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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1/06/28 08:34 / 28571 / 524
【小说】大明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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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侠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7/02 00:27:10

第五百一十四章 查盗案各抒己见 论殿试别出心裁
  锦衣卫衙署,心情烦躁的郝凯将一摞文书重重摔在了桌案上。
  一旁翻阅公文的于永被吓了一跳,蓦地抬头,不满道:「老郝,我哪里得罪你了,莫名其妙摔甚桌子?」
  「不是冲你。」郝凯没好气道。
  于永将手中公文放下,慢条斯理道:「这屋内就你我两人,不是冲我,那是奔着谁?」
  「还能有谁,姓杜那废物呗!」
  于永恍然,「你说……杜星野?」
  「就是那个走了狗屎运的,他奶奶的,寸功未立,就加官升级掌了内巡捕营,你我随着卫帅在西北出生入死,连命都差点丢了,也没他那好官运!」杜星野因任着巡捕营参将之故,丁寿奏请给他加了署都指挥使的官衔,着实教郝凯眼热万分。
  于永对此却不以为意,微笑道:「老郝你也不必计较这一时长短,你我去岁之时也不过才区区千户,如今俱都独当一面,还不是都靠着卫帅恩遇简拔,跟着他老人家,吃不得亏的。」
  「你当然想得开啦,此番围捕畿内白莲逆匪,你又是大功一件,少不得升官领赏!」郝凯瞥了一眼洋洋自得的于永,满是艳羡。
  于永呵呵笑道:「借你吉言,其实我不过是动动腿,卖把子力气罢了,全是卫帅恩典抬举。」
  两次三番抬出丁寿来,郝凯也发作不得,鼓着肚子道:「我也非是说卫帅亏待,只是咱们都是父父子子在卫里混了几辈子,一步一步才慢慢熬了上来,那杜星野一个野路子,旁的毫无建树,仅只靠着给卫帅看家护院,怎地就爬到我们头顶上去啦!」
  郝凯等人都是世袭的锦衣卫,对那江湖草莽出身的杜星野自带着几分轻视,更别说杜星野的内巡捕营和他掌管的西司房在职权上多有重合,让郝凯有种被人到碗里抢食的愤怒。
  「许就是靠着看家护院,走通了那些太太奶奶的门路,卫帅才高看他一眼…
  …」以己度人,于永自问若混到这么个差事,绝对搞好和丁寿内眷的关系,这枕头风吹舒服了,可比什么功劳都管用。
  「升官也就升了,可他也得有那本事挑起这份担子,他娘的,青天白日里让人将盗犯劫走,害得老子西司房都不得消停,他巡捕营的人都是吃干饭的不成!
  」既然职专贼曹,京里走了人犯自也脱不开干系,郝凯愈想愈气,又拍起了桌子。
  「你说齐彦名他们几个?」于永也听说了此事,转目问道:「那群人还没抓到?」
  「一群惊弓之鸟,好不容易得脱牢笼定然是寻穷乡僻壤隐姓埋名蛰伏起来,哪里去寻!」郝凯瞪着眼睛气哼哼道:「诏狱里几时听过有逃犯!煮熟的鸭子都能让飞了,三法司的人和巡捕营都是他娘一班废物!!」
  于永冷冷道:「老郝,说话留神,巡捕营的提督而今可是咱们卫帅。」
  得了于永提醒,郝凯自觉失言,急忙住了嘴巴,于永向外张望一眼,低声道:「巡捕营而今也算是锦衣卫的分支,有些事心里明白就得了,闹得满城风雨,传到卫帅耳朵里也不好看……」
  「我他娘就是咽不下这口气!」
  「咽下咽不下的,就看卫帅如何发落吧……」于永转目向后堂方向望去。
  
  杜星野在地上跪伏良久,没得到上峰允许,头也不敢稍抬。
  丁寿在座上缓缓翻阅着被劫走人犯的卷宗,「老杜……」
  「属下在。」
  「当日犯人就这般轻易被劫走了?」
  杜星野头垂得更低,「属下得到消息,立即带人出城追捕,怎知贼人极为狡诈,布置了多路疑兵断后,属下追踪许久,最后还是失了踪迹。」
  话到最后,杜星野羞愧的声音几乎低不可闻。
  「你可是给本官添了个大麻烦,」丁寿无奈叹了口气,「锦衣卫负责缉捕不法,维护京师治安,若是往常,这事还能寻个说辞遮掩过去,可此番本官才以京师奸宄横行,治安败坏为由,叩请陛下增兵添将,你可知道这几千人马的编制来得多不容易,可巡捕营才一扩编,便出了这么档子事,你教本官在圣上与两班朝臣面前如何抬得起头来!」
  杜星野重重磕了一个响头,「属下无能,罪该万死,恳请卫帅治罪。」
  这还真不是杜星野的违心说辞,人要脸,树要皮,杜星野自觉是真没脸见人了,堂堂七星堡主昔日在江湖上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可自打穿上这身官衣,也不知是不是八字太轻,不合官运,可谓步步是坎,处处吃瘪,就没一件差事办利索过。
  南京跟梢糊里糊涂地被泡进了水里,给上司看家护院倒好,见天有刺客光顾不说,还没一个让他给逮到,好在上峰体谅,非但没有怪罪,还升官委以重任,杜星野感激涕零之余,着实想摩拳擦掌干出一番名堂,谁知还没等他腾出手来收拾京城内的不法奸邪,就上演了一出大逃亡事件,脸都被抽肿了的杜星野真是死的心都有了。
  「你才接手不久,也不能所有的罪责都教你扛了,毕竟本官才是巡捕营正牌提督……」丁寿又叹了口气,「起来吧,本官自去向陛下请罪就是。」
  「属下此番罪不可恕,更无颜面让卫帅为属下担责,求卫帅从严治罪,以儆效尤,塞群臣悠悠众口。」杜星野依旧跪地请罪。
  丁寿踱步而下,将杜星野拉起,「老杜,你是从东厂跟我过来的老人了,关系非比常人,要不是对你放心,也不会把阖府安危交给你守卫……」
  一提护卫这事,杜星野更是羞臊得无地自容,赧颜道:「属下疏忽职守,愧对卫帅重托。」
  「那些过去的事就不要提了,」丁寿也知道凭杜星野手底下的功夫,真撞上李明淑也就是送菜,也没迁怒的意思,点着他胸口道:「只要你这忠心还在,踏实办差,天大的事,自有本官替你扛了!」
  「卫帅厚恩,小人粉骨难报。」杜星野虎目含泪,感动不已。
  「别的话就不多说了,人犯既然已经逃出了京城,就与你的内巡捕营无关了,交给缇骑和六扇门去追捕吧,当务之急,把九门之内的隐患全部肃清,这种事不能来第二次了!」丁寿叮咛道。
  杜星野颔首道:「属下明白,劫囚贼人有备而来,定是事先得到消息,属下想来不是刑部便是大理寺,定有他们的内线。」
  「查,把人给我揪出来。」同样觉得被打脸了的丁寿恶狠狠吩咐道。
  
  刘瑾宅邸。
  「你小子还真是个招祸的命,走到哪里都要搅起一场风雨!」刘瑾倚在榻上,指着丁寿说笑。
  「也是白莲妖人流年不利,自个儿撞到了您老手上,实话说若不是白兄一路追到文安,小子也不会去趟这趟浑水。」丁寿涎着脸回道。
  刘瑾点点头,尖着嗓子道:「做得好,白莲教的那些混账行子越来越不成话了,竟然将主意打到了闯宫刺驾上,这一次将畿内教匪一扫而空,也算扫除了日后一个麻烦。」
  「收之桑榆,失之东隅,剿了河北的白莲教匪,却走失了城内在押的那几个大盗囚犯,您老晓得,这锦衣卫和巡捕营而今都在小子辖内,朝中那些科道言官们怕是又要折腾起来……」丁寿当即扮出一脸苦相。
  「你小子素来没脸没皮的,几时在乎过大头巾们的弹劾了?」刘瑾眼中含笑,揶揄了一句。
  「平日自是不惧那些酸子叽叽呱呱的废话,这不是赶上巡捕营扩充的当口,小子是忧心有些人借机生事,让万岁爷再改了主意……」
  「当今皇上圣明,自有主见,岂是几个穷酸腐儒便能蛊惑的,」刘瑾「嗤」
  的一笑,「哥儿你换个心思,京城内贼人猖狂,这巡捕营不是更有扩充之必要么……」
  丁寿恍然,笑道:「还是您老高见,小子当局者迷,竟白担心了一场。」
  「你也别光想着轻省,该操的心还是要操,张忠的事我听小川说过了,你就打算这么揭过去?」
  就知道白老三不会帮二爷瞒着老太监,丁寿吸吸鼻子,陪笑解释道:「公公您也晓得张忠为人,贪财不假,但若说他会与白莲妖人勾结行刺圣上,小子是万万不信的,经此一事想来他日后也会有所收敛,办差更加尽心竭力,再则当时正好要张茂的人头来演出戏,小子便斗胆做了个顺水人情……」
  「你这顺水人情一做,那张忠可是被你拿捏住了,恐将来再不敢对你丁大人说半个」不「字了吧?」刘瑾扬眉轻笑,意味深长。
  丁寿也不否认,只是笑道:「他听我的,我听公公您的,左右都是为陛下效力,何分彼此嘛!」
  刘瑾哈哈大笑,点着丁寿道:「你晓得这点便好,自古使功不如使过,那张忠愿意留就留着吧,他难得也算侍奉御前的听用之人,若让陛下知晓身边人牵扯进教匪谋逆之事,怕会引得圣心烦忧,就放他一马吧……」
  「您老事事为圣上考虑,耿耿忠心,无微不至,小子望尘莫及。」
  刘瑾被丁寿奉承得开怀,家院老姜来禀道:「老爷,东厂丘公公来访。」
  「老丘来了?请他进来。」刘瑾吩咐一声,转头见丁寿神色微窘,展眉道:
  「哥儿又怎么了?」
  晓得自家事的丁寿一咧嘴,苦笑道:「只怕丘公公会来寻小子的不是……」
  「丁大人也在?」果然,丘聚拎着袍子迈步进门,抬眼一见丁寿,脸色顿时沉了下来。
  「丘公公安好。」丁寿主动问候。
  「托福,尚没被某些人给气死。」丘聚哼了一声,连礼都懒得回,自寻了把椅子坐下,托着下巴乜视丁寿,目光很是不善。
  「有人得罪了丘公公?可要在下着人将他锁来,替您出这口气。」丁寿故意装糊涂。
  「把你自个儿锁了吧,爷们说的便是你。」丘聚没好气道。
  「我?」丁寿一脸惊诧,「这却奇了,在外朝人眼中」厂卫「从来是秤不离砣,公不离婆,混为一谈的,小子怎敢开罪公公您呢?」
  「话说得好听,我东厂拿人都被你锦衣卫给挡了回来,还敢说没有得罪?下次锦衣卫怕是就要进我东厂拿人了吧!」丘聚厉声叱道。
  丁寿撇撇嘴,无谓道:「锦衣卫奉旨办差,倘若东厂内有人乱法不轨,保不齐还真有那一天……」
  丘聚一听这话登时拍案怒喝:「放肆!」
  「好了,你们两个一见面就针锋相对,当咱家不在吗?」刘瑾轻揉眉心,略带不满地瞥了丁寿一眼,「哥儿,丘公公毕竟是前辈,还不赶快赔个不是……」
  得了刘瑾吩咐,丁寿不情不愿地凑上前施了一礼,「小子适才口无遮拦,公公您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丘聚一声冷笑,转头不语。
  刘瑾道:「老丘,伸手不打笑脸人,别和小孩子计较。」
  丘聚鼻端喷出两道粗气,强压怒火对丁寿道:「岂敢,只消丁大人高抬贵手,将那嫌犯杨虎交予东厂,咱家便感激不尽啦!」
  丘聚阴阳怪气,丁寿同样皮笑肉不笑道:「常言说捉奸成双,捉贼拿赃,无凭无据,便要擅捕公差,小子实在担心东厂此举,难以服众……」
  丘聚霍地起身,怒道:「你锦衣卫平日里无凭无据、擅捕滥捉的事干的还少吗!」
  「老丘,消消火,有什么事不能坐下好好说。」刘瑾靠在罗汉榻上轻轻一句话,丘聚发作不得,忿忿坐下。
  「年轻人不懂轻重,嘴上也没个把门的,老丘不要与他一般见识。」看似责怪了丁寿一句,刘瑾又道:「不过这回缉捕白莲妖人,东厂立功不小,也是寿哥儿大度分润所得,呈报御前,你老丘面上也有光彩,你不称谢也就罢了,怎么还在鸡毛蒜皮的小事上纠缠不休?」
  丘聚急道:「陆坤他们三个的性命可不是小事,你我执掌东厂这些年,几时吃过这么大的亏来!」
  「咱家听小川说过原委,寿哥儿说得也有几分道理,冤有头债有主,又无证据证明那杨虎与陆坤几个的命案有关联,当时正值倚重六扇门之时,东厂拿人确是不妥……」
  「那如今呢?」丘聚追问道。
  丁寿急忙接口:「如今妖人归案,正是论功行赏之时,若是不明不白擅捕有功之士,怕会让下面人寒心呐!」
  丘聚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阴恻恻笑道:「丁大人还真是体恤下情,赏罚分明啊……」
  「公公过奖。」
  「不过咱家却不怕背这个坏名声,人由我东厂来拿,有什么怨气骂名尽管朝我丘某人来就是,杨虎咱是拿定了!」
  丁寿欲待争辩,刘瑾摆手止住了他,「老丘,杨虎的事你放一放吧……」
  丘聚一怔,刘瑾又道:「如今肃清河北贼盗还有要借重六扇门的地方,大理寺走失的那批人犯中不乏大贼巨盗,那些人若再死灰复燃,地面上又要不太平了,除恶务尽,你们也该晓得这个道理……」
  丘聚犹不死心,「那杨虎就这么放过了?」
  「你真正要找的人又不是他,河北群盗之间多有勾连,或许能从那些人身上得到些线索。」
  老太监明显偏向自己,丁寿喜形于色,「公公说的是,小子已命缇骑四出,有他们和六扇门的公人配合,定能将那些漏网之鱼一网打尽。」
  「锦衣卫连京师内的逃犯都追缉不到,还指望他们能找到藏匿山野的贼人潜踪,呵呵……」丘聚唇角微垂,笑容轻蔑。
  打人不打脸,姓丘的你这是不讲武德啊,丁寿眼睛一瞪,就要反唇相讥,刘瑾突然问道:「寿哥儿,劫囚的贼人可有下落了?」
  狠狠瞪了丘聚一眼,丁寿不敢怠慢,回道:「回公公话,小子猜想刑部或大理寺应该有贼人的内应,正在布置盘查。」
  刘瑾轻轻点头,「老丘,这事你来接手。」
  丁寿急道:「公公,缉查捕盗可是锦衣卫的差遣……」
  「那就做好你自己的差事,老丘有钦差总督东厂的名头,各衙门里都有番子坐班,鞫问法司官吏,比你更适合。」
  斜睃一脸难堪的丁寿,丘聚难掩畅快得意,微微欠身道:「您老知人善任,静候佳音就是……」
  
  乾清宫。
  「臣奉皇命赴文安颁赐颜氏旌表,不料却牵扯进地方剿匪捕盗之事,未请圣意便擅自行事,还请陛下开恩勿要降罪。」话说得郑重,丁寿浑没半点请罪的模样,优哉游哉地品茶吃点心。
  御案后的朱厚照白了他一眼,没好气道:「你都把自己开脱掉了,朕还有什么可说的,倘若你放着捕拿盗匪与白莲妖人的正事不顾,只一心给妇人立牌坊,那才真该治你的罪呐!」
  「臣自然知道陛下体恤,可此番捕盗之后,未等陛下御笔勾决,刑部发文,便妄决盗首,有悖朝廷法度,更对陛下有些大不敬,臣心中着实过意不去,这不琢磨着先向陛下请个罪么……」丁寿吞下一块酥皮点心,含糊说道。
  朱厚照「哈」了一声,讥讽道:「你丁大人平日里和朕耍聪明斗心眼时可曾记得有大不敬之罪,如今装模作样地扮给谁看?」
  「臣下可是真心实意,要不然现在就磕头陪罪……」丁寿拍拍手上残渣,就要站起行礼。
  「你安生坐着吧,那事朕听老刘说过了,为免白莲妖人打草惊蛇,也是无奈从权之举,若事事请旨行事,那贼盗还不都跑光咯,只消三法司核对刑犯罪有应得,没有伤及无辜,那也算不得什么大事……」
  老太监还真贴心,丁寿心中窃喜,又一脸为难道:「可所决人犯中有一人有陛下赦免的手谕,臣接到迟了,未及遵旨……」
  「那事啊……」朱厚照一挥手,果决道:「杀得好,朕原听着张忠说他那本家兄弟只是误交匪类,牵涉未深,又看他哭得凄惨,怜他手足情深,才写了那道手谕,怎知竟还是个盗魁要犯!他回京后已先向朕哭诉请罪了,只说往日受了蒙骗,到文安看了兄弟罪状,才知事情真相,心中也是追悔莫及,哼,还算他分清轻重,否则纵了要犯,朕定治他个欺君之罪!」
  张忠这小子果然伶俐,晓得小皇帝恼人欺哄却心肠软的脾性,先将自己摘了干净,不过也好,省了二爷许多口舌,丁寿心思暗转,又道:「还有日前法司狱囚被劫一事,臣下执掌锦衣,不能肃靖宵小,以致天子脚下首善之地大案频发,请治臣下失察不职之罪。」
  朱厚照掩嘴打了个哈欠,「你当时又不在京里,押解之人又非锦衣卫,真要论罪,刑部大理寺和兵马司都比你的罪过重,哎,你讲了许多累不累?到底想说些什么?」
  丁寿转头冲着小皇帝嘻皮笑脸道:「臣的意思选拔兵士扩充巡捕营的事该催上一催了,倘若都门内巡查军士充足,那些贼人也不会如此肆无忌惮……」
  人心不足蛇吞象,有了刘瑾托底,丁二已经由原本担心内外巡捕营扩编一事泡汤,转为了急求速成,毕竟练兵整合,也需时间筹备。
  「此事你只管催兵部就是,何须烦朕,诶,朕问你……」朱厚照忽然屏退左右,召唤丁寿近前,神神秘秘地凑近低声道:「寻刘姐姐的事办得怎样了?」
  「啊?」小皇帝弯儿转得太快,丁寿一时没反应过来。
  「啊什么,你不是忘了吧?!」朱厚照涨红脸道。
  「臣岂敢忘怀!」就是真忘了也不能认啊,瞧意思小皇帝可会真为这女人跟自己翻脸的,偏这事还不能告诉刘瑾,连个说情的都没有,丁寿暗暗叫苦,干笑道:「外省拣选入京的乐工中没有陛下要寻的人么?」
  「要是有朕还寻你作甚!」朱厚照毫不客气地喷了丁寿一脸吐沫星子。
  「那……那就继续调送即是,大海捞针,并非易事,总需要些时日的。」丁寿苦想着给小皇帝安排什么消遣,「陛下深解音律,各省三院乐工中也不乏精通艺业者,陛下不妨趁此机会从中选出些人才,谱编新曲,流传后世。」
  小皇帝重重叹了口气,无力地向后一倒,靠在御座上道:「寻不到刘姐姐,朕食不知味,灵思枯竭,哪有闲情填词谱曲!」
  这熊孩子还是个痴情种,放着后宫三千佳丽不理,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素来多情博爱的丁二爷表示理解不能,还是顺着话头道:「刘氏女得陛下垂爱如此,真是几世修来的福气!」
  「什么福气是几世修来的?」一个又亮又脆的声音突兀响起,将君臣二人吓了一跳。
  什么人胆敢擅闯禁宫?丁寿回身,见一个娇小瘦削的宫装少女步履轻快从外奔了进来,后面还跟着一路小跑的张锐。
  「是你?」来人还是丁寿旧识,赫然便是兴王府小郡主朱秀蒨。
  「你也在?!」朱秀蒨看到丁寿先是一怔,随即俏脸一板,笑容尽敛。
  「陛下,小郡主步子太快,奴婢来不及通传。」张锐呼哧带喘地躬身请罪。
  「知道了,你下去吧。」朱厚照晓得这位堂妹最近被母后宠上了天,在宫中恣意随性,宫人都不敢阻拦得罪。
  「秀蒨,你不在仁寿宫陪伴母后,怎地来这儿了?」朱厚照问道。
  朱秀蒨笑道:「太后午睡休憩,我才从咸熙宫奶奶那里过来,本是要出宫的,想着来给皇帝哥哥请个安。」
  小郡主刁蛮任性,不太理会那些繁琐的皇家礼仪,在安陆王府时有父母时时叮嘱管教还好,一到京师失了管束,立时原形毕露,莫说行走坐卧的日常礼节,连称呼都是不伦不类,张太后对她宠溺有加,朱厚照本人就是不拘常理的荒唐性子,平日对她也不加约束,让朱秀蒨更是无法无天,这深宫大内说进便直闯了进来。
  若是往常朱厚照也懒得计较,只是方才君臣二人聊得话题实在不足为外人道,让他有些心虚,肃然道:「朕与丁卿正在商议军国大事,好歹也让人通传一声,岂可冒失乱闯。」
  怎知朱秀蒨非但没反思过错,忽闪忽闪地眨了两下眼睛,疑惑道:「军国大事?我怎听方才说的是甚福气、垂爱、好像还有个女人什么的……」
  朱厚照一阵剧烈咳嗽,「一派胡言!朕分明说的是……是……,那个丁爱卿,我们君臣方才在商议何事来着?」
  小皇帝你平日的健色没白练啊,传了一手好球,丁寿横了朱厚照一眼,欠身陪笑道:「陛下贵人多忘事,霸州文安民妇颜秀守贞殉节,蒙圣恩题」两指题旌,贞烈之门「,臣事毕回京,方才正是在向陛下交旨复命。」
  「对对对,」朱厚照连连点头,「就是这个颜氏的事来着。」
  朱秀蒨蛾眉轻敛,「颜氏?我怎么适才听到的好像是刘氏,还有那垂爱、福气,又是怎么回事?」
  「对啊,怎么回事来着?」朱厚照眼巴巴望向丁寿。
  熊孩子这点出息,我呸!丁寿颇为不敬地在心里鄙视了下小皇帝,面色不改道:「哪有什么刘氏,颜氏乃新科进士陆郊之母,说的乃是陆氏,陆家全族铭感圣恩,谢陛下恩泽广布,泽被陆门,是他们全族老小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好,知恩奉君,足见我大明教化之德。」朱厚照夸了陆家人一声,还不忘向丁寿投去钦佩赞许的目光,真是人才啊,瞎话张口就来,天衣无缝!
  朱秀蒨今日似乎要和这对无良君臣硬杠到底,疑惑道:「那不过一个贞烈牌坊,又算什么军国大事了?」
  「这个么……」丁寿咽了口唾沫,狠狠瞪向同样不知所措的朱厚照,倒霉孩子扯那么多干嘛,二爷都没法往回圆!
  「我大明以仁孝治国,引礼入法 礼法结合,奉行忠义节烈,故而……故而……」丁寿搜肠刮肚,大明朝可没一条律法写着要寡妇给男人殉节的,要二爷怎么编啊。
  内侍张锐适时走进,「启奏陛下,兵部尚书刘宇觐见。」
  「快请!」朱厚照与丁寿异口同声叫道。
  「老臣拜见陛下。」兵部尚书刘宇一步三晃地走进宫内,施礼拜见。
  「先生免礼,来人,赐坐。」朱厚照看今日的刘宇格外顺眼。
  尚书大人有些纳闷,今日皇帝实在热情过头,让他受宠若惊,甚至对面那个一向不对付的锦衣帅看他的眼神也是温情脉脉,让刘本兵心底发寒,不自然地夹紧了屁股。
  「刘先生有何要事要奏啊?」朱厚照笑语晏晏问道。
  没等刘宇接口,心领神会的丁寿便冲着朱秀蒨道:「戎机要务乃国之大计,郡主可否回避一二?」
  「你……」丁寿明目张胆的逐客令,险些将朱秀蒨肺都气炸,欲要还嘴终究还是顾及大体,愤愤顿足,准备告退。
  「也非是什么大事,戊辰科武举三场会试已毕,兵部遴选各地举子六十名,奏请陛下御览钧裁。」刘宇急忙起身,从袖中取出一份手本,双手呈上。
  「六十名?有这许多?」朱厚照亦觉惊喜,毕竟之前武举会试未成定例,所录举子零零散散,甚有空榜的时候,骤然一榜拔出来六十名将才,那话怎么说来着,幸福来得太快,皇帝一时还来不及适应。
  「天佑陛下,本科才堪大用举子甚多,老臣依据朝廷新颁《武举条格》,精选优拣,尚得此数,非是兵部虚应故事。」
  「比武的?皇帝哥哥可否借我看看?」才走出去几步的朱秀蒨扭身便奔了回来,一脸期盼地央求朱厚照。
  朱厚照自小一人长大,对这位小几岁的堂妹颇为纵容喜爱,只要她不再揪着大风吹耳朵里的那几句话不放,看份名录有甚当紧,顺手就递了给她,兴奋道:
  「刘先生,你与朕说说本科会试情形。」
  看出皇帝龙心甚悦,刘宇也是暗喜不已,杨正夫所言不差,广录举子,上投陛下所好,下结众将之心,一举两得,何乐不为。
  刘宇清清嗓子,「正德三年戊辰科武会试四月开科,初九日初场较其骑射,十二日二场较其步射,两场俱于京营将台前较阅,十五日三场试策二道、论一道,于文场试之,先期请命翰林院官二员为考试官,给事中并部属官四员为同考试官,监察御史二员为监试官,试卷皆参酌文举会试例弥封、誊录编号,上书马步中箭若干,送入内帘阅卷,其答策洞识韬略、作论精通义理,参以弓马俱优者列为上等,策论颇优而弓马稍次者列为中等,之前弓马颇优而策论粗知兵法、直说事状、文藻不及者列于中等之后,其或策论虽优而弓马不及、或弓马偏长而策论不通者,俱黜之,断无滥竽充数之人。」
  朱厚照听得连连颔首,甚为满意,「好,先生辛苦,那之后又该如何?」毕竟《武举条格》也是才刚颁行,小皇帝又是甩手掌柜,对其中细节所知寥寥。
  「同样是仿文会试例,将有事于场屋官员及中式之人,梓其姓名,录其弓马策论之优者,为《武举录》进呈,随后张榜于兵部门外,次日引御前陛见后,俱赴中府用乐宴,并请命内阁重臣一人主席,宴毕备鼓乐、职方司官二员送武举第一人归第,中式之人依其弓马策论优劣不等分别加官署职,量才而用。」
  尽管往日看刘宇不顺眼,丁寿也不得不承认兵部这条格还是有点门道,只加署职官而非授实职,避免出现纸上谈兵之辈害人害己。
  「然后呢?」朱厚照满脸兴奋期待。
  「啊?」刘宇被皇帝问得一愣,「没……没然后啦,武进士送京营总兵官处量用,若有愿回原籍者咨地方抚巡官依秩委用……」
  「那朕呢?朕的殿试哪儿去啦?!」
  朱厚照霍地转头,瞪着丁寿道:「你当初不是告诉朕变革旧法,另加殿试,朕亲临考校嘛?!」
  丁寿搔搔鼻子,也觉意外,「刘大人,当初拟陈《武举条格》不是言讲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例吗,这没有殿试充其量只是武贡士,又何来参加会武宴的武进士?」
  刘宇支吾道:「臣想陛下日理万机,这御前陛见……便充作殿试了……」
  「什么?!」朱厚照与丁寿齐声大喝,吓得刘宇浑身一哆嗦。
  「文科殿试朕都可亲临,难道还抽不出时间考校武科么!」朱厚照怒气冲冲道。
  丁寿的话则更为诛心,「武举选拔全由兵部操作,这新科武进士究竟是天子门生,还是本兵你的弟子呢?」
  「老臣不敢。」刘宇被这话吓得再也坐不住了,颤巍巍跪下请罪,「兵部绝无藐视圣上之意,这《武举条格》初拟之后,其中细则也是呈报陛下朱笔御准的啊!」
  朱、丁二人互相对视,朱厚照道:「《武举条格》你没有看过?」
  「臣又不掌兵部,只听说那是仿照文举会、殿二试之例拟就,谁想他们竟将陛见当了殿试!」丁寿一副无辜委屈的神情,心中也是纳闷,小皇帝平日不是对演武之事颇为上心么,怎还漏了这个,「陛下也未曾御览?」
  「你又不是不晓得,朕诸事不顺心,大小事务都委了老刘处置,哪有闲情去看那个!」朱厚照瞪了丁寿一眼。
  合着您二位爷都没看过啊,心悸之余刘宇更觉憋闷,兵部一番辛苦,竟是媚眼全做给瞎子看!
  丁寿自然晓得小皇帝不顺心的事是哪一桩,急忙岔开,「万岁也不必心急,左右这六十人才经会试,照常兵部放榜,待陛见之日万岁再比文科之例出题廷试,陛下御笔钦点头甲,武进士之名也可实至名归。」
  不得不说二爷确有急智,仓促之间安排得明明白白,朱厚照连连点头称好,刘宇却心中叫苦,武科取士又不是过家家,你们想一出是一出哪行啊,忙道:「
  陛下,武举条例已颁,不宜轻变,给众举子朝令夕改之错象,从而心生怨恚,背离朝廷取士本意。」
  「刘本兵,你这《条格》上表第一句便是」参酌文举会、殿二试例「,陛下亲测廷试,何来轻变之说,况能御前比较,众举子怕是高兴还来不及,又岂会多加置喙!」
  「这……兵部事前未曾预备廷试事宜,一时间恐无从出题供陛下拣选啊!」
  丁寿一声嗤笑,「偌大兵部连从兵书经典中拣选几道策论都拟不出,还能替陛下掌管天下戎政么,抑或是刘老大人有心无力?或是本就没让陛下参与选才大典的心思?」
  刘宇冷汗「刷」地一下流了下来,这小子真是句句诛心啊,皇帝哪怕听进一句自己今后恐都没好日子过了,慌忙道:「臣年纪虽迈,亦熟读兵书战策,通晓经典文章,初拟几道策论力所能及,只是武科重在弓马,而兼取其策论,原与文科不同,若比例廷试,则习记问而疏弓马者得以争先,似于设武科选将才之真意未协,请陛下明鉴。」
  「那就比试拳脚兵器等技击之法好啦,反正这文章弓马什么的早在前几场就考过了。」朱秀蒨翻着那份武举名录早就不耐,里面记载尽是某某骑射中箭几何,步射有几矢中的,还有选录的策论文章,小郡主看得一个头两个大,与她心中期望的武学俊彦实在差距太大,此时终于逮到机会插话。
  小皇帝当即眼睛一亮,「这法子好啊,可比殿试文章精彩有趣得多!」
  刘宇嘴巴张得老大,「比试武艺?这是否太过轻率?」
  瞧朱厚照摩拳擦掌的兴奋模样,颇有亲自下场的架势,丁寿原先出这主意本就是要分散小皇帝精力,见他兴致一起,哪会让刘宇搅局,立即道:「两京十三省所选武举本就是要究极韬略、精通武艺之贤才俊杰,会试三场只验步骑射艺与策论文章,有失偏颇,陛下亲自拾遗补缺,实乃众举子之幸。」
  朱厚照哈哈一笑,「那便同文试一般,传谕众举子在奉天殿外较技。」
  「这个……」丁寿就是再哄小皇帝玩,也觉得这么干不妥,「奉天殿乃举行朝会等大典之所,妄动刀兵怕是有所不妥,依臣愚见,不如在太液池畔的紫光阁考阅技勇如何?」
  小皇帝不满摇头,「太轻率了,怎么也是朝廷抡才盛事,如何能设在西苑,这样吧,地点就设在午门外好了。」
  「陛下明见。」丁寿赞了一声,转头好似才发现那位瞠目结舌的尚书大人,奇道:「刘大人,不快去筹备殿试诸事宜,还在此作甚?」
  「我……这……」刘宇一句话没插进去,这三位你一言我一语,已经把事给定了。
  「先生还有事要奏?」朱厚照同样问道。
  刘宇左瞧瞧,右看看,满嘴苦涩,却没有抗旨的胆子,垂首道:「臣遵旨,臣告退。」
  注:明代武举一直侧重考的就是骑射步射和兵书经典,万历四十七年科臣请特设将才武科,初场试马步箭及枪、刀、剑、戟、拳搏、击刺等法,二场试营阵、地雷、火药、战车等项,三场各就其兵法、天文、地理所熟知者言之,结果「
  报可而未行也」,甚至天启年再度提出的皇帝殿试也因兵部「祖制武科不廷试,应遵往例为便」的理由而否决,直到崇祯四年,才有皇帝亲执殿试,也就是自此开始才有真正意义上的所谓武状元。
  不过崇祯帝设的技勇科也不是较量武艺,而是拉硬弓、舞大刀和举石锁,尽管这也在会试时引起了某些举子「选将才乎?选家丁乎?」的质疑,但考试项目就这么传到清朝,只是在内场文考方面逐步宽松,由从四书和兵书中选题,降为从孙吴司马三部兵书出策、《论语》《孟子》中出论,难度越降越低,乾隆时改为一策一论,全部从《武经七书》中选题,到了嘉庆时候考虑武人文化层次跌得厉害,干脆连策论都免了,只要默写一段百余字的《武经七书》就行,到最后内场考试基本流于形式,能选出什么人来只有天知道了。
  至于武举殿试地点,从清代钱载《上御紫光阁阅武举技勇侍直恭纪》来看,起码在紫光阁举行过廷试,不过考试内容也还是「校艺弓刀石,论才勇智仁」,书中为情节需要,设定午门比武,书友权作一哂,不必当真。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5/16 00:07:48

第五百一十三章 结缘蛮女得善果 施恩神医荐恶花
  天方破晓,檐上晨鸟低喃,一个娇小身影步履轻盈,匆匆闪入了丁寿所居庭院。
  「坏丁寿,臭丁寿,和蕊儿玩却不带我!」小海兰琼鼻微皱,心里嘀咕埋怨个不停。
  这话确是冤枉了丁二,丁大人在精虫上脑之余,犹记得小丫头好面子,大被同眠之下恐放不开,再则担心长今一个人太过冷落,这才给二人单开了一桌席面,让她们在住处自便,初时海兰还乐得少了许多人与她分享美食,可以肆无忌惮大快朵颐,可酒足饭饱之后,就有心思琢磨旁的事情了,蕊儿为何夜半还没见回来?
  海兰心中装不住事,有疑惑便直接问了出来,长今听后扁扁嘴,司空见惯道:「今夜回不来的,蕊儿姐定然是和师父又去做那脱衣服打架的游戏了!」
  长今连说带比一通解释,海兰忽闪了几下大眼睛,终于反应过来所谓的「游戏」是指什么,想起自己也和丁寿这般「打过架」,不由俏脸一红。
  「海兰姐姐,你脸怎么红了?」
  「啊?没,没有,就是适才多喝了几杯,有些燥热……」海兰心虚地摸了摸自己脸颊,果真好烫!
  这一夜海兰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忆着那销魂蚀骨的美妙滋味,有心想径直去寻丁寿,又怕被身边的长今知晓,怨她不够朋友,再说蕊儿还在丁寿处,要是让她见了自己癫狂流尿的丑样子,哎呀,以后还怎么见人啊!
  想到羞处,海兰扯被蒙住了脑袋,可是春心骚动,哪里是强忍得住的,好不容易捱到雄鸡报晓,蕊儿还未回屋,海兰再也憋受不住,让人笑就笑了,果断掀开锦被蹦下了床。
  「海兰姐姐,一大早你去哪儿啊?」被惊醒的长今睡眼朦胧问道。
  「哦,我……出去方便下。」海兰睁眼说瞎话,对放在床侧的朱漆净桶视而不见。
  好在长今困意正浓,没心思分辨她话中真假,「嗯」了一声,嘱咐道:「披上衣服,莫着了凉。」便头一歪,又睡了过去。
  海兰吁了口气,三两下胡乱套上衣物,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丁寿院子。
  轻轻推开房门,秀红等几个同样近乎彻夜未免的使女终于偷得片刻空闲,正歪在明间桌椅上拄着脑袋打盹,海兰拍拍「噗通噗通」乱跳的胸脯,静静心神,蹑手蹑脚关上房门,悄悄进了次间。
  眼前景象让小海兰目瞪口呆,次间中满是玲珑曼妙的赤裸娇躯,榻上地下白花花一大片,看得人一阵眼晕。
  一夜纵情狂欢,内宅众女在天魔极乐高明催情手法及无情征挞下,被丁寿整治得几番死去活来,如今个个全身酥软,虚脱地再也没有半点力气,半昏半睡之中,房内进来个人也不关切,身子都懒得动一下。
  「该死的坏家伙,这么好玩的事和许多人玩偏不带我一起!」海兰心中酸溜溜的,踮着足尖,从厚厚茵毯上横七竖八躺卧的娇柔胴体空隙间轻轻穿过,进了里间卧室。
  罗帐内并无丁寿人影,只有月仙与可人两个叠臂交股搂在一处,两对光滑玉乳紧紧相贴,面上春潮未退,胯间黑幽幽的毛发上更有些微玉露滴存,平添了几分淫靡味道。
  海兰轻咬下唇,疑惑自语道:「难道在外边?」方才她进来也只是匆匆一瞥,保不齐丁寿藏在哪个女人后面,自己未曾留意到。
  一念至此,海兰又蓦身转了出来,细细寻觅,靠山墙的榻上歪躺着慕容白,小慕容的两条长腿大大分张,斜垂在炕沿边上,腰下还垫了个绣枕,将那阴阜高高拱起,两片犹自红肿的蜜唇微张,毫无保留地将桃源私处暴露人前。
  宋巧姣挨着慕容白的一条长腿瘫软在墙角,浑圆笔直的雪白大腿微微蜷起,遮住了大半个丰硕香乳,一脸满足地正自酣睡。
  对面榻上躺着的是杜云娘与谭淑贞,两个成熟妇人显是承受了丁寿更多欲火,丰润娇躯周身上下布满了齿印吻痕,四肢更摆成了古怪地扭曲角度,二人疲惫之余都懒得矫正,就这副稀奇模样悠然入梦。
  雪里梅撅着雪白紧致的俏臀伏在一个竹熏笼上,叉开的玉腿间下面一片秽迹,也不知已趴了多久,娇嫩肌肤被熏笼篾条勒出一格格细密印痕,她还睡意浓浓,彷如不知。
  倩娘仰躺在四仙桌上,高晓怜跪伏在躺椅边,美莲则四仰八叉倒在茵毯正中……
  海兰东瞅西望,还是没发现丁寿,却从贻青身下找到了酥软无力的蕊儿。
  「爷……真不行了……让奴……歇歇吧……」蕊儿媚眼如丝,轻哼呢喃的媚荡春情让海兰险些认不出,更讶异她雪白胸脯和鲜红樱唇边结的一层白皮,闻起来腥腥的,有些似曾相识的感觉。
  「蕊儿姐,丁寿呢?」海兰拉起蕊儿轻晃娇躯,此间众人只有与她最是熟稔,要打听丁寿去向只有问她了。
  强睁开沉重如山的眼皮,蕊儿终于听清了海兰问话,也不及细想,下意识道:「爷?在东跨院……」
  
