出闸的连绵攻势下节节败退,眼见便要被他杀出这条狭长胡同。
  烟尘未散,曹大康已至近前,玄天指裹着阴寒内力,飞快点向王大川后脑「
  天柱」穴。
  脑后阴风突起,王大川不觉打了个寒颤,这厮也不愧群盗魁首,心觉不妙,身子立时本能反应,肥大身躯猛地向前一扑,左脚顺势一个「倒踢紫金冠」急速后蹬而出。
  曹大康眉头微皱,不想这家伙接连恶斗后还有这等应变之力,偷袭不成,立时吸气提纵,一个「云里翻身」,倒跃丈余。
  双足甫一落地,曹大康两腿微屈,整个人又如飞箭般弹射而回,此地民居密集曲折,犹如蚁穴,一旦任由王大川杀出藏匿,便似鱼入大海,再想寻觅,可便千难万难。
  曹大康投身西厂,自存有一份功利之心,与东厂和钱宁等人暗地里别苗头是一回事,拿贼邀功却是利益攸关,自不会留有余力,只担心东厂那些废物阻拦不住这河北大盗。
  曹大康担心未曾多余,王大川晓得耽误时间越久,他便越难走脱,厉斩刀法杀招迭出,一团刀光罩住全身上下,合身向外冲出,石雄计全二人抵挡不住,只得纷纷让避,转眼间王大川便要钻出窄巷。
  恰此时一个矫健身影自崩塌院墙那侧跃出,雁翎刀光恍如秋水,森森而至。
  「滚开!」王大川情急拼命,刀光如电,以攻对攻,斩向来人。
  来人自不愿与王大川性命相搏,身形一转,避开厉斩刀的锋芒,可不等王大川举步向前,冰寒刀光又自侧后攻到。
  王大川连声怒吼,挥刀狂舞,周身三尺皆在他刀光罩下,刀光滚滚,如浪如潮,怎知来人身法巧妙非常,在刀光缝隙之中穿梭来去,忽前忽后,如蜂游蝶舞,始终不离他周身左右,缠着他不能再向前一步。
  经这一番耽搁,曹大康自后攻到,见拦在王大川身前的竟是钱宁身边名唤齐佐的锦衣卫,看他年纪轻轻,不过二十岁,竟有如此身手,真是不可貌相。
  当下二人合力夹攻,曹大康的玄天指阴寒歹毒,出手奇快,齐佐步法精妙,招式灵动,被他二人夹在中间,王大川再想夺路,已是千难万难,石雄二人此时缓过气来,再度加入战团,王大川纵然身上无伤,久拖下去,也唯有束手就擒一途。
  王大川正自焦躁,忽听得张玄一声惨叫,随即传来一声大喝,「王大川哪里逃!」正是杨校飞奔而来。
  王大川暗道一声「完了」!想来张玄是凶多吉少,眼前已是身陷绝境,若再加上杨校,五人围攻之下怕是连搏命的机会都要没了,穷途末路,这巨盗凶性大发,把心一横,索性拉上几个垫背……
  王大川突然一声暴喝,厉斩刀缠身横扫,滚滚刀光如银蛇狂舞,光芒大盛,瞬息间劈出五刀,刀刀气势非凡,砍杀之间似山崩地裂,立地开山,果然名头不虚。
  只听一阵金铁交鸣之声,随之数声闷哼,石雄、计全二人口吐鲜血,倒跌数步,手中兵器都已飞上半空,曹大康瘦长身形贴地向后急掠,再停步已是丈余开外,面上惊疑不定,胸腹间衣衫破裂,隐隐一条五寸余的细长血线,但有毫厘之差他便有开膛破腹之虞。
  几人中最为凶险的便是齐佐,王大川恼他断了自己最后生机,连续两刀皆是冲他而来,小巷逼仄,四人围攻虽是声势大振,闪转腾挪反不如适才单打独斗来得灵便,且王大川出刀时机掐得巧妙,正是齐佐绕步至断壁一侧方才出手,让他巧妙身法无法尽展,齐佐毕竟年纪尚轻,临敌阅历不足,为他出刀声威所吓,心中先自一凛,欲待闪避已是不及,没奈何只得举刀硬接。
  齐佐身法精妙,内力修为相比却是远逊,王大川一刀之威便震得他手臂酸麻,掌中雁翎刀险些拿捏不住,未等他缓过神来,随后绝命一刀又至,他全身悚然,无力再接,闪身趋避更是无处,晃眼间冰冷刀光已到近前,只得闭目待死。
  「当——」一阵悠悠长长的金铁交鸣声自耳边响起,自感首级尚在,齐佐睁目细看,只见捕头杨校正横刀挡在自己身前。
  杨校左手轻抚着犹自微颤的持刀右腕,沉声道:「好贼子!好手段!!」
  王大川此时面如金纸,张口又是一大口鲜血喷出,庞大身形摇摇欲坠,靠着窄巷墙壁,用厉斩刀拄地强撑住身子,惨笑道:「老子最后连个垫背也未捞到,此番算是栽到家了,咳咳……」
  这一招「怒杀五关」是厉斩刀法中的绝命杀招,真气内力消耗极大,此招一出,施者再也无力应敌,若无法杀敌,就只能引颈待戮,可谓生死立见,王大川今日有伤在身,对阵齐彦名等时未敢轻易使出,一来顾忌无法施展此招全部威力,再则更忧心身处险地,用此招后恐无力自保,如今自忖必死,方才不惜同归于尽,重伤之下做此博浪一椎,谁料还是未能如愿。
  杨校冷冷凝视着咳血不断的王大川,「既知无路可逃,还不赶快弃刃投降?
  」
  含着满嘴血沫,王大川笑道:「老子不知背了多少人命官司,弃刃自首,难道就能保命不成?」
  杨校寒着脸道:「你罪孽滔天,还想侥幸偷生?」
  王大川摇摇头,「老子也不瞒你,如今我经脉受损,已然是个废人,苟活于世也是无用,不过念在你们哥俩连日来追老子这般辛苦的情分上,不妨送个功劳给你,你可知晓这段时日来我藏身何处?又是何人给了我跑路的银子?」
  麻烦事一桩接着一桩,王大川一直未曾静下心来细想,如今看开生死,灵台顿时清明许多,那齐彦名如何得知自己行踪?就算自己在顾家不小心露了行藏,他也不可能连银子数目都一清二楚,八九成就是顾老鬼施得借刀杀人之计,这周遭埋伏的官兵想来也是他招引过来,两层埋伏,稳拿把攥,他奶奶的,果然黑白通吃,手段高明。
  王大川越想越气,好你们这对狗男女,娘们伤我,爷们阴我,还骗得老子当时一通感激,若不把你们一家子拖下水,老子做鬼也不安心!
  王大川所言也正是杨校迫切想知晓的,王贼一伙在畿鲁一带声势浩大,贼党若不尽除,将来恐有死灰复燃之虞,立时连声问道:「你还有同党?姓甚名谁?
  藏身何处?」
  杨校语声急切,声音传出老远,后边钱宁听得一清二楚,铁青着脸对身旁弓兵道:「放箭!射死他!」
  「这……」那兵马司的弓兵一脸犹豫,迟疑道:「大人,杨捕头正挡在贼人身前,小的根本射不到啊!」
  钱宁劈手抢过弓箭,一脚将那个兵马司弓兵踢开,贼咬一口,入骨三分,何况王大川这等巨盗,若是让他说出顾北归的名号,卫帅交待的差事就算彻底办砸啦!
  如今丁寿已然坐稳了锦衣卫大堂,手下不愁无人可用,眼见郝凯、于永等人纷纷窜起,钱宁如今可是满满的职场危机意识,决然不允任何人断了自己前程。
  是你自己找死,怨不得钱某人了,搭弓认箭,弯弓如满月,森寒锋锐的镔铁箭镞遥遥对准杨校背心,钱宁嘴角噙着冷笑,手指蓦地一松,「嗖」的一声,箭矢如流星般飞射而出……
  
  「这人说来在京中可是大大有名,只怕杨捕头你不敢动他……」王大川挑了挑眉,悠悠说道。
  「你也不必激将,只消罪证确凿,不管他是何人,杨某自会依律行事。」杨校冷冷言道。
  「好,痛快!」王大川微微喘息了几声,努力平缓语气道:「那人便是……
  」
  杨校正侧耳倾听王大川说出同党,忽听得背后金风飒然而至,立时面色一变,身后俱是厂卫官军,怎还会有人突然偷袭!
  心中惊疑不定,手上却不敢怠慢,听声辨位,杨校回身便是一刀砍去,怎料却是一刀斩空。
  杨校先自一怔,随即眼角瞥见一缕寒光绕身而过,慌忙扭身。
  王大川正待对杨校说出顾北归姓名,却从他身后蓦地转弯飞来一箭,莫说他此时武功已失,便是平日对这奇峰突起的刁钻暗箭也是难以提防,羽箭当当正正直插胸口,王大川惨叫一声,轰然倒地。
  杨校一个箭步冲上前去,抓住他衣领连声喝问;「你同党究竟是谁?快说!
  !」
  「顾……顾……」王大川本就是经脉受损,强撑着一口气在,如今要害中箭,油尽灯枯,身子一阵剧烈抽搐,随即两腿一伸,一方巨盗,终于恶贯满盈,含恨而殁。
  「该死!」杨校愤愤不平将尸体丢下,转头怒喝:「是谁人放箭?」
  「是钱某人做的,」钱宁将弓随手一丢,离着老远便是拱手抱拳,上前呵呵笑道:「缉盗拿贼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杨捕头不必与某客气。」
  哪个要与你客套!杨校心中暗恨,讥道:「大人神射,果然世所罕及。」
  此等弧形飞箭,虽也需射艺精湛才能达到,但远不到杨校所吹嘘地步,钱宁对他话中讥讽之意心知肚明,不过总算完结了上峰差事,正是心情大好,无心与他多做计较,故作不知地客套道:「区区薄技,杨捕头见笑。」
  眼看对方装糊涂,杨校面上肌肉轻轻一抖,那双湛蓝色的眼睛微微眯起,似笑非笑道:「只是王贼才要说出同党,大人的箭放得属实急了些……」
  「此等贼人为求活命胡乱攀咬之言,听之无益,杨捕头不必杞人忧天,也可为大家省些麻烦。」钱宁微笑劝道。
  「原来如此,杨某还以为……」杨校故意顿了一顿,才道:「尊驾是为了杀人灭口呢……」
  「大胆!」被说破心思,钱宁浓眉竖起,真个动了火气,「你算什么东西!
  我锦衣卫行事何须你一个保定府的捕快指手画脚!」
  「杨某位卑职小,可行事坦荡,磊磊落落,断不会无故恼羞成怒!」杨校乜眼冷笑。
  钱宁怒极反笑,本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你一个小小捕快,仗着都察院的势竟然蹬鼻子上脸,真当老子是泥捏的不成,森然道:「好啊,看来六扇门是成心想和锦衣卫较个高下啦,本官索性成全了你,来啊,给我拿入镇抚司!」
  一众锦衣校尉立时呈扇形围上,兵马司的弓兵并非杨校直属,更不会为了他开罪锦衣卫,纷纷避让。
  齐佐感念杨校方才援手之德,急忙上前相劝,「大人,杨捕头适才的话也是一时情急,并非恶意……」
  「闭嘴!」钱宁狠狠瞪了手下一眼,他心中另有一番盘算,漕银案折了六扇门正副总捕,方、段二人分布在六扇门中的亲友故旧未必不会心存芥蒂,杨校这一番咄咄逼人,锦衣卫断不能示弱于前,得给各地那些心存杂念的捕快们一个警醒才是。
  吃了上司训斥,齐佐不敢再多嘴,可看着身陷险境之中的杨校又不免焦急,「杨捕头,千万莫要动手,不过是场子误会,待到镇抚司大堂分说明白便好。」
  「说的是啊,再则镇抚司也并非什么龙潭虎穴,杨捕头难道还会怕了不成?
  」眼睁睁一场功劳被钱宁夺去,曹大康懊恼可想而知,如今在旁一边包扎伤口,适时插了一句。
  「杨某未犯国法,纵然锦衣卫,也休想让某俯首就缚。」杨校手按刀柄,冷冷环视周遭缓步逼近的一众锦衣卫,凛然不惧。
  钱宁森然冷笑,「大家听着,敢有拒捕者,格杀勿论!」
  既然大人这么交待了,大家又何必冒险近身厮杀,反正最后死活俱是一样,身处外层的锦衣卫心领神会,立时举起连弩,纷纷对准杨校。
  齐佐急得跺脚,钱宁瞥了一旁冷笑不语的曹大康一眼,想看锦衣卫的笑话?
  这就给你见识下钱某手段!单臂举起,张嘴便要下令。
  「且慢动手!」随着一声高呼,一个人影疾奔而来。
  钱宁抬起的手臂一顿,曹大康热闹没看成,微感失望,皱眉看向来人,见他步履也算矫健,只是落地沉闷,看来武功寻常,不知又是哪路人物。
  来人奔到近前,众人见是一个年过四旬的中年书生,见面也顾不上答话,扶着腰先呼呼喘个不停。
  「你是何人?何故阻挠锦衣卫办案?」钱宁纳闷,这个家伙怎么看也不像个高手,更非是京师中的奢遮人物,凭甚也敢横插一杠。
  「大哥!?」杨校却是不觉动容,原来来人正是他拜兄贾钺,「你何故来此?」
  贾钺冲他摆摆手,示意他不要多话,好不容易喘匀了气,向着钱宁长揖到地,「学生贾钺见过大人!」
  钱宁瞧瞧贾钺,又瞅瞅那边按捺不住一脸焦躁的杨校,这俩货是盟兄弟?看着也不像一路人啊!
  「学生现在捕盗御史柳大人门下奔走,这几日查询城内由帖,缉拿强贼,多赖锦衣卫的一众官长弟兄襄助,学生忝为侍御门下,此厢先行谢过。」贾钺埋首不起,继续说道。
  「不必客套,这本也是我等职责所在。」对方姿态很低,钱宁也不好再疾言厉色。
  「但不知学生盟弟何处得罪大人,在下先行代为赔罪。」贾钺继续道。
  「这个嘛……」钱宁有些搔头,正思量如何将事情圆过去,齐佐立时抢声道:「其实说来不过一场误会,杨捕头一时情急……」
  「原来如此,」听齐佐说明原委,贾钺恍然大悟,扭头厉喝道:「人家助你杀贼,你竟然还疑神疑鬼,胆子未免也太大了!若是误了缇帅和侍御的大计,看我如何饶你!」
  杨校莫名其妙,「大哥,我……」
  「休得多言!」贾钺转身再度躬身一揖,「舍弟无状,冲撞大人,待公事了结,学生定当率他登门请罪。」
  贾钺对杨校那番训斥,听得钱宁心中一凛,被杨校那家伙激起了火气,险些忘了来前丁寿交待,齐佐又恰时凑上前低语道:「大人,您说卫帅嘱咐缉贼万不可声张,咱们如今已闹出这么大动静,不如……」
  钱宁面色一阵青白不定,干笑几声,道:「贾兄不必客气,其实今日之事钱某也多有不是之处,还望二位海涵。」
  贾钺连道不敢,环顾院中,只见群贼死伤枕籍,笑道:「幸得诸位在此,王贼一党方得一网打尽,锦衣卫神通广大,果然名不虚传。」
  一番恭维,钱宁不禁有些飘飘然,可惜身旁总有乌鸦坏事,曹大康看着被人搀扶才勉强站稳的东厂二位掌班,不阴不阳道:「可惜啊,伤了计兄与石兄,还是走了那个齐彦名……」
  「有劳曹兄惦念,不过我东厂的人可不会白白受了伤!!」
  听得声音,曹大康蓦地回头,只见常九捻着两撇鼠须,笑吟吟站在背后,刚才众人乱糟糟一团,曹大康只顾阴阳怪气给钱宁添堵,竟未察觉这家伙何时跑到了自己身后。
  常九身后立着一高一矮两个人,身材矮小尖嘴猴腮的是申颗掌班鲍子威,高壮如山的正是寅颗掌班白山君,教曹大康惊诧莫名的是白山君手中还拎着一个五花大绑着的壮汉,那汉子半身血染,神情萎靡,正是方才破墙逃走的奔雷刀齐彦名。
  常九得意笑道:「这呆头呆脑的家伙自以为机灵,一脑袋撞在了咱们爷们手里,合该他倒霉!」
  「呸!不要脸的鹰爪孙,倚多为胜,要不是老子身上有伤,哪个会被你们擒住!」齐彦名失血过多,面色已有些苍白,但犹改不了那张臭嘴。
  白山君将人往地上一扔,常九嫌他闲言碎语的聒噪不停,直接命人给他嘴里塞上了麻核。
  「王大川已死,我等须向卫帅复命,此间事就劳烦贾兄了。」钱宁不晓得丁寿安排究竟是何用意,只是想着这里的动静怕是早惊动了街面,也不知坏了什么事没有,心中七上八下,再没心思逗留。
  东西二厂的番子本就是借调听用,丁寿没有旁的吩咐,他们也不会多管闲事,也随着一并离去,只留下兵马司的官军清理现场,搬运尸体。
  「小弟多事,连累大哥了。」杨校满心愧疚,他二人是同乡总角之交,贾钺长他几岁,少时多得照拂,虽是后来出门访师习武,但这份兄弟之情一直铭记于心。
  「既然有心投身仕途,便少不得跪接跪送的应酬往来,这脸面早便不值钱了,」贾钺苦笑摇头,「倒是你,本是刚直火爆的性子,因我之故,处处忍气吞声,着实委屈了。」
  「大哥哪里话来,当年若非贾家接济,我母子二人早便成了饿死鬼,只恨那些考官有眼无珠,使得大哥这等人才埋没乡里。」杨校为盟兄际遇忿忿不平。
  贾钺怅然一叹,「为兄沉迷金石,读书时心有旁骛,名落孙山怨不得旁人,可家父临终念念不忘要我光耀门楣,我实在是……唉!」
  见贾钺神色郁郁,杨校宽慰道:「科举之道不通,咱们另寻出路就是,大哥你有秀才的功名,柳大人应承只要立了大功,定当保举你个出身,如今王贼已死,大哥你出头的时日就快到了!」
  贾钺仰天喟叹,「你我兄弟旬月来连番追捕,最终还是借着厂卫之力才得竟全功,连贼首也是死于他人手上,最后追算起来还不知能得几分功劳分润,唉,真是时也命也!」
  「都是姓钱的那厮坏事,看他行事如此迫切,未必是为了抢功,八九成是存了包庇之心,那王大川的同党恐和他也有些关联……」
  「不得胡言!」贾钺警觉地看看左右,见众人都在忙碌无人注意,才松了口气,轻斥道:「那锦衣帅如今正得圣宠,缇骑气焰炽盛,莫说咱们,便是侍御大人也得罪他们不起,小心慎言才是。」
  杨校不甘心地应了声,想到连日辛苦奔波,却终被人抢了头功,若因此害得拜兄不得进身,他如何心安,心中未免悒悒。
  见他怏怏不乐,贾钺知其心思,展颜抚慰道:「你也不须替我忧心,此处立不得功,自有别处可求,和愚兄今日急着寻你的事由比起来,王大川而今倒还是个小事了……」
  「小事?」杨校诧异,王大川犯案累累,是有名的巨盗,天下能和他比肩的盗匪可没有几个,想起适才贾钺训斥他时所说大计,顿时来了精神,「又有大案?」
  杨校毕竟身在六扇门中,见猎心喜,贾钺则神秘一笑,「为兄便是要与你叙说详情……」
  「杨捕头……」兵马司的一个弓兵头目凑了过来「出了些状况?」
  「甚事?」杨校对这班人方才作壁上观的行为极为不满,自然也没个好脸色。
  小头目也是一脸为难,只是干系重大,他不得不来禀报,纠结说道:「尸体里少了个人……」
  王大川一众手下也都是一摞案底的惯盗强贼,个个通缉榜上有名,虽然王大川已死,其他人也还要验明正身,以便事后销案,众官兵拿着画影图形在尸体堆里翻检辨认,结果对来对去,独独少了八仙剑张玄。
  「断无可能!」杨校沉着脸斩钉截铁道:「他胸前中了我一刀,绝无生理!
  」
  贾钺同样面色凝重,张玄乃王大川左膀右臂,贼人中的重要人物,若是逃了出去,这场追剿难说是功德圆满,可他也深知杨校虽性子直率,但行事稳妥,绝不会信口开河,迟疑道:「你可曾勘验尸身?」
  「他跌进屋内,眼见王大川逃脱在即,我怎有那个闲工夫!」一句话出口,杨校似乎也意识到了什么,匆匆进了货栈堂屋,贾钺领人紧随其后。
  思索回忆张玄跌落位置,杨校略一查勘,便趋向左边一间钻山耳房,他也不愧神眼之名,只是在屋内巡视一圈,扫了几眼,便奔向墙角的一处衣箱所在。
  「有何不妥?」贾钺跟在身后问道。
  「这箱子被人移动过。」杨校铁青着脸道。
  房内显是久不住人,随处可见一层厚厚的灰尘,偏偏左侧箱底下露出一线洁净,连贾钺也能猜出是有人挪开箱子后又未曾放回原处。
  「哐当!」杨校抬脚将箱子踢飞了出去,烟尘弥漫之中,一个尺余左右的洞口出现在众人眼前。
  「这里通向何处?」贾钺沉声问道。
  一个兵卒伏地向外探了探,回道:「是后院墙。」
  「可有人把守?」贾钺急声问。
  「原本锦衣卫的人守着,后来他们撤掉后,弟兄们见贼人都死干净了,忙着搬运清理,所以……」那军士声音越来越小,不敢再看向二人。
  「是忙着捡他们身上的银子吧?」杨校一声冷哼,众军士那点心思如何能逃过他的眼睛。
  「这些银子都是证据赃物,全部追缴充公,若有私藏者,与贼人同罪!」贾钺不敢招惹钱宁,对兵马司的军卒却没那般客气。
  「张玄!」杨校咬牙切齿,终日打雁,叫雁啄了眼,竟让贼人从他眼皮子底下逃了,若是传扬出去,神眼狻猊以后干脆改名叫瞎眼狗吧!!
  
  「呼——呼——」张玄背靠着巷弄拐角里的一面矮墙一屁股坐下,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不时警醒着向来处偷觑,见始终无追兵出现,悬起的心才逐渐落下。
  「看来那些龟孙子还没发现,幸亏老子有先见之明,踩点时提早挖了那个狗洞……」回想起方才险况,张玄心里还觉后怕,低头看着胸前层层破裂的衣衫,贴肉穿着的软甲下毫发无伤,不禁又暗暗得意。
  「当年宰了那队胡商,暗中冒险藏下这件宝贝,果然是值了,」轻抚身上这件金丝软甲,张玄忆起当年大胆所为,唇边不禁露出几分笑意,自语道:「大哥诶,莫怪兄弟我薄情,你那名头树大招风,鹰爪孙们人人都想拿了你去领功,便是有这件宝甲也是无用,还不如留给兄弟救上一命,兄弟也算承你的情了……」
  「呵呵,借着王大川将围捕官军的注意吸引出去,又依仗宝甲诈死,先赌在人家眼里你和王大川的命孰轻孰重,又赌官兵撤防前不会被发现,趁着空当脱出生天,死中求活,果然是好算计呀!」
  「谁?!」突兀出现的声音教张玄心中一凛,挺身而起,全神戒备。
  前面斜侧方的拐角处露出一角绣袍,「官差!!」张玄瞳孔猛地一缩,紧紧握住手中的八仙剑,同时眼角余光四散巡睃,只待确定对方没有其余帮手,立即痛下杀手。
  「甭看了,就我一人。」来人的声音透着几分疏懒,「莫说你小子有没有拾掇下我的本事,便是在你得手前我高声一呼,你这小贼还逃得掉么?」
  对方的确说中张玄要害,他此时根本耽搁不起,若教杨校他们再追上来,那厮定会确认让自己死的透透才会罢手,小眼睛立时骨碌碌滚个不停,开始为自己寻找可以逃窜的后路。
  那一直隐身墙后不肯露面的人似乎猜透张玄心思,嘻笑道:「死了逃命的心吧,如今京师各街坊都被兵士封锁,进得出不得,你小子没机会的……」
  「便是让你觑准人家,鸠占鹊巢,如今官府正逐门逐户查核由帖路引,你能躲到几时……」声音忽然顿了一顿,「嗤」的一声轻笑,「听动静,追兵已经快到了。」
  张玄凝神细听,果然有嘈杂人声隐约传来,听动静八九成就是兵马司的人马,顿时心弦一颤,如丧考妣,依照杨校的一双神眼,只要发现他逃了,不消须臾便能追上,上天下地也是无用。
  张玄不是王大川那样的暴戾性情,危机关头生不出什么搏命心思,想着此生再不能和妻女相见,万念俱灰,兵器一扔,惨然道:「罢了,张某认栽,要杀要剐听凭大人吩咐就是。」
  「早先是真想把你绑了向上面邀功,而今嘛,爷却改了主意……」墙角后的人身影一转,终于露出了全部面目。
  注:五城兵马司在明代北京的官僚系统里可以说是鄙视链最底端的存在,而且官小事多,刑部验尸、锦衣卫分拨房屋、市面处决犯人、南海子巡视、各处守门、巡厂、扫除等等,都脱不开干系,连匠作人等恃势都可以不甩他们脸子,更别说有天子亲军之称的锦衣卫,天顺六年,「南城兵马副指挥张佑巡沟渠至宣武关,见一人开渠不深,不知其为锦衣卫百户,叱弓兵欲笞之,百户怒执(张)佑诉之(锦衣卫指挥)门达,(门)达以闻。上曰:此兵马欺殴军职,无理甚,其枷示五城各一月,更处之」(《明英宗实录》),更别说嘉靖朝那位锦衣都督陆柄还有杖杀兵马指挥的记载,而且杀也就杀了,被御史弹劾的结果也是「下诏不问」,不过锦衣卫对兵马司的关系有些复杂,也不是光欺负起来没够,偶尔也会帮着他们鸣不平,「迩来内外官及诸势要不循旧制,凡事无分公私大小,皆属干理,又从而凌辱之。且占役夫甲,弊非一端,乞严禁前弊,稍重其权」,一边自己干着欺压兵马司的勾当,一边又为他们被权豪势要杂差牵累受辱而叫屈,不得不说二者关系微妙,很有点相爱相杀的味道。
  「升临清卫指挥使万广为署都指挥佥事,初(万)广巡捕至高唐南镇店,遇强贼王大川等三十余骑,广率其子(万)仪接斗,射伤贼七人,父子亦被重伤。
  兵部言大川等横行畿甸以及山东,不闻有奋身当之者,(万)广父子乃能如是,宜议升赏」(《明武宗实录》)。堂堂一卫指挥使,被杀得父子双双重伤,官兵还不知道伤亡多少,只能说王大川属实是个猛人。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8/01 00:48:34

第四百九十八章 三秦子代母辞情 河北盗为财反目
  顾府大门前临街的一间小茶肆内,几个茶客据座闲话,只是仿佛不经意间,眼神都不时瞥向顾家宅门方向。
  「这拨人是沧州铁拳门的,周敬之那老东西开门授徒,底子还算干净,不必在意。」
  「那四个是鲁中杨头他们几个,平日里自命侠义中人,也没听说有什么案底。」
  东厂酉颗掌班三眼雕计全眯着他那一双斗鸡眼,虽是隔着老远,还是将从顾府门里走出的人识了个一清二楚。
  「这个傻大个是」劈山刀「邢本道,却是个底儿潮的。」
  听计全这话,同桌的曹大康暗打了个手势,立有街边乔装的西厂番子蹑踪跟了上去。
  「那个尖嘴猴腮的小子是飞贼贾勉儿……」见曹大康又要随手指派,计全嘴角一挑,「贾勉儿在道上人称」草上飞「,有名的身轻足健,曹爷可得安排个腿脚灵便的,别届时跟丢了人,让我们兄弟几个跟着出丑……」
  「多谢计掌班费心。」曹大康不阴不阳地回了一句,向邻桌的焦福点点头,焦福立时会意起身,随后跟了下去。
  「我说曹老大,咱们在这儿可盯了几天啦,你说王大川那兔崽子真的能在顾家宅子里藏着?」熊天霸对两边的勾心斗角视若不见,他从来每日无酒不欢,茶馆里从早到晚无酒无肉,嗑瓜子嗑得嘴里快淡出鸟来,早便忍耐不住。
  曹大康静静打量着几个东厂掌班的神色,忽地淡淡一笑道:「我与你一样俱是奉命行事,哪里知道许多,想来以东厂几位爷与丁大人的情分,当能多得几分明示吧?」
  地鼠常九摸着他那两撇鼠须,慢悠悠道:「依我看啊,八九不离十。」
  「哦?敢情常兄指点迷津。」
  「丁大人行事看来随性,实则稳便得万无一失,此番敢在四九城里搞起这么大的阵仗,自然是有所凭恃。」常九把玩着手中茶杯,缓缓说道。
  熊天霸仰脖将一盏茶喝个干净,又连啐了几声将吃进嘴里的茶叶吐掉,急声道:「那我们还瞎等个什么,直接冲进去拿人不就是了!」
  「诶——,顾北归也算是一号人物,岂能无凭无据便进去拿人,丁大人也提前交待过,那些离开的江湖匪类尽可缉拿到案,但不得与顾府扯上任何关系,看来也是心有忌惮。」曹大康叱责自己这边的莽撞同僚。
  「丁大人自然是心有忌惮,可那顾北归还真上不了台面……」曾随着丁寿夜探香闺的常九神秘一笑,早猜出丁寿此番安排用意。
  「哦?难道顾府中还有更厉害的人物不成?」曹大康好奇问道。
  「这个么……却是没的,」常九方才没忍住一时卖弄,此刻却已醒过神来,背地里议论上司的风流韵事,可容易招惹是非,干笑几声遮掩道:「丁大人办案从来是明察秋毫,想来也是为了秉公执法,勿枉勿纵。」
  曹大康自然不信这番鬼话,皱眉道:「既然如此,我等又未曾见过那王大川真实形貌,何不让柳侍御的人参与进来?」
  「怎么,丁大人亲近我等,送些功劳上门来曹爷还看不上不成?」常九怪眼一翻,冷言冷语道。
  「常兄误会,」曹大康可是见识过丁寿手段,生怕这话传到他的耳中,急忙解释:「曹某也是尽心办差,生怕误了丁大人的拿贼大事!」
  「按图索骥,那王大川还能逃上天去?况且……」常九拍拍身边计全的肩膀, 「比起锐眼识人,咱们东厂的招子,也不会比六扇门那些人差了!」
  「那是那是,杨校虽自号」神眼狻猊「,但也不过是两只眼,如何比得上计兄的」三只眼「来。」曹大康晓得办好这趟差事还要多仰仗东厂中人,少不得恭维几声,缓和一番彼此关系。
  计全果然受用,得意洋洋道:「好说,好说。」
  此时忽又一人匆匆进了茶馆,在常九耳边低语了几句,常九面色一变,肃然起身道:「后门石雄那儿传来消息,点子露相了!」
  
  或许是冥冥中果有报应一说,偌大的北京城被丁寿折腾得鸡飞狗跳,他自己也未得清闲,康海老母缠绵病榻经年,终究是撒手人寰,按说丁南山与康对山并无多深交情,本想遣人备份祭礼尽个心意也就罢了,偏偏刘瑾对此事甚为上心,亲往上祭不说,还硬是也拉了他去,闻得刘太监亲往祭灵,朝中百官也坐不住了,不管往日有无交往,望风景从者不可胜数,一时间康府宅前车来轿往,官去官来,好不热闹,康海老母也算是极尽哀荣。
  刘瑾与丁寿的车马抵达康邸时,早得了消息的李东阳与焦芳等阁部重臣乘了小轿先到一步,双方见面自少不了一番寒暄客套,随后至灵前上祭,这班人身份显贵,康海不敢怠慢,接了众人让至后堂献茶。
  「人死不能复生,状元公节哀才是,这丧事内外有什么需要帮衬的,尽与咱家分说便了。」刘瑾宽慰康海道。
  康海内心悲恸,容颜憔悴不堪,勉力谢礼道:「谢内相挂念,赖得敬夫等友人帮忙支应,内外都算安帖了。」言罢又揩了揩眼角泪水。
  「令堂了却尘缘,登临仙界,你我尘寰之人便不必多挂念了,眼前要紧的是如何料理身后之事,务要请逝者天上安心为好。」李东阳捋须轻声言道。
  「李相说的是,下官谨记。」康海躬身谢礼。
  李东阳斜睃观了下刘瑾神色,随即转眸展颜道:「老夫不才,也想为逝者略尽绵薄,但不知令堂的碑铭可曾书就?」
  按大明此时惯例风尚,士大夫有父母之丧,皆持重币为挚到内阁请德高望重的大臣撰写碑铭传表,李东阳贵为首揆,海内文章又称第一,此时主动透露出为康海亡母撰写碑铭之意,足见对其青目有加,一旁焦芳犹还记得宝贝儿子未被李东阳点中状元的旧怨,闻言立晓其意,不免心中暗恨:这老儿又在刘瑾面前卖乖!
  刘瑾听了果然面露笑意,「李相海内文章领袖,轻易可不动笔,如今屈节行文,状元公还不赶快谢过!」
  康海非但面上没有喜色,反而多了几分尴尬,施了一礼道:「李相纡尊,下官受宠若惊,只是已先央了李献吉为墓表,又请段德光作传,不好为这一事再烦阁老,万请担待。」
  李东阳笑容顿凝,焦芳却险些笑炸了肚子,你李西涯以文衡自任,自以为天下文章皆出你李门,却忘了康德涵等几人取法汉唐,对尔之茶陵派诗文风气不以为然,如今自取其辱,真是快哉快哉。
  「哈哈,原来如此,老夫确是多此一举了。」李东阳不愧是宰相气度,转眼间言笑如常。
  「是下官虑事不周,辜负阁老美意。」康海连声致歉。
  李东阳摆摆手,「李献吉等人也都是当今才子,既然快了老夫一步,我自当让贤,德涵不必介怀。」
  丁寿抱着胳膊在边上看热闹,管是李东阳还是李梦阳,哪个替康海死去的老娘写墓志铭他都不操心,只要别让二爷出来现眼就好,他正看个乐呵,外间一个锦衣校尉悄悄溜了进来,贴着他耳边低语了几声,丁寿微微皱眉,与刘瑾康海等人告罪一声,便领着手下出了后堂。
  
  康家前院早搭了灵棚,和尚道士们摇头晃脑地诵经打醮,灵棚不远处却有一个身着獬豸补子的官儿焦急地来回打转。
  「我说柳大人,你还懂不懂点礼数?人家这里正办着丧事呢,你天大的事就不能缓上一缓,非得追到这儿来说!」被赶鸭子上架来祭奠的丁寿将一腔牢骚全发到了柳尚义头上。
  「诶呦我的丁大人,等这件事料理完了,我自去逝者灵前叩头赔罪!」柳尚义急得跺脚,拉着丁寿便向僻静无人处钻。
  「怎么档子事?发现王大川了?」明知王大川去处的丁寿笑着打趣,他让柳尚义领着手下人等督促五城兵马司全城大索,看是声势浩大,实则顾家所在坊市安排的全是厂卫中人盯梢,并不教他人染指,打的便是「打草惊蛇」的主意,说来为了顾采薇那丫头,二爷也是真下了血本,数以万计的官兵百姓陪着演戏。
  「如今便是王大川在下官眼前,怕也没那心思去捉他啦!」柳尚义一脸苦涩,从袖中取出一物道:「大人请看。」
  「这是什么玩意?」丁寿接过一瞧,只是普普通通一条白布,当手帕大了些,做汗巾尺寸还嫌不足,也就是在臂上绕个几匝的模样。
  丁寿鼓起了眼睛,一副你敢那老子开涮的神情,柳尚义急忙解释:「大人有所不知,下官今日领着手下盘查北居贤坊,开始也算顺遂,后来敝属贾钺发现了租住在一个院落的十余商贩路引有假……」
  经过这几日相处,丁寿已然明了那贾钺便是柳尚义身边书办模样的人,且此人在江湖中还有些名号,唤作什么「圣手书生」,专擅作假文书印信等物,二爷初闻时还暗道柳尚义招揽了这么个造假贩子在身边,不是引狼入室么!
  「许是嫌官办文书麻烦,为图方便钻了空子,」丁寿倒是没有怀疑贾钺眼力,此人既擅造假,想来识假的手段定然不差,只是几份假路引实在算不得什么大案,那些往来行商归期不定,非让人家定下返乡时日也实有些强人所难,只是随口道:「解到衙门去问明来路,罚上几两银子,再打几板子惩戒一通开释就是。
  」
  「下官初时也是这么想的,谁料那些人一听要将他们解往衙门,立时当街露刃行凶,还伤了好些军士。」
  「嗯?」丁寿不得不慎重起来了,白日行凶,杀伤官军,这可不是等闲穿窬之盗敢干的事,沉声道:「可查出什么根底?」
  柳尚义懊恼摇头,「歹人凶顽,不甘就缚,始终负隅顽抗,故而……未曾留下活口。」
  「悍不畏死?」丁寿心中更是忐忑,喃喃道:「此等死士绝不是等闲盗匪,会不会是王大川那班人?」
  「经杨校辨认,并无王贼党羽。」柳尚义又道:「搜遍尸身,除了每人身上这条白布外,并无其他异处。」
  丁寿又将那白布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终究没发现什么异样,「这就是一条平常布样,质料也薄了些,藏不下什么暗码印记,莫非……」
  丁寿突然心头一激灵,倏地转头凝视柳尚义,只见柳大人也是双眸深邃地望向自己,缓缓点了点头。
  「白布既是平常,偏偏又人手一条,这其中意味可就有些微妙了,莫非是其同伙间约定的标记?」
  「下官也是忧虑于此,才速来奏禀缇帅,那伙人并不多,又同住一处,朝夕相对之下,似乎用不上此物辨别彼此,除非……」柳尚义欲言又止。
  「除非这京中他们还有同伙,且人数不少,彼此间并不算是熟识。」丁寿依理推测。
  「目前而言下官并无证据佐证,仅是揣摩臆测……」
  「便是万中之一的可能,我等也不可掉以轻心,京师之内盗众作乱,不管他们所图为何,只要事发,纵然陛下不肯降罪,丁某也没脸做这个锦衣卫的堂官儿了!」丁寿冷笑一声,森然道:「柳大人,顺天保定等府可都在你这捕盗御史的辖境之内,届时你又该如何自处呢?」
  柳尚义擦了一把额头上的冷汗,躬身道:「卑职这便督人彻查全城,逐一搜检可疑之人,有发现藏有类似布样的一概缉拿。」
  丁寿微微摇头,「不,若是盘查太急,须防贼人狗急跳墙,况且京中人烟稠密,生出事来不知殃及多少无辜,操切不得。」
  柳尚义如今六神无主,他是弘治十二年的进士,从知县任上摸爬滚打了近十年方得重用,可不想就此前程尽毁,深施一礼道:「请大人明示。」
  「贼人居所可有什么蛛丝马迹?」
  柳尚义摇头,「房屋主人世居京师,邻里作保此人向来憨实,并无恶迹传言,只言说这些人不久前以行商走贩之名租赁其宅,他贪图房钱丰厚,也未曾多问其根底。」
  城中并无落脚之处?丁寿摩挲着下巴思忖片刻,忽道:「将那处院落清理干净,安排人守在院中,如有人前去奔走联络,立即拿下拷问。」
  柳尚义应了声,又心忧道:「贼人谋算如何还未知晓,如此守株待兔,万一缓不济急……」
  「封锁京师内外各坊市街道,许进不许出,令五城兵马全速清查,凡是年来客居京师九城者,不论根底一律撵至城外东郊!」丁寿神秘一笑,「至于路引真假,就不必多做计较了。」
  「大人,如此一来岂不是让那些贼人趁便聚集?」柳尚义实在捉摸不透丁寿用意,封锁街道可以断绝彼此消息,何不就此各个击破来个干脆利落。
  「你怎知那些贼人的路引都是假的?逐个搜身摸排,这京师得封个几天?京内文武勋贵多如牛毛,你我难道连朝都不让他们上了?」
  一连三问,柳尚义哑口无言,只得速去布置,丁寿又叫过一个校尉低声吩咐了几句,手下领命告退。
  转过身来,望着半空中高扬灵幡,丁寿唇角微勾,切齿冷笑:管你是谁,敢在二爷地盘撒野,就等着给自己收尸吧!
  「卫帅!」钱宁悄无声息地移步身后,「常九传讯,王大川露相了……」
  