  被男人死死压在身下,李明淑伏在床上动弹不得,只有一双分张开的修长玉腿,随着男人撞击不时微微抽搐,如云秀发披散在光滑肩头,细密汗珠一滴滴顺着莹白脊背的诱人曲线滚落到纤细有力的腰窝处,与浑圆玉臀上滑落的汗滴交汇,形成一个浅浅水洼。
  美眸微阖,两行珠泪沿着李明淑玉颊无声垂落,救人不成,反陷罗网,被一个毛头小子夺去自己数十年坚守贞洁,李明淑初时羞愤欲绝,柔肠寸断却又无可奈何,只能任由丁寿每日里换着花样肆意蹂躏自己的身体,那段时日里,几乎身上所有孔洞都被男人的阳精所填满,只道这屈辱苦楚永无尽头,却突然之间被移至别院,那小色鬼再也未曾过来寻她,只当他贪图一时新鲜,如今劲头已过,已厌倦了自己,庆幸脱离苦海之余,却不禁有些许失落,习惯了夜夜春宵那欲仙欲死的滋味,如今空旷下来,身体深处竟感到莫名空虚……
  李明淑不知那是自己阴关被攻破之故,只为自己这份绮思羞愤不已,这段时日来她心无旁骛,专心静气凝神,排除杂念,她武功虽被搜魂指封禁,几十年修习内功的心境犹在,好不容易终将那股欲火邪念压制,本想收摄心神,再接再厉,期望突破体内禁制,却被黎明前突然而至的丁寿又一番肏弄,连日苦功毁于一旦!
  男人仿佛不知疲倦,那物件如同铁杵般一次又一次舂捣着她花心嫩肉,在一阵阵强烈至极的刺激下,无力抵抗的李明淑被他玩得七死八活,那压抑的淫欲如潮水般涌放,不过片刻工夫,便经历了三次登上云端似的高潮,直让她昏死了过去……
  一阵剧烈胀痛,原本昏迷的李明淑勉强清醒了些,脑中一片空白,只感受到后庭有一根火热粗长的硬物在不断进出抽送,不由羞恼得银牙暗咬,那小恶魔又在肏弄那里了!堂堂一国公主,千金之体,失身于人还嫌不够,竟非要每次都走那污浊之处淫乐才可!!
  纤美修长的娇躯极力扭动挣扎,李明淑欲要抗争以示不满,男人双手紧按住她两边肩头,臀后耸动更加迅猛。
  「啪~啪~」
  在清脆急促地肌肤撞击声中,李明淑柳眉儿轻蹙,秀眸微睐,忍不住轻声呻吟,螓首摆动,乌黑秀发散落下来,遮住了白皙秀美的容颜,在男人控制下她的反抗挣扎越来越是无力,赤裸玉体只是不时轻轻颤抖,显得可怜无助。
  贝齿啮着鲜红唇瓣,李明淑埋首雪白臂弯,她的身体已被丁寿开发得敏感非常,挺过菊蕾险被涨破的最初痛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又痛又胀,又酸又麻的压迫快感,那感觉紧张刺激,让人欲要窒息,迫不及待要大喊出来……
  「啊~~!」这声音分不出是快乐还是痛苦,李明淑只知道若不叫出,整个人都要炸开,眼角余光瞥见浑身酸软,像被抽了筋一样软软地瘫在床脚的尹昌年,面上犹带着不符合她这个年纪该有的盎然春意,心中不由想通了什么,既然反抗徒劳,莫不如纵情享受,活过一天便算一天吧……
  抛却矜持,任由身上的男人持续而猛烈的在她体内肆虐摧残,不再拼命抵抗体内越来越强烈的舒爽快感,用心体会那满涨难言的古怪滋味,这位朝鲜宗女娇靥酡红,春情勃发,原本紧绷的娇躯酥软下来,柔若无骨,竟展现出一股从未有过的诱人媚态。
  「喔~~」丁寿如野兽般发出一声怒吼,大手下探,紧紧掐住李明淑滑如凝脂的一双玉乳,下身用力朝前一顶,硕大阳物尽根没入雪白臀缝间,一股浑浊的炽热暖流射进干燥火烫的直肠谷道,烫得这位朝鲜公主十指抓紧身下衾褥,引颈长嘶。
  李明淑卧在床头呼呼娇喘着,清晰察觉到男人那根仍未软下的巨物在自己体内轻轻跳动,伴着那话儿每一次脉动,便有一股滚烫热流射入,并在肠壁中缓慢流淌。
  阳精射得涓滴不剩,丁寿健壮的身子忽地一软,如蝉附翼般紧贴着身下娇躯伏了下去,身下人儿软绵绵、汗津津,周身滑腻香软,丁寿未曾急着将阳物抽出,只是闭目享受着火热肠道紧箍带来的束缚快感。
  一条火热的舌头从李明淑晶莹玉润的耳垂边划过,带着几分揶揄的嘻笑声响起,「殿下似乎越来越享受这鱼水之欢了?」
  李明淑伏卧着没有答话,待气息稍定,声音平稳冷漠道:「你在盗采我的功力?」
  丁寿笑容一窒,好在女人面朝下被他压着,不虞被她看到,只是勉强笑道:
  「殿下何出此言?」
  「我虽不通此道,但也听闻世间有阴阳采补之邪功异术,每次和你……之后,我便感觉心中空空荡荡,丹田更有气虚之状,这绝非一般纵欲过度之象,究竟是也不是?」李明淑对此早有怀疑,索性一次挑明。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丁寿将李明淑微微汗湿的长发拨开,露出修长的雪白秀颈。
  「若是真的,你便给我个痛快,一次将我功力阴元采个干净,让我纵乐而死,到了阴曹地府也感你一分功德。」李明淑凝视着床脚下的尹昌年,幽幽说道,她并无子女牵挂,与其这样浑浑噩噩度日,反不如图个痛快,早脱苦海。
  丁寿嗤地一笑,轻舔着她后颈香汗,徐徐低语道:「殿下言重,殿下既闻采补之术,当也明白丁某施功之时甚为克制,若真个全力施为,殿下早在行刺当夜便已香消玉殒了……」
  「那你为何还不动手?难道我数十年苦修所积,你还看不入眼?若是要我配合,你只管说便是!」李明淑只想早脱苦海,想来天下习武之人鲜有对数十年功力弃之不顾的,只消能让她一死解脱,便是全便宜这恶魔又能如何!
  丁寿微微侧身,手指在她光洁的玉背曲线上轻轻滑过,啧啧摇头道:「殿下还是不了解丁某,相比内功增长,丁某更舍不得的是殿下你啊……」
  「殿下年岁不轻,全靠这身内家修为驻颜有术,倘若丁某辣手摧花,殿下纵然侥幸不死,散功后这花容月貌也将不复存在,丁某可真是舍不得!」
  「有了绝世武功,何愁不得年轻美貌女子为伴,大人何必执意为难于我这年长老妇!」李明淑软语央求。
  苦求着人家采摄自己,也算难得奇闻,丁寿笑道:「殿下也不必自视过高,纵然吸纳了你这身功力,恐也成不得什么绝世高手,再则凭丁某如今的官位权势,本也不愁无有美女相伴,只是天下美人虽多,藩国公主这等身份的,着实难觅!」
  「啪」的一声脆响,丁寿在李明淑圆滚饱满的臀峰上狠拍了一巴掌,打得股肉乱颤,臀浪层叠,淫笑道:「更别说还有殿下这等样貌身材的,丁某人怎会为了增进那些许功力,干出杀鸡取卵的蠢事……」
  「你……」李明淑无言以对,突然发觉和这小淫魔商议道理,简直是自取其辱。
  丁寿表面得意,心中却有苦自知,采补之法固能提升功力不假,却非是把人钱财掏出来放自己包里那般简单,被采补之人功力确会因流失精元而受损,甚若对方心狠不加节制,更能直接取人性命,但吸收者也绝非全盘接纳彼方功力,经过炼精化气之后,究竟能提升几分功力,还要看所修功法之优劣来定,他所学天精魔道已是此道翘楚,尚且不敢打下如此包票,其他功法可想而知。
  不过细想来也是,若是随便练个采补邪功便能将对方功力全部化为己有,怕是江湖上会多出许多淫贼色魔来,只消专挑些岁数大的武林女名宿下手,咬咬牙,含着泪,一炮下去就能增个几十年内力,谁还自己勤修苦练受那份洋罪,若是担心对方武功高会失手,也可以选那初入江湖阅历浅的雏鸟下手,既偷功又劫色,一举两得,积少成多,同样也能成为绝顶高手,何乐不为!
  正是因为采补之法远不如外界想象那般容易,且行径又易为江湖人士所不齿,易招致群起而攻,武林中那些甘冒风险的男女淫贼们多半是出于本性使然,纵有几个真欲以左道旁门以窥武道正途的,也苦于功法所限,见效甚慢,怕是还没大成便被武林合力给围剿了。
  丁寿虽是奇功在手,也至今有些关节还弄不明白,按理说既然采阴补阳,自然元阴醇厚或内力精深者对他天魔功助益更大,可这些年所经女子虽多,都还不及杜云娘初次及南京的柳春柔所得进益,便是被他采得精尽人亡的黄人瑛与王九儿也是一般,九花娘或许还有自己神智不清,未能主动操控吸纳之故,那黄人瑛可是出身华山正统的处子之身,自己当时又有意为之,为何还不及那区区秦淮一妓?丁寿百思不得其解,不由怨恚朱允炆死得恁早,想要请教解惑都不知向谁去问。
  李明淑好不容易渐渐恢复了些许力气,后庭中夹塞着的那根异物让她感到阵阵不适,轻轻扭了扭两片雪白臀瓣,「哎,你既然……已经……泄过了,可以拔出来了吧?」
  「先不急,这天还早呢……」既然想不通,二爷索性不再去想,软玉温香在怀,去冥思苦想那让人头痛的事作甚!
  李明淑察觉到丁寿下身再次抽动,惊道:「你……你难道不累吗?!」
  「在殿下身上,丁某可有使不完的劲儿!」丁寿呵呵一笑,扬鞭跃马,冲刺更疾。
  菊蕾处火辣辣的刺痛,让李明淑忍不住再度呻吟起来,为了减轻不适,她只好努力放松身体,两腿更加分张,方便男人进出。
  身下人熟门熟路的动作,引得丁寿更加兴奋,两手抓住白嫩臀肉,大力分向两边,俯首看着胯下怒龙破开那一圈圈褐色褶皱,如毒龙探海,畅通无阻。
  丁寿正自欣赏自家杰作,忽然房门洞开,一道倩影跃了进来,「丁寿,你为甚不带我一起玩?」
  「海兰?!」正在咬牙忍受背后男人冲击的李明淑,看清来人,又惊又喜。
  「是你?你怎么在这儿?!」海兰错愕望着床上光屁股玩游戏的两人,先是一怔,瞬间暴怒喝道:「丁寿,究竟怎么回事!?」
  「他娘的,这下麻烦了!」丁寿心头哀叹。
  
  李明淑抱着衾被,掩面低泣,早已习惯了在这个男人面前赤身裸体,原本的倔强高傲荡然无存,却因海兰的意外出现,让她重萌羞意,无颜见人。
  每年与纳兰清妍约斗长白峰巅,海兰都在一侧观战,李明淑可谓看着这丫头长大,况且在黑水神宫养伤时日,二人更是朝夕相对,李明淑醉心剑道,孤独半生,海兰这丫头娇俏可人,天真烂漫,使得她油然生出一种慈母呵护之情,倍加爱怜,可是如今重逢,竟被她撞见自己赤条条被男人压在身下婉转呻吟,教她情何以堪!
  丁寿腰间围了件下裳蔽体,坐在椅上听李明淑哭诉悲惨遭遇,待她向海兰痛斥自己如何无耻奸邪,滥施淫威时,终于忍不住跳了起来,「说清楚咯,可是你持剑夜闯民宅,欲要杀我在先,怎么还觉得自己委屈啦?凭良心说,二爷除了干你还怎么着你啦?」
  「你……你还不如将我杀了!」李明淑羞愤交加,恨声怒叱。
  「海兰你听听,她老这么寻死觅活的,我能不制住她嘛!她在府里这段日子,可是好吃好喝地伺候着,从没半点亏待,不信你问她,她们俩可是实打实的亲戚……」二爷有理有据,随手向旁边一指,还找了个人证。
  尹昌年苏醒过来就看见眼前这出闹剧,她没得丁寿吩咐,不敢穿衣,只好赤身跪在地上茫然无措地看着三人,见丁寿指来,连忙小鸡啄米似的点头不停,「
  大人确没慢待明淑。」
  「你……你们……」眼见二人沆瀣一气,李明淑为之气结。
  海兰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她本就不是什么心思活泛的,感觉两边好像说得都在理,这可教她头壳发痛,难辨是非。
  「那个丁寿,她要行刺你固然不对,但既然你已经惩治过了,干脆就将她放了吧……」念及李明淑对她素来不错,海兰便为她向丁寿讨人情。
  「放她?然后等她养好伤回来杀我嘛?」丁寿翻了个白眼,没好气道。
  「你已封了我的经脉,一身武功尽失,还教我如何杀你!」李明淑反唇相讥。
  「哦,对了,你得把她身上禁制去了,总不能真将她一身武功修为就此给废掉!」海兰也知习武之人对毕生苦学珍若性命,不忍见李明淑沦落至此。
  你这丫头摆明拉偏架,丁寿两眼一瞪,还没开口,那边海兰又对李明淑道:
  「丁寿放了你后,你可不能再来寻他麻烦。」
  李明淑思量一番,知道这是自己千载难逢脱离魔掌的好机会,绝不可放过,举掌盟誓道:「我李明淑对天起誓,倘今后再对丁大人不利,死无葬身之地。」
  海兰欢欣鼓掌,「好啦,这下丁寿你可以放心了吧?」
  二爷自己就常拿发誓当放屁,以己度人,他放心个大头鬼,只恨当初色令智昏,还不如早就散掉这高丽娘们的一身功力,以绝后患,如今思来后悔不迭。
  见丁寿面色阴晴不定,犹豫不决,海兰红唇嘟起,不满道:「怎么,你不乐意放人?」
  现在驳了这丫头的面子,日后怕是不好再上手,况且以海兰的莽撞性格,保不齐会干出闯府劫人的勾当来,丁寿眼珠一转,计上心来,笑道:「纵是心里一千个不乐意,海兰你开了口,我又怎能不应承!」
  海兰转嗔为喜,「好嘛,这才够朋友!」
  哼,只消武功恢复,我定然手刃此贼,一雪前耻,便是身遭天谴,也在所不惜!李明淑暗暗发狠,她此番失手被擒,并非武功修为不敌之故,自忖只要武功尽复,伺机而动,有心算无心之下,丁寿定然难逃死劫。
  「不过么……」丁寿突然改口,李明淑不由心中一紧。
  丁寿目光投向李明淑,李明淑心中有鬼,垂目不敢对视,丁寿展颜笑道:「
  明淑殿下经脉封闭日久,气虚神耗,欲要恢复功力须先调理经络,非旦夕之功。
  」
  「这分明是托词强辩,我不需你诊治调理,放我离去便是。」已成惊弓之鸟的李明淑打定主意先脱虎口,至于冲破受制经脉,她多耗费些时日也未必不能办到。
  「你留下隐疾,在外倘有个好歹,这账岂不又要算到我的头上!」丁寿神情转冷,断然道:「殿下若不恢复如初,请恕丁某食言,不敢让你离开舍下。」
  海兰歪着脑袋想了半晌,劝李明淑道:「他也是一番好意,不然……你就再住上几日,反正他家里好吃的甚多,你可以趁此机会多尝尝。」
  李明淑而今哪会惦记那口吃食,见丁寿语气坚决,略一迟疑便道:「我最多只留一月,届时无论功力恢复与否,都要放我离去!」
  「好。」丁寿点头应允。
  「还有……」李明淑脸泛丹霞,支吾道:「这段时日,你不可……再来……
  烦扰……」
  「放心,丁某而今没那个心情!」
  
  宽敞的库房之中堆满了各色药材,本草混合的古怪芳香充斥在空气中,一个婀娜身影在药斗子前来回忙碌着。
  丁寿从外进来,恰看到这一幕,「谈先生在忙?」
  谈允贤闻声回头,莞尔一笑,敛衽道:「原来是东主驾到,妾身失礼了。」
  丁寿摆摆手,「谈先生不必客套,这是……」
  「梅师兄遣人新送来一些药材,妾身正在整理存放。」谈允贤回道。
  丁寿对自家这位女医教习可谓仁至义尽,非但开出每年百两的丰厚束修,内府珍藏之药书古籍任尔借阅,便是太医院和御药局的各色珍稀药材,也不忘挑拣出一份送来,太医院院使和御药房的奉御内官一来不敢得罪他这位御前红人,二来谈允贤在两宫圣人面前也是挂了号的人物,丁大人打着由谈允贤帮他们品鉴药材优劣的名头,谁还再敢说个「不」字,有甚新药进奉,都流水般送往丁府,逼得二爷只好在内院单辟了一个细料库来。
  「何不让几个人过来帮忙?」丁寿转目四顾,见周围快堆积如山的药材,心底也有些发愁,再这般下去,二爷怕是要开几个生药铺了。
  「不通药理者连药材种类也难辨清,只会越帮越忙。」谈允贤继续整理着手边药材,对这活计显是自得其乐。
  「长今呢?」二爷寻思那小丫头好歹也跟着先生学了两年医术,总不会连药材分门别类也一窍不通吧。
  「看天色她该还未醒,便让她多睡一会儿吧。」想起那顽皮小徒,谈允贤唇角轻勾起一抹笑容。
  这天色还早?丁寿瞅瞅外间太阳,琢磨是不是该给那小懒虫立个规矩了。
  「先生对长今太过宽厚了……」快把小丫头宠到天上的丁二也有脸这般说人,顺手拾起身边一捆药草,放到鼻端嗅了嗅,气味馥郁芬芳,沁人心脾,笑道:
  「这是什么药材?好闻得紧。」
  谈允贤抬眸望了一眼,便低头继续分拣药草,轻描淡写道:「绝阳草。」
  「名字好古怪啊……」丁寿一边把玩嘻笑道。
  「此药舒经理气,对肝失疏泄、气机不畅确有奇效,是治疗内伤之良药,只是久服会使肾气虚弱,伤及阴脉,不利子嗣,故名」绝阳「。」
  开什么玩笑!丁寿如被蝎蛰般将药草丢了出去,还心有余悸地把手在身上蹭了又蹭,「这等损阴绝嗣的东西留着干甚!丢掉丢掉!」
  谈允贤看了眼被丁寿糟蹋的绝阳草,蛾眉微敛,「东主寻妾身可是有事?」
  这位东翁平日不着家,回府也多是与宅内女眷厮混,甚少踏足药房,谈允贤故有此问。
  丁寿终于想起自己所来目的,吞吞吐吐道:「哦,那个吧,我有一事想烦请谈先生,有那么个人将来许会对丁某不利,不得不防,可是眼下无凭无据,又不能对其痛下杀手,是以想请问谈先生,可有甚法子在一个月内消弭隐患?」
  谈允贤妙目流盼,「东主是想让妾身对其下毒?」
  「不不不,丁某怎敢让先生行此龌龊之事,」丁寿摇头否认,单只用毒他找白老三就是,何须麻烦,「况且其人武功甚是高明,若中毒很快便能察觉,丁某并无意伤她,只盼其打消对丁某敌意,大家彼此相安无事即可。」
  「东主之意是令其毫发无损,又要强改其心志?」谈允贤见丁寿确认点头,摇头苦笑,「这般操控人心之术,确是难为妾身了。」
  唉,就知道这些大夫都讲求什么医者仁心,指望她帮忙摆平李明淑那娘们看来是没戏了,丁寿暗琢磨要不要找白老三弄些失心散来,可一想到李明淑那明艳可人变成逢人就咬的疯狗,又实在下不了那份狠心。
  丁寿正自灰心丧气,谈允贤却沉吟道:「控制人心妾身力所不及,倘若让那人非出本心地对东主您俯首听命,或还有些法子……」
  丁寿眼睛一亮,「甚法子?」
  「东翁稍待。」谈允贤转身踱步至药橱前,踮脚打开上方一个暗柜。
  丁寿在她身后,目光灼灼地打量着谈允贤背影,内院中多是女眷,仅丁寿一个男丁,年龄又和谈允贤儿子相仿,她也没甚避讳,穿衣举止甚是随意,为拣药方便,只着了月白色的单裙薄衫,此时日头偏转,阳光恰好射入,映照在她婀娜多姿的身影上,挺拔双峰与修长玲珑的双腿曲线若隐若现,丁寿看在眼里,适才遭海兰打断的欲火噌地一下又蹿了起来,胯下不觉膨胀发紧。
  谈允贤不知身后人的变化,只是一心取暗柜中所藏之物,那物件放得甚深,她久摸不到,未免心焦,整个身子的重量都压到了药柜上,那药柜随着她不断向内掏摸轻轻晃动,柜顶的一个玻璃药瓶不禁震荡,东摇西晃几下,终于「呼」一声地落了下来。
  「找到了!」终于摸到一个布包,谈允贤暗自欣喜,正要转身,忽听耳畔风声,一个健壮身躯猛地贴到她的身后,将她娇躯与整个药柜挤得严严实实。
  「东主?!」谈允贤美目流转,只见身后伸出一只手臂,正牢牢托住空悬在她头顶的一个长颈玻璃药瓶,这一下若砸实,怕是当场就要头破血流,思来不觉后怕。
  「好险。」丁寿吁了口气,此时二人胸背相贴,鼻端嗅着谈允贤身上淡淡体香,垂目可见她晶莹胜雪的后颈肌肤,不觉情思又动。
  谈允贤只觉薄薄单裙后一根滚烫的棍状巨物顶在自己温润丰腴的臀丘后,虽然隔着裙子,仍能察觉那物件散发的热浪,谈允贤早为人妻人母,自然晓得那是何物,立时耳根发烧,玉颊滚烫,「东主,可否起身了?」
  「哦?嗯。」丁寿讪讪一笑,颇恋栈不舍地从温软娇躯上移开,退后半步,将药瓶置在一旁桌案上,暗道自己往日还走了眼,自家这女医平日不显山露水,没想到这身子软玉温香,触感极佳。
  「妾身谢过东翁。」一向举止从容、潇洒适意的谈允贤,此时难得腼腆拘谨,垂首不敢看人。
  「谈先生不必客气。」谈允贤在府内乃西宾客卿,不好乱来,丁寿虽然意动,还不至妄行非礼,当即收摄心神,指着谈允贤手中布包强笑道:「这是何物?
  」
  「东翁请看,」谈允贤一边打开布包,边道:「此乃暹罗、爪哇等国之贡物」乌香「。」
  「乌香?」布包打开,丁寿见其中包裹的是一个棕黑色的砖状硬块,表面干燥龟裂,散发出一股刺鼻的臊臭味。
  丁寿以袖掩鼻,一脸嫌弃厌憎道:「一股子尿骚气,哪里香了?你当个宝贝一样藏着!」
  「东翁莫要小瞧此物,成化十九年宫中曾令中贵出海南、闽浙、川陕等近西域诸处采买,其与黄金等价……」
  丁寿捂着鼻子,满脸不信道:「宪庙爷重金买这劳什子?图什么?」
  「此药味辛、大热,对远年久痢、虚损元气者有奇效,又壮精益气,兴助阳事,方士房中御女之术多用之。」涉及药理,谈允贤并不避讳男女之事,娓娓道来。
  听说有助房事的妙用,二爷立马来了精神,强忍着尿骚味凑近细观,「这么个味道,就是有助行房,吞咽下去也太过为难人吧?」
  「东翁所言极是,此物苦涩,故而方士以其一分与粳米饭和作三丸,名其所谓」一粒金丹「,云通治百病,实皆方伎家之术耳,与宋人和竹沥煮汤,去其臊苦,有异曲同工之妙,东坡居士有诗云」道人劝饮鸡苏水,童子能煎莺粟汤「,便是此理。」
  这诗丁寿倒是知道,不过他更喜欢的是此诗中「暂借藤床与瓦枕,莫教辜负竹风凉」二句的意境,对所谓「鸡苏水」、「莺粟汤」却不知其为何物,只当是两道寻常茶汤,当即疑惑问道:「这鸡苏水、莺粟汤是用乌香所制?」
  谈允贤笑道:「仅只莺粟汤有些关联,这乌香又名阿芙蓉,《医林集要》载乃天方国种红罂粟花,实则是其津液……」
  「阿芙蓉?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是不是还有旁的名字?」因着苏轼的诗作先入为主,丁寿还没反应过来那「莺粟花」是个什么东东。
  「东主见闻广博,此物确有别名,」谈允贤先恭维了一句,又道:「《蟫精隽》中称此物为」合甫融「,又名」鸦片「……」
  「鸦片!!罂粟?」丁寿终于明白为什么听着耳熟了,作为国人,谁还没晓得鸦片战争对近代中国带来的屈辱危害!
  「东翁,你无恙吧?」见丁寿突然之间面色煞白,谈允贤心忧关切。
  「无事,」丁寿定定心神,再看谈允贤手中之物时神色复杂纠结,「谈先生可知,此物毒性深远……」
  「东翁果真见识广博,连医药方术亦有涉猎,」谈允贤顿有得遇知音之感,兴奋道:「鸦片非但有毒,其性酷烈,甚于硫黄、丹砂;热燥猛于苏合油、附子等,多服能发人热疾,纵是一粒金丹,进服也不可超过两丸,正因如此,医家严控其量,此物传入中国已近千年,只作强身治病、闺房助兴之用,其毒性不彰,未为大害。」
  说到此,谈允贤又轻叹了口气,「妾身亦知此物若普及天下,必然流毒深远,贻害无穷,因此一直藏于秘处,平日只作和药之用,东翁知遇之恩,妾身姐弟无以为报,故而甘冒不韪,举荐此物,为东翁消弭隐忧。」
  「你是说,此物毒性可以控制?」
  「所谓毒性,亦不过是药性,鸦片入药,有敛肺、涩肠、止咳、止痛及助眠之效,可治虚寒百病,确为世之灵药;但若为毒,也可令人形销骨立,虽生犹死。」谈允贤俊目斜睃,微微含笑,「所谓运用之妙,存乎一心,究竟用药还是下毒,只看东主心情而定,允贤无不照遵。」
  娘的,干了!反正这东西流传这么久也不是二爷我的锅,就拿李明淑当小白鼠试药了,谁教这娘们在海兰丫头面前告刁状的,活该她倒霉!
  「谈先生既说此物多服会引发热疾,那人察觉时岂会进用?且其人内力深厚,意定志坚,想要令其成瘾恐不会容易。」凭着穿越者的见识,不消谈允贤多说,丁寿便知用这鸦片的目的所在。
  谈允贤面泛异彩,「东主果识此物妙用,妾身钻研甚久,发觉经烧煮之后,此物形态大变,再置火燃烧,气味浓烈香甜,吸此气则直注丹田,初可使人周身舒泰、气朗神清,飘飘如入极乐之境,纵使其人武功再高,也会不觉成瘾,忽然一日停辍,则面皮顿缩,唇齿齞露,脱神欲毙,欲求一死而不可得,直至复吸乃愈,若是妾身再加以药物配伍,合成丹药,更可倍增其药性,如此双管齐下,任其与东主仇深似海,志坚如山,届时为再得那一口烟霞,也唯有俯首帖耳,惟命是从……」
  看着神采奕奕的谈允贤,丁寿心中直犯嘀咕,「不愧是魔医弟子,当真邪门得可以,我竟然不知道家里一直养着个绝命女毒师……」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5/01 23:57:35

第五百一十二章 群盗脱困各星散 佳人乘鹤伴云飞
  蜿蜒崎岖的山路小道上,刘六、刘七两兄弟狼狈奔行,二人衣衫裤脚上随处可见干涸变黑的斑斑血迹,不知经历了多少场生死搏杀。
  「他奶奶的,那群鹰爪孙是不是发了疯啦,咬着咱们就是不松口!」刘七扶着山间一棵苍松,呼呼喘了几口粗气,累得腰都快直不起来。
  「那还不怨你!劫个官库也就罢了,你他娘好端端地放火作甚!」刘六没好气地吼着自家兄弟。
  「不是想借火势拖延下官差么,谁承想那夜风势恁大,火头直接燎到了官衙房檐……」刘七悻悻道。
  「如今倒好,好好的强盗做不得,倒成了天下缉拿的反贼,这天底下咱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啦!」前途渺茫,刘六满腹都是失业待岗后的灰心丧气。
  「还不是张忠那没卵的阉货不地道,收了银子不办事不说,还将我们哥俩给点了出来,娘的,老子寻了机会定要将这阉狗碎尸万段!」刘七恶狠狠道。
  「行了,先顾好自己吧,如今直隶各府州县遍贴咱哥俩的画影图形,只要街市上一露头,说不得官军立时就会赶过来拿人,这河北是待不得啦!」刘六叹了口气,拧眉思索到一条出路,「咱们去山东,寻个绺子入伙,熬两年来日东山再起!」
  「山东?」刘七挠挠脑袋,颇有些不舍直隶这块宝地,「咱的弟兄被官军剿得七零八落,又在官家那里挂了号,小的杆子不敢收留,大杆子恐也看不上,咱们能去哪儿啊?」
  自家兄弟什么打算刘六再清楚不过,狠狠吐出一口浊气,「我自有去处,你也不必担心少了油水,山东守着运河,不比天子脚下买卖进项少!」
  一听这话,刘七登时有了劲头,「那听哥你的,咱马上就走!」
  二人立即打起精神,继续赶路,只是逃亡许久,一头扎进山里有些晕头转向,急切间寻不到出山道路,正焦急间,一个戴着斗笠的樵夫担着柴从对面走来。
  刘七见了大喜,快步迎上,还没到近前便扯着嗓子吼道:「喂,老哥,打听个路。」
  来人一愣,将肩上的柴火放下,陪笑道:「官人有何吩咐?」
  「你可知道那出山的路……」刘七挺胸腆肚,吐沫横飞,浑没发现一柄细窄长剑从挑柴的扁担中抽出,悄无声息刺向肋下。
  眼见长剑便要透身而入,一只大手扳住刘七肩头,将他向后一带,与此同时,一柄钢刀挂着凌厉风声斜劈而下。
  樵夫身形一转,避过刀势,一捆干柴却在刀锋中轰然破开,枝杈横飞。
  「哪儿来的点子不要命了,敢暗算你家七爷爷!」捡了一条命的刘七怒不可遏,抽刀指着樵夫怒叱。
  樵夫将头上斗笠摘下,露出粗眉大眼的一副方正面孔。
  刘六见那樵夫相貌,再看向他手中长剑,目光不由一凝,脱口道:「」无情剑「黄宁?」
  「不愧是河北大盗,果然见识不凡。」黄宁脸上笑容尽敛,冷冷道:「不知在下哪里漏了马脚?」
  刘六冷笑一声,「一个山野樵夫,见了我们哥俩这身血腥气,竟然丝毫不见慌乱,岂非本就是件怪事!」
  黄宁叹了口气,随手将斗笠往山间一丢,「我早说过自己不会演戏,这事该你来的……」
  「我的刀那小柴堆里可藏不下!」一阵爽朗大笑,一个持着厚背大砍刀的魁梧大汉自刘家兄弟身后密林间冒出。
  大汉手中那口刀明显比寻常砍刀大出一号,刀背厚重,刀刃锋薄,看着足有几十斤分量,刘六转头只瞥了一眼,便猜出来人身份,「」万胜刀「刘儒?」
  持刀大汉瓮声道:「不错。」
  「我们兄弟与你们两个素来井水不犯河水,这般偷施暗算,却是何故?」
  「官差拿贼,天经地义,哪有什么缘由因果!」刘儒晃着脑袋道。
  「你们两个事儿闹得大了,上峰下了严令,必要拿人归案,死活不论。」黄宁接口道,一双鹰隼般锐利的眼睛始终未离开二人手中钢刀。
  「哥,跟他们说什么废话,宰了不就完了嘛!」刘七早已不耐,瞪着黄宁的眼珠子通红,飞身上前,一刀「天雷强击」,斜劈而下。
  刘家兄弟的百臂雷光刀名声在外,黄宁岂敢轻视,手中剑不与之硬碰,而是身子微侧,一剑斜撩,直趋刘七丹田,逼得刘七撤刀回救。
  见同伴交上了手,刘儒也不耽搁,抢前数步,不由分说,便是连环三刀,刘六匆忙舞刀招架,只听密如急雨的三声金铁交鸣,二人各退数步,势均力敌。
  刘儒生性好斗,遇敌则先,此际哈哈一笑,道声「再来!」一挥厚背大砍刀,再度攻上。
  刘六暗暗叫苦,刘儒的七七四十九手万胜连环刀简单实用,讲求的是出刀快捷,闪战迅疾,与他的百臂雷光刀各有千秋,若是平时遇上,大家各凭本事,自然不惧,只是如今他们兄弟迭遭围捕,早已是人困马乏,对方以逸待劳,后续还不知有多少帮手赶到,纠缠下去,百害而无一利。
  另一方的刘七同样不好受,黄宁的无情剑法剑势凌厉,招招取人要害,攻敌之必救,两人交手十余回合,他竟无一招施展完全,憋闷不已。
  刘六忽地撮唇长啸,刘七听了立时猛攻三刀,跳出圈外,与刘六会合背身而立。
  「哥,点子扎手,怎么办?」
  刘六扫视四周,沉声道:「撤。」
  兄弟二人心意相通,既萌退意立时便有定计,刘六刀锋一扬,将山道上余下那捆干柴挑至半空,刘七刀光如轮,转眼将那枯枝朽木绞得粉碎,旋风般向黄、刘二人席卷而去,同时两人双刀狂舞,豪光绽放,山石碎砾雨点般飞出。
  枝叶障目,不见人影,耳边又听飞沙走石,声势惊人,黄宁不敢冒进,纵身跃后,刘儒艺高胆大,施展万胜神刀中的「八方风雨」招式,将周身护得风雨不透,只听刀身上不时传来叮叮当当阵阵砬声,俱都劲力不小,迫得他止步不前。
  好不容易待得烟尘落尽,再看山道上落叶飘飘,碎石狼藉,哪还有刘家兄弟半个人影。
  剑光一闪,黄宁一剑穿透数片落叶,恨恨道:「竟让这二人逃了!」
  刘儒却是比同伴想得开,将大刀往肩上一扛,笑道:「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庙,这些贼人多是有家有口的,你还怕他们跑到天上去?」
  黄宁攒眉,「你是说……」
  「辛苦了大半日,下山喝酒去。」刘儒不再多说,哈哈笑道。
  
  大理寺。
  少卿周东签了一份文书,递与下面站立的左寺副徐祯卿,「昌国,将这批人犯由刑部提来。」
  徐祯卿翻阅文书,抬眼道:「这是日前厂卫捕的那批歹人?」
  周东点点头,「诏狱可不愿管这些人的饭,在刑部关了些日子,已然定了罪,大理寺照例审议。」
  徐祯卿戏谑一笑,「既是锦衣卫拿的人,他们要杀要剐径自处置便了,何须交三法司这般麻烦,难道我等还敢驳谳不成?」
  周东白了属下一眼,也不知他这番阴阳怪气冲着谁来,没好气道:「本就是走个过场,这些人都是罪案累累的江洋大盗,刑部俱有案底,你还想给他们翻案不成!」
  「纵是恶贼惯盗,朝廷自有法度章程,那锦衣帅在地方教唆甯杲不经法司审录复议,便擅杀囚犯,置国法于不顾,置三法司于何地!」丁寿虽然对外掩人耳目,但最早报送京师的文书却是他与甯杲共同署名,徐祯卿身在大理寺,自然晓得其中内情,早知丁南山行事恣肆跋扈,却未想手伸得恁长,视国法人命如同儿戏,未免言辞激烈,忿忿不平。
  「住口!」周东厉声怒叱,总算明白这小子哪根筋搭错了,合着是给文安那批死鬼鸣不平呢,谁不晓得丁南山乃刘瑾心腹,圣眷正隆,六部九卿俱都装聋作哑,何用你来强出头,周东觉得徐祯卿还不如顶撞自己两句呢,起码不必担心隔墙有耳,这要万一被东厂坐班的番子听去,传到刘瑾耳中,以为是他从中挑唆,可浑身是嘴也说不清楚。
  「刑部与都察院俱未多言,你操什么心!老老实实将人犯带来,我等画押署名即可,不必多生事端。」
  「可那其中还有一个守御千户,难道也这样不明不白……」
  徐祯卿并非不知利害,只是文安县擅决狱囚做得实在太过,他还想再言,周东一拍书案,「兵部的人都未曾喊冤叫屈,何用你徐昌国来狗拿耗子,这差事你到底能不能做?不能我换别人去!」
  徐祯卿闻言一窒,终于低眉垂首道;「卑职领命。」
  「吴中诗冠?呸,要不是上面有王阁老护着,本官早给你好看!」望着徐祯卿离去身影,周东恨恨低语。
  
  大理寺的几十名差人押解着数辆囚车,在刑部大街上缓缓而行,三法司衙门相互距离甚近,所谓押解人犯,也不过是左手倒右手,每个囚车中塞了足有四五个犯人,手脚不得伸展地锁在一处,放个屁都要诸人分享。
  「他娘的,不过就是来京城喝了杯寿酒,怎地就成了阶下囚啦?」劈山刀邢本道窝在囚车中,晃着大脑袋犹在百思不解,「到死都是个糊涂鬼,真他娘冤枉!」
  「栽了就是栽了,脑袋掉了碗大个疤,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叽叽歪歪扯那些有的没的作甚!」齐彦名手脚都上了镣铐,这厮却是个心大的,浑没当做个事。
  「您二位手上都有人命,挨那一刀也不冤枉,我不过一个日走千家夜走百户的梁上君子,却是招谁惹谁啦,与您几位一个下场!」草上飞贾勉儿小声嘀咕,满心不情愿。
  「去你娘的,你个上不得台面的小蟊贼,能与爷爷死在一处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还委屈你了不成!」齐彦名啦啦啦扯动铁镣,踹了贾勉儿一脚,虽说都是见不得光的黑道买卖,可也有鄙视链的存在,强盗始终是看不起小偷。
  「老实些,皮痒了是不是!」一个大理寺差人用刀鞘狠狠敲打着囚笼,警告众人。
  纵然身为阶下囚,齐彦名火爆脾气依旧不改,两眼一瞪,张嘴就要开骂,贾勉儿急忙安抚,向外陪笑道:「差爷,都是小的不是,您别计较!」
  差人扫了他们一眼,懒得再多话,随即贾勉儿低声道:「齐大哥,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虽说早晚是个死,您又何必再招惹他们多受折辱呢!」
  「娘的,老子要是脱身出去,先灭了这些鹰爪孙的全家!」齐彦名恶狠狠道。
  贾勉儿苦笑道:「哥哥诶,这锦衣卫和刑部的大牢咱们坐了一圈,您看哪有能逃出去的路子,息了这个念头吧!」
  话锋一转,贾勉儿似乎又想起什么,「齐大哥,兄弟有些纳闷,这回栽了的弟兄好像都是来赴顾家寿宴的,您说会不会……」
  「会什么?!」齐彦名瞪着一双牛眼,「顾大爷家中你们也不是第一次来了吧,几时出过差池,这回不过是咱们时运不济,赶上官府盘查由帖,倒霉就得认命,难道还要胡乱攀咬,诬陷好人不成!」
  见齐彦名动怒,贾勉儿畏惧地往后缩了缩,赔笑道:「小弟不过就是随口一说,对顾老爷子的人品自然信得过的,过堂时可没敢扯上他老人家半句!」
  「真的?」齐彦名这才霁色道:「那还算你小子有点义气良心……」
  一声低笑,囚车中另个汉子一直未曾开口,此时悠悠道:「自然是真的,他若提到了顾家,怕是也熬不到此时。」
  齐彦名斜乜了他一眼,见这人身形瘦小,头发胡子乱蓬蓬地一团,显然坐监有些时日,并非他们一道被擒,齐彦名又探询地望向邢本道与贾勉儿,二人俱都摇头表示不识。
  「你是哪个?」齐彦名问道。
  「兄弟李升,丐帮净衣派弟子,无名之辈,比不得诸位好汉。」汉子答道。
  丐帮中人?同车的三人心头一惊,丐帮人多势大,乃天下第一大帮,近些年虽说群龙无首,江河日下,可也不是这几位绿林人物敢小觑的。
  「丐帮不是一向标榜行侠仗义么,怎么兄弟也作奸犯科进了大牢?」丐帮良莠不齐,其中自也少不了偷鸡摸狗的,所谓同行冤家,贾勉儿此时还真有些幸灾乐祸的味道。
  李升叹了口气,「和大人物做了点小生意,被自家人给捅了出来,结果就进了锦衣卫的大牢咯!」
  齐彦名对丐帮内讧不感兴趣,只问道:「你方才说的话是什么意思?」
  「小弟的意思是进了官家大牢,人家要你说什么你就照说就是,千万不要牵扯旁的枝节,」李升指着后面另一辆囚车,笑道:「我和那位兄弟还能活到今儿,就是靠着不多嘴多舌。」
  齐彦名拧着眉头,「这些与我等有甚相干?」
  「小弟同监里也有几个跟几位一道进来的难兄难弟,听着他们互相撺掇什么要将功折罪,咬出顾北归这个大窝主来……」
  齐彦名脸色一变,自家小舅子可还在顾家当差,若是顾北归被抄家,岂不是要牵连庞文宣,急道:「此言当真?为何没听到半点风声?」
  「当然听不到,」李升讥嘲一笑,「那几个过了一遍堂后便都横死了,想来其余监中也不乏此类人。」
  几人呆若木鸡,贾勉儿吃吃道:「齐大哥,难道真是顾家……」
  「不要胡言!他坑害谁人也不会坑害我!」齐彦名对庞文宣的人品十分信得过,可转念一想,似乎自己与旁人不同,是一头撞进官军埋伏的,不由心中也迟疑起来。
  正当几人心中犯嘀咕,囚车忽地一震,似乎前面遇见什么状况停了下来,随即便听得一声唿哨,十数个黑巾蒙面的人影由两旁飞窜而出……
  
  京郊旷野,齐彦名等人发足狂奔。
  从天而降的一伙蒙面人杀散大理寺兵卒,砸烂囚车,将众人解脱,随后不待城内军兵反应,便趁乱裹着一众人等杀出城门,半路又分别有几波人接应断后,众盗虽不晓对方身份,但此刻逃命为先,不及细问,俱都紧随其后。
  直到冲入一片密林,带路的蒙面人才算停下脚步,群盗也借机得到片刻喘息。
  齐彦名拄着膝盖呼呼喘了几口粗气,两手抱拳道:「诸位救命之恩,老齐没齿难忘,敢问诸位姓名,将来也好报答。」
  其余逃出生天的众盗也纷纷称谢询问,只是那群蒙面人一个个冷眼旁观,不发一言,对众人的阿谀拜谢反应漠然。
  一个领头的蒙面人走至齐彦名身前,扯下面巾,露出真容。
  「文宣?!」一见来人相貌,齐彦名先是一怔,随即狂喜,咧着大嘴笑道:
  「我就知道,断不会是你使得坏!」
  「哟,原来是庞总管,兄弟给您见礼了。」贾勉儿在顾府住了许多时日,对庞文宣并不陌生。
  「睁开你的狗眼瞧瞧,我早说顾家的人没问题吧,如今都信了吧,哈哈……
  」齐彦名开怀大笑,也不知在得意什么。
  庞文宣晓得自家这姐夫有点一根筋,说话没遮没拦,皱着眉头将他拉到一边僻静处。
  「文宣,你怎知我等今日转监?这些人都是哪儿的?可是顾老爷子的手下?
  」
  齐彦名问个没完没了,庞文宣不耐道:「旁的先且不说,姐夫你怎会和王大川搅在一起?」偌大个顾家藏不下所有拜寿的人,但给齐彦名寻个藏身之地还绰绰有余,他处理完手头事务想寻自家姐夫时,却发现人不见了踪影,再打探到的,已然是悍匪齐彦名落网的消息。
  齐彦名一愣,寻思一番才回想起怎么回事,「还不是看见你给那姓王的装银子,耳朵里灌了几句,那王大川打秋风都到了顾老爷子头上,如此不讲道义,我想着从他身上切下一块肉来也没甚打紧,谁想竟中了鹰爪孙的埋伏,也真是晦气!」
  庞文宣哭笑不得,这位姐夫可真是一心掉进钱眼儿里,事到如今,多说无益,还是赶紧安排众人逃离才是正经。
  「诸位江湖朋友,追兵渐近,无暇与各位话旧,林中预备有马匹干粮,大家各奔东西,山高水长,后会有期。」庞文宣对一众逃人拱手抱拳。
  众人齐道:「庞兄高义,容后再报!」
  一干人等也知失态紧急,牵了马匹四散离去,庞文宣又令手下取出一杆沉甸甸的偃月长刀,递与齐彦名,「这是你存在我那里的奔雷刀。」
  「老伙计,又见面啦!」齐彦名见刀狂喜,接过便在空中挥舞一圈,风声呼呼四起,声势不凡。
  庞文宣见齐彦名只顾摆弄大刀,还是有些不放心,又叮嘱齐彦名道:「姐夫速回家中安顿一下,免教姐姐挂念,此番招惹厂卫,怕是难以善了,带着姐姐与孩子先出去避避风头,才是上策。」
  齐彦名不耐烦道:「你叨叨个啥,有刀在手,那些番子鹰犬来一个我杀一个,来两个杀他一双!」
  「有道是双拳难敌四手,齐大哥再是勇猛,也要小心官军人多势众啊。」李升眯着小眼睛,与另一人走了过来。
  「二位是……」两人甚是面生,并非顾家贺客,庞文宣不觉生出警意。
  「兄弟李升。」
  「在下王击。」
  齐彦名大剌剌介绍道:「这二人是丐帮净衣派的弟子,之前坐官司进了大牢,也是他二人造化,让你一遭救了。」
  「丐帮的?」非同那些绿林豪杰,丐帮可是白道大帮,庞文宣如今在人前露了相,不得不谨慎行事,瞬时间心中起了灭口的念头。
  「那都是前尘往事,如今丐帮也是归不得了……」李升叹了口气,将与福英勾结侵吞军饷的事道了一遍。
  神机营变故庞文宣也有耳闻,没想就是这两个小子起的祸头,那王击一脸晦气道:「勾结官府,这是帮中大忌,纵然此番逃脱,也说不得要受帮规严惩……
  」
  李升接口道:「故而我们兄弟想就此托庇齐大哥,我二人虽不才,鞍前马后奔走也能效些犬马之劳,恳求大哥开恩收留。」
  这两人看着还算机灵,倘能真心帮衬自家这位有勇无谋的姐夫,当可省却自己许多担心,只是不知他们是否存有别的念头,庞文宣一时也拿不定主意,转头问道:「姐夫,你看……」
  齐彦名大手一挥,拍着胸脯笑道:「多大个事,以后你们哥俩就跟我老齐混啦!」
  
  真定府衙。
  「这是下官辖内所捕白莲妖人名单及其供状,与锦衣卫通传名单对照,无一漏网,请大金吾审阅。」知府彭泽将一沓文书呈放在丁寿面前,笑容可掬。
  「有劳府尊了。」丁寿手指在那叠文书上敲了敲,满面春风,看来心情不错。
  「岂敢。」彭泽微微欠身,谦逊道:「下官不过遵大金吾之令而行,且有缇骑在旁引导,甯侍御与推官马昊协力训练之乡兵相机策应,各方俱出力良多,下官不过薄有微劳,实不敢居功。」
  彭泽回答得面面俱到,很是小心,直隶八府二州一百一十六县,这锦衣帅不去别处,偏偏亲自来了真定,实在让他心中没底。
  丁寿笑道:「彭大人不必过谦,锦衣卫虽有名册,若无地方协力,也难竟全功,说来彭大人牧守一方,卓有政绩,此番上本表功本官自当记上一笔。」
  「下官谢过大金吾。」彭泽急忙施礼道谢。
  丁寿摆摆手,看了一眼彭泽身后垂手肃立的马昊,微笑道:「公事说毕,丁某想与马推府叙叙旧,不知彭府尊可否行个方便?」
  彭泽会意,躬身告退。
  待彭泽退出,丁寿热络问候:「宗大兄,许久不见,风采依旧。」
  马昊整襟一礼,「蓬莱一别,大金吾屡建奇功,扬威海内,风采更胜往昔,卑职实在汗颜。」
  「你我兄弟生死之交,如此见外,莫不是嫌怨小弟怠慢,未能时来探候?」
  马昊连道「不敢」,丁寿引着马昊一同入座,笑道:「虽说锦衣卫冗务缠身,但真定府近在咫尺,小弟疏于往来,却是失礼在先。」
  「大金吾执掌亲军,身膺重任,岂可因私而废公,卑职理一府刑名,尚且琐事不断,席不暇暖,自能体会大人辛苦。」
  丁寿哈哈一笑,「宗大兄之辛劳我亦知晓,听甯侍御言宗大兄选练民壮,卓有成效,真定府捕盗无虚日,其中宗大功不可没。」
  「惭愧,」马昊面露赧色,摇头道:「兵不精练等若无兵,卑职常思当日蓬莱客栈,所率人马事先倘能再精练一二,或许便不会为倭贼所趁。」
  「事过境迁,宗大兄不必萦怀,」丁寿温言宽慰,「其实小弟此番前来,确另有事相托。」
  「大人请讲。」
  「此次剿灭直隶教匪,当为马兄叙功请赏,小弟有意保荐兄出仕四川提刑按察使司佥事,未知兄意下如何?」
  官复原职,马昊自然欣喜,不过丁寿专为此来真定,却似乎有些小题大做,迟疑道:「大人可有别情示下?」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丁寿欣然道:「实不相瞒,小弟如今除了掌锦衣卫事,尚提督京师内外巡捕营,另还管操着神机营,对火药需求甚大,四川江油盛产硝石,少不得届时要多劳烦宗大兄费心。」
  「解运之时下官自当派兵护送,不过火器制造乃内府之责,大人只管催督内官即可,何用专嘱下官?」马昊疑惑不解,「况且蜀中山高路远,不及河东盐硝运输便利,大人似乎不必舍近求远?」
  娘的,和心眼多的人说话也未见是什么轻快事,丁寿暗中吐槽,面上依旧笑道:「宗大兄有所不知,西南之地夷汉杂处,土司林立,江油毗邻藏边,若有逆贼作乱夺取该地,炼制火药,则必成大患,此等重要军资纵然不解送京师,也不可轻忽懈怠,必置能员干吏监管梳理小弟才可安心。」
  马昊「哦」了一声,恍然道:「大人不愧朝廷重臣,谋划深远,大小土官绵延数百年,时有贪淫肆虐之辈,叛附不定,确为国朝之隐患。」
  「正因如此,宗大兄赴任巴蜀,任重道远,需密切留意各家蕃汉土司动向,拣练精兵,相时而动。」
  马昊眉头一扬,「大人的意思是……」
  丁寿微微一笑,「弘治年间,曲朝仪任佥事之时,马湖之事处置得便甚为妥当,马兄大才,当不会让人专美于前。」
  马湖安氏自唐以来世有马湖,传到土知府安鳌这一代,残忍暴虐,治下妇女将嫁必禀命于他,有美貌者多淫之,以致许多女子至老也不敢嫁人,土人怨之刺骨,佥事曲锐请巡按御史张鸾按治,时任四川按察使的洪钟也予以支持,于是捕拿安鳌送往京师,置以极刑,马湖改派流官,一方安靖,丁寿举出此例,显然是授意马昊改土归流,马昊蛰伏两年,功业之心未减,闻之怎不心生雀跃。
  马昊起身,肃然一礼,「大人放心,卑职此去西南定不负大人之托。」
  丁寿噙笑颔首,马昊知兵事,通应变,更难得有进取之心,将他安插西南,非但可保江油硝石安全,也可窥各地土官虚实,实现布局西南之谋划,更有一点,杨家与龙州土官结成姻亲,过从甚密,杨慎如今看自己是一百个不顺眼,他不得不多留个心眼,大家相安无事还则罢了,倘若真到撕破脸的时候,就别怪二爷拿你媳妇娘家人开刀,只是这最后一点心思实不好对外人言,毕竟杨廷和多年的翰林院没有白混,门生故旧遍天下,远的不说,而今这真定府的彭泽便是其一。
  一个了结一桩心事,一个夙愿得偿,少不得喜笑颜开,立即吩咐人摆酒布宴,把臂言欢,恰此时一个锦衣校尉急匆匆奔了进来。
  「卫帅,京师急报。」
  丁寿接过一看,满脸笑意顿时无影无踪,愤愤一捶桌案,恼道:「没一个让人省心的,一群混账!!」
  
  漫长宽旷的官道上,一行人马迤逦而行,队伍前是一黑一白两匹骏马,黑马上是一个二十出头的少年,衣饰华贵,面容清秀,只是一双桃花眼中心思重重;
  旁边白马上坐的是位绿衣少女,一身水绿衫子剪裁得体,显得柳腰纤细,盈盈一握,两条匀称修长的小腿挂在马腹两侧荡来荡去,悠闲适意。
  「小淫贼,快到京城了,你怎么还闷闷不乐的?」戴若水把玩着手中玉笛,在丁寿头上轻敲了一下,嘻嘻笑道。
  丁寿捂着脑袋,嗔怪地看了一眼并辔而行的戴丫头,「本以为搂草打兔子,这一遭将河北诸盗与白莲教匪一网打尽,能过几天消停日子,谁料按下葫芦浮起瓢,我这边辛苦抓人拿人,京城那群废物却教几十名重犯青天白日逃了,前面那段大费周章俱都成了白辛苦,怎不让人懊恼!」
  「别生气了,都说」失之东隅,收之桑榆「,这番破获白莲教不也是意外之喜嘛,」戴若水见丁寿一脸沮丧,有心逗他开心,便道:「要不,我吹个曲儿给你解闷?」
  这丫头一番好意,丁寿也不好拒人千里,笑道:「那便多谢若水了。」
  戴若水莞尔一笑,玉笛就唇,一曲笛音悠扬而起,曲调婉转悠扬,让人仿佛置身江南美景,小桥流水,林园依稀,游人嬉戏,情溢于外,丁寿不禁受之感染,以手击拍,为之应和。
  美目斜睃,见丁寿愁眉舒展,戴若水心中窃喜,愈发兴起,笛声逐渐激越,声发入云,豪情抒怀。
  正当丁寿沉醉笛音时,九天之上突然传来一声长唳,好像一团乌云忽然从头顶遮过,天光都为之一暗。
  队伍中有人大声惊呼,丁寿抬头望去,只见一只巨大白鹤在队伍头顶盘旋飞舞,这鹤实在大得有些吓人,两翅平张,少说有一丈八九,纵长也有一丈二三左右,天子脚下,人烟稠密之地,怎会出现如此巨禽异种!
  「拿弓来。」纵然并非恶禽,但如此身形也是鸟中异类,谁知会不会暴起伤人,若被那长喙啄上一口,怕人登时就会穿个通透,丁寿不得不先发制「鸟」,抢得先机。
  戴若水自见那白鹤出现,便花容失色,怔怔望着空中,话也不说一句,丁寿暗道果然是女娃家,一只大鸟便将她吓住了,安慰道:「若水莫慌,看我将那扁毛畜生一箭射下。」
  戴若水这才缓过神来,转头对着丁寿疾声厉色道:「你还在这傻呆什么?还不赶快躲躲,我师父来啦!」
  「你师父?哪里?」丁寿左顾右看,四野间也无人行迹啊。
  「叫你躲就赶快躲!」戴若水急切间也顾不得分说,直接猛推了丁寿一把。
  「哎呀!」丁寿一声惊呼,直接跌下马,若非他见机得快,及时将脚从马镫中抽出,少不得要被苍龙驹拖行出去。
  「你疯啦!?」丁寿怒吼。
  「小声些,师父在上面呢,你不要命啦!」戴若水一脸紧张指着上面巨鹤。
  「你师父在鹤上面?」丁寿手搭凉棚,仰首眺望。
  「怎么办?怎么办?都怪我,师父定是被我的笛声引来的,早知道吹那劳什子作甚!」戴若水难得一见的张皇失态,低头紧搓着玉手,强稳心神给自己打气,「没事没事,师父最疼我,小淫贼,你一会儿就躲在我身后,一切由我来应对,听到了吗?」
  「若水你先别慌,鹤身上没有人啊!」丁寿凝眸张望。
  「啊?!」戴若水一愣,急忙再度抬眼望去,此时那巨鹤张翅回旋,冉冉下降,离地面只有三丈高低,坐在马上看得真切,鹤背上的确空无一人。
  戴若水面色诧异,撮唇一声唿哨,巨鹤再度一声鸣叫,缓慢收翅落在戴若水马前,这白鹤体型实在巨大,红顶似火,白羽如云,二人坐骑纵是神驹,也不由得烦躁嘶鸣,其余人的马匹更是畏惧后退,收勒不住。
  戴若水从马上纵身跃起,如一片翠羽飘落在巨鹤身前,白鹤乖顺垂首,任由戴若水搂住自己长颈,贴在她怀中轻轻厮磨,状极亲昵。
  「丹哥儿,怎只有你一个?师父呢?」戴若水搂着鹤颈轻声询问。
  白鹤晃了晃头,低鸣了几声,似乎在倾诉怨泣,戴若水顿时神情凝重。
  「若水,这鹤名叫」丹哥儿「?养了多少年?多少斤重?」丁寿也下马凑前,围着白鹤来回转圈,心中更没心没肺地盘算:这么大个儿,得用多大的铁锅才能炖得下啊!
  「小淫贼,师父好像有麻烦,我要先走了。」戴若水侧首凝眸对丁寿道。
  「别呀,咱们相伴还没几日,何必急着离去?」丁寿一副恋栈不舍的模样。
  「你舍不得我走?」戴若水美目闪动,暗藏欢喜。
  「当然。」丁寿点头。
  「待我找到师父就回来,替我照顾好马儿。」戴若水咯咯一笑,轻拍鹤颈,巨鹤「丹哥儿」低身卧倒,戴若水翻身坐上鹤背,白鹤展翅腾空,掠过众人头顶,冲天而去。
  「莫要让我等太久!」丁寿仰天高呼,挥臂作别。
  「戴姑娘走了?那巨鹤是什么来路?」白少川自后催马赶上,望着天空远去的鹤影疑惑问道。
  半天不听丁寿答话,白少川侧首回望,只见丁寿垂着头,双肩抖动不停,不由关切道:「丁兄,你……无恙吧?」
  「哈哈……」丁寿终于憋不住,放声大笑,蓦地回身大喝:「所有人加紧行路,日落前赶回京城!」
  
  是夜,丁府内宅。
  府中女眷为迎接丁寿准备的一场接风盛宴没过一盏茶的工夫就演变成了无遮大会,久不识肉味的丁寿淫风大张,在一个个美乳圆臀之间纵横穿梭,众女在男人胯下娇啼婉转,媚态尽出,嫂子月仙同样未得幸免,被丁寿强拉进卧室含羞承欢,室内荡哼浪叫之声,彻夜未息,可苦了外间等候传唤伺候的秀红几个婢女仆妇,听得淫欲横生,神思不止,唯有夹紧了双腿慢熬苦捱。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4/17 01:28:49

第五百一十一章 行酷法侍御诫民 拒鹏程狂生立约
  「卑职见过卫帅。」一身便服的于永等人立在堂下,齐齐向丁寿见礼。
  「你们几个他娘终于舍得来了!」丁寿见面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就是一通训斥,柳尚义那一介文官都领着手下人跑了个来回,自家的锦衣卫却姗姗来迟,是二爷我脾气好,将你们都惯得过于懒散悠闲?还是这几个小子压根儿没把老子的生死放在心上?
  于永几个低头不敢回嘴,等丁寿骂得差不多消了气,这才讪笑道:「卑职等岂敢,本接了传讯,属下等便立即遵照卫帅吩咐,拣选精干,乔装改扮潜至文安给您老助威,只是卫帅神勇,那捷报文书随后便至……」
  「所以尔等就不须再急着赶来了?」丁寿没好气道,六扇门的人毕竟不如自家锦衣卫使唤顺手,他最初也是为了以防万一,纵然大局已定,心底还是盼着手下人早些到来。
  于永委屈道:「属下等怎放心卫帅一人在外,自然心急如焚,只是东厂丘督主那里又生出一些枝节。」
  「我锦衣卫的调动干东厂鸟事!」丁寿与丘聚彼此不对眼,话语间自然也没什么客气。
  「那捕盗报功的呈文上不是有杨虎的名字嘛……」于永凑到丁寿耳边一阵低语。
  
  文安县衙前庭,常九等三名东厂掌班品字形将杨虎围在正中。
  「劳烦杨捕头,随我们兄弟走一趟吧。」常九嘴上客气,目光中却尽是冰冷酷意,陆坤三人折在邢老虎等人手里,便是河北三虎尽数抵命,那也是便宜了他们。
  「要拿杨某?不知几位上差可有刑部驾帖?」杨虎身处重围,从容不迫,微笑问道。
  申颗掌班鲍子威手中两只铁爪轻轻摩擦,发出刺耳的铮铮声,阴笑道:「只是商请杨捕头去东厂小坐,又不是锁拿囚犯,要那劳什子何用!」
  「既是商请,那恕杨某公务在身,无暇他顾,改日再亲往京师拜会诸位。」
  杨虎拱手抱拳,便要从三人中穿过。
  「恐由不得你!」擦身而过之际,常九倏地出手,拿向杨虎左肩琵琶骨。
  三人来势汹汹,杨虎怎会没有防备,左肩微沉,闪避同时,曲肘向常九胸前撞去。
  另一边的辰颗掌班吕金标一言不发,见同伴出手,立时挥臂横扫,抡向杨虎胸口,杨虎右掌向外一格,「蓬」的一声,吕金标身形一晃,退后两步,却也将杨虎重新逼了回去。
  鲍子威岂会放过机会,足尖点地,自后猱身而上,一双铁爪又快又狠,抓向杨虎两边肩头。
  大圣门功夫素来以快捷迅巧闻名,鲍子威身为其中佼者,自然灵比猿猴,杨虎才被格退,还未收势站稳,那一双泛着幽幽乌光的镔铁爪尖已然袭到两肩。
  鲍子威嘴角泛起一丝冷酷狞笑,管你是名捕巨盗,只消让这对铁爪钻透琵琶骨,天大本事也再难施展,眼瞅得手,那杨虎高大身躯忽地向前一顷,随即一抹寒光如同匹练,电闪而至。
  鲍子威一声惊叫,也亏他苦练几十年的轻身功夫未曾虚抛,电光火石间吸气提纵,凌空一个后翻,堪堪闪过这横空一刀。
  甫一落地,鲍子威又踉跄退了数步,才将将站住,又觉得胸口传来一丝凉气,垂目只见胸前衣衫破裂,胸腹间一条血线足有半尺来长,若非见机得快,只怕方才就要肠破肚烂,当场重创。
  「大胆杨虎,光天化日之下竟敢持刀行凶,谋害东厂番役,你敢是要造反嘛!」常九厉声怒叱。
  杨虎单刀横胸,环顾三人冷笑道;「果真官字两个口啊,适才杨某若不出刀自救,只怕这身功夫今日就要废了!」
  「休要狡辩,若再不弃刀投降,休怪我等不客气。」常九喝道。
  「三位从见面伊始,几时与杨某客气来着!」杨虎心知这三人挟恨而来,今日绝难善了,也毫无畏葸示弱之意。
  「九哥,别跟他啰嗦,先废了他的手脚,再拿回去交差也是一样。」鲍子威一着不慎,险些吃了大亏,愤愤不已。
  常九亮出独门旋风铲,向吕金标一点头,暴喝一声「动手!」,飞身而上,锋利的凹形铲头猛向杨虎咽喉戳去。
  几乎同时,鲍子威矮小身形再度跃起,两只铁爪一左一右,扑向杨虎双肋。
  前后夹击,杨虎不见慌乱,刀光流转,如行云流水,几声金铁交鸣,将常九二人攻势尽数震开,且趁势切入中宫,刀随人走,雪亮刀光如光轮般卷向常九,常九如不想死,唯有闪退避让,自己立可闯出重围。
  「当」,一声脆响,刀光忽敛,吕金标铁伞擎张,稳稳架住了杨虎那夺命一刀,常九不待杨虎抽刀,铲柄横扫,拦腰而至,将杨虎重又逼退,后边鲍子威又借机攻上。
  东厂三掌班共事多年,配合默契,进退有据,无论何人遇险,另两人必相机来援,常九招式古怪,鲍子威身形灵巧,吕金标攻守兼备,杨虎在三人夹攻之中虽不落败,却也一时无法冲出。
  杨虎暗暗皱眉,这三人行事蛮横,下手不留情面,他偏又碍着身份,流云刀中许多杀招不好使出,只好盼着衙门中人见到这场争斗,快去告知几位大人,尽快喝止这三人行径,否则他为求自保,唯有痛下杀手了。
  杨虎心中有事,手中流云刀难免滞怠,常九三人岂会错过时机,手下连番进招,逼得他数次险象环生,刀法逐渐凌乱。
  吕金标觑准时机,合拢铁伞,使出长枪路数,扎、刺、圈、点,一手七势,逼得杨虎连连后退。
  正当杨虎被迫得逐渐不耐,欲要破釜沉舟时,忽听不远处一声娇叱,「狗番子,竟然倚多为胜,看镖!」
  吕金标余光一扫,只见一蓬银光挂着风声从廊下向他疾射而来,来势迅疾如电,他不由心头一突,匆忙身形一矮,张伞遮蔽,只听伞面上「噗噗噗」密如雨点般一通乱响,十数把薄如柳叶的飞镖势尽坠落。
  吕金标惊出一身冷汗,适才若再慢上半步,只怕自己已经被扎成了筛子。
  「好狠毒的婆娘!」吕金标狠狠盯着廊下那个一身绿衣的艳冶女子,怒目切齿。
  「你们三个对付我们当家的,也未见有何心慈手软。」崔盈袖樱唇紧抿,柳眉倒竖。
  「三位大人,可还要继续动手?」借吕金标这一缓工夫,杨虎已然破围而出,与廊下崔盈袖并肩而立。
  「九哥,怎么办?」见对方来了帮手,吕、鲍二人向常九讨主意。
  常九鼠眼微眯,杀气腾腾道:「能怎么办?一同收拾了,死活不论!」
  三人此来文安也非单枪匹马,同行带了许多东厂番子,闻听号令立时各擎兵刃,呈扇形再度逼上,衙内亦有许多闻讯赶来的六扇门捕快,不满东厂咄咄逼人,纷纷鼓噪对峙,正看双方针锋相对,事态一触即发时,得了通传的甯杲终于匆匆赶至。
  「误会,误会啊!」甯杲向常九三人打躬作揖,解释道:「三位上差,下官有内情上禀,杨捕头虽名列三虎,却早与邢老虎、孙虎二人断了往来,下官作保,三人之间绝无关联。」
  鲍子威冷笑了一声,阴阳怪气道:「那可未必,张茂那晚的贺客名单中,郉、孙二贼赫然在列,为何当夜围剿旁人或死或擒,单单走了那两个,难保不是有人徇私纵放……」
  「这……」甯杲张口结舌,东厂的人分明在强词夺理,那夜捕杀了许多盗匪不假,可趁乱逃脱的也非只邢老虎两个,有心争辩,却又着实忌惮这三人身后那位厂臣。
  见甯杲语塞,常九愈发盛气凌人,大咧咧道:「三者有没有关联,不是侍御来讲的,等人到了京城由丘督主问过,自有分晓。」
  「那丁某人讲的,不知作不作数?」
  突兀响起的声音,让常九三人浑身一激灵,转头看去,果然是丁寿站在不远树下,嘴角噙笑,气定神闲、常九几个慌忙收了猖狂之态,规规矩矩上前见礼。
  「你们三个来了文安,也不知先来打个招呼,可是眼中没我这号人了?」丁寿半真半假地开起了玩笑。
  常九三人慌忙请罪赔笑,「四爷说的哪里话,小人几个便是忘了自家的爹妈,也不敢忘了您呐!这不是打算办完公差,便去给您请安嘛……」
  三人不约而同换了丁寿在东厂时的称呼,丁寿晓得这是在套近乎,微微一笑,「恰好白老三也在这儿,咱们一起过去叙叙旧。」
  「四爷,这里……」常九有些为难。
  丁寿面色一沉,「我说杨虎与那两个没有关系,难道还不够?」
  听出丁寿语含不快,三人不敢再多言,乖乖跟着丁寿离去。
  见东厂中人散去,杨虎欠身道谢,「教大人您费心了。」
  「也是本官上表时思虑不周,」甯杲擦擦额头冷汗,庆幸道:「此番多亏了丁大人,否则还真不知如何应对东厂这班凶人。」
  「没想到这姓丁的官儿除了好色,还有那么点子用处。」崔盈袖樱唇轻抹,勾起一弯迷人弧度。
  
  「三爷、四爷,老陆他们几个死得冤啊,难道这仇便不报了?」见了白少川,常九几人满腹委屈,一肚牢骚。
  「报仇也得找对人,要是孙虎那两个人在这儿,不用你们说,爷立即活劈了他们,可杨虎当日确未在京师左近,你们不是没事找事嘛!」丁寿拍着桌子叫道。
  「可那姓杨的毕竟是那二人的结拜兄弟,抓住他好生拷问一番,或能问出些蛛丝马迹……」吕金标沉吟一番说道。
  白少川轻轻摇头,「若是平时也就罢了,如今杨虎又非单独一人,他身边尽是与他一同出生入死的六扇门公差,岂会眼睁睁让你们无凭无据将人带走,难道你们还要火并一场不成!」
  想到适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常九心中确实没底,当即苦着脸道:「可我等领了督公之命,这空手而回如何交差啊!」
  丁寿没好气道:「你们好歹跟过我俩一场,怎会让你们空手回去!」
  「四爷的意思是您来动手?」常九鼠目一亮,转忧为喜:「那敢情好啊,凭您手底下的功夫,杨虎那两下子还不是手到擒来……」
  「呸!」丁寿直接啐了一口,「有点出息好不好,把杨虎那没凭没据的事儿先放一放,爷这儿有份天大的功劳分润你们,实打实的谋逆大案……」
  常九等听了丁寿叙说,顿时一个个眼睛发光,将杨虎的事抛诸脑后。
  
  锦衣卫与东厂众人前脚才匆匆离去,文安县衙内又迎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丁大人好久不见,咱家这厢给您见礼啦。」御马太监张忠满面春风,迎着丁寿遥遥便是一躬。
  丁寿急忙抢上前将人搀住,笑道:「张公公如此多礼,可教在下折寿。」
  「丁大人说笑,咦,小白兄弟也在?」张忠还想再客套两句,却意外发现了尾随丁寿而出的白少川,不禁心头一颤。
  「张公公安好。」白少川轻施一礼。
  「哦,好,好。」张忠支吾其词,没料到刘瑾的人也在此处,这下想要暗中遮掩过去怕是不易。
  「张公公,里边请。」丁寿侧身延臂,张忠也堆满笑脸与二人寒暄入内,自始至终都懒得多搭理旁边的甯杲一句,教这位捕盗御史甚是窘迫难安。
  几人分别落座后,张忠干笑了几声,试探道:「不知小白兄弟到文安是私事还是公干?」
  白少川微微一笑,也不隐瞒,「刘公公赠送康翰林的程仪于内丘遭劫,白某奉命一路缉盗来此。」
  张忠眼皮一跳,用脚后跟想也猜到是张茂那狗东西劫了不该劫的人,难怪丁寿也参与到其中,这倒是麻烦了,张忠念及此瞥了眼一旁老神在在的丁寿,刘瑾对这小子言听计从,只消打点好这一位,那张茂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张公公不在宫中侍奉陛下,来文安有何贵干?」丁寿笑吟吟问道。
  张忠打了个哈哈,「丁大人有所不知,文安乃咱家乡梓所在,此来一为探亲,这二么……」
  张忠扫了眼甯杲,冷冷道:「甯侍御,可否暂且回避?」
  甯杲惊惶站起,「下官告退。」向三人又施了一礼,才诚惶诚恐地退了出去。
  白少川微微扬眉,「张公公,可要白某也一同回避?」
  「白老弟哪儿的话,咱家与你哪来的许多外道。」张忠大度地挥挥手,心中却在连呼晦气,既要讨好姓丁的,又要安抚这姓白的,一万两银子真是他娘要少了。
  张忠干笑道:「咱家有一不成器的本家兄弟,犯到了丁大人手里,斗胆想请您老卖个人情,高抬贵手……」
  「哦?竟有此事?此等小事何必劳烦公公您亲自跑这一趟,只消遣人传个话来,丁某岂有不遵命的道理。」丁寿与白少川相视一笑,明知故问道:「不知公公亲眷姓甚名谁?」
  「教丁大人您费心啦,我那兄弟名唤张茂……」张忠搓搓手掌,转动着绿豆般的小眼睛,在二人面上觑来觑去。
  「张茂?」丁寿瞬时神色郑重起来,「哎呀,这人乃文安盗魁,可不是什么小角色!」
  「什么盗不盗魁的,那傻小子平日就喜欢结交一帮狐朋狗友,旁人捧他几句他也就当了真,恐是被人当了替罪羊还不自知,」张忠笑容可掬,「充其量也就是个误交匪类,并非什么大罪。」
  见张忠避重就轻,丁寿一脸为难,「可是丁某已将其列为祸首呈报京师,若是出尔反尔,这不是自己打脸嘛!」
  「丁大人的难处咱家早已想到,怎会让您难做,」张茂从怀中取出一件手本,递与丁寿,「有了这个,总该师出有名了吧……」
  丁寿漫不经心接过,翻看一看登时变了脸色,「陛下手诏?」
  朱厚照那笔字丁寿是再熟悉不过,况且后面还用了印,做不得假,连白少川闻听也离座而起。
  张忠这一手丁寿的确没料到,面皮微微抖了抖,丁寿皮笑肉不笑道:「张公公是传旨钦差,进来直接宣旨便是,何必与下官多礼。」
  「丁大人说笑,这旨意不过是皇爷体恤下情,赏赐给张家的一份恩典,咱家如何敢以钦差自居,只求丁大人您看在咱家薄面上高抬贵手,放过我那不成器的兄弟一条性命,张家上下自当感激不尽。」
  张忠礼数周到,尽管怀揣恩赦圣旨,却没急着宣读,而是放低了姿态与丁寿套交情,确让丁二爷原来那一肚子盘算发作不得,举着小皇帝的手谕直磨牙,一时拿不准主意。
  张忠见丁寿面色犹豫不定,会错了意,急忙趁势道:「咱家晓得丁大人与白兄弟缉贼不易,断不会让二位白白辛苦这一趟。」
  「来人!」外面随从听了张忠号令,立时抬着一口大箱子进得堂来放下。
  张忠打开箱盖,露出里面成堆银锭,陪笑道:「白银万两,略表心意,望二位哂纳。」
  「张公公好大方啊!」丁寿撇撇嘴,说不出的阴阳怪气,二爷给你可都是出手就一万两,你他娘如今有求于人,竟然用一万两打发我们两个,瞧不起谁呐!
  张忠听出丁寿不满,暗暗叫苦,事前又不知白少川在此,这求情的事偏又绕他不过,总不好送礼时单将人撇开,只得强颜欢笑道:「不过是见面薄礼,事后回京自当另有重谢。」
  如今张忠骑虎难下,只好空打包票,反正只要捞出张茂来,还愁榨不出银子。
  丁寿终于露出了几分笑意,「张公公这般给足了丁某面子,在下还真是无颜回绝。」
  只当事情有了眉目,张忠笑着客套道:「丁大人说笑,该是您赏我这个面…
  …哎!」张忠一转眼只见白少川俯身开始翻检箱内银锭,平日里看这小白脸也没这般见钱眼开啊!
  没等张忠回过味儿来,丁寿又悠悠然道:「能请动陛下御笔,张公公在万岁跟前真不愧是荣宠有加!」
  「丁大人您就别往咱家这脸上贴金啦,说到优渥恩荣,天下间谁能比得上您和刘公公啊!」张忠甚有自知之明,陪笑道:「其实也是张茂那小子几辈子来修的福分,曾有幸在西苑陪过陛下蹴鞠,难得皇爷对他还有几分印象,这才法外开恩,饶他一条性命。」
  张忠这话本意是要挑明张茂在御前也是露过相的,你们两个不给我面子也要顾忌下皇帝面子,别觉得是爷们在一味借势压人,怎料此言一出,丁寿神色顿时凝重起来。
  「这便能对上了。」
  「啊?什么对上了?」张忠一脸懵懂问道。
  丁寿乜着眼睛,眼角闪现几分讥诮笑意,「前番锦衣卫在京师擒获了一批图谋不轨的白莲逆匪,张公公想必知情?」
  「锦衣卫立此殊功,护得皇城上下周全,咱家还未及向丁大人道谢……」张忠像模像样地打了一躬,心中却是不屑,他才不信那群坏了脑子的白莲妖人能攻入皇城,保不准又是锦衣卫的邀功夸大之辞。
  「丁某一直困惑,凭那几百乌合之众,如何能深入戒备森严的皇城大内,却原来是里应外合,有人从中接应。」
  「谁人有恁大胆子,敢私通逆匪?!」这番话实在骇人听闻,张忠惊愕万分。
  丁寿嘴角轻勾,「那胆大包天之人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见丁寿将手指向了自己,张忠先是错愕,随即暴怒,厉声道:「丁大人,此事开不得玩笑!」
  「丁某也没那个说笑的心思!」丁寿冷哼一声,将从张茂宅中搜到白莲教徒名册的事情原委道了一遍,张忠听得魂飞魄散,汗如雨下。
  「丁……丁大人,这……其中不会有……有甚误会吧?」张忠舌头直打结,他再是爱财如命,也清楚其中利害关系。
  「误会?那张茂已然被公公引进宫中一次,若是再许以重金央求入宫,公公能否拒绝?」丁寿笑容颇有些意味深长,「只不过这回借机入宫的,非只他一人而已……」
  「咱家对皇爷忠心耿耿,断不会为些银财便引歹人进入皇城禁地!」张忠信誓旦旦,斩钉截铁。
  「丁某自然信得过张公公,公公虽爱贪些小利……」丁寿话音一顿,瞥见张忠眼角肌肉轻轻抽动了下,便即抿唇一笑,「但对陛下自是忠心不二的,只是前番殷鉴,难保朝中不会有人借机生事,更有甚者……」
  迎着张忠迷茫惊恐的目光,丁寿淡淡道:「诬陷公公本就是白莲一党……」
  「一派胡言啊!」张忠指天盟誓,一张脸涨得通红,激动道:「丁大人您是晓得奴婢的,奴婢对陛下一片赤胆忠心,天地可鉴,日月可表,断不会与贼人为伍!!」
  「公公这些话不要对丁某说,应该想着怎样应付朝中那些左班文臣,看他们是否信得过公公……」
  「我……」张忠一时语塞,他得势这阵子属实有些目中无人,六科十三道的言官们也没少开罪,那些人若是抓到他的把柄,定然群起而攻,万岁爷对他再是宠信,恐也不会在事涉内廷安危的谋逆大案中有所包庇。
  「丁大人,求您老救救奴婢!!」事到如今,张忠也顾不得什么颜面了,「
  噗通」跪倒,抱住丁寿大腿苦苦哀求。
  「哎,张公公,你这是作甚?丁某可担当不起啊。」
  「丁大人,这案子是您督办的,只消呈报具结中将奴婢我摘了出去,奴婢来生做牛做马也要报答您的大恩大德。」张忠一把鼻涕一把泪哭诉道。
  「找到了。」白少川忽然插言。
  「啊?找到什么?」张忠泪眼迷蒙。
  白少川从箱中拾起一个银锭,抛了过来,丁寿抄手接过,只见银锭上刻有铭文:涿州收正德二年常平仓粮价银十两正,其后刻有提调、该催、及铸银工匠姓名等等。
  丁寿眉头一挑,「官银?」
  白少川点头。
  张忠仍旧没弄清状况,莫名其妙望着二人。
  丁寿冷笑一声,「日前涿州官库遭劫,衙署被烧,张公公可有所耳闻?」
  「听到些风声。」张忠茫然无措,地方上贼盗闹得再大那也是守土官和捕盗御史们该操心的事,他才懒得关注。
  「火焚官署,几同谋反,这遭劫的官银转过眼来就到了公公您的手里,张公公与那些反贼是何等关系,可否见告?」丁寿似笑非笑,目光却如两道利刃,直抵张忠。
  张忠心中咯噔一下,暗道坏了,定是刘家那两个王八羔子为凑银两劫了官家府库,咱家着急赶路未及验看,却将把柄主动送到了人家面前。
  「这……这……这……」张忠支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来,他如今有苦难言,无论白莲教匪还是作乱暴民,哪个他也无法撇清。
  「公公不必急着回答,柳侍御已然领人去涿州勘查捕盗,待拿到人犯口供…
  …」丁寿呵呵一笑,透着森森寒意,「清者自清,该抓的谁也跑不掉!」
  张忠听得手脚冰凉,突然间眼前一黑,「咚」地一头栽倒在地。
  「张公公?!张公公?!」这却把丁寿吓了一跳,堂堂一个御马太监要是莫名其妙死在自己面前,他怕是要费好一番唇舌才能解释明白。
  「无妨,只是昏了过去。」白少川略作检视,便有定论,在张忠背后一阵推宫过血,这位御马太监终于悠悠醒转。
  张忠睁眼瞧见眼前的丁寿,二话不说,张臂死死抱住,大哭道:「丁大人,您老可不能撒手不管奴婢啊!奴婢对您可一直是真情实意,从无二心……」
  丁寿通身一阵恶寒,这太监怎么搞得像被人始乱终弃的怨妇一般,而二爷我似乎就是那个渣男……
  「张公公,且起来说话。」
  「丁大人若是不肯答应救奴婢性命,奴婢便跪死在这儿……」张忠是彻底豁出脸了,埋首在丁寿大腿上死活不肯撒手。
  丁寿无奈叹了口气,瞧了一眼旁边强忍笑意的白少川,戏演过了,耐着性子宽慰道:「丁某答应你就是。」
  「当真?!」张忠满脸希冀地仰起头来,鼻端还蹦出一个鼻涕泡。
  「不就是个擒捕白莲教首的功劳么,丁某人舍了便是。」丁寿一拍胸膛,义薄云天道:「本官向朝廷呈文那张茂就是个寻常盗魁,与白莲教无丝毫关系,那份名册乃是从一身亡贼盗身上取得,如此张公公可放心了?」
  「奴婢谢丁大人!」张茂喜形于色,可转念又忧心忡忡道:「可是那张茂如果解送京师再胡说八道,牵扯到奴婢……」
  「本官不会给他胡言乱语的机会,不用等三法司了,即日开刀问斩,断了活口,至于这道恩赦,丁某未曾及时收到,」丁寿居高俯视,微笑道:「陛下如有降罪,丁某自行承担,如何?」
  「丁大人,您老就是奴婢的再生父母啊!」张忠感激涕零,嚎啕哭道:「今后但有驱策,奴婢万死不辞!」
  