  朝阳门至通州段为漕粮入京必经之路,每逢京都填仓的时候,往来粮车络绎不绝,热闹非常,长久下来,便有许多百姓依着东南段城墙沿河建房,形成了大片民居院落。
  说是院落,实则多是泥砖土墙垒砌而成的杂院,低矮屋舍鳞次栉比,邻里鸡鸣狗吠、争吵喝骂声声入耳,更兼污水秽物遍地横流,环境嘈杂恶劣,甚是不堪。
  「王大川一干人也算是成名巨盗,怎么挑在这么个地界落脚?」钱宁捂着鼻子,打量周边,他所处院落虽经过简单收拾,还是隐约有阵阵腐臭从墙外飘来。
  「也许就是因为这个鬼地方没人待见,他们才选了此处吧……」常九早年惯常下墓发冢,算是见多识广,如今这点气味对他只是小意思,面色如常地笑道:「钱爷,坐下说。」
  钱宁皱着眉头将眼前的条凳上下看了七八遍,确定上面没有鸡屎狗尿一类的秽迹后,才不情不愿地坐了下去。
  「没有打草惊蛇吧?」
  「钱爷放心,东厂的弟兄们干这事轻车熟路,周围几个院子清出来的住户都关在一处好生看管,不会走漏了消息。」常九拍着胸脯打包票。
  曹大康一直打量着钱宁等人的一身便装,此时干笑一声,「不知丁大人有何谕令传下,还请钱兄明示。」
  称呼得这般亲热,老子跟你很熟么!钱宁乜眼瞧着曹大康,撇撇嘴道:「卫帅吩咐,只要王大川他们不生事,就放出去收拾。」
  「放出去?!」曹大康一听登时急了,「王大川此人并非浪得虚名,确有几分真本事,手底下也都是积年悍匪,狡抗成性,一旦放出去天高地阔,若被他们走脱了如何是好!」
  曹大康心念着拿下王大川立功受赏,对此安排自然心存不满,没忍住叫了出来,却只换来钱宁的一双白眼。
  「怎么,曹先生对卫帅的安排布置有所不满?」钱宁吊着眼睛问道。
  「不敢,」曹大康想起临行前谷大用的嘱咐,立即低头服软,忍气吞声道:「兄弟听凭安排就是。」
  「嗤——」钱宁轻蔑一笑,起身拍拍手道:「教咱们的眼线再撒远些,王大川那猴崽子既然这么多年都没翻了船,想必警醒得很,别闹出什么动静露了马脚出来。」
  常九点点头,才要命人传信,忽然外间一个乔装的番子匆匆赶了进来,贴身耳语了几句。
  常九听后面色凝重,扭头道:「我说钱爷,今儿的动静怕是小不了啦!」
  
  一间大杂院,看着像是个货栈,院子中间堆满了大包小包的货物,七八间东倒西歪的土房,四处漏风,一个戴着破毡帽的伙计蹲坐在院口的门槛上打哈欠,只是偶尔从压低的帽檐下透出的警惕目光,足见这位并不困顿。
  北房堂屋中,二三十人将不大的房间挤得满满当当,一个个两眼放光地盯着箱子中的雪花白银,七嘴八舌说道个不停。
  「还是老大厉害呀,单枪匹马出去这么几天就弄回来几千两银子,咱们在外间打生打死几个月也未必攒得下这么些银两!」
  「那还用说,咱们大当家的是什么人,有勇有谋啊,钻到皇帝老儿的眼皮底下,照样能混得风生水起,大把大把的银子进账……」
  王大川拿起一锭银子在手中掂了掂,随手丢了回去,撇嘴道:「就这么点银子,你们就拔不出眼了,真他娘给爷丢人!」
  众盗匪面面相看,都识相得闭住了嘴,其中一个看来在贼伙中有些身份,捧了杯水献给王大川,讪笑道:「大当家的别生气,兄弟们这阵子不是好久没开张做生意,眼皮子变得有点浅嘛……」
  王大川咕嘟咕嘟将水喝个干净,空杯一丢,抹了把须上水渍,没好气道:「
  他奶奶的,河间保定那些鹰爪孙狗皮膏药一样盯着咱们,老子原打算敲顾老头个几万两,大家隐姓埋名藏个一年半载的,等风头过去了再说,谁承想他只给了五千,这点银子看着不少,可一人百十来两够干甚使的,老子当年干这一行,可不是为了穷嗖嗖地过苦日子!」
  「嘿,他娘的,顾北归这老儿这般看不起咱们兄弟,大哥,咱们干脆把他给点了!」其实倘若真个一人分到百两银子,莫说一年半载,便是三年五载也可过得有滋有味,只是王大川手下这班悍匪俱是和他一样过惯了阔绰日子,让他们和寻常百姓一般精打细算,简直比掉了脑袋还要难受,故而也并无人念着顾北归的情分,一有人提议,众人立即纷纷应和。
  「点了他对咱们有甚好处?那老儿官面上认识多少人?没凭没据的保不齐他就来个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咱们落个白得罪人,以那老儿在江湖上的人脉,咱以后的日子可就不好混咯……」王大川随即盯着银子叹了口气,「况且人家这事做得也漂亮,老子我服他这口气!」
  见老大好像突然转了性子,一干手下反不知说些什么好,有的便顺着他话头道:「既然这样,大哥,咱们不妨就撤了吧,您不晓得最近京里突然盘查得厉害,风向不太对……」
  「走?走她姥姥!来往过路的行商能有几个银钱,你们看这京城里,满眼都是高台阶的大宅门,随便干上一票就够咱们好吃好喝几年呢!」王大川冷笑几声,喝道:「张玄,你的盘子踩得怎么样了?」
  适才捧水的那人闻声立即从怀中掏出一张纸笺,「这京里到处都是达官贵人的宅邸,按大哥您的吩咐,咱们稍微打听了一下,这是名单,请大哥过目。」
  王大川扫了一眼,眉头一挑,「就他娘这么几个?」
  那人赔笑道:「这不是赶上官府严查外籍人口么,不过兄弟保证,单子上的都是京里一等权贵人家,个个都是肥羊!」
  王大川眯着眼睛扫视名单,单上人名旁都用小字标注着官职爵位,以及宅邸位置,可说是细致非常。
  王大川只是大略一看,便将纸笺往桌上一拍,棒槌似的手指戳着一个人名,道:「就这个姓丁的了。」
  好死不死,怎地偏偏选中了他!负责踩点的张玄心中暗暗叫苦,满脸堆笑劝道:「大哥,此人可是锦衣卫的头儿,手下管着缇骑……」
  「老子干的就是他锦衣卫!」王大川仰头嗔目,神色不屑,反诘道:「宁可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缇骑又如何,能把大爷屌毛咬下来?」
  张玄苦着脸道:「平日咱们自是不用怕,可如今不是风声紧么,大哥您也晓得,官兵这几日突然开始清查游民,我担心是冲着咱们来的!」
  「瞎他娘担心什么,九成九就是冲咱们来的,哼,算算日子,杨校那小子闻着味儿也差不多该到了!」王大川摩挲着脸上大胡子,阴声冷笑。
  一听这话,众盗立时神色慌乱,「既然如此,大哥,我们就赶紧撤了吧,被杨校那家伙咬住了尾巴,再想甩开他可就难啦!」
  众人都晓得杨校追踪蹑迹方面的本事,直隶境内不少道上同行都折在了他手上,他们这支人马也是吃尽了苦头,霎时间个个萌生退意。
  「怕个鸟!京城内外这么大,官府的鹰爪孙就是铁了心找咱们这几十号人,得花去多少工夫,等他们发现,咱们早做完了买卖远走高飞了。」王大川不屑地晃着脑袋。
  连月来众盗被杨校领着官军围追堵截,如今想来仍是心有余悸,张玄忧心道:「即便大哥想干上一票积攒盘缠,也不必非要选中丁寿这狗官啊,这厮据说可是皇帝老儿身边的红人,坊间传闻此人气量也不甚大,对他下手怕是会闹出大动静来……」
  「老子就是怕动静不大,」王大川怒目圆睁,咬牙切齿道:「柳尚义那老狗膏药一样地贴着咱们,哥儿几个攒的那点家当散了个干净,此仇不报,老子咽不下这口气!」
  「老子非但要洗了这姓丁的狗官,还要大张旗鼓的报出名号来,让京城人都知道,是我立地开山王大川抢了他这个锦衣卫指挥使……」
  你这不是吃饱撑的,非把人往死里得罪么!张玄愁眉苦脸,「大哥,咱这么干图个啥啊?」
  王大川哈哈大笑,「这姓丁的狗官折了面子,再探听出咱们是柳尚义他们久捕不得的人,以这狗官的小肚鸡肠,岂能不迁怒那姓柳的?」
  「可得罪了锦衣卫,咱们也是捅了马蜂窝啊!」张玄摊手道。
  「得罪便得罪了,好似你不得罪他们,锦衣卫的鹰爪孙就不来寻我们麻烦似的!」王大川撇了撇嘴,「那时候咱们早卷了金银,找地方逍遥快活去了!」
  「话虽如此,可锦衣卫人多势众,并非浪得虚名,咱们何不另寻个肥羊下手,同样能教那柳尚义难堪,还不至于有许多麻烦手尾……」张玄依旧试图劝说老大改变主意。
  「你当我是随便选的那姓丁的?」王大川抚着下巴茂密胡须,得意道:「这段日子我可也没闲着,在顾家探听出不少消息,这姓丁的狗官手面豪阔,给顾府的奴才随手打赏的都是金子,晓得他给顾北归送的寿礼是什么?」
  「什么?!」
  眼见众手下大眼瞪小眼巴巴望着自己,王大川神秘一笑,举起醋钵儿大小的拳头,「这么大个儿的夜明珠!」
  「姥姥,这么大,听都没听过!」
  「这么一颗怕是能把前门楼子买下来吧?」
  一众盗匪大呼小叫,眼珠子都快瞪了出来,王大川咧着大嘴叉子,笑道:「
  怎么样?那姓丁的家里有的是金山银海,这票值不值得干?」
  「值了!」
  「干他娘的!」
  众匪都是见钱眼开的亡命之徒,此时一个个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唯有张玄面带难色,欲言又止。
  「大哥,这个……」
  「我说张玄,你自打有了相好以后怎么就变得娘们唧唧的,有话说,有屁放,别给老子藏着掖着!」王大川不满冷哼。
  张玄有心道那丁寿既是锦衣卫首脑,府中侍卫断不会少了,如今咱们哥几个都已是丧家之犬,何必为了几个身外之物再捋虎须,可瞧着自家老大一脸不耐,再看看众兄弟瞪着通红眼珠子兴高采烈地模样,他明智地将到了嘴边的劝说重又咽回了肚子,当面叫兄弟,背后捅一刀的事在绿林道上可不少见,还是不要干犯众怒的好。
  「一切听大哥安排。」张玄识趣地表明心迹。
  「好,这才是我老王的兄弟,够种!」王大川拍着张玄肩头咧嘴大笑,眼见上下一心,正心底盘算如何做下这笔大买卖时,忽然面色一肃,朝外喝道:「什么人?!」
  本就不够结实的两块门板轰然破裂,一道人影飞射而入,王大川厉声怒喝,一跃而起,人在半空厉斩刀已是出鞘,一挥之下,血雨喷洒,闯入的人影被他这一刀之威一分为二。
  「蓬」、「蓬」,两截残躯坠地,五脏六腑流了一地,房间本就不大,近门的许多人也被溅了一身污血,纷纷起身闪避,忽然有人叫道:「大哥,这是咱们的人!!」
  不消人提醒,王大川已然发觉适才飞进屋内的正是安排在外望风的手下,他此时看也不看那地上的倒霉蛋一眼,只是冷冷地盯着门口背对阳光的高大身形,「相好的,报个万儿。」
  那几乎将正门完全堵住的高大身形嘿然一笑,大步踏前进了屋子,没了外间阳光干扰,可以清晰辨出此人相貌,只见来人粗眉巨眼,燕颔虬须,一脸粗豪之气。
  王大川面色凝重地看着眼前人,牙关间缓缓迸出三个字:「齐—彦—名!」
  
  「奔雷刀齐彦名?」钱宁在经历司时心思大都用在朝中官员履历上,对江湖人物所知不详,托着下巴思量半天,迟疑道:「什么来路?」
  「也是河北道上一员巨寇,凭着手中一百二十斤的奔雷刀,横行一方,」常九捻着两撇鼠须慢悠悠道:「不过他平常惯是独来独往,是以声势不比王大川招摇。」
  「左一个盗首,右一个巨寇,直隶地面上怎么竟出这些东西!」钱宁眉梢一扬,语带不满道:「刘公公遣出捕盗御史前,地方上就任由这些贼盗糜烂?」
  「几十年的沉疴,岂是一时便能根除的,何况地方利害关系牵扯,扯皮推诿也是常事,」常九毕竟在东厂日久,也窥了其中些许门道,瞥了旁边曹大康一眼,嘿嘿笑道:「否则当年成化爷又何必另置西厂……」
  曹大康心中一动,「这齐彦名自己送上门来,钱大人看是否也要和王大川一般处置?」
  钱宁阴着脸,冷声道:「且等等看。」
  
  破屋之内,众盗各持兵刃怒目相向。
  「难得王大当家的还识得兄弟我,不枉当年相交一场。」齐彦名大剌剌一拱手,好像对剑拔弩张的众人视而不见。
  「屁的交情!这便是你给老子我的见面礼?」王大川刀尖一指残尸,寒声喝问,适才他一刀挥出,便觉出砍到的实则已经是个死人。
  「齐某特意来寻王兄唠唠家常,这狗娘养的夹在中间碍事,只好让他闭上嘴咯。」齐彦名一副理所当然样。
  王大川强忍怒火,「哈」的一声,讥嘲道:「那如今已然见了面,你有甚家常事要说?」
  「说什么不重要,」齐彦名的目光越过众盗,直盯着中间摆放的那一箱银子,眼神灼灼道:「看见什么才是要紧,按江湖规矩,见面分一半,王当家的当不会与兄弟我破例吧?」
  王大川回身看了眼银子,转头冷笑道:「好大的口气,王某兄弟们拼死拼活挣下的银子,你齐彦名张嘴便要分去一半,凭些什么?」
  齐彦名忽然放声大笑,笑得王大川莫名其妙,怒喝道:「你鬼笑个甚?」
  擦去眼角笑出的泪水,齐彦名大口喘着粗气道:「拼死拼活挣下的?你王老大也不怕风大闪了舌头,蹭吃蹭喝了两天白得来五千两银子,放眼整个绿林,怕是也寻不到你王老大这般轻巧的买卖!」
  天下间总有些事情是做得说不得的,王大川并不为勒索顾北归感到汗颜,但被齐彦名毫不客气当面掀个底儿掉,顿时气得满脸通红,恨声道:「那又如何?
  你要是眼红自己也去做就是!」
  齐彦名摇摇头,「俺老齐还干不出吃饭砸锅的混账事……」
  见王大川即将发作,齐彦名又道:「这样吧,念在往日情分上,你我各退一步,也不谈什么二一添作五了,你王老大就念在老齐我后面跟了你一路的辛苦上,分我两千两,如何?」
  「那我岂不是占了你的便宜……」王大川嘿嘿冷笑。
  「都是自家兄弟,客气个甚!」齐彦名大手一挥,表现甚是大度。
  「我他娘剁了你!」王大川笑容倏地一敛,长身而起,手中厉斩刀化成一道匹练,直劈而下。
  齐彦名表面痴言呆语,实则一直留心王大川动向,不等刀光及身,人已疾跃退至屋外,抽出腰刀当门而立,「好言好语你不听,那咱们就手底下见真章吧。
  」
  「好!」王大川一击未中,随即一声暴喝,腾身飞起,厉斩刀直取齐彦名项上人头。
  齐彦名此时却不再退,腰刀一横,反劈了回去。
  「当」的一声金铁交鸣,屋内众盗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余音久久不绝,这一招以硬碰硬,生生将王大川的庞大身躯顶回屋内,齐彦名倒退四五步才站稳身形,只觉持刀一侧半身酸麻,不觉暗自心惊:这小子名头不虚,手下果有两把刷子!
  王大川却是更不好受,论功力他本胜过齐彦名一筹,可如今才受内伤,又暴怒之下强行交手,跌回堂屋只觉胸中一阵气血翻腾,险些再喷出一口血来,他晓得身上伤势更重,凭他一人恐是难奈对方。
  「并肩子上,把这狗杂种乱刃分尸。」王大川厉声怒喝。
  一众贼党皆是悍勇之辈,闻令立刻各操兵刃,砸门破窗,蜂拥而出。
  齐彦名眼见陷入重围,虽危不乱,双脚左踢右扫,院中堆放的沉重货包在他脚下如同稻草般轻盈,接二连三砸向涌上前来的各路悍匪,不时有强人中招倒地,痛呼哀鸣。
  只是王大川一伙横行畿鲁之地多年,其中自也不乏好手,堆积的货包虽能缓上一缓,却未能止住他们上前脚步,院中货物一空,反给了众人欺身而进的更好机会。
  一个身影贴地翻滚,转眼已到齐彦名身前,一片刀光直取他的双腿,齐彦名纵身而起,人在半空,两侧各有一柄钢刀袭来。
  齐彦名不见慌乱,单刀左格右挡,「当当」两声脆响,瞬间已将两把钢刀荡开,身子落地时刚好一脚踩住袭他双腿的那柄单刀,不待来人反应,另一脚飞踢而出,只听一声惨叫,那人滚地葫芦般,骨碌碌翻了出去。
  随即齐彦名刀光颤动,反手间又将一贼砍倒,不过众贼悍不畏死,一人倒下,立又更多人围攻补上,诸般兵刃同时攻来,齐彦名身在围中,不由暗暗叫苦,今日实在托大,若是自己的奔雷刀在手,何惧这些蟊贼草寇!
  《大明律》虽未有民间持有刀枪弓弩之禁,但齐彦名的奔雷刀属实扎眼,如今京城内外盘查正严,他老兄虽是见了银子拔不出眼,可也没愣头愣脑到扛着把大关刀四处招摇,怨只怨一时大意,没想到王大川手下这些喽啰也这等硬扎!
  齐彦名心思一多,刀法难免凌乱,立时被人觑了空子,斜刺里忽有一柄宽刃长剑如毒蛇吐信,疾刺而出。
  这一剑角度刁钻,齐彦名猝不及防,待发觉为时已晚,强提一口真气,身子微微一扭,那剑紧贴着腰身擦过,还没等他松下口气,那剑锋犹如蛟龙摆尾,倏地向上斜挑,「嗤」的一声,将他胁下划出一道数寸长的血槽,瞬间血流如注,将他半边衣衫染红。
  齐彦名一声怒号,单刀空舞,将周遭众贼逼退一圈,反手点穴止血,看着肋下伤口,嘿嘿露出几分森然笑意,饿狼似的目光紧盯着群贼中的一个矮小汉子,「八仙剑张玄!」
  「难为齐大哥还记得小弟,适才得罪了。」张玄笑嘻嘻甩去剑尖血迹。
  「好!干得好!」王大川倚门而立,哈哈大笑,指着齐彦名厉声道:「大伙儿齐上,乱刀分尸!」
  众人轰然向前,齐彦名也是凶性大起,纵身扑上,吼道:「看你们谁能分了齐老子我!」
  临到阵前,齐彦名忽然刀转反手,以臂运用,「叮当」、「呛啷」一阵脆响,凭着这股蛮力,硬是用单刀架开了十余件兵刃,空出的左手一拳捣出,将一名贼盗打得口喷鲜血,倒栽而出,趁着这股乱势,他身形一矮,急速飞旋,只听「
  啊!」「哎唷!」「啊哟!」惨呼声不绝,五六名盗伙捂着伤腿倒地,众贼的包围圈转瞬间被他刷掉了一层。
  齐彦名遏制贼势,却不趁机突围,身形一长,从人丛中窜出,直扑隐身众人之后的张玄,「兔崽子,纳命来!」
  张玄见他来势威猛,不敢怠慢,八仙剑一式「钟离献宝」,向前疾刺。
  齐彦名也不阻挡剑势,直接将手中单刀劈面扔了出去,裹着劲风的刀锋扑面而来,张玄不得不变招格挡,剑尖顺势斜引,将单刀挑飞,可转眼只见齐彦名十指箕张,已扑至面前。
  张玄的八仙剑颇有几分火候,即便与齐彦名正面放对也不致数招之内落败,但这家伙动起手来根本不依常理,竟不顾重围之中脱手便甩出兵器,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如今齐彦名的狰狞笑意近在咫尺,再想变招已然不及,张玄不由亡魂大冒,自忖必死。
  齐彦名倒是没想太多,他是有仇报仇的莽直性子,如今一门心思扭断张玄的脖子,解去一剑之恨,至于手无寸铁之下如何应对王大川等人,那都是之后考虑的事,眼见张玄面上尽是惊恐之意,齐彦名正要得逞所愿,忽然身侧金风呼啸,声势锐利破耳,暗道不好,拼力撤臂旋身,飞快退出五尺,只见眼前刀光闪动,王大川的魁梧身形已立在当面。
  功败垂成,齐彦名懊恼可想而知,恨声道:「姓王的,你们这帮龟孙子除了倚多为胜,便是暗算伤人么?」
  「老大……」张玄死里逃生,惊吓出一身冷汗。
  王大川冷笑道:「既然和王某人结梁子,就别管我用什么手段,弟兄们,随我上!」
  众贼怪叫着再度涌上……
  注:盗匪把主意打到锦衣卫指挥使头上虽说有点作,但这样的猛人不是没有,「嘉靖末年,有盗魁劫大金吾陆炳家,取其宝珠以去,陆气慑不敢言,一日与巡按御史语,偶及之,其夜即至,怒曰:」嘱公勿语,何故不能忘情?「既而嬉笑曰:」虽百御史,其如我何?我不杀公也。「一跃而去,不知所之。」(明谢肇浙 《五杂俎》)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7/16 00:48:29

第四百九十七章 捕盗官并力驱寇 响马贼穷凶露刃
  刘瑾宅邸。
  「下官柳尚义见过丁大人。」捕盗御史柳尚义约莫四十岁左右年纪,狭长的脸庞略呈灰白之色,一双眸子狡黠明亮,里外上下透着一股子精明干练。
  「侍御不必客气。」丁寿只是稍微看了柳尚义一眼,目光便被他身后立着的两个随从所吸引,一个年过四旬,头戴方巾儒生打扮,瞧着像是个幕僚清客,另一人体格魁梧,怀抱单刀,眼帘半垂,整个人像是睡着了般,让人琢磨不透。
  「两位公公都在啊?」与柳尚义客套两句,丁寿又笑着对堂上坐着的东西二厂督主打招呼。
  「只等你哥儿一人了,快快来坐下议事。」谷大用依旧是笑口常开,见牙不见眼。
  丘聚捧着茶盏,眼皮微抬,冷漠目光从丁寿身上淡淡一扫,便「嗯」了一声,算是打过招呼,继续低头品茗。
  素知丘聚性子,二人又向来不太对付,丁寿也懒得和他计较,大剌剌向刘瑾拱了拱手,便寻了个空位自己坐下。
  「寿哥儿才来,柳大人不妨将事再对他说上一遍。」刘瑾倚在罗汉榻上,懒洋洋拍了拍围板扶手。
  「遵公公吩咐。」才刚入座的柳尚义急忙起身应诺,从袖中抽出一张画影图形,在丁寿身旁案几上铺陈开来,指着画中人道:「缇帅请看,这便是强贼王大川。」
  丁寿乜眼看着画中形象,钢须阔口,满脸杀气,脱口道:「好一副凶相!」
  「缇帅慧眼如炬,此贼及其党众杀人越货,无恶不作,因其凶悍难制,畿鲁官军闻其名而丧胆,无有敢以身当之者。」
  柳尚义先是痛陈王大川贼众凶悍,随即慨然道:「下官蒙公公提拔,朝廷恩典,授予捕盗重任,上任伊始便将此贼视为眼中钉肉中刺,督促部属袁彪等四指挥及地方州府多番围剿,虽屡有斩获,奈何此贼悍勇,总是脱出生天。」
  柳尚义重重一拍几案,语声随之激昂了几分,「更有甚者,王贼数次流窜至真定广平等府,那甯仲升对贼过境坐视不理,错失杀贼大好良机,实实教人扼腕!」
  刘瑾微微侧首,徐徐道:「甯杲的事回头再分说,先将眼前事情了结。」
  听出刘瑾话中不满之意,柳尚义惊出一身冷汗,垂首道:「公公说的是,下官失态。」
  随即柳尚义指点着王大川画像,道:「此贼虽是几次侥幸死里逃生,但其党羽折损众多,下官安排军兵扼守各处要冲,王贼及其余党无路可逃,唯有弃马由小路逃窜,谁料竟胆大包天闯进了都门。」
  「京师重兵云集,莫说京营几十万人马,便是厂卫及巡捕兵马司等官校便数以万计,王大川此举无疑自寻死路,柳侍御这消息可确?」丁寿明知故问。
  「若是王大川等人未进京城,我杨校废了自己这对招子!」抱刀大汉忽然嗔目插言,让丁寿惊讶的不是他张嘴便来的江湖切口,而是倏然睁开的一双眼眸,竟是诡异的冰蓝色,好像是两块寒冰直直嵌入了眼眶之中。
  「休得多言。」柳尚义怒叱手下,杨校身旁的书生也暗中牵住他的衣袖,摇头示意。
  柳尚义转身谦逊施礼,陪笑道:「杨校是辖境义民,不识礼数,请缇帅莫怪,不过他在寻踪觅迹一途颇有专长,下官愿为担保。」
  「侍御不必客气。」人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丁寿便是想遮都遮不过了,只得随口敷衍道:「只是京师之地人烟凑集,要从中找出一个人来,无异大海捞针啊。」
  丘聚将手中茶盏放到一旁,悠悠道:「孩儿们回报,近日许多江湖人物陆续汇聚到一个叫顾北归的人宅子里,便从他那里查起。」
  谷大用跟着点头,「老丘说得不错,那顾老头在江湖中是出名的」有求必应「,王大川那猴崽子若是走投无路,想必会将主意打到他那去。」
  别啊,你们要是一去,那还不是捉贼拿赃,堵个正着么,顾家父女保不齐怀疑是我点的他们,二爷就是跳到黄河也洗不清啦!丁寿心中焦急,忙道:「那顾北归交游广阔,在四九城也算有些分量,若是无凭无据就贸然登门,万一届时寻不到人,怕是不好交待……」
  「东厂奉旨侦缉天下,搜一个江湖人物的宅子要给什么交待!?若是人不在也就罢了,倘若顾北归真敢窝藏匪类……」丘聚一声冷笑,「有求必应?哼,咱家让他叫天不应!」
  眯眼瞧瞧丁寿脸色,谷大用小眼睛转了转,打个哈哈道:「其实哥儿说得也不无道理,咱家听说那顾北归也是有些人脉,单就武定侯府就与他交情不浅,还是慎重一二为好……」
  「贼情如火,耽搁不得,若是容那些猴崽子在天子脚下犯了案,万岁爷要你我这东西二厂还有何用?」
  「这个……」谷大用哑口无言。
  丘聚眼角余光一瞥,不屑讥笑道:「区区一个江湖人物,机缘巧合结识了几个贵人,便想要一步登天上的台面,哼,咱家便让他清楚,烂泥就是烂泥,便是镀了层金粉,也抹不到墙上去!」
  这话究竟是说顾北归还是二爷我,丁寿越咂摸越不是滋味,他素来是面子里子都不肯吃亏的角色,动嘴皮子更没怕过谁,当即拧眉便要反唇相讥。
  「好了……」刘瑾忽然从中插话,让话到嘴边的丁寿不甘心地闭上了嘴,只得愤愤瞪了丘聚一眼。
  「老丘说得不错,要是让那些贼人在京里搞出动静来,万岁的颜面不好看,科道的那些清流笔杆子也不会消停,早些打发了才是。」刘瑾悠悠说道。
  丘聚蹭地起身,摩拳擦掌道:「您老明鉴,我这便带人去抄了顾北归的老巢……」
  刘瑾眼皮微抬,扫了一眼一脸振奋的丘聚,缓缓道:「可王大川若是不在顾家呢?」
  「不在?」丘聚微微皱眉,「再搜就是,九城大索,将京城内外翻个遍,不信查不出他的踪迹来!」
  刘瑾微微一笑,「打草惊蛇,咱们可就失了先手,京师内人口百万,藏几十个人可是再容易不过了。」
  丘聚攒着眉头,「那刘公公您的意思是……」
  「京师地面治安向来是锦衣卫和兵马司的差事,总不能让他们白吃朝廷俸禄,寿哥儿你就受些累,与柳侍御将那些贼人拿办了事。」刘瑾随意吩咐道。
  「他?」丘聚乜眼瞧着丁寿,皮笑肉不笑道:「怕是丁大人抹不开与顾家的情面……」
  刘瑾长笑一声,「小孩子么,难免瞻前顾后想得多些,所以还需要你们这些老人多加帮衬。」
  丘聚唇角微微勾起,面带得色道:「公公放心,督察锦衣卫,本就是东厂职责所在,丘某义不容辞。」
  刘瑾挥挥手,「你们老跟在他身边提点,这小子什么时候才能成器!再则区区一个王大川,也无须你们东西二厂提督亲力亲为。」
  心中预感有些不妙,丘聚蹙眉不语,旁边的谷大用也按捺不住起身问道:「
  那照您老之意又该如何?」
  「两厂一卫前番在昌平合作得还算默契,你们手下的番子这回也暂且由寿哥儿指派调度吧……」
  「什么?!」丘、谷二人同时面色大变,前次在昌平州他二人均不在场,丁寿越俎代庖还说得过去,如今身在京城之内还要由锦衣卫来插手调拨麾下番卫,看在外人眼中,岂不是缉事厂被锦衣卫强压一头!这教宫中资历远在丁寿之上的两位大珰情何以堪!
  「怎么?」刘瑾眉头微皱,略带不满。
  「哈……哈哈……,没什么,一回生二回熟,前次那些个猴崽子多亏了寿哥儿指挥有方,老谷我面上也添了光彩,这次嘛……您老真是知人善任,哈哈……
  」谷大用转瞬又是笑口常开,只是笑容实在难看了些。
  「这么做……似乎是不合规矩!」丘聚咬着牙关,一字一顿缓缓言道。
  「老丘,你是想和咱家议论规矩?」刘瑾眼皮微抬,眸中精光闪烁,直射而出。
  谷大用一把牵住丘聚手腕,暗暗摇头,丘聚深深吐出一口浊气,微微躬身,「不敢。」
  「那事儿就这么定了!」刘瑾歪歪头,掩嘴打了个哈欠,神情疏懒,满是倦怠道:「乏了。」
  「下官告退。」眼见三位权阉方才险要翻脸,柳尚义本能感觉此是非之地不宜久留,急忙躬身告退,到了丁寿身前又施一礼,「下官随时听候缇帅吩咐。」
  「告辞。」丘聚略一拱手,扭身便走,行至丁寿身前,重重一声冷哼,艴然拂袖而去。
  「老丘就这脾气,公公您别介意,待我劝劝他便好了。」谷大用含笑告退,待到丁寿身前,笑貌依然,亲热地拍着丁寿肩头道:「哥儿全看你的了,再立个大功劳,让咱家坐享其成。」
  「借谷公公您吉言。」丁寿笑着恭送走了这位笑面佛,转过头来便是一脸苦相,「我说公公,您老这不是平白给小子我树敌么!」
  「你若连这点小事都应付不来,将来还镇得住他们么?」刘瑾端坐榻上,形如虎踞,困意全无。
  「有您老这定心丸在,小子何须胡思乱想琢磨那有的没的。」丁寿嬉皮笑脸地坐到了榻前脚踏上,扬头笑道:「这回谢谢您老啦,想来此番无再人敢擅闯顾宅去找麻烦。」
  刘瑾低眉垂目,斜眄着丁寿道:「那王大川果然在顾北归宅中?」
  丁寿略一犹豫,便点头交了实底,「非是想要瞒着您老,其实便是柳侍御不来,小子也准备擒了那王大川的……」
  听丁寿述说原委,刘瑾嘿然不语,丁寿心头打鼓,小心解释,「非是小子因私废公,实在是有诺在先,再则王大川党羽散布各处,若要一网成擒有些麻烦,这才……」
  刘瑾抬手打断,「无须与咱家说这些,事情既然交给了你,那王大川是擒是杀你便宜行事,咱家只要求一点:万不能惊了圣驾。」
  你们这个不让牵连家人,那个不让惊动皇帝,王大川那帮子人又不是泥雕木塑,站直了不动任由老子安排,这不是成心教我为难么!丁寿眉头不觉皱成了一个川字。
  「听小川说顾家那丫头人品相貌俱都不错,你要是真个中意,便早些收进府里,别耽误了人家姑娘。」刘瑾抚着丁寿肩头,又叮咛了几句。
  「这次的差事要是办砸了,别说收人,怕是面都见不到了。」丁寿没精打采地抱怨道。
  见丁寿一副愁眉苦脸,刘瑾哑然失笑,「你小子无利不起早,怕是觉得这个差事没有好处才不肯用心思吧?」
  丁寿急忙辩驳,才一张嘴便被刘瑾摆手打住,老太监略一思忖,便道:「去岁锦衣卫都指挥使叶广病殁,他巡捕营提督的差事便一直空着,你在西北来回折腾一趟,也有些苦劳,这巡捕营便由你兼管提督吧。」
  巡捕营?!丁寿顿时眼睛一亮,弘治时有感于京师近边盗贼猖獗,杀人抢掠,连赴京朝觐的官员都朝不保夕,在兵部陈言下于团营中挑选精壮官军设立巡捕营以弭盗安民,巡逻地界囊括京城内外,南至海子,北至居庸关,西过芦沟桥,东抵通州,虽是马步官军皆由团营选出,但其职官却独立在营军之外,指挥自成一系,更不消说只局限城内的兵马司了,有这么一支人马在手,二爷的许多事情可就方便多了。
  丁寿心花怒放,面上却装模作样地委屈道:「公公您哪儿的话,小子可不是为了讨官才办差的人……」
  「好啦,休要在咱家面前演戏,有这个心思,不妨想想怎么缉贼拿盗。」刘瑾没好气地白了丁寿一眼。
  丁寿搔搔鼻子,挤眉弄眼道:「公公您还别说,这巡捕营一到手,小子灵光乍现,还真想出一个点子来,只是觉得……有点馊。」
  「哦?说说看。」刘瑾不禁被丁寿的做派勾起了几分兴趣。
  「您老让我不要惊动圣驾,那除了万岁的其他人惊动一番该是不妨吧……」
  
  顺天府。
  大兴县令杜萱低头出了官轿,抬眼望着自己曾经的办事府衙,神色复杂,感触颇深。
  「杜兄先到了!」接踵而至的宛平县令雷子坚上前见礼。
  「雷兄安好。」杜萱躬身还礼。
  「杜兄在府衙内人头熟,可知此番太尊忽然召见,究竟所为何事?」雷子坚低声问道。
  杜萱面带苦笑,「杜某贬黜大兴县后,与府衙旧人往来不多,消息并不比你老兄灵通,如今也是一头雾水。」
  雷子坚有些失望地「哦」了一声,望着头顶上顺天府的高大匾额,心头惴惴,莫不是丢了人犯尸身的事被上峰见罪?
  「也不知今日是喜是忧……」
  「不管是忧是喜,你我都得硬着头皮迎上去,走吧。」杜萱勉励地拍拍雷子坚肩头,同时也给自己心中打气。
  雷子坚无奈点头,与杜萱联袂而进,由衙内差办引着,直接进了二堂。
  二堂内早已聚集了一群人,正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杜、雷二人一见,竟多半都是京师地面的熟人,巡捕营分巡城内的把总、各城的兵马司指挥与副指挥,更教二人心惊胆战的是看见还有几个身穿飞鱼服的锦衣卫也在其中。
  见二人进来,众人中有熟识者立时上前见礼寒暄,私下询问,都是接了上司传谕到顺天府候命,相互竟也不知突然被传召所为何事,不由一个个心中更加没底。
  正当众人胡思乱想,堂后忽然传来一阵爽朗笑声,随即一人快步走了出来。
  「诸位受累久等,辛苦辛苦。」来人毫不见外地作了一个罗圈揖,满脸带笑,甚是客气。
  待看清来人相貌,堂上众人顿时淡定不得,一个个手忙脚乱仓皇下拜。
  「属下见过卫帅。」
  「标下参见提督大人。」
  「下官不敢当大金吾如此重礼。」
  众人争相礼拜,丁寿执意不肯受,挨个将人拉起,你推我搡,眼见堂上乱成一团,随后缓步踱出的顺天府尹胡汝砺微微蹙眉,轻轻咳了几声,「缇帅,既然人已到齐,可以说正事了吧?」
  「正事?好,谈正事。」正嘻皮笑脸地丁寿面色倏地一肃,转身回到堂前与胡汝砺并肩而立,正和他较劲下拜的杜萱冷不防被他松开手臂,险些一头栽在地上。
  「胡大人请。」丁寿与胡汝砺礼让着相互入座,转对一脸错愕的众人笑道:「诸位也都请坐吧。」
  一干人等面面相觑,实在摸不准这位爷翻脸跟翻书一样的脾气,胡汝砺摆摆手,「坐吧。」
  「谢二位大人赐坐。」众人这才安心坐下。
  丁寿笑吟吟对着众人道:「此番请诸位前来,是有一件事烦需大家帮衬。」
  「有事卫帅尽管吩咐,属下肝脑涂地,义不容辞。」郝凯胸脯拍得当当响,他如今才接手西司房,正是急于表现的时候。
  其他人等也七嘴八舌,纷纷应和。
  丁寿含笑一一点头致意,等众人稍微安静,先咳嗽一声清了清嗓子,才接着道:「说来这事与在座诸位也脱不开干系,大家都晓得京师人口众多,百业汇聚,游食无业之人甚众,奸宄之徒藏匿其中,作奸犯科,鼠窃狗盗之行不胜枚举,实是京畿治安一大忧患。」
  「大人所言甚是,那些无籍刁民游荡京师,不事生产,因饥变盗,因盗为奸,祸乱都门,捕之不绝,着实让下官等头疼。」杜萱连声附和,其余人也都负有京师治安之责,俱有切肤之痛,随着连连点头。
  「既然大家皆感同身受,丁某便与诸位合力,将这麻烦一次根除,如何?」
  丁寿两掌一击,欣然言道。
  众人相顾愕然,京中游民是祸患不假,但要根除却又谈何容易,几朝以来为了这群人惹出的麻烦,让多少前任被朝廷申饬,遭御史弹劾,你丁南山有何异能可以一劳永逸?
  见众人都竖起耳朵,一脸慎重期冀地望向自己,丁寿得意一笑,「即日起,将寓居京邑的市井游食无业之人一概屏出,如此一来,岂不省了许多麻烦……」
  在座之人齐齐色变,雷子坚直接从椅子上跳了起来,「万万不可,城内流寓游民众多,倘行事操切,恐激民变,万请大人慎重行事。」
  「哼,如有刁民借此生事,足见其早有不轨之心,你们只管拿办即是,难道诸位的本职都忘了不成?」丁寿冷冷言道。
  雷子坚被训斥得一脸讪讪,不敢再有多言,众人也都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是好。
  东直门大街及门外小街住的多是郊外盆窑小贩及贫苦百姓,各色人等杂居,其中自少不了藏污纳垢,东城兵马指挥对此心知肚明,可要是真个清查起来,费时费力的暂且不说,没了那些鸡鸣狗盗之徒,弟兄们日后定会少了许多进账,他实无心去做这自断财路的苦差事,看看周遭同僚面露难色,想也多是一般心思,这位思来想去先是按捺不住,大着胆子开脱道:「禀大人,京师户数百万,寓京之工商百业乃至僧道乐伎更有数倍之多,往来无常,迁徙不一,是否游食流民无从根查,且仅靠我等衙门人手实在是力有不逮,求大人体谅。」
  「无从查起?你们兵马司发给各家的由帖是干什么用的?只要按着由帖登录逐一清查怎会无从溯源!」丁寿声音冰冷,带着森森寒意,「你们莫要告诉我不过十数年的工夫,弘治爷创立的由帖之制便已败坏不堪了?」
  京城内外军民杂处,胡同街巷密如蛛网,贼盗犯案后一脑袋扎进哪个民居杂院里,官府便无从寻找,弘治帝朱佑樘眼见京师治安恶化,偌大的北京城都快成贼窝了,设立巡捕营的同时,也在兵部奏请下建立了由帖制度,由兵马司给每家每户一小由帖,揭之外门,各填卫所、府县军民、年甲、人丁、邻里等情况,如有异言异服者,自能觉察,法司问理盗贼也务令招出由帖、事理,以凭追究,有纵容罢闲官吏、游民、僧道诸色人等居住者坐以枉法之罪,近似保甲之法。
  那兵马指挥冷汗涔涔,急忙否认,「不不不,兵马司按时清查,绝无荒废。
  」
  「哦?这么说是旁的缘故咯,究竟是嫌麻烦不愿出力呢?还是觉得本官好欺哄应对?」
  一听这话旁边郝凯等几个锦衣卫腾地站起,杀气腾腾瞪向东城兵马司那个倒霉指挥。
  「大人明鉴,卑职绝没这个意思啊!」东城兵马指挥吓得「噗通」一声跪倒,以头抢地,连连喊冤,兵马司指挥不过六品,官卑职小,无论如何也得罪不起眼前这位,若是被寻个由头拿进了北镇抚司,丁寿想收拾他不比碾死只臭虫麻烦多少。
  「卑职是想着,哦,对了,那个您老晓得兵马司平日受巡城御史指派办差,身不由己,并非有心推脱搪塞,求大人开恩明鉴。」这位兵马指挥也有些急智,才磕了四五个响头,便想起个挡箭牌来。
  「都察院那里无须你来烦心,我已与屠都堂打过招呼,这几日自有御史会同尔等办差。」丁寿淡淡道。
  「既如此卑职责无旁贷,甘为大人效死。」那兵马指挥立即再磕了个响头,借机表明忠心。
  「这话说的,本官也是为朝廷效力,为陛下分忧,你们干的又不是我丁某的私事。」
  「是是是,卑职失言,求大人恕罪。」兵马指挥连往自己嘴上抽了两巴掌。
  「起来吧。」丁寿身子都懒得动弹,只是微微抬了抬手指。
  这兵马指挥如蒙大赦,千恩万谢才敢起来,在众人前丢了如此大脸,只觉脸上火辣辣的发烧,不敢去看周围同僚目光,只是默默归座,暗中打定主意今后把嘴巴缝上,再也不他娘的多嘴多舌了。
  「诸位还有什么话说?」丁寿和颜悦色,好像方才事没发生过。
  众人相顾环视,锦衣卫与巡捕营自不消说,这位爷是顶头上司,如何吩咐照做就是,兵马司这几个经了方才那个下马威,也不敢再啰嗦半句,只有杜萱和雷子坚可怜巴巴望向顺天府尹胡汝砺,老大您不发话,我们两个如何敢应啊!
  胡汝砺也在边上观了半天猴戏,这时才慢悠悠道:「缇帅此举也非一人独断,不日司礼监便会有王命传下……」
  我靠,这话你们怎么不早说啊!早知是刘瑾的意思,别说是往城外面撵人了,就是屠城我们几个敢不照做么!一干人恨得牙根痒痒,齐齐离座躬身道:「谨遵大人吩咐。」
  「顺天府衙役配合兵马司的巡更铺对辖内各城坊里甲逐一清查,什么酒保、磨工啊这些佣工帮闲、引车卖浆之徒都要查个清楚明白,务必将北京城里这些低端人口……咳咳,这些市井游食之人清出都门,锦衣卫的坐城、捕盗校尉们也都散了出去,私下敢有非议挑拨者当即缉捕归案,巡捕营负责将筛查出的人等引至城外,如有在城中生事者,立刻弹压!」
  众人躬身领命。
  「大金吾何必多此一举?」待堂上众人散去,胡汝砺轻抚短须,攒眉发问。
  「不先立个威,只怕下面人不会尽心办事,」丁寿长长一叹,无奈摊手道:「胡大人,实不相瞒,此事丁某可出不得差错啊……」
  
  顾府。
  庞文宣焦灼地在厅前转着圈子,一见顾北归从外面进来,立时迎了上去。
  「老爷……」
  顾北归把手一摆,一脸肃穆道:「进去说。」
  庞文宣警觉地看看周围,点点头,「老爷请。」
  二人进了书房,未等顾北归安坐,庞文宣便急切问道:「武定侯爷那里怎么说?」
  「这次京师清查是司礼监传出的中旨,顺天府、兵马司、巡捕营和锦衣卫都有参与,并非走个过场这么简单。」顾北归两手抚着书案,轻轻摇头。
  「咱们府上他们也要清点?」
  「莫说咱们这等人家,就是王公贵戚、当朝显要的府邸,也是一个不落,全数清查。」顾北归轻声叹道。
  「搞出这么大的阵仗,当真就为了清理几个游民?」庞文宣满是不信,「那些权豪势要之家就能容得被人登门搅扰?」
  「容不得又如何,当今大明天下,还有谁能拂逆了刘瑾的意思!」顾北归勾起的嘴角中带着几分苦涩,「况且人家还打着为他们好的招牌……」
  庞文宣一脸不解,「这鸡飞狗跳,生事扰民的,哪里好了?」
  「权贵之家人丁众多,门下仆从如云,万一被宵小巨盗潜匿宅邸,暴起伤人,岂不是有身家性命之忧?」
  庞文宣讥嘲一笑,「这也有人信?!」
  「那崔百里殷鉴不远,便是有人想要不信,还能说些什么?说的多了,怕还被人怀疑别有用心,」顾北归自失一笑,「许是接着缇骑就提早来登门了……」
  「如此说来,这事是板上钉钉了?」
  顾北归颔首。
  「那咱们府中的客人怎么办?他们可没登记到由帖上,有的人……底子也不干净。」
  顾北归面色凝重,怅然叹道:「别无他法,如今只好觍颜逐客咯……」
  
  宽敞大厅之上座无虚席,贺寿后还逗留在顾家的四海豪杰汇聚一堂。
  「事情大抵便是如此,朝廷陡然颁此法令,顾某也是措手不及,但既在大明治下,便要遵循皇朝法度,众位兄弟若要客居京师,便要先到兵马司备案,更添由帖,不便之处,请诸位海涵。」顾北归拱手作礼。
  此言一出,堂上顿时响起一片哄声,郉老虎摸着一边微微上翘的八字胡,撇着嘴阴阳怪气道:「顾兄还不如直接教我们兄弟去自首算了,去官府报备,岂不是自投罗网么?」
  其他有案底的江湖好汉们纷纷应和聒噪,场面一时杂乱不堪,顾北归面色如常,待声音稍息,才又说道:「承蒙诸位看重,为顾某贱辰远道而来,敝人本该竭诚款待,一尽地主之谊,虽说事出突然,总是顾家招待不周,幸得如今京师九门并未有门禁之令,诸位如若想提前返程,顾某自当准备程仪,略表寸心。」
  沧州铁拳门门主周敬之闻言皱眉,「顾兄这话从何说起,我等此来本为贺寿,累得老兄多款待几日已是足感盛情,这官府突然弄出这一出来也非你老兄的干系,如何连回程的盘缠也要你来置办,传扬出去我等在江湖上还有何颜面见人!
  」
  座中一些本为打秋风而来的客人心中暗骂,你周老儿在沧州有田有产,自看不上这些三瓜俩枣的,又何必替我们多嘴!尽管心中怨气冲天,但铁拳门弟子众多,周敬之一双铁拳力能杀狮毙虎,家传绝学九九八十一路千钧棒法更是威力了得,众人再是不满,也只在心中暗骂。
  「谢周兄体谅,顾某也晓得此举对诸位朋友多有不敬,只是未尽款待之情,于心不安,诸位若是看得起顾某,万请莫要推辞。」
  顾北归言语至诚,众人听了暗暗点头,顾北归不愧为一方大豪,这话里话外说得漂亮,瞧这意思大家若是不收他这赠银,反是看不起人家啦。
  鲁中四义老大杨头霍地站起,抱拳道:「顾大爷不愧有」赛孟尝「之名,兄弟佩服,今后在江湖上谁要敢说您半句不是,我们兄弟先一个不答应!」
  堂上众人纷纷起身表态,就是那些心中有小算盘的,也只得随声附和。
  顾北归一一还礼,众人都是出身江湖,不愿与官府多做纠葛,便是周敬之等身家清白的,亦不愿留此受官差盘查,纷纷收拾行装,准备告辞,顾北归致歉之余,又亲手将盘缠逐个交付,神情恳切,毫不做伪,引得众多好汉又是一通交口称赞。
  人去楼空,偌大顾府突然空旷冷清了许多,顾北归仰首望天,神情萧索,半晌才黯然一叹。
  「老爷,」庞文宣悄悄凑前,低声道:「后面还有一人未得安排呢……」
  
  顾府后宅一间偏僻静室。
  王大川围着一箱银子缓缓转了一圈,拿起一锭银子掂了掂,又丢了回去,猛抬头道:「这是多少?」
  「五千两。」顾北归淡淡道。
  「数目怕是有些不对啊?」王大川似笑非笑。
  「已是顾某竭尽所能,其他江湖朋友远没有此数。」
  王大川咧嘴大笑,「别拿那些废物与老子相比,王某杀的人怕是比他们见过的都多。」
  顾北归轻轻蹙额,「既然王壮士晓得自己负案累累,如今京内盘查甚急,不趁早拿银脱身,更待何时?」
  「休用那些鹰爪孙来吓唬我,王某人既然能从官军重重堵截中杀出来,再闯出北京城想也不是什么难事,大不了拼个鱼死网破……」王大川一脚将乌漆箱盖踢拢,不屑道:「可没了银子,命还有个鸟用!」
  顾北归面色一沉,「王壮士铁心是教顾某为难?」
  「不敢,您老家大业大,是场面上的奢遮人物,」王大川棒槌似的手指在多宝格上的一个青花瓷碗上敲了敲,耳听着叮叮的磬玉之音,阴森一笑,「就好比这细瓷器,咱老王不过烂命一条,沟里的一块破瓦片而已,万不如您老金贵……
  」
  「可要是将王某人逼得急了,咱们破瓦撞细瓷,是谁的损失大呢?」王大川嘿嘿冷笑,他忌惮顾北归功夫了得,这几日已收敛许多,但眼前银钱数目与他期望相差甚大,利字当头,难免故态复萌,言行又放肆起来。
  顾北归轻吐一口浊气,缓缓道:「王壮士不妨……」
  话未说完,突然只听「哐」的一声巨响,屋门洞开,一个红衣美妇玉面含煞,立在门前。
  「夫人?!」顾北归不觉站起身来。
  「修罗仙子?」王大川既然来敲顾北归的竹杠,对顾家人也做了一番打探,一听话头便晓得来者身份,忆及此女当年江湖上的赫赫凶名,不由打起了几分精神应对。
  「夫人,你怎么来了?」顾北归心中纳闷,他晓得凤夕颜对他平日交接江湖豪杰的做派嗤之以鼻,这些事从来都是避着她,怎地忽然从天而降,待瞧到门边探出的半张娇靥,顿时心中雪亮。
  「薇儿,好端端惊动你娘作甚?」顾北归沉声呵斥。
  「别怪孩子,难道眼睁睁看着你这个当爹的把家业败光,还讨不到旁人一句好话!」凤夕颜一口回呛了过去。
  顾北归面色尴尬,「此话从何而来,王壮士只是心直口快,并无真个恶意。
  」
  王大川干笑几声,「不错不错,兄弟只是一时走窄了道,想请顾大爷周济一二,心中还是铭感盛情的。」
  「周济?我适才听到的可像是勒索?」凤夕颜连声冷笑。
  「是什么无所谓,只消老王拿够了银子,立时扭身便走,绝不再打扰贵府清静就是。」王大川性情阴狠桀骜,实是不惯与人多客气。
  「顾家的银子也不是大风吹来的,朋友有难,该帮手的自然会帮手,可要是以为顾家软弱好欺……」凤夕颜玉面上仿佛罩了一层寒霜,冷声道:「你不妨打听打听,我们当家的行走江湖时,怕过谁来!」
  王大川额头上一条青筋蜿蜒凸起,森然道:「好,凤女侠既然将话说到这个份上,咱们便走着瞧,届时顾大爷可莫要后悔……」
  「贼子无礼!」对方这般明目张胆地要挟父亲,顾采薇忍无可忍,娇叱声中一步抢出,玉掌轻挥,飘雪穿云掌一招「云飘四海」,径向王大川拍去。
  这一式飘逸生风,王大川只见漫天掌影,不敢怠慢,立时旋身错步,高大身形顿如陀螺般飞旋至墙边,他也知自己孤身一人,动起手来于己不利,如此一来可先免却背后之忧,同时手按腰间刀柄,只要厉斩刀一出鞘,定要这小娘皮好看。
  背靠墙壁,厉斩刀才抽出一半,王大川忽觉手腕一紧,已被人死死摁住,抬眼只见顾北归不知何时已至近前。
  「小女无状,王壮士也不必动刀啊……」
  「呛啷」一声,厉斩刀重又入鞘,「我……」王大川一个字还未吐口,眼前红影闪动,一身红衣的凤夕颜翩然而至……
  「啪」!窗棂碎裂,王大川的肥大身躯破窗飞出,结结实实摔在了庭院当中,整个院落都发出「蓬」的一声重响,好似闷雷。
  贴地一滚,王大川重又跃起,只是双脚甫一落地,忽然脚下打个踉跄,重重咳了一声,缓缓将掩嘴的大手从唇边移开,垂目但见掌心处一块殷红,心晓自己已然受了内伤,不禁悲从中来,呼道:「奶奶个熊,你们一家三口合伙打我一个,还他娘讲不讲江湖规矩!!」
  王大川经年为盗,刀丛剑雨中也有几番死里逃生,却从没如今日败得这般窝囊,厉斩刀还没出鞘就被人当狗一样扔了出来,想想自己都觉得憋屈。
  「你上门勒索时可曾想过江湖规矩?如今还是考虑下自己的脑袋吧……」闻声赶来的庞文宣见了王大川这等惨样,未免一通幸灾乐祸。
  「文宣,不得对客人无礼。」顾北归等三人鱼贯而出。
  都这步田地了,即便顾北归口头客气,王大川也不敢掉以轻心,他敢登门敲诈,一是虑及拿住顾北归的软肋,对方投鼠忌器,不敢将他如何,再则也是信得过自己的一身本事,自保无虞,如今来看,还真他娘是高看了自己!
  尽管王大川自认此番是栽定了,但其人生性凶悍,断不会甘心坐以待毙,翻腕间抽刀在手,立时又斗志重燃,眼中凶光凛凛,环顾四周,喝道:「来吧,老王的脑袋就在这里,你们哪个敢取!」
  「不见棺材不掉泪,我今日便成全了你。」凤夕颜莲步轻移,就要上前。
  「夫人且慢。」顾北归展臂拦在凤夕颜身前。
  「适才顾某与家人多有冒犯,还请王壮士恕罪。」顾北归复又拱手一礼。
  王大川冷哼一声,厉斩刀依旧横在胸前,全神戒备,不敢丝毫懈怠。
  「文宣,将屋内银子抬出,送王壮士出府。」顾北归吩咐道。
  「当家的,你……」凤夕颜闻之愕然。
  「外间之事你不要插手。」顾北归声音坚定,不容置疑。
  「哼,薇儿,我们走。」凤夕颜不甘心地跺跺脚,领着女儿负气而去。
  看着重新摆在脚边的银子,王大川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若是方才之前他还以为顾北归此举是为了破财消灾,可双方既然翻了脸,对方非但不趁自己受伤之际赶快灭口,还要送银子让自己离开,着实让他吃不透顾北归的心思了。
  「情急逐客,非顾某所愿,这些银子虽不如王壮士所期,但已是顾家竭力筹措,山高水长,来日若有与王壮士再会之日,自当弥补今日之失。」
  王大川望着一脸坦诚的顾北归,又低头看了看脚下的银箱,干涩地道:「你不担心我出去后告发于你?或者他日再来寻仇?」
  顾北归哂然一笑,「王壮士想如何做是尊驾私事,顾某只求无愧于心。」
  王大川静默片刻,蓦然收刀,上前深施一礼,「顾大爷,老王我今日算是彻底服了您啦!」
  注:清理北京外地人口这事看着难度系数大,但大明朝真有人这么干过,还是丁二的同行,「锦衣卫掌卫事都督同知陆炳假窃威福,矫下逐客之令,凡寓京邑者,概责屏出」(《明世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7/01 14:49:01

第四百九十六章 庆寿宴神鬼咸集 谋盗魁官匪同心
  赛孟尝交游广阔,五湖四海三教九流无所不包,还没等到大寿之日,便有远方旧友故交陆续前来拜贺,哪怕往日无甚交情的,只要肯赏脸来道一声贺,那便是顾某朋友,自该妥善款待,若在京中无处落脚,便由顾家安排客舍下处,顾北归身为一方大豪,宅邸自是不小,安排几百江湖朋友绰绰有余。
  待得寿诞之日,顾府更是客似云来,络绎不绝,顾北归纵然豪爽好客,也不得不将人分个三六九等,那些头面人物与名门子弟自然要亲身迎候,延请堂上入座,至于那些名声不显或者黑不黑白不白的所谓草莽英豪们,只好委屈交给门下人等接待,大院内摆开流水宴席,酒肉管够,尽力让江湖朋友尽兴而归。
  黑油大门外八个身着黑色直裰的家院专门负责迎宾待客,还未到晌午,便一个个累得腰酸背痛,汗如雨下,嗓子眼更是如同冒火一样,干得难受。
  「我说哥几个,咱老爷搞恁大阵仗,好似流水般撒钱,到底图个甚啊?」趁着中间空闲,其中一个捶着僵直老腰,对身边同伴小声抱怨。
  「过大寿不就图个热闹,你做好自己本分就是,休要多舌生事。」八人中一个老成稳重的提醒道。
  抱怨的那个撇了撇嘴,不服气道:「我不也是替主家忧心么,那许多贺客长相凶恶,瞧着便不似善类,咱府上来者不拒,别到时候惹了什么麻烦……」
  「嘘——」老成的那人心虚地向门里张望一眼,转头斥道:「咱老爷什么名号你又不是不知道?哪用得着你来操心这些!当心教上面的听见了,说你慢待客人,再挨顿好打岂不冤枉?」
  抱怨那人也觉失言,悻悻捂住了嘴巴,不敢再多话,恰此时门内走出一个绸衫汉子,笑问道:「什么冤枉?且与我说说。」
  「庞总管!」八个人齐齐行礼。
  「你们适才在说什么?」汉子笑道。
  「没甚事,不过趁着空闲饶舌几句。」老成那个急忙掩饰,其余众人也随声附和。
  汉子皱了皱眉,「都打起精神来,老爷大寿,来来往往都是贵客,安排你们几个迎宾代表的是咱府上的门面,再胡扯什么闲话,让客人瞧见还以为顾府没有规矩!」
  众人垂首称是,汉子又道:「你们的辛苦我也晓得,放心,待寿宴过后亏不得你们哥几个。」
  「小的们就先谢过庞总管了。」众人果然喜形于色,精神倍增。
  汉子还要再提点几句,忽见街上一个轻裘朱履的青年缓步走来,待得近前拱手一礼,启齿笑道:「请问此处可是顾老英雄府上?」
  「正是,在下庞文宣,乃顾府总管,敢问公子上下?有何指教?」来人虽是安步当车,并无前呼后拥的车马随从,但观其服饰气度,庞文宣也不敢轻忽,躬身回礼。
  「在下丁寿,专为顾老英雄贺寿而来。」丁寿从袖中取出请柬递上。
  今日寿宴虽然来者是客,但能得到顾府发出请帖的非是豪强显贵,便是顾北归故交好友,庞文宣立时又慎重了几分,躬身双手接过请柬。
  「您是锦衣卫丁大人?!」看了请柬庞文宣登时面色一变,初听丁寿姓名他还只是觉得耳熟,未曾多想,一看帖上书写的官职名讳,如何还不晓得当面何人!
  「不才正是,今日乃顾老英雄五十大寿,在下特来拜会,还请庞先生代为引荐。」丁寿笑语晏晏,称得上谦逊守礼。
  庞文宣却暗暗叫苦,按说丁寿这等身份,便是主人亲到大门迎候也不为过,只是去岁因郭小侯爷之故,这位爷早成了府中上下避之若浼的对象,今次从未听说寿宴请了他来,他又从何处弄到请帖,真个莫名其妙!
  可即便人家没有请柬,堂堂锦衣缇帅亲身来贺,顾府也没有拒之门外的道理,只是如今郭勋正在堂中上座,要是再把这位引了进去,这二位虽说都穿着飞鱼服,可一个贵胄勋戚,盛气凌人,另一个天子近臣,位高权重,万一天雷勾地火,针尖对麦芒,当堂翻起脸来,怕是主人面上也不好看。
  庞文宣心中犯难,面色如常笑道:「原来是丁大人大驾贲临,小人失敬,万请恕罪,请稍待片刻,小人这便去禀告主人。」
  自己既做不得主,便由主家来拿主意,多少有个提前防备,将这二人分开安置,庞文宣暗中定计,想先稳住丁寿再说。
  丁寿今日打定主意要在顾家人面前留个好印象,当即颔首称是,庞文宣立即命人好生招呼,他转身疾步进了府门。
  「这位爷,可要给您搭把椅子歇歇脚?」门外八人既然充当礼宾,都是有些眼色的,不好就这般冷落了客人。
  丁寿微微一笑,「有劳,一点小意思,请诸位喝茶。」
  一个外织锦绣的小茄袋落在了搭话人的手里,那人只觉手中一沉,好奇地解开了袋子,一看之下不由一声惊呼。
  旁边几人不解地也都围凑了上来,「金子!!」只见里面满满一袋的金瓜子,怕不下二三十枚,众人不禁瞪大了眼睛,齐齐倒抽了口凉气……
  
  顾北归大步流星向外行去,后面还跟着亦步亦趋的庞文宣及欢欣雀跃的顾采薇。
  「你这丫头,贸然给人下了帖子,怎么也不提前知会爹一声?」顾北归边走边埋怨宝贝女儿。
  「看爹前几日心情不好,没敢乱打扰。」顾采薇吐舌头扮了个鬼脸,没敢说是担心老爹不允,她才来了个先斩后奏。
  「文宣你也是,丁大人何等身份,怎好将人挡在门外,请进门房先用些茶水点心也好啊。」埋怨完闺女,顾老头又开始责怪管家。
  请进来容易,万一您老最终不见人家,到时候再想送走可就难咯!庞文宣暗暗嘀咕,应声道:「老爷教训的是,文宣思虑不周。」
  「爹,您快些啊,别让人家等急啦!」顾府宅邸广大,从正屋到前门要穿过几个院落,院中俱是划拳行令的贺寿人等,见了寿星公纷纷举杯庆贺,顾北归少不得一番应酬,却教一旁顾采薇芳心不耐,连连跺脚催促。
  「一个姑娘家,这般毛躁躁的成什么样子!」顾北归见女儿恨不得要奔跃飞起的样子,立时攒眉呵斥,「也不怕让客人见了笑话!」
  「好好好,女儿不对,可爹您也快着些啊,让客人在门外久候也是咱们招待不周不是?」顾采薇拽着老爹,连推带搡往府门前走。
  「你这丫头啊……」顾北归摇头叹气,别无他法,只好随着女儿一路前行,在门内照壁处方停下脚步,想着再叮嘱几句:「丁大人身份尊贵,你等不可失了礼数,还有薇儿,爹适才嘱咐你……哎!」
  「知道啦!」顾采薇等不及老爹说完,轻盈身姿如燕投林,绕过照壁石飞了出去。
  「老爷,您请。」庞文宣低下头,尽力不去看顾北归那张难堪的老脸。
  「人呐?庞总管,你不是说人在府门前嘛?」顾采薇立在门前,左顾右盼,半个人影儿也没见到。
  面对主家质询,庞文宣也是一脸错愕,「明明安排人照看的,怎得全都不见了影子?」
  顾北归忧心忡忡,「莫不是丁大人恼了咱们怠慢,已然打道回府了?」
  「丁大哥才不会恁般小气!」顾采薇对父亲贬低心上人气量的猜度甚为不满,翘首呼道:「丁大哥,你在哪里?」
  「薇儿轻声些,」顾北归听了女儿的称呼直皱眉,不满道:「让旁人听了成何体统!既然丁大人已然……」
  「不才恭候多时。」
  突兀声音自后响起,三人匆忙回首,只见丁寿长揖到地,口中唱喏:「顾老英雄寿诞之日,末学后进丁寿特来拜会,祝前辈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老朽贱辰,何敢当缇帅亲临,寒舍真是蓬荜生……是你?」顾北归终于看清了来人相貌,微微一怔。
  丁寿摸了摸鼻子,窘笑一声,「当日银钩赌坊有眼不识泰山,失礼冲撞之处还请前辈海涵。」言罢嗔怪地瞥了顾采薇那妮子一眼,合着你没跟老爷子先通声气啊。
  顾采薇抿唇轻笑,贴着顾北归耳朵悄声道:「爹,丁大人对他当年诈赌的事可是耿耿于怀,不敢来见您呐……」
  顾北归爽朗大笑,「区区小事,缇帅何必挂怀,老朽开局聚赌,法理不容,说来还要感激大人法外开恩,网开一面呐!」
  「前辈客气。」丁寿谦辞客套,绝口不提去岁连吃闭门羹的糗事,顾北归也乐得装糊涂。
  「前辈寿诞,晚辈无以为敬,略备薄礼一份,望乞哂纳。」丁寿从袖中取出一个小锦盒递上。
  「缇帅客气,老朽愧煞。」顾北归双手接过,转手交给庞文宣,展臂延请,「大人里面请。」
  丁寿欠身道谢,与顾家父女一同进了宅邸。
  「庞总管,丁大人送的什么稀罕物啊?」那几个迎宾的不约而同都冒了出来。
  「你们几个适才死到哪里去了?」庞文宣没好气道。
  「小的请丁大人进了门房,给他搬椅子歇脚啊……」
  「小人给丁大人烧水沏茶啊……」
  「小的给丁大人捶腿揉肩……」
  「小的给……」
  「好啦,不要说了,尽是些不成器的东西!」庞文宣鄙夷地扫了一圈众人,往日又不是没见过京中权贵,至于这般丢人现眼的巴结么!
  「庞总管,打开让我们瞧瞧,长长眼吧……」几人还不死心,眼巴巴望着庞文宣手中的锦盒。
  念着待会儿也要登簿入账,庞文宣索性便应了手下所请,漫不经心地用指尖挑开盒盖,只见盒内软缎衬垫,正中明晃晃摆放着一颗明珠,大如龙眼,晶莹剔透,珠身上一圈毫光隐隐四射。
  庞文宣见多识广,一见此物便瞳孔一缩,惊呼道:「夜明珠!!」
  周边那几个更是挢舌不下,暗道:乖乖,好大的手笔!单只这颗珠子,老爷按今日排场再过个十次大寿,府里也有添头……
  
  顾北归引着丁寿穿堂过院,待到了正堂塞门前方停下脚步,「大人乃是贵客,理当延入上席首座,只是老朽平日结交多是市井草莽,恐他们不识礼数,冲撞尊驾,还是请入内堂,老朽少时便来相陪。」
  说完顾北归便对女儿连打眼色,顾采薇也跟着道:「是啊,丁大哥,我引你去内堂歇息吧?」
  丁寿今日来就是为刷好感的,顾家父女怎么说怎么是,自无不允。
  见丁寿并无芥蒂之色,赛孟尝这才宽心,让女儿好生待客,他陪过客人稍后便至。
  「采薇,究竟是怎么回事?」顾老头没了影子,丁寿有暇发问。
  「郭世兄也在里面,爹忧心你二人不对付,只好出此下策咯。」顾采薇转脸便将亲爹卖个干净。
  丁寿哑然失笑,「便是愚兄看不惯郭小侯爷,总不会在老伯大寿之日生事,顾前辈实在多虑了!」
  「大哥你性情谦和,薇儿是晓得的,可别人却未必像你般识大体,郭顾两家算是世交,爹也要顾及郭世伯的面子呀……」顾采薇秋波潋滟,嫣然一笑。
  平生第一遭被人说性子温和,丁二也不脸红,瞧着四下无人,立时原形毕露,牵住一只玉手坏笑道:「那你要将大哥安置在何处一起叙旧啊?」
  顾采薇娇腮染晕,忙将手从他掌中抽出,按着怦怦乱跳的心口道:「正堂后楼有几间抱厦,委屈大哥先在那里歇息,我自会安排人送酒菜去。」
  「送?你不一起来么?」丁二敏锐发现问题关键。
  「道贺人中有些女客也需人陪,娘在闭关只好我来咯!」顾采薇扁着樱唇无奈说道。
  丁寿大失所望,「那大哥我岂不是要独守空房?」
  「来日方长,大哥今日受些委屈,薇儿来日再做补偿。」见丁寿神情落落,顾采薇心中不忍,柔声宽慰。
  「补偿?怎个补偿法?」丁寿眼睛一亮,笑容中顿时添了几分猥琐。
  「哎呀,就是那样补偿啦……」顾采薇玉面涨红,羞得不敢见人,推着丁寿向通往后楼的游廊行去。
  「咱得把话说清楚啊,别到时候不认账,大哥找谁说理去!」丁寿半推半就着前行,口中调笑不停,绕过塞门时顺便往院子里瞧了一眼。
  「咦?」丁寿突然脚步一顿。
  「怎地了大哥?」顾采薇险些一头撞在他坚实后背上,探出头一脸迷茫。
  「不必麻烦了,我在院里搭个桌便好。」
  
  正厅前庭院中支了二十多个席面,能进得此处的多是五行八作中的场面人物,席间觥筹交错也端着彼此身份,不至于同前院那些同道们一般杯盘狼藉,不过院角却有一桌是个例外,一名头发稀疏的胖老头独据了一张桌子,满席只他一人在座,自斟自饮,大快朵颐,吃得酣畅淋漓,比之江湖豪客犹有过之。
  「莫老,好自在啊!」丁寿毫不见弃地撩袍入座,嘻笑看着眼前之人。
  「丁小哥?」莫言抬眼瞧了他一眼,微微惊诧,不过嘴里可没停着,呲溜一口,又是一杯涓滴不剩。
  丁寿提壶斟酒,哂笑道:「以莫老与顾前辈的交情,该当登堂入室才是,怎会一人受此冷落?」
  「你说里面?」莫言脑袋一拨楞,摇头晃脑道:「那里是武定小侯爷和长风镖局方大少等有头有脸的人去的地方,我老人家进去了不伦不类,旁人看见我也别扭,就不给顾老儿寻那麻烦了。」
  莫言抓着一个红烧蹄髈啃得满嘴流油,含糊不清道:「其实若非怕抢不过前院那些饭桶,我连此处都不愿进来,你看他们一个个假模假式的斟酒布菜,哪有吃酒的快活!」
  丁寿扫了一眼几乎一半盘子见底的席面,暗道您老可真谦虚,就这才放出来似的吃相,等闲人哪有抢得过你的。
  「听松鹤楼的人说,时常送饭去见不到您老,不知那菜还要不要再接着送?
  」丁寿忽然想起另一桩事。
  「不要了,山珍海味成天重复着吃也有腻味的时候,况且我老人家时常不在家,那席面都白糟践了。」莫言又从燕窝碗里捞了两个大虾丸子扔进嘴里。
  「您老最近很忙?」丁寿奇道,白吃都不要,这老儿几时转了性。
  「四处走走,增长些见闻,家有千金不如一技在身,我老人家若整日窝在自家那狗窝里,要不了多久便成了聋子瞎子,再想在江湖上混吃混喝可不容易喽。
  」莫言抹了抹油乎乎的嘴巴,顺手蹭在自己那件早看不清颜色的袍子上。
  看不出这老儿还有点危机意识,丁寿摇头轻笑,不过他很快便笑不出来了,他虽不会因为莫言吃相不佳心生鄙夷,但这老儿很有些后世「吃播」的潜质,看他这么胡吃海塞的,自己肚子也跟着叫了起来。
  打量着满席狼藉,丁寿实在没有可以下手的余地,拿起的筷子重又放下,只好游目四顾,分散注意。
  只见不远处一张桌上坐了几个客人,居中的一个头发微见花白,看着五旬左右,精神健旺,坐在那里凛然有威,感受到他的目光猛一抬眼,双目炯炯,顾盼如电。
  丁寿不为对方威势所吓,只是点头微笑,那人似乎也觉出丁寿并无恶意,颔首致意。
  「他叫杨头,江湖人称」飞天夜叉「,」莫言剔着牙,顺着丁寿望过去的目光逐一解释:「他身边那个黑脸的叫管四,绰号」丧门星「,另外那个小白脸是」八步赶蝉「张通,坐在他对面的看不清脸,不过有他们三个在,那必是」铁脚仙「马武无疑。」
  「莫老真是见闻广博,无所不知。」丁寿赞了一声,那些酒饭看来是没填狗肚子,这老儿博闻强记的名头不是白饶的。
  莫言得了夸赞,洋洋自得,更是知无不言,「这四人是结拜兄弟,素来在青州、济南一带活动,号称什么」鲁中四义「,在齐鲁一带很有些名头。」
  济南府?那可是司马潇天幽帮的地盘,那个男人婆如今也不知怎样了,想起司马潇的健美身躯,丁寿胯下莫名有些发硬。
  「丁小哥,你脸色发红,莫不是病了?」莫言一双老眼犀利得很,瞬间便发觉丁寿面色有异。
  「无事无事。」丁寿扯衣袍翘起二郎腿,掩饰身体尴尬。
  正逢庞文宣又引了两个贺客进来,那两人披着虎皮大氅,俱是四十来岁年纪,燕颔虎须,体魄雄壮,两边太阳穴高高鼓起,显是内外双修的厉害人物。
  「莫老,那二人是……」丁寿未免有些好奇,这二人长相威猛,可一脸横肉,看起来着实不像善类。
  「河北三虎,」莫言撇嘴轻笑,指着两人中一个留着极为个性八字胡的人道:「这个唤郉老虎,擅使一手揆天大阖棍……」
  莫言又指着另一个唇边满是短髭的人道:「这个叫孙虎,用的是八卦刀,这两人功夫确是不俗,只是名声么……」
  莫言晓得丁寿身份,饱含深意地瞧了他一眼,干笑几声,「不似鲁中那四个,有些不黑不白……」
  「原来如此。」丁寿不以为意,他又不是为砸场子来的,莫说什么不黑不白的,便是黑道人物,只要不瞎了心在京城犯案,冲着顾采薇的面子,他两眼一闭,权作没见。
  仰天打了个哈哈,丁寿扯开话题道:「既是三虎,为何只见两个?」
  「最厉害的那头虎已然洗白了根底,不过一入公门,身不由己,来去何时,非是自己能够掌握……」莫言抬了抬眼皮,疑惑地看着漫不经心的丁寿:「锦衣卫掌管京师治安,这些人齐聚京城,丁小哥便一点也不忧心?」
  丁寿笑得没心没肺,「这些草莽豪杰都是为顾老伯贺寿而来,又非作奸犯科,我有什么可忧心的!再则以顾老伯的手腕,想来也不愁约束不住吧?」
  莫言轻哦了一声,「你对顾老儿倒有信心……」
  丁寿目光投向四处作揖陪笑的庞文宣,唇角轻抹,「不说顾老伯,单瞧庞总管那双手,这院中至少一半的人当不住他一掌之威……」
  「好眼力,」莫言点头嘉许,「」单掌开碑「庞文宣在」朱砂掌「上沉浸了二十余年,等闲人等的确非他掌下之敌,小哥眼光不差!」
  「哪里哪里,与莫老相处久了,总要长点见识才是。」
  千穿万穿马匹不穿,莫言被丁二吹捧得全身熨帖,不由开怀大笑。
  二人谈笑热络,那边的庞文宣却遇见了一个大难题,一个迎宾的门子快步凑到他身边,附耳低语了几句,庞文宣顿时面色大变。
  