  昏暗的文安县牢之内,遍体鳞伤的张茂听得一阵脚步声响起,只当又要刑讯过堂,头也懒得转动一下。
  隔壁牢房内的朱谅突然发出一声惊喜交加的欢呼,「张公公!您老人家终于来啦!!」
  伏在茅草堆上的身躯轻轻一抖,张茂强忍着身上伤痛,慢慢转了过来。
  牢门前立着的人白面无须,身姿挺拔,一身大红膝襕绣袍,目光阴冷地注视着牢内之人。
  「张公公,您是来救我们的嘛?卑职冤枉啊,是他们栽赃陷害,您老可定要给我做主啊!」朱谅连滚带爬地凑到牢门前,伸出独臂去扯张忠衣袍。
  张忠与朱谅也算熟识,每每返乡,作为地方守备千户,朱谅定要到府上拜会的,少不得还要有番往来酬酢,张忠没少收人家礼,席间也常以兄弟相称,很是热络,只是此时再看,却是满满厌憎恨恼。
  「你他娘的认错人了!」想想自己险些被这群混账害到万劫不复的境地,张忠恶从心头起,一个兔子蹬鹰踹了过去,将朱谅踢得如滚地葫芦般,抱着肚子呻吟不起。
  「大哥火气不小啊!」张茂强打精神,勉强笑道。
  「谁是你大哥!」张忠咬牙切齿,都这个时候了还要攀扯老子。
  「大哥莫非忘了,咱们弟兄可是实打实的叙过宗谱,莫不是一见小弟落难,便要不认亲戚?」张茂从丁寿搜到他家中大行堂名册起,便知晓靠张忠脱困已成奢望,反正左右也是个死,借机气气这没卵子的阉狗,好出一口这些年伏低做小所受的鸟气也好。
  果真张忠被气得三尸神暴跳,愤愤道:「哪个与你沾亲带故,休要在这里信口雌黄,胡乱攀附!」
  「罢了张公公,早说这贼人是冥顽不灵,何必与他动气。」丁寿笑嘻嘻从后绕出,「张壮士,腿伤可要紧?」
  一见丁寿,张茂顿时面沉如水,将头扭向一边。
  「张壮士还是这般倔强,」丁寿轻叹口气,悠悠道:「丁某最后再问你一次,只消你供出上峰的姓名及所在,可保你一条性命。」
  「丁大人……」张忠心头一紧,这和适才商量的可不一样啊。
  张茂讥诮一笑,「张某的上峰不就站在大人您身旁么,这可是张某人的本家兄长,我对他是言听计从。」
  「那就是没得商量咯……」丁寿意料之中,自也不会有何失望,对身旁嗔目切齿的张忠点点头,「动手吧!」
  张忠森然一笑,向身后吩咐道:「来啊,把他们的嘴都给咱家缝起来……」
  
  「兹有文安县民张茂,实为大盗窝主,召集亡命,流劫地方,荼毒百姓,所犯之罪,天怒人怨,不杀不足以正纲纪国法……」
  张茂的处决告示贴满文安县城内外,全城轰动,谁也想不到风光无比的张大官人竟然是个贼头盗魁,而且马上就要开刀问斩,一众百姓平日里过得千篇一律,难得有什么视听娱乐,这砍人的新鲜事岂能白白错过,离午时三刻还早,文安县衙前的鼓楼大街上,已是人头攒动,万人空巷。
  监刑台上甯杲正襟危坐,命将张茂、朱谅、王本等一干囚犯提出,押至街口搭建的刑台上,宣读犯由牌,众犯无话,时辰一到,开刀处斩。
  底下观望百姓见那千户大人、张茂老爷一个个披头散发,听那宣读的条条大罪,连一个起来喊冤的都没有,哪里晓得这几位爷先都被用鱼线缝严了嘴巴,只当他们都是罪证确凿,无话可说,待见那刽子手手起刀落,每逢刀光一闪,便是一颗人头骨碌碌地滚下,都齐声喝彩,兴奋异常。
  片刻之间,一众人犯俱都身首异处,台下看客热情还未消散,那监斩的御史老爷便又让他们开了回眼。
  「大盗张茂,祸乱京畿,危害百姓,虽百死不足赎其罪,本官身负皇命,忝为一方捕盗御史,恨不得食其肉啖其血,与贼盗之徒不共戴天,尔辈当引以为鉴,牢记今日之训!」
  甯杲慷慨激扬一番训导,随即当众将张茂剖腹挖心,盛于盘中,在台上当着一众百姓生啖起来。
  处决罪囚一年到头看不见一回,大家还图个新鲜热闹,可这生啖人心的戏码百姓们也只听传说,未见其事,眼见那头戴乌纱的御史老爷磨牙吮血,鲜血不时从嘴边滴下,落在青色官袍上,转眼便染红了一团,百姓见甯杲咬牙切齿的形貌可怖,不由心惊肉跳,有胆小的已然遮面不敢再看,俱都暗暗祈祷莫要犯在这位甯大人手中,这位爷当真癫狂得可以!
  
  「非必要如此么?」白少川轻声问道。
  丁寿耸了耸肩,看看左右无人注意,才低声道:「这可不是我的授意,甯侍御临场发挥。」
  杀张茂本意是掩人耳目,丁寿自然不会公开露面,他与白少川隐身人群,亲自观刑,其目的也只是为了有备无患,防范张茂余党来劫法场,另外还有一些锦衣缇骑也换了便装夹杂百姓之中,甄别是否有白莲逆匪藏身其中,甯杲突然搞得这一出,他也甚是意外。
  「杀鸡儆猴,震慑贼胆,总没甚坏处,这甯仲升说来也是个人才!」虽说事出预料,丁寿还是蛮欣赏甯杲所为。
  甯杲如此作为,恐也存了讨上峰欢心的意味,白少川微微一笑,没再多言。
  「若以为只要行些酷烈手段,便可消弭匪患,朝廷未免想得过于简单咯!」
  声音不大,却着实有些打脸,丁寿正留心周边动静,自没逃过耳朵,循声望去,只见斜右方人群中有两个头戴儒巾,身着深衣的年轻士子,其中一个背影还很眼熟。
  「进士公,不在家中守制,来此何干?」丁寿上前拍着一个人的肩头问道。
  那人似乎被吓了一跳,扭回身见是丁寿,也是一脸错愕,张皇见礼,「学生陆郊见过大人。」
  丁寿不待陆郊施全礼便将他搀住,「此地不便,牧野不必多礼。」
  陆郊心中打鼓,恐丁寿嫌他行为轻佻,忙解释道:「学生本在家中为亡母守制,从来深居简出,今日乃是受友人所邀赶赴文会,恰路过此地,并非有心违制,大人明察。」
  陆郊就是灵堂蹦迪,丁寿也懒得多管,只饶有兴趣地看向他身边那人,「这位是……」
  「哦,此乃学生县学同窗,名唤赵鐩,亦是文安人士。」 陆郊连忙介绍,「赵兄,这位便是小弟常与你提起的,对我有知遇之恩的当朝大金吾丁大人……
  」
  「学生赵鐩见过大金吾。」赵鐩整襟一揖。
  「赵生不必多礼。」听声音是他没跑了,丁寿上下打量了赵鐩一番,剑眉朗目,仪表非凡,虽着儒袍,却难掩英风扑面,面对自己这位高权重的锦衣缇帅,言笑如常,无丝毫怯懦拘谨,不禁暗赞,是个人物。
  「大人不是已然回京了,怎又去而复返?莫不是有甚变故?」毕竟自个儿老娘曾想夜半偷人,名不正言不顺,陆郊生怕那赐额又生出什么意外麻烦。
  丁寿还未答话,赵鐩嘴角已然露出笑意,「陆兄还不明白,缇骑长目飞耳,神通广大,那张茂一夜之间贼巢覆灭,想来大金吾身在其中居功厥伟……」
  「哦,何以见得?」丁寿不置可否,笑问道。
  「张茂盘踞文安经年,其势盘根错节,若非外力介入,难动他分毫,而甯侍御虽为捕盗御史,辖境并非顺天,越境捕盗后不急离去,反堂而皇之入驻地方,当是有强势所依,恰丁大人本该还驾京师,却又在此地逗留重现,何用多想,不正是最佳强援么……」
  「有见识。」丁寿赞了一句,不动声色道:「适才闻你说,似乎对朝廷剿匪的雷霆手段有些异议……」
  陆郊面色一变,急道:「大人,那都是赵兄随口胡言,做不得真。」
  「闭嘴。」轻轻两个字斥退陆郊,丁寿目光灼灼,凝视赵鐩。
  赵鐩也不慌张,眉宇间自信洋溢,侃侃道:「畿内盗匪丛生,首恶虽不乏凶徒骁悍之辈,更多则是为生活所迫依附贼势,数十年来直隶阡陌多为权豪势要所占,百姓生计无着,不得已铤而走险落草为寇,朝廷一味剿杀,或可除一时之祸,却无从根除乱源,豪强兼并不止,匪患永日无息,大人以为,学生之言然否?
  」
  丁寿并不以赵鐩妄议朝政为忤,反起爱才之心,抚掌赞道:「好见地,如今朝廷清丈田亩,推行新政,正是用人之时,你既有鉴于此,何不随我入京,自有一份前程送你。」
  「赵兄,还不快谢过大金吾。」这可是从天而降的一场富贵,陆郊连忙提醒好友。
  赵鐩面不改色浅施一礼:「学生谢过大人美意,只是恕难从命。」
  「嗯?」丁寿只当赵鐩嫌弃他锦衣卫的身份,面色顿时沉了下来,几时堂堂天子亲军连一个秀才都敢轻视了。
  「赵兄休要孟浪。」一见丁寿作色,陆郊顿时吓得胆颤心寒,他可是亲身经历过诏狱的主儿,深晓锦衣卫的厉害手段,不由心中埋怨赵鐩,平日里就惯常离经叛道,喜好大言妄论,「赵疯子」的大名在文安也是无人不晓,可你要疯也得挑个时候,那锦衣帅岂是好相与的,莫以为他同你和颜悦色客气几句便是个好脾气,若是真翻了脸,恐立能让你全家万劫不复。
  「功名前程,与其靠人送的,总不如凭自己双手挣出来。」赵鐩举起双拳,自矜一笑。
  赵鐩举起的双拳散发着一股淡淡酒味,丁寿微微拧眉,遮莫竟是个狂徒酒鬼?
  身后白少川轻轻皱鼻,「这是修习外功药酒的味道,你是铁拳门的弟子?」
  被人一语喝破行藏,赵鐩面色一变,垂手抖袖,将一双拳头掩起,微笑道:
  「大人好眼力,学生有幸拜在河间府周老师座下,习了几手粗浅功夫,教大人见笑。」
  丁寿恍然,铁拳门的功夫他也略知一二,非同一般外家功夫只知一味打熬筋骨,或是由外而内修习内力,铁拳门功法乃是内外同修,求的是气血通畅、筋骨和顺,最终意气相合,乃至大成,确有独到之处,且铁拳门的外功修习配以独门的练功药酒浸泡,习成之后的手掌与几与常人一般,肌肤细腻光滑,丝毫看不出硬功痕迹,丁寿虽能用天魔无相施展铁拳绝技,却对该门秘药所知寥寥,幸得身边还有个专研于此的白少川在。
  文武兼修,丁寿对赵鐩此人更有兴趣了,循循善诱道:「文安虽在畿内,可这距离帝京的一小段路,许多人终其一生也难到达,但如有好风借力,自可平步青云,鹏程万里,赵生可要三思哦……」
  「帝乡青云之路虽远,只要步步前行,也总有抵达一日,届时学生定当再到大人门前聆听教诲。」赵鐩再施一礼,神情坚决,并不为丁寿言辞所动。
  丁寿凝望赵鐩,良久后重重一点头,「好,有志气,本官就在京中等着你来!」
  注:霸州、文安诸处响马强贼生发。瑾不胜忿,欲速除之……惟(甯)杲奏立什伍连坐之法,盗贼捕获无虚日。每械系盗贼于真定城,辄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由是奸宄益多。内官张忠侄张茂为大贼窝主,(甯)杲亲往捕获,斩之,啖其心以取媚权势。(明 陈洪谟 《继世余闻》)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4/01 16:22:09

第五百一十章 图逭罪遍贿权奸 谋缓兵立斩凶顽
  一方灵位,两盏冥烛,佳人独醉,顾影自怜。
  丁寿至灵前上了一炷香,将崔盈袖的衣裙摆在她面前,「白兄要我代他致谢。」
  崔盈袖嗯了一声,怔怔望着许浦灵位,头也未转一下。
  丁寿叹了口气,「丁某护佑不周,以致老许殒命贼手,心中着实难安,身后有何需要丁某帮衬的,但讲无妨。」
  崔盈袖眼珠也未曾转动一下,淡淡道:「刀口吃饭的,生死早已看淡,老许也没什么放不下的,只是那小达子……」
  轻声喟叹,崔盈袖低声郁郁道:「那孩子看着没甚心眼,却最重情义,与老许相伴许多年,若是得了他的死讯,还不定要怎么伤心……」
  言罢崔盈袖仰头又灌了一大口酒,火辣辣的烧刀子滚过喉头,玉颊上立时泛起一抹酡红。
  丁寿在一旁看着艳若春桃的半边俏脸,心思微动,「独饮无趣,娘子若是不弃,你我寻个地方畅饮一番如何?」
  「哦?」凤眼斜睃,崔盈袖身子微倾,「仅只喝酒么?」
  黛绿色的短袄衣襟因着前倾微微敞开,露出里面葱绿抹胸,一痕雪脯,甚至隐隐约约可见乳尖一点娇红,丁寿嗓子眼发干,强笑道:「若能再续蓬莱客栈未了前缘,丁某求之不得。」
  「嗤」的一声冷笑,崔盈袖略直起身子,寡淡道:「老娘如今没那个心情。
  」
  别啊,好不容易趁着戴丫头沐浴更衣的时候有个空闲,二爷这段日子可是素狠了,虽说灵前约炮对老许亡人有些许不敬,可小二爷实在憋得难受,丁寿哪顾得了那么多,涎着脸凑前道:「这女人的心情就和六月的天气一般,说变就变,兴许过会子娘子的心情就好了呢……」
  崔盈袖轻抚云鬓,惺忪醉眼中蕴含着几许春情,「老娘虽说不是什么三贞九烈,可也绝不是人尽可夫,想讨我的便宜,可有甚好处?」
  不怕你不开价,丁寿如今只要能泄火,金山都能舍得出去,直接探手握住一团丰隆突起,「只要娘子成全,贤伉俪要官还是要钱,丁某无不应允。」
  「丁大人可真是大方,可惜啊……」崔盈袖将胸前那禄山之爪一巴掌拍掉,「老娘在一个地方吃饭,绝不在这个地方拉屎,死了这条心吧!」
  「六扇门和锦衣卫虽都在公门,可各有统属,其实也算不得什么同行,偶尔一晌贪欢,娘子算不上破例。」丁寿哪会轻易死心,趁势揽住娇躯,低头嗅着女子幽香,俯身亲吻她的香肩秀颈。
  崔盈袖并不挣扎,间或咯咯娇笑,丁寿心中得意,骚娘们和二爷装个甚正经,彼此又不是没称过对方斤两,怕是心里也巴不得想呢吧,一把扯开罗衫,伸手就要去捏那又白又嫩的一对乳峰。
  没等丁寿抓到手,他的动作便戛然而止,一把薄如柳叶的飞刀紧紧抵在咽喉处。
  「丁大人莫非忘了,妾身身上还有些许的小零碎?」崔盈袖捏着指尖柳叶刀,依旧媚眼含春,声腻入骨。
  丁寿神色如常,「娘子以为,凭手中这个东西其奈我何?」
  「妾身见识过大人本事,只是在这县衙里闹得人尽皆知,怕是大人也不好收场吧?」
  「不巧,丁某人脸皮够厚,只要一亲芳泽,就是有人围观,也丝毫不影响兴致。」丁二爷将人至贱则无敌表现得淋漓尽致。
  一个嘴角噙笑,一个媚眼如丝,二人静静对峙,丁寿的手可又开始不规矩了,休看二人近在咫尺,只要崔盈袖杀机一动,他有把握立时将人制住,不过利刃在喉,这感觉却更加刺激,他身体上的某个部位已然充血得急不可耐了。
  「小淫贼,小淫贼,你在哪里?」突兀响起的清脆女声划破县衙岑寂。
  丁寿面色倏地一变,崔盈袖俏脸上春意更浓,「大人可要将那个小尾巴一起唤来,咱们三人来个挑灯夜战,大被同眠?」
  那小妮子如果见到眼前二人这副模样,怕是会当即暴走,不定闹出什么幺蛾子来,丁寿心中那团火瞬间浇灭。
  「罢了,丁某认栽了。」丁寿正起身子,大咧咧行了个礼,「适才色令智昏,多有冒犯,娘子请勿见怪。」
  「妾身不敢。」玉掌翻转,那枚柳叶刀消失不见,崔盈袖望着丁寿离去身影,淡漠一笑,笑容中有着二分不屑,三分讥诮,更多的则是无奈解嘲。
  
  张家库房。
  丁寿从一口开盖的木箱中抓起一把珠宝,看着掌中的金刚石、猫儿眼,眉花眼笑道:「这些年官儿做得也算眼界开阔,可每到数钱的时候心里就抑不住的欢喜,教白兄见笑了。」
  白少川摆弄着手中一个十两重的银元宝,修长食指从侧面铭文上轻轻滑过,颔首道:「这是刘公公府上铸的银锭。」
  「那就是找对正主咯,张茂死有余辜。」也不知为什么,丁二爷尤其想置张茂于死地。
  白少川将银锭丢了回去,轻轻踢了下盛放银子的木箱,摇摇头:「分量不对,刘公公给康翰林的赠银不止此数。」
  丁寿「嗨」了一声,漫不经心道:「张茂干的便是坐地分金的勾当,得了钱财自不能都是他一家享用,反正罪魁祸首已然归案,那同党兴许昨夜里就死在了乱刀之下,这库中财物也足够弥补,你就不必钻牛角尖啦。」
  白少川攒眉道:「我只是不解,以张茂的武功及麾下上百死士,立足江湖也足可成一方霸主,为何却甘愿栖身在这京畿小县,难道只为求财?」
  「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你若是好奇,不妨去大牢里问问他,他看你的神情想必一定很精彩。」丁寿不无恶意地揣测道。
  「人亲口说出来的,未必是心里话。」白少川环顾周遭,「我想从他这宅子里或许能找些答案。」
  「你敞开了找,反正只要张茂死了,这些家当按理都该归你接掌的。」丁寿自己都不晓得何故老想提起这个话题。
  戴若水忽然从门边探出头来「小淫贼,有人找你。」
  二人同时回头,丁寿顺手将那把珠宝塞进怀里,问道:「哪个?」
  「丁大人,是小的我。」仲善良满脸堆笑地走了进来,躬身行礼道:「侍御大人请您回县衙一趟。」
  丁寿纳闷:「公事不是都交给他了么,还要我去做什么?」
  仲善良欠身笑道:「是京里来人了。」
  「京里的?想必是我手下的人到了,白兄你在这儿先忙,我去看看便回。」
  丁寿交待一声便要往外走,却被白少川伸臂拦住。
  「怎么?」丁寿诧异。
  白少川指他怀间,丁寿恼道:「盯得恁紧,你还真把这些都看成自家的啦?
  」
  对丁寿气急败坏视而不见,白少川只道:「这些还未登记造册。」
  造册以后我还能拿的出来么!丁寿没好气地将怀中珠宝都掏了出来,悻悻道:「非是丁某要贪图你这几个小玩意儿,若水也辛苦一夜,迭遭凶险,人家又不同你我这吃俸禄的,总该给些补偿不是?」
  「给我的?」戴若水再度将头探入,带着几分嫌弃地扁扁嘴:「黄白之物,本姑娘不稀罕。」
  就该让你这丫头去喝西北风!丁寿赌气地将珠宝往白少川手中一塞,头也不回径直便走。
  
  「下官见过大金吾。」柳尚义趋前几步,长揖行礼。
  「柳侍御,你怎地来了?」丁寿原以为来的会是手下锦衣卫,没想到火急火燎率先赶来的却是捕盗御史柳尚义,待瞅见他身后侍立的杨校,二爷又感觉这话问得实属多余。
  见丁寿看向自己,杨校屈身解释道:「过了房山,小人再三确认无人尾随,才单独离队,临走前也嘱托过锦衣卫诸位大人,队伍万不会露出马脚。」
  「事情都已经解决了,露不露马脚也无所谓。」到如今丁寿也懒得计较。
  「缇帅请入座,宗正兄也请。」甯杲笑语晏晏,延请二人。
  在自家辖境内,甯杲这般反客为主,柳尚义强忍心头怒火,冷哼一声,在丁寿下首坐下。
  「听闻日前宗正兄终将悍匪王大川缉拿归案,如此功德圆满,甯某先行道贺。」甯杲座上拱手笑道。
  「此皆仰赖大金吾居中谋划调度,不才不过适逢其会,不敢居功。」柳尚义向丁寿陪个笑脸,转过头便面色一寒,冷声道:「若非某人坐视贼人过境不理,那王贼岂会为祸至今!」
  柳尚义意在言外,甯杲如何听不出来,依旧笑道:「甯某辖内亦有多股盗匪荼毒肆虐,杲及麾下捕之不暇,实无余力听命协捕,还请宗正兄勿怪。」
  柳尚义冷笑道:「柳某也早有耳闻,仲升兄辖内立什伍连坐之法,无日不有盗贼落网成擒,真定城内械系盗贼,必用鼓吹前导,金鼓之声,弥月不绝,看来斩获颇丰啊……」
  「岂敢岂敢。」甯杲自得一笑,斜上拱手道:「朝廷委我等重任,责以殄除贼寇,保障地方,甯某怎敢不尽心报效!」
  「可顺天府毕竟是柳某辖内,仲升兄跨境捕贼,莫说行文,连个招呼都不打一声,未免欺人太甚!」柳尚义寒声质问。
  二人针锋相对,丁寿权作没见,捧起茶来慢条斯理地呷了一口,甯杲所为的确不合官场常理,柳尚义问出了他心中所想,索性静观其变。
  甯杲不动声色,深深的法令纹畔透着淡淡笑意道:「那张茂长目飞耳,交通者非只匪类,为免走漏风声,让贼人事先得到消息,甯某不得已才出此下策。」
  柳尚义忍无可忍,拍案怒道:「你是说柳某与贼子有所勾连?!」
  「宗正兄言重了,甯某绝无此意,」甯杲当即否认,旋即话锋一转,又道:
  「不过仁兄身边之人,恐难保个个如兄般洁身自好吧……」
  「信口雌黄!你……」柳尚义脸色铁青,一口气险些没喘上来,刘瑾任命他们几个专职捕盗,以灭贼为期,倘若自己手下与贼盗勾连,他恐不是一句驭下不严便能交待过去。
  「甯侍御,交结匪类斯事体大,无凭无据的话可不能轻说。」丁寿提醒道。
  「下官怎敢。」甯杲先向丁寿欠身行了一礼,转目柳尚义,正色道:「河间参将袁彪可是柳兄部下?」
  听甯杲提及袁彪,柳尚义立即面色一变,未等回话丁寿已先接口道:「不错,柳侍御为所部四名指挥请功的题本中,袁彪是其中之一。」
  「袁将军骁勇敢战,河北贼盗望风披靡,确是能臣良将,甚至……」甯杲瞥了眼脸色阴晴不定的柳尚义一眼,冷笑道:「甚至那张茂贼党也曾数败于袁将军之手,只是不知为何,忽然之间河间诸将对张贼党羽闻风缩朒,不敢谁何,那河北诸盗自此亦不再寇扰河间,二者相安无事,甯某愚钝,这其中关节百思得解,宗正兄可否见告?」
  丁寿面色终于沉了下来,「甯侍御,消息确实否?若是谤讪同僚,可要受反坐之罪?」
  「下官部下马文衡等人俱是沧州乡里,所言句句属实,可以当堂对质!」甯杲胸有成竹,昂然不惧。
  甯杲其人还真是面冷心狠,这一着罪名坐实,可比柳尚义递了一百句小话说他坐视贼盗过境不管还要厉害,丁寿乜眼扫了下旁边的柳尚义,皮笑肉不笑道:
  「柳侍御,你有何话说?」
  「我……下官……」柳尚义全身冷汗,讷讷了起来。。
  「那袁彪与张茂可有私下勾连?你知不知情?」
  面对丁寿催问,柳尚义下意识点点头,又急忙摇头否认。
  「到底知不知情?!」丁寿拍案厉叱。
  柳尚义两腿一软,瘫跪于地,支吾道:「下官……我不……」
  「不说也没关系,本官立即行文,命锦衣卫锁拿袁彪鞫问,倘若其中发现侍御在其中有何瓜葛,呵呵,宗正兄莫要怨怪丁某不念旧情哦……」
  丁寿细声细语,柳尚义却听得头皮发麻,膝行几步抱着丁寿大腿哭嚎道:「
  缇帅,下官冤枉啊!」
  「有话说,有屁放,别在爷面前淌猫尿,」丁寿冷哼一声,「是不是冤枉,不是你来定的!」
  柳尚义抹了把眼泪,「非是下官人等纵贼养寇,实乃迫于内廷大珰之命。」
  「嘶——」甯杲立即倒抽一口凉气,坏了,本想摆柳尚义一道,没成想踢到铁板了。
  丁寿也是心头一紧,动容道:「是内廷刘公公?」
  见柳尚义摇头,丁寿才松了口气,只要不是刘瑾,内廷二十四衙门里还真没谁让二爷怵的,转眼神色如常摆着官威道:「哪个斗胆包天的,敢包庇匪类,你从实招来。」
  「是御马监的张忠张公公。」
  「张忠?」丁寿未料还真是个老熟人,这厮手未免也伸的太长了吧。
  「袁彪在河间屡破贼盗,初时也不知是那张茂党羽,直到张公公与私第置酒宴,同时约了张茂与袁彪相对而坐,分嘱二人相安无事……」
  丁寿搓搓手掌,冷笑道:「当面推杯换盏,还真他娘是官匪一家!」
  「事先下官确是不知情,是袁彪亦觉不敢擅专事后奏报与我,下官受陛下及刘公公恩典,自该时时兢兢业业,以捕盗缉贼为念,只是张公公为陛下身边近侍,下官……」柳尚义期期艾艾,后半句终没说出口。
  「你还是不敢得罪张忠,所以……默许了此事?」
  「下官惭愧。」柳尚义臊眉耷眼地低着头。
  「张忠这般为张茂开脱,究竟收了多少好处?」丁寿摩挲着下巴,好似自言自语。
  柳尚义道:「张公公乡梓就在文安,据袁彪讲当日席间说和与张茂亦以兄弟相称,想是沾亲带故……」
  「扯淡!」丁寿毫不客气地打断,「以张忠的操性,亲爹也没法子让他白干事的!」
  
  京师,御马太监张忠私宅。
  「张公公!!」刘六、刘七两人一见张忠回府,迫不及待迎上前去。
  「嗯。」张忠冲两人点点头,便算打过招呼,张开两臂由府中下人伺候更衣。
  刘七性子急躁,耐不住扯着嗓子问道:「张公公,事情办得如何了?」
  刘六给兄弟使了个眼色,堆笑道:「有张公公出面,咱们弟兄还担心个甚。
  」
  张忠换了居家便袍,摆手命下人退下,悠悠入座,端茶轻呷了一口,才对着望眼欲穿的刘家兄弟道:「咱家费了不少嘴皮子,总算说动了那马永成帮忙。」
  刘家兄弟两人喜形于色,刘六道:「如此说来,张大哥有救咯?」
  「马永成他们几个都是从东宫开始随侍至今,说话自有些分量,回头选个恰当时机,咱家在万岁跟前哭诉求恳一番,只说本家兄弟误入歧途,求皇爷赏个恩典,留他条性命,当今万岁爷最是念旧重情,再有马永成在旁帮衬说和,求个恩赦的旨意当是不难。」张忠侃侃而谈,将盘算都说了出来。
  刘六俩人听得连连点头,都说此计甚妙,刘六更是感慨道:「难怪张大哥当日言说如果一旦有难求助公公您,定能逢凶化吉,公公您果然神通广大,足智多谋啊!」
  张忠不耐烦道:「虚头巴脑的话就不必说了,那马永成也是无利不起早,张嘴便要一万两银子。」
  「一万两?!」刘七瞪圆了眼睛。
  刘六扯了兄弟一把,笑道:「该给,自不能让您老破费,回头我便将银子送到府上。」
  张忠对刘六的识趣很是满意,点点头道:「另外这案子牵扯到锦衣卫的丁南山,以他在万岁爷面前的亲信荣宠,尽管不会公然抗旨,可要是回京来在御前闹上一闹,却也是个大麻烦……」
  甯杲办事利索,刘六两人冲出重围便马不停蹄进京求救,他与丁寿的联名行文与刘家哥俩几乎前后脚到的京师,当张忠得知丁寿也牵涉其中,第一反应便是甩手不管,奈何刘家哥俩苦求赖着不走,另则他内心也属实舍不得断了张茂这个财源,这才勉强应下,此时对刘六两个解释道:「这案子若只是甯杲那猴崽子在办,咱家一个两指宽的条子便能让他将人放了,之所以闹得这般麻烦,就是因那丁南山之故。」
  刘家兄弟面面相觑,刘七道:「那姓丁的连您老的面子也不给?」
  张忠一声苦笑,「莫说咱家,这内廷里能教这位丁大人给面子的,除了几位圣人外,怕只有刘瑾了。」
  「那何不直接去求刘瑾?」刘七是直肠子,想来反正也是花银子,何不直接找个管事顶用的,给那姓马的没卵货作甚。
  「刘公公那里就不要想了,那几个捕盗御史便全是他差遣出去的,指望他对你们网开一面,莫不如等太阳从西边出来。」张忠没好气道。
  「那依公公之见,如何是好?」刘六全然不晓官场之事,只能听从张忠主意安排。
  「好在这位丁大人也非是个油盐不进的,他所看重的一是面子,二是里子。
  」张忠倒也没白跟丁寿打了许久交道,对这位爷的脾气秉性摸得一清二楚。
  「恩赦的旨意只是送他个下坡的梯子,少不得咱家要拉下脸来求告一番,请他看在我这点薄面上不要另生枝节……」张忠拍了拍自己干瘪的脸颊。
  二人连道:「公公辛苦。」
  张忠又提点道:「这面子给足了,另外就得送些实惠了。」
  刘六立即会意,探询道:「那给多少?」
  张忠翘着兰花指竖起一根食指,「还是这个数。」
  「又要一万两!那锦衣卫值这么多钱嘛?!」刘七几乎跳了起来。
  张忠轻蔑地瞥了刘七一眼,心道果真是个贼盗出身,眼皮子浅,少花钱还想办大事,天下哪有那等好事!
  刘六也觉肉痛,迟疑道:「公公,我们兄弟手头银子有限,能否少些?」
  「这已经是最少的啦,那姓丁的压根儿不缺银子,能不能办成全靠咱家那点脸面,可要让他知晓了送他的礼还不如马永成那份子,连咱家我都少不得要被他迁怒!」张忠手指猛敲着桌几,对这两个「蜡烛」真是恨铁不成钢。
  「可是……」刘七还要争辩,被兄长一把拉住,刘六陪笑道:「我们兄弟明白,就照公公的意思办,只是不知那旨意何时能讨下来,张大哥如今可是危在旦夕,等不得啊!」
  总算他娘还有个明白人,跟这些草莽之徒说话就是累,张忠长吁了口气,「
  三法司那里咱家知会一声,想法子拖上一拖,三万两银子一到,咱家立即便去请旨。」
  「劳烦公公……」刘六点头哈腰道谢,忽然觉得有些不对,「三万两?!不是马永成和丁寿一人一万,拢共两万两嘛?」
  「他们两个是人,咱家我就不是人啦?难不成让咱家我里里外外白辛苦!!
  」张忠怫然作色。
  刘七挠着脑袋不知所措,「公公您和张大哥不是兄弟嘛,这还要……」
  「呸!亲兄弟还他娘明算账呢,更别说咱和张茂还不是一根肠子里生出来的!」
  刘七被劈头盖脸喷了一脸唾沫,瞪眼就要翻脸,幸得刘六将他拉扯一边,转过头对张忠道:「公公您说的在理,只是眼下我们兄弟实在凑不齐这许多银子,不如宽限几日……」
  「咱家还是那句话,银子到了立即办事,你们若是不急,咱家也没甚可急的。」张忠吊着眼睛道。
  刘六急得连捶掌心,「公公诶,只消张大哥出来,莫说三万,便是五万八万也不成问题,可是眼下就是将我们兄弟碾成粉也凑不出这许多银子,您老与我们也是常相往来,还信不过我等么!」
  「交情归交情,生意是生意,一码归一码,咱家是拿银子办事,没银子你们哥俩就另请高明吧。」张忠铁了心不肯通融。
  「公公您看这样如何,先将您老和马公公的二万两银子送来,待您到了霸州,再给您那余下的一万两。」刘六不顾兄弟阻拦,想出个折中的法子。
  「这个……」张忠犹豫了下,点点头道:「好,便依你说的,咱家有言在先,若是见不到银子,可休想让我空口白话的去与丁南山打交道。」
  
  「哥,你糊涂啦?咱们兄弟砸锅卖铁也凑不出三万两银子啊!」才出了张忠私宅,刘七便抱怨个不停。
  「那有甚办法,你也看见了,那张太监咬死了这个数,要是不给,他当真会袖手不管!」刘六恼道。
  「他奶奶的,这没卵的鸟太监真够黑的!」刘七骂骂咧咧狠啐了一口。
  「当官的哪有白的!」刘六也是窝了一肚子火,若不是有求于人,他操刀剁了张忠的心都有。
  「哥,要不咱别管啦,他们自家兄弟都死要钱不肯帮忙,咱哥俩倾家荡产的图个球啊!」
  「不管不行啊,」刘六叹了口气,「不说仲淮的命是人家救的,往日的买卖张兄也多有照顾,便说这张太监的门路,张兄单单与我们兄弟交了底,显是性命相托,若是撒手不管,咱们弟兄哪还有脸在道上混!」
  刘七晃晃脑袋,咂着嘴道:「可也是,咱们还有几批货寄在他那儿,人要出不来可就彻底鸡飞蛋打了,不过咱平日里都是左手进右手出的,哪儿寻摸那许多银子去?」
  刘六寒着脸道:「想法子,咱们没有,旁人还没嘛……」
  
  文安县后衙,一桌酒席早已齐备。
  丁寿满面春风,延臂道:「仲升兄,宗正兄,来,请入席。」
  「谢缇帅。」甯杲与柳尚义对视一眼,施礼道谢后相继入座。
  「丁某与二位老兄相见恨晚,倾盖如故,实不忍见二位因彼此间些许误会,致生龃龉,丁某今日摆下这桌酒宴,想斗胆做个和事佬,不知二位能否赏在下这个薄面?」
  二人匆忙站起,俱道:「缇帅言重,皆是我等之过。」
  「坐下说,大家都是同僚好友,何必拘泥。」丁寿再度请二人坐下,笑道:
  「托那群贼盗之福,丁某有幸与二位兄长公事,宗正兄虑事周密,锲而不舍,仲升兄处事果决,雷厉风行,皆是能员干吏,国之栋梁,二位若能携手,当是朝廷之幸,百姓之福,也不枉刘公公选贤举能一番苦心。」
  柳、甯二人神色惶惶,欲言又止,丁寿又笑道:「其实二位之间说穿了也无甚深仇大恨,俱是因公事而起,宗正兄捕贼心切,行文中或有不恭之处,仲升兄大人海量,就不要计较了。」
  甯杲急忙道:「下官心胸狭隘,实在汗颜。」
  丁寿又举酒对柳尚义道:「仲升兄心存疑虑确是不该,可宗正兄惮于内廷大珰之威,纵寇为祸也是实情,侍御这般徇情枉法,如何对得起朝廷任命,刘公举荐?」
  柳尚义仓皇起身,战战兢兢道:「下官懦弱怕事,愧对内相,愧对朝廷!」
  丁寿拉着柳尚义坐下,柳尚义半边屁股挨着椅子,诚惶诚恐,只听丁寿道:
  「趋利避害乃人之常情,丁某也不好多言,只是二位受朝廷委任,内相授命,只消行得正坐得端,秉公执法,何须畏惧谗言宵小,有甚为难自有内相为二位仁兄做主,便是刘公公无暇,难道丁某还能坐视么?」
  这近乎挑明的拉拢之意,二位两榜进士,岂有不明之理,顿时心花怒放,说穿了两人虽然是刘瑾选出的捕盗御史,看似委以重任,但那也是正常选官授职,刘瑾得势之后依附门下官吏甚多,怎会对他们两个另眼相看,在那些所谓道德君子眼中柳、甯两人或已归类阉党,实则二人清楚自己连边缘人物都算不上,任内差事干得不好,刘瑾会毫不吝惜地贬官治罪,他两人这般拼命缉贼,还不就是想博得刘瑾青睐,官位更加牢固几分,眼前这位锦衣缇帅,非但是刘太监身旁红人,更是天子近臣,他主动透出招揽之意,二人还不知接着,那可真是一肚子书读到了狗肚子里。
  二人离席,肃然下拜,「下官唯大金吾马首是瞻。」
  「坐,坐。」丁寿哈哈大笑,刘瑾曾与他说过用人如器,各取所长,这两人有毛病不假,可也都有真本事,这样的马仔多收几个何乐不为。
  「此次张贼就擒,牵扯出一份河北群盗的名单,其中一些人已经在那夜做了刀下鬼,剩下的几个漏网之鱼想也翻不起什么大浪,按图索骥归案也是早晚的事,丁某琢磨着也该给二位老兄请功……」
  「大人!」丁寿正在试图笼络人心,那二人听得喜上眉梢,突然而至的杨校打破了这和谐氛围,杨校在柳尚义耳边低语了几句,柳尚义顿时色变。
  「怎么?」丁寿好奇问道。
  柳尚义神色悻悻,「近畿几处州县官库遭劫……」
  见丁寿面色趋于凝重,柳尚义心头打鼓,还是硬着头皮继续道:「有衙署被焚。」
  丁寿掷杯而起,切齿道:「杀不完的贼骨头!!」
  
  佛堂,静谧雅致,庄严肃静。
  尺余高的释迦牟尼铜身佛像置于神龛之内,两尊略小的菩萨铜像供于两旁,供案上香炉供果一应俱全,左右各有一莲花供佛铜瓶置于案边,瓶内鲜花已渐枯萎。
  白少川背负双手,一瞬不瞬地凝望着供案佛龛,若有所思。
  「你唤我来是为了礼佛?」丁寿如今气正不顺,自然说话也没好声气,「丁某不信鬼神,你找错人了。」
  白少川依旧目不转睛,「那张茂也非善类,在家中置办这样一个佛堂,难道他便信那神佛缥缈之说?」
  「亏心事做得多了,保不齐想要祈求神佛保佑,抑或……」丁寿瞥了眼身旁白少川,「人家只为了求个妻妾成群,多子多福呢!」
  白少川没有理会丁寿,微微侧首,「左边花瓶位置比右边靠左一分。」
  丁寿瞪着眼睛看了半天,扭头道:「你怎么瞧出来的?」
  「学暗器的,自然要练眼力。」白少川不再多话,径直上前,扶住供案左边莲花铜瓶,上下探寻一番,扭头嘱道:「小心些。」
  「你要干嘛?」话才出口,丁寿便见白少川已然开始试图旋转扭动那只供瓶,匆忙上前两步,在白少川身边凝神护卫。
  并非丁寿杯弓蛇影,实是张家的重重机关那夜没少给他添麻烦,此番生怕白少川贸然又引发什么厉害埋伏,旗开得胜之后若再吃了闷亏,那可就冤大啦。
  那花瓶通身铜制,甚是沉重,白少川向左用力,纹丝不动,向右旋了一圈,只听「咔嚓」一声脆响,丁寿心弦一震,立即打起十二分精神戒备,结果候了半晌未见任何飞箭暗器射出,佛堂内布置也不见有何变化,不觉纳闷。
  「你看!」白少川提醒丁寿向佛龛内的佛像看去,只见释迦牟尼佛像腹间不知何时露出一个暗格,里面赫然存放着一本薄册。
  白少川待要举步上前,被丁寿一把拉住,「小心!」
  微微一笑,白少川探手入怀,取出一副鹿皮手套戴在手上,上前将薄册慢慢取出。
  没有预料中的暗器机关,经白少川查验那薄册上也无毒药涂抹,丁寿凑上前一同翻阅,只见薄册上俱是一行行记录的户籍人名,并无出奇之处。
  白少川蹙眉,「莫非又是一本盗贼名录?」
  「等等!」丁寿忽然发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河间沧州——段朋。」
  「柳暗花明又一村啊!」丁寿开怀笑道:「爷们和这白莲教还真是孽缘难解……」
  
  「真他娘死鸭子嘴硬!」才从刑房里出来的丁寿憋了一肚子闷气,不得不佩服这群白莲逆匪,个顶个的硬骨头,想从他们嘴里掏出些东西来,还真不容易。
  「张茂已然昏死两次,不能再用刑了,」白少川眉头深锁,「早教你不要下恁重的手……」
  「如今你怨我咯?早知他是白莲妖人,我直接断了他第三条腿!」时至今日,就是心中后悔,丁二爷也断不会认下。
  「其余贼人无论如何用刑,都矢口否认是白莲逆匪,那朱谅更是连声喊冤,称要御前辩状,看模样确不知情,会不会……那名单只是巧合?」甯杲已从初时听闻误打误撞侦破了白莲匪巢的惊喜中缓过劲来,要是拿不到口供证据,非但无功可领,还要背上个办事不力的名头,可谓得不偿失。
  丁寿冷笑几声,「那段朋的名号是京师围捕时锦衣卫捕盗校尉打探出来的,侍御莫不是对丁某手下人不放心?」
  甯杲被丁寿的阴阳怪气吓出一身冷汗,才抱住的大腿可不能因为这点小事就被一脚蹬开,慌忙赔礼道:「下官并非此意,只是想着那张茂既有这份名单,必然是白莲妖人中的首脑人物,如今文安地方上贼人余党还未及时肃清,下官实在忧心会有贼人里应外合,前来劫狱。」
  丁寿亦觉头痛,「不止劫狱,咱们耽误了太多时候,也不知他被擒的消息走漏未有,倘若名册上贼党得知风声,四散奔逃,咱们可就是一场空欢喜啦!」
  「就那张茂情形来看,似也未料到我等能查获这份白莲逆匪的名册,想来各地的白莲妖人也未必及时得到消息通传,只是夜长梦多,下官想来应尽快将这批人押解京城,交付诏狱审理……」甯杲急于将这烫手山芋推出去,反正人是他带队抓获的,查证身份后功劳自也跑不了。
  丁寿点头,得意道:「只要进了北镇抚司,丁某尽有手段让他开口,他那时便是想死,怕也没那般容易。」
  「张茂这人留不得了。」一直沉吟的白少川忽然说道。
  白老三突然想开了,丁寿一时却还没反应过来,「什么?」
  白少川道:「丁兄说得不错,张茂被捕的消息一旦传出,必将打草惊蛇,各地白莲妖人若是闻风而逃,这份名册不过就是一摞废纸,如今寸阴是竞,文安至京师这几天路程不说会生出什么变故,我等也拖延不起。」
  丁寿蹙额道:「所以当务之急立派快马将名册送至京城,传讯锦衣卫分赴各地照册拿人,将直隶境内潜藏的白莲妖人一网打尽,另外还须想个法子稳住各地的逆党妖人。」
  白少川颔首,「张茂是因聚盗窝赃而被剿,不妨就还对外宣称张茂是盗魁贼首,大张旗鼓明正典刑,一来震慑河北群盗,以儆效尤,二来掩人耳目,争取时间。」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丁寿立时会意,笑道:「成,就这么办了。」
  这二人你一言我一语将张茂一干人的命就此定下,那边甯杲却只能急得干瞪眼,「缇帅,白公子,这明正典刑之事由何人执行?」
  「贼人是你这捕盗御史拿的,此间又由你来主持,自然是你啦。」丁寿理所当然道。
  甯杲一听心中叫苦,一脸为难道:「缇帅明鉴,朝中勾决之命未下,纵是穷凶极恶之徒,下官也万不敢专擅正法。」
  关起牢门来上点手段弄死个把犯人是一回事,可这没经朝廷三法司复审、廷议通过、皇帝勾决,便明目张胆地公然对人犯处以极刑,不等于主动授人以柄嘛,甯杲本人就是御史出身,可深知自家同侪无风还起三尺浪的尿性,这些人一旦得到风声,弹劾的奏章立时就能把他给淹死。
  这还真不是甯侍御杞人忧天,原本历史上四十年后的浙江巡抚朱纨厉行海禁,擒斩海寇九十六人,结果被政敌逮到把柄,动用言官上章弹劾朱纨擅杀,生把朱纨给活活逼死,彼时朱纨不但身负王命旗牌,有径行杀戮之权,且还奉有皇帝允他便宜行事的敕书,威权远在此时的甯杲之上。
  如今甯杲不由羡慕起匆匆而来,匆匆又去的柳尚义了,至少不用趟这趟浑水,他强忍着满嘴苦涩,哀求道:「缇帅有陛下御赐金牌,不若就由缇帅代行杀伐,如此可好?」
  听了甯杲诉苦,丁寿与白少川四目相投,微微一笑,「若由锦衣卫出面,恐引得贼人警醒,我等所为不就徒劳无功了,仲升兄,你这番推脱,是单纯不愿代劳呢?还是信不过丁某日前席上所说的话?」
  听得丁寿话中疏离之意,甯杲悚然一惊,望望一旁噙笑不语的白少川,牙关一咬,撩袍跪倒,「门下听凭吩咐。」
  注:
  1、交河县人杨虎、刘儒,沧州人马文衡、许浦,俱都御史甯杲麾下健儿,弓马殊绝。(《明武宗实录》)不管杨虎后来怎么样,人家最早确实吃官家饭的。
  2、霸州文安县大盗张茂家有重楼复壁,多为深害。同时刘六、刘七、齐彦名、李隆、杨虎、朱千户等皆附之……太监张忠者,号北坟张,与茂居邻,结为兄弟。因得遍赂马永成、谷大用辈,常因内官家人出入禁中,进豹房观上蹴踘,益无忌惮。河间参将袁彪数败贼,茂窘,乃求救于忠。忠置酒私第,招彪与茂东西坐,举酒属彪,字茂曰:「此彦实吾弟耳!今后好相看,无相扼也!」又举属茂曰:「袁将军与尔好,今后无扰河间!」彪畏忠,不敢谁何。诸将闻风缩朒。
  及甯杲至,有巡捕李主簿承杲意,伪作弹琵琶优人入茂家,具知曲折。杲率骁勇数十人,乘不备掩擒之,斧折茂股,载归。余贼相率至京谋逭罪,忠与永成为请于上,且曰:「必献银二万,乃赦之。」刘瑾家人梁洪亦索万金。(谷应泰《明史记事本末》)梁洪本书里跟了丁二, 这一万两给主子也不算过分。
  3、朱千户名谅,实斩于裴子岩。(《明武宗实录》)朱谅这个「千户」有可能只是外号,书里设定给他添了个官身。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3/16 13:52:15

第五百〇九章 擒匪首二人并力 全旧义三虎齐心
  洞房之内,红烛依旧燃烧。
  白少川静坐床头,一双素手轻掀红巾,侧首注视着眼前的高大身形,蓦地一笑,梨涡浅现,「官人为何不在前面吃酒?」
  「酒这东西,随时都有得喝,如娘子般美貌佳人,却是可遇不可求,为夫怎忍心教你独守空房。」张茂在桌边坐下,微微笑道。
  白少川大方取下遮脸红巾,起身道:「既如此,待饮过合卺酒,妾身伺候官人安歇。」
  张茂瞥了一眼桌上酒盏,摇头道:「却也不忙,喝酒之前,张某还想问娘子一件事。」
  白少川掩唇浅笑,「官人有话直说便是,不必客气。」
  张茂寒声道:「你究竟是谁派来的?」
  玉面微诧,白少川讶然道:「官人何出此言?妾身不是你用八抬大轿抬进来的么?」
  「呵呵哈哈……」张茂朗声大笑,森然道:「娘子是否将为夫太过小瞧了?
  」
  白少川微微摇头,疑惑道:「妾身不解郎君之意?」
  「那张某不妨将话说得明白些,知道张某喜好的人不少,也常有优伶入我府中献唱,这并非什么秘密,但如娘子般色艺双绝的,却是张某生平仅见。」
  白少川敛衽浅施一礼,「妾身不敢当官人如此褒奖。」
  「张某近日惹了些麻烦,」张茂继续道:「娘子这等人物又突然出现在文安小县,时机如此不寻常,教张某不得不多想。」
  白少川浅笑,「难道这不是所谓的千里姻缘一线牵么?」
  张茂莞尔,「那张某倒是要感谢月老了,只是令尊这几日借着布置喜堂在我府中四处问询打探,又是何故?」
  白少川幽幽叹了口气,「我这爹爹没见过甚世面,行为莽撞,官人若是觉得失了体面,妾身这里代为赔情。」
  「若只是一时好奇之故,张某岂敢见怪泰山,」张茂淡然一笑,好整以暇地整理了下衣袍,「某家担心的……是你父女二人别有所图。」
  白少川哀怨一叹,「我们父女流落异地,只想卖唱糊口,被那朱大爷引着入内献艺,无非图的一个财字,本以为得遇良人,今后终身有靠,怎料官人竟如此疑神疑鬼,既然信不过我父女,又何必应下这门亲事?」
  「答应自有答应的道理,一来么……」张茂上下端详着白少川窈窕身姿,笑道:「美人难得,这险值得一冒,再来我也想着将计就计。」
  白少川明亮双眸中有一丝精光闪过,旋即垂眉低笑,「妾身愚昧,不知何为将计就计?」
  张茂搓了搓手,无奈叹道:「张某这些朋友,都是心狠手辣之徒,并不缺手段和胆量,只是还差了些干大事的决心,张某前番算计着本想借机迫一迫他们,可惜……」
  张茂咬了咬牙,神情中骤然多了几分懊恼与愤慨,长吁口气,才缓和语气复道:「没奈何,只好请娘子你的同伴来帮个忙了。」
  白少川诧然,「同伴?妾身只有爹爹一个亲人,哪来的什么同伴?」
  张茂仰天打个哈哈,「文安县内风吹草动都难逃张某的耳目,娘子莫以为落脚的客栈里就没有张某的眼线?呵呵,酒酣耳热,意乱情迷,今夜的确是动手的好时机……」
  白少川漠然摇头,「妾身听不懂官人说的话,这些似乎也不该对我一个妇道人家来讲。」
  「夫妻一体嘛,枕边之人还有什么不可说的,」张茂得意一笑,胸有成竹道:「况且进了张宅,你也没甚机会将话再说出去。」
  白少川淡漠道:「郎君是要禁足妾身?抑或干脆一些,直接灭口?」
  张茂呵呵一笑,「那就要看娘子是否知情识趣了,不过娘子也无须太过担心,至少今夜,你一定是安全妥当的,张某只会让你欲仙欲死……」
  「哦?」白少川美目微睐,浅笑道:「既然料有敌人来犯,郎君还有闲情圆房?」
  「娘子以为凭你那几十号人便能奈我何?」张茂的确有这份底气,不说宅内暗藏的大行堂弟子,便是来贺的河北群盗也无一不是身手了得,更何况他这宅第内机关重重,只要不是大军围剿,便是来个三五百人他也不会在乎,他还巴不得多杀些官差,好将事情闹得大些,将那些绿林豪杰们全都拉下水,只能一门心思跟着他共举大业,至于这所宅院,事后一把火烧了就是,圣教伟业成就,还怕没有良田美宅么!
  「好算计,只是郎君是否也小瞧了妾身呢?」白少川扬眉笑道。
  「怎么?莫非娘子不肯就范,还要让张某用强不成?」张茂嘻笑,一个小女子能有几分本事,烈马骑起来更有滋味儿。
  缓缓将头上凤冠摘下,白少川冷冷道:「白某即便肯俯首屈从,只怕你也难以称心如愿。」
  「你的声音……你究竟是谁?!」白少川蓦地恢复男声,张茂闻听之下面色大变,再也难复适才从容。
  「张茂啊张茂,你也算一方豪杰,竟然连男女雌雄都分不清楚,真是白生了一双招子!」白少川薄唇轻抿,嗤笑讥讽。
  「我宰了你!」张茂怒吼一声,飞身窜前,挥左掌向白少川顶门劈落。
  这一掌乃含怒而发,威势惊人,张茂打定主意要将白少川脑袋拍扁,以泄心头之恨,八抬大轿娶了一个相公进门,若是他娘的传扬出去,张茂自己都觉没脸见人。
  白少川不见慌乱,稍稍侧身,白玉般的手掌一圈一转,正迎上张茂发来的一掌。
  「蓬」的一声响,白少川身躯倒翻而回,脚下微一踉跄,跌坐在床榻之上,只觉胸腹间气血翻涌,这贼子掌力竟如此刚猛,实出他的意料之外。
  相较白少川,张茂却更为震惊,垂目凝视掌心处的三个细微红点,缓缓抬眼咬着牙道;「蚊须针?」
  须臾间白少川已理顺体内真气,点头淡笑道:「眼力不差。」
  「没想到数十年来不问外事的蜀中唐门竟然也有人投靠了官府,张某确是小瞧了你。」张茂嘿嘿冷笑,暗运真气抑制蚊须针在体内运行。
  白少川轻声一叹,「虽说有些不近人情,但白某还是想告诉尊驾,你小瞧的恐怕不止白某一个。」
  张茂神情一凛,嗔目喝道:「还有谁?」
  突然之间,张茂背后传来一声叹息,「他说的可能是我。」
  张茂霍地转身,惊愕地看着身后如鬼魅般冒出的年轻男子,颤声道:「你…
  …你是谁?你是如何找到此处的?外间的人呢?」
  「有话不能一句一句慢慢问么,你这样连珠炮似的,谁能记得住啊!」男子倚着门框,一脸委屈。
  「张壮士今夜已然够倒霉了,丁兄说话不妨客气些。」白少川微笑提醒。
  「对一个将死之人,有客气的必要么。」丁寿耸了下肩,无所谓道。
  白少川点点头,「这话有些道理,不过做个明白鬼总会少些怨气,还能体现你我厚道,何乐不为,张壮士以为如何?」
  二人一搭一唱,好像已将张茂当成了个死人,气得他一佛出世,二佛升天,厉声道:「想要张某的命,怕尔等没这个本事!」
  话音未落,张茂人已飞起,右手五指箕张,已将丁寿头顶要害罩住。
  丁寿一声冷笑,挥掌向外划了个圆圈,运起天魔手封字诀将张茂攻势尽皆封堵在外。
  张茂适才对掌已察觉白少川功力不弱,仅只他一个倒还可以应对,但这个不知哪里钻出来的小子却不知其深浅,从他行如鬼魅来看轻功必然十分高明,倘若一味游走缠斗,那唐门出来的小相公再用暗器配合,想要取胜可是不易,自己如今中了毒,拖延不起,因此甫一交手便定了一招决胜之心,当下半空中变抓为拍,以泰山压顶之势按了下来。
  掌还未到,丁寿已觉劲风压顶,心道这厮掌力却是不凡,不过心中仍不以为意,区区一个绿林大盗,有何高明掌法,你既要自寻死路,二爷正好省了纠缠麻烦,直接将你打发了就是,单手翻掌向外,天魔真气随之运转变化,封字诀瞬间改换崩字诀,迎了上去。
  「你我尚有过节未清,何必心急去寻旁人。」白少川心知张茂掌力刚劲,恐丁寿吃亏,自后一跃而起,横掌攻向他的后脑。
  「滚开!」张茂头也不回,右掌下按之势不变,听风辩位,左掌向后扬起。
  「嗤、嗤、嗤」,三道蕴含真气的血箭自张茂掌心激喷而出,血箭之中犹夹杂着三缕寒光如电疾射。
  白少川见机得快,红影闪动,在空中一个侧翻,又被逼回床榻,血箭声势虽猛,却未能及远,那三道寒光射穿帷帐,一闪而没。
  觑见那三缕寒光,白少川心惊不已,原来张茂是将适才掌心所中的蚊须针以内力强逼射出,一介盗魁,怎会有如此骇人功力!
  这耽搁瞬间,张茂与丁寿二人两掌已然抵在一处,掌力相交,砰的一声巨响,两人身形尽皆凝峙,张茂身在半空,居高临下,掌力连催,仅逼得丁寿手臂微曲,并无不支之象。
  张茂心头暗骇,他所修习的不动明王劲乃白莲教秘典中记载的强横功法,号称「至淳至刚,世上无双」,掌力一遇阻拦便威力陡增,不退反进,最是刚猛不过,他自幼习练已有近四十年功力,便是内力强逾己者,不识厉害也难免要吃个大亏,眼前这年轻人最多不过二十出头,竟能和自己拼了个旗鼓相当,究竟是何来路!
  殊不知丁寿也是暗暗叫苦,张茂掌力之强出人意料,甫一接掌对方内力便如怒潮般汹涌而至,压得他胸中憋闷,一口真气险些没有提起,幸好天魔手功法奥妙,一掌虽未将张茂震开,却也崩解了部分掌力,他又立即转换化字诀,将逼入体内的劲道化解,这才僵成了不分上下的局面。
  毒针虽被逼出,部分毒性还残留体内,背后还有一个「新娘子」在虎视眈眈,张茂明白自己耽搁不得,心思电转,唯有孤注一掷,当即举起鲜血淋漓的左掌,不留余力,再度劈下。
  丁寿这回不敢大意,立即举掌相迎,此番二掌相交,竟然无声无息,丁寿小心翼翼运用化字诀将张茂随之而来的澎湃掌势消解无形,二人各催内力,一时胶着。
  丁寿天魔真气已然修至四重天中阶,虽未得圆满,但也内力充盈,绵绵不绝,张茂修习数十年的不动明王劲,急切之间也奈何他不得,二人若要内力比拼上分出胜负,至少也要盏茶工夫,可惜,张茂没有那么多的时间。
  张茂陡觉两脚足心一疼,下身血脉立即运行不畅,暗道不好,那不男不女的小相公果然出手了。
  察觉对方掌力倏弱,丁寿岂会放过时机,双掌弹字诀、崩字诀一并使出,张茂顿感两股迥异的凌厉劲力从两臂直逼过来,立时深吸口气,欲待运劲反击,怎知脚底毒性蔓延甚快,血脉转眼凝结,真气未等运转周天,丁寿排山倒海般的掌力已然逼入胸腹。
  蓬的一声响,张茂口喷鲜血,倒飞了出去,正落在房中的圆桌上,偌大身形将桌面砸了个四分五裂,登时昏死过去。
  丁寿只觉两臂酸软得几乎抬不起来,皱着眉头揉了揉肩膀,问道:「哎,你没教人占便宜吧?」
  白少川微微摇头,俯身察看张茂伤势,见他面如金纸,伤势甚重,微微蹙额,取出一枚丹药塞入他的口中,再用手抚在张茂胸口助他顺气咽下。
  「这种货色死便死了,何必浪费丹药!」丁寿对白少川作为不以为然,自己两臂酸得要死,也没见你关切问上一句。
  「还要留他活命问口供,」白少川直起身子,狐疑道:「以张茂这等武功足可在江湖上开宗创派,扬名立万,为何窝在文安弹丸之地做个销赃窝贼的强盗头子?」
  「天生的贼骨头呗!」丁寿嗤笑了一句,见白少川又弯腰脱张茂鞋子,登时叫了起来:「哎哎,你要干嘛?」
  「他先后中了我的蚊须针与绝情针,又被你掌力重伤,若毒针滞留体内,恐撑不过去。」白少川一边解释,一边脱去张茂鞋袜。
  「呦呵,你对你这新郎官还挺上心啊……」丁寿的语气比他的肩膀还要酸上几分。
  白少川眼波流转,如两道寒芒射出,瞅得丁寿直心虚,匆忙改口,「我是说如今又没有磁石在手,要取你的绝情针忒费力,不如由丁某代劳吧。」
  「你手头有磁石?」白少川讶道。
  「谁没事揣着那东西啊!」丁寿将白少川挤到一边,蹲下来瞅了眼人事不省的张茂,阴森一笑,挥掌如刀,直劈而下。
  「啊!!」张茂一声惨叫,剧痛使他瞬间清醒坐起,睁眼见自己两腿齐膝而断,血流如注,颤声道:「你们好……好狠毒……」
  丁寿也不废话,运指如飞,替张茂止血,顺手不忘还点了他的昏睡穴,站起身来拍拍手,忍不住脸上得意之情,笑道:「如何,干净利落,连人都给救醒了,比你的法子灵吧?」
  白少川无奈摇头,「他这模样怕是经受不得刑讯……」
  「那是甯侍御该操心的事,我管不着。」丁寿无所谓地两手一摊。
  二爷这副惫懒德性白少川已然司空见惯,知道多说无用,转过话题道:「不是原定在喜宴之上动手拿人么,怎地让他溜了出来?」
  「别提了,中了人家掉包计,弄了个假的在前面蒙事。」丁寿将前面发生的事简要说了几句,越想越觉晦气,不忘又踹了地上张茂两脚。
  白少川闻听感慨道:「难怪张茂如此自信,没想到宅邸曲折中还藏着如许机关埋伏。」
  「简直九曲十八绕,若水还在逐院清理呢,就六扇门那些人扔进去,活着出来的不会超过五个。」丁寿添油加醋后还不忘邀功,「这不惦念你的安危,丁某一路先闯进来,中间可着实遇见了几次凶险。」
  白少川噙笑拱手,「承情。」
  「客气话就不消说了,再说丁某又不是白帮忙。」言罢丁寿冲着白少川摊开手掌,手指还俏皮地轻轻勾了勾。
  「丁兄如今也是朝廷重臣,有必要表现得如此市侩么?」白少川轻叹口气,探手入怀,取出自己贴身藏着的软香扇坠,随手丢了过去。
  「无利可图的事谁会愿意干,何况大家有言在先,」丁寿喜滋滋接过翠玉般的软香扇坠儿,凑到鼻端轻嗅了一口,一副神情陶醉状,「这味道可比你送我的那个多了一股馥郁幽香,是新配方?」
  玉面微微一红,白少川转目他处,答道:「没有。」
  见白少川神色有异,再感受手中软香传来的些许温热,丁寿瞬间恍然,嘻笑道:「原来是你……」
  陡然察觉白少川目光中透出的凛然寒意,丁寿不禁打了个冷颤,识趣地闭上嘴巴,将扇坠儿收了起来。
  「外间如何了?参与喜宴的贼人可全部落网?」
  丁寿撇撇嘴,「十之八九吧,甯侍御他们搜缴到了一张贺客名录,按图索骥,跑不掉的。」
  说到此丁寿嗤地一笑,「明明是个贼窝,这等留在纸面上的东西竟然不妥善保存或者尽快毁掉,平白留给官家作证据,那些贼人也真是不长脑袋!」
  从张茂透露的只言片语中,白少川察觉他及同党所图非小,似乎还有借官府之力逼迫群盗之意,当下呼出一口浊气,喟然道:「只怕是他们故意留下的。」
  「管他是成心还是大意,你知道今夜的贺客里有谁?」丁寿故作高深地冲白少川眨眨眼。
  他这副神秘模样的确勾起了白少川兴趣,问道:「可有甚关键人物?」
  丁寿点点头,「京师那次围剿的漏网游鱼,如今东厂必要除之后快的两个人。」
  「邢老虎与孙虎?」
  
  邢老虎与孙虎两个在逃,拼命地逃,堂堂的河北三虎,如今比之丧家之犬也差相仿佛。
  孙虎汗透重衣,衣衫上更是血迹斑斑,他抬手抹了把脸上汗水,靠在一面土墙上喘吁吁道:「郉老大,咱们是出门没看黄历?今夜的点子怎都这般扎手!」
  邢老虎比之盟弟更为狼狈,衣衫须发都有被火烧燎蜷曲的痕迹,连那极具个性气质的八字胡也毁去了一边,喘气时嗓子眼都带着一股烟灰味儿,没好气道:
  「谁他娘晓得,好似六扇门的鹰爪好手一遭都到齐了,以往官军围捕可没出过这么大阵仗!」
  「从京师到文安,咱们兄弟被连围了两次,都与张茂有关,八成是他早就被人盯上,咱哥俩是吃了他的挂落儿!」孙虎盘算一番,道:「大哥,这条线咱们得断了,兄弟以往给你的提议……」
  邢老虎摆摆手,「张兄生死不知,咱们先逃出去再说吧。」
  孙虎也知道如今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道:「南关那边城墙较矮,且出去以后便是一片密林,方便藏匿脱身,咱们就从那里翻出城吧。」
  这些人与张茂常相往来,对文安地理虚实也都清楚,南城那边的确是一条便捷逃生之路,邢老虎当即点头,二人打起精神,欲要转头南向。
  「二位兄长,许久不见,近来可好?」夜色之中一个人声突然响起。
  早已是杯弓蛇影的二人猛地一惊,各按兵器凝神戒备,「谁!?」
  「多年未见,连小弟的声音都听不出了么?」杨虎由小巷阴影中信步转出,遥遥向二人拱手施礼,「小弟杨虎见过大哥、二哥。」
  「老三?」邢老虎看清来人,迟疑道:「你怎么在这儿?」
  「老大你还不明白,看他身穿公服,今夜这档子事少不了有他掺和。」孙虎上下打量着杨虎,一声冷笑。
  「二哥还是这般聪明。」杨虎并不否认,叹口气道:「小弟也没想到会与二位哥哥在此境遇下重逢。」
  得了夸赞的孙虎并不领情,沉声道:「废话少说,你在此拦住去路,可是要来拿我二人?」
  杨虎吁了口气,神情颇有几分无奈,「小弟出面,尚能掌握分寸,毕竟彼此兄弟一场,小弟实不忍心看二位兄长命丧他人之手。」
  「难为你一番苦心了,不过……」孙虎目露凶光,举起手中八卦刀道:「你想代劳,也得看有没有那份本事!」
  杨虎垂目看向腰间佩刀,「二哥非要与小弟我刀兵相向不可?」
  孙虎冷哼道:「你当初选择与我们兄弟分道扬镳,便该想到早晚有这一天!
  」
  杨虎面色一黯,颔首叹道:「二哥说的是,既吃了这碗公家饭,便要学着六亲不认。」
  刀光一闪,不见杨虎如何动作,腰刀已然出鞘横握手中,月光之下,雪亮刀锋寒气逼人。
  孙虎掌中八卦刀摆了个起手式,神情凝重,河北三虎兄弟多年,晓得彼此根底,这杨虎虽然三人中年岁最轻,却是功夫最高的一个,不说二人如今筋疲力尽,已是强弩之末,便是全盛之时联手也难在他手中讨得便宜。
  邢老虎横臂拦住欲要跃步冲前的孙虎,乜眼道:「老三,今夜没得通融?」
  杨虎缄默摇头。
  邢老虎又问道:「你一点兄弟之情都不念了?」
  「人情终究大不过国法,」杨虎喟叹一声,「非是小弟薄情寡义,两位哥哥日前在京师城外毙了东厂三名掌班,锦衣卫的人已经寻上门来,幸得甯侍御以官位担保,才得过一劫,小弟今日若徇私情,如何对得起上峰保全知遇之恩!」
  孙虎哼了一声,「狗官的人情你记得还,兄弟之情就不用偿了?说到底还不是贪图富贵,想用我们兄弟的人头换你的功名前程!」
  杨虎被盟兄说得面带羞惭,激越道:「多说无益,今夜之战尽人事,听天命,倘若小弟不敌二位兄长,死而无怨!」
  「本就不必废话,手底下见真章吧。」孙虎深知他二人耽搁不起,当即八卦刀一摆夜战八方藏刀式,就要进步刺刀。
  「且慢!」邢老虎大手一伸,愣是把盟弟给拽了回来,同时另一手五指一松,「当啷」一声,掌中铁棍丢落在地。
  「老大?!」莫说孙虎,连着杨虎都同时惊愕莫名,这位老大哥的一身本事全在那根揆天大阖棍上,就此丢了兵器岂不和束手就擒没甚两样。
  邢老虎昂然道:「咱们兄弟既然一个头磕到地上,那就是一辈子同生共死,便是后来分路而行,那也是人各有志,强求不得,犯不上再手足相残,让人笑话,老三你要报恩还人情,做哥哥的这便成全你。」
  「郉老大,你他娘疯了?!」孙虎眼如铜铃,大声吼道,早知这位拜兄为人义字当先,可你他娘讲义气也得挑个时候,不能连命都不要啊!
  杨虎也蹙眉道:「大哥不必如此费心成全,适才小弟说了,胜负各安天命。
  」
  邢老虎摆摆手,「非是单为成全你,那几个番子是我们哥俩杀的,冤有头债有主,不能因为我俩的祸事牵连到兄弟你,老二,你怎么说?」
  孙虎正在边上满心丧气,二人合力都没把握能赢,只他一人还折腾个鬼啊,听到邢老虎发问,恼道:「我还有甚可说的!」
  将八卦刀「咣当」往地上一丢,孙虎光棍地梗着脖子道:「老三,做哥哥的以往有对不住的地方,今天连本带利一遭还了!」
  杨虎看看这个,瞅瞅那个,仰天一叹,将刀收起,「罢了,二位兄长走吧!
  」
  「当真?」峰回路转,孙虎有些不敢相信。
  「拿不到我们兄弟,你如何向厂卫的鹰犬交待?」邢老虎却还记挂着杨虎安危。
  「小弟自有办法,只是斗胆请二位兄长答应小弟一件事。」
  「三弟有话尽管说就是,咱们兄弟还有啥客气的。」孙虎如今怎么看这个兄弟怎么顺眼,热络地很。
  「刀口舔血的日子已然过了这么多年,二位兄长也该金盆洗手啦,沾血的买卖终非是长久之计。」杨虎语重心长道。
  这话当年杨虎投身公门时便曾对二人说过,邢老虎如今听来仍有些犹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岂能说了断便可了断,何况才经官军围捕便收手不干,不知情的人还道他们弟兄胆小怕事,平白让江湖同道耻笑。
  见盟兄迟疑不决,杨虎又道:「二位兄长销声匿迹,官府无凭无据,也无法定小弟罪名,其中关节还请兄长三思。」
  「老三说的是,二哥我对天盟誓,从今后江湖上再没有我孙虎的名号。」孙虎率先表态。
  「也罢!」邢老虎咬咬牙道:「河北三虎就此在江湖除名了。」
  「小弟谢过二位哥哥。」杨虎好似去了一块心病,郑重行了一礼。
  「你多保重!」邢老虎嘱咐了杨虎一声,便与孙虎拾起兵器准备跑路。
  「且慢。」杨虎再度出言阻止。
  只当杨虎又要变卦,孙虎不由心中一紧。
  「南城去不得。」杨虎回身解释道:「甯侍御今夜在四方皆有布置,把守南面的是」铁手无情「黄宁与」万胜神刀「刘儒,二位哥哥此去必然与他们撞上。
  」
  邢老虎二人心头俱是一震,吃他们这碗饭的对公门人物也知晓大概,黄宁、刘儒俱是六扇门中有数高手,他二人如今人困马乏,对上那两个的「无情剑」与「万胜刀」,只怕真是凶多吉少。
  「把守城西的是小弟心腹,若遇阻拦将这块令牌给他们看就是,出城不远便是得胜淀,走水路一路向北,脱身无虞。」杨虎取出怀中一块捕字令牌,丢给二人。
  「三弟,哥哥我谢你啦。」若说方才杨虎或是被二人情义所迫方做出让步,而今这般为二人设想周到,却是让素来与拜弟不合的孙虎也为之动容,诚心一躬。
  杨虎不再多言,拱手为二人送行,目睹两个把兄弟的背影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仰首望着着清风冷月,怅然若失。
  
  张茂大宅再是深邃曲折,也总有个尽头,有丁寿、戴若水这等高手前头探路,后面又有六扇门众人接应,那些机关消息俱成了土鸡瓦狗,不堪一击,待白少川随后也加入进来,这些埋伏就当真成了聋子的耳朵,任你屋宇廊轩内如何机关险阻,几枚毒烟球扔了进去,大家便只等贼人自己跳出拿人就是了,可怜大行堂一众喽啰党羽,因张茂王本等首脑人物栽得太快,未得撤退讯号,只好守在自己地头上负隅顽抗,最后等待的便是被各个击破的可怜下场,天边鱼肚泛白,战事将尽,文安知县终于领着衙役民壮姗姗而至,按说治下夜里发生这么大动静,说是没得到消息那是扯淡,只是知县大人得到奏报说是城内喊杀声起,第一反应便是调集三班人手守卫县衙,确保自家性命安然无恙,随后再遣人向城外守卫千户所求援,怎奈那群丘八托词千户大人不在,无人主持不敢擅自调兵,我呸,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一群贪生怕死的废物,真是白费了朝廷粮饷!
  眼瞅援军无望,接着又得到消息,争杀之声俱是从县中大户张茂宅内传来,文安县闻听更是心惊肉跳,那张茂是何等人物?平日里招集亡命饮酒宴乐,肆无忌惮,只是碍着人家手眼通天,且出手大方,霸州地面上无人敢惹,今日听闻是张茂娶亲之日,虽说碍着身份体面未曾亲临,知县老爷还是识趣地送了一份礼去,怎地好端端的喜宴如何成了杀戮场,他能想到的便是那些亡命徒起了内讧,若是这群人杀红了眼,再来攻打衙署……
  想至此知县大人激灵灵打了个冷颤,文安县地处直隶腹地,城防武备废弛,城门衙署年久失修,可抵挡不住贼人攻打,他当机立断,命人护着自己家小,抱着官印连夜躲到了城外军营中,战战兢兢过了半宿。
  眼看天光放亮,那些贼人也没有抢了一把就出城逃逸的迹象,文安知县再也坐不住了,按《大明律》守土官丢失城池可是要论死的,他总不能真将文安县治丢给一伙贼人吧,何况听派出的探子回报张家宅院里面杀声渐息,也许那张茂已然控制住了局面,既如此没准还有些剿贼的功绩可分润,思前想后,权衡再三,文安知县终究大着胆子领了县中民壮来张家探查详情。
  结果让他万万没料到,张家宅中的不是他预想中的亡命之徒,而是捕盗御史甯杲与去而复返的锦衣缇帅,甯杲倒还好说,顺天府并非他的辖境,那锦衣帅明明前几日自己亲送他离境返京,如何又悄悄潜回,其中莫不是有甚内情?再看到缺胳膊少腿的朱谅与张茂,文安知县心底冰凉,自己的前程完了!
  丁二爷却是表现得极为和善,先是宽慰了这位知县老爷两句,顺便还扯了两句家常,待文安县以为事情还有转机时,丁寿又毫不留情面地请出御赐金牌,停了他的县令一职,看押待参,同时令甯杲接手文安内外城防公务,追剿逋寇,如此一来,倒让原本想要擒了盗魁便撤回真定的甯杲等人就此驻留下来。
  
  文安县后衙。
  鸠占鹊巢的丁寿洗净血污,换了身干净衣袍,神清气爽,来寻白少川。
  「白兄你……」不打招呼推门而入,丁寿后面要说什么立马忘得一干二净。
  屋内白少川显然也是才沐浴完毕,面颊红润,未曾束起的长发披散肩头,犹带着微微水气,身上只披了件长可过臀的月白中衣,一双雪白长腿暴露于外,晶莹剔透,吸人眼目。
  转目见是丁寿,白少川神色从容,随手取了件中单衬袍披衣系好,抬手示意丁寿入座。
  将桌上一套整齐叠好的女子衣裙推到丁寿近前,白少川在桌子另一边坐下,轻声道:「还给杨家娘子,再代我道声谢。」
  丁寿搔搔鼻子,不置可否,恋恋不舍地将目光从对面被长袍遮起的大腿曲线处收回,半是玩笑的口气啧啧道:「单就这双腿,就不知羡煞天下多少女子,白兄你若是个女子该多好,丁某定死告活央恳请刘公,将你许了与我……」
  二爷这话也非全是夸张说笑,白少川这双腿不同别的男子般筋肉外露,非但修长笔直,肤白如玉,且线条匀称,毫无瑕疵,当真是增之一分则太肥,减之一分则太瘦,丁寿身边女子虽多,有这等美腿的却是凤毛麟角,只能慨叹张茂那傻子的确眼光不赖。
  白少川轻振衣袖,淡漠道:「刘公但有所命,白某可为丁兄做任何事,唯独此一条,此生是爱莫能助。」
  丁寿哂笑,「那若有来世,白兄可要记得,丁某文定在前,抢先他人一步哦!」
  「那要看奈何桥前那碗孟婆汤功效如何了,即便果真如丁兄所愿,万一……
  」白少川眉梢轻挑,少有的露出几分促狭笑意,「你来世托生是一女子呢?」
  「我?」丁寿摸了摸自己脸颊,苦笑道:「我这模样,若是女子怕也嫁不出去,还请白兄念着今世情分,将我留在身边斟茶倒水,给条生计……」
  「一言为定。」白少川低眉浅笑。
  