  顾府门前一个虎颔豹眼,相貌凶悍的大汉负手伫立,神情倨傲,脚边还倒着两个生死不知的顾府家院,其余几个鼻青脸肿,惊惶看着这无礼恶客。
  「哪路的朋友来顾府生事?」庞文宣闪身跃出大门,拧眉怒喝。
  「老子一番好心来给顾老儿贺寿,这帮不开眼的狗奴才偏偏问东问西,阻着不让老子进去,难道不该打嘛?」来人说是祝寿,言语中却殊无敬意,乜眼瞧着庞文宣,冷笑道:「怎么,顾老头还不肯亲自过来迎接,又打发了个碎催出来现眼?」
  庞文宣纵然脾气再好,也被来人气得脸色发青,冷声道:「敝主人喜好交结各路朋友,尊驾若当真是来贺寿的,顾府自当好生接待,若是别有用心么……」
  庞文宣冷笑一声,「庞某虽然不才,也非让人随意欺侮之辈!」
  来人唇角下垂,一撇大嘴,不屑道:「老子今日就欺侮你了如何?」
  「找死!」庞文宣一声暴喝,抢步上前,呼地一掌拍去。
  掌还未至,劲风已然扑面而来,那人识得厉害,侧身避过,左臂一弯,一个肘捶撞向庞文宣胸口大穴,去势凶猛,疾如迅雷。
  电闪之间庞文宣变掌为格,举臂硬挡,「蓬」的一声巨响,二人各自退了一步,同时面露惊骇之色,显是对方武功之高出乎自己意料。
  庞文宣沉默不语,暗运内力,掌心转眼间殷红如血,望之可怖,来人也收了轻视之心,手握腰间刀柄,凝如山岳,蓄势待发。
  眼见二人便要各出绝技,一较高下,忽听门内一声大喝「住手!」,声若洪钟,两人齐齐一震,各自收手。
  「远来是客,文宣怎能对客人无礼?」顾北归缓步而出,庞眉下一双眼睛矍铄有神,不怒自威。
  「老爷,此人伤人在先,复又口出不逊,实在欺人太甚!」庞文宣愤愤不平。
  顾北归凝眸望着对面丰伟身躯,目光从他腰际佩刀上一扫而过,不动声色道:「王壮士若真个想伤人命,你等早已在厉斩刀下身首异处……」
  
  顾家后院书房。
  「老夫久闻王壮士大名,今日一见,三生有幸。」顾北归拱手为礼,话说得客气,面上却殊无喜色。
  来人哈哈一笑,敷衍还了个礼便道:「我王大川早闻顾老英雄大名,今日特来拜会贺喜,适才若有冒犯,还请顾老英雄不要怪罪。」
  顾北归道:「岂敢,请坐。」
  王大川并不入座,而是不停打量着书房布置,毫不见外地拿起博古架上的一件玉器在手中把玩,「道上传言顾先生家财万贯,富甲一方,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啊。」
  顾北归端坐椅上,微微垂眸道:「生意场上进进出出,老夫又喜好交朋结友,左手进,右手出,不过维持一个虚架子罢了。」
  「老爷子言不由衷啊,」王大川将玉器放回原处,拍了拍整个多宝格,啧啧叹道:「单只这一排宝贝,我们弟兄不知要干多少买卖才置办得下!」
  顾北归庞眉微扬,「王壮士远道而来,该不是为了做买卖踩盘子吧?」
  王大川咧嘴大笑,「顾大爷说得哪里话,江湖人谁不晓得」赛孟尝「的大名,您老人家交游遍天下,若是打您府上的主意,今后我王大川在道上可不是寸步难行了?」
  「不过么……」王大川话锋一转,又道:「您老」有求必应「的名头如雷贯耳,我王大川虽是声名不显,想来您老当不会门缝里瞧人吧?」
  顾北归嘿然冷笑,「立地开山王大川声名赫赫,各地官府拿之不得,如何会是无名之辈,老夫岂敢小觑!」
  王大川叹了口气,拍着自己短肥粗项道:「王某人就是盛名所累啊,被鹰爪孙咬住了尾巴,莫说做不得买卖,就是这项上人头,也是朝不保夕!」
  将身子向顾北归处倾了倾,王大川一脸苦相道:「老王这人头不值什么,可弟兄们总得吃饭呐,没法子,只好舍了老脸求告到您老门前,讨些散碎银子过活……」
  「江湖朋友有难,老夫自当略尽绵薄。」顾北归皓首微转,向外喝道:「文宣,可预备好了?」
  「老爷!」庞文宣捧着一个木箱,应声而入,走到王大川近前时俯身放下,木箱落地只闻「咚」的一声,足见其中分量。
  王大川看看两人,用脚踢开了箱盖,只见木箱内满是白花花的银锭及碎银铜钱。
  「五百两银锭,三百两碎银子,另有二百吊京钱,」庞文宣冷声冷气道:「
  老爷晓得某些人见不得光,用银票不方便。」
  「文宣休要多话,还不退下。」顾北归略带不满地斥道,庞文宣忿忿瞪了王大川一眼,垂手退出。
  「顾大爷不愧是场面人,周到讲究。」王大川眉花眼笑。
  「老夫力所能及,还请王壮士不要嫌弃。」这些银钱绝不是小数,顾北归打得也是破财消灾的主意。
  「什么话,我老王是那占便宜没够的泼皮无赖么!这些已经真真不少啦!」
  王大川豪爽大笑。
  「那就好,王壮士难得来此,请饮杯水酒再走不迟。」
  王大川眉头一挑,「谁说我要走了?」
  「王壮士莫非还要逗留几日?」顾北归微微变色。
  「银子没拿够,我上哪儿去?」王大川理直气壮。
  顾北归狐疑道:「不是说……」
  「这些银子我一个人是尽够了,可老王我几十个弟兄,千儿八百两的就想把我们打发了,真当爷们是叫花子不成?」王大川嘿嘿冷笑。
  面上怒气一闪即逝,顾北归强压怒火,沉声道:「还要多少?」
  王大川扬着下巴,倨傲道:「还有三十多个兄弟,老王我也不讹你,按三十个算,每人都是这个数,怎样?」
  顾北归怒极反笑,「三万两?王壮士真看得起老朽啊!」
  王大川将一双绿豆似的小眼眯起,得意道:「江湖人谁不晓得您老爷子手段豪阔,区区三万两,不过九牛一毛而已……」
  顾北归沉声道:「老夫没有那么多现银。」
  「不急,王某就暂借贵府栖身,等什么时候银子齐了,立即拔腿走人。」王大川摩挲着下巴短须,似笑非笑:「放心,只我一个人,其他弟兄不会叨扰贵府给您添麻烦的……」
  顾北归「嗤」的一声冷笑,「王壮士很小心啊!」
  王大川喟然一叹,「没法子啊,您老爷子黑白通吃,交结官府的手段高明,王某人虽不在乎自己这贱命一条,却担心见了官胡言乱语,给府上招来祸事。」
  顾北归不屑哂笑,「老夫有甚祸事可招?」
  「您老将兄弟我直接引入后宅,还不是忌惮兄弟那点匪名,如今前院里的客人,王某不必费事,便能点出几十号有案底的同道中人,顾先生就算家大业大,怕也经不起官府的三抄两检吧……」王大川桀桀笑道。
  顾北归面色一肃,森然道:「顾某人行事,交的是朋友,结的是善缘,王壮士今日行事,有悖江湖道义,就不怕日后把路走窄了么?」
  「道义?是方是圆?多少钱一斤?」王大川轻蔑一笑,缓步转到四扇螺钿屏风前,悠悠道:「王某刀头上舔血,凭的是本事,靠的是心机手段,若说有什么诀窍,那便是四个字:六亲不认!」
  话方落地,王大川旋身拔刀,刀光彷如匹练,席卷而出,将螺钿屏风一分为二,刀势不止,又将书房轩窗绞个粉粹。
  娇叱声中,一道倩影穿窗而入,剑光闪烁,青芒如飞花般散入滔天刀幕,刹那间只听叮叮当当一阵乱响,如雨点般清脆杂乱。
  「停手!」顾北归身形一晃,抢入剑雨刀幕之中,瞬间剑雨无形,刀幕潜踪,芙蓉剑与厉斩刀全夹在他两手指缝之间。
  「爹?!」顾采薇失声惊呼。
  「薇儿不得对客人无礼!」
  顾采薇杏眼圆睁,「适才我都听见了,他算什么客人!?」
  「住口!进了顾某家的大门,便是我顾北归的朋友,不可失了礼数,还不给我退下!」顾北归沉声怒叱。
  顾采薇气得恨恨跺了跺脚,转头奔出。
  「小女无状,请王壮士恕罪。」顾北归欠身一礼,言辞客气。
  王大川心头惊疑不定,适才他虽未出全力,但厉斩刀锋一出,大开大阖,霸气异常,却被顾北归举手之间收于掌中,这老儿绝非泛泛可欺之辈,当即收了狂傲之心,郑重回礼,「顾大爷言重,是在下失礼在先,还请海涵。」
  
  宴席上失了寿星正主,小侯爷郭勋正自没趣,忽然间廊下裙角一闪,一个窈窕身影映入眼帘,他眼睛一亮,立时离席追了上去。
  「贤妹,席间不见,你在忙些什么?」郭勋巴巴追问。
  「郭世兄,小妹有急事在身,待闲暇时再与你叙旧。」顾采薇语气不善,目光焦灼。
  郭勋还未品出话中味道,「无妨,反正愚兄如今也是无事,可有什么能帮上忙的?」
  顾采薇横了他一眼,也不再多言,直奔院中角落一席,「丁大哥,我有事找你。」
  「什么事?」正与莫言扯闲篇的丁寿抬头问道。
  丁寿?情敌相见,分外眼红,郭小侯爷一张俊面瞬间黑了下来,「这便是你的急事?」
  顾采薇也不理睬,只同丁寿道:「我们去寻个僻静地方说。」
  丁寿自无不可,和莫言打声招呼便要随顾采薇去。
  「慢着,你二人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非要避开人谈?」郭勋妒火攻心,急不择言。
  「你……」顾采薇气得粉面煞白,赌气道:「总之不干你事。」
  丁寿摸摸鼻子,「那个……小侯爷,此处毕竟采薇自家,咱们便客随主便,听她安排就好。」
  你倒是好了,怕巴不得被单独安排到闺房里去吧?如今郭勋瞧丁寿是一百二十个不顺眼,挑衅道:「郭某就是不听安排了,顾家主人是顾老伯,寻他来与我说。」
  你这不成心找不自在么,丁寿将脸一板,道:「郭镇抚,本官命你在此地候着。」
  「你……」郭勋登时想起,这位名义上还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脸色发青道:「大不了郭某不领你这份俸禄!」
  「嗯——」丁二爷摆出官威,还真似模似样,「官职俸禄皆是朝廷恩典,非私相授受,郭镇抚此言,可是对陛下不恭啊……」
  「我……」郭勋气得一口气险些没接上来,他可以不在乎锦衣卫镇抚的官职,可世袭的爵位却舍弃不得,丁寿扣的这顶帽子他万万背负不起。
  「小侯爷既无异议,采薇我们走吧。」丁寿转过身来便换了一副嘴脸,和声细气,温柔体贴。
  「呸!」见顾采薇领着丁寿离去头也不回,郭勋狠狠啐了一口。
  「这些男男女女的事说不清楚,小侯爷不必放在心上,来陪我老人家喝上一杯……」自觉面子甚大的莫言想再拉个酒友入席,迎面却是两道能杀死人的目光,老家伙马上识趣地闭紧了自己嘴巴。
  郭勋再无逗留心思,到前院唤了随从,准备离开这伤心受辱之地。
  这时候各方贺客该到的已然都到了,顾府门前空闲许多,武定侯府的仆役正与那几个门子闲聊,一脸艳羡听得入迷,主子连唤了几声方才听见。
  「狗奴才,耳朵都聋了!」郭勋正有一腔怒火无处宣泄,连顾府带自家的仆役一起骂了个狗血淋头。
  「小侯爷恕罪,这不是今日得了厚赏,有些得意忘形。」下人们一边准备马匹套车,顺嘴将丁寿打赏的事说了一遍。
  又是丁寿,真个阴魂不散!听众人七嘴八舌夸赞丁寿的大手笔,郭勋更加不屑一顾,「官当得再高又如何,不过穷人乍富,从头到脚还是一身的小家子气,哪有豪门贵介自己揣着银钱上街打赏的!」
  下人伺候着郭勋登车,连声附和,「小侯爷说的是,小人们还是没见识,教您见笑了。」
  众人的态度总算让郭勋找回了些自信,心情稍好,坐进车厢时大度地吩咐了声:「看赏。」
  「小侯爷慢走。」众门子躬身送走了武定侯府的马车,捏了捏手中的二钱银子,呸!齐齐唾了一声,你他娘不小家子气,别只给这点赏钱啊!!
  「我说哥几个,这又谢又啐的,闹得是哪一出啊?」一个相貌粗豪的壮实汉子倚着顾府大门,笑吟吟对众人道。
  「是齐爷啊,别提了,今日累个半死不说,还挨了一顿打,若非遇见个大豪客,我们哥几个今日算是倒霉到家了!」
  「哦?什么豪客,与某家说说。」大汉立时来了兴致。
  几人似乎与来人很是熟络,也没加提防,便又将丁寿的赏钱和寿礼吹嘘了一遍,听得那齐姓大汉眼睛瞪得溜圆,满脸红光。
  
  「唉!」丁寿徜徉在长长街巷,回头看了一眼已经望不到影的顾府宅门,重重叹了口气,这不倒霉催的么,莫名又多出一桩麻烦事。
  铲除王大川等一干匪类,这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他义不容辞,可既不能惊动顾家的其他客人,又不能让顾北归那老儿背负无义之名,更别说还有几十个王大川党羽隐身暗处,稍有风吹草动就可能打草惊蛇,偌大个京城里搞定点清除,真当二爷裤衩套外边啦!
  可念着顾采薇那楚楚可怜的模样,他当时实在不忍心拒绝,顾北归啊顾北归,早知今日何必当初,你搞这一出有求必应,到底他娘图得什么!
  正自怨天尤人,丁寿忽然脚步一顿,心生警意,静默片刻,他唇角微微一扬,步伐瞬间加快。
  
  白色薄底快靴在青石板路上轻盈踏过,如行云流水,似闲庭信步,几步之间便穿过狭长甬巷,才至小巷拐角,蓦地一掌从身侧探出,曲指如钩,直锁咽喉。
  折扇轻挥,击敌腕骨,脚底一滑,一腿悄无声息地侧身踢出,瞬息之间攻守倒转。
  「咦?」丁寿撤掌,旋身错步,避开那如鬼魅般的一腿,奇道:「是你?」
  折扇舒展,白少川星目朗朗,隐含笑意,「你当是谁?」
  「你一路跟踪我作甚?」
  白少川剑眉轻敛,轻声薄嗔道:「我几时跟着你了,你府中寻你不见,到顾家又说你已然走了,这才一路寻来,不想被你来了这么个下马威。」
  丁寿搔搔头,喃喃自语:「难道我觉差了……」
  
  另一个僻静小巷内,庞文宣正与齐姓大汉争吵纠缠。
  「文宣,你拦着我作甚?」
  「姐夫你盯了姓丁的一路,却是为何?」
  「还用说么,那小子摆明是头肥羊,当然是捞他一笔啦!」
  「你可知他是锦衣卫都指挥使,朝廷命官!」
  「什么锦衣卫烂衣卫,我齐彦名眼里只有钱,你就说他有钱没钱吧?」
  庞文宣一时语塞,无奈点头。
  「这不就得了么,祖师爷一辈辈传下来就是要咱们劫富济贫,替天行道,他一个当官的出手不是金子就是珠子,能是好来路么?我抢了他让你姐姐和小虎头儿有好日子过,又怎么啦?」齐彦名瞪着一双牛眼喝问。
  「他可是天子亲军统领,并非等闲人物。」
  齐彦名好不容易从庞文宣的口中弄清了天子亲军的意思,不但没有退却之意,热情反更加高涨,拍着大腿喜道:「难怪,原来是皇帝老儿的保镖头子,想必家里定有不少宫里的宝贝,这笔买卖忒值了!」
  齐彦名转身便要继续跟上,庞文宣一把抓住他的手臂。
  「放手!」齐彦名眼中蹭蹭冒火,显是动了真怒。
  「小不忍则乱大谋,姐夫还是安生几日吧……」
  
  落日西斜,丁寿与白少川并肩行在长街上,脚下拖着两条长长身影。
  「你找我干嘛?」
  「我不想找你,是刘公要寻你。」
  「刘公公?又出什么事了?」
  「监察御史柳尚义进京了。」
  「柳尚义?他不在天津卫缉贼捕盗,跑回京城干嘛?」
  「就是蹑着一个巨盗的踪迹,他才回了京师。」
  「嗤,哪路角色?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白少川停下脚步,一字一顿道:「王大川。」
  
  「立地开山王大川?」张茂摇摇头,「他可不是我招揽来的。」
  「他是被伪明御史柳尚义迫得走投无路,才一头扎进京师的。」白袍蒙面人沉声言道。
  张茂冷笑了一声,「王大川其人桀骜不驯,不服管教,把他留在京里对我们的大事恐是个麻烦。」
  「凡事皆有两面,他目无王法,正可为我们所用,他和麾下那些党羽横行畿鲁多年,官军无人可当,若能收为羽翼,可是为圣教又添一大战力。」
  「你要用他?」张茂皱了皱眉头,「王大川树大招风,此行不知会招来多少闻风而动的鹰爪孙,别来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所以,我需要你生出些事端,将京城中的眼光分散出去……」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8:30

第四百九十五章 雪旧恨瞻前顾後 添新愁阳错阴差
  一弯弦月挂在树梢,清冷月光透过碎裂轩窗,洒落室内。
  伴著一声低吟,李明淑被缚著双手缓缓吊起,双脚离地足有数寸,唯有踮著脚尖方能勉强站稳。
  丁寿如观摩什么珍稀事物般,绕著李明淑前後打转,李明淑本就身姿颀长,为夜探丁府又穿了一身紧身夜行衣,此时因踮脚故绷紧全身,周身曲线更是显露无遗。
  丁寿看得甚是满意,点点头吩咐道:「好了,你下去吧。」
  「老爷,」尹昌年将穿过房梁的另一端绳扣系在床柱上,忧心地望了满是愤懑的李明淑一眼,怯怯道:「可否宽宏饶过她这一遭……」
  「这里有你说话的地儿么?」丁寿声音倏地转冷。
  尹昌年心头一惊,慌忙低头道了句「不敢」,匆匆退了下去。
  「丁寿,你身为大明朝廷命官,如此欺侮藩国命妇,不怕天朝法度么?」见国中昔日尊贵无比的尹昌年唯唯诺诺,李明淑怒火满腔,厉声娇叱。
  「怕自然是怕啦,」丁寿咂咂嘴,摩挲著下巴道:「不过你去问问大妃殿下,她定然不会道出本官什么不是,至於殿下你么,夜入官宅,持剑行凶,似乎怎么看,这理都在本官这一方吧?」
  李明淑看著丁寿一脸得意,粉面涨得通红,愤愤道:「你我公平再决一场,倘若败北,要杀要剐随你处置,绝无二话,你可有胆量解开我身上禁制?」
  「没有。」丁寿把头一摇,怂得乾净俐落,今次得手纯是险胜,真教李明淑放开手脚,府里怕是没人能再制得住她。
  「你……」李明淑突然发现,当人不要脸到一定程度时,她的确毫无办法。
  「殿下且消消火,人在江湖,要学会拿得起放得下,败了便是败了,多说何用?」丁寿又绕著修长娇躯又转了一圈,在她身前立定,嘿嘿笑道:「不过你要公平较量,也未尝不可。」
  「哦?」李明淑心底又萌生一丝希望,还没等她详询,只听一声裂帛,长裤突然间被撕去一截,露出腿上紧实雪白的大片肌肤。
  李明淑一声惊叫,「你要做什么?」
  「不是要公平么?丁某赤身露体教殿下观赏了许久,殿下也该投桃报李,让在下也开开眼啊!」丁寿理所当然道。
  「呸!无耻,哪个愿意看你!」李明淑怒叱一声,别过脸去。
  「愿不愿都看了半天,殿下何必口不应心。」丁寿嘿嘿怪笑,又是几声裂缯,李明淑一套紧身夜行衣已被撕成条条寸缕,不由惊慌道:「你……你不要!」
  丁寿岂会听从她的,两手连撕带扯,不过数息间,李明淑身上除了贴身的一件轻纱襦衣,再无片缕。
  「啧啧啧,听闻殿下已年过半百,谁想这皮肤竟然还保养得如此宜人,比之年轻女子还要紧致养眼,」指尖挑起纱衣,丁寿啧啧称赞,眼前胴体肤白如雪,小腹平滑,光如凝脂,娇嫩酥乳随著女子呼吸微微颤动,两粒乳珠点缀在粉色乳晕上,如同鲜红樱桃,让人禁不住想扑上去啜咬一番。
  李明淑凤眸之中终於闪过一丝惊慌,「你……你不要乱来……啊!」男人的大手已然覆在自己胸前,抓住她右边那颗轻轻抖动的乳球,揉捏把玩。
  「你……放开……我!」心慌意乱之下,李明淑声音不觉有几分发颤,首次觉得自己这般无助柔弱,明亮双眸瞬间蒙上一层雾气。
  「放开?」李明淑本就生得玉容花貌,此时秋波含愁,泫然欲泣,更是平添了几分娇柔媚态,丁寿眼中透出浓浓欲望,到嘴边的食儿岂有放开之理,他加大力气揉搓著掌中嫩肉,邪邪一笑,「也未尝不可。」
  望著羞愤中流露出惊喜的秋水明眸,丁寿凑近娇靥,低声道:「只消殿下真心实意地唤一声」好相公「,在下便解了殿下身上禁制,如何?」
  李明淑一生醉心剑道,虽五十许人,仍是云英未嫁之身,岂会甘心受丁寿这般折辱,羞恼之下,一腿飞起,踢向近在咫尺的下流胚子。
  可惜她此时全身经脉被丁寿的搜魂指封闭,内力尽失,这一脚如何踢得中,玉腿才至半空,便被丁寿轻易抓在手中。
  抚摸著紧实光洁的小腿肌肤,目光顺著大腿瞥向毛茸茸的桃源洞口,丁寿不觉涌起一股莫名的暴虐之心,他舔了舔微微发干的嘴唇,狞笑道:「既然你这老骚货等不及要分开腿挨肏,二爷便成全你。」
  不等李明淑有所反应,丁寿又将她另一条腿抄起,大力掰开,紧密严实的宝蛤也被他这股蛮力扯开一道嫣红缝隙。
  李明淑心中一跳,不等她张口怒叱,丁寿已然将怒涨毒龙凑向她雪白的大腿根部,紧接著挺动腰身向前重重一撞,健硕阳根硬生生挤开紧闭肉唇,一下便没入大半。
  「啊——」李明淑陡觉下身好像被一根烧红的铁棒强行贯入,整个人仿佛都要裂开,疼得她冷汗直冒,不禁樱唇一张,发出一声长长娇吟。
  「殿下此时反悔,还来得及的。」丁寿体会著肉柱前端被紧窄穴腔不断挤压吸吮的舒畅快感,尚有心低声调笑。
  李明淑俏脸一扭,别向一旁,既然陷身敌手已遭狼吻,多说还有何益,一切随他去吧,自己断不能屈身告饶,丢了李氏王族的颜面。
  「殿下既心意已决,便恕丁某不恭了。」
  对方不肯认输服软,丁寿乐得畅所欲为报仇雪恨,伴著一声轻笑,李明淑随即感受到那根深深进入身体的粗壮巨物开始不停抽动,下身又痛又涨,疼得她眼泪都险些流下。
  「你这……恶贼……断不……会有好下场……呀!」男人每一次动作,李明淑感觉下身仿佛都被撕裂一般,不由疾首蹙额,咒?不停。
  丁寿不理恶语,埋头耕耘,昂扬巨物破开细窄花径,一次次蹂躏撞击著娇嫩花蕊,低头瞧著棒身上带出的缕缕血丝,戏谑道:「公主殿下这等年岁,还没招赘驸马,莫不是朝鲜三千里江山寻不到一个男人可以填满你这骚穴的,非要等著本官与你开苞见红?」
  「殿下小穴好紧?,等闲人怕是三五下就被夹得丢盔卸甲,幸得遇见丁某人,定服侍得殿下满意,哈哈……」两臂抄著粉嫩腿弯,丁寿手托圆臀,挺耸不停。
  耳边淫词不断,下体幽径又被那根巨阳肆无忌惮地抽送挺动,李明淑欲哭无泪,只是不停扭动腰身想要挣脱抗拒,可她如今俏臀悬空,两腿都在男人臂弯操持之中,这般弱柳扶风的轻微摆动,非但未能脱了掌握,反激起他滔天兽欲。
  「殿下果然识得妙趣,才经破身便这般懂得迎合男人,本司胡同的那些婊子怕都不如殿下骚浪……」丁寿哈哈狂笑,挺动巨物,一口气不停歇地连耸了百余下。
  李明淑被他顶得美目翻白,险些背过气去,那根丑陋物事如巨杵般填满了她整个穴腔,一下下捣在她的花心深处,才经人事的娇嫩宫苞不堪征伐刺激,胀痛之余,一股麻酥酥的感觉渐渐自花蕊处升起,如电流一般逐渐传遍全身,她被这奇怪滋味折磨得不知如何是好,一头乌黑秀发随著螓首乱摆,挂在男人身侧两只秀足更是绷得紧紧,十根红白分明的纤巧玉趾时而分张如伞,时而蜷曲似兰,真个百爪挠心,欲仙欲死,突然间臀儿不禁抖了几抖,一汪春水喷溅而出。
  「才这么几下就出水了,李氏王族的女人果然够骚浪……」丁寿抱著李明淑修长滑腻的两条大腿,一下顶到尽头,将穴心花苞都撞得凹陷了几分。
  「哎呀……你胡说……啊……」李明淑想要矢口否认,男人却将肉柱抵在花心上快速研磨了数下,透过马眼溢出的天魔真气蚀骨销魂,又激得她娇躯轻颤,忍不住轻声呻吟,急促喘息了几声。
  「我胡说什么了?殿下嘴上硬,下面这张嘴可是诚实得很啊,一直咬著丁某的菇头舍不得松口啊……」丁寿轻轻晃动著屁股,得意洋洋。
  「你……」李明淑无话可说,便是强嘴,身子却做不了假,方才泄身的花心余韵犹在,本能地颤抖抽搐,的确如婴孩小嘴般裹著肉龟一吮一吮地,教她辩白不得,只能徒增羞辱。
  李明淑索性咬紧银牙,打定主意不再发出声音示弱,将愤怒、仇怨、及羞愧不安尽数埋入心底,恨恨地瞪著身前夺走自己贞洁的男人。
  「嗯?不说话了,好,用心体会也是一样。」丁寿对眼前能吃人的眼神视若无睹,有了淫液润滑,棒儿如鱼得水,进出抽送间更是方便畅意,粗壮阳根狂风暴雨似地狂抽猛插,每一挺送都尽根而入,直刺女人花心深处。
  唧唧水声由二人紧密结合的性器处不断传来,李明淑虽抑住声音,偏身子不听使唤,泄身之後,秘处痛楚渐消,腾起层层酥麻快感,娇靥上很快便泛起一片嫣红,顺著面颊延伸到耳後、颈下,迅速布满全身,整个娇躯如桃花般粉红娇艳。
  一次次泄身的快感如潮涌向脑海,李明淑感觉身子逐渐发沉,心儿却愈加轻盈,仿佛随风飘荡,不知游向何处,那根狰狞巨阳将自己下身填得满满当当,那种饱满充实的膨胀感又教自己浑身发烫,回首半生,钻研剑道,似乎从没得到过这般飘入云端的梦幻快乐,难道这便是所谓的鱼水之欢?她不由暗暗後悔,也许自己趁芳华之时便该成亲嫁人,早日享受这浸透骨髓的男欢女爱……
  烛台堆泪,时间点点流逝,李明淑几乎已沉迷在这销魂透骨的淫戏之中,子宫中的酥麻感越来越强烈,每一次痉挛宣泄都教她全身震颤,娇吟不绝,她嗓音已然嘶哑,粉红娇躯汗水淋漓,如从水中捞出一般,唯有花房苞宫在男人阳物的挑逗戳弄下,阴精像山洪暴发般汹涌而出,浇灌在火热肉龟上,又被顶端马眼将其中精华一滴不剩地吸纳乾净。
  失魂落魄的李明淑不知自己阴元正在大量流失,再这般下去,不消片刻,她不但内力大损,还会因此香消玉殒,有性命之忧,更没发现此时的丁寿,额上青筋暴现,一双黑眸已转为血红赤色,诡异骇人。
  丁寿一下又一下地向前挺耸著,好似打夯般机械运动,每次都撞得李明淑娇躯震颤,颤巍巍的娇艳香峰红艳艳来回跳跃,勾人眼球,他忍不住大张嘴向著一颗粉红樱桃咬了下去。
  「啊——」李明淑引颈痛呼,一双被缚玉手攥紧成拳,皓腕上细长绳索都深深陷入肉中。
  这一声惨叫也让丁寿猛然警醒,回过神来的他发现李明淑美目半闭,娇躯绵软没有一丝力道,樱唇更是青白得毫无血色,暗道一声不好,这一放开手脚,没留神险些又肏死了一个。
  丁寿急忙收拢丹田真气,停止天精魔道运转,探探她的鼻息,庆幸发现得早,还来得及修补阴关,只是李明淑如今模样,怕是经不住这般征挞,托著娇躯猛干了半宿,他两臂也微微酸乏,当即挥掌如刀,将梁上绳索割断。
  晕晕沉沉的李明淑玉面朝下被丢掷在一张四出头官帽椅上,坚硬冰冷的椅背硌得她柔软胸腹生疼,神智也清醒了几分,发觉自己虽从梁上解下,但仍旧缚著双手,两腿岔开跪在椅子扶手上,玉臀悬空高翘,男人正趴在她的背後连连进击著。
  这等如野犬交媾般的丑态让李明淑羞愤不已,不过未多久她便无暇记挂了,虽然这个姿势因有臀肉阻挡,不像方才正面交合毫无遮拦直抵花心,但阴关被肏破之後的身体敏感无比,菇头龟棱一次次刮蹭穴壁嫩肉也让她身体迅速起了反应,颦著眉儿低声呻吟,呼呼娇喘。
  「啪啪~~」背後男人忽然加快了速度,坚实小腹猛烈撞击著雪白圆臀,饱满雪丘激起层层臀浪,挂在椅背後的一双玉乳也在半空中一荡一荡的,泛起迷人乳波,连坚实的黄花梨官帽椅也在男人顶撞之下「咯吱咯吱」地向前轻移。
  在清脆绵长的肉击声中,丁寿挺动的速度越来越快,忽然俯下身子,两手握住晃荡椒乳,下身用力狠顶了十余下,每次顶插都深入花房,仿佛恨不得直接将身下人刺穿扎透。
  「呀——」花心剧颤,雪白乳肉在男人紧攥的掌心中扭曲变形,李明淑又疼又爽,在一阵颤栗中再度泄了身子。
  「啊——」丁寿同样一声大叫,火烫巨阳如开了闸门,一股股滚烫热流喷薄而出。
  那如岩浆般滚烫的男人精华射得李明淑娇躯乱颤,每一股热浪都冲击得她全身哆嗦,连抖了十几下,才软伏在椅背上吁吁喘息。
  「总算是……完了……」李明淑长发凌乱,香汗透体,不自觉心中暗松了一口气,身子虽酥软得提不起一丝力气,神智却恢复了一丝清明,瞬间心头痛如刀绞,方才怎么了?究竟是什么邪神作祟,使自己变得如此淫荡,与这个囚禁怿儿,淫辱李氏宗亲的恶贼这般狎玩淫戏!
  可算及时出来了,丁寿吐出一口浊气,适才趁著泄身将李明淑阴关修复,好歹保住了她性命,奶奶的,若是再不小心活活干死一个,二爷以後怕都要有心理阴影了。
  慢慢支起身子,丁寿打量著身下女子,那件轻容襦衣早已被香汗润湿,紧贴在光滑玉背上,若隐若现的优美曲线显露眼前,让人食指大动,嘿嘿,天精魔道可以不用了,这可餐秀色却不能就这般就浪费……
  李明淑羞愧自责,男人那根物事还在自己体内,想想便教她耻辱不已,凤目流波,透过蓬松秀发乜斜身後人,冷声道:「你弄完了,从我身上滚开!」
  用手指帮著梳理了下女人的乌黑长发,丁寿俯身在精致细巧的耳坠上吻了一口,低声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殿下莫说这般煞风景的话,今夜——还长著呢……」
  李明淑觉到体内那根软绵巨物陡然一涨,又变得坚硬如铁,将穴腔塞得满满,她顿时芳心乱跳,俊目斜?,惊惶道:「你……又要么?!」
  丁寿已然用实际行动回答了她,壮硕阳根蓦地再次深入,这一下又深又狠,顶得李明淑整个人身子前倾,螓首高高昂起,发出一声长长嘶鸣……
  
  雄鸡破晓,红日初升。
  外间守候的尹昌年近乎一夜未眠,里面不时传出似痛苦似舒畅的串串娇吟与激荡狂呼,彻夜未息,实不知李明淑受了怎样的一番折磨羞辱,直到五更里间才逐渐没了声息,这突如其来的宁静反更让她心生忐忑,忧心李明淑的生死祸福。
  畏于丁寿淫威,尽管坐卧不宁,尹昌年还是不敢踏入里间半步,幸好天亮後终於来瞭解围之人。
  「大妃殿下,老爷可起了?」即便尹昌年如今在後宅中干的不过是一暖床仆妇的活计,谭淑贞还是依旧敬重如常。
  盼望终於来了由头,尹昌年对这位素来和善的丁府女管事期冀问道:「谭管事,寻大人可是有要事?」
  谭淑贞微微一笑,「有客造访,我来通传老爷。」
  「什么人啊?」里间房门打开,赤身裸体的丁寿缓步走了出来。
  谭淑贞对丁二爷这副尊容早已是见怪不怪,敛衽施了一礼,便道:「是顾家小姐。」
  「采薇?她这么早来莫非是出了什么事?」丁寿心中犹疑,急吩咐道:「去给我取件衣服来。」
  谭淑贞听命转身去东次间柜中寻备用衣袍,丁寿低头看看自己胯间秽迹,微微皱眉,扯过尹昌年便摁跪了下去。
  尹昌年见丁寿往下体指了指,立时会意,抡圆舌头便开始为他清洁身体,待谭淑贞取了衣服过来,二人立即帮著丁寿穿戴整齐。
  丁寿振振衣袖,随口嘱咐谭淑贞道:「里间轩窗和床都坏了,回头安排人置办一下。」
  「是。」谭淑贞虽然心中讶异为何好端端地坏了许多家什,却没有多问,只是低头应声。
  丁寿扭头见尹昌年心神不宁地偷眼觑向里间,不耐道:「别看了,进去给她安顿一下,再准备点参鸡汤给她补补身子。」
  尹昌年忙不迭点头称是,三步并两步冲进了里间。
  「啊!」尹昌年双手掩唇,只见眼前的李明淑一丝不挂大字型躺在床上,两只玉臂外撇,雪白皓腕上还绑著她那件撕碎的白色纱衣,另一端则系在床头前後脚柱上,如云秀发乱蓬蓬铺在枕上,玉颊上酡红未退,两眼失神,空洞洞地望向破裂床顶,鲜红樱唇微张,露出几颗莹白贝齿,全身上下缀满细密汗珠,如玉肌肤上遍布清晰可见的齿印与青紫掐痕,一双玉柱般浑圆的修长大腿微微曲张,腿根肌肉不自觉地仍在抽搐震颤,芳草桃源处一片狼籍……
  
  「采薇,可是出了什么事?」丁寿步履匆匆转到堂前。
  顾采薇正在转目打量厅堂布置,闻听这话也是一愣,「没有啊,大哥为何这般问?」
  「恁早赶过来,还以为你有什么急事呢?」丁寿这才松了口气,摇头苦笑。
  听出丁寿语含关切,顾采薇甜甜一笑,「谢大哥关心,其实小妹还真有一桩事,呶,你看!」
  「请帖?」丁寿疑惑接过顾采薇手中烫金请帖,打开之後便是一怔,「令尊寿宴请我?」
  「是啊,三日後家父做寿,还望丁大人届时大驾贲临。」顾采薇似模似样地作了一揖,歪头浅笑。
  「这……」顾老头还则罢了,那母老虎若是照了面,还不得一剑劈了二爷!
  丁寿心头犯难,踌蹴道:「大哥我最近公事繁忙,神机营里还有许多军务待处理……」
  顾采薇笑容顿敛,「大哥是说来不得?」
  丁寿为难地搔搔头,愁眉苦脸道:「实在是抽不开身?。」
  顾采薇小脸一垮,背转身坐到一边,垂首不语。
  见这妮子怏怏不乐,丁寿暗暗叫苦,涎著脸凑上前,「采薇,非是大哥不愿,实在是人在公门,身不由己……」
  顾采薇嘟著樱唇,低头摆弄著腰间裙带,「几杯寿酒能用多大工夫,亏人家特意为你写了帖子,你倒好,一点面子都不肯给!」
  我就说二爷和顾北归也没甚交情,他无端请我干什么,原来是你这丫头起的由头,不过这情面是愈加抹不开了,丁寿心里直犯难。
  顾采薇愈想愈是难过,「师父师姐她们早早便回峨眉了,爹这几日心绪不佳,娘又要闭关,大寿的日子我连个说话的人都寻不见,你也不知体谅人家这番苦心……」
  「非是大哥不体谅,而是……等等,你说你娘要闭关了?」
  「早先不是和你说过,娘每月这一日都要闭关练功的,」顾采薇俏目一翻,横了丁寿一眼,「人家说的话你总不放在心上!」
  「话当然是记得的,」丁寿讪讪摸了摸鼻子,不确定道:「只是没想到伯母连顾老伯的寿宴也不肯露面?」
  「以前只是家中亲友聚在一起时娘也是肯破例的,只是後来爹名气越来越大,她嫌爹净招些不三不四的酒肉朋友,与爹争执过几次,索性再也不露面了。」
  顾采薇没精打采,显然对两位高堂为此闹别扭有些不以为然。
  哈哈,凤夕颜那娘们不出现,二爷还怕个屁啊!丁寿心花怒放,拍著胸脯道:「妹子勿忧,三天后大哥一定到。」
  顾采薇狐疑地瞥了他一眼,「你不是公务繁忙,抽不开身么?」
  「喝几杯寿酒能用多大工夫,再说还有采薇你这份苦心在,大哥便是百忙之中也一定抽出身来,为顾老伯庆贺。」二爷毫不介意把刚才说出口的话捡起又吃了回去。
  可惜这回顾采薇却没往日好糊弄,一脸犹疑道:「一会儿说不来,一会儿又说来,到底是怎生情状,你说个清楚!」
  「这个……」丁寿搔搔头,「实不相瞒,大哥昔日无状,得罪过令尊。」
  「我爹?」顾采薇慌得站了起来,本想著借寿宴之便将丁大哥引荐给爹爹,怎知他们昔日还有过节,她心悬不定,忧心道:「怎生得罪的?」
  「当日大哥初来京城,官卑职小,宦囊羞涩,在银钩赌坊不识令尊当面,闹了些误会……」丁寿考虑今上颜面,未敢将小皇帝扯进来,只是将那日银钩赌坊诈赌之事简要说了一遍。
  顾采薇听了忍俊不禁,「原来大哥与爹早就认识了……」
  「惭愧惭愧,实在羞於见人。」丁寿故作羞惭。
  「有什么可惭愧的,爹常说不管穿窬剪径,还是坑蒙拐骗,都是人家的本事,你自己不察教人占了便宜,是道行不够,怨不得旁人去,大哥不必放在心上。
  」顾采薇宽慰道。
  顾老儿不愧「赛孟尝」之称,还真有孟尝君豢养鸡鸣狗盗之徒的那点意思,丁寿心底翻了个白眼,拍著脖子道:「顾老伯纵不见怪,但令堂修罗仙子名满江湖,传闻素来嫉恶如仇,愚兄实在担心这颗项上人头啊!」
  顾采薇「噗嗤」一笑,「哪里便这般严重,娘年轻时虽然辣手无情,但惩办的多是奸恶淫邪之徒,哪里还顾得到你这诈几个银钱的小手段……」
  言至此顾采薇俏脸微微一红,「我从小便听娘说过许多她行走江湖时夜走千家,劫富济贫的往事,哪件还不抵你这点小事!」
  不知道偷看你娘洗澡算不算小事?丁寿腹诽一句,面上堆笑道:「原来伯母也是这般不拘小节,愚兄却是想得多了,想来采薇女承母业,与大哥我可算物以类聚……」
  「谁和你是一类啦!」顾采薇娇嗔一声,再度背过身去,与方才怄气相比,此番却是女儿家撒娇含羞,芳心可哥。
  丁寿呵呵一笑,忽然心中一动,「采薇适才说顾老伯这几日心情不好,究竟什么缘故?可与大哥说说,免得到日子不小心触了老伯霉头,再惹他不快。」
  丁寿这般在意自家长辈,顾采薇心头甜丝丝的,莞尔道:「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爹素来爱热闹,往年过寿这时候家中五湖四海的豪杰早聚集了不少,今年却冷清了许多,有些感怀罢了……」
  「这却是为何?」丁寿纳闷,就算顾北归平日结交的都是酒肉朋友,可顾老头如今还是手眼通天,见人撒钱的「有求必应」,远没到人走茶凉的时候,怎地恁快便感受到世态炎凉啦!
  
  「还能是为什么?都是刘瑾那老阉狗干的好事!」荒宅之中,张茂满面怒气,愤愤不平。
  「柳尚义和甯杲那两个狗官奉刘瑾之意行事,在北直隶境内日夜捕盗拿贼,那姓甯的还奏立什么什伍连坐之法,真定广平那几个府县没一天消停的,百姓一见了生人立即就报官,那些绿林草莽很多都是有案底的,经不起查,不少人连京师城墙都没看见,便折在了路上,我能有什么法子!」
  「他们可会泄露圣教谋划?」遥遥相对的白袍蒙面人攒眉问道。
  「那倒不会,我并没向他们交实底,只说是京里面有一笔大买卖。」张茂摇摇头道。
  「不提前告知,就不怕他们遇事退缩?」
  张茂不屑冷笑,「那班人目无王法,眼里只有银子,若晓得是进宫抢皇帝老子一票,怕是做梦都会笑醒!」
  白袍蒙面人负手轻踱了几步,沉声道:「那些人也都是积年惯匪了,连一些鹰爪孙都应付不来么?」
  「呸!」张茂恨恨往地上吐了口唾沫,愤然道:「六扇门那些龟孙自打换了主子,一个个鼻子都像狗一样灵,况且其中本就有不少绿林中人卖身投靠的,两边都是熟人熟面,怎么绕得过去!有机灵的改头换面,专走荒野小道,不过这路程上便耽搁不少,一时半刻还到不了。」
  「谁能想到,方兄弟遇难,竟给圣教大计带来如许麻烦!」白袍人喟然一叹,转首道:「咱们的人多是身家清白,应当无碍吧?」
  「陆陆续续进城了几百人,可这安置又成了问题,他们都是外乡人,在京中没有落脚的地方,是个麻烦事。」张茂答道。
  「可以分散开借宿民家或赁下几处房子,不要住客栈,太招人注目,更不要聚在一起,免得被人一锅端掉。」白袍人嘱咐道;「京师上下都是厂卫探子,万不可掉以轻心。」
  张茂轻哼了一声,「若是王玺那个香头还在,有他们那些地里鬼,何必这般麻烦!」
  王玺等人俱是大行分堂座下弟子,结果被眼前人不声不响做了弃子,若说张茂心无芥蒂,那是绝无可能。
  「嗯?」白袍人面巾上露出的庞眉轻挑,眸中电光闪闪,看得张茂心中一跳,立即凝神戒备。
  「为了圣教伟业,你我性命尚且随时可弃,王玺等人又算得什么?」白袍人收回目光,轻声言道。
  张茂松了口气,闷声道:「那如今京中连个熟门熟路的向导都没有,教众散居各处,举事时又如何聚齐人马?」
  「京师中百业汇聚,让他们扮成小贩,走街串巷,熟悉京师各坊道路,也可再等等那些被阻拦在途中的各路响马。」
  张茂无奈点头,「为今之计,也只有如此了。」
  白袍人又叮嘱道:「记住,只是白天挑篮卖货,夜间且不可妄动,如今京城盘查得严,避免多生事端。」
  张茂狐疑道:「莫非朝廷那些鹰犬嗅到了味道?」
  白袍人摇头苦笑,「是彩蝶门的小淫贼招惹了锦衣卫闯出的祸患,我等算是无妄之灾……」
  
  丁府後宅。
  「明淑,且吃上一点吧,你这样身子吃不消的……」尹昌年举著汤匙,凑到李明淑乾涩唇边。
  玉颊扭向一边,李明淑看也不看尹昌年一眼。
  「唉!」尹昌年幽幽一叹,「你这又何必呢?事已至此,不妨就认命吧……
  」
  「如你般让人呼奴使婢的差遣?」李明淑唇角微抹,冷笑道:「我宁可一死!」
  「你当我不想死嘛?若非为了怿儿,我早便寻短见了!」尹昌年想想这段时间所受屈辱,悲从中来,掩面低泣,抽噎著将母子经历略述了一遍。
  「该死的恶贼,竟无耻到要胁孤儿寡母,枉为天朝重臣!」李明淑咬碎银牙,指尖都陷入掌心肉中。
  尹昌年抹抹眼泪,悲声道:「我也想开了,只要怿儿後半生平安无忧,随他怎么作践羞辱,权当是我母子宫变谋逆的报应!」
  「我却不甘心!」李明淑眸中怒火燃烧,恨声道:「今日之耻,来日定要他加倍偿还!」
  「你如今功力全失,报仇之说实在太过缥缈,还是想想如何好好活下去才是正经。」尹昌年再度端起手中参汤,柔声道:「来,先吃了它。」
  李明淑看著白瓷汤匙中黄澄明亮的汤水,静默半晌,忽然道:「你放我走!
  」
  尹昌年玉手一抖,匙中汤汁都洒出一半,「我?」
  「你在这府中日子久了,定然识得路径,放我出去,待我恢复功力,再来救你和怿儿,杀了丁贼报仇雪恨。」
  「不不不,」尹昌年连连摇头,如避蛇蝎似地起身急退了几步,「那人手段厉害得很,不说你能不能逃出府去,若是让他知道了是我放你离开,定然会对怿儿下毒手的。」
  「你这般瞻前顾後,难道一辈子窝在这里受那丁贼淫辱不成!你当日宫变反正时的决断算计都哪里去了??弟怎么娶了你这个没用的女人!」李明淑厉声怒叱。
  尹昌年被骂得不敢抬头,默默垂首道:「明淑,我晓得你看我不起,如今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可我没有法子,只要怿儿能好好活著,再怎样我都无谓的,百年之後……地下任由成宗大王处置吧!」
  将参汤放在床前小几上,尹昌年掩面奔出,却正撞进准备抬脚而入的丁寿怀中。
  「大人!」尹昌年跪倒请罪。
  丁寿向里间摆摆头,「她怎样啦?」
  「还……还没吃呢。」尹昌年低声回道。
  「嗯?」丁寿略带不满,绕开尹昌年进了屋子,望著床上李明淑喝问道:「
  为什么不好好用饭?」
  李明淑不答,一瞬不瞬地直视丁寿,眼中掩不住的腾腾怒意。
  丁寿被她看得火大,一个箭步闪到床前,捏住李明淑雪白面颊强迫她张开樱唇,另一手取了参汤,径直灌了下去。
  「想饿死自己?没那么容易,爷不想让你死,你就给我好好活著!」手中参汤一半灌入李明淑咽喉,另一半洒了满床,丁寿毫不在意,直到碗中参汤涓滴不剩,他才松了手。
  「咳咳……」李明淑被呛得涕泗横流,才脱丁寿掌握便伏在床头一串剧咳。
  「乖乖听话不就免遭这份罪了?」丁寿摇摇头,满是无奈地将空碗拋给尹昌年。
  「呸!」李明淑忽然抬起头来,一口香唾朝丁寿脸上喷去。
  丁寿猝不及防,短短错愕之後,抬手便是一记耳光,打得李明淑娇躯翻转,重重栽在床头。
  「臭娘们,给脸不要,看我怎么好好收拾你!」丁寿跃上床,骑在李明淑光溜溜的腰背上,开始撕扯自己衣服。
  「大人,明淑她昨夜才破了身子,下面创伤未愈,怕是再经不起您宠幸……
  」尹昌年忧心李明淑身体,跪在地上弱弱帮腔。
  「闭嘴,你若是放心不下,就脱光了跪在一边等著接棒,要不然就给我滚出去候著。」丁寿不满喝道。
  尹昌年身子一颤,瞧瞧床头无力挣扎的李明淑,终究放心不下,默默宽衣解带。
  丁寿解了衣物,抬腿从李明淑腰身上跨过,去了背後压制,身下人急速爬向床内躲避。
  才向前爬了两步,便被男人扶住腰跨猛地向後一拉,盈盈臀肉撞在男人坚实小腹上,泛起一层肉浪。
  赤条条的尹昌年跪在床前,目光正好可以看见那翘起圆臀,只见丁寿的手指从隆起阴阜间轻轻滑过,挑拨著牝间毛发,自己适才帮著李明淑擦拭清理过身子,黑幽幽的毛发半湿半润,乱蓬蓬挡在桃源洞前,红肿未退的蜜唇肿胀如桃,当中裂开一道红艳艳的缝隙,可以瞧见内里细腻光滑的粉红嫩肉,让她惊奇的是,丁寿似乎对牝户兴趣不大,并没在花瓣间逗留太久,而是攀援而上,掰开圆润光洁的臀瓣,修长中指戳进了那浅褐褶皱的漩涡中。
  「啊——」李明淑身子颤抖,声音中多了一分慌张,「你……你要……干什么?」
  因紧张而剧烈收缩的肠道肌肉夹得手指有些发痛,丁寿嘻嘻笑道:「干你啊,昨晚上已经干了一夜,不会觉得陌生吧?」
  「那里……不行!不能……干那儿!」长发遮掩了半个秀丽面颊,李明淑微微侧首,透过散乱长发间的目光中,更多的是惊惧求恳。
  「这怕是由不得你,」丁寿抚摸著肩上旧伤,坏笑道:「昨儿个的是还本金,眼下的才是利息呢……」
  「不……不要!」在李明淑心慌意乱的呼叫声中,尹昌年清晰见到那根怒涨巨龙一寸寸地没入到紧窄菊蕾中。
  「啊——」一声长长悲吟,李明淑整个身躯都被顶得弓了起来,像一朵风中雏菊,凄美且无助。
  丁寿按住光溜溜的圆臀,腰身向上提了提,再一次深深顶入,震颤的玉臂猛地扯紧了身下的湖丝床单,细碎贝齿在娇艳樱唇间留下一排浅浅血痕。
  混浊的喘息和压抑的呻吟声几乎同时响起,尹昌年看见,几滴晶莹闪亮的清泪在素来倔强高傲的李明淑眼角间流转数下,终於无声垂落……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8:19

第四百九十四章 娇客骄恣非佳偶 宗女纵敌成阶囚
  长街之上,一行车马施施而行,车厢装饰华丽,挽车的俱是清一色高头骏马,连随行仆从也都青衣小帽,衣著考究,街边百姓指指点点,不知是哪家王孙子弟率众出游。
  车厢内端坐的并非世家贵胄,而是新科探花戴大宾,他适才参加过礼部恩荣赐宴,微有醉意,醺醺然正在车内闭目养神。
  时来天地皆同力,此话果然不假,进士及第,权倾朝野的刘太监又招己为婿,眼看著大登科後小登科,青云之阶已然铺就,就等著自己拾阶而上,运气来了真是挡也挡不住!
  戴大宾心中得意,他虽出身士林,却并不和其他士林同窗一般,将与权阉结好视作畏途,当今天子寓居西苑,威权尽付刘瑾,朝廷军国重务未有不先白刘瑾而辄敢奏请者,府部大臣尚且鲜与之抗,大势如此,他们这些新科士子能掀起多大浪来。
  士林讥嘲?哼,而今这大明天下,谁人不晓拜刘皇帝甚过朱皇帝,那些登门求告想认刘瑾当乾爹的不知有多少,戴某人又未曾认阉作父,是那刘太监主动要将从女许配与我,那刘家女子也曾亲眼得见,品学样貌倒也出众,娶她也不算辱没了自己,那些所谓非议不过是欲求门路而不得之人的羡妒嫉恨,戴某自作娇客,何惧人言!
  想起恩荣宴时奉旨待宴的保国公对自己推崇备至,戴大宾不禁洋洋自得,虽在一甲之末,但吕楠、景暘已届而立,比己年长十岁有余,「年少才高」四字当之无愧,冲朱晖那份热络看,想来刘府招婿的消息已然传了出去,连堂堂公爵也以小友相称,平礼对待,那些活该一辈子穷酸的鄙薄妄言又算得什么呢!眼下要紧的是回乡处理好一桩事,则後顾之忧全无……
  戴大宾正沾沾自喜地盘算,忽然行进的马车倏地一顿,他一个不防险些从座上摔下。
  「梁洪,怎么回事?」戴大宾揭帘怒喝,这帮奴才真是欠缺管教,连车都驾驭不好。
  「老爷,迎面有车马过来,将路阻住了。」一个胖乎乎的中年随从匆忙赶到车前回话。
  「教他们闪开!」戴大宾年少气盛,此时借著酒意更加张扬,做了刘瑾女婿可比大明正牌子驸马还要威风八面,谁人这么不开眼敢拦某的去路。
  梁洪那张圆脸立时纠结起来,「是……丁府的马车。」
  「丁府?哪个丁府?」戴大宾酒劲还没散,一时反应不过来。
  「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大人啊,这位可不是一般人……」梁洪苦著一张老脸提醒新主人,戴大宾这班随从都是刘瑾府上出来的,甚是清楚这位爷在刘瑾心中分量。
  「丁寿?」戴大宾嘴角微微向下一撇,起身从车上跳下。
  
  冤家路窄?丁寿如今心里还真有这么个想法,好端端地在大街上都能碰见情敌,尽管这个「情敌」自己心里都未必知道,当得有些冤枉。
  「不知大金吾当面,不才失礼冲撞,万请恕罪。」戴大宾主动步行到了丁寿车前,躬身施礼。
  旁边有侍从挑起车帘,丁寿探身下车,刘彩凤倾心自己,戴大宾又不知情,无谓迁怒,何况之前二人间也算有些往来情分。
  「寅仲不必客气,说来道左相逢,你我也是有缘,怎么,才去礼部赴宴返程?」
  「正是,不想偶遇缇帅,下人无知,挡了大人去路,还请见谅。」戴大宾躬身请罪。
  丁寿才要摆手客套几句,没想这位探花郎回手便给了跟在身後的梁洪一个耳光,「不长眼的杀才,便是急著去刘公公府上拜会,丁大人的去路也是你们能阻挡的?倘若耽误了缇帅公事,小心你们的狗头!」
  梁洪捂著火辣辣的脸颊,忙不迭磕头赔罪,「小人该死,老爷恕罪,丁大人恕罪!」
  丁寿眉峰一挑,不动声色,展颜道:「寅仲要去刘公公府上?」
  戴大宾难抑眉宇间得意之色,「刘公公见召,有些私事商量。」
  「哦?」丁寿点了点头,唇角轻勾,「看来坊间传闻不差,提前恭喜寅仲了。」
  「岂敢岂敢。」尽管丁寿说得隐晦,戴大宾猜想这位锦衣缇帅该是已然得知他与刘府的关系了,嘿嘿,不愧是缇骑出身,长目飞耳,消息灵通。
  「既然刘公公相召,请寅仲兄即刻起行。」丁寿随即转头下令:「将车马移至道旁,与探花公让路。」
  「大金吾此举折煞在下了,大人位高权重,岂有为不才避道之理!」戴大宾佯装推辞。
  「寅仲兄如今还未释褐改换冠带,朝堂那些尊卑之礼大可不论,再则嘛,」
  丁寿低头微微一笑,「探花郎新科进士及第,便是进宫谢恩也是要走午门正中的,区区一条长街有何走不得,请!」
  「如此戴某有僭了。」戴大宾轻飘飘地如处云端,暗道果然刘瑾大旗无往不利,连朝中素有跋扈之名的丁寿也不敢当己锋芒,主动退避三舍,心中主意更是坚定了几分。
  目送戴大宾车马远去,丁寿一声嗤笑,子系中山狼,得志便倡狂,便是刘家丫头没有看上二爷我,爷们也不会教你遂了心愿……
  
  「呸!什嘛东西!」梁洪捂著腮帮子,骂骂咧咧从刘府西边角门溜了出来。
  刘瑾兄弟俩留戴大宾用饭,他们这些名义上的客人仆役自有廊下安排饭食,梁洪等都是刘府里出来的,平日熟识人等不少,见了他一边红肿脸颊不免过问两句,还有那没眼色的问他在新姑爷府中日子如何的,他实在没心思答对,只好独自出来寻几杯小酒喝。
  入他娘的,一个拿笔杆子的,打起人来恁重的手!梁洪摸摸有些开裂的嘴角,心中不停咒?。
  梁洪正在心里问候著主家祖上十八代,猛地两眼一黑,一个布袋自後套到了头上,还没等他张嘴叫喊,身上一麻,顿时失去了知觉。
  待梁洪悠悠醒转时,已然身处一个僻静的死巷内,两侧高墙遮蔽了大部分日光,显得巷子内格外阴森冰冷。
  梁洪看著眼前两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吓得牙齿打颤,「二位爷开恩,小人也就是个跑腿跟班儿,身上没什么银钱啊!」
  「爷不要你的钱,你要是听话,还可以赏你几个。」随著话音,两名大汉左右闪开,显出一个锦袍青年来。
  一见那人形貌,梁洪心底陡然升起一股子凉意,放声嚎哭道:「丁大人,适才不是小人有意开罪,都是戴大宾那小子搞的鬼,小人冤枉啊!!」
  梁洪只当丁寿不忿方才避道吃瘪,要从他身上找回场子,作为刘府家院,厂卫的酷烈手段他听也听了个满耳朵,当即吓得亡魂大冒,直接将主子卖了出来。
  「好歹主仆一场,你这般祸水东引,有失厚道吧?」丁寿搓著手掌,笑嘻嘻道。
  「天可怜见,小的几个本是刘府的奴婢,因结亲之故被老爷送与那戴大宾,本想著傍了新姑爷水涨船高,怎料好处半点未得,苦头却吃了不少,那厮饮酒无度,对我等动辄打骂,我看?,他是从没把我等刘府人放在眼里,大小姐真若嫁给了她,还不知要吃多少苦头呢!」梁洪为了摘乾净自身,大吐苦水,只为丁寿高抬贵手,放自己一马,他可是清楚这位爷在刘家分量,旁人或还顾忌戴大宾这位探花郎,这祖宗莫说新主人了,就是在老主家面前要发落自己,十有八九刘瑾兄弟也就是微微一笑,由他处置。
  梁洪这般配合,没等自己上手段,就将戴大宾卖个底儿掉,当真出乎丁寿预料,蹲下身平视梁洪,「戴大宾果真这般举止不端?」
  「哎呦,何止是举止不端啊,简直是薄情寡义,狼心狗肺!」梁洪信誓旦旦,只为将丁寿注意从自身上引开。
  「怎么说?」丁寿纳闷,就是那小子没事打你这奴才一顿也不知落个这评价吧。
  「这个……」梁洪不安地看著丁寿身後那两尊门神,丁寿摆摆手,让那二人退後,梁洪这才神神秘秘小声道:「那姓戴的在原籍还有妻室……」
  停妻再娶?!丁寿面色一变,一把握住梁洪手腕道:「消息当真?」
  「千真万确。」腕骨被丁寿抓紧,梁洪疼得直咧嘴,不待他再动问,就自顾道:「昨日晚间有个叫刘天和的新科进士过府饮宴,小人负责边上伺候,开始间他们还谈得热络,一壶酒下肚,不知怎地老爷忽对那姓刘的唤起了」内兄「来…
  …」
  「彩凤小姐曾与刘天和义结金兰,这称呼倒也没错。」丁寿冷笑,戴大宾还真是打蛇随棍上,四处攀交情。
  「大人您果然无所不知,小人听著好像是这么回事。」梁洪谄笑奉承。
  「休要囉?,说正经的。」丁寿不耐烦道。
  梁洪不敢再耽搁,继续道:「就这么一声叫出了麻烦,刘天和质问说他早先不是有言在家乡已然定过亲了么,何以又再做刘府东床,一男聘二氏,古今未闻……」
  「戴大宾如何说的?」丁寿蹙眉问道。
  「那姓戴的说当初只是下聘,尚未过门,算不得数,他自有计较,断不会亏待令妹等等,反正最後是不欢而散,灰头土脸,瘪鼻子瞎眼!」梁洪说到这儿还真有几分幸灾乐祸。
  「满嘴顺口溜,想学你主子当探花呢?」丁寿吊著眼睛没好气道。
  梁洪立即给自己掌嘴,「小人信口胡吣,您老别见怪。」
  丁寿叹了口气,看著梁洪怜悯道:「看起来你跟著新主子,这日子过得也辛苦委屈啊……」
  「委屈大咯,比黄连都他娘苦哟!」梁洪点著头道。
  「想不想回刘府去?」丁寿笑吟吟道。
  「大人肯为小的美言?」梁洪眼睛一亮。
  「求人不如求己,只要你……」丁寿对著梁洪耳语几句。
  「这……」梁洪面露难色。
  「不愿就算了,某自去与刘公公分说,不过他老人家要问起我从哪听来的,本官可就实话实说咯。」丁寿无谓拍怕手,直身而起。
  「别,大人,小人愿意。」梁洪连忙点头答应,又不放心地仰头看著丁寿,一脸乞求道:「大人到时可定要为小人说几句好话呀!」
  
  落日西沉,刘府各处院落纷纷掌起灯火,花园戏楼所在笑语声声,显是聚集了许多人来。
  「请咱家赏戏,难为寿哥儿还有这份心思。」刘瑾调侃入座。
  丁寿在下首相伴坐下,嘻笑道:「近日在大栅栏寻得一个南戏班子,唱腔还算在调儿,晓得公公喜好这口,特意带来请公公赏鉴。」
  刘瑾点点头,「也好,康状元近日侍奉老母汤药,咱家可有日子没听新戏了,正好放松放松。」
  丁寿急忙道:「公公您这可是欺负人了,市井间的草台班子,靠些老戏文糊口,纵然腔调身段上能有些长处,也没法与康翰林和王主事调教出的家班相比,您要想听雅词新曲,权当小子没来过,我这就带著戏班子走人。」
  「小川你听听,这小子总是玲珑心思,连」不好「都不许人说,」刘瑾笑?道:「罢了吧,纵然这班子在台上有什么缺漏,也没人怨怪於你,总该放心了吧?」
  「那小子就先谢过公公了,」丁寿半真半假打了个躬,又朝对面坐著的白少川笑道:「其实真论起来,莫说坊间的野班子,就是康王二人家班里的名旦也没一个比得上白兄的唱功扮相,白兄若肯登台唱戏,定要饿死梨园行里一众名角。
  」
  摺扇舒展,白少川星眸微寒,淡漠道:「白某的戏,他们听不起,你——也是一样。」
  「那是自然,呵呵……」丁寿讨个没趣,讪讪一笑。
  「好了,不要扯东扯西的,哎,今儿究是什么戏?」刘瑾插话问道。
  「琵琶记。」丁寿笑答。
  
  《琵琶记》讲的是汉代书生蔡伯喈上京赴考,一举及第,被朝中牛丞相招为东床,妻子赵五娘在家乡陈留辛苦侍奉年迈姑婆,盼夫不归,其中道不尽悲欢离合,人间冷暖,至今传唱已逾百年,戏班驾轻就熟,将初始时蔡伯喈夫妻新婚燕尔,花下酌酒,演绎得声情并茂,淋漓尽致。
  丁寿听戏之余,不时抬眼观望著天上月色,落入刘瑾眼中,哂笑道:「哥儿可是在等人?」
  「啊,没有。」丁寿矢口否认,急忙找话头掩饰:「今日殿前授官,除了一甲三人赐予编修之职,那二、三甲传胪也得授翰林院检讨,天家如此隆恩,小子想著是否也要为那焦蕴德贺上一贺呢!」
  大明旧制黄榜赐第之後,唯一甲三名即得授官,在二三甲者只由吏部和翰林院共同选拔出若干人改为翰林院庶起士,待三年後学有成效,二甲授编修,三甲授检讨,其他新进士则另候吏部铨选,虽然庶起士官品不入流,但其素有「储相」之名,选入翰林院比之六部五寺职事更有官场前景,按说焦黄中为二甲传胪,理该和刘仁、韩守愚等人一般传奉为庶起士,他却直接跨过这一步,得了从七品的检讨官职,也算异数,至於状元及第立即飞黄腾达,伸冤雪仇,扳倒权奸的情节,那是只有话本戏文里才会出现的故事。
  刘瑾打个哈哈,「老焦想将儿子拔为一甲不得,到咱家面前诉苦,念著他一把岁数,往後还有需借重之处,便给他个面子,在吏部奏选内批中加了一笔,却同时便宜了三甲姓胡那小子。」
  「如此说来也是那胡缵宗的运气,不知他该感谢焦阁老还是公公您呢?」丁寿凑趣笑道。
  刘瑾嘴角轻垂,不屑道:「咱家不在意这个,就是要让外朝那些人看看,什么旧制选官,按资历进阶,在咱家这里,都是个屁!」
  「公公高见。」丁寿附和了一声,心中暗自焦急,那姓梁的混帐行子还是不见,莫不是事到临头打了退堂鼓?
  眼瞅戏台上那扮蔡伯喈的已然金榜得中,被相府招赘为婿,丁寿不耐再等,试探道:「坊间传闻公公有意招纳莆田戴大宾为侄婿?」
  「哦?你也听说了,说起来咱家还要谢寿哥儿你,若非你引荐那戴寅仲,他还未必入得咱家的眼?。」刘瑾莞尔道。
  要是知道这小子会抢二爷女人,老子打死他也不会让你见著,丁寿腹诽,强颜道:「戴寅仲才学自不必说,不过恐非大小姐之佳偶……」
  「怎么说?」刘瑾眼皮微抬,乜视丁寿。
  「小子斗胆,莆田山川风气不佳,本朝福建中大魁者已有九人,然仅一人至少詹事,一人至祭酒,四品而已,余者止于修撰,皆夭亡,少有显贵者……」说至此,丁寿小心观察老太监脸色。
  刘瑾不见喜怒,半晌才一声嗤笑,「看不出来,哥儿你除了医术高明,还精通风水相法……」
  丁寿心底一突,失声道:「公公您知道了?」
  「丁大人贲临後宅为彩凤诊病,我岂能不知,咱家还要谢你药到病除,妙手回春?!」刘瑾似笑非笑,看得丁寿心惊胆战,不晓他和刘彩凤的私情这老太监究竟知道多少。
  正当丁二心中打鼓,家人老姜过来向刘瑾禀报:「梁洪求见。」
  「梁洪?他不是给戴大宾当差了么,来干什么?」刘瑾眉峰轻蹙,吩咐道:「唤他进来。」
  终於把你狗东西盼来了,丁寿揩了把冷汗,长吁口气,转目见对面白少川薄唇轻抿,一双澄明如水的黑眸亮晶晶凝视著自己,他故作无事地龇牙做了个比哭还难看的笑脸,对方一笑置之,转首戏台。
  「小人见过老爷。」梁洪上来请安。
  「罢了,是戴贤坦有事?」刘瑾问道。
  一听刘瑾这称呼,丁寿便道不妙,自己适才那番话还是没打动老太监,那梁洪闷头道:「求老爷开恩,容小人回府当差。」
  「哦?却是为何?莫非新主人不要你了?」刘瑾攒眉道。
  「是小人实受不得苦了……」梁洪将戴大宾任意鞭打责?他们一干人的事哭诉出来,这本是他亲身经历,时间地点前後因果一清二楚,说到伤心处更是放声悲恸。
  梁洪说完自己遭遇,又抹著眼泪道:「姑爷他如此对待小人等,分明是没将咱刘府人放在眼里,大小姐过门之後,还不知要受什么苦楚,可怜诶……」
  「够了!」刘瑾一声厉喝,吓得梁洪瘫坐地上,戏台上一众优伶也不晓得发生何事,俱都仓皇跪倒。
  「不干你们的事,接著唱。」白少川摺扇指著台上人道。
  台上众人面面相觑,还是小心起身,咿咿呀呀继续演了下去。
  阵阵管弦吟唱声中,刘瑾目光阴冷地看著梁洪,「身为奴婢,主家鞭打你几下便到人前诉苦,甚至不惜揭家主私隐,此等无义之徒,真个主家蒙难,还不知会做出何等背主的混帐事来,留你何用!来人……」
  「老爷饶命!丁大人救命啊!」梁洪吓得面色如土,磕头求饶。
  丁寿硬著头皮道:「公公息怒,梁洪也是不忘旧主,替彩凤小姐忧心,实乃一番好意呀,如今看来,那戴寅仲言行不检,为人轻薄,绝非是致远大器!」
  刘瑾庞眉微扬,「哥儿,你觉得我选戴大宾为彩凤夫君,是图他有什么来日前程么?」
  「不不,小子绝无此意,只是……」
  「只是什么?」刘瑾冷冷道。
  「只是……」刘瑾对戴大宾一意维护,教丁寿有些拿不定主意使出最後一招。
  「究竟因为什么?」刘瑾面色不豫。
  娘的,老刘对自己选的这个女婿还挺中意,为了他还对二爷我使起脸子来了,一种失宠了的挫败感油然而生,丁寿暗道一声拼了,「只是那戴大宾薄情寡义,隐婚不报,欺瞒公公。」
  「公公请看,这是坊间才刊刻而出的《正德戊辰科进士序齿录》,其中戴大宾栏刊明:聘高氏、刘氏,这一夫聘二妇,简直亘古未闻,贻笑天下!」
  「他若不离原配,小姐过门之後,何以自处!他若停妻再娶,那高氏又作何安排!坊间人外明不知里暗,不晓是他负心薄幸,反道是刘府拆散人家姻缘,指摘非议,公公及小姐岂不冤枉!」
  「况且戴寅仲这般恬然将二妇并列书在齿录上,非但是没有将原配放在心上,更是没将彩凤小姐放在眼中,这等无行轻佻之徒,将来还不知会做出什么祸事,累及家人……」
  「好啦,不消说了。」刘瑾一口打断。
  丁寿还不死心,「公公,非是小子多嘴,这婚事大大不妥啊!」
  「婚姻大事非同儿戏,寿哥儿,你看咱家可像是食言悔婚之人?」刘瑾瞥著丁寿问道。
  「这……」丁寿一时无言以对。
  「下去吧,今日咱家有些乏了。」刘瑾疲惫地摇了摇头。
  「小子告退。」
  「丁大人……」梁洪可怜兮兮地巴望著。
  「戏演完了,把他也带走吧。」刘瑾忽然来了一句。
  丁寿心中一震,低头领著梁洪匆匆离去。
  「真难为他费这么大心思……」刘瑾翻看著手中《齿录》,淡然一笑。
  抬眸见戏台上赵五娘已然安葬公婆,正待身背琵琶进京寻夫,刘瑾道:「小川!」
  「属下在。」白少川垂手肃立。
  「咱家不做牛丞相……」
  
  刘府门外。
  「大人,小的该怎么办?」梁洪眼巴巴地望著阴著脸登上自家马车的丁寿,一副苦相。
  「你回戴大宾处继续当差,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及时来报,」丁寿扔下这句话便进了车厢,眼看梁洪都要哭出来时,他又从车窗探出头来:「跟著我丢不了你的饭碗,放心就是。」
  「小人谢大人恩典。」梁洪这才算吃下颗定心丸,随即期期艾艾道:「小人有一事不明,不知当不当问?」
  「有屁快放。」丁寿挑著窗帘,神色不耐。
  「那姓戴的当真写自己聘妻二人?」梁洪实在弄不明白,戴大宾虽然脾气不好,行止放浪,可看著也不像是个彪子啊。
  「他又不是傻鳖,当然不会这么写,是我让人在刻板上做的手脚。」丁寿说完这句话便撂下车帘,吩咐行车。
  马车辚辚,扬长而去,独独留下夜风中目瞪口呆的梁洪,张大嘴巴挢舌不下。
  
  夜风习习,月光淡淡,丁府内花木扶苏,亭廊潇洒,一片静谧。
  忽然一枚石子落在卵石甬路上,发出叮叮当当一串脆响,宁静夜色之中显得格外响亮。
  「什么人?!」随著几声怒喝,四五条人影从廊庑阴影中窜出,另有十余人手持连弩从茂密花丛中站出。
  「没人啊,是不是听错了?」一人纳闷道。
  「明明都听见了声响,怎会弄错,奇怪……」另一人搔搔後脑,也琢磨不透。
  「怎么回事?」杜星野领著一队巡夜的校尉,闻声赶了过来。
  「师父,哦不,禀大人,」先前说话那人见杜星野面色一沉,急忙改口,「
  适才听到这里有动静,可却没见到人影,真是怪了。」
  杜星野四周张望,不见有何异象,略带埋怨道:「咱们护持府邸虽要加倍小心,可也不能草木皆兵,动辄这般舞刀弄剑的,万一惊吓到哪个女眷,如何向卫帅交待!」
  众人垂手受教,杜星野将手一摆,转眼间各自潜藏无踪,仿佛十余人从没出现过。
  杜星野对手下表现甚为满意,带著人手继续巡绰,却不知众人交谈之时,一道淡如烟岚的黑影早已轻轻飘过。
  
  黑影穿堂过院,飘然落入一处宽敞大院,这院子位居府邸正中,迎面五间正房,庭轩宏构,歇山飞檐,显是府邸主人正堂。
  因前面一路明桩暗哨,黑影不敢掉以轻心,落地後未敢擅动,而是屏息凝神,施展功力侧耳细听,这倾听之下,未曾闻得院里有人埋伏的气息,反有一丝似哼似叫,似痛似泣的女子声音,不绝如缕传入耳内。
  声音听来有些耳熟,黑影心中诧异,一路潜行至东梢窗下,暮春未过,窗格上依旧糊得窗纸,里面隐隐有光影透出,看不真切。
  黑影用唾液晕湿了窗纸,轻轻点破,朝内望去……
  只见靠山墙安置的一张大架子床上,一名全身赤裸的女子跪伏床前,背後尚有一名男子搂著她的细腰,女子俏臀紧贴著男人小腹,不住往後耸挺,依稀见到一根粗长肉棍,在女子圆臀挺耸时忽隐忽现,且还有一些液水在二人交合处不停滴落流淌。
  忽然女子一阵急促呻吟,哼叫道:「不……不行了,妾身没……没力气啦…
  …容妾……妾身缓缓……啊啊……」
  呻吟之声突然转为狂哼尖叫,雪白娇躯一通猛扭剧颤,长发四散飞扬,女子螓首仰起,露出一副姣好玉容。
  窗外黑影瞳孔一缩,恨恨道出三个字:「尹昌年!」
  