  文安县牢。
  「哎……呦……」朱谅伤口早已包扎完毕,只是那断臂痛楚却不会一时半刻消散,他如今躺在一堆杂草上大声呻吟个不停。
  「我说朱兄弟,你省些气力吧,扰得旁人睡不好觉。」隔壁牢房内的张茂双目微阖,出声提醒,他的伤势其实较朱谅更重,只是不愿人前示弱,咬牙强忍。
  「睡个鸟觉,这条命都不知还能挺到几时,还愁以后没得睡嘛!」朱谅恨恨道,回想拿刀砍丁寿的情景,他便悔得想抽自己一嘴巴,如果当时立即弃刃投降,兴许还能有条生路,如今倒好,将人得罪死了,锦衣卫还不往死了收拾他!
  听了朱谅担心,张茂不屑一笑,「如今的幸事便是那姓丁的锦衣卫无意干涉咱们的案子,纵是判了死罪,呈文京师,三法司复审,廷臣会议再呈报皇帝老儿勾决,还有些时日,足够做许多事了。」
  「做什么?纳银赎罪?恐没那么容易吧?」话虽这么说,其实朱谅自度只消打点好了那锦衣帅,不再与他计较那一刀之仇,在暗地里使些什么绊子,他活命的机会的确很大,想至此不由暗暗感激先帝孝宗皇帝,若非他颁布那《问刑条例》将赎罪范围扩大到几乎无所不包的地步,他还真不敢指望能躲过颈上这一刀,不过那张茂么,嘿嘿,朱谅心头冷笑,这家伙杀人放火的勾当可是没少干,实打实的真犯死罪,一个「斩立决」怕是少不了的,谁教他拖累老子到此地步,活该!
  张茂不知朱谅心头龃龉,霍地睁开双眼,二目如电,冷声道:「银子自然要给,但要看给到谁的手里!」
  注:弘治颁发的《问刑条例》较之朱元璋颁布的《大明律》做出了很多修正,首先是对宗藩权力做了严格限制,其次加强有关禁止贩卖官私引盐和盗掘矿产等方面的立法,再有就是扩大了赎刑范围,原本《大明律》赎罪对象主要适用于官员犯罪、存留养亲、工乐户天文生、老小废疾及妇人、过失伤人、诬告者,适用范围有限,而《问刑条例》的适用的范围几乎包括除了真犯死罪外的所有罪犯,「凡军民诸色人役,及舍余审有力者,与文武官吏、监生、生员、冠带官、知印、承差、阴阳生、医生、老人、舍人,不分笞、杖、徒、流、杂犯死罪,俱令运炭、运砖、纳料、纳米等项赎罪」,基本上你只要不是造反、故意杀人、抢掠人口等十恶重罪,理论上都能破财消灾,要不然孝宗名声好呢,不是没道理。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3/01 00:35:13

第五百〇八章 闯贼巢拼荆斩棘 布坎阱李代桃僵
  冷月清风,佳人相对。
  崔盈袖轻抚鬓间被夜风吹散的几缕秀发,妩媚笑道:「我说戴家妹子,丁大人对那白公子这般上心,你可放心的下?」
  戴若水隐身屋脊暗影之内,时时关注着下面丁寿动向,闻言不由诧异道:「
  他们同僚手足,彼此关切乃分内之事,我有什么可担心的?」
  「我看着可不像是同僚关切,」崔盈袖扁扁嘴,唇角轻抹,勾勒起一道迷人弧度,「那白公子换了女装那么一捯饬,可比女人还要勾人,真个我见犹怜,听闻京中权贵多好男风,你说他们俩会不会……」
  戴若水捂住耳朵,玉面上尽是厌憎嫌弃:「不听不听,这龌龊心思你都能想得出来,真是不要脸!」
  「哟,他们男人都能做得,我做女人的反说不得,究竟是谁不要脸,简直笑话!」崔盈袖柳眉竖起,老娘今日还被一黄毛丫头给鄙视了,真是丧气!
  「哼,你存心编排那小淫贼的不是,还不是心怀旧怨。」戴若水皱了皱鼻子,很是不屑。
  「这却奇了,我和那小淫……」崔盈袖轻咳一声,险些被这丫头给带歪了,改口道:「我和那丁大人不过一面之缘,谈何旧怨?」
  「哼,你们之间的事小淫贼都跟我说了,当年你在蓬莱客栈贪图东瀛三神器,妄想用美色勾引,结果非但无功,还当众出了丑,此番屡屡在我面前挑拨,不过是想借我给他难堪,当我不晓得嘛?」戴若水神采飞扬,洋洋自得。
  好你个姓丁的,竟然拿老娘的丑事来哄这小丫头开心,崔盈袖心头暗恨,面上却浑不在意,咯咯轻笑,花枝乱颤。
  「你笑什么?」戴若水莫名其妙。
  「戴家妹子还是太年轻,男人说什么你都相信,难道没听说过」男人的嘴,骗人的鬼「这句老话?」
  「你说他骗我?」戴若水玉容上写满不信,「没有哪件事?」
  「说有也真有,这谎话的最高境界便是真假夹杂,姐姐我贪图宝物不假,那夜也确是去了他的卧房,可这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干柴烈火的,你说他没动心?
  那手可是趁着机会把我这周身上下里里外外该摸的不该摸的地儿可摸了个干净…
  …」
  崔盈袖玉手仿照丁寿在娇躯上下游走,尤其到了女人敏感部位还故意停顿片刻,气得戴若水七窍生烟。
  戴若水狠狠啐了一口,「呸,你这勾引男人不成的一面之词,当我会信!?
  」
  「我勾引男人?笑话,我崔盈袖睡过的男人比你见过的还多,告诉你一个经验之谈,莫听男人嘴上说的自己是什么鲁男子、柳下惠,裤裆里那臊根硬不硬的才做不了假,也只有你这涉世未深的女娃儿才把那姓丁的小子当块宝,要不是为了图财,当我会多看他一眼?就是拿来凑数,老娘还担心他银样镴枪头的中看不中用呢!」
  「你……你胡说!」戴若水脸色铁青,嗔目切齿。
  「爱信不信,」看小姑娘气急败坏,崔盈袖心中畅快,媚眼中盈着笑意道:
  「戴家妹子,给姐姐说实话,还是个雏儿吧?要不要姐姐教你几招怎么对付男人?」
  「我用你教!」天地一门的道家双修之术传承悠远,戴若水这点底气还是有的。
  「哦?」崔盈袖美目大睁,不可思议道:「看不出妹子你也是久经战阵的性情中人,告诉姐姐,点过几根蜡烛?」
  崔盈袖五指虚拢,好似握着某件棍状物般在空中套动数下,戴若水看得不明所以,「你说什么……什么蜡烛?」
  「就是男人裤裆里那根宝贝呀!」崔盈袖凤眸乜斜,抛了一个飞眼儿。
  戴若水顿时玉面酡红,她忽然发现自己在嘴上根本斗不赢这个女人,对方压根儿就不讲什么脸面,戴丫头觉得自己急需一个同样不要脸的帮手,而下面巷子里那个,恰是她所认知中中最不要脸的。
  倒挂飞檐,半截身子探了下去,戴若水轻呼道:「哎,小淫贼你……」
  「嗖」一个信炮空中炸响,打断了戴若水求援话语。
  丁寿如箭离弦,飞身向张茂大宅扑去。
  「开工干正事了。」崔盈袖不再废话,娇躯翻转,轻飘飘落到街头,与夜色之中涌出的众多暗影一起,纷纷扑向不远张灯结彩之处。
  「小淫贼等等我!」戴若水玉足点地,如燕穿云,紧随丁寿身后掠去。
  
  张家喜堂之上悬灯结彩,装点得富丽堂皇,三山五岳的各路好汉纷纷上前与张茂敬酒。
  「我说各位,咱们得收敛些,张大哥虽是拜了堂,待会儿可还要入洞房呐,咱可别把张大哥灌得腿软,晚上错过了好事啊!」朱谅举杯大笑,笑容中透着淫邪猥琐。
  「对对对,不是戏文里常说什么春宵一刻值千金,张兄,你还是赶快去后面安抚新娘子吧,我们哥几个自己乐呵就成!」刘七举臂起哄。
  一身大红吉服的张茂端着酒盏,扬眉笑道:「女人如衣服,兄弟似手足,诸位兄弟酒兴未尽,张某如何有心思享受佳人,来,诸位弟兄,咱们不醉不归。」
  「张大哥果然仗义!来,换大碗,兄弟我先干为敬。」刘七果真端着酒碗咕咚咚一口饮尽,随手一抹须髯上落的几滴酒水,将碗底向周围人一亮,哈哈大笑。
  张茂也不含糊,陪着饮了一碗,群豪高声叫好。
  刘六却没跟着兄弟一起胡闹,见大厅角落里有两个人正默默饮酒,他端杯走了过去。
  「怎么了二位老哥?」刘六随手拉把椅子坐下,笑道:「郉老哥素来是无酒不欢,今日似乎兴致不高啊?」
  这桌的二人正是京师围捕的两条漏网之鱼,邢老虎与孙虎两个,听了刘六动问,邢老虎摇头叹道:「兄弟不是不知,这回在京城我们哥俩险些栽了,为了闯出一条生路,劈了几个朝廷的鹰爪孙。」
  「杀得好啊,江湖上本就是你死我活,咱们不杀他难道等着被他们杀嘛!」
  刘六懵然不解,这二位几时变得心慈手软了,杀几个官差也值当犯愁。
  孙虎接口冷笑,「那几个死鬼是东厂番子,想来我们兄弟的海捕文书不久就要张满大街小巷,需要避好长一阵子风头……」
  孙虎扬起下巴朝与众人拼酒的张茂处一点,「若非是张兄的大喜日子,我们哥俩都不该露面。」
  「大难不死必有后福,何必想那许多,来,二位老哥,咱们喝酒!」刘六举杯邀饮。
  「对,去他娘的,今朝有酒今朝醉,日后的事等酒醒了再说。」邢老虎本就不是多愁善感的性子,陪孙虎喝了半夜闷酒心中不畅,正好借机开怀一醉。
  孙虎虽然心思多些,但也知道此地人多眼杂,有些话不方便讲,便也举杯与二人共饮。
  三人正在推杯换盏,忽听半空一声炸响,俱是一愣,停杯投箸站起身来。
  厅内众人也都听见动静,纷纷向外张望,还未等弄清状况,又隐约听见四面喊杀声四起,夹杂兵刃撞击声,显是有人动上了手。
  果然不久有护院跌跌撞撞冲了进来,满脸慌张道:「不好了,有人杀进来了!」
  张茂面不改色,沉声道:「慌什么,擒杀了便是。」
  「来的都是硬点子,前面几个院落抵挡不住……」
  「他奶奶的,哪儿来的蟊贼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大明朝还有王法嘛!」朱谅揎拳掳袖大声叫嚣,一身正气凛然,浑然忘了自己就身处贼窝之中。
  报信的觑了他一眼,吞吞吐吐道:「来人自称是……官差办案。」
  厅内众人齐刷刷将目光投向朱谅,这位千户大人适才太过出彩,如今想要缩头都没了机会,看着众人戒备疑惑的神情中不乏杀意,朱谅顿时心中着慌,休看平日里称兄道弟,他可是清楚晓得这群人的底细,都是杀人不眨眼的主儿,忙乱解释道:「诸……诸位弟兄,确是不关……关我的事,兄弟我也毫不知情……」
  「朱兄是自家人,大家不必有疑,想是贼人打着官家旗号来砸明火……」张茂拍拍朱谅肩头,安抚众人。
  厅上群豪可不是三岁娃娃,闻言是半信半疑,哪家的杆子会不开眼将主意打到贼头家里,寻死也没这么个找法。
  朱谅可不管他人想法,如今只想尽快远离厅内这群杀神,立即就坡下驴,嚷道:「他娘的,这群鸟人真是不知死活,弟兄们安坐,我这便带人去摘了那些愣头青的心肝为各位下酒。」
  朱谅大手一挥,领着廊下几个亲兵就奔外面去,张茂也未有阻拦之意,环顾四周,问道:「张某那位新晋的老泰山哪里去了?」
  众人这才发现,席间少了那个猥琐干瘦的老家伙,按说新娘子送嫁本没这位亲爹什么事,可这位非说自己无亲无故,相依为命的女儿出嫁之日无论如何也要跟来,适才许浦在宴席上逐桌敬酒,倒也殷勤,碍着张茂面子,群豪也没冷落了他,怎地转眼工夫,一个大活人就没了踪影。
  「想是胆子小,受了惊吓躲了起来,张大哥不必记挂,」一个糟老头子,刘七根本没放在心上,只道:「如今境况怎么处置,还请老哥明示?」
  张茂扫视全场,淡淡笑道:「不管来的是官是贼,总是冲着我河北群雄而来,教他们有去无回也就是了。」
  刘六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张兄说的是,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管他来的是谁,杀干净了事!」
  堂上群豪俱不是什么善男信女,平日里血案累累,不肯杀官造反,纯属那买卖风险太大,成功率又几乎没有,并非缺少那个胆子,来人若是同行,那是老虎嘴上拔毛,自己找死,来的要是官差,说明在场之人已经被官府盯上,更要灭口消除后患,闻听之下纷纷叫好。
  眼见众人各操兵刃,一个个杀气腾腾,听从安排,张茂心中暗笑:「不管来者何人,某这里先行谢过……」
  
  朱谅领着亲兵往外闯,张茂宅子虽说路径曲折,但他常来常往,也是轻车熟路,不过千户大人可没照适才在厅上说的循着打斗声去,大家朋友归朋友,犯不上到生死相托的地步,只要张茂等人无碍,自然还得需要他这个本地千户照应,当务之急是先离开这眼前是非之地,才是上策。
  存着这个心思,朱谅带人只往僻静处去,也是巧了,左右两路皆有杀声,唯有正当面的院落一片阒寂,恰好顺着此路能出宅第,朱谅毫不犹豫,带头便扎了过去。
  「嘶——」,一进院子,朱谅便闻到一股浓浓的血腥气,他算明白为何此路没有动静了,院中抵抗的张家护院横七竖八倒了一地,没一个活口留下,饶是朱谅平日自诩胆大,看着月光下孤身背立如魔神般的身影,也不禁后脖颈子嗖嗖冒凉气。
  「魔神」转过身来,冲朱谅龇牙一笑,朱谅如同见鬼,后退一步,惊慌道:
  「丁大人?!你……你不是回京了么?」
  「朱千户,你勾连盗匪,目无王法,该当何罪!」丁寿森然冷笑。
  「不不不,大人,这其中定有误会。」朱谅摆手摇头,匆忙否认。
  「误会?那好,咱们去见了张茂再一同对质。」丁寿踏前一步道。
  朱谅如何敢答应,估计对方已将自己底细摸个清楚,今日是难善了,不由恶从心起,两手向前一挥,「上,做了他。」
  几个亲兵都是朱谅平日用银子喂饱的,只听他一人号令,闻听哪管丁寿是何身份,举刀便冲了过来。
  朱谅也无须臾耽搁,一声令下后,转身便往回跑,张家的护院他是了解一二的,个个武艺高强,比自己亲兵强出许多,他们都拦不住丁寿,这几个想来也是肉包子打狗,但求能为他拖延片刻就好。
  千户大人猜想不错,只是还高估了手下本事,他才转过身去,后面便响起连声惨叫,等他奔出院子,眼前一花,丁寿身形已然挡在身前。
  「敢对锦衣卫动手,朱大人,你是要造反啊?」丁寿阴笑一声,目光中杀意昭然。
  事已至此,朱谅再不多话,挥刀便砍,一刀劈出虎虎生风,刚劲有力,看来这位整日燕饮的千户大人武艺并未荒疏,只可惜他选错了对手,刀光才起便戛然而止,丁寿施展天魔手,翻掌间将他持刀手臂生生扭断,朱谅惨叫一声,捂着创口踉跄倒退。
  丁寿反手接过朱谅佩刀,踏上一步便要将这厮的脑袋斩下。
  「刀下留人!」随着呼唤之声,杨虎领着几名手下飞奔而至,「大人,朱谅毕竟为朝廷武官,还是鞫问明白再行处置。」
  丁寿对朱谅死活并不关心,闻言不置可否,只是问道;「张茂在何处?」
  朱谅痛得浑身打颤,看着丁寿手里的雪亮刀锋更是心跳个不停,哪敢再耍心眼,哆嗦着向大厅方向一指,「那边。」
  「人交给你们了。」丁寿二话不说,丢了刀飞身而起,向朱谅所指方向疾掠而去。
  越过两道院墙,丁寿甫一落地,便心生警觉,「谁?」
  「丁大人,是我!」一个人影从墙角暗影中窜了出来。
  「老许?」看清来人,丁寿惊喜问道:「白兄现在何处?」
  许浦一怔,「白公子?拜过堂后便送到后面洞房了,不过张茂等一干盗首俱在前面大厅中,未曾看他们出来。」
  「也好,擒贼先擒王。」听了张茂就在前面,丁寿当即决定先宰了这个做白日梦的新郎官再说。
  许浦在前面引路,「丁大人须得小心,据小人这几日观察,张家这厅堂修得甚为繁复,也不知其中有甚古怪。」
  到得办喜事的大厅前,里面灯火俱已熄灭,房门紧闭,偌大厅堂黑幽幽一团,难料暗中隐藏了多少凶险,丁寿驻足道:「老许,你不要进去了,我一人足矣。」
  许浦一把年纪,自没有年轻人争强好胜的性子,有自知之明地欠身道:「小人武艺低微,便不进去给大人添乱了,不过大人最好还是等弟兄们会合后再一同……」
  丁寿艺高人胆大,不耐烦直接打断道:「无妨,你寻个安全隐秘地方等着甯侍御他们过来就好。」
  「小人明白。」许浦行了个礼,缓缓退向廊下阴影中,他这几日借着布置喜堂,早观察明白这院子布置,廊柱下的石阶侧面刚好有一死角,足够一人蹲在此处,既不易被人发现,又不虞被双方飞蝗流矢误伤,最是安全不过。
  正当许浦将要躲入自以为万全的藏身之处时,那黑暗的拐角里一把明亮刀锋倏然伸出。
  刀光如雪,刀风无声,持刀人甚至为了出刀位置更加迅疾便利,刀用刺探而非劈砍,便是高手也难防范,何况许浦远算不得什么高手。
  「噗——」一刀入腹,肝肠立断,因为持刀人用的,本就是把穿肠刀。
  低头看着插入自己身体的半截刀身,许浦惊诧不已,他实在不敢相信,方才趁着喜宴混乱,他藏身此地时明明还无人发现,怎地突然又冒出一个人来,胸腹间传来的巨大痛楚告诉他一切都是真的,许浦忍着疼痛,身子又向前倾了几分,看清了黑暗中的那张人脸,年轻、冷漠、毫无表情,他记得这人是张茂的一个弟子——穿肠刀张秀,好一个穿肠刀,人如其名,许浦苦笑,这是他人世间最后的一个念头。
  「老许!!」丁寿抢步上前,廊庑之上骤然有两把刀锋劈下,刀势凌厉,一前一后,时间方位拿捏精准,便是算准拐角处有人遇袭后同伴来援,将对方进退之路俱都封死,来人无论挨上哪一刀,俱要命丧当场。
  可惜,丁寿一刀也未曾挨中,他蓦地一声暴喝,两掌飞扬,后发先至,刀光还未触及他一根汗毛,庑梁上二人便齐声闷哼,扑通扑通跌了下来,趴在地上再也不动。
  便趁着丁寿受阻瞬间,张秀抽刀自阴影中跃起,合身撞破门窗,飞入厅堂。
  丁寿眼光一瞥,便知许浦已然救不回了,对方敢在自己面前偷袭,更是教他怒火万丈,天魔手劈字诀挥手而出,对着张秀背影劈了下去。
  仅被丁寿掌风一扫,张秀如遭重击,一口鲜血半空喷出,落地不稳,险些一跤摔倒,不等他站稳身形,丁寿也已尾随而至。
  来者武功之高,大出张秀预料,匆忙间他就势贴地一滚,扑向厅堂墙角,同时大声吼道:「点子到了!」
  厅内四面墙壁连串咔咔作响,满屋风声骤起,数不清的银光乌芒暴雨般疾射而出,此时莫说屋内光线晦暗,便是灯火通明,世间也无人能同时抵挡四面八方机括发出的强劲暗器,张茂设此毒局,本意要将来犯之敌尽数诱入大厅,一举全歼,怎料丁寿冲得太快,无人能挡,不得不提前发动,真可谓三千宠爱集于一身。
  只听堂上发出一声剧烈惨叫,随即便陷入一片死寂,诸多暗器发射了足有半盏茶工夫方才逐渐停歇,东南角落中一面墙壁无声翻转,一道微弱亮光燃起,一个人影一手持刀,一手举着火折,慢慢向前探索。
  「张兄弟,你无恙吧?」来人轻声唤道。
  听不到人声应答,来人心中嘀咕,莫不是逃避不及,被一同射死了?这可不好向堂主交待,来人行了数步,果然在地面上发现了一具伏卧尸体,浑身上下中满各式暗器,仿佛一个刺猬。
  来人将尸体踢翻过来,用火折照近,尸身脸上插了足有七八枚不同暗器,面容血污可怖,待他好不容易辨清时,不由心头剧震,这尸体非是旁人,赫然便是穿肠刀张秀。
  心道「果然」,来人叹了一声,顾不得为同伴惋惜,又继续寻找来犯敌人的尸身,才转过头,瞬间发觉一双闪亮明眸正在身后默默凝视。
  原本厅上诸人早已撤到隐秘之处,厅内除了张秀再无自己人,来人想也不想便知这人定是对头,大叫一声「不好」,撒腿便要逃跑。
  他身形还未转正,便被丁寿一把揪住脖颈,甩手一扔,将整个人如标枪般投了出去,正飞向他来处东南角那面翻转粉墙。
  「噗——」来人还未弄清状况,便一头撞上墙壁,登时脑浆迸裂,气绝身亡,白色脑浆与红色鲜血溅得几乎同时掠至的丁寿周身俱是。
  丁寿对满身秽血视而不见,运转真气,双掌排山推出,「轰隆」一声巨响,尘土飞扬,那面粉壁立时破出一个巨洞,里间霍然别有洞天。
  丁寿闪身而入,只见里面是各式各样的机关消息掣,还有四五个人惊愕万分地瞅着他这个突然闯入的不速之客。
  看这些人手按扶柄,丁寿便晓得适才那些险些要了自己命的暗器机关是这几个家伙的杰作,当即怒火上涌,猱身而上,可怜几人连惨呼声都未发出,便被丁寿拍碎了脑袋,转瞬之间夹壁之内只余下一人还在他掌下瑟瑟发抖。
  「张茂何在!?」丁寿厉声怒喝,一手高举,随时可能劈下。
  盛怒之下丁寿出手不留余地,死了的几人无一不是脑袋崩裂,血浆四溅,死状极惨,亲眼目睹几个同伴一个照面不到便在来人掌下毙命的惨状,唯一的幸存者心胆俱裂,口歪眼斜,嘴角流涎,生生吓死过去。
  「废物!」丁寿将尸体随手丢掉,连劈数掌,将那几个机关掣彻底毁掉,这几个消息控制掣虽是用坚实松木所制,但在他手中不过如泥沙堆就,顷刻间便被毁个干净,此举也并非全为泄愤,他刚才若非急中生智,想到张秀所躲之处定然是个安全死角,用天魔手吸字诀将人吸出,来了个偷梁换柱,只怕变成刺猬的就是他丁二爷了,这暗器埋伏实在凶险,能毁掉一些是一些。
  「小淫贼,你在里面吗?」戴若水熟悉的声音自外响起,她虽紧蹑丁寿脚步,但张宅路径实在复杂,院落更是一个套着一个,处处不依常规,丁寿冲进去便没了踪影,各处喊杀声起,她竟将人跟丢了。
  「若水,不要进来!」迭遇凶险,丁寿也变得小心谨慎,他虽然破去厅堂的一面机关,但不知对方是否还有后手,着实不敢让不知内情的戴若水贸然进入。
  「你果然在这儿!」戴若水语声欢喜,声音更近。
  丁寿暗道不妙,这丫头素来是不听话的,情势危急,他只好从夹壁破洞中跃出,不顾狼狈着地一滚,随即足尖点地,破窗飞出。
  戴若水正要飞身入内,却见丁寿从里面跃了出来,讶异之下急忙迎上,倏地发现他浑身血迹,立即吓得花容失色,张皇在他周身打量:「小淫贼,你受伤啦?伤在哪里?重不重?」
  「都是贼人的血,不妨事。」丁寿微笑宽慰。
  戴若水这才长吁口气,抚着酥胸道:「吓死我了,哎,怎样了,你抓到张茂没有?」
  丁寿面色凝重地摇了摇头,俯身探视许浦尸身。
  戴若水疑道:「这不是六扇门那位大叔么,他怎么……」
  「缇帅!」杨虎、崔盈袖等人清剿了各院抵抗,护着甯杲赶来会合。
  「老许?!」看到许浦尸体,崔盈袖芳容变色,凤目圆睁,娇叱喝道:「怎么回事?」
  丁寿将方才的事扼要说了几句,甯杲听后端详着眼前的偌大屋宇,心有余悸道:「这便是许浦打探中所说拜天地的礼堂?不想还暗藏如许凶险,今夜若非缇帅神勇,我等措手不及,定然伤亡惨重……」
  「管他什么凶险,姑奶奶却不信那个邪,总之老许不能白死,定要将这些人一个个抽筋剥皮,才能雪我心头之恨!」崔盈袖蛾眉倒蹙,嗔目切齿道。
  「贼人在暗,我们在明,不可莽撞。」杨虎劝道。
  「难道一群大活人围在这里干瞪眼不成?!」崔盈袖少见地呵斥杨虎,显然许浦身故教她动了真怒。
  「放火。」丁寿冷冷道,既然老许说白少川不在此处,那其余人的死活他并不放在心上。
  杨虎略有犹疑之色,不过看丁寿神色,未敢对他明言,而是改向甯杲道:「
  大人,若是将主事之人俱都烧死,我等今夜之举怕是师出无名……」
  便是有身官皮护着,可一大群人三更半夜冲进县治杀人放火,人证口供一样都没得到,谁知道你是抓贼还是打劫,到时候被人反咬一口,那可真就成了黄泥巴掉进裤裆里——不是屎(事)也是屎(事)了。
  甯杲确有几分杀伐决断,只是略一思忖,便对杨虎等人道:「放火。」
  「大人……」杨虎还想进言。
  甯杲又道了一句:「逼贼人出来。」
  「遵命。」杨虎立时领会,布置人手寻找引火助燃之物,围在厅堂四周点着,不多时噼啪声响,滚滚浓烟升腾而起,将整个大厅都笼罩在其中。
  黑烟中不时传来压抑的咳嗽声,不到片刻,只听「哗啦啦」一阵乱响,数条人影耐不住烟呛火烤,破开屋顶跃了出来。
  「哪里走!」戴若水玉手一扬,竹蜻蜓在夜空中盘旋飞舞,最先跃出的三人在薄薄竹翅划出的弧形轨迹中应声惨叫,跌落火场。
  「鹰爪孙有埋伏!」剩余几人见机得快,才一冒头便又缩了回去。
  杨虎惋惜地直跺脚,「戴姑娘,出手太急了,该等贼人全都出来后再分别擒拿,如今他们晓得外边有埋伏,缩在里面负隅顽抗如何是好!」
  好心帮忙却遭人埋怨,戴若水不服气地扁扁嘴,还没等她张口反驳,却是崔盈袖先开言声援,「缩在里面当乌龟更好,一把火烧得他们亲妈都认不出来!」
  丁寿也道:「杨捕头少安毋躁,给贼人迎头痛击未尝不是好事,让彼等以为我等存心置他们于死地,也可绝了他们侥幸之念,我等只要防备他们狗急跳墙也就是了。」
  事已至此,杨虎也别无他法,只得点头认了,安排周边人等小心戒备,丁寿安抚地拍拍戴若水光洁皓腕,低声道:「干得好。」
  得了丁寿夸奖,戴若水立时神采飞扬,至于杨虎是谁,说过什么,戴姑娘权当耳旁风,懒得计较。
  丁寿料想不差,果然过不多时当火势引燃檐角时,屋顶上又发出多处爆响,浓烟之中不知多少人又破顶而出,只是这些人未曾再冒失露头,冲出后便全部蛰伏屋脊,借着烟火遮掩静待不动,似在等候什么。
  甯杲突然心生警兆,急声高呼:「放箭。」
  好似为了证明他这句提醒,上百道银芒透过烟火从屋顶上疾射而下,竟是屋顶贼人同时发射暗器,几乎与此同时,得了命令的快班乡兵们也向屋顶黑烟中射出一片箭雨。
  贼人居高临下,众捕快乡兵强弓硬弩,烟熏火烤之下双方俱看不清对头情形,暗器箭矢皆没甚准头,甯杲麾下人等散布四周,除了几个倒霉鬼中招外大都无恙,一众江湖贼党却猬集屋顶,一蓬箭雨之中闻得数声惨叫,不知多少人复又跌了下去,葬身火海。
  不过残余盗匪却借这一轮箭雨的空当,从火中趁势窜出,有的衣角还带着火苗,也不及拍打,就地一滚,便唿哨一声各自夺路狂奔。
  甯杲等人苦心谋划,岂能教他们逃脱得逞,一声令下,众人合围而上,双方立时便交战一处,河北众贼逃命心切,六扇门等一众高手有上峰在场督战,也不敢稍有懈怠,两边各出绝技,动手便是搏命架势。
  刀光剑影之中,一人身着红色锦袍尤为惹眼,只见他运臂如风,在马文衡与仲善良两名公门高手夹攻之下游刃有余,逼得二人连连后退。
  丁寿一直在留意那红衣人动向,侧首问道:「侍御,那红袍人可是张茂?」
  甯杲借着火光仔细辨认,颔首道:「此人相貌确与传说中的张茂有几分相似……」
  看着场中张茂,甯杲又叹道:「此贼不愧为河北盗魁,武艺果然高强!」
  戴若水樱唇微微一抿,面露不屑,娇声道:「我去拿下他!」
  丁寿微笑,「杀鸡何用牛刀,若水,护好甯侍御。」话音未落,人影闪动,他已飘落场中。
  仲善良双手各持一支铁尺,犹如两条毒蛇吐信,避实击虚,马文衡兵器怪异,乃是一条镔铁镣铐,用的是流星锤的劈砸挂扫路数,却又暗藏着锁扣卡拿等精要,二人一近一远,配合默契,虽是拿张茂不下,却也将他紧紧缠住,脱身不得。
  张茂心中焦灼,形势急转直下,非他意料,须得快些传信出去,情势急迫,唯有行险脱身了。
  「哗啦」一声,张茂不慎,右腕陡然被铁铐锁住,马文衡心中大喜,两臂用力,钳制他右臂不得施展,张茂胸前顿时空门大露,仲善良见机得快,猱身欺近,一双铁尺直刺张茂胸腹要害。
  张茂一声冷笑,右臂大力一扯,马文衡立足不稳,反被他扯了过去,同时张茂挥臂如风,自上朝仲善良头顶砸去。
  风声压顶,仲善良一手铁尺攻向不改,另一支反手朝上斜插,张茂这一臂若想砸中仲善良,先要被他铁尺刺个对穿。
  仲善良应变不谓不快,怎料张茂这一臂乃是虚招,未到中途就变腿横扫,仲善良猝不及防,噗的一声,整个人被他踢了出去。
  一腿踢开仲善良,马文衡跌跌撞撞又到近前,张茂右臂曲肘倏地撞去,正中他胸口,马文衡大叫一声,踉跄倒退数步,一跤跌倒。
  转手解决了二人纠缠,张茂高声叫道:「莫要恋战,向后院撤。」
  「想走?怕是没那么容易。」冷笑声中,一道人影自夜空中翩然而至。
  眼角余光瞥见有人影掠来,张茂也无暇分辨是谁,就手握住马文衡那条铁镣铐,呜的一声,如软鞭般横扫了出去,那人影轻如鸿毛,正自落下的身形好像被铁镣劲风卷起,蓦地又升腾了几分,恰恰躲过张茂雷霆一击。
  张茂欲待回手,那人身形忽然空中一折,如箭般闪到他的眼前,张茂心头一惊,猛地退后一步,见眼前之人是一个年轻男子,正笑吟吟地看向自己。
  生死关头,张茂不再废话,抡转双臂,力与气贯,肩肘腕伸缩进退连成一线,如游龙摆尾,攻向来人。
  「雕虫小技。」丁寿一声讥笑,两臂微挥,双手已鬼使神差搭上了张茂如风车般舞动不休的两只手腕。
  张茂连对方如何出手都未看清,双手脉门便被人擒住,不禁大骇,不待他有所反应,丁寿双掌轻轻一圈,只听咔嚓咔嚓一串脆响,张茂一声凄厉惨叫,一双臂膀已被丁寿天魔手绞得骨骼尽断。
  丁寿伸手连点了张茂几处穴道,一手提了人便回到甯杲身前。
  「大金吾出手不凡,下官佩服之至。」甯杲一见盗魁就擒,心花怒放,胸中那块大石也算落了地,越境拿人这一波稳了。
  「张大哥被抓了!!」张茂那声痛呼,也惊到了场中众人,河北群贼一见张茂被捉,胆气尽丧,斗志全无,连着又有数人失手,其余人等拼命杀出一条血路,四散奔逃。
  丁寿并不理会贼众逃窜,围追堵截那是六扇门的差事,他没那心思去管,如今他只在意一件事,俯身盯着被他死狗般扔在地上的张茂,问道:「新郎官,今天娶的新娘子在哪儿?」
  张茂因为伤痛额头上不住有汗珠滴下,却是没回答一个字。
  「有种!」丁寿夸了对方一句,抬脚就踩在了张茂胯间。
  张茂疼得像虾子一样,整个身子都弓了起来,面容更是扭曲变形,丁寿官靴慢慢碾转,阴声冷笑,「识相的,快说出来,否则二爷教你这辈子再也进不了洞房。」
  「咳,那个缇帅……」甯杲觉得自己有必要说上一句。
  「甯侍御,丁某今夜已然给足了你面子,难不成连锦衣卫怎样审犯人你也要插手?」丁寿眉头一扬,语声不善。
  「缇帅请便,给下官留个活口就好。」甯杲干脆道。
  丁寿笑容中尽是酷意,「听到了?你小子别以为活着是好事,不老实招出来,爷们教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张茂轻轻低吟几声,抬眼强笑道:「有甚本事尽管使出来,某家接着便是。
  」
  「好,爷们成全你。」丁寿松开脚,便要用搜魂指血脉逆行的手法逼供。
  「让我来!」一旁崔盈袖忽然冲了上来,一手拎起张茂衣领,玉面狰狞,将明亮亮的匕首从他眼前缓缓晃过,笑道:「看见了么?你最好一句话也不要说,老娘会用这把刀,将你身上的肉一片一片剐下来,祭奠老许。」
  张茂眼中终于流露出惊惧之意,但还是咬紧牙关,不发一言,崔盈袖也绝不是虚言恫吓,直接扯开他的衣服就要下刀。
  「咦?」拉开张茂衣襟,崔盈袖霍然发现他上身肌肤与脸上肤色明显不同,芳心一动,急忙探查他两侧颈项,果然被她发现其中端倪。
  随着一张人皮面具扯下,众人眼前出现的赫然是另一个人相貌,丁寿又惊又怒,劈手扯起这人,吼道:「你究竟是谁?」
  「他是张茂的徒弟,唤作王本。」被俘过来的朱谅苦着脸在一旁道。
  异变陡生,盗魁可能已经逃遁,甯杲无法保持镇定,振臂呼道:「全力追捕贼党,不能教他们逃了一个。」
  众人轰然领命,丁寿仍死盯着假扮张茂的王本,恶狠狠道:「你师父去了哪里?新娘现在何处?」
  王本闭嘴不言,面上难掩讥嘲得色,更是让丁寿心头火起,出指如风,连点了他身上交经八穴,这八处穴道乃是人身十二经脉与奇经八脉脉气相通关节之处,霎时间黑面猿全身气血倒流,高大身形不断抽搐蜷缩成一团,一张脸也涨成了猪肝色。
  「有……本事……自……去……寻……休想我……吐……半个……字……」
  王本尽管痛不欲生,兀自硬气不肯松口。
  真他娘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丁寿飞起一脚,脚尖中蕴含的天魔真气暂缓了王本身上禁制,冷哼一声道:「那你就睁开眼好生瞧着!」
  虽然不过几息工夫,王本感来仿佛再世为人,整个人好像从水中才捞出,汗水从头到脚湿漉漉一片,趴在地上大口喘气。
  「缇帅,这可如何是好……」拿不到口供,眼看线索即断,煮熟的鸭子没准儿已经飞了,甯杲急得转圈直跺脚。
  「先找到洞房再说吧。」一时大意,中了李代桃僵之计,丁寿也是懊恼万分,白老三,你可千万得给爷们挺住啊……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2/17 15:30:08