  一番苦心布置,老太监也没个准话,丁寿今日心情十分不爽,连床笫间的事都懒得用力,摆好了姿势让女人自己动弹,心中仍旧思索著该怎样才能坏了刘彩凤的婚事。
  正当二爷分神琢磨著要不要给戴大宾打闷棍下黑手时,「哗啦」一声,窗棂碎裂,一道黑影如鸟投林,射入房中。
  全身赤裸的尹昌年失声惊叫,待看清来人相貌,脱口呼道:「明淑!」
  「你好生快活呀!」李明淑粉面含煞,冷笑连连:「本想来救你和怿儿,看来我是多此一举了。」
  李明淑尾随海兰下山,她脚力比之快了许多,按说早便该到,可惜她却无海兰运气碰到佟家商队,她一异国女子,无路引关文,遇到雄关险隘,只得绕路避行,走了许多冤枉路,好不容易才到了大明天子脚下。
  好在海兰留书中说明要来京中寻找丁寿,李明淑不至大海捞针,且她也有私心要搭救李怿母子,稍作打听,便知朝鲜逆臣母子囚禁於缇帅府中,正好一举两得,怎知夜探丁府,却恰好撞见了二人丑事淫行。
  「不,并非如此,我是为了怿儿。」尹昌年急口解释,并挣扎要从床上爬起,怎奈纤腰一紧,她已无法动弹。
  「谁让你起来了?继续动。」丁寿已从短暂惊愕中恢复镇静,往尹昌年屁股上拍了一巴掌,打得她臀肉乱颤,毫无顾忌,似乎旁边的李明淑不存在般。
  「我……」尹昌年螓首回顾,略带犹豫。
  「嗯——」丁寿拖长鼻音,隐含不满,尹昌年立时不敢怠慢,不顾李明淑在侧,扭腰摆臀,又向後狂耸挺动起来。
  「你……你们……无耻之尤!」李明淑不想自己持剑在侧,二人还敢这般放荡宣淫。
  尹昌年埋首不语,连日来丁寿为彻底抹掉她朝鲜大妃的羞耻之心,没日没夜与其纵欲欢好,床上地下,桌椅炕榻,只要兴致来了,摁倒便干,数日间她连衣裙都没穿上一件,连男人用饭之际,她也要当著一旁服侍的丫鬟仆妇的面,光溜溜跪在地上为其品箫吹管,此时莫说当著李明淑的面继续交欢,就是让她张开嘴承唾接尿,她这肉痰盂也只得仰头从命,不敢稍有二话。
  「明淑公主驾到,丁某本该降阶远迎,只是你也见了,在下身子不便,不妨坐下稍待片刻,哈哈……」丁寿一边笑著,双手将尹昌年屁股拍得啪啪作响,两个臀瓣一片通红。
  「该死!」李明淑忍无可忍,一道剑光彷如匹练,直取丁寿咽喉。
  丁寿只是表面随意,实则一直小心提防,岂会让她得手,剑光才起,他抱著尹昌年两腿一弹,倏地一声,二人连体从床顶穿出。
  李明淑一击不中,纵身追上,剑光如影随形,直趋丁寿要害。
  丁寿施展天魔迷踪步,任你剑气纵横,他只躲不攻,虽然怀中还抱著一人,但身法诡谲,毫无迟滞之象,李明淑虽然剑法凌厉,依旧奈何他不得。
  「殿下即便远来是客,可这兵戈相向,实非为客之道,莫非是怪丁某只顾大妃快活,有招待不周之处?」丁寿身形飘忽,胯下硕大分身还顶在尹昌年穴腔深处,随著他步法漂移,在女人桃源洞中进进出出,红色嫩肉翻进翻出,肏得她水汁四溅,吁吁娇喘。
  适才远观还好,如今二人相斗,近在咫尺,男人赤身裸体的淫亵丑态看在李明淑眼中一清二楚,让她又羞又怒,血涌顶门,一阵心浮气躁,奕剑术最重心性修为,唯有平心静气,才可料敌机先,将奕剑术威力尽数施展,她这年余来黑水神宫养伤,本是功力大涨,可如今她心境不稳,剑法大打折扣,丁寿始终将尹昌年抱在怀中,也让她投鼠忌器,许多杀招不敢使出,她虽恼尹昌年屈身侍敌,但毕竟彼此相交数十年,怎忍心让她死在自己剑下。
  李明淑种种表现,丁寿看在眼底,更是得意,轻轻捏著尹昌年一粒乳珠,邪笑道:「客人恼怒,却是不好,不如大妃退位让贤,教明淑公主也快活一番如何?」
  尹昌年也晓得他二人在生死相斗,不敢出声扰乱李明淑心神,噤声强忍胸前快感,闭口不言。
  丁寿嘿嘿冷笑,抱著纤腰的两手猛地向下一沉,整个肉柱狠狠掼入娇躯深处,插得尹昌年惊声尖叫。
  「无耻恶贼,欺负女人算什么本事!」李明淑怒声娇叱,一剑紧似一剑。
  丁寿闪转腾挪,趋让躲避,口中不忘调笑:「殿下不知,大妃身在福中,快活得很?!」
  说著丁寿暗运天精魔道,马眼中丝丝天魔真气融入花心,尹昌年痛声才落,又忍不住断断续续呢喃呻吟,这般又痛又畅的交替折磨下,尹昌年终於坚持不住,泪水簌簌落下,低声抽泣。
  「有本事放开她,我二人决一死战!」李明淑一剑疾挥,美目圆睁,娇声怒喝。
  丁寿眼中厉芒闪动,「好,某这便放了她。」说罢裹著腰肢的双手向前一送,颀长娇躯在尹昌年惊呼声中向著李明淑剑锋迎去。
  李明淑不想丁寿竟然无耻到用尹昌年挡剑,好在她剑法通玄,收放自如,剑至中途反手撤剑,单臂一圈,将人抱在了怀中。
  可也就这须臾耽搁,丁寿闪步抢入中宫,高大身躯左转右闪,连封了李明淑七处大穴。
  「当啷」,宝剑坠地,李明淑木然伫立。
  「哈哈……」丁寿飘然转至她面前,将赤裸的尹昌年重新抱进怀中,抚著自己肩头伤痕笑道:「想不到吧公主殿下,当年一剑之赐,今日丁某终於有了报偿之机……」
  注:(戴)大宾莆田人,少有文名,甫二十登第。初聘高氏,未娶,(刘)
  瑾欲纳为侄婿,於是仆从鞍马衣服之类,极其侈靡。大宾偃然自居,意气扬扬,复纵酒不检。瑾薄之,常笑曰:「我不可做牛丞相。」(明 陈弘谟《继世纪闻》)
  正德戊辰秋,探花莆田戴大宾寅仲,原聘高氏,太监刘瑾强以兄女字之。《齿录》刊:聘高氏、刘氏。(明末 谈迁《枣林杂俎》)
  不管刘瑾是不是强纳戴大宾为婿,这哥们敢在同年《齿录》上写俩老婆,也是够彪悍的,也不知道他是自觉运气好,还是认为刘瑾脾气好。
  顺带说一下明代的同年录,和《进士登科录》不同,後者是由礼部刊刻,进呈御览,公布天下,相对内容也简化得多,而同年录这是由私人刊刻,通常是同榜中的某人发起,大家凑钱刊刻的,按照年龄大小排列该科进士名单,称为「齿录」,或者兼顾籍贯和年龄,称作「方齿录」或「同年便览录」,里面内容也记载得更加详细,从主考名衔、房考、门生名单、诸省分区名单、进士家状,按年龄大小依次排列,且每隔几年就重新刊刻,将同榜进士的任官履历也加进去,又成了《履历便览》,其根本类似後世的同学录,实际上即便在清末废除科举制度後,同年录的名字仍旧被继续沿用,比如《第一届高等考试同年录》、《高等文官考试同年录》、《人事行政人员同年录》等等。
  论及溯源,作为私录的「齿录」,早在汉代就已发端,但真正科举意义上的同年录则产生於科举制度确立後的唐代,并为後代所沿袭,不过宋代同年小录与明代以後出现的同年录、序齿录等还有所不同,宋代是按甲第名次排列,实际上就是进士登科录,当时的登科录与同年录合而为一,而明代初期崇尚简约且有党社之禁,新科进士也没有同年私会,更谈不上编刊同年录,流传後世的同年录该是出现在明代中期,按弘治末吴宽《弘治壬戌进士同年会录序》载「凡为会必书其人大略与所授官,刻之为《小录》,亦近例也」来看,十有八九明代的进士同年录产生於小皇帝爸爸在位的时候,不过随著时间流逝,原本作为「通家修好」
  的师生通讯录,渐渐沦为了结党营私的工具,座主师生及同年之间相互援引提携,倚势为群,树党为朋,终於玩出了《东林登科录》,从某方面来说,朱佑樘当真称得上「福荫子孙」,「泽被後世」。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8:08

第四百九十三章 旧香闺缇帅探病 奉天殿进士登第
  大明正德三年三月壬子,金殿策问。
  一众贡士在礼部官员引领下,早在奉天殿前的丹墀内分东西两群,面北站立,文武百官各具公服按品级大小由殿内排至殿外,锦衣卫鸣鞭放炮,鸿胪寺恭请皇帝升殿,亲策贡士。
  朱厚照纵然贪玩爱闹,却还没有後来他堂弟及其後人那般心大,殿试之日间或连面都不露,进士排名更是甩手交给内阁等人商议,作为正德改元以後的第一次殿试,此等展现皇家威仪收揽士子之心的面子功夫是须要亲身尽心去做的。
  在鸿胪寺敦请声中,正德皇帝升坐奉天殿,文武百官行叩头大礼,有执事官举著前一天鸿胪寺官员安置在大殿东室的「策题案」来到殿中,奏请皇帝出题。
  三考到了这最後一关,殿试主考官只能是皇帝本人,三甲进士才算得名副其实的天子门生,至於内阁诸公及吏户兵刑工五部尚书、都察院、通政司、大理寺正官及詹事府、翰林院等堂上官只得屈为读卷官,礼部堂官仍为提调,两名监察御史充作监试,其余受卷、弥封、掌卷等官则由翰林、春坊等衙门官员充任,礼部与光禄寺负责供给,近乎所有在京文职衙门都参与进了这三年一度的抡才大典,连丁寿的锦衣卫也未得幸免,须得负责考场巡绰,不得轻忽。
  殿试只考一道「时务策」,考生对策要求限千字以上,惟务直陈,尽管太祖时曾御制策问,可惜後来的皇帝不愿再费那麻烦,只由翰林院学士,特别是内阁大学士预拟试题,呈皇帝圈定。
  内侍张锐将钦定策题交付礼部官置於案上,执事官再举著策题案由左阶而下,置於御道正中。
  制曰:「朕闻人君所当取法者,惟天惟祖宗,唐虞三代之君,皆法天法祖,以成盛治,载诸经可考也。其有曰代天、曰宪天、曰格天……」
  鸿胪寺官领著三百余名贡士朝放置著正德皇帝所出题目的策题案行五拜三叩大礼,再分东西侍立。
  执事官再将策题案举到丹墀东边,鸿胪寺官奏告大典礼毕,锦衣卫再度鸣鞭响炮,鞭炮声中,皇帝退殿,文武百官也依次退出。
  一众考生立在丹墀之内,遥望巍峨壮阔的奉天殿,耳中闻听礼官声声传和,眼中所见尽是石雕玉刻之云龙翔纹与纡青佩紫的文武勋贵,心中感叹今日方知朝廷法度,天家气象,不觉愈加恭谨,如履薄冰。
  待奉天殿的人散尽,此时殿试才算入了正题,军校将光禄寺前一天预陈放在奉天殿外东西两庑的试桌搬了出来,在丹墀东西两侧面北排列,礼部属官散卷,贡士们列班跪接,叩头就位,露天答卷。
  娘的,他们倒是清闲了,二爷却要在这里守著这群大头巾受罪!还要负责巡视考场的丁寿望著散去的同僚背影,好一通艳羡。
  「大金吾,时候还早,不妨暂歇片刻。」沈蓉凑上前来,手指著一旁备下的桌椅伞盖笑道。
  沈大人夜拒淫奔,高风亮节,操守可追圣贤,如愿荣升礼部侍郎,老上司刘机却家中噩耗,告假丁忧,朱厚照原本有意由甫升礼部尚书的刘春充作殿试提调官,头一天连同任命读卷与执事官的皇命才下,焦芳、刘宇、刘春等各以子及从子与试为名,避嫌请辞,小皇帝单允了刘春所请,令焦芳、刘宇仍供事读卷,至於殿试提调,便由新鲜出炉的礼部侍郎沈蓉代摄。
  沈蓉如今春风得意,大明仁孝立国,刘机若不想被戳脊梁骨,一时半刻是回不来了,刘春有著翰林院的差事,只看这殿试安排,也未见多得圣心,只消熬过几日,待他熟悉了部务,再由老泰山暗中斡旋一二,想再更进一步也非不能,反正刘瑾秉政,不拘常例,一岁屡迁也是惯事,沈蓉首次觉得这权阉擅权,也未必不是好事。
  得了老泰山和自家夫人的耳提面命,沈蓉心中那些所谓泾渭分明、汉贼不两立的可笑念头早丢到了九霄云外,既有心仰仗刘瑾之力,对刘太监身边的红人他自要曲意逢迎,弥补以往不快。
  看著沈蓉极力讨好的笑容,丁寿仰头望望天色,离交卷时间还早,当即点头应允。
  伞盖下茶点具备,礼部的供应差事看来是做得不差,丁寿用了两块点心,饮了半盏茶,才算稍解了闷乏,他遥指著那几百个伏案执笔的身影,撇嘴道:「我说沈大人,这殿试不过走个过场,反正与试之人成为进士已是板上钉钉,所异者不过是三甲名次,何必搞得这般礼仪繁琐,上至陛下,下到百官,无一消歇?」
  沈蓉微微一笑,解释道:「正因考生无落榜之忧,已是朝廷人才後备,才要更加慎重处之,礼仪繁复,人主亲策於廷,足见朝廷重才惜才之意,士子感沐皇恩浩荡,将来为官自当竭尽报效,眼前这三百余名考生,未来可期又是数百国之栋梁。」
  经过官场这口大染缸洗染,不出几个国之巨蠹便阿弥陀佛咯,丁寿对沈蓉所言不以为然,嗤笑道:「可惜了,会试取榜三百五十人,如今只到三百四十九,少了一个栋梁之才,哦不对,该说是宗伯慧眼识奸,为朝廷剔除了一个欺君罔上的害群之马才是,哈哈……」
  丁寿虽对陆郊为母请旌之事不屑一顾,但沈蓉卖徒求荣的行径更教他齿冷,忍不住拿出来讥讽一番。
  果然沈蓉听後面上笑容一僵,不过没有恼羞成怒,只是神色黯然地幽幽一叹,低头不语。
  看来这沈芙华也是心中有愧,还算有几分廉耻之心,见对方默不应声,丁寿也失了穷追猛打的兴趣,目光转向了丹墀两侧的数百考生……
  
  好不容易熬到日暮,贡士们将所答对策交往在东角门的受卷官处,并由此鱼贯而出。
  至於受卷官收了殿试试卷,再送弥封官糊名,随後直接由掌卷官送东阁读卷,这些皆不是丁寿要操心的了,差事已毕,二爷打道回府。
  还没到府门前,丁寿远远便见一个人在门前探头缩脑地来回张望,门前守卫竟也不知驱赶,丁寿还自纳闷,待到了近前看清来人相貌,他才算晓得了其中缘由。
  「你总算知道回来了!」
  被人堵在家门口还毫不客气地娇声叱责,丁寿偏还明面上发不出什么脾气来,「若早知晓刘二小姐芳驾在此,丁某少不得再晚回来几个时辰。」
  碍著刘太监面子,丁寿不计较刘青鸾的无礼,可若不随口揶揄上几句,那就实在太对不起自己了。
  「你……」果然刘青鸾秀眉一拧,便要动怒,倏地似乎想起了什么,酥胸剧烈起伏数下,竟将怒火压了下来,教丁寿吃惊不小,这二杆子几时有了这般好的涵养了。
  「我有事求你。」刘青鸾神情纠结,似乎极端不情愿开口。
  从这丫头大反常态来看,丁寿本能觉得事情不小,没敢一口答应,只是小心提防问道:「什么事?」
  「闻听你府上有个女西席医术精湛,给太后都瞧过病,我想让她去帮个忙。
  」刘青鸾终究不会与人客套,虽是求人办事,话语里还是透著生硬,「你府上人说没你点头,他们不敢做主,只得等你回来了。」
  原来是请人看病啊,二爷还当什么大事呢,丁寿高悬的心算是落了地,嘻笑道:「小事一桩,怎么,二小姐贵体有恙?」
  刘青鸾俏鼻一皱,娇哼一声,道:「我若有病,死了也不来求你,还不是为了姐姐。」
  「大小姐?她怎地生病了?!」比之刁蛮任性又缺根筋的刘青鸾,丁寿对温婉娴静的刘彩凤印象甚佳,听她罹患顿时面露忧色。
  「几日茶饭不思,病恹恹的,请了许多大夫也不见好。」刘青鸾忧心忡忡,若非无法可想,她才不会来登丁寿家的大门。
  「那你还耽搁什么!来人,套车备马,去请谈先生。」丁寿扯著嗓子一通呼喝,转头又埋怨刘青鸾,「那些市井庸医能治得什么病!为何不去寻太医院的梅金书,刘公公是晓得他医术的……」
  「你怎知我没去寻他!」刘青鸾岂是甘心受人冤枉的,当即回嘴:「便是他也无法可施,才推荐的你家里的女郎中……」
  梅金书都没办法,刘彩凤得的究竟是什么奇难杂症?丁寿眉头深锁,心中也多了几分担心。
  二爷心烦意乱,连刘青鸾後面自顾低声嘟囔的话也没听进耳朵,「爹急得什么似的,反倒是二叔,平日最疼姐姐了,如今跟没事人一样,真教人想不通……
  」
  
  虽是天色已晚,但得了丁寿传讯,梅金书未敢稍作耽搁,急急忙忙到了丁府拜见。
  「世叔突然见召,不知有何吩咐?」梅金书见了丁寿,立时躬身施礼。
  丁寿摆摆手,「虚礼儿就免了,刘公公府里的侄小姐贵体染恙,是你去瞧的?」
  「是。」梅金书道。
  「她究竟生的是何病症?听说你也无从下药?」丁寿急声问道。
  梅金书立时面带羞惭,道了声「惭愧」,「小侄观之刘小姐脉象沉稳,体内除了一股郁结之气,似乎并无大碍,她却自言浑身乏力,头痛欲裂,小侄学艺不精,实是无从辨别她生得是何怪症,想著谈师妹精专女医,或有独到见解,故而向刘家推荐,与世叔添了麻烦,全是小侄之过。」
  听梅金书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丁寿也唯有等候谈允贤的回话了,心中只盼刘彩凤玉体无恙,大家只是虚惊一场。
  
  刘府後宅。
  谈允贤收回诊脉的纤纤玉指,转目见身後刘景祥带著一双儿女,眼中满是希冀地正望著自己。
  「女先生,请问我这闺女得的究是甚病啊?」刘景祥一脸忧虑地望著帐中女儿。
  谈允贤对著刘家人螓首微摇。
  「先生是说大姐没病?」刘二汉疑惑道。
  「哎呦——」刘彩凤歪在床上,此时突然手扶额头,长长呻吟了一声。
  「胡说八道!」刘青鸾抬手给弟弟脑後来了一巴掌,「姐都成这个样子了,能是没病吗?你能不能长点脑子!」
  刘二汉捂著脑袋,委屈道:「那先生摇头作甚?难不成是无药可救?」
  「你……」刘青鸾气得又欲打人,刘二汉急忙抱头闪避。
  「好啦,彩凤还在病中,你们两个都消停些!」刘景祥不满道。
  听了父亲呵斥,姐弟二人这才偃旗息鼓,刘青鸾还不忘举拳威胁了弟弟一下。
  「娃儿们不懂事,先生莫要怪罪。」刘景祥躬身向谈允贤赔礼。
  谈允贤敛衽还礼,「老先生休要客气,令公子其实说得没错,在下的确无从下药。」
  刘青鸾先是一愣,随即跳了起来,「果然又来一个蒙事的,我就说那姓丁的家里有什么好人,什么神医太医的,全都是骗吃骗喝的庸医!!」
  刘二小姐说话行事当真没有避讳顾忌,当著谈允贤的面就将之贬损了一通,刘二汉更是唯恐天下不乱,直接开始逐客撵人。
  「你们俩都给我闭嘴,滚出去!」刘景祥气得浑身打颤,指著二人厉声呵斥。
  「爹——」刘景祥从来性子和顺,素不与人红脸,俩姐弟眼见父亲真个动怒,当即吓得怔住了。
  「女儿家这般毛躁无礼,将心比心,哪个被你骂过的郎中还肯尽心为你姐姐瞧病?你是成心要害死彩凤嘛!」
  刘青鸾被训斥得讪讪低头,不敢言声。
  「还有你,你二叔送你进国子监,教你知书学礼,你整日游手好闲不说,礼??书都读进了狗肚子啦!」
  刘二汉被老爹的吐沫星子喷了满脸,哪敢再留,拉著不情不愿的姐姐,乖乖溜了出去。
  「先生勿怪,小老儿听得过先生大名,连太后老人家都药到病除,只求施展妙手,救救我这宝贝女儿……」骂走两个不省心的儿女,刘景祥老泪纵横,忍不住屈膝下拜。
  「老先生休要如此,妾身担承不起。」谈允贤急忙弯腰搀扶,同时秋波暗转,瞥向侧後病榻,刘彩凤面上凄楚不忍之色,一一尽收她的眼底。
  「在下虽是无从下药,却可行针缓解小姐病痛,不知老先生可放心教在下一试。」谈允贤问询道。
  「先生尽管用针。」好不容易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刘景祥怎肯放弃,连连点头。
  谈允贤以施针需宽衣露体为名,请刘景祥暂避,因著是女郎中,刘景祥也没什么不放心的,当即退到屋外。
  「敢问先生,要在何处用针?」刘彩凤眼见谈允贤排开针具,专抽三寸余长的银针在手中比量,针身上毫光闪烁,瞧得她直是眼晕。
  「头痛医头,自然是在小姐头上用针咯。」谈允贤莞尔一笑,理所当然道。
  「头上?!」刘彩凤花容色变,慌张道:「不如免了吧,先生为我随便开几服药即可。」
  谈允贤幽幽叹了口气,放下金针道:「在下虽略通岐黄医理,可也无法医治无病之人,小姐莫要难为妾身了。」
  「谁……谁说我没病了?我是真的不舒服,哎呦,头又开始痛了……」刘彩凤有模有样地扶额低吟。
  谈允贤黛眉轻挑,「郎中面前不说假话,小姐无须遮掩,为小姐之病,我家东主心忧如焚,您再扮下去,可教在下回去无法交差。」
  「他当真这般在意我?」刘彩凤又惊又喜。
  谈允贤点头,「千真万确,况且即便小姐不吝在下声名,也该怜惜刘老先生殷殷爱女之情,何必假作病榻缠绵,引得家人忧心……」
  听了谈允贤敦劝,刘彩凤黯然垂首,声音凄苦道,「我又何尝忍心见爹爹如此,只是别无他法,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谈允贤讶然:「小姐莫非有难言之隐?」
  刘彩凤嘿然不语,显是默认。
  谈允贤暗自心惊,她虽足不出户,也晓得当今之世,刘瑾权倾天下,言出法随,他家女儿竟被迫得装病逃避,真不知是甚样大事。
  刘彩凤猛抬头望向谈允贤,眸中泪光隐隐,哀恳道:「小女子今有一事相求,万望先生援手……」
  
  「要我前去诊病?!」丁寿睁大眼睛看著眼前人,得知谈允贤回府,立时召人过来询问刘彩凤病情,怎知竟得了这么个稀奇古怪的消息。
  「正是。」谈允贤颔首,「东主与恩师过往交好,想来从中受益匪浅,非妾身所能及也。」
  「我他娘会诊个屁啊!刘家人就这么放心把闺女交给我治?」丁寿气得爆了粗口。
  「有妾身极力推荐,刘家人明日一早就当登门求告。」谈允贤云淡风轻言道。
  二爷一年花一百两银子养著你,合著就是等著你让我出洋相的!丁寿窝了一肚子火,斜楞眼瞪著谈允贤,没好气哼了一声道:「让二爷开方抓药,可是要出人命的!」
  听出东家语气不满,谈允贤面色如常,淡然道:「刘家小姐得的乃是心病,必须心药方可医得,东主本身就是一剂良药。」
  「你是说……」丁寿明白过味儿来了,「刘彩凤是在装病?」
  
  翌日一早,丁寿不请自来,主动登门为刘彩凤诊病,可教正愁不知如何求人的刘景祥欢喜非常,亲自迎到府门前。
  「为小女之病,劳动大人大驾,实是小老儿罪过。」刘景祥打躬作揖,道谢不停。
  「老伯客气了,衙门内你我分属同僚,在家中您又是长辈尊长,彩凤姑娘疾病缠身,在下尽些心力也是应当的。」丁寿谦辞还礼。
  刘景祥千恩万谢,刘青鸾却依旧看丁寿不惯,一旁泼冷水道:「就是不知道本事如何,能不能治好姐姐的病……」
  「闭嘴!」刘景祥低声叱责。
  「本来嘛,」刘青鸾不服气道:「那许多名医都诊治不好,他一个当官的半吊子,能瞧出什么花样来!」
  「能否治得好要看过病人才晓得,请二小姐拭目以待。」丁寿胸有成竹,笑容灿烂。
  刘景祥忙不迭延请丁寿入内,刘青鸾尽管信不过丁寿医术,心忧姐姐病情,还是随後跟了上去。
  虽是由青年男子入少女闺房诊脉,刘家倒是也没弄出什么纱幔垂帘、绢帕遮腕这一套麻烦事来,刘景祥庄户人家出身,没那么多避讳规矩,在他想来丁寿与刘家上下人等俱都熟稔,与其想那些有的没的,不如请他快给女儿治好病来得紧要,刘青鸾大大咧咧,更不会想到此处,刘二汉听得丁寿名字,连面都没敢露,一家人里也只有刘彩凤略懂得男女大防这些繁文缛节,不过她心中窃喜还来不及,自不会点透。
  香闺之中,刘彩凤半靠在榻上,一只雪白皓腕枕在软垫上,供丁寿把脉,只是丁二把脉的方式教父女三人有些吃惊。
  大凡医生切脉,以三指定位,搭在病人腕间寸关尺上感受其脉象,体察病因,丁寿却是直接一巴掌摁在了玉掌上,动也不动。
  刘青鸾当即叫了起来,「哎哎哎——,有你这么把脉的嘛?你这样能查出什么来?」
  丁二垂目肃然道:「这是丁某独门切脉手法,至於准与不准,待来日二小姐贵体有恙,当可亲身一试。」
  「你……」刘青鸾怎容得丁寿抢白,当下便要反唇相讥。
  「青鸾,不要打搅大人诊脉。」刘彩凤嗔了妹妹一声,感受著男人火热掌心,不觉一阵脸红心跳。
  「是啊,丫头,不要妨碍大人与你姐姐瞧病。」刘景祥也埋怨著女儿,同时心中赞叹,丁大人还真是无所不通,单瞧这把脉手法,就透著与众不同。
  良久之後,丁寿才长吁口气,缓缓睁开双眼,将手从人家姑娘柔荑上移开。
  「怎样了,大人?」刘景祥父女俩一脸期盼。
  「嗯——」丁寿不答,盯著刘彩凤芙蓉秀脸儿又瞧了起来,直看得刘彩凤玉面含羞,垂眸低眉。
  「哎,到底能不能治,你倒是说句话呀!」刘青鸾终於捺不住了。
  「唉!」丁寿叹了口气,摇头晃脑道:「愁锁春山,气结於心,双目呆滞,玉容无光,夜半难入梦,茶饭不思香。」
  「正是正是,」刘景祥拍著大腿连连点头,「我这女儿就是吃不下,睡不著,让人心忧啊!」
  「闺阁弱质,怎经得如此消磨,长此下去怕有香消玉殒之虞啊!」
  「姐——」听丁寿说得煞有介事,刘青鸾慌了神,俏脸变得煞白,刘景祥更是脑袋一沉,眼看就要一头栽倒。
  「爹!」刘彩凤失声惊呼,丁寿早就一步抢上,扶住刘景祥,命门穴一道真气打入,刘景祥才算缓过神来。
  「我苦命的女儿啊!」清醒过来的刘景祥嚎啕大哭。
  「爹爹勿要担忧,女儿其实……」刘彩凤实在不忍见老父如此伤心,张口便要道出实情。
  坏了,要玩砸!丁寿急忙抢声道:「老伯安心,我只说长此下去有性命之忧,小姐如今还有救。」
  「你说有的救?!」刘景祥一把握住丁寿双手,老眼放光。
  「有救。」丁寿点头。
  「求大人快快施救。」刘景祥迭声求告。
  「医家讲究望闻问切,我还需询问小姐几句,方可下药。」
  「大人尽管问就是。」
  丁寿面色有些为难,「探查乃是病人私隐,还需二位暂且回避。」
  刘景祥如今心乱如麻,丁寿说啥是啥,立即拽著刘青鸾向屋外走去。
  刘青鸾可是不放心姐姐与狼共处,一步三回头,忧心喊道:「姐,我就在外边守著,有事便唤我……」
  目送刘家父女出了门,丁寿可算松了口气。「总算没外人了,这场戏演得真是辛苦。」
  「因奴之事,连累大人了。」榻上刘彩凤歉然道。
  「不妨事,如今小姐可否吐露心曲?」丁寿回首笑道。
  刘彩凤摇头苦笑,带著七分无助,三分羞涩,「说来惭愧,起因是二叔与奴说了门亲事。」
  「哦?但不知何人有此好福气,栽了梧桐引凤凰?」丁寿还真好奇刘瑾相女婿的眼力。
  「大人休要说笑,」丁寿语中隐含对己褒赞,刘彩凤心头甜蜜,浅笑道:「
  那人说来与你我相识,便是那莆田戴寅仲。」
  戴大宾?那小子嘴上无毛,办事不牢的,老刘看上他哪里了!丁寿暗自不服,「此讯可确?」
  「二叔亲口与我说的,还能有假!这几日不但命人为其兴建邸舍,还从府中调拨车马仆从相赠,衣食用度,无一不具。」刘彩凤神情哀怨。
  老太监对女婿还挺下本啊,也不见他对二爷如此上心,偏对一个毛头小子这般看重!丁寿显是将当初刘瑾赠婢讨宅的好处忘得一乾二净,且他得刘瑾重用时,比之戴大宾还要年轻。
  「戴寅仲年少有为,才貌双全,也算得遇良人,恭喜大小姐了。」丁寿揉揉鼻子,悒悒不乐道。
  丁寿虽是道贺,难抑其中愁闷之情,刘彩凤只当他是为自己拈酸吃醋,心中暗喜不已,鼓足勇气道:「任他才情如何,妾身心中早有所属,宁死不嫁他人。
  」
  「哦?却不知是谁人得了小姐青睐?」还有这八卦听呢,戴大宾老婆还没进门,就被人呛行,二爷听著就觉得开心。
  刘彩凤粉腮低垂,玉颊酡红,细声细气道:「妾身费尽心机,装病拖延,只为当面表明心迹,大人何必明知故问!」
  「我?!」丁寿打了个激灵,指著自己鼻子,一脸错愕道:「小姐莫非与丁某玩笑?」
  「婚姻大事,岂有玩笑之理。」刘彩凤仰首抬眸,美目连闪,对丁寿疑惑语气甚是惊讶不解,「大人莫非嫌弃妾身质陋貌丑,难配良人?」
  「不不不,是在下配不上小姐才是,丁某游戏花丛,情孽纠葛,实非小姐良配。」二爷属实没有往那方面想过,当世他若说还有顾忌之人,刘瑾绝对算上一个,他敢轻薄宗室,调戏宫人,却从来未对刘家姐妹动过心思,若让老太监知道自己偷了他家闺女,那还不一掌拍死我啊!
  「终身大事,非同小可,小姐定要三思而後行啊。」为使刘彩凤打消念头,丁寿可谓苦口婆心。
  刘彩凤目光坚定,毅然道:「妾身虽非生於诗礼之家,自幼也习闺训,绝非水性杨花之辈,昌平州蒙君搭救於危难之际,芳心早已暗许,此生非君不嫁。」
  「当日不过举手之劳,小姐不必挂怀,丁某浮浪轻佻,万万难称佳偶。」昌平之时丁寿还在吐槽刘彩凤谢恩口惠而实不至,今日人家姑娘见了真章,他反倒避之唯恐不及,不惜自黑推搪。
  丁寿一再推脱,刘彩凤手脚冰凉,万念俱灰,凄凉惨笑道:「罢了,终究是小女子一厢情愿,自作多情,既然大人执意不纳,奴家也不敢勉强。」
  「那就好,大小姐且请安歇,容丁某先行告退。」丁寿一颗心落地,暗道此地不宜久留,走为上计。
  刘彩凤嘿然,丁寿拔腿就走,行了两步想回头再安慰交待几句,却见榻上人的纤纤素手正摸向案上一把剪刀。
  「不可!」丁寿被吓得不轻,闪身飘回榻前,一把夺下剪刀,顿足道:「蝼蚁尚且贪生,小姐何必这般想不开呢!」
  「大人宽心,奴家未有轻生之念,高堂体弱,尚需侍奉,弟妹顽劣,待人教导,小女子不敢就此撒手人寰,」刘彩凤形容凄楚,声音幽咽:「小女子不才,也知晓从一而终之理,既然大人见弃,唯有断发抗婚,终身不嫁他人。」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小姐这又是何苦呢!」丁寿感慨万分,「丁某何德何能,教小姐如此垂爱?」
  「满腹衷肠已告君知,妾身心愿足矣,不求此生相伴终老,但愿来世能承君怜……」
  刘彩凤垂首饮泣,哀婉悲咽,听得丁寿柔肠百转,万种风流易得,一腔真情难寻,有女子如此倾心,该当庆幸才是,何必拒人千里,何况此女花貌娉婷,丽似芙蓉,并不委屈了自己。
  「大小姐情真意切,丁某如再不解风情,枉为男儿。」丁寿悠然叹道。
  「大人你……」刘彩凤惊喜抬眸,玉面上泪痕犹在,难掩欣喜之色。
  丁寿捧起玉面,轻轻为她揩去泪水,柔声道:「今日起你便是我丁寿的人了,可不许再随意糟蹋自己身子。」
  刘彩凤玉面含羞,低声道:「只是婚期将近,若不如此……」
  食指竖在樱唇前,丁寿悄声道:「一切自有我来安排,你无需挂心,只要安心将养身体就是。」
  刘彩凤美目流波,嘤嘤道:「但凭大人吩咐。」
  老刘,不是二爷成心砸你场子,实在是若让你这侄女这一腔真情空付,二爷简直禽兽不如!心里给自己找了充分理由,丁寿看著近在咫尺的粉面桃腮,忍不住心中一动,就想做出禽兽之行来。
  丁寿俯面低就,向两片樱唇吻去,眼看就要丁香入口,玉人忽地「哎呀」一声,挣脱开去,跟著娇躯也缩进了帐内。
  还是性急了点,丁寿暗暗叫苦,解释道:「在下一时情不自禁,孟浪唐突,望小姐恕罪。」
  刘彩凤朝向帐内,以袖遮面,连声道:「不干大人的事,妾身这几日病榻疏懒,未得及时梳洗,恐有污尊目。」
  原来是这么回事啊,丁寿心中好笑,「你我今後一体同心,朝夕相对,岂能时刻描容上妆,早晚有这一回,何必在意!」
  任凭丁寿如何相劝,刘彩凤却是不愿回头,将自己这份憔悴面貌再与他看,丁寿无法,灵机一动,一只手直接向衾褥下探了进去。
  彩凤忽然娇躯一颤,只觉一只玉足被人擒握在了手中,那人熟练地解去罗袜,把著她雪白粉嫩的一只凌波揉弄起来。
  刘彩凤只觉一股热气由男人掌心传来,不禁娇躯酥软,喘息道:「大……大人你……你这是作甚?」
  丁寿不答,只是把著纤美脚掌慢慢赏玩,把个刘彩凤弄得体酥骨软,浑身无力,伏在衾枕上嘤嘤低吟。
  「姐,病看得怎样……你们在作甚?!」突然响起的一声惊叫,惊醒了二人沉迷。
  刘彩凤心虚胆颤,急忙想把脚儿抽回,怎奈被丁寿死死把住不放,只见这厮面对质问,道貌岸然道:「诊脉啊!」
  刘青鸾不放心姐姐与丁寿独处,不听父亲劝说擅自闯了进来,怎知一进来便看见丁寿正把弄著姐姐一只光脚丫子,大惊之下立即不管不顾地叫了起来,连刘景祥也闻声追进。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刘青鸾当即怒叱道:「哪有从人脚上把脉的,你当姑娘我是三岁小孩子!」
  「病从口入,脉从脚起,就是因为那些庸医只晓得从手腕间把脉,才诊不出令姐病情。」丁寿话说得理直气壮,顺手还向刘彩凤浑圆踝骨上摸去。
  刘景祥不通医理,不过听丁寿说得头头是道,也跟著点头,「好像说得有理。」
  「有什么理啊,全是歪理!」刘青鸾此番可不那么好糊弄。
  「青鸾,丁大人说得没错,他是在为姐姐我诊脉。」刘彩凤玉面涨得通红,还是顺著丁寿的话头言讲。
  一向乖巧的女儿都这般说了,刘景祥自然信了十成十,关切问道:「敢问大人,可诊出什么来了?」
  丁寿缓缓收回手,离了男人掌握,刘彩凤「蹭」地将脚缩了回去,低头不敢看众人脸色。
  「可以开方了。」丁寿一本正经道。
  终於遇见敢开方子的大夫了,刘景祥兴奋地对二女儿叫道:「笔墨伺候。」
  丁寿倒没费什么事,来之前谈允贤早为他备下了一个养气安神的温补药方,他信手几笔书就,当即告辞。
  刘景祥亲自相送,刘青鸾却拿著这个方子横看竖看,一脸不信,犹豫道:「
  姐,这人开的方子怕是和他人一样不靠谱,我看还是不用的好。」
  「不,我信他。」刘彩凤透过轩窗凝望丁寿远去身影,痴痴说道。
  
  出了刘府,丁寿仰天哀叹:「这边事是了结了,可教老太监回心转意,怕是难比登天,还不知戴大宾那小子究竟考得如何呢,指望落榜是没戏了,最好排名靠後,老天保佑,让老刘自个儿恶了他……」
  
  紫禁城,东阁。
  一众阁部大员正在忙碌阅卷,殿试後第三日要在御前读卷,明日便是期限,他们需尽快将考卷排出三等,供皇帝钦定。
  老焦芳笑语晏晏,对正埋头阅卷的李东阳道:「西涯,前几日犬子送去品评的行卷,不知空闲看了没有?」
  李东阳放下手中试卷,捋髯笑道:「世兄的文章,自然百忙之中也要抽空一读的。」
  「西涯海内文章领袖,但不知观感如何,还请斧正一二。」焦芳笑吟吟道。
  你儿子文章什么德行你不知道吗,大家现在忙得脚打後脑勺,哪有闲心点评你儿子的狗屁文章!李东阳心中不爽,还是笑如春风,「世兄文章启承转合,均有法度,抑扬顿挫,字字珠玑,实乃世间第一等的好文章,何谈斧正。」
  好话又不要钱,李东阳打算随口应付过去,继续低头阅卷,焦芳却笑道:「
  西涯谬赞,那请看这份试卷又是如何?」
  「这是……」李东阳接过焦芳所递试卷,只大略一看,便微微变色,殿试试卷不同乡试、会试,只是糊名弥封,少了朱笔誊录这一项流程,读卷官所看见的皆是考生原笔墨卷,李东阳只看字迹,已然辨出这是焦芳宝贝儿子焦黄中的考卷。
  「孟阳兄荐选,自然是上佳文章,可列前茅。」李东阳顾忌焦芳面子,违心夸赞。
  「可否列入一甲头名?」焦芳还不知足。
  大哥,咱要点脸好吧,莫说头名,便是归入一甲,这三人的策问将来都要刊刻天下,这公布出去我等的老脸还要不要啦!当今天子自幼聪慧,几十个名士大臣手把手教导出来的,这在御前读卷,还不把我们骂得狗血淋头!
  老李正自犯愁,一旁来瞭解围之人,吏部尚书许进听李东阳说文章上佳,立时来了兴致,「有好文章?阁老可否借某一观?」
  李东阳巴不得把这烫手山芋推出去,二话不说递给了许进。
  「这个……勉算差强人意吧,如何能列进一甲?」许进这话已是照顾了李东阳面子,暗地里还直皱眉,李西涯今日怎地走了眼,这等文章也算佳文?
  焦芳脸都黑了,狠狠瞪了横插一杠的许进一眼,沉声道:「西涯如何说?」
  「这个嘛,我看便置在二甲头名,孟阳兄以为如何?」李东阳想来状元是肯定够不上了,给焦黄中安排个二甲传胪也算对得起相交一场,就这还要冒著读卷时被皇帝斥责的风险。
  焦芳面色不豫,不满道:「明明是可入一甲,为何偏要归入二等?」
  焦芳声音大了些,引得东阁内众人瞩目,眼见关注人多,老焦也晓自家无理,不好多做纠缠,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焦泌阳也是科场前辈,何至不辨优劣?」许进莫名其妙。
  「各家心思各家知……」李东阳不置可否,含笑捋髯。
  
  翌日早朝散後,朱厚照御驾文华殿。
  读卷官自李东阳以下各持一份试卷,东西序立。
  「开始吧。」朱厚照吩咐道。
  首辅李东阳跪在御前,朗声读卷,待一卷读完,司礼监刘瑾将试卷呈於御案,随後焦芳、王鏊依次跪读试卷。
  李东阳看著四辅杨廷和手中拿的试卷,心中打鼓,通常御前读卷是唯读前三名的,但若圣上有旨再读,则须继续读卷,直到下旨免读为止,御座上的这位爷是惯不走寻常路的,倘若来了兴致想要继续听下去,他已做好应对陛下质问为何三、四名间文章水准断崖下跌的准备了。
  也许上天听到了李阁老的祈求,朱厚照并没有再让後面人继续读卷,朱笔圈定了一甲三人名次,命其余试卷退回东阁,二甲以下拆卷填榜,等待传胪放榜。
  