第五百〇七章 公子乔装入贼巢 盗魁贪色纳佳人
  文安县最大那间酒楼的二楼雅间内,几个酒客正在开怀畅饮。
  「来,六哥、七哥,兄弟我敬你们一杯。」文安本地千户朱谅笑呵呵地举杯邀饮。
  同桌的是两个神态粗豪的大汉,均是四十开外年纪,一个平头正脸,相貌端正,另一个年纪轻些的钢须阔口,满脸杀气,二人相貌虽大不相同,却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在河北响马中凶名赫赫,年长的名唤刘宠,家中行六,另一个名唤刘宸,排行第七,是以道上人常以刘六、刘七呼之,本名反而不显。
  刘家兄弟二人陪着朱谅饮了一杯,空杯往桌上随手一掷,也不多话,俱都闷闷不乐。
  「二位哥哥怎么了这是,听说这趟出去收获不小,小弟特地为二位摆酒庆贺,怎地又都一脸丧气,莫不是嫌弃小弟备的酒劣,不堪入口?」
  「哎,咱们是多年老交情了,朱老弟说这话便是见外了。」刘六急忙摇头否认。
  「那有甚烦心事,说与小弟听听,看看小弟能否为二位哥哥分忧解难。」朱谅提壶斟酒。
  刘六与兄弟对视一眼,叹了口气,才道:「其实也没什么瞒兄弟你的,此次张大哥带了我们许多兄弟出去,言说京城内有一笔大买卖要做,河北道上有名有姓的同道差不多都闻风而动了……」
  朱谅点头接话道:「这我晓得,风闻二位哥哥带回来的箱箧行囊可是满满当当,想必这趟买卖油水不小吧?」
  看着朱谅一脸贪婪艳羡的模样,刘七冷笑一声,闷头干了一杯酒,刘六则苦笑道:「前夜里酒席上,你瞅张大哥那可是赚得盆满钵满的神情?」
  「这个……」朱谅挠挠头,尴尬笑道:「那夜酒宴情景属实有些古怪,看张兄面色不善,小弟也未敢动问,莫不是此行出了差错?」
  刘六又长叹了一口气,「开始还算顺遂,弟兄们都陆续进了京城,借着给顾北归那老儿贺寿的由头,住在了他府上,大家伙也按捺性子安分守己,只等着张大哥安排停当,亮出盘子好下手……」
  「到底是哪路的点子,张大哥摆下如许阵仗?」朱谅好奇问道。
  「不知道。」刘六把头一摇,看朱谅一脸困惑,继续道:「张大哥盘算京师里面大军云集,守备森严,贸然动手恐讨不得好,便领着我们兄弟围着京师左近干上几笔买卖,想着先把官军的目光吸引过去。」
  朱谅点头称赞:「声东击西,妙啊,开饭前先打点野食垫垫肚子,趁机会捞上一票再说,看来二位兄长还是深得张大哥信重啊!」
  「想法是不错,谁承想……嘿嘿……」刘六冷笑了几声,不再言语。
  刘七替兄长说道:「谁承想半路接到消息,京城里忽然出了变故,那些鹰爪孙不知发了什么疯,忽然开始逐门逐户地盘查由帖,进京的弟兄们为了不沾染麻烦,纷纷出京避祸,结果半路中了官府的算计,折了个七七八八,他奶奶的,那些官府中人真他娘的黑心烂肺,缺德冒烟!!」
  刘七只顾骂得畅快,却忽略了身边这位的官身,刘六看朱谅一脸困窘,忙打圆场道:「老弟莫往心里去,咱们几个什么交情,骂你不等同打我们弟兄自己的脸嘛!」
  「六哥见外了不是,莫说知道七哥骂得不是我,便是真个指着鼻子骂上我几句,以咱们几个割头换命的情分,小弟还能说句旁的不成!」朱谅煞有介事道。
  三人齐声大笑,朱谅笑了几声后,便犹豫道:「那按哥哥适才说的,咱们这次出去损兵折将,买卖是亏了?难怪张大哥没个笑脸,唉!」
  刘六拍着朱谅肩头笑道:「老弟不必忧心,京里的弟兄虽说栽了,张大哥和我们哥俩可结结实实宰了几头肥羊,少不了你那份的!」
  「哟,让哥哥见笑,小弟又贪财了不是……」朱谅闻言立即笑得见牙不见眼,起身提壶斟酒,为二人满上。
  「既然这笔买卖有赚头,张大哥怎还闷闷不乐的?」朱谅实在想不明白,有银子进账不是该开心庆贺么,张茂怎地一脸死了爹的神情。
  「张大哥这人你又不是不晓得,义薄云天啊,刚听到这消息的时候气得一掌拍碎了一块石头,那眼珠子都快喷出火来了……」刘七撇着大嘴,煞有介事地比划着自己双眼。
  「张兄对道上弟兄素来仗义,定是挂心那些失陷的弟兄安危才会如此,」刘六面色凝重,沉声道:「所以我们兄弟琢磨怎生想个法子让他开怀解闷才好……
  」
  「张大哥平日也没甚癖好,也就喜欢听个小曲什么的,还别说,昨儿个小弟还真撞上一个卖唱的小娘们……」
  「哦?」一听此言,刘家弟兄两个顿时来了兴致,「人在哪里?弹唱如何?
  」
  「就在这店里啊,唱得如何暂且不说,那小模样长得是真水灵,尤其那双眼睛,能勾人魂儿似的,别提多带劲啦!」
  朱谅吐沫横飞,笑容猥琐,那两个也被他感染,俱是一脸轻浮淫笑,「人呐?快领来与我们兄弟见见!」
  「没啦,小弟晚来一步,被人捷足先登抢走了。」朱谅两手一摊,摇头惋惜。
  方才说的热火朝天,结果兜头一盆凉水浇下,刘家哥俩自然不依,刘七脾气暴躁,率先喝道:「你小子成心拿我们哥俩戏耍不是,文安地界上还有谁能从你面前抢人?」
  「可那人偏就不是文安地面上的啊,京师里来的大人物,小弟我招惹不起。
  」朱谅满脸委屈。
  刘六性子持重,疑惑道:「究竟是什么人?」
  朱谅神神秘秘,压低声音道:「皇帝面前的红人,锦衣卫都指挥使——丁寿。」
  「锦衣卫?!」刘六刘七勃然变色。
  「六哥七哥,这是怎么了?」二人突然变作那副吃人的神情,朱谅也唬了一跳。
  「朱老弟你不晓得,这次弟兄们栽在京师,那牵头的便是锦衣卫的鹰犬,我们兄弟也是侥幸,才没被圈在里头……」刘六忽然倒抽一口凉气,惊道:「难不成那姓丁的是奔我们兄弟来的?」
  「这……二位哥哥多虑了吧,那姓丁的是代天子来给陆家过世的太安人封赠旌表的,带的人手也不多,可不像是有备而来。」朱谅有句心里话还没说,就凭你们平日打家劫舍的几块料,也值当朝廷派个二品大员亲自来拿。
  「陆家?可是城南那个陆秀才家?」刘七探询问道,他们几个都是本乡本土的,虽说兔子不吃窝边草,从不在霸州本地犯案,但对当地缙绅富户还是了如指掌。
  「可不就是他,如今人家已经是新科进士咯,知州知县的都得上赶着登门拜会,威风得很呐!」朱谅讥诮笑道:「只不过这场功名富贵,是搭上自个儿老娘的命才换来的……」
  听朱谅说清原委,刘六还是放心不下,「朝廷鹰犬诡计多端,不可不防,咱们别在外边多逗留,赶紧回去才是正理。」
  「哟,二位哥哥尽可安心,小弟也不是白拿几位银子的,文安地面上有何风吹草动,都逃不掉兄弟眼线,姓丁的那群人今天一早就离开了县城,这时候怕是都过了会通河了,碍不着您二位的事。」
  尽管朱谅极力安抚,刘家兄弟却早成了惊弓之鸟,别听他二人说得满不在乎,可深知但凡落在官府手里,凭兄弟俩积年案底,基本就没个活路了,为求万全,还是缩回张茂那所大宅才算稳妥。
  朱谅再三挽留不住,只好送二人出了雅间,却见楼下酒店门前伙计正与一男一女二人纠缠争执。
  那五十余岁的干瘦老者不停作揖苦苦哀求,另一个女子垂首躲在他身后,而那店小二举目望天,一副充耳不闻的神气模样,不时戟指呵斥几声,那老者唯唯诺诺点头,只是不肯离去。
  「他奶奶的,你们这家破店整日里没个消停时候,是不是他娘不想开啦!」
  今日酒兴未尽,朱谅心里本就不痛快,见店门前又有人吵闹,更是无名火起,回手抄起一个酒盏冲着那几人就丢了过去。
  那店小二干的就是耳听八方的营生,手疾眼快,匆忙向后一跳,让过了飞来酒盏,只听「啪」的一声脆响,那酒盏撞在门廊柱上摔个粉碎,破碎瓷片四下横飞,其中一片不偏不倚从那瘦老头额头划过,那老者「哎呀」一声惨呼,手捂额头,鲜血不停从指缝间流出。
  「爹,您无恙吧?!」那女子慌忙扶住老者,抬眸愤愤看向楼上那霸道行凶之人。
  朱谅轻咦一声,自上俯视,只见那女子年约花信,一张鹅蛋脸儿生得又白又嫩,好像风都能刮破咯,再看那小巧鼻梁儿,樱桃小口,还有那双含悲带愤幽幽怨怨的水汪汪大眼睛……
  「千户大人对不住,扰了您老酒兴,小的这就打发这两个要饭的走人!」小二连连打躬请罪,扰醒了发呆的三人。
  「且等等,究竟怎么回事?」朱谅喝问道。
  「这父女俩是外乡过路的,想着在店里卖唱讨几天营生,昨儿掌柜的发善心结果惹出了一堆麻烦,小的哪还敢再留人啊!」伙计诉苦道。
  「是小老儿不是,给店家添麻烦了,我父女二人这便走。」瘦老头捂着额头伤口,领着女儿便要离开。
  「快走快走,别在这里碍眼啦,你个老悖晦,若是早听了我的,何至挨这一下子……」店伙计连推带搡地哄人。
  「站住!」朱谅大声喝道。
  「等等,回来回来。」店小二又兜头将父女二人拦住。
  「我说六哥、七哥,要不咱们再喝上几杯听个曲儿?」朱谅转头笑道。
  刘六、刘七呵呵一笑,齐声乐道:「喝!!」
  
  张茂宅第果然修得宽大崔巍,两扇乌漆大门,周围一圈高高粉墙,大门两侧的一对石狮子龇牙咧嘴,好像随时要择人而噬,令人望之却步。
  许浦低眉顺眼,亦步亦趋跟在朱谅等人身后进了大门,偷眼观瞧,只见四面重檐复槛,除了沿途灯火,更多屋宇都隐藏在黑暗夜色之中,影影绰绰不知有多少人潜在暗中窥伺。
  心中忐忑,许浦放慢了脚步,贴近一身女装的白少川身侧,低声道:「白大人,张茂这宅邸好古怪,并非是对称的寻常宅院格局,要摸清怕是不易。」
  白少川眼皮微抬,警觉地扫视四周,见并无异样才轻声道:「少说话,多用心。」
  「我说你们两个磨蹭什么呐,快些跟上!」朱谅那破锣嗓子又叫了起来。
  「小老儿腿脚不灵便,跟不上大爷脚步,让闺女搀扶着些,大老爷您恕罪啊!」许浦抬起头来,满脸朴实憨笑。
  朱谅低声咒骂了一句,不得已放慢了脚步,许浦等人趁机用心记忆沿途路径。
  穿庭过院,一路曲折,过了一个拐角,又进了一处大庭院,一座大厅堂在惨白月光下显出巨兽般的的朦胧轮廓,里面灯火较之别处明亮许多。
  「该是到了。」白少川暗道。
  
  张茂眉峰紧锁,靠在一张宽大太师椅上,面上尽是挥之不去的愁云惨雾。
  中途接到金莲使者传来噩耗,大行堂潜伏京中的教众遭了朝廷算计,数百弟子近乎被一网打尽,这一次非但教主谋划大计前功尽弃,更是让整个大行堂伤筋动骨,没个三五载恢复不了元气,还不知总坛那边有何责罚降下,张茂这几日真是食不甘味,寝不安眠。
  「此次不独堂中弟子损失颇重,河北绿林各路朋友也被擒许多,除了随堂主在外的刘家兄弟众人外,也仅有邢老虎等寥寥数人全身而退。」白莲教大行堂弟子「黑面猿」王本立在堂下据实回报。
  「另外……」王本欲言又止。
  「有什么照实说就是。」张茂微微皱眉,有道是虱子多了不咬,他如今还怕听到坏消息么。
  王本偷觑张茂脸色,吞吞吐吐道:「那些人留在霸州左近的亲朋故旧纷纷要向咱们讨个说法,言说……说平日里在道上做惯营生也未曾失过手,怎地一听堂主号令到了京城,还没出手就都栽了,怀疑……有人与官府勾结做局等等……」
  「哼!」张茂一声冷哼,掌心用力,「咔—」,坚实的花梨木扶手间现出一道裂纹,直通椅背。
  「往日大秤分金之时也未见他们如此惦挂朋友,今时今日倒想起为人讨公道来了,真是义气深重啊!」张茂冷笑不已。
  「那些人不过是听闻刘家兄弟在京师周边的买卖中发了笔横财,眼红罢了,堂主不必放在心上。」王本劝道。
  「告诉他们,我张某人不是吃独食的,该有的好处少不了他们,让他们管好自己的鸟嘴,若是谁走漏了风声,我点他的天灯!」张茂目光冷厉,王本躬身听命。
  张茂仰头枕靠在椅背上,喃喃道:「本想着这一次破釜沉舟,无论成与不成,都能将河北绿林与圣教大业绑在一起,不想功亏一篑,还要继续和这些草莽中人周旋,唉!」
  王本拧眉思索道:「顾家以往做寿不乏绿林豪客往庆道贺,怎地偏偏这一次出了娄子,还闹出如许阵仗,莫不是……京里那边出了奸细?」
  张茂摆摆手,「金莲使者行事素来谨慎,若真是他那里出了问题,你我如何还能在此安坐,想是某个环节出了岔子,教伪明朝廷嗅出了味道,你不要胡乱猜测,坏了教中和气。」
  王本颔首,「堂主教训的是。」
  张茂深吸口气,沉吟道:「比起京里那面,本座更担心的是县里忽然出现的那拨锦衣卫……」
  「堂主的意思……丁寿那伪明鹰犬是冲咱们来的?」
  张茂微微摇头,「据京里传来的消息,那姓丁的狗官此来单就是为了旌表陆家亡人,从他所带人手不多这点看,他也应该不知此处是咱们的地盘,只是为何走得如此匆忙,实在教人费解。」
  「听驿站的人说头夜里京里来了几个人,第二天一早那些锦衣卫便急着收拾行装离去了,想来是伪明朝廷那边有事急传他回去……」王本轻蔑一笑,「那姓丁的执掌卫事何等显贵,却为了给个吊死的寡妇颁布旌表便贸然跑出了京,真是不知轻重!」
  「你别小看了他,邵堂主和方使者都是折在他手里,区区一二年间坏了圣教多少大事,连咱们这一次,都栽得莫名其妙!」张茂想起这次损兵折将,就心中发堵。
  见上峰在那里咬牙切齿,王本不敢多言,老实垂首道:「是,弟子知错。」
  「那姓丁的一行人到了什么地方了?」
  「据最新传过来的消息,那队锦衣卫已然过了苏家桥,奔涿州方向去了,」
  王本宽解道:「咱们的眼线一直在后面盯着,堂主尽可放心。」
  「话虽如此,可本座就是莫名得心神不宁。」张茂扶着微微胀痛的额头,一阵心烦意乱。
  「堂主,既然那姓丁的此番出来带的人少,不若让属下召集人手,在回京这段路上把他给做了,也好去您一块心病,替那些枉死在他手中的弟兄姐妹们报仇。」王本手掌斜切,恶狠狠道。
  「大行堂这次伤了太多精锐骨血,临时拼凑的人未必能吃得下他们,若再被他们循着线索追到咱们身上,可就成了打虎不着,反被虎伤咯。」 属下这个提议让张茂顿觉意动,但一番斟酌后,还是摇头拒绝。
  「咱们可以放出风去,让那些三山五岳的人动手啊,锦衣卫这一次,可是将这些绿林豪杰们得罪得不轻……」王本阴笑道,河北响马打家劫舍,目无王法,在他眼中实在是最适合借来当杀人的那柄刀。
  张茂「嗤」地一笑,「别瞧那些人平日里将」义气「二字喊得震天响,其实个个都是无利不起早的主儿,让他们火中取栗,可没那么容易。」
  「让刘家兄弟出面呢?」王本犹不死心,继续道:「堂主素来厚待那二人,对刘仲淮又有活命之恩,以他们在河北群豪中的威望,那些人总不会推搪拒绝吧?」
  「那两人倒是会给我这个面子,不过……」张茂摇头道:「如今还不是动用这个情分的时候。」
  王本还要劝说,厅外另一名大行堂弟子「穿肠刀」张秀快步走进,「禀堂主,刘家兄弟及朱谅前来拜会。」
  「还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啊,请他们进来。」张茂又叮嘱二人道:「你们也警醒些,莫要叫错了口。」
  王本与张秀躬身称是,为了掩人耳目,他们这些大行堂弟子在外人前与张茂俱是师徒相称,早已习以为常。
  不多时,便听厅堂外响起朱谅破锣般的笑声,「张大哥,听闻您最近心情不好,我和六哥、七哥特寻了个小娘子为您唱戏解闷!」
  张茂起身笑着出迎:「几位兄弟有心啦,快快请进来……」
  
  「睡魔缠缴得慌,别恨禁持得煞。离魂随梦去,几时得好事奔人来……」白少川曲声娇啼婉转,身段袅娜风流,一颦一笑勾人魂魄,真个纤指点云手,俊目流清波,婀娜步生莲。
  张茂初时听朱谅等人述说,心中还不以为意,他好听杂剧南曲不假,但这些年下来,耳朵也养得刁了,等闲优伶并不能入他的法眼,本是想着和几人应付一下顺便套套交情,为圣教今后谋划做些准备,但等看到那卖唱女子容貌时,饶是他平日不好女色,也不禁心神微荡,待朱唇轻启,《一枝花》的曲牌唱出时,他立时如痴如醉,将原先算计尽数抛诸脑后。
  朱谅夸功道:「这小娘子唱得好,人长得也俊俏,兄弟几个一遇见,便想起张大哥……」
  「嘘——」张茂不满朱谅插话扰乱,又舍不得多做斥责影响堂下唱曲,只是嗔恼蹙眉,示意他闭嘴噤声。
  朱谅大手捂住嘴巴,与刘家哥俩会心一笑,看来这唱曲儿的人是对了张大哥的脾胃。
  「……口儿里念,心儿里爱,合是姻缘簿上该。则为画眉的张敞风流,掷果的潘郎稔色。」一曲唱罢,白少川整襟敛衽,向座上众人行礼。
  「好好好,」张茂连道了三声好,抚掌笑道:「感叹伤悲,入木三分,张某枉听了几十年曲儿,今日方知过往时光俱是虚抛。」
  朱谅咧嘴笑道:「现在撞上了也不晚啊,打今儿起大哥您就天天听,把以前的那什么虚抛的时日给追回来不就得了嘛!」
  「朱兄弟说得对,有道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今为张兄下凡尘,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哟……」刘六也难得掉了两句半文半白的书袋,刘七点头附和,一脸钦佩地看着刘六,没想到自己哥哥竟然这么有学问。
  张茂离座起身,走至白少川近前,微笑道:「你叫什么名字?」
  白少川垂眸不语,许浦抢答道:「小女名玉兰。」
  「好名字,人如其名啊!」张茂哈哈大笑,目光一转,笑容倏收,冷声道:
  「你呢?」
  许浦憨笑道:「小老儿姓许,贱名一个」浦「字。」
  张茂冷冷打量着许浦,凝视着他额头上隐隐渗出血迹的布巾,「你头上的伤怎么回事?」
  朱谅一声咳嗽,许浦躬身回道:「小老儿不小心撞到了,幸好没有大碍。」
  「没错,我亲眼看见他撞上的。」朱谅指着许浦脑袋上的伤道。
  「那你的左手呢?也撞到哪里了?」张茂眼光低垂,盯向许浦藏身袖中的左手,自始至终,许浦只用右手铃鼓合着白少川的唱腔节拍,那只左手始终没有露出。
  「这个……」许浦不由自主向后退了半步。
  张茂眼眉斜挑,王本抢步上前,一把抓住了许浦左臂,朝上一拗,袖口滑落,露出光秃秃一截断腕。
  「创口平整,是被刀剑所砍。」张茂只扫了一眼,便有了定断。
  「小老儿以……以前在人家帮工,不小心被……被房梁砸断了手,因……无钱诊……治,拖……拖得久了,最……最后被郎中给斩……斩掉……」许浦似乎不耐疼痛,不时吸气,额头冷汗直流。
  「爹!」白少川一声悲呼,扑至许浦近前,美目中满怀悲愤瞪向张茂:「原只说到宅中献唱,却为何贼人般审问我等,莫不以为我父女人穷可欺?!」
  张茂攒眉,轻轻挥手,王本松掌退下,许浦捂着手臂委顿坐倒,白少川眼泪婆娑,跪在他身前低声抽泣。
  「女儿莫哭,都是爹爹没用,成了残废无计谋生,才累得你抛头露面卖唱为生,爹爹对不起你和你那死去的娘亲啊!」许浦老泪纵横。
  这老儿虽然武艺稀松,却在蓬莱客栈与崔盈袖搭档多年,干的就是牵线搭桥、扮猪吃虎的勾当,做起戏来声情并茂,滴水不漏,让人看不出丝毫破绽。
  「爹爹莫这样说,都是女儿不孝,无力奉养爹爹安享晚年。」白少川秋波垂涕,楚楚可怜。
  「玉兰姑娘不须伤心,既然你父女二人遇见张某,便是大家有缘,自有一场富贵相送。」一向粗豪示人的张茂难得柔声细语。
  许浦喜形于色,在「女儿」搀扶下站起身来,不住作揖道谢:「几位大爷肯赏脸多点上几回曲儿,我父女二人感激不尽。」
  在许浦想来,只要张茂等人还听不厌,他们便有更多机会摸清张家布置,没想张茂却摇了摇头,「听曲儿么,多咱都可以,可玉兰姑娘这等唱曲儿的人,却是可遇而不可求,张某有意将姑娘收入房中……」
  许浦二人尽皆变色,张茂继续道:「如此一来,姑娘可免去在外风霜奔波之苦,你父女二人余生也尽可衣食无忧,岂不是好?」
  朱谅鼓掌大笑,「张大哥的主意就是好,两全其美,人在自家房里,想什么时候听曲就什么时候听,想怎么听就怎么听,嘿嘿……」
  没空理会朱谅猥琐淫笑,许浦支支吾吾道:「这……这大爷厚……厚爱,小女山野村姑……当……当不起啊……」
  「我说当得便当得。」张茂声音转冷,「王本,将人带进后院。」
  「慢着!」白少川突然挺身而出,凝望张茂道:「小女子虽然出身卑贱,可也不是猫儿狗儿,好端端一个大活人,大爷问也不问一声,便一个眼神一句话将妾身给收了,未免欺人太甚!」
  「小娘们,张大哥看上你是你们父女俩的福气,别给脸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刘七拍着椅子威胁叫嚷。
  朱谅的表现则更加无赖,「大爷几个今儿就欺负你啦怎么着吧?」
  张茂摇摇手,让那几人闭嘴,平心静气道:「那依姑娘之见呢?」
  「那要看大爷对妾身存的是什么心思了?」白少川平视张茂,并不闪躲,「
  大爷是要贪图一时欢娱?还是要与妾身做对长久夫妻?」
  张茂轻笑,「有区别么?」
  「大爷若是要做长久夫妻,妾身虽蒲柳之姿,只要大爷不弃,亦愿尽心侍奉,可大爷若是存心只为寻个玩物……」白少川快速退后一步,拨出鬓间竹簪对准自己雪白秀颈,决然道:「小女子出身卑微,却不肯甘为下贱,唯有一死相抗。
  」
  众人齐齐色变,许浦更是呼道:「女儿不可啊!」
  「好一个烈性女子!」张茂面露欣赏之色,「实不相瞒,张某刀头舔血,素来不近女色,如今后宅空虚,自能给你一个名分。」
  白少川却不为所动,厉声道:「那便八抬大轿,明媒正娶,宴客拜堂,一样都不能少!」
  「操,小娘们得寸进尺!」刘家兄弟和朱谅都跳了起来,「当自己是什么货色?」
  白少川默不作声,晶亮双眸死盯着张茂面庞,手上微微用力,尖锐簪尖在修长粉颈上抵出一粒鲜红血珠。
  张茂负手一笑,「好,好得很。」身形倏地一晃,消失不见,只听一声娇呼,白少川娇躯委地,张茂气定神闲,伫立原处,好似从未动过,手中正拿着白少川那支竹簪把玩。
  「这等劣物如何配得上姑娘角色。」张茂手指微一用力,竹簪立时断成两段。
  白少川微蜷于地,明亮双眸中尽是愤然决绝,「小女子要一心寻死,有没有那件东西俱是一样。」
  「不必费心了,」张茂将断簪随手一丢,「你说的,我应了。」
  
  「不行,我不答应!!」
  丁寿跳着脚喊道:「不是说好了只是打探路径么,怎么还要入洞房啊!?」
  「缇帅轻声,小心隔墙有耳!」甯杲揪着心良言苦劝。
  「客栈这几间房不都被咱们提前定下来了么,有个屁耳!」丁大人可不给人留面子,转头喷了甯杲一脸吐沫星子,外间有六扇门的高手放风,他们若是连张茂安排盯梢的眼线都发现不了,那也就不要想着打人家主意了。
  「之前商定的不是让你与戴姑娘回返京城的么,若教贼人发现你们潜回,少不得要心生疑窦,另生波折。」白少川仍旧荆钗布裙的女人打扮,却是男人般扶膝端坐,看起来不伦不类。
  「我在河对面渡口离的队,下游行了十几里重新渡河,他们上哪儿发现去!
  杨校若是连掩人耳目这点事都干不好,爷们真是瞎了眼了!」丁寿瞅着白少川眼神不善,怨气满腹道:「擒贼的功总不能教你一人得了去。」
  盘坐在角落里玩笛子的戴若水见白少川瞥向自己,一指丁寿,理所当然道:
  「莫看我,他在哪儿,我去哪儿。」
  唉,还指望这丫头能看住他,看来白费心了,白少川只觉心累,轻揉眉心,徐徐解释道:「张茂那宅子比我等想得要复杂,仅靠入内弹唱侑酒怕是不易摸清内情,有了结亲这个由头,探查起来会更方便些。」
  「所以你就想着问名、纳吉,把六礼儿走个全套?还真是不嫌麻烦!」丁寿翻开庚帖,嗤笑一声:「许玉兰?哪个天打雷劈的家伙想出的好名字?」
  白少川吁出一口浊气,耐着性子道:「不止为了探查张宅内情,还是拖延时间,甯侍御,三日时间可够你将人手调齐?」
  「足够足够,多谢白公子。」想到擒拿盗魁全功在即,甯杲是满心欢喜,转眼瞟见丁寿冰冷的眼神,又急忙讪讪收起笑容。
  白少川微微颔首:「张茂既为河北贼首,他办喜事,近便强贼必然也要给个面子前来道贺,那些劫走康翰林财物的贼人定要留在府中,趁此机会,正好里应外合,将他们一网打尽。」
  「何必那般麻烦,既然不放心本地官军,丁某即刻密调锦衣卫乔装改扮星夜驰援,三日时间也尽够了,届时直接将文安城都给它团团围住,我就不信张茂那伙人能飞上天去!」丁寿大剌剌地敲敲桌子,居高临下看着白少川的眼神满是戏谑,「你就死了嫁人的心吧!」
  白少川淡淡道:「且不说锦衣卫大举调动会不会走漏风声,白某记得前次贵衙盗用官印一案,还未揪出人犯,丁大人何以对贵属有这般信心?」
  「你……」打人不打脸,白少川这是当着人面抽自己耳刮子啊,丁寿立即涨红了脸便要发作。
  戴若水「蹭」地从椅上跃起,玉笛遥指白少川,大有同仇敌忾之意。
  「丁大人、白公子,休要伤了自己人的和气,大家以和为贵!」这贼人还没影儿,己方却要起内讧,甯杲都快哭出来了。
  白少川面无波澜,轻声道:「甯侍御,白某想与丁兄单独谈谈。」
  「下官告退。」白少川无官无职,却是刘瑾心腹近侍,甯杲不敢违逆,欠身一礼,乖乖退出房去。
  丁寿瞪着白少川,「若水,你先出去。」
  「嗯?」戴若水微微一怔,旋即点头,「我就在外面,有事唤我。」
  待房内只剩下他们两人,白少川为丁寿斟上一杯茶,「请茶。」
  丁寿负气「哼」了一声,没动杯盏一下,却还是老实入座。
  白少川举着茶盏凑近唇边,将饮未饮,「你执意不让我进张宅,是忧心我出事?还是担心我抢功?」
  丁寿没好气道:「有区别吗?」
  「有。」白少川回答得直截了当。
  丁寿吸了吸鼻子,犹豫道:「那就算怕你出事吧?」
  白少川莞尔,配上他此时女装,当真百媚横生,「你今天说话很是中听。」
  「丁某好话多着呢,但你也得有命才能听到。」丁寿白了他一眼,「听老许说张宅之内暗藏凶险,你只身一人深入后宅,孤立无援,当心做了鬼都无人给你收尸。」
  对丁寿的危言恐吓白少川并不在意,歪头问道:「我送你的软香扇坠呢?」
  「啊?!」丁寿瞬间傻眼,那东西早被他当暗器扔在秦淮河了,怎么这时候白老三翻起旧账来了。
  
  天已入夜,张茂宅第灯彩高悬,五色斑驳,里间隐隐传出丝竹管弦之声,贺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
  甯杲改换官服,隐身附近小巷深处,遥遥望着喧嚣张宅不时冷笑,且让贼子得意片刻,今夜便是尔等死期。
  杨虎凑前低声道:「禀大人,各路人马已然部属到位,只待大人令下。」
  「好,各自小心戒备,此时起封锁周边,凡有接近贼巢三十丈内者,先行锁拿看押,敢有拒捕者以从贼论处,就地格杀。」甯杲凶相毕露,杀气凛然,丝毫不见饱读诗书的儒雅气度。
  杨虎领命退下,甯杲转首望向一旁面沉似水的丁寿,拱手笑道:「此番下官若得一举而竟全功,缇帅与白公子俱功不可没,卑职感激不尽,先行谢过。」
  「客套话就不必说了,甯侍御,可以动手了吧?」丁寿望着张宅灯火,冷冷问道。
  「这个……」甯杲抬头看看天色,苦笑道:「总要再候上片刻,待那些贼人酒意正酣,得意忘形之时发动,可收事半功倍之效。」
  「此间是侍御主持,旁的话丁某不再多说,只有一句良言奉告,」丁寿转过头来,凝视甯杲一字一顿道:「倘我家白老三有个什么闪失,侍御便是擒了张茂,丁某人也会让你满门老小一同陪葬!!」
  
  洞房之中,清幽寂静,唯有高烧花烛偶尔爆发出的一两声脆响。
  白少川身穿大红喜服,凤冠霞帔,面罩红巾,独自一人默默坐在床头。
  时间一点一滴过去,白少川心中逐渐焦躁,不自觉如男子习惯般地两腿分张,修长莹白的一双手掌甫一触及膝盖,霍然警省,张皇并拢双腿,学着女子仪态侧身垂坐,匆忙样子颇有几分狼狈。
  「丁南山,你最好与我如期而至,否则……定要你的好看。」
  白少川银牙暗咬,心头正自发狠,只听房门「吱呀」一声,一个人跨步走了进来……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2/02 02:10:23

第五百〇六章 甯侍御捕盗顺天 响马贼流劫内丘
  「下官甯杲,见过大金吾。」民宅之中,一个青袍便服的中年人向丁寿整襟行礼。
  「甯侍御不必客气。」丁寿在座上还了半礼,若非验过彼此印信,真不敢相信眼前这位颧骨分明,冷眼粗眉,一道法令纹深深嵌入脸庞,天生一副恶相的人竟然就是奉刘瑾之命巡历真定、广平等府的监察御史,果真是人不可貌相。
  「侍御不在真定抚治,微服而至顺天府,所为何来?」非是二爷以貌取人,柳尚义这段时间可没少在他跟前念叨甯杲的小话,即便丁寿没有先入为主,可堂堂一个坐镇数府的捕盗御史,无端出现在这文安县的民宅之内,还是这副掩人耳目的打扮,不能不教丁寿多想,更别说他身边带的人底子本就不干净了。
  丁寿将目光瞥向一旁伫立的杨虎,三十出头的年纪,白面微须,谁又能想到这位看起来斯文有礼的公门捕快竟是昔日横行河北的三虎之一。
  察觉到丁寿目光,杨虎欠身施礼,「大人可是有事吩咐?」
  「啊?哦,没什么。」丁寿搔搔鼻子,毕竟适才调戏人家老婆被当场抓了现行,饶是丁二脸皮厚,此时也觉一些尴尬。
  「噗——」,崔盈袖见丁寿窘态不由掩唇轻笑,看丁寿瞧过来她也不避讳自家男人,柳眉斜挑,抛了一个媚眼过去,害得丁寿急忙心虚低头,又引得她一串娇笑。
  「盈袖,休要对丁大人无礼。」杨虎不忍见丁寿难堪,提醒妻子收敛一二。
  「无礼?你可知当日在蓬莱客栈,他将我扒光了抛出房去,老娘那时有多狼狈!」崔盈袖嗔目反诘,旧事重提。
  「咳咳咳……」丁寿好悬没将肺咳了出来,这娘们怕是个彪子吧,甚话都敢往外说,不怕她男人找二爷玩命么。
  幸好杨虎表现得甚为冷静大度,甯杲也只是淡然一笑,似乎对崔盈袖做派习以为常,微笑道:「真定时便常听宗大言讲,昔日山东平倭,大金吾处变不惊,颇有大将之风,今日下官文安捕盗,少不得还要蒙缇帅指点教诲。」
  甯杲毕竟两榜进士,出身世代簪缨之家,几句话非但讲明来意,还与丁寿攀上了交情,果然听对方提起马昊,丁寿神态中又多了几分谦和热络,「侍御客气,宗大兄褒赞丁某实不敢当,但不知此间是何路盗匪,竟让侍御如此大费周章,亲身前来?」
  甯杲与杨虎对视一眼,甯杲考量着道:「不敢欺瞒大金吾,河北有一巨盗,名唤张茂,平日窝赃聚匪,多行不法,下官辖内破获多股响马皆与其有所关联,下官多番察访,才侦知其巢穴便在文安,故有意擒贼擒王,除此盗魁。」
  中间隔着河间、保定二府可都是柳尚义的辖境,您这越境捕盗,手伸得未免也太远了吧,丁寿再度扫了眼杨虎,仿佛漫不经心地问道:「但不知侍御何时进得顺天府境内?」
  甯杲思忖道:「约有七八天了吧,只是不知何故张茂那贼首一直未曾现身,似乎并不在贼巢中,故而只有在暗处观察,未敢贸然动手。」
  这时间好巧啊,丁寿心中怀疑未免又加重了几分,「侍御深入险境,可曾多带些人手?」
  甯杲道:「贼人狡猾多疑,耳目众多,下官不敢打草惊蛇,故而只带了杨捕头伉俪等几名亲信,乔装改扮,打探贼情。」
  「哦。」丁寿点点头,又问:「那杨捕头这段时日可是都伴在侍御身旁?」
  「几乎寸步不离。」甯杲微笑道:「不怕大人笑话,若非有杨捕头这般忠诚可靠之人守护,下官也不敢轻涉险境。」
  丁寿犹不死心,「那打探消息,杨捕头便没有离开过侍御身边?」
  丁寿放着贼情不问,偏一味追询杨虎动向,几人都察觉出有些不对,甯杲与杨虎两人碍着丁寿身份还不敢多言,那万人迷可不管什么上下尊卑,柳眉竖起道:「姓丁的,你可是要寻我们当家的晦气?」
  我表现这么明显么?丁寿看看三人,只见个个都面露疑惑神情,只好苦笑一声,直接开门见山道:「请问杨捕头,与孙虎和邢老虎二人最近可曾谋面?」
  突然听人提起两位拜兄,杨虎也是一怔,随即摇头道:「属下自入公门,两位兄长便与我断了往来,已有数年未曾相见。」
  崔盈袖一手掐着柳腰儿,凤目斜睃,阴阳怪气道:「莫不是那俩个家伙犯了什么大案,你们锦衣卫拿不到人交差,想来寻我当家的麻烦?」
  甯杲忙帮丁寿解释:「锦衣卫乃天子亲军,丁大人又是当朝重臣,怎会牵连无辜,杨娘子休要妄自揣度。」
  侍御你这么说二爷都不好意思翻脸了,丁寿送甯杲一个白眼,干笑一声对横眉立目的崔盈袖道:「杨娘子一语中的,那二人确是犯了案子,东厂三位掌班死于非命,锦衣卫纵是不查,东厂丘督主那里也不会干休。」
  三人齐齐色变,这可不是寻常人命官司,非同小可,甯杲急忙道:「杨捕头乃真定马推府荐举,自随在下官身侧起,向来尽忠职守,此番来顺天府办案,虽不敢说未曾离开过下官眼前一步,但独处时间断不够使其往返京师犯案,下官愿以头顶乌纱作保,伏乞缇帅明察。」
  「大人……」见甯杲用官位前程为己担保,杨虎心中感动,躬身抱拳道:「
  属下确与此案毫无关系,丁大人若是不信,可将属下暂且收押,待来日案情大白再做处置。」
  「不行!东厂那班番子报仇心切,若是落到他们手里,少不得要迁怒他人,岂会轻易放过你!」关系到自家男人安危,崔盈袖显然动了真火,玉手探向腰间柳叶镖,美目中杀气凛凛,想要栽赃老娘男人,且看你们这些当官的有没有那个命!
  「不得胡来。」抬手按住妻子皓腕,杨虎正色道:「我等听候大人处断便是。」
  几人都这般说了,丁寿无凭无据,总不好自己跳出来充恶人,干笑一声掩饰道:「本官不过就是随口一说,恐来日东厂盘问,先给杨捕头吹个风而已,几位不必多想。」
  「谢大人体谅。」杨虎施礼道谢。
  「不过丁某还有一句良言相劝,杨捕头当初既然投身公门,足见自有是非之心,莫要再与过往的人和事纠缠不清,免得再入歧途,悔之晚矣。」
  「属下自会警省,谢丁大人提点。」杨虎再度躬身称谢。
  崔盈袖却在一边扁扁嘴,神情很是不屑,「什么正道歧途的,说穿了两边干的还不都是杀人的买卖么,我却没看出有甚分别。」
  甯杲眉头一蹙,「杨娘子此言大谬,那些贼盗皆是图财害命的奸恶凶徒,公门捕快所行乃是为民除害之举,岂可相提并论。」
  「难道老娘几个抓贼杀人,你们便不给饷银赏金,全是白干的不成!」
  甯杲差点被崔盈袖一句话给噎死,一张黑脸都涨成了紫色。
  实话就是这么让人难以反驳,丁寿无奈干咳了一声岔开话题,「那个……崔……杨娘子,你又为何要到酒楼卖唱,总不会真个盘缠用尽吧?」
  这笑话并不好笑,崔盈袖横了他一眼,没好气道:「昨夜里张茂宅中突然大排筵席,想是正主归来了,这段时日打探来的消息,张茂那人无甚其余嗜好,只是平日爱听小曲弹唱,老娘为了引鱼上钩,没奈何只得拉下脸亲自下场,怎想到……」
  崔盈袖突然停口,乜着丁寿冷笑不语,丁寿领会,接道:「怎想被丁某中途撞坏?」
  「晓得就好。」崔盈袖凤目一翻,抱臂看天。
  「确是丁某唐突,不过今日那正主也未曾到场,亡羊补牢,为时未晚吧?」
  要是知晓你还带着老公来,二爷才不会多那事呢,丁寿暗道。
  「旁人我不晓得,那姓朱的千户昨晚就是张家的座上客,你当着他的面与老娘纠缠,还觉没有打草惊蛇么!」崔盈袖拧眉娇叱,大为嗔怪。
  杨虎听得微微皱眉,「娘子留心言辞。」
  甯杲叹了口气,「文安乃张茂巢穴所在,不知多少人与他明里暗里有所牵扯,下官等人微服查访,也是有鉴于此。」
  杨虎忽然想起什么,急道:「那朱千户若果真是张茂同伙,可会暗中跟随,发现甯大人落脚之处?」
  「不会。」丁寿与崔盈袖难得异口同声。
  崔盈袖道:「我出了店门便暗示马文衡与仲善良他们两个甩掉尾巴,算来也该回来了。」
  丁寿含笑,一副运筹帷幄的神情道:「丁某虽不知杨娘子筹划,但料来沿街卖唱必有深意,自也不敢大意行事,已让同伴将尾随宵小……」
  话说半截,二人觉得似乎哪里不对,几乎同时开口:「你几时安排的人?!
  」
  未等两人回答对方问题,只听外间「咚」、「咚」两声,好像两件重物落进了院子。
  「有人进来!」杨虎神情一凛,抽刀在手,嘱咐妻子一句「保护大人!」当先跃了出去。
  丁寿身形一晃,抢在杨虎身前到了院中,只见一个绿衣少女手持翠玉长笛正在院中左右张望,一见他露面,立即粲然一笑,如春风拂面,「小淫贼,你还真在这里呀……」
  「杨捕头!!」戴若水脚下躺着两个鼻青脸肿的汉子,一见杨虎也是如见救星,齐声惨呼。
  