  大明正德三年三月乙卯,华盖殿。
  李东阳等读卷官在御前按钦定名次,逐一拆卷。
  「第一甲第一名——吕楠。」
  「吕楠?」朱厚照听这名字耳熟,笑对王鏊道;「可是先生春闱时因之与人起争执的那个?」
  「是他。」王鏊神色难堪,赧颜道:「康翰林眼光独具,老臣不及也。」
  朱厚照哈哈笑道:「会试是会试,殿试是殿试,先生不必介怀,许是那吕楠殿试时妙笔生花,文章更上层楼,也未可知。」
  「陛下宽宏,老臣感恩不尽。」王鏊恭声言道。
  君臣叙话之时,二、三名俱已拆榜唱名,三人名姓依次填写在早已写好二、三甲进士姓名的黄榜上,尚宝司少卿崔杰在榜上用印,交予翰林院官。
  鼓乐声起,翰林院官捧黄榜至奉天殿等候。朱厚照也由导驾官引导,由华盖殿来到奉天殿升座,文武百官按常朝侍立,堂下作乐,鸣鞭放炮,传胪大礼开始。
  贡士们早已在殿外丹墀两边拜位上排列,传制官请旨後出奉天殿左门,在丹陛东朝西而立,执事官高举放有黄榜的榜案来到丹墀御道上放定。
  传制官高唱:「有制!」
  众贡士俱都跪拜。
  「戊辰年三月十五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吕楠、景暘、戴大宾三人赐进士及第,第二甲焦黄中、邵锐、黄芳、刘仁、欧阳重一百一十五人赐进士出身,第三甲胡缵宗、李志学、韩守愚、张楠、罗辂二百三十一人赐同进士出身。」传制官朗声公布一甲及二、三甲前五名进士名单。
  众进士随著口令俯、起、四拜。
  执事官举著黄榜案出奉天门左门,将黄榜张挂于长安左门外,因著只公布了三甲十三人姓名,众进士随出观榜,另有顺天府官员安排用伞盖仪从送新科状元归第不提。
  奉天殿内,文武百官依次入班跪拜:「天开文运,贤俊登庸,礼当庆贺!」
  探花郎啊!戴大宾你小子考成这样,老太监不得乐开了花,教二爷可怎么办!丁寿跪在丹陛中,心头不停哀叹……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7:32

第四百九十二章 逞淫威人财兼得 献妙策良莠并举
  缓缓睁开沉重眼帘,入眼的是一片天青色纱幔,尹昌年挣扎想要起身,只觉周身乏力,不禁发出一声呻吟,「我这是在哪里呀?」
  「尚在阳间。」突兀响起的男声吓了尹昌年一跳,转头向床边看去,只见那让她又恨又怕之人正自旁边椅上品茶。
  「你……你为何不让我死?」尹昌年愤懑幽怨,一国王妃,竟为了一口吃食失身受辱,她实无颜再苟活於世。
  「想死?没那么容易,丁某府内就是不缺大夫,」丁寿笑容中带著些许讥嘲,「便是你一脚踏进了鬼门关,我也有办法将你拉回来。」
  尹昌年苍白玉容间浮起一丝惨笑,「大人还是教我死了的好……」
  「想一死百了?就不念念你那宝贝儿子?」丁寿将茶盏放在一旁几案上,撇嘴问道。
  「大人曾亲口允诺,好好照拂我儿,莫非要食言不成?」尹昌年闻言色变,张惶追问。
  「大妃殿下既不替我想想你死後我该如何向朝廷交待,本官又何必履诺?」
  丁寿横眉冷对,沉声反诘。
  「我……」尹昌年面色黯然,「我如今是生不如死……」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人乎?」丁寿起身掸掸袍子,戏谑道:「且与丁某人床笫欢好,也不见得辱没了你,大妃还是想开些好。」
  「你……」丁寿这般直白轻薄,教尹昌年羞愤难言,粉面气得一片惨白。
  「好了好了,你如今身子骨弱,不与你说笑了,」丁寿笑著摆手,语气中难得多了几分温柔体贴,「且等将养好身体,待来日丁某再与殿下好生亲近叙旧。
  」
  丁寿话声和缓,犹如春风拂面,尹昌年闻听却如坠冰窟,颤声道:「你还是不肯放过我?」
  「大妃何必说得这般难听,你我这等身份,燕好岂只为一己私欲,於公来讲,我二人水乳交融,你中有我,不才体现出皇明与朝鲜两国父子君臣,亲密无间么,」丁寿振振有词,话锋一转,又道:「於私来说,大妃莫不是以为只陪丁某睡上一觉,就能让我养你那儿子白吃白喝一辈子?咱二人的缘分……嘿嘿,且长著呢。」
  「我……你……」尹昌年娇躯震颤,瓜子脸上苍白得无半点血色,实想不出丁寿身为大明重臣,竟这般毫不遮掩地以势相逼,全不将自己这朝鲜王妃的身份放在眼中。
  眼前人越是羞愤恚恼,丁寿心情越是畅快,自己险些被这娘们坑死,自觉怎么报复一番也不为过,眼见她气得就快晕厥过去,立时适可而止,仰头打个哈哈,向外吩咐道:「来人!」
  「婢子在。」谭淑贞一直在门外听传。
  「给大妃多预备些参汤调理身体,可别教她再想不开了。」丁寿大笑著出门而去。
  
  才刚转行做了地主,府内庄头与新主人进献了一批野味,二爷今日膳食正是一桌全鹿宴,鹿肉本就肉质细嫩,味道鲜美,经过秀红等人操持料理,更是香味扑鼻,让人垂涎三尺。
  二爷大快朵颐,吃得不亦乐乎,抬眼见谭淑贞蹑步进来,随口问道:「你来了?她吃过饭没有?」
  「还没有。」谭淑贞自然知晓丁寿问的是谁,老实低声回话。
  丁寿取过餐巾净手,又接过谭淑贞奉上的茶水漱了漱口,随手指著桌上几盘没动过的鹿肉,「那正好,将这几个给她送过去。」
  鹿肉甘温益气,强筋调血,倒是正合尹昌年如今身体状况,怎料向来温顺服从的谭淑贞没有动弹,只是轻轻道:「大妃怕是不会享用。」
  「嗯?」丁寿眸光转动,瞧向谭淑贞。
  谭淑贞偷眼觑著丁寿,难堪言道:「准备的参汤都被大妃打翻了,适才送过去的饭食也一口未动。」
  「哗啦」!丁寿推案而起,寒著脸恨声道:「她倒有脾气了,给脸不要?那咱们试试,看谁能降得了谁!」
  
  尹昌年斜靠床头,白皙玉面上愁眉双锁,仿佛乌云密布,双眸呆滞暗淡,毫无生气地盯著帐前流苏,不知心内想些什么,床畔乌木小几上摆放著几盘饭菜,一筷未动,早已冰冷。
  咚咚脚步声响,丁寿挂著风声闯了进来,举目一扫,看到床旁饭菜,心头怒火更旺,冷笑道:「看来你是真个想死了?」
  「只求大人成全。」尹昌年声音平静无波,神情漠然。
  「好,我便成全你。」丁寿突然面露狰狞,一个跨步冲到床前,抓住尹昌年发髻,将她整个人从床上拉下。
  「啊——」尹昌年跌落地上,只觉发根处被扯得剧痛,身不由己随著丁寿拖行向外。
  「你放手!你放开我!!」丁寿突然粗暴之举让尹昌年不知所措,只是本能拉著头顶拽著发髻的大手拼力挣扎扭打,却如何挣扎得脱。
  丁寿任尹昌年如何踢打撕扯,只是不言不语拽著她的长发,一直将人拖到堂屋廊下,才一把丢开。
  「你们汉人说」杀人不过头点地「,你究竟想怎样?!」此时的尹昌年长发散乱,半卧在廊下石阶上狼狈不堪,愤然抬头怒视丁寿。
  「你想知道」死「是什么样么?二爷今日就让你见识一下。」丁寿向外厉声喝道;「给我带上来!」
  话音才落,便有两个锦衣校尉架著晋城大君李怿从院墙外转了进来。
  「放开我!你们放开我!你们这是要干什么?你们去与丁大人讲,我保证什么都不会说的!求求你们放过我吧!!」李怿自母亲被人抬走救治,独个儿在囚禁小院内坐立不安,千盼万盼,没等来母亲安然无恙的消息,反冲过来几个膀大腰圆的锦衣卫,二话不说将他架了便走,可将李怿吓个半死,只道母亲身故,丁寿那厮要将他杀了灭口,拼命哀告求救,奈何那两个锦衣卫身高体健,一左一右将他夹得死死的,大君双脚凌空乱踢,连力都无处去使。
  穿了几个院落,李怿已吓得面如土色,亡魂大冒,忽听耳畔一声悲呼,「王儿!!」转目看去,只见母妃鬓发蓬乱瘫坐在阶前望著自己,她身旁立著冷笑的正是那让他恨惧交加的锦衣缇帅。
  「母亲!?」见尹昌年仍然活著,李怿先是一喜,随即大呼:「母亲救我!
  !」
  「大人,求你放过我儿!」尹昌年回身抱住丁寿大腿,哀求不已。
  「放?为时过早。」丁寿冷著脸喝道:「老杜,准备好了没有?」
  「随时听候大人吩咐。」杜星野吆喝一声,扛著一把四出头的官帽椅「当」
  的一声杵在庭院中。
  「你要对我儿施以酷刑!?」尹昌年愀然变色,早闻镇抚司凶名赫赫,便是身在海东,也有耳闻。
  「大君身份尊贵,本官怎会滥施肉刑,这体面人自然得斯文对待,」冰冷目光在尹昌年面上转了一转,丁寿「嗤」的一声冷笑,「伺候大君殿下。」
  那两个锦衣卫闻听命令立即便拿出绳索,将李怿丢在椅子上捆了个结实停当。
  「大人饶命啊!母亲救我!阿玛尼!」李怿急得喊起了朝鲜母语。
  别说阿玛尼,范思哲都救不了你丫的,丁寿冲著杜星野猛一点头,杜星野会意,当即大手一挥,一个锦衣卫扳住李怿脑袋让他脖子无法转动,另一个将一张桑皮纸平整蒙在他脸上,杜星野含了一大口烧酒,「噗——」,酒水如雾般布满了整张桑皮纸。
  吸水後的桑皮纸立时紧贴在李怿面部,清晰地勾勒出一张人脸形状,李怿顿时再也发不出叫声,只有缚紧的两手双脚还在拼命挣扎。
  很快第二张、第三张桑皮纸打湿後蒙在李怿面上,强烈的窒息感教这位晋城大君苦不堪言,两脚不住胡踢乱蹬,鞋子都飞了出去。
  「大人,只求你放过吾儿,要妾身做什么都可以!!」尹昌年抱著丁寿大腿,哭得声嘶力竭。
  「大妃这般顾及颜面,你能给本官做些什么呀?」丁寿抿著唇角,透露著上位者掌人生死的嘲弄与轻蔑。
  「我……我什么都可以做,真的!」念著儿子安危,尹昌年两把抹去脸上泪水,作出一副媚笑状,也不顾院中尚有旁人,玉手直接探入丁寿衣袍下,按著他胯间一阵搓弄。
  虽然隔著衣物,丁寿那处分身还是敏感地被刺激地支起了帐篷,二爷舒服地低吟了一声,「就这些?」
  「不,还有。」尹昌年望了一眼庭院中受刑的儿子,扑通跪在丁寿身前,不顾羞耻地主动解开男人腰带,一把褪下了他的裤子。
  脱了束缚的怒涨阳物登时跳了出来,抽打在依旧娇嫩的容颜上,尹昌年此时心中再无其他,握著那根火烫巨物快速套动数下,便张口塞进了自己嘴里。
  享受著阳物前端被温暖口腔包围著的快感,丁寿长吁口气,俯视著眼前快速起伏的螓首,不容置疑地命令道:「全含进去。」
  尹昌年立即将螓首猛地向前一冲,玉面儿整个埋入了男人胯间茂密毛发中,挺秀鼻尖儿都被男人小腹肌肤撞得生疼,只觉有一根火热铁棒直直戳入了喉咙深处,呛得她眼泪都迸了出来,她拼命克制想要将嘴中物件吐出的本能,两手死死抱紧男人臀後肌肉,喉头因痉挛收紧,死死挤压著口腔深处著那根庞大异物。
  「咕噜~咕噜~」尹昌年雪白喉头上下滚动著,口水顺著嘴角溢出,她也顾不得擦拭,模糊泪眼的余光一直瞥向庭院中在濒死中挣扎的李怿,周遭的一切都已无暇顾念。
  杜星野与手下人张大著嘴巴看著眼前这一幕,一个个眼睛发直,忽然感到身上一寒,转眼见自家大人两道寒眸冷冷投向此处,忙不迭地全部垂目低眉,盯著自己脚尖不敢再抬头。
  「想救你儿子,光这么含著不动可不行,动作得要快些。」丁寿低头看著已然被噎得美目翻白的女人,微微喘息道。
  尹昌年如奉纶音,含著肉棒连连点头,松口吐出巨龙,稍喘口气,立即鼓足力气再度吞了进去,拼命得含吮吞吐,柔软雀舌绕著菇头棒身上下翻飞,虽说口技拙劣,但胜在卖力尽心,「啧啧」声中,朱唇将硕大棒身舔得水汁淋淋,油光发亮,仍不敢有半点松懈怠慢。
  眼见庭院中的李怿手脚渐渐绷直,尹昌年心急如焚,抡圆了舌头卖力吸吮裹舔,鼻腔中更是发出一阵阵诱人呻吟,只为让丁寿快些出火。
  当著儿子面前淫辱他的母亲,这等突破心理禁忌的快感远胜肉体刺激,丁寿心底不由升起几分暴虐欲望,伸手兜住尹昌年後脑,挺动腰身,直将樱唇当作小穴般疯狂抽送,每一下都将紫红肉菇深深插入她的喉咙。
  「呃~呃~」尹昌年被丁寿这番粗鲁动作弄得险些背过气去,火烫巨阳在口腔中肆无忌惮地胡捅乱戳,刺激得她涕泪横流,偏又不敢闪躲,但要能让丁寿快些放过儿子,便是将那根阳物整个塞进她的胸腔,她也断不会有二话。
  桑皮纸贴上三张短时间内不致丧命,诏狱内常用此法逼供,尹昌年却是不知,眼角余光见李怿挣扎动作越来越小,那口中之物偏还坚挺毫无泄精迹象,她心中一急,玉手抓住男人阴囊按揉起来。
  这一招或许有用,男人猛地身子一颤,随即手上一紧,泪痕满面的俏脸再度埋入郁郁苍苍的黑色毛发中,深入喉头的巨大阳物跳了几跳,一股股火烫激流喷射进朝鲜大妃的喉管中。
  尹昌年被射得不知所措,更不敢闪躲,欲要咳嗽又咳不出来,只是噙著泪大口大口吞咽著男人精液,喉间发出阵阵「唔唔」声,直到男人发出一声满足长吟,摁在她脑後的手才算松了下来。
  随著阳物从口中抽出,失去支持的尹昌年无力跌坐,伏地一阵剧烈咳嗽干呕,眼泪鼻涕糊了一脸,口水更滴满胸前衣襟,她也顾不得擦拭,稍缓过气便仰头哀求道:「大人……」
  丁寿重重咳了一声,院中伫立的几个人形「木头」急忙抬头听命。
  看了上峰眼色,杜星野抬手便在桑皮纸中间戳了个窟窿,李怿绷紧的身躯顿时松弛下来,伸著舌头一通狂喘。
  「拉下去。」丁寿挥挥手,命人将李怿连人带椅抬了下去。
  「王儿!」尹昌年空伸玉臂,对儿子放心不下。
  「你跟我来。」丁寿却不给她母子交心的时机,拉著她的衣领将人拎起,半拖半拽地将她带到堂屋。
  进屋後丁寿直接将人往地上一丢,毫无怜香惜玉之意,尹昌年应声扑倒,还不等她爬起,一大块烤鹿肉已丢在面前。
  「吃了它。」丁寿命令道。
  对这等喂狗食一般的用饭姿势,尹昌年却不敢生出半点忤逆之色,老实趴在地上,双手捧著鹿肉撕咬吞咽。
  丁寿立在她身後,冷声道:「你母子的命如今都在丁某手中,你今後要是再敢自损一根头发,我便断李怿一只手,听懂了么?」
  感受到丁寿话中的冰冷酷意,尹昌年娇躯轻颤。
  「爷问你听懂了没有?」
  尹昌年泪流满面,咬著鹿肉含糊答道:「懂了。」
  一国大妃又如何,还不是如母狗般趴在自己面前俯首贴耳,丁寿只觉小腹间火气升腾,俯身掀起尹昌年衣裙开始一通撕扯。
  裂帛声响,下身肌肤已然感受到空气中的微微凉意,尹昌年只是啮咬著手中鹿肉,既不叫喊,也不闪躲,众目睽睽之下那等羞人事都做了,颜面早已丢尽,还在乎旁的什么。
  「啪」,丁寿甩手在赤裸的臀肉上拍了一巴掌,喝道:「将屁股撅起来。」
  尹昌年一声不吭,屈起双膝,将还算紧致的雪白香臀呈现在男人眼前。
  丁寿信手把玩著女人屁股,淫笑道:「今後爷想什么时候肏你,你就乖乖把屁股给我撅起来等著挨肏,明白了吗?」
  「是。」尹昌年伏在地上应道。
  「这才听话。」丁寿哈哈一笑,虎步跨在女人臀後,对准目标,腰身用力向前一挺,玉杵尽根而入。
  尹昌年被他这一下狠弄,顶得险些扑地,急忙用肘支地稳住身形,腔道乾涩未经润滑,怒龙肆虐下痛苦可想而知,她默默承受著背後男人挺进抽出的往复动作,继续大口啃咬手中鹿肉,与烤肉一通吞咽入腹的,尚有咸湿泪水与她大妃身份的尊严矜持……
  
  杜星野再度见到上司时,日头已然偏西,丁寿整束停当,衣冠楚楚,仿佛今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
  「李怿送回去了?」丁寿问道。
  「已经重新安置在幽禁院落,严加看管,断不会让他接触到外人。」杜星野小心回禀。
  丁寿自然晓得杜星野所谓接触不到外人的含义,一声轻笑,悠悠道:「老杜,你如今在官场上的日子也不短了,当知晓什么事该看,什么事不该看,乱看胡说可是会丧命的……」
  杜星野心中一紧,急忙俯首道:「卫帅放心,今日那几人都是卑职的徒弟,平日吃住都在府上,口风很紧,断不会胡言乱语。」
  丁寿「嗯」了一声,点头道:「那就好,今日你们也算辛苦了,去帐房支银子喝上几杯吧。」
  「属下谢过大人。」杜星野战战兢兢告退而出。
  杜星野才刚退下,美莲便进了门来,敛衽一礼道:「爷,程澧来了,在门房那儿候著呢。」
  丁寿一拍脑门,「折腾大半天,险些把正事给忘了……」
  
  丁府外书房。
  「小人见过老爷,老爷见召,不知有何吩咐?」程澧规规矩矩给丁寿见礼。
  「不必客套了,有点麻烦事要找你商量。」丁寿将神机营遭遇简要说了一通。
  程澧探询道:「老爷是为神机营的军士缺额忧心?」
  「属实担心被有心人操弄,」丁寿揉揉额头,如实说道:「爷谋取神机营用了些手段,刘公公对我掌兵之举也并不看好,要是被人抓住把柄,弄不好就要丢了这差事,爷这番心血布置可就付之东流了。」
  「这军国大事的,小人怕是拿不出什么好主意。」程澧小心斟酌道。
  「神机营的麻烦说穿了还是银子的事,神总戎他们想要用这空饷来精练兵卒,也未尝不是好办法,只是朝中上下这么多双眼睛盯著咱们爷们,不太好办啊!
  」
  「我也曾想著将那军卒之数如实造册,自掏腰包来贴补这缺口,不过这破私钱贴公帑的事终非长远之计,要是再给旁人按个」别有用心「的罪过,我可是吃力不讨好!」
  「老爷深谋远虑,公私分明。」程澧恭维道。
  丁寿闻言自嘲一笑,他其实更担心的是泥潭深陷无法自拔,正德小皇帝或许不会有宋高宗的猜忌之心,可他也不是大公无私的岳王爷,养兵练军那就是个无底洞,长年累月地往里贴钱,就是朝廷里没人说话,他自己都得心疼死。
  「所以啊,弄钱这方面你是行家,有什么好主意都说说看。」丁寿希冀问道。
  程澧沉思片刻,直言道:「小人不懂如何拣兵选将,只是依个人浅见,戚将军大可不必将营军中不堪者尽数革除。」
  「那些人不是老弱病残,就是奸猾狡诈,留在营中打不了仗,还白养著他们不成!」丁寿没好气道。
  程澧微微一笑,「物尽其用,戚将军认为那等使奸耍滑的兵痞们于军伍不利,可在小人眼中,这些染了市井俗气的心思活泛之辈都是做行商走贩的好手。」
  「你是说……」丁寿若有所悟,却还没想透其中关节,琢磨半晌还是问道:「什么意思?」
  「只要让他们按月交付银钱,就保留军籍,管是种田还是经商,由得他们自谋生路。」程澧道。
  「那些当军的宁做流民逃亡,也不愿当兵应役,岂会多花这份冤枉钱。」还当有什么妙计呢,丁寿不以为然。
  程澧低头轻笑,丁寿不喜,问道:「你无端笑个什么?」
  「小人非有不敬之意,老爷是实在人,只见困苦军户逃散他乡,却不见因军户之身发家致富,位列庙堂者,却也不在少数。」
  丁寿摇头失笑,「你不说我险些忘了,那李阁老家中好像也是军户。」
  「小人自幼起走南闯北,增长见闻,对大江南北军户之境况也略知一二,国朝为使军兵能安心服役,其家耕地在三顷以内者可免杂役,随营余丁和户下供应余丁亦可免当差,人在军中婚丧嫁娶不但可预支钱粮,官家尚有贴补,老迈孤寡军卒安置养济院,使得老有所依,军士战殁及病故,其妻小无依者,有司计给行粮,待遇可谓优厚,然开国不过数十年间,军户便屡有逃亡,却是因为何故?」
  你他娘问谁呢,丁寿眼睛一翻,马上就要变脸,幸好程澧已经识趣地自问自答,「小人所见,军士苦者大略有二,一是服役之时上峰文武官吏勒掯驱役,侵占屯田,军士不堪压榨,难以自给,甘为逃军,再则班军远戍,背井离乡,水土不服,多有客死他乡者,故而一些兵士宁愿藏身山野,贻祸家人,也不愿千里迢迢去他乡应役。」
  丁寿苦笑,「这可是难了,大明江山万里,塞北南疆不乏人烟稀少之地,仅靠当地卫所戍守,兵士捉襟见肘,必得要内地接应,方可无虞。」
  「老爷明鉴,宣德年间时朝廷有鉴逃军日多,张榜公示只要逃军归籍自首,可只在近便乡里服役,免去其远戍之苦,军户逃丁闻之欢欣鼓舞,皆视为善政,可惜不过数年,因边塞兵力不足,此令终究沦为了一纸空文。」
  「既然逃军杜之不绝,官府也唯有不断勾补填缺,正军家中无有成丁,便由贴户丁补,正贴军户均不堪其扰,且丁军逃亡,自也无有卫所文书回执,他们也无从蠲免丁徭,久而久之,更趋贫苦。」
  丁寿叹了口气,「是啊,穷途末路,要么坐著等死,要不然只好学著那家中逃卒,举家逃离,落个亡命天涯了。」
  「也不尽然,」程澧笑道:「穷则生变,万千军户中也并非全是榆木脑袋,自也生出了许多应对之法。」
  「怎个应对法?」丁寿好奇道。
  「比如正军与贴户间选出一房男丁,承诺在戍地终身应役,各房许以厚利,备银送行,如此为军的有银钱布匹贴补盘缠,在卫戍之地自可以成家立业,而军户之家也无丁徭承役之苦,安心开枝散叶,耕读传家,甚而科举及第,改换门庭,如此两相得利,皆大欢喜。」程澧回道。
  「人心不足蛇吞象,贪婪乃人之本性,那承差应役的倘是中途反悔,卷了盘缠银不知所踪,那家人岂不是人财两空?」
  「老爷说的甚是,故而通常几家人间会事前立下合同,阐明各自职责所在。
  」
  丁寿唇角一撇,不屑道:「人既能舍得和家人天各一方,岂会在意那一纸虚文,落得实惠才是正经。」
  「老爷此言不差,常言说人情薄如纸,更何况那些代军替役的,有的原本就与军户人家八竿子打不著呢,」说至此,程澧也是低头一笑,「小人所见,便有那庙里的野和尚去代人当军的。」
  「哦?无亲无故去替人当兵受罪,莫非那和尚参透了佛祖割肉喂鹰的禅理?
  」丁寿笑著打趣。
  「有无禅心小人不知晓,只知芸芸众生,皆为利往,军户之家通常不会将银钱一次给齐,而是待当军之人回籍取贴时定期交付,有的人家直接将许下的报酬置办土地,以地亩产出作为回馈,这人能逃,地产总是逃不掉吧,只要该人及其子孙继续当兵应役,便不愁没有钱拿,是以那当军之人与己有无血亲,是和尚还是道士,全无干系。」
  丁寿抚掌笑道:「这遮莫便是常说的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
  笑容倏地一收,丁寿蹙眉道:「如此做可是有违国法,那些上门勾补的官吏便能容得他们私相授受?」
  「虽违国法,却顺乎人情,倘若勾补军额不足,当地官吏也难免受责,如今既省了登门勾军之烦扰,私下间兴许还能落得些好处,他们睁一眼闭一眼,何乐而不为呢。」
  丁寿「嗤」的一笑,「谁说」上智下愚不移「的,上有政策下有对策,大明律法都被底下人玩出花活了,有意思,呵呵……」
  程澧跟著凑趣笑了几声,又奉承道:「老爷执掌神机营,清正廉明,爱兵如子,兵士不虞盘剥之苦,又无远戍之忧,本当雀跃响应,只是戚将军选兵之法甚严,奸顽贪懒之徒难入法眼,一概拒之门外,小人以为,这些人虽以营操为苦,养马为累,但若真个勾销军籍,恐还会仰天扼腕,引以为憾呢!」
  「故而小人想此等人虽不可为兵为将,却可别作他用,那心思宽泛的经商盈利,贴补兵饷,老实一根筋的,便去耕田务农,产出既可换钱,也可以供应军粮,物尽其用,得其所哉。」
  「以军养军?嗯,不错,和以战养战也算有异曲同工之妙,真有你小子的。
  」丁寿算是咂摸出味儿来了,赞赏地拍拍程澧肩头。
  「不敢当老爷夸赞,其实要」以战养战「也未尝不可,小人便曾见东南沿海卫所有军官以缴获走私海商财货变卖银钱,犒赏麾下将士,待来日老爷练兵有成,领兵捣巢,缴获鞑子牛羊马匹之时,小人愿附骥尾,承担销路,断不会让老爷您吃了亏去。」
  程澧这几句话虽是玩笑,却搔到丁寿痒处,他哈哈大笑道:「放心,早晚有这一天,嗯,有这军籍羁绊,家人又全部在卫造册,倒不虞他们翻上天去,与其便宜外人,你不如拣选一番,有那机巧伶俐的,先留著自家商号使唤,肥水不流外人田么……」
  「至於那些耕田的……也别让他们东一榔头西一棒子地乱耕乱锄了,聚在一起方便管束生产,用公钱置办田庄农具,他们只要按例起科交租即可,老弱军卒也不必汰送养济院养老,那地儿时好时坏的,出了状况也没个照应,可以在庄里养养鸡鸭牲畜,也算丁某为公家分忧了。」
  「老爷真是明见万里,小人还是眼皮子浅,和您一比,就显得鼠目寸光了不是。」尽管主意多是自己出的,但程澧还是主动将功劳归结与丁寿,生意场上迎来送往,这些眼力劲儿还是有的。
  「果然是一人计短,二人计长,遇见麻烦就得商量著来,你看这不就解决了嘛,哈哈……」
  去了心病,丁寿心情大好,开怀大笑,程澧在一旁陪著主人傻乐,美莲进门时看见的便是这样一幕。
  「老爷,有客到。」美莲贴著丁寿耳朵低声轻语了几句。
  「她怎么来了?」丁寿纳闷。
  
  「丁大人,求您救救妾身!」未亡人万氏焦灼地搓著掌心,在花厅内来回踱步,见了丁寿没等他开口询问来意,纳头便拜。
  「赵夫人,这是何故啊?」丁寿反被弄得一脸懵懂,原来打算调笑几句的话都咽进了肚子,急忙上前搀扶。
  「前番府内遭贼,幸得大人贵属搭救,妾身感恩不尽。」万氏却执意不肯起来,只是不住拜谢,好像眼前之人乃是万家生佛,亡夫灵前逼奸之事从未发生一般。
  「缉贼拿凶,是锦衣卫分内之事,夫人不必挂怀。」丁寿好不容易将人拉起,扶著她入座。
  万氏还没坐稳,便一脸愁苦地急声道:「可大人为何急著要将守护敝宅的锦衣卫撤掉?」
  「贼人已经伏法,锦衣卫守在赵宅徒费力气,自然召回另做他用。」丁寿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原本只是因为崔百里尸身被盗,他布置几个暗桩守株待兔试试运气,不想还真有倒楣的兔子一头撞上,这算是意外之喜,还想就此赖上二爷不成。
  「可那强人还有许多同党流亡江湖,未曾归案,倘若他们将同夥之死迁怒小妇人,妾身岂不危在旦夕?」万氏想起那夜遭遇,仍旧心有余悸。
  「这个……本官自当督促手下加紧缉捕,争取早日一网打尽。」丁寿随口应付,那帮淫贼个个乖滑得很,他上哪儿逮去。
  「但不知何时能竟全功?」万氏娇躯前倾,满面期冀。
  「夫人这却难住我了,彩蝶门那一干淫贼为害江湖数十年,比本官的年岁都要大,官府多方缉拿,仍未归案,如今要丁某限期破案,属实强人所难。」万氏当了真,丁寿可不会脑袋一热轻易许诺。
  万氏闻听幽幽一叹,颓然坐回原位,喃喃道:「果然如此,长风镖局没有欺哄於我。」
  丁寿眼皮一跳,「长风镖局?」
  「不瞒大人,妾身经过那夜凶险已是杯弓蛇影,日夜寝食难安,四方延请能人高手护院,怎料等闲镖局闻听对头是彩蝶门的贼人,皆都托词避退,一来二去,便请托到了长风镖局门上。」万氏凤目含愁,娓娓道来。
  丁寿嘿嘿一笑:「也莫怪那些镖师们怕事,彩蝶门虽在江湖中声名狼藉,门中却也有几个难缠人物,且从不按江湖道义行事,纵然那些走镖的平日已将生死置之度外,却不能不虑及妻女家小,夫人当可体谅一二。」
  「我体谅他们,谁又来体谅我这孀居寡妇!」万氏想起屡屡碰壁之事,心中也是著恼。
  「长风镖局素来义薄云天,想来不会教夫人失望。」
  万氏喟然长叹,「长风镖局的确未曾拒人千里,只是那卫家小姐说镖局中人手不多,无力安排人长期护院,要妾身预先定个期限……」
  「这话也有道理,常言说只有千日做贼,没有千日防贼的,人家镖局还要走镖做生意,总不能托身贵府当一辈子保镖护院吧!」丁寿自觉今日特别通情达理,处处替旁人著想。
  「妾身一个妇道人家,不懂许多江湖规矩,只听那卫姑娘分说了彩蝶门贼人的淫行恶迹,心中委实惴惴,既然贼人短时内难以归案,唯有恳请大人暂缓撤走我府中的缇骑,」万氏悲悲戚戚,再次哀恳,「大人麾下兵多将广,能人济济,想来也不差这几个人手急用……」
  「不成。」丁寿断然摇头。
  「大人……」万氏眼眶中泪水打转,哀婉求告。
  「锦衣卫乃天子亲军,岂有为人看家守门之理,我若应了夫人此举,非但失职,更是对圣上不敬。」丁寿向斜上方一拱手,一番话说得掷地有声,义正辞严,脸都不红半下,好像府内安插了几十个锦衣卫守护的是旁人家里。
  一顶大帽子扣下来,万氏也慌了神,仓皇跪倒,戚戚道:「妾身实无他法,求大人念在一场露水姻缘,破例救我一救!」
  长风镖局只能解燃眉之急,不是长久之计,况且那二位局主真实本领如何,万氏并非江湖中人,并不确切清楚,方旭「京城三少」的名头虽响,却都是在风花雪月之上,对比自家府中那些镖师德性,对镖局众人万氏心底先就轻视了几分,而那夜齐佐拿贼她却是亲眼得见,想来吃官家饭的,总比那些江湖草莽靠得住,是以心中早将丁寿当成了救命稻草,连二人那点见不得光的「情分」,也被她拿出说事。
  「唉!」丁寿好似万般无奈,重重叹了口气,「虽是一夕欢好,也算一场夫妻缘分,让丁某对夫人袖手旁观,也实在於心难忍。」
  万氏面露喜色,「谢大人……」
  丁寿摆手打断,「夫人先莫高兴,听闻你最近变卖家产,似有莼鲈之思,莫非想要我锦衣儿郎护送你返乡不成?」
  逼奸了朝廷诰命,丁寿可以提上裤子不认帐,却不能不多留个心眼,探查一番妇人後续反应,万氏遣散家人,变卖产业,自瞒他不过。
  万氏闻言苦笑道:「京师首善之地,贼人尚如此张狂,妾身岂敢奢望安返乡壤,只在京中托庇大人,能得苟安也就罢了,幸好家宅还未脱手……」
  「卖了吧。」瞅著万氏一脸惊愕,丁寿笑道:「掩人耳目,教那彩蝶门的宵小摸不清你的踪迹也是好的。」
  万氏茫然点头,「可妾身何处安身呢?」
  「在我宅邸隔壁重新置办个宅子,大小无谓,只要离得近就好,我在墙边开个便门,你暗中住到我的府内,那干贼人再想寻你麻烦,可就要问问丁某答不答应,再则……」丁寿面露邪笑,凑近万氏低声道:「我想与夫人拉拉家常,也更近便不是?」
  「大人这……」丁寿虽说得隐晦,万氏如何不知他心中所想,摆明是要金屋藏娇,将自己彻底变成他的禁脔,瞬间万氏有羊入虎口之叹。
  「怎么,不愿意?」丁寿脸色一肃,「在下也不勉强,夫人请善自珍重。」
  「不,妾身听从大人安排。」从那孟浪的猥琐下流,可见他那班淫贼同党都是些什么歪瓜裂枣,光是回想那夜情形,万氏都羞愤欲死,再看看眼前这位少年俊秀的朝中新贵,她心中顿时有了决断,与其被那些粗鄙的草莽之徒淫辱,还不如委身这位锦衣缇帅做个相好,也免却日後香闺岑寂之苦,至於是否对得起那位亡夫赵经……呸,老娘遭这些罪还不都是你害的!!
  「妾身余生可就托付给老爷了,万求老爷怜惜。」既然拿定了主意,万氏顺势连称呼也变了。
  「放心吧美人,丁某可不是寡情无义之徒,哈哈……」丁寿张臂搂住柔软娇躯,万氏满面羞红,就势顺从地埋进他的怀中。
  大手在曼妙身姿上来回游走,丁寿心中却另有所想:程澧说赵府变卖了不少家当,看来当初一百万两的盘口还是开小了,如今总算找补回来了,人财兼收?
  彩蝶门的哥几个,二爷我谢你们啦,哈哈……
  
  宽敞大殿布置奢华,一条厚重的猩红地毯从殿门口一直延伸到殿后高高垂落的帷幕前,帷幕上用各色彩线绣成一只巨大蝴蝶,惟妙惟肖,栩栩如生。
  一名身披羽衣,须发皆白的老道士单手捧著一个乌漆托盘,从殿门前趋步而入,行至帷幕前一丈处止住脚步,躬身行了一礼,「禀门主,新丹药出炉了。」
  帷幕後一个声音懒洋洋道:「呈来我看。」
  声音很是奇怪,若说女声略嫌低沉沙哑,若说男声又充满磁性魅惑,让人一时间雌雄莫辨,难以捉摸。
  帐内又响起一声银铃娇笑,随即蝴蝶振翅,一只裸露玉臂从帷幕中探出,语含薄嗔道:「拿过来啊!」
  老道士忙又行前两步,凑至帷幕前,才将托盘呈起,那只手臂的主人又一串荡笑,粉嫩玉臂如杨柳轻拂:「老神仙,你可仔细著些,莫用指甲划伤了我。」
  「贫道怎敢。」老道士的指甲保养得宜,长约数寸,他用指肚将托盘上的锦盒拾起,小心翼翼放到了那张开已久的莹白掌心中。
  玉臂主人接过锦盒,迅速缩回帷幕,里面再无动静,老道士就这样恭敬守在帷幕之外,心中忐忑,不敢稍有怠慢。
  片刻後只听帷幕里面一声怒喝,「梁高辅,你这丹药成色越来越差了,是成心敷衍本座吗!」
  名唤梁高辅的老道惊慌跪倒,申辩道:「属下怎敢,实在是上好炉鼎难寻,等闲红铅难以炼制上等灵药,求门主恕罪。」
  「哼,连小小的」秋石丹「都炼不好,你这」通妙散人「妙在何处?不如死了乾净!」
  梁高辅大惊失色,「门主饶命,请再给属下一次机会!」
  「门主,气大伤身,您可要爱惜身体啊……」帷幕内女子声音娇柔,骚媚入骨。
  「滚下去!」略带沙哑的声音怒喝道。
  梁高辅如蒙大赦,匆匆告退。
  「都是些废物!」
  「门主消消火,犯不上和这些虾兵蟹将置气,您若气出个好歹,奴家可没法向上面交待。」女子咯咯娇笑。
  此话似有奇效,另个声音霎时便没了动静,恰巧一个黑衣大汉步履匆匆从殿外奔了进来,「门主,大事不好,宁副门主飞鸽传书,孟浪命丧京师!」
  「什么!他怎么死的?」沙哑声音清亮雄浑了许多。
  「追查崔百里死因时死於锦衣卫之手,另据宁门主传讯,崔百里尸身致命创口为」玉芙蓉「剑伤。」
  「玉芙蓉?可是凤夕颜那贱人?」妖媚女声中带了几分疑惑。
  「锦衣卫?该死!」随著一声暴喝,蝶翅飞扬,帷幕分张,一股劲风席卷而出,报讯大汉惨叫一声,跌飞数丈开外,七窍流血,登时毙命。
  幔帐之内现出一张螺钿大榻,一个面如傅粉,唇若点朱的锦衣人半倚在榻上,眉目间杀气凛凛,却难掩眸中粼粼秋波,膝前枕著一个近乎半裸的妖艳女子,神态亲昵,极尽缱绻。
  飞扬而起的帷幕重又落下闭拢,掩住二人身形,彩蝶平整如故,殿内雅雀无声……
  注:1、合同不是舶来词,起码明朝人就没少用,「嘉靖六年……二家议立合同:颜家四丁当军百余年,俱各在伍身故。朱尚忠此去,务要在伍身故。发册清勾,颜家愿替朱家依例津贴盘费银两」,「嘉靖二十一年……立合同,再年每丁约贴银三分」。
  2、程澧给出的也不是新鲜主意,马芳在宣府当总兵时就用兵士经商种地来养精兵。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1/07/21 06:27:21

第四百九十一章 揭旧弊众人陈情 护爱子大妃舍身
  「啪」!
  丁寿将记录神机营军士的名册随手丢在桌案上,捏了捏微微酸胀的眉心,抬眼扫视屋内的几位提督营官,苦笑道:「说说吧,我的老几位,究竟是怎么回事?」
  在册兵员仅有一万二千有余,其中还包括了三千多的五千下营马军,营军空额比张伟、福英等人在任时犹有过之,面对自己亲手挑拣出来的「梦幻」组合,丁寿有种被人当面打脸的感觉。
  「泾阳,可否为下官解惑?」丁寿对孙洪与戚景通还是放心的,当初既然在豹房工程和漕运上都不伸手,没理由进了神机营就改性子,唯一让他吃不准的便是这位新晋泾阳伯了,莫非神英得陇望蜀,得了伯爵诰?还不知足,将那二人也拉下了水?
  「禀大人,此事乃标下所为,不干旁人之事。」戚景通诚挚言道。
  神英皓首轻摇,道:「世显莫要为老夫担责,身为统兵总戎,老夫岂能开脱。」
  「当日说好,我等分劳赴功,如今你二位可没有单独撇开咱家的道理。」孙洪拱手,「丁大人,这里也有奴婢一份。」
  「家父实有隐情,请缇帅宽宏。」神周急著为老子辩白。
  「有隐情就说啊,丁某又没有问罪之意,怎么说大家都是营内同僚,总不好独独瞒著我吧!」丁寿捶著掌心,满腹委屈。
  众人相视一眼,神英率先道:「老夫蒙圣上恩典,承丁帅之情,得以出掌神机营,每日诚惶诚恐,深恐枉食俸禄,碌碌无为辜负皇恩,一心想为陛下打造一支雄师劲旅。」
  「蓄威昭德,人主之大权,当今陛下有意振刷兵事,身为奴婢的岂敢不尽心竭力,」孙洪喟然一叹,「可国朝平成既久,兵政日弛,莫说早已荒废占役之三大营,便是京营将士也不乏被杂差所累,终岁不得入操者,此等兵士名为营军,实与田亩市井之夫无异。」
  戚景通接道:「况团营军士缺额,皆是大营壮丁挑选徵用,营内余下的多是苟且应役的老弱之军,疲羸不能执兵习艺者甚众,实不堪教练。」
  「这些营内积弊我自知晓,不是前阵子要你们革退老病羸弱兵卒,再和兵部验军官会同点军科道,比照各卫户口文册,细细挑拣年力精壮者入营补额么,」
  丁寿纳闷问道:「难不成诸位只清除老弱而未勾选补纳新军?还是兵部科道有人刁难?」
  「兵部那里并无人敷衍了事,只是……」神英摇头苦笑,「大金吾有所不知,余丁不足,清军易而选军难?!」
  「哦?这却奇了,太宗文皇帝迁都之後,为居重驭轻之图,京师置七十二卫所,官军不下三十余万,畿内又置卫所五十余,官军也不下二十余万,如许军卫,难道还选不齐神机营三万余的兵额?」京师治安也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丁寿对护卫京畿的卫所布置略知大概。
  「大金吾明鉴,非是老夫卸责推诿,实在另有隐衷,」神英怅然叹道:「兵政废弛久矣,京畿卫所尺籍虽存,而军户逃亡无数,这也是为何帝京宸居所在,如今士卒大减于国初之额的缘故,可怜太宗时赖以震慑四方的数十万雄兵,早已今非昔比啦!」
  「唉,如今之世,吏胥无贿不行,文书到卫,卫吏刁难;文书到司,司吏勒掯,处处须用财打点,方保无事,军士多贫苦之家,度日尚难,安能办此,是以精壮子弟自谋生计,不得收军入操矣。」孙洪摇头慨叹,满是无奈。
  「区区几个胥吏,还敢刁难诸位不成?」丁寿拍案怒喝,奶奶的,真是什么苍蝇臭虫都敢蹦出来恶心二爷,当诏狱里容不下他们么!
  「些许刀笔小吏,我等自有应对处置之法,只是选卒必须精?,而後可期强兵,可堪选用之兵实不多也。」
  「哦?畿内军户数十万,纵是军户逃亡甚多,难道连不足四万的健卒也拣选不出么?」手下锦衣校尉所带的市井帮闲中就不乏京畿军余子弟,一个个膀大腰圆,脑门发亮,丁寿怎么看这些人也不像是羸弱老病的模样,这些人留在市面上也都是治安隐患,扔进军中回回炉,锤炼一番未尝不是好事。
  「禀大人,年力精壮者易寻,便是先时神机营内,也不乏健壮兵卒,可这些人却不是精兵之选。」戚景通叉手回道。
  「为何?」丁寿剑眉一挑,轻声问道。
  「京师百业汇聚,军余弟男子侄等整日游走市井,沾染许多油滑恶习,便说营内原便多有富实奸滑之徒,京营选军时畏惧营操出征之苦,买求托情,作为不堪员数拣存本营,待逢应役之时又再托词躲闪,终岁安闲无事,此等兵痞畏苦惧难,心口不一,对待上峰阳奉阴违,待有紧急边情调遣,安能望其听号令奋勇以冲虏哉?!」
  「标下以为留这等人在营中终是虚应故事,徒靡粮饷,於兵无益,故而即便高大强健,亦在革除之列,这也是营伍至今未能充实之故。」
  「选军既不能以强健丰伟为凭,那依世显之间,该当如何?」丁寿好奇。
  戚景通方正坚毅的脸庞上顿时泛起几分神采,兴奋道:「标下以为,可称强军者需」勇「、」力「、」捷「、」技「四字齐备。所谓勇者,指其胆、智、手、口;力者,含举、挽、跖;捷之有三,曰超、走、获;技之囊五,远、长、短、奇、骑,共十五条目,能得全部考校通过,必为优选精兵。」
  丁寿眉头微蹙,「可否细细分说?」
  「是。」戚景通躬身应和,「以」捷「言之,」超「有跃起、跳跃之意,昔日甘延寿投石拔距超谕羽林亭楼者,跃也;岳武穆课将士注坡跳壕者,越也。走者,疾行,元人试贵由赤,自河西务趋至御前,三时行一百八十里是也。获者,接取,如庆忌走追奔兽,手接飞鸟之类是也……」
  望著滔滔不绝的戚景通,丁寿瞠目以对,如此选出来的兵士说是百里挑一都不嫌过,这几十万户军余还当真不够他挑的,忙不迭拾起名册重新审视,兴奋地声音发颤道:「这万余将士都是这般选出的?」
  戚景通神情顿时一黯,颓然道:「不敢欺瞒大人,有十之二三能达此些条目,便是标下万幸。」
  不他妈早说,害得二爷空欢喜一场,原来还是曲高和寡啊,丁寿失望地将名册重又丢下。
  见丁寿意兴阑珊,神英捋髯笑道:「大金吾无须心焦,世显选兵之法颇有见地,这万余将士选拔老夫亲眼得见,虽未能全符世显心中所期,但也都是武艺娴熟、遵听号令的本分子弟,稍假时日调教,必是一支雄师劲旅。」
  「爵爷所言不差,《管子》所谓」有此教士三万,以横行天下「,齐桓有节制之兵,秦之锐士不敢当;鄂王五百背嵬之军,兀术巨万不能敌,由是观之,兵必教成而後可以胜敌矣,有戚将军此等将才,选兵精练,何愁不得对垒敢战,出奇制胜之强兵!」孙洪介面附和。
  气可鼓不可泄,这几位都有此雄心壮志,丁寿也没来由泼冷水,再说练兵绝非一蹴而就,揠苗助长的事更干不得,幸得大明朝四海安靖,偶有些盗贼逆举,鞑虏犯边,也无关大局,他有充足时间等待练兵成果,何况听了戚景通一番描述,丁寿对神机营未来也是一片憧憬。
  手指无节奏地敲打著案上名册,丁寿悠悠道:「既然军户不敷使用,何不以募兵补充营伍,非但允许百姓从军,那些逃匿窝藏军户也可随之应募,如此一来,当可解营内备选兵员不足之忧。」
  自英宗正统年间起,军户已然开始大批逃亡,朝廷不得不启用募兵制弥补缺额,募兵的百姓发五两银子的安家费,免其家税粮五石,且额外免除家中两人徭役,军户虽本有应役之责,但被抽选募中亦发安家费三两五钱,在其家原有免税的基础上再额外免除家中一人徭役,大明徭役本按民户丁粮多寡而编排派遣,但底层吏胥与富户勾结,因缘为奸,常将徭役派在下户小民头上,百姓不堪其扰,故而为求免役自愿募兵,丁寿家居宣府,亦常有见闻。
  丁大人自以为得计,正自得意,却见在座几人面面相觑,欲言又止。
  「可是有何不妥?」丁寿问道。
  神英斟酌道:「缇帅此举若在边陲苦寒之地自无不妥,可京师及江南之地,恐难收奇效。」
  「这又为何?」
  「江南民生富庶,田土膏腴,一亩产出已够维持一夫之食,倘若改种桑麻瓜果,那么每亩一年产出换银一二十两,足可供给数口之粮,便是仅有田三五亩的农户百姓,也可保其衣食无忧,缴银代役并非难事。」戚景通任过江南漕运把总,熟知地方风土人情,又道:「纵是无田替人佣耕,一年工银、往来盘缠、农具、柴、酒银及田主供给饮食,诸项终岁合计也有个十三四两。」
  靠,江南当长工的挣这么多,联想自己府中下人月钱,丁二不禁有些脸上发烧。
  「京师人口百万,百业汇聚,尽管工商胥吏等肥润职业悉付外省客民,但本地百姓租赁房产,帮闲佣工,亦可足够糊口果腹,怎会干冒杀身之险,投身兵旅!」孙洪家中世代务农,被选入宫已满十八,对市井中「好男不当兵」的心思拿捏甚准。
  「募得军士虽可免除家人徭役,但不发月粮和行粮,每人每月只得四斗粮食权作口粮,待遇实也算不得丰厚。」神英老于军伍,对募兵详情知之甚深。
  说到底,还不是小日子过得舒服,看不上打生打死的穷当兵的,丁寿撇撇嘴,拍著名册道:「那五千下营为扈卫圣驾出行之用,为何也缺额许多?」
  「马军缺少非是因兵员之故,而是马匹不足。」戚景通凝重面容罕见地浮起几分愠怒。
  「营军怎会缺马,不说战马,哪个把总麾下没个个百八十匹作驮挽之用?」
  丁寿狐疑问道。
  「正是因为马匹数多,瘦损倒毙之数更甚。」戚景通恨声道,他乃将门出身,久历戎机,深知战马可贵,提及此事痛心疾首。
  「因为何故?」丁寿觉得自己今天就活像个棒槌,没完没了地问为什么。
  神英长叹一声,「都是团营通弊,无非给领失宜,喂养无法,草料不足……
  」
  丁寿摆手打断,「等等,京城各营勇士每月可支马料豆九斗,外加谷草三十束,怎会草料不足?」
  「大金吾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户部关领草料,总数大抵如此不错,但马匹又分存操及下场,存操者自四月起至九月终有料无草,下场者自四月至九月草料俱无,唯十月至来年三月,二项之马俱都给料,而所给之草又仅够三个月,营中马匹散与各军,从其自养,马乃官给,又非自家著己之物,养马军士岂肯赔钱自备草料养公家之畜,故而在营之马饥瘦多毙……」
  「荒谬!」丁寿厉声打断神英,嗔目道:「马匹乃朝廷武备大计所关,户部安敢如此!?」
  「也非是户部有意为之,实乃旧例如此,畿内本有草场,夏秋之季牧草丰茂,下场之马可随场放牧采青……」神英继续解释。
  「世易时移,天下岂有一成不变之法!太宗所设草场如今或为田亩,或为权豪势要侵占,余下草场能放牧几许马匹?不给草料,兵士养马之资何所出哉!」
  与丁二爷不太对付的荣王朱佑枢就曾奏讨霸州马场,丁寿对此再熟悉不过。
  「大人说的是,如今营中军士皆以领养马匹为累,家道得过者贿赂人情,请托躲闪,富者既不领马,差拨必及於贫,贫苦之军赁房而居,待粮而食,马无栖居遮蔽之所,草料之资纵得关领,反先以养人,马匹安得不瘦损而毙!」戚景通愤愤言道。
  「朝廷也有定时比较马匹之令,这般贪墨草料,他们就不怕担责受罚么?」
  丁寿蹙眉问道。
  戚景通一声冷笑,「朝廷可以比较马匹肥瘦,却无法严查其草料虚实,中间畏法之人,爱惜马匹,喂以实料,有那等奸顽之徒,还未等关领草料,已将卖筹与人,待喂马时唯啖以酒糟,酒糟性热而味恶,虽极壮之马,数月之後即生羸病,不堪骑操,甚者不能食糟,因之而毙……」
  「民间一马之价白银二十余两,待马户解征到京所费不下三四十两,尽皆小民脂膏,今处置如草芥,诚为可惜,若不制以喂养之法,难以根除其害马之弊,马军多存无用,徒费马匹,标下斗胆,暂将五千下营马军缩减为足够御用之数,有思虑不周之处,请大人降罪。」
  面对躬身请罪的戚景通,丁寿无话可说,摆摆手道:「罢了,这养马之事我来筹措,只是诸位,这营内饷银可是按照足额兵员拨发,如今兵士几乎三去其二,上面追查起来,我等又该如何解释?」
  几人面上同时作难,神英道:「缇帅明鉴,京营各营勇士月粮不过一石,折成平价银一年不过十二两之数,虽比之边卫旗军优厚许多,但也算不得丰裕,另则……」
  戚景通见神英看向自己,忙踏前一步介面道:「另则标下练军既勤,这每日膳食需得多加支应,否则兵士体力不敷,反受其害。」
  丁寿点点头,「还有呢?」
  「兵纪整肃,需赏罚分明,一味靠严律酷法,难以持久,需得恩威并施,示之以恩,厚之以诚,富之以财,以结其心,如此兵将一心,方可奋发果敢,直前无敌。」
  戚景通侃侃言道,神英几个连连点头,看来也早就认可。
  丁寿眼睛一翻,「所以——还得加钱。」
  说到底还是银子的事,丁寿也算听明白了,这几位是想用空饷来养精兵,这倒无可厚非,就是换了岳爷爷也得这么干,「冻死不拆屋、饿死不掳掠」的岳家军可不全是靠爱发电,只是他才用相同的由头清理了神机营的蠹虫硕鼠,自己再来上这么一出……不说别人,怕是丘聚就在盯著自己看笑话……
  见丁寿面色阴晴不定,神英等人相互对望,彼此忧心忡忡,孙洪先道:「缇帅若不放心,奴婢可以人头作保,营内饷银一分一毫皆用於兵事军需,倘有人擅取一文,奴婢以死谢罪。」
  丁寿忙道:「公公言重,在下并无见疑诸位之意,只是这事手尾怎样了结,还需细细斟酌。」
  神英捋著花白胡须略一沉思,探询道:「那这月饷银……」
  「在册的如数发放,其余的支出只要登记在册,诸位先看著办吧。」丁寿大手一挥有了决断。
  
  与兵士发了饷银,丁寿便一头扎回了自家府邸,心里念著营军的几件宿弊,嘴里也没个滋味,连饭都用得敷衍。
  「爷,可是今日饭菜不顺口?」伺候一旁的谭淑贞见丁寿端著碗半晌不动筷,忧心问道。
  「啊?」丁寿懵然抬头,还未理清思绪。
  「可要奴婢让人重做一桌?」谭淑贞指著桌上饭菜道。
  「哦,不用,不必麻烦了。」丁寿将手中錾银法蓝碗放下,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每月例钱多少?」
  谭淑贞一怔,自家老爷从不操心府中琐事,不晓得缘何突然问起这个,还是老实答道:「蒙老爷恩典,与几位姑娘小姐的月钱相同,俱是五两银子。」
  丁府中人口简单,说穿了上上下下只服侍丁寿这一个主子,按他本意原不需要划出太多等级,只是谭淑贞当过管家太太,深晓家有家规的道理,将府中人列出个三六九等来,既不会乱了上下尊卑,省去日常许多口角,再则下层仆役丫鬟也有个奔头,更能尽心当差,丁寿做惯甩手掌柜,这些事听著便觉心烦,多是谭淑贞呈报过来便点头应了,从未走心记挂。
  「五两啊……」丁寿默默盘算,一年才六十两银子,也不过就是江南三亩桑田的产出,堂堂丁府总管一年进项还不如一个下田农户,暗忖自己是不是吝啬了点。
  「是,」谭淑贞小心觑著丁寿神色,却会错了意,跟著忙道:「其实奴婢母女身在府中,平时无甚花销,用不了那许多银子,玉姐儿那份一直存在官中,并未领取。」
  「好端端留在账上作甚?该她拿的便拿去,丁某的干闺女总不能连个日常零花都没有吧。」丁寿皱眉道。
  谭淑贞笑得为难,「老爷疼惜那丫头,奴婢娘俩个感恩不尽,只是尊卑有别,万不敢让她与几位姑娘小姐们一般恩遇。」
  「咱府上人月钱究都是多少?」丁寿问道。
  谭淑贞虽是好奇这位爷怎么突然对这事走心了,还是老实答道:「大太太那里定的每月二十两,长今、蕊儿二位小姐俱是五两,慕容姑娘也是爷的师门晚辈,比照同例,巧姣和海兰二位姑娘因是客居,不好慢待,请示了爷後也是按照五两月钱发放。」
  丁寿听著频频点头,谭淑贞虑事的确周到,自己拎起裤子就忘到一边,也没想过许多,海兰是不知银钱为何物的,有蕊儿陪著还好,宋巧姣身份尴尬,孤身一人在京,府中一没名分,二没有私房体己,以她的性子,纵然日子窘迫,也不会主动开口,如今比照长今等人的标准定了月例,想院中那些下人也不会势利轻视,至於小慕容,她倒是不缺银子,但若让她比长今、蕊儿等人差了,怕是那小醋?子早就闹将起来。
  谭淑贞又道:「秦姨娘房里是十两,按说秦姨娘有著敕命在身,月钱该当多些,只是姨太太说她区区一妾室,得老爷收容已是万幸,不该比之长今小姐她们多得,还是云娘姐姐劝说,将她的那份一并算在房里,这才接纳下,只怕是如此委屈了云娘姐姐。」
  「云娘行走江湖那些年,可是存了不少家底,你不必为她操心,」丁寿笑道:「底下人呢?」
  「倩娘、贻青她们几个有执事的是三两银子,美莲因著卸了外间总管事的差,月钱也降到了三两,如秀红平日帮著她们张罗的,每月一两银子,雪丫头和小桃因是老爷和大太太屋里伺候的一等丫头,每月人各二两银子,其余内院小丫头仆妇都是一吊钱,外间门子洒扫杂役各三五百钱不等。」谭淑贞继续道。
  所谓一等大丫头,纯是设了照顾那些平日与丁寿暖床,偏还没甚其他执事的女子,比如雪里梅初时只有一两银子,自通了房後谭淑贞立时与她长了月钱,在谭妈妈眼中,伺候好了丁寿,便是府中最大的差事,当得这个价钱。
  「你如今既然兼了内外管事,便再加个五两吧,府中这么多人和事需你费心顾著,领个双份儿也不为过,」丁寿盘算著道:「玉姐儿那份月钱也让她领去,既然蕊儿拜师後都涨了月份,没理由单单亏了她,乱了规矩反倒不美。」
  「是,奴婢代玉姐儿谢过老爷,只是那双份月钱奴婢万不敢受,奴婢娘俩得爷援手,才脱苦海,怎敢再教府中多破费。」谭淑贞动容言道。
  「三两五两的,能给爷省出什么来,你只管拿著便是,」丁寿摆摆手,随即凝眸谭淑贞,面色古怪地说道:「话说回来,你们有没有觉得爷亏待了你们?」
  谭淑贞闻言大惊失色,仓皇跪倒:「可是奴婢差事哪里出了错漏,求老爷降罪,奴婢认打认罚!」
  丁寿一看谭淑贞会错了意,急忙将她拉起,顺带将今日神机营中见闻说了一通。
  「爷说的是这个?」谭淑贞杏眼圆睁,一脸惊诧。
  「是啊,与爷辛苦当差服侍一场,这一年到头还不如个江南寻常农户,这月例定得是不是太微薄了些?」丁寿苦恼道。
  谭淑贞莞尔一笑,「老爷您只看那田户一年所得,却忘了他们一岁竭力,风吹日晒,粪壅劳作之辛劳,而那一年所得尚要缴纳赋税银差,张罗全家衣食,最终落得袋中几分几钱还未可知,可在咱府中当差,衣食用度皆由官中公出,又无有供役劳作之苦,这等风光体面又得实惠的差事可是打著灯笼也难寻呢!」
  丁寿一拍脑门,光记贼吃肉,忘了贼挨打了,怎么没想想那些人受的苦呢,犹疑道:「可他们也不用亲自力作,直接雇佣佃户即可啊?」
  「爷说的是,可那家中仅有几亩薄田的谁肯再舍得雇人劳作,果有忙不开的请了几个佣耕,怕是为图省钱还要陪著人一同下田劳作,那些佃户终岁勤劳,祁寒暑雨,一亩所得不过数斗,少不得还要举贷度日,若是咱府中不嫌他们痴笨肯招纳几个,定然削尖了脑袋也要钻了进来。」
  谭淑贞说得丁寿心头郁闷顿解,一把将她成熟娇躯拉在怀里,调笑道:「如此说来,爷对下人还算不错咯?」
  「您平日过手银钱千万,自看不上几百文铜钱,可那些仆役奴婢多是典身进府,能得多少月钱全看主家慈悲,老爷常说要体惜下人,奴婢又怎敢苛待,据奴婢所知,那些田连阡陌的江南大户,家中仆役各人一年怕也难得三两银子,还不是成群结队地投身进府,天下人又非傻子,没有好处的事哪个肯干!只有老爷您,整日行善地怕枉担了恶名……」谭淑贞嫩白玉指轻点著丁寿胸口,媚眼流波,不觉透出几分春意,柔声道:「如今爷您该安心用饭了吧?」
  丁寿低头望著谭淑贞绮丽娇艳的面颊,陪伴自己几年来,非但未觉容颜衰老,那股成熟妇人的魅惑韵味却更加撩人心弦,不禁心头一热,隔著衣服抓住她的右乳轻轻揉搓起来。
  「嗯……」谭淑贞感受著胸口侵袭,不禁鼻腔中发出一声低低浅吟,指尖无意识地在丁寿胸口画著圈圈,「爷,您还是先……用饭吧……」
  「爷先吃了你再说。」丁寿俯在她耳边轻声调笑,另一只手掌已然摸向了谭淑贞丰满肥臀,虽隔著衣裙,仍旧能摸出丰腴曲线,触手温润,手感极佳。
  「你这妖精,姿色愈发妍丽了,可有什么秘诀?」丁寿大手已顺著衣领探了进去,握住一团软玉温香。
  「爷——」谭淑贞扭动了下娇躯,吁吁喘道:「哪有什么秘诀,还不是托您的福,常常滋润浇灌,肥了奴婢这口枯田,再就是……哦——」
  随著丁寿握著酥胸的掌心用力,谭淑贞发出一声诱人吟哦,「再就是云娘姐姐传授了一些养颜法子,也不知有没有的奇效……爷,求您轻些……」
  上下夹攻下,谭淑贞整个人酸软无力地倒在男人怀里,正当丁寿想要更进一步的时候,美莲步履匆匆闯了进来。
  「爷……」一见眼前二人缠绵情景,美莲微微错愕,自觉来的不是时候。
  「什么事?」正含著一粒乳珠吸吮的丁寿,头也不抬地含糊问道。
  美莲早惯了与众人裸裎相对服侍丁寿的场面,转瞬面色如常,垂目低眉回道:「高丽那番婆子吵著要见老爷您。」
  丁寿愕然抬头,「她又弄什么么蛾子?」
  「好像是为了那几口吃食的事。」美莲嘴角一撇,面露鄙夷。
  「吃食?谁又克扣他们的了?」丁寿恼道。
  美莲惊惶跪下,指天盟誓道:「老爷对我们娘俩大恩大德,婢子就是狼心狗肺,也不敢再做那些偷鸡摸狗的丑事!」
  谭淑贞掩了衣襟,起身道:「实不关美莲妹子的事,再则爷您吩咐那母子一日两餐只有窝头腌菜再配一碗米粥,伙食上也没甚油水克扣的。」
  「我吩咐的?」丁寿仔细回想一番,好像还真有那么回事,当日知晓妙善嫁人的消息,回来余怒未消,便迁怒了那对倒楣蛋,细想想,那二人也算是受了无妄之灾。
  「老爷处置得对,一对阶下囚还弄不清状况,整日搬弄老爷是非,早该便这般收拾他们了,」美莲替主家愤愤不平,忿忿道:「便是如今伙食,多少贫民小户辛劳一天也不过吃的这些,他们一天到晚甚活计也不曾干,吃著白食还觉不公,真是喂不熟的白眼狼,照奴婢说,直接饿上他们三天,就全都老实了。」
  美莲出自大同边地,对百姓疾苦有切肤之痛,丁寿却不能如她般考量,揉揉眉心,吩咐道:「先将那朝鲜大妃带来,看看她如何说。」
  美莲应声退下,谭淑贞也要避开,却被丁寿一手拉住,指了指胯间高高顶起的帐篷。
  谭淑贞一脸为难,流波婉转,瞥了眼外边,示意待会儿还有人来,丁寿兴头一起,哪管这些,只是更加坚定地点了点头,谭淑贞无奈,只好俯身跪了下去…
  …
  尹昌年被领进屋时,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奇景:丁寿靠著椅背,双目半闭,腰杆前挺,一个相貌端庄的美貌妇人跪在他的膝前,正用自己的朱唇上下吞吐吸吮著双手捧著的粗壮巨阳。
  更令尹昌年惊奇的是身边的丁府女管事一副见惯不怪的模样,面不改色地敛衽禀道:「老爷,人带来了。」
  「嗯,你下去吧。」丁寿享受著阳根处源源不绝的销魂快感,舒服地轻哼了一声,随意摆摆手让美莲退下,闭著眼睛问道;「大妃一向可好?」
  尹昌年不愿见丁寿丑态,默默垂下眼帘,却又正看见席前布置的一桌丰盛酒菜,联想自己母子每日所进的糙劣饭食,不由恚恼讥嘲道:「大人风流快活,难为还记挂我们母子!」
  嗯?缓缓睁开双目,丁寿打量著眼前女子,容颜比之前所见的确消减了几分,看来这段时日是吃了些苦头,「大妃可是觉得受了委屈?」
  「我母子虽是小国下臣,但也自有品级俸禄,大人如此对待,不嫌失了天朝气度么?」尹昌年愤懑言道,她自有生气的道理,美莲当初虽减了他们的日常供应,但毕竟是背著丁寿所为,也怕真个饿坏了二人被丁寿惩治,因而平日还不致丁点儿荤腥不见,至少保证他母子无枵腹之忧,朝鲜王宫中的御膳说穿了也就是吃个花样排场,论及菜色怕还不如大明朝江南地主们的日常饮食,这母子虽觉受了冷遇慢待,还不至无法接受。
  可丁二爷那次严令一下,尹昌年和李怿的饮食标准算定了性,府中人执行起来不打折扣,那是真个一点儿油花都不放啊,李怿初次直接连盘子带碗都甩了出去,将之斥为「猪狗食」,认为丁寿是在有意羞辱他们母子,这根本便不是人吃的食物,至於朝鲜饥民百姓平日煮食松针度日,那自不在这位朝鲜大君的考虑之中。
  丁府的人也不惯著他们,下次送来的照旧是窝头咸菜小米粥,不吃拉倒,收拾了便走,没两天下来李怿便扛不住了,肠胃这东西并不因为主人身份高贵就给面子,不吃真他娘的饿啊!因此李怿很快便从摔盘子砸碗,蜕变到连盘子都舔得一乾二净,即便如此,早晚四个窝头的伙食标准还是饿得这位朝鲜大君眼珠子发蓝,每日早晚翘首以盼,只等著送饭人来,若是灶上人手上失了轻重,将哪个窝头做得大了一圈,都足够让这位晋城大君开心得手舞足蹈了。
  尹昌年母子天性,可以自己忍饥受饿,可以节下口粮让给李怿,却无法忍受自己一心期望成为朝鲜中兴明主的儿子惶惶如丧家犬般不堪落魄,是以今日执意要见丁寿说个明白。
  这娘们看来没长记性,还敢这般与二爷我说话,丁寿心中有气,戏谑道:「
  大妃所言不差,大明自应有上邦气度,只是如今大妃母子身陷丁府,丁某人是何出身,想来大妃也清楚一二,可是要在下用诏狱手段款待贤母子?」
  尹昌年霍然变色,锦衣卫凶名昭著,便是身在海东也闻其大名,眼前人行事不依常理,真要逼急了他,恐真会对自己母子下毒手。
  心念及此,尹昌年惊出一身冷汗,不由放软身段,施礼哀求道:「罪臣母子行事差池,致有今日之果咎由自取,不敢奢求其他,只望大人念我母子飘零异国之凄苦,日常饮食用度上照拂一二。」
  「大妃早这般识趣,大家彼此间怎会有此误会,好说,好说。」丁寿面上嘻笑,心中暗道该如何略施薄惩,与这外藩女子一个教训,他不住端详著眼前女子,明亮双眸旁已有了几条淡淡细纹,姣好容颜并未随著韶华一并逝去,依稀仍可辨出昔日统领朝鲜後宫的中殿风姿。
  这女人也颇有几分风情啊,丁寿小腹中欲念涌动,胯下丑物更加勃发,正自卖力含吮的谭淑贞顿时感受到了口中变化,鼻腔中发出「嗯嗯」呻吟,却始终未将口中物吐出。
  低头轻抚著谭淑贞用力收缩而微微凹陷的面颊,丁寿眼皮一抬,斜睨著尹昌年笑道:「善待大妃母子自是无妨,只是丁某平日治家严谨,贤母子往日对在下多有不敬之语,若不给下面人一个说法,府内恐会乱了规矩……」
  「这……」尹昌年顿时犯难,犹疑道:「不知大人有何见教?」
  「好办,丁某与大妃立一赌约,只要大妃赢了,丁某自然遵从安排,锦衣玉食照看二位,若是输了……」丁寿嘿嘿一笑,「二位也只得认命。」
  尹昌年别无他法,硬著头皮道:「请大人出题。」
  「简单,」丁寿向下指了指,邪笑道:「只要大妃如她一般,能将丁某人的宝贝命根子一次全含进嘴里,便算得胜。」
  尹昌年一听怫然作色,柳眉倒竖厉叱道:「大人莫非当我乃娼妇妓女乎!」
  「愿赌服输,两厢情愿,大妃何处此言,」丁寿不经意地转目拍拍自家肩头,「大妃若是不愿,就请自便,丁墨这里还有事忙呢!」
  尹昌年看著螓首上下起伏不停的女子背影,念著儿子每日所受饥苦,将心一横,也罢,人在屋檐下,就此认命吧!
  「大人说话算话?」尹昌年紧咬著下唇,一字一句道。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丁寿拍拍谭淑贞後脑,她立即会意起身,让出位置。
  「啊!」待看见那根阳物全貌,尹昌年不由玉手掩唇,失声惊呼,粗若儿臂,足有七八寸长,这如何吞得下去!
  「怎样?」丁寿得意地在湿淋淋地棒身上弹了一下,那根巨阳立时摇头晃脑个晃动不停,「大妃如今後悔,还来得及。」
  尹昌年望了一眼谭淑贞,她与谭淑贞往日并无交集,只看她那般举止娴雅,仪态端淑,实难想像竟做出这等淫行,她既能行,我又如何做不得!
  心中打定主意,尹昌年坚定道:「只望大人不要食言。」
  丁寿噙笑点头,尹昌年盯著他胯间那根张牙舞爪的狰狞巨物,缓缓走近,屈膝跪在男人两腿间,待汗润莹白的掌心握住那火烫棒身的瞬间,她不禁娇躯一颤,随即狠了狠心,拼力大张檀口,朝著紫红菇头含了下去。
  仅只一个菇头便大如鸭卵,撑得尹昌年唇角欲裂,想著儿子李怿,她还是用尽力气,一分分地将那粗涨阳物纳入口中……
  才只吞了一半,尹昌年便感觉那巨阳顶端已然抵在喉咙,压得她胸口一阵烦闷欲呕,险些将嘴中物件一口吐出,好歹强捺著不适,粉长秀颈略微调整了下方向,闭著眼睛朝前继续吞咽。
  似乎过了很久,噎得眼角垂泪,挺直鼻端终於碰触到了男人腹间茂盛毛发,朱唇只要再向前吞入几分,便可将男人的硕大棒身全部纳入嘴中,尹昌年不由一阵窃喜。
  丁寿一直观察著这位朝鲜大妃的神情变化,见她面露喜色,促狭一笑,腰身猛地向前一挺……
  猝不及防间尹昌年顿觉一根粗大棒子直戳进了嗓子眼,再也抑制不住喉间传导而来的那股反胃恶心,身子倏地向後一退,伏地一通剧烈干呕。
  丁寿一脸惋惜,「功亏一篑,大妃可是输了……」
  「不,求大人再给一次机会,这回妾身定然不教大人失望。」尹昌年不顾面上泪珠口水,反身抱住丁寿大腿哀求。
  「丁某说过了,这规矩不能变,除非……」
  「除非什么?」尹昌年心底又萌起了一丝希望。
  「谁教丁某如今箭在弦上,除非大妃肯勉为其难,帮在下去了这股子邪火,自然一切都好商量。」丁寿暗中运劲,那湿淋淋亮晶晶的狰狞巨物仿佛活过来般敲在了朝鲜大妃的面颊上。
  「不,不行……」尹昌年颓然跌坐,「我乃朝鲜成宗大王正妃,如何能够失节丧贞!」
  老子鸟儿都含了,这时候装起贞洁烈女给谁看,丁寿心中不屑,漠然道:「
  既然大妃吝惜那无谓名节,就只好让大君殿下受苦了,淑贞,送大妃回去。」
  「别……我做!」屈辱泪水顺著尹昌年雪白面颊滚落,含羞带愤地垂首道:「只求大人遵守承诺,照拂我儿。」
  「照这桌酒席整治一份,与大君送过去。」丁寿吩咐道。
  谭淑贞领命退下,丁寿把头一歪,眄视著地下跪著的人儿道:「如今这里也没外人了,大妃欲待如何?」
  尹昌年拭去眼泪,起身将自己白皙胴体从赤古里裙中解脱而出,她的身材虽不如杜云娘与谭淑贞等人丰腴肉感,却胜在结实紧致,一对大小适中的雪白酥胸挺拔依旧,实不像她这个年纪应该有的,丁寿默默欣赏著眼前娇躯,莫说此女尚有七分颜色,单只她曾经朝鲜大妃的身份,就足以勾起男人的征服欲望,自己竟然容她空置府内许久,真个暴殄天物。
  尹昌年此时已然下定了决心,大方赤裸地走近丁寿身前,将他推倒在宽大椅背上,骗腿跨在男人腰际,扶正菇头对准自己桃源洞口,慢慢套坐了进去。
  尽管有著方才唾液口水的润滑,进入的过程也并不顺利,努力一阵後仅仅塞进了一个紫红肉龟,尹昌年似乎不耐等待,猛地向下一坐。
  「啊——」一声惨叫从朱唇中传出,下坐力道过猛,早已荒废许久的花径干涩紧窄,如何能容纳丁寿这等巨阳,下身穴腔犹如撕裂般,教尹昌年疼出了一身虚汗。
  丁寿垂目见二人性器交合处,肥厚肉瓣紧紧裹夹著粗壮棒身,如绳套般勒得紧紧当当,不想她这久旱妇人小穴竟还这般紧致,当即抓著她双乳埋怨道:「何必这般性急,不怕伤了身子么?」
  尹昌年长长吁了口气,慢慢缓解骤然交合造成的体内不适,待稍一适应,便开始主动蹲套不停,喘息道:「只求……大人如约照拂……我儿,些许疼痛……
  又……又算得什么……啊……哦……」
  丁寿挺腰将玉杵插入花心深处,插得怀中娇躯一番剧颤,「可怜慈母心,丁某说到做到,你宽心就是。」
  「谢……谢大人。」尹昌年空旷日久,腔内穴壁敏感娇嫩,在丁寿几十次挺耸冲击下便娇弱不堪地丢了身子,她紧紧抱住身下男人,继续疯狂地上下坐套,主动将椒乳送到男人嘴里品尝,由著他一次次将自己送上云霄仙境。
  伏在男人肩头上,尹昌年咬紧贝齿,泪水止不住地顺著面颊淌下,心中只顾默念:「大王,妾身对不起你,都是为了怿儿,原谅妾身吧……」
  
  尹昌年拖著疲惫身躯回来时,李怿仍在对著一桌盛宴大快朵颐,见了母亲,顿时喜不自胜迎了上来。
  「母亲用了什么法子让那丁贼就范?」
  尹昌年含笑摇头,「没什么,无非以死相挟罢了,那丁大人担心我一命呜呼无法向大明皇帝交待,自然也就服了软。」
  李怿恍然大悟,「母亲英明,哼,我早说那丁贼是色厉内荏,虚张声势,他怎敢让我等有所损伤!」
  「虽是如此,但你我安危毕竟握在人家指掌之间,我儿以後不要再口出妄言,对丁大人不敬了。」尹昌年谆谆教诲道。
  「母亲教训的是,孩儿记下了。」李怿经过这阵子苦楚,也是心有余悸,长了教训。
  「我儿能牢记娘亲教诲,我也就放心了。」尹昌年爱怜地摸著李怿面颊,眼中满是慈爱。
  「母亲今日怎么了?」尹昌年彷似儿时般的爱抚,教李怿有些不自在。
  「没什么。」尹昌年躲闪掩饰。
  「母亲还未用饭吧?快随我一同用些。」李怿捧过几盘佳肴。
  「我在外间用过了,如今疲乏得很,先去换身衣服睡了。」尹昌年缓缓起身。
  「母亲早些歇息。」见尹昌年神情倦怠,李怿急忙应道,目送著母亲进了里间,他所不知道的是,在尹昌年裙下,滚烫的白色混浊液体,正顺著她光滑大腿缓缓滴淌。
  
  酒足饭饱,李怿心满意足,照例向母亲问安,大君殿下自幼儒学薰陶,晨昏定省的礼节自不能荒废的。
  「母亲……」拉开房门的一瞬,李怿魂飞天外,眼前只见一双白色布袜飘荡荡悬在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