  「我们兄弟俩接了杨家嫂子示意,弄了些小手段,将那两个跟踪的军汉甩掉,本想着立即追上嫂子会合,怎料……」马文衡说话时牵动嘴角伤口,疼得直咧嘴。
  仲善良畏怯地望了一眼坐在丁寿身边摆弄玉笛的戴若水,接口道:「怎料遇见了这位姑娘,非说我两个贼眉鼠眼,不怀好意,让我等立刻掉头,一言不合,便动起手来……」
  「所以你们两个就将大人落脚的地方供了出来?」杨虎面寒似水,沉声喝问。
  「杨大哥,非是我等无能,实在是这姑娘下手太重,若再不亮出身份,我等怕是命都保不住了……」仲善良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一脸委屈。
  「活该!谁教你们两个嘴里不干不净的……」戴若水俏鼻轻皱,粉面生霜,吓得仲、马二人登时向后缩了几步。
  看二人战战兢兢的模样,杨虎暗暗摇头,鬼捕马文衡、两头蛇仲善良在六扇门中也算薄有威名,怎会被一个妙龄少女吓成这副德行。
  杨虎自不晓得,戴若水师门的出神还虚指或许不及魔门搜魂指阴损,但其点穴截脉所施苦楚也非马文衡两人所能承受得起。
  「他二人也是知晓若水只是急于寻找丁某下落,并无恶意后才吐露的实情,甯侍御与杨捕头也不必过于苛责了。」丁寿笑道:「若水,还不快向两位公差赔礼……」
  「凭甚!」戴姑娘岂是轻易服软的性子,俏目一翻待要拒绝,转目间看丁寿正向她挤眉弄眼,嘴唇无声蠕动。
  「当着众人千万给个面子……」接了丁寿传音哀求,又见他做出的一脸怪相,戴若水不禁低眉浅笑,俊眼流波,向仲、马二人遥遥拱手道:「小女子适才多有得罪,二位不要见怪。」
  这礼赔得甚是敷衍,戴若水甚至连站都懒得站起,已是惊弓之鸟的仲善良二人却是连连作揖还礼,「都是我等不是,当不得姑娘一礼。」
  「好啦,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还不快闪一边凉快去!」崔盈袖看不惯这二人点头哈腰的模样,厉声娇叱。
  「杨娘子说的是,咱们还是商议如何擒拿张茂这贼子吧,也好教丁某将功折罪。」丁寿温和笑道。
  听丁寿三言两语讲述经过,戴若水不以为然道:「这有何难,既然知道那张茂身在家中,我去把人抓出来听你们处置便了。」
  甯杲与杨虎相视苦笑,崔盈袖阴阳怪气道:「我说小姑娘,你当我们这些人都是傻子不成,那张茂宅院建得重楼复壁,深邃难测,真个冒冒失失冲了进去,怕是和大海捞针也差不了许多,能捉到人便有鬼了……」
  戴若水如何能受得了人讥讽,霍地起身道:「我却不信,若是我去了将人抓来你待如何?」
  「那姐姐我便向你磕头赔情。」崔盈袖轻轻侧首,「若是你抓不到人呢?」
  戴若水娇喝道:「我与你磕头就是。」
  「好,」崔盈袖举起雪白玉掌,「女子一言……」
  「驷马难追。」戴若水当即便要与崔盈袖击掌为誓。
  「若水莫要冲动。」丁寿抬手按住白腻光滑的玉腕,他与崔盈袖打过交道,这娘们绝不是莽撞性格,这般许下盘口,当是有必胜把握,戴若水稍不留神可会中了算计。
  「你担心她输啊?!」戴若水非但不领情,反狐疑丁寿居心。
  「戴姑娘休要意气用事,据甯某探得消息,张茂那贼子极为谨慎,便是在自家中也从不在同一个房间留宿,纵是张家下人也不知其下落所在。」甯杲这话是摆明了告诉戴若水,想拿个舌头逼问张茂所在的主意是痴心妄想。
  戴若水一怔,拧眉怒叱崔盈袖:「你适才为何不说?」
  崔盈袖玉臂交叉抱在高耸的胸脯前,嘻笑道:「咦?你要自作聪明,急吼吼在情郎跟前立功卖弄,如何怨得老娘我!」
  「你胡说!谁……谁要卖弄?什么情……什么郎……」戴若水玉面涨红,语塞词穷,羞恼扑上:「我撕了你的嘴!」
  丁寿飞掠截在戴若水身前,「若水,切莫冲动!」
  「怎么,教训她你心疼啊?!你究竟是站她还是帮我?」戴若水此时确有几分气急败坏,蛮不讲理。
  小姑奶奶,你可得识得好歹,大家如今在一条船上,动手是万不能的,动口十个你也未必是姓崔这娘们的对手,丁寿心中哀叹,苦口婆心劝道:「万事以大局为重,如今商讨缉贼,总不好自己人先起了内讧。」
  「盈袖,你这般鼓动戴姑娘,届时赌斗输赢还是其次,万一打草惊蛇,教张茂逃了出去,岂不白费了连日心血。」杨虎皱眉敦促妻子,「快向戴姑娘赔个不是。」
  对自家男人的话崔盈袖不能置之不理,薄唇轻抿片刻,凤眸轻扬道:「唉,小姑娘,适才便算姐姐的不是,打赌的事莫要放在心上了。」
  这般道歉比之戴若水方才还要应付,戴若水哪里肯依,丁寿却抢声答道:「
  无妨,贤伉俪无须介怀,若水也不是量小气狭之人,对吧?」
  「哼!」戴若水忿忿顿足,扭头不理。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把尴尬遮掩过去,「咱们还是议一议如何缉贼拿盗吧,侍御,丁某此番来霸州带了二十名锦衣校尉,不知可否略尽绵薄?」
  甯杲苦笑,「实不相瞒,缇帅,在与此相隔不远的五官淀内,便藏着下官带来的数十健卒,只是那张茂宅第结构复杂出乎意料,便是再添数十人,不悉其中内情,恐也会有让强人逃出生天之虞。」
  方才还说什么只带了几名亲信部属来顺天,合着邻境河间府水泡子里的那几十号人都他娘没算在内,老小子在和二爷斗心眼呢?丁寿心头不屑,故作为难道:「人少了顶不得用,若是行文兵部调遣军马,又恐动静太大走漏了消息,这却是左右为难了……」
  甯杲心有戚戚地点头喟叹,「非只担心消息泄露,观那张茂作为,行事多疑,天晓得有没有在宅中修了密道暗室,届时大军还未等合围,他便先逃了出去,岂不是竹篮打水一场空么!」
  教你老小子适才不对二爷交底,褶子了吧,看甯杲愁眉苦脸,丁寿事不关己,还有几分报复的畅快,「事情着实难办,丁某也爱莫能助,不过此番偶遇侍御,也算一场缘法,如果侍御需要顺天府大军围剿,丁某才蒙圣恩提督了巡捕营,可以帮衬一二。」
  看丁寿要甩手不管,崔盈袖心火顿时就按捺不住,「我说丁大人,我们大人好端端地一场设计被你给搅和了,你就这样拍拍屁股就走,怕是不合适吧?」
  丁寿轻拍脑门,懊悔道:「丁某险些疏忽了,杨娘子教训的是,众目睽睽之下我等三人一同离去,若是回驿馆时只剩下两人,怕是让有心人起疑,为求万全,只好请芳驾与我等同行了。」
  「什么,你要我跟你走?」崔盈袖讶然瞠目。
  「她来,我就走!」戴若水更是嚷了起来。
  「大局为重,二位,大局为重啊!」丁寿两边解释。
  「大金吾所虑也不无道理……」甯杲探询的目光看向杨虎,毕竟是人家老婆,他再觉得有理也不能慷他人之慨不是。
  杨虎淡淡道:「做戏做全套,盈袖,你就勉为其难随丁大人走上一遭吧。」
  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舍不得媳妇抓不住流氓,杨捕头,你还真是个狠人呐!丁寿由衷佩服。
  
  「卫帅,您老人家总算回来啦!」文安县驿馆外,一见丁寿,早等候在外的两个锦衣校尉立时迎了上来。
  「干甚火急火燎地,可是陆家又出了什么变故?」丁寿只当陆郊又惹了什么麻烦,不以为意,只是向二女不停陪着笑脸。
  戴若水一声娇哼,送了他一个白眼,自顾进了驿馆。
  「戴家妹子等等我,姐姐可追不上你……」 崔盈袖妖娆浪笑,袅娜身姿一步三扭,紧随其后。
  「少叫得恁亲热,谁是你的妹妹!」戴若水头也不回,反加快了脚步。
  「咱们不都是丁大人的内眷了嘛,自当姐妹相称,互敬互爱啊!」
  崔盈袖戏做得足,连那几个锦衣卫都当了真,目送着那撩人的狐媚背影,几个校尉转过头来都是一脸钦佩艳羡,「卫帅,您老人家真是风流情种、花中圣手,文安这偏僻小县半晌工夫就又收了一个美人儿!」
  你们眼睛都瞎了,没见到二爷被那两个娘们独撇下在这里喝西北风么,哪家的情种圣手能是这个待遇!丁寿心中窝火,没好气道:「有屁快放!究竟什么事?」
  自家老大看来气不顺,这几人也不敢再闲磨牙,老实回道:「禀卫帅,京师来人了!」
  
  一柄玉骨折扇持在肤白胜雪的手掌之中轻轻摇动,折扇主人剑眉星目,齿白唇红,见了来人启齿一笑,玉颊上梨涡浅现,更显风流俊俏。
  「丁兄,几日不见,可还安好?」
  「白老三?京中有要紧事?」丁寿纳闷,他出来霸州可是得了老太监首肯,白少川一路追到此处,莫非有何大事需他即刻回去。
  白少川先是轻轻摇头,随即又颔首道:「说来还真有一件,丁兄向刘公公进言移风易俗的两条法令已然废止了。」
  丁寿向刘瑾进言的条目不多,有关民俗的更是只有寡妇改嫁及火葬两项,闻言不由叫道:「不是才刚颁行嘛,直隶地面上还有许多未接到信儿的呢,怎么说废就废了?」
  白少川轻轻拢起折扇,敲打着自己如玉般的莹白掌心道:「许是刘公公觉得丁兄思虑不周,或者张尚质所言更合心意吧……」
  听白少川说清原委,丁寿也哑口无言,自觉当日想得还是过于简单了些,不过法令废止是一回事,旁边这位一直抿唇微笑算是怎么档子事?
  「丁某怎么觉得白兄有些幸灾乐祸?」
  白少川微讶,「哦?何以见得?」
  丁寿恼道:「你那点心思全写在脸上了,傻子才看不明白。」
  白少川一声长笑,「刘公素赞丁兄睿智,自不会是傻子。」
  「所以……你果真是在看我笑话咯?」丁寿悻悻道。
  「此举非是君子所为,可是难得看到丁兄碰壁……白某真的忍不住啊!」白少川不再隐藏,语声中都溢着笑意。
  「你……」丁寿咬咬牙,狠狠呼出一口浊气,「罢了,能教白兄你开怀一乐,丁某便是碰个头破血流,也算物有所值。」
  白少川敛起笑意,拱手道:「丁兄厚爱,白某受宠若惊。」
  「你先待会儿再受惊,且说说究竟是为何事来的文安,总不会真个只为看丁某一场笑话吧?」
  「先说丁兄的笑话的确值得白某专程走这一趟,其次么……」白少川莞尔道:「白某确为公事而来。」
  丁寿点点头,静待下文。
  「康南海丁忧归乡,行至内丘被强人所劫。」
  「人可平安?」丁寿拧眉问道,即便平日不愿与康海对面,可彼此毕竟也算是有点头之交,还是关切对方安危的。
  「幸好贼人只是求财,康翰林及亡母旅榇都还安好。」
  丁寿也算松了口气,笑道:「那便好,财去人安乐,就当破财消灾了。」
  「哪有那么简单,康翰林遭劫的几千两盘缠俱是刘公公所赠,虽然顺德知府郭纴为免担责,急敛辖境州县民财如数照赔,但刘公公他老人家又岂会善罢甘休……」
  丁寿可以理解老太监的心情,兄长一家人才在昌平遇匪,这没隔多久同乡状元公又在顺德遭抢,还是在他严令督促各地捕盗之后,直隶眼皮子底下这群盗匪是真不给老太监留脸啊,可以想见刘瑾绝对是动了雷霆之怒。
  白少川又道:「刘公公下令停了捕盗御史甯杲与顺德知府郭纴的俸禄,督责限期捕盗,郭纴倒还好说,甯杲却不在抚治,刘公公不放心此事,特命我做了一回兼差,把那些不开眼的贼骨头连根除了,以儆效尤。」
  「哦?你到文安不是为了来寻甯杲的麻烦?」丁寿奇道,他原以为白少川此来是为了向甯杲兴问罪之师,可看样子白少川并不晓得甯杲在此地。
  白少川剑眉轻蹙,「甯仲升在文安?顺天府并非他的辖境,他到这里作甚?
  」
  看白少川神情不似作伪,丁寿更是纳闷,「那你到文安究竟何故?」
  白少川也是无奈苦笑,「人海茫茫,盗匪无名,东厂里计全、石雄那几个擅长追踪的人手都在养伤,无奈只好从柳侍御那里借将,想借着杨校的一双神眼循着蛛丝马迹将那些强人一网成擒,这不一路追着就到了这儿……」
  「你是说贼人到了文安?」
  「该说贼人便在文安县内,只是县城中不比旷野郊外,往来人员混杂,杨校想要辨识清楚还需些时间,念及丁兄便在文安公干,特来问候一声。」白少川薄唇微微扬起,「或者说为发一哂也无不可。」
  丁寿嘿嘿一笑,「你这一哂算是来对了地方,丁某约莫知晓那伙贼子的去向。」
  「哦?」白少川微愕,才要动问,又有守门校尉来报,杨校来了。
  
  「你们要找的那伙人也进了张茂的宅子?」崔盈袖斜眼瞅着眼前的三个男人,目光最终停留在白少川身上。
  「只是在张宅附近失了踪迹。」杨校神情复杂,强调一句后便缄默不言,不知在思量什么。
  「如果张茂果真干的是销赃藏贼的勾当,那些贼人十有八九便是投到了他的门下。」白少川淡淡道。
  「如今我等算是同仇敌忾,特来寻杨夫人商量个主意,毕竟贤伉俪盯那张茂有些时日了,比我等熟悉他的底细。」丁寿如今有求于人,可算得低声下气。
  「没办法,绞尽脑汁想出的一个主意还被某人给毁了,哪那么容易再想出个新法子……」崔盈袖似笑非笑,一双水汪汪的美目斜睨着丁寿。
  「之前的确是丁某莽撞,待此事过后再另行赔罪,还请杨夫人不要意气行事,毕竟一人计短,二人计长,咱们共同商量对策……」
  「三个臭皮匠还赛过诸葛亮呢,奴家瞅着您三位大人怎么也比那臭皮匠高明得多吧,何须小女子指手画脚呢。」纤纤玉指缠绕着鬓间散发,崔盈袖懒洋洋说道。
  「案子是在顺德府发的,莫以为甯杲便没责任?」白少川冷冷道:「真要发落下来,你们这些六扇门的人缉贼不力,也难逃究责!」
  「哎呦,这位大人长得斯文俊俏,脾气却是不小,官家若是能将我夫妻二人开革出去,那可是求之不得,实话说当年要不是我们当家的执意吃这碗公家饭,你当奴家会在意这身官皮?」崔盈袖樱唇含笑,风情尽生。
  「东厂三个掌班的人命帐还没清算,你以为可以一走了之?」白少川神情冰冷,含着凛凛杀气。
  「唉,又来威胁这一套,你们当官的不腻味,奴家听得可都烦了……」玉手掩唇打了个哈欠,崔盈袖慵懒地伏卧床头,「妾身劳累了一天,身子困乏得很,如今可要歇息了,几位大人自便,或是……」
  崔盈袖娇娇柔柔地翻了个身,玉臂轻舒,将个婀娜曲线尽展在众人面前,俊目流眄,眉眼生春,咯咯笑道:「哪位有兴致,和奴家一起睡也无妨啊……」
  「呸,不要脸!」一声突然而起的娇叱,莫说杨校等人,便是崔盈袖也惊坐而起。
  丁寿见怪不怪,侧身仰首道:「若水,下来吧!」
  翠袂飘扬,戴若水自房梁上轻盈落下,抱拳与白少川二人打了声招呼。
  崔盈袖转瞬又是满脸妩媚,娇声笑道:「我说戴家妹子,驿馆里有空房大床的你不去住,好端端地藏身在这屋梁上,可是想帮着姐姐我拿耗子?」
  捉拿耗子的不是猫儿就是多管闲事的狗儿,戴若水心思灵巧,岂肯上当,黛眉轻敛,啐了一声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一派胡言。」
  崔盈袖并没有反唇相讥,瞥了一眼旁边丁寿,「喔,我晓得了,妹子恐是担心有人今儿晚上摸错了房吧?」
  戴若水破天荒地没有反驳,满脸羞红,显是被戳中了心思,丁寿心中苦笑,也得亏白老三来得巧,不然还真有可能被戴丫头捉奸在床!
  「小淫贼,不必求她,不就是抓那个叫张茂的么,我来!」戴若水挺直腰杆道。
  丁寿摇摇头,「若水,你的好意心领了,不过今日你也听甯侍御他们说了,擅闯张宅并非上策。」
  「谁要去闯他家啦,不是说那姓张的喜欢听小曲弹唱么,我的笛子你是知道的,从小师父就教我唱《诗经》、《楚辞》,我来装扮卖唱女,还怕不能引鱼上钩!」戴若水愈说愈觉兴奋,自己真是太聪明了。
  「呵呵……」崔盈袖靠在床上轻笑。
  「你笑什么,莫非你觉得我比不上你?」戴若水忿忿不平。
  「奴家可不敢跟姑娘比,奴家长这么大还不晓得那些经儿啊辞儿啊的是胖是瘦,是高是矮,兴许那张茂与姑娘才是知音呢……」
  「你……」戴若水才要发作,被丁寿伸臂拦住。
  丁寿劝道:「便是若水你会唱俚曲小调,也不适合,今日你也在那姓朱的千户前露了相,倘若他与张茂果真是一党,你再出面,岂不将我等盘算暴露无遗!
  」
  戴若水愤愤顿足,「那怎么办?!」
  「没办法,除非你们大变活人,弄出个活色生香的美人出来勾引张茂入毂,否则啊就守在他宅子外边守株待兔,看他会不会自己走出来,先和诸位知会一声儿,老许守在那儿可有些日子了,那出来进去的可是连张茂半个人影儿都没瞧见。」
  崔盈袖说完这些话便柳腰款摆,起身打开房门,回身毫不客气地道:「天色也不早了,该说的也都说完了,几位是不是可以让奴家我就寝了?」
  逐客令都这般直白下了,丁寿也无他法可想,无奈道:「白兄也奔波一天,咱们先回去歇息吧,明日再做商量。」
  白少川低眉沉思,杨校一言不发,二人鱼贯走了出去,待丁寿走过房门时,崔盈袖倚着门框,挑眉低笑道:「丁大人,晚上可有暇过来叙旧啊?」
  丁寿还未答话,戴若水已然抢声道:「这小淫贼虽说好色,可还没到那饥不择食的境地,你别痴心妄想啦!」
  话音未落,戴若水拽着丁寿便走,「我说若水,你慢些啊……」丁寿心中苦涩,真有心思偷野食,你也别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啊,这下戴丫头晚上睡觉恐怕都睁着一只眼睛,我哪有办法分身!
  崔盈袖低眉浅笑,看来今夜可以睡个踏实觉啦,她也是真觉困倦,关了房门又轻轻打个哈欠,解了衣服便上榻就寝。
  一觉睡至半夜,忽听得门上轻轻几下剥啄之声,崔盈袖偏门出身,即便是身在官家驿馆也暗自警醒,蓦地翻身而起,玉手同时按住藏在枕下的柳叶飞镖。
  「谁呀?」
  「是我,白少川。」门外答道。
  崔盈袖微微一怔,披衣重启房门,眼前之人白衣如雪,英挺秀逸,正是方才拂袖而去的白少川。
  「哟,我说白公子,您这三更半夜去而复返,是落了东西在奴家房里?还是有些什么别的要紧事?」崔盈袖杏眼含春,啮唇轻语。
  「晚间白某多有不敬,特来赔罪。」白少川恭敬一礼。
  「这么个俊相公,哪个女人会舍得怪罪……」崔盈袖美目闪动,「不过白公子夜半来访,该不会只是赔情吧?」
  「的确是还有事要请芳驾帮忙。」白少川淡然一笑,如春风化雨,教人生不出拒绝之念。
  「果然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枉生了个好皮囊!」崔盈袖心头不屑,倚在敞开的一扇房门上,延臂媚笑道:「那便里面请吧,先说好咯,奴家我的价钱可不便宜。」
  白少川目不斜视,迈步而入,「只要芳驾玉成,尽管开价就是。」
  「痛快!」崔盈袖掩上房门,回身走向床边,将披着的衣服随手一丢,露出里面的绯红亵衣与雪白光洁的藕臂香肩,半裸娇躯直接倒在床头,腻声唤道:「
  良宵苦短,咱们就别耽误工夫了……」
  「杨夫人这是何意?」白少川眉峰轻蹙,寸步未动。
  「这时候叫人家杨夫人,不嫌煞风景么,你不凑前过来,教奴家如何帮你…
  …」崔盈袖歪在床头,一只玉手缓缓向枕下探去。
  白少川背转过身,不去看床头那边的香艳美人,自顾道:「白某想请杨夫人帮忙的,不是床上的事。」
  「哦?」玉手动作一缓,崔盈袖微微支起身子,轻笑道:「奴家却不知还能帮白公子什么忙?」
  
  「咚咚」,房门轻响。
  「小淫贼,快去开门。」卧在房梁上的戴若水连声催促。
  丁寿揉揉朦胧睡眼,抬头望了望杏眼瞪得溜圆的戴若水,这丫头该不会真的一宿没睡吧?
  「看什么?没听见有人敲门?」一夜未合眼不等同没有起床气,戴若水打昨儿起就瞧二爷不顺眼了。
  房门又响了几声,「来啦来啦,大清早的催什么催,急着抢孝帽子呐……」
  丁寿光脚踩着地便去开门,已经酝酿了一肚子火准备给来人骂个狗血淋头,怎知房门打开的瞬间,他整个人却呆住了。
  门外立着一个雪肤花容的艳冶女子,见了丁寿敛衽轻施一礼,柔声道:「妾身见过丁大人。」
  「喔哦,免礼免礼,不,那个……不敢,不敢当姑娘礼……」丁寿见这女子脸如堆花,体似琢玉,俏生生如晶屏伫立,真个千般妩媚,万种风情,让他不禁一阵心神恍惚,说的话颠三倒四。
  「小淫贼,她又是谁?」戴若水飞掠到门前问道。
  「对,敢问姑娘芳名?」
  女子玉面满是诧异:「大人不认得妾身了?」
  丁寿惭愧莫名,「确是看着姑娘面善,但着实想不起在何时见过,还请姑娘明灯指路。」
  「女子」忽然朗声长笑,「既如此,白某便可放心了。」
  「你是……白老三?!」这突然变回的男声再熟悉不过,丁寿顿时挢舌不下。
  「白公子?!」戴若水也想不到一夜之间一个温润如玉的翩翩公子蓦地化身成了一个绝色丽人,围着他周身上下好奇打量个不停。
  白少川也暂不理会好奇宝宝般的戴若水,只是向丁寿笑道:「丁兄看白某这身装扮可乱真否?」
  丁寿一言不发,猛地转过身去,狠狠甩了甩脑袋,心中不停念叨着:「我不是基佬,二爷绝不搞基……」
  注:强贼张茂于内丘县劫丁忧修撰康海财物,(康)海刘瑾乡人也,素与厚,贻书于(刘)瑾,嘱其捕贼。(刘)瑾令所司停顺德知府郭纴及捕盗官俸,督责之。又以(甯)杲勘报稽迟,遂降官。(康)海言于(郭)纴曰:所失非吾财,皆(刘)瑾寄橐也。(郭)纴乃敛诸州县民财至数千两偿海。(《明武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3/01/01 03:26:13

第五百〇五章 万法更迭难如意 冤家何处不相逢
  刘府花厅,张彩坐立不安,焦灼地在厅内来回踱步。
  「小同乡,一大早急着寻咱家,可是有何要事?」刘瑾缓带轻袍,从后堂绕出。
  「见过公公。」张彩急揖了一礼,不待刘瑾坐定便忙道:「学生闻得一旨新诏,风传乃公公授意,未知真假,特来请公公明示。」
  「你是说令民间寡妇嫁人及停丧不葬者尽焚的那个?」得到张彩确认,刘瑾点头,「确是出自咱家授意。」
  「学生愚钝,公公以往变革之法皆是为除旧弊、宽解民力的国之大计,不知何以忽生此念?」张彩攒眉不解。
  「妇人孀居不易,太祖高皇帝也屡有法令鼓励丧夫军妇嫁人,惜哉时至今日,仍有道学腐儒囿于门第礼法,强迫妇人守节,不近人情;至于民间停丧不葬,陋习深远,不独人情,更逆天理,似此等弊俗陋习,咱家早有矫枉之意,恰巧有人建言,咱家自然欣然采纳,怎么,你莫非觉得此令有何不妥?」刘瑾和盘托出,并无隐瞒。
  张彩略一犹豫,还是直言道:「学生以为确有不当之处。」
  「哦?你倒说说看。」刘瑾并未动怒,而是说笑道:「若是那些礼义廉耻的老生常谈则大可不必,咱家听得厌了。」
  「公公非常之人,学生也不敢以寻常之理度之,」 张彩深吸口气,正色道:「公公可知此令一出都门,便京师哄然?」
  「那又如何?咱家推行之令,几时不是天下震动骚然,看不顺眼的人多了,咱家何惧之有!」刘瑾冷笑,不以为然。
  「公公力排众议,推行新政,所思所为只为大明江山社稷,学生钦佩之至,然而公公昔日之令,攸关者多是官绅权豪,而此令一行,缙绅黎庶莫不切身,不可不慎之又慎。」
  张彩顿了一顿,见刘瑾一派置若罔闻的神情,又道:「且法令之行,也未必能如公公本意。」
  「哦?」张彩后半句果真引起刘瑾关注,庞眉微扬,「说说看。」
  张彩躬身抱拳,侃侃道:「民间迫孀妇守节者甚多不假,此皆朱子理学根深蒂固,流传甚广之故,非法令所能强行矫正,便是高皇帝昔年诏令,也仅听其亲者之愿,非为强制。」
  刘瑾一声嗤笑,嘴角带着些许嘲弄,「升斗小民也就罢了,那些所谓耕读诗礼之家,恨不得家中所有女人都建起一座贞节牌坊,以来光耀门楣,家风传世,岂会真个顾及女子感受,任她们择夫改嫁!」
  「公公所言极是,既然那些世家大族如此看重妇人名节,岂会容许新法坏其门风家规,学生斗胆妄揣,此令大行天下之时,地方请奏贞烈的陈表题本便将如潮涌至……」
  刘瑾悚然动容,「你是说……他们会强令家中孀妇殉节?!」
  「节妇既不可守,为保家风清誉不堕,又何妨更进一步!」张彩理所当然道。
  刘瑾嘿然,他晓得张彩所言不假,那些满口仁义道德的读书种子们当真会做得出来,在那些人眼中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为了丁点儿虚名,女人性命又值得什么。
  「况且除却遭迫守节妇人,亦有众多女子是发自本心,感怀夫妻情深而自愿守节,此令又教她们情何以堪!」张彩喟然长叹。
  「继续。」刘瑾淡淡道。
  见刘瑾并未动怒,张彩稍稍安心,又道:「至于停丧不葬,非只国朝,历朝历代屡见不鲜,朝廷也早有禁令,依照大明律法,有丧之家,若惑于风水,及托故停柩在家,经年暴露不葬者,杖八十,比之前代犹有过之……」
  「民不遵官不究,一纸空文,徒具摆设而已。」刘瑾对此嗤之以鼻。
  「公公明鉴,然民为何不畏法令?官又为何不依律严究?无非法不责众,天下不葬者多矣,官府势不能一一追究治罪,使得律例几同虚文。」
  「小同乡若是担忧咱家之法有人会虚以应对,可谓多此一举。」刘瑾唇角带笑,神情阴冷。
  「学生晓得公公手腕,不敢作此杞人之忧,只是有些贫寒之家,非是惑于风水,而是拘于财力,才暂不使骨肉至亲妥善安葬,倘官府迫之甚紧,或许会使得此等人家将亲人草草举葬,掩诸沟壑……」
  张彩为了增添说服,还援引一例,「蒙元之时福建福宁州严停丧不葬之禁,贫寒者畏令,将棺柩悉数焚之,弃置荒野,蒙元殷鉴不远,公公不可不察……」
  刘瑾低头踱步,沉思不语,张彩紧随其后,继续进言,「民间常谓入土为安,更有人认为与其火葬,毋宁停柩暴露,骨暴犹得全其躯,而火焚只存躯一掬,公公如力行此策,学生忧心,此举非但有伤孝子之心,恐还会引得民怨沸腾,不利公公新政推行……」
  这一句话确是切中要害,刘瑾霍然抬头,沉声道:「那依你之见呢?」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强以法令推行恐会惊扰百姓,适得其反,学生以为移风易俗,宜缓不宜急,与其大刀阔斧,雷厉风行,不如春风化雨,润物无声。
  」
  「怎么个润法?」刘瑾扬眉问道。
  「学生还有一例援引,江西人俗好阴阳家言,甚有数十年不葬者,邵国宝弘治中提学江西,令士子不葬亲者不得与试,于是民间相率举葬者数以千计……」
  张彩久官吏部,对两朝官员履历如数家珍。
  听张彩所举邵宝事例,刘瑾闻弦歌而知雅意,「你是说停丧不葬者不得仕进?」
  张恕颔首道:「如公公所言,停丧不葬,不合礼法,且大伤天和,周公所以成周家忠厚之俗,亦惟丧祭之重而已,丧祭之事关乎天下治乱,一意孤行者非但罔顾孝子之痛,更为名教罪人,所谓愚民可恕,士林可羞,此等悖礼坏名之人如何能在朝为官!」
  「那庶民百姓呢,便听之任之?」
  「士为四民之首,一方之望,巨室倡其端,学子明其理,只要他们以身作则,自能引导百姓厚人伦、美风俗,潜移默化,停葬之风庶几可惩!」
  刘瑾微微点头,「言之有理。」
  得了刘瑾认可,张彩心头忧虑暂消,自矜道:「至于变改民间守节之风,学生以为更是操切不得,其实公公往日将有司举奏贞妇的请讨一概封驳,便可谓立意深远,苦守数十年却得不到朝廷嘉勉,反要白养那妇人终身,一些人家自会盘算其中利弊得失,十数年下来,那强迫孀妇守节之风自可逐渐消退,可收」润物无声「之效。」
  「十数年啊,咱家能等到那一天么……」刘瑾一声轻叹,苦笑自语。
  「公公?」张彩莫名其妙,朝中谁看不出以当今皇帝对刘瑾之宠信,只要正德当朝一日,刘瑾便威权不倒,如今小皇帝春秋鼎盛,刘太监身体硬朗,怎会生出此等迟暮之叹。
  「无妨,你继续说。」转瞬间刘瑾已恢复往日从容,张彩几乎以为方才只是一时错觉。
  「公公如今之计,便是即刻废除此令,并治倡言者别有用心之罪,堵天下悠悠之口。」
  「嗯?」刘瑾眉峰一扬,两道厉芒如电射出。
  刘瑾权倾天下,目光如炬,张彩立时心头一跳,不敢直视,垂首道:「学生受公公知遇之恩,自当知无不言,言无不尽,朝令夕改乃当国者大忌,但兹事体大,又不可不行,不如罪其一人,对外只称公公受妖言蛊惑,闻过则改,向天下展示公公本意只是为国为民一腔赤诚公心……」
  「若咱家这次的本意是出于私心呢?」刘瑾突然不阴不阳地接了一句。
  「啊?」张彩瞠目结舌,竟无言以对,「罢了,小同乡且请回,你的话咱家再斟酌一二。」刘瑾轻轻挥手。
  「学生告退。」该说的话都已说尽,至于采纳与否也非是张彩能掌控,行了一礼便即退下,出厅时与白少川擦身而过。
  「公公,顺德府有急报传来。」白少川双手奉上一纸信笺。
  刘瑾拆开一看,勃然变色,重重一拍榻上矮几,「该死!!」
  
  霸州,文安县。
  听闻朝廷专门派了人来为颜氏旌表节行,前几日还一直岑寂的陆宅立时热闹起来,许多八竿子打不着的族人亲眷纷纷上门吊唁,连多年不曾出过宅门的几个族中长老都被人搀了出来。
  「丁老爷朝廷重臣,国之干城,大驾贲临,草民等行动怠慢,迎接来迟,万望丁老爷宽恩恕罪,不念草野之人礼节荒疏之过。」陆家族长年过古稀,风吹都能倒地的身子骨,颤颤巍巍领着族中几个长辈管事跪了一地。
  「长者请起,本官此来是奉圣命,为陆门颜氏颁赐朝廷旌表,尔等无须多礼。」甭管心中多不待见,丁寿还是作出一副与人为善的亲和笑脸。
  「皇爷爷天恩浩荡!!」也不知那衰朽的胸腔里如何能发出恁大叫喊,惊得丁寿一哆嗦,只见老族长老泪纵横,悲戚道:「只可惜老朽那命苦的侄媳妇,十里八乡远近亲友,谁不晓得她贤惠节行,怎想她这一去京城便不回返,客死异乡,陆家门里从此少一贤妇,可怜可怜啊!」
  一众老朽族人皆是唏嘘不已,提及颜氏便交口称赞她往日好处,好似前几日将人拒之门外,冷嘲热讽的另有他人一般。
  丁寿在旁冷眼旁观,他早从颜氏那里听过这群人的行径,如今竟还做这场苦情戏给自己看,当二爷是棒槌不成!既然给脸不愿接着,那就跪在地上继续演吧!
  「进士公,里面叙谈。」丁寿对跟着一起抹眼泪的陆郊道了一声,便径直向宅院里间行去,将一众干嚎的老家伙们丢下不管。
  「丁老爷……」陆家族长等人眼巴巴瞅着丁寿头也不回地走了没影儿,众人跪在地上面面相觑,不知如何是好,人家方才让自己起来时没跟着应声谢礼,如今人已走了,自己若是站起来,万一那位年轻贵人回来怪罪,陆家上下吃罪不起,可若就这么跪着,自身这把老骨头怕是也撑不住啊!
  「几位大老爷,您看……」老族长满眼乞求期盼地望向同行而来的知州、知县等一干人,指望他们能解了眼前困境。
  「大人,这几位也都是县中乡绅耆老,若是跪出什么闪失,对百姓也不好交待,您看……」丁寿来头太大,文安县令也不敢轻言,只是将问题抛出,由上官拿主意。
  霸州知州郭坤看着一众人等可怜兮兮的神情,默忖片刻,便道:「大金吾远道而来,未及洗尘,你等速去安排准备,不可怠慢。」
  「老朽等明白,谢大人。」千恩万谢,陆家这几位老爷子互相搀扶着起身,忙着去准备接风宴席。
  待闲人退避,郭坤示意文安知县上前,低语道:「朝中言说这位大金吾喜怒无常,行事惯常出人意料,你我需要小心应对。」
  「下官明白。」文安县令连连点头。
  
  丁寿直走到陆家内堂,才大马金刀往椅上一坐,向身旁座位延臂一指,「进士公,请坐。」
  尾随进了厅堂的陆郊欠身一礼,「学生不敢。」
  「进士公在自个儿家里还这般客套,岂不显得咱喧宾夺主了?」丁寿笑笑,歪头示意,「且坐下,丁某还有事相商。」
  陆郊这才告罪一声,挨着椅子坐下,静候丁寿下文。
  「令堂棺柩送达,待殡期过后,便要入土安葬,进士公按制需在家守丧,待除服之后方能入朝为官,这段时日可要耐得住清闲寂寞哦……」
  陆郊连忙起身,郑重道:「大人放心,学生定当依礼守制,断不会有悖礼逾矩之行。」
  「且坐,且坐,」丁寿安抚招呼陆郊再度坐下,微笑道:「丁某不过是提醒一声,并非信不过进士公,待守制期满,吏部选官授职,进士公有何难处,尽可来说与丁某听,该帮衬的,丁某自不会推脱。」
  丁寿究竟有多大本事,陆郊算是亲身领教过,闻言立即喜出望外,起身行了一个大礼,激动道:「大金吾厚爱垂怜,学生感激不尽。」
  「大人稍待。」陆郊突然扔下一句话奔入后堂,丁寿奇怪这小子抽了什么疯做出这等失礼举动,不多时陆郊又风风火火转了回来。
  陆郊将一方木匣推到丁寿近前,诚恳道:「京师之时多蒙大人仗义援手,学生无以回报,些许心意不成敬意,望求大人哂纳。」
  低头看看匣中之物,杂七杂八东西倒是不少,上面是一沓银票,下面堆满了金银锞子及女人用的簪环首饰,丁寿嘴角轻撇,那银票数额大的不过三百两,小的几张仅有二十两,想来陆郊是把家中细软搜罗一空了。
  见丁寿面露不屑,陆郊心中慌乱,急声道:「仓促间未得准备,缇帅放心,来日学生必有厚礼奉上。」
  丁寿轻轻拍了拍木匣,「这些首饰怕是令堂遗物吧?」
  「这个……」陆郊只道丁寿嫌弃晦气,暗骂自己糊涂,窘迫不安道:「是学生思虑不周,改日……」
  「改日什么?难道还要把陆家祖产卖了给丁某送礼不成?」丁寿将木匣推了回去,颇有些语重心长道:「居丧赋闲,光景恐不容易,还是量入为出,莫花这冤枉钱了。」
  「大金吾提携帮衬之恩,学生无以为报,如不聊表寸心,心实难安。」陆郊诚恳言道。
  「牧野若是放心不下,便将那黄白之物收起,这些首饰钗环本官权且留下,另外再向你讨些东西……」
  陆郊忙道:「大金吾但有所需,学生无不奉上。」
  丁寿道:「请将令堂的随身衣物器皿,交付与我。」
  「啊?!」陆郊挢舌不下,实弄不清这位锦衣帅说得是真是假。
  好在丁寿没等陆郊再问,便自顾解释,「连同令堂的这些首饰,我一并带回京城,」丁寿叹了口气,「府中下人办事不周,未得为令堂从容装殓,身为朝廷嘉奖贞烈之妇,这身后岂可无冥福可享,故而本官欲在令堂归天之所再觅佳城,起一座衣冠冢,告慰令堂在天之灵……」
  陆郊感激涕零,撩袍下拜,「陆郊身为人子,尚不如缇帅思虑周全,大人隆恩高义,学生唯有蹈火赴汤,竭诚以报。」
  「不必多礼。」丁寿袍袖一拂,陆郊便觉身子被一股大力托起,他正自惊愕,便听丁寿悠悠言道:「进士公须晓得,今日你所得一切,皆是令堂以命相换,但请好自为之……」
  
  文安县驿站。
  「霸州地面上的官儿真没个眼色,送那仨瓜俩枣的见面礼竟也好意思酒敬个不停,要不是顾忌着陆郊,给他们留点体面,爷早掀桌子走人了!」丁寿倒在椅子上,没口抱怨不停。
  一双纤纤玉手将浸透了热水的脸帕轻轻绞干,缓缓覆在丁寿脸上,柔声道:
  「东西都拿到了?」
  布帕上传来的丝丝热气,将面部毛孔舒张开来,丁寿不禁舒服地呻吟了一声,自夸道:「我大老远专程跑这一趟,岂有空手而回的道理。」
  「你对颜氏母子的事倒是上心得很……」戴若水搬了把杌子在丁寿身旁坐下,手托香腮,轻轻一叹。
  尽管有几分醺意,丁寿还是敏锐地察觉到情绪不对,一把揭去面上脸帕,转过头来已是满面笑脸,「哪儿的话,我对若水的事儿更加关心。」
  挺翘琼鼻微微一皱,戴若水扁嘴道:「休拿话儿来哄我,你将我独自一人撇在这驿站,自去与那些官儿们大吃大喝,可曾问过我一句吃了没有?」
  「你到现在还没用饭?」丁寿惊道,这晌午可都过了多时啦。
  「吃啦!」见丁寿一脸古怪,戴若水恼道:「不是吃不吃饭的事,人家一个人孤孤零零的,吃得有甚意思嘛!」
  「哦。」丁寿言简意赅,随口应了一声。
  「什么叫」哦「!小淫贼,你究竟懂不懂人家心思?」戴若水真的觉得眼前男人这张脸很欠揍。
  「懂。」丁寿将脸帕顺手一丢,起身道:「走,咱们去看看文安地面上有什么好吃食……」
  嘟着樱唇,戴若水目光转向一边,「你不是吃过了嘛,不用勉强陪我。」
  「和那些人吃饭有何滋味,不过是灌了一肚子酒水,如今里面空空如也,求若水勉为其难再陪丁大哥去外边用些便饭,不知可否赏我这点脸面?」丁寿拱手作揖,一脸哀求。
  戴若水展颜轻笑,「看你这副可怜相,好!」
  
  文安毕竟只是小县,繁华那堪与京师相比,最大的酒家不过两层上下,二三十间的房子,好在收拾得整洁清爽,丁寿选了个雅间,点了店内几个招牌菜式,至于戴若水,只要陪着的人对了,对菜色并不在意。
  二人说说笑笑,一顿饭吃了许久,外间又逐渐上客,丁寿正讲了个笑话,逗得戴若水前俯后仰,喜笑颜开,忽听得一个甜腻腻的声音在外边道:「各位叔伯大爷,小女子初到贵境,寻亲不到,盘缠用尽,斗胆借宝地献唱一曲,初学乍练,若是弹得不成调,还请诸位爷们多担待,倘听得还入耳,也求随手打赏几个,奴家这里感激不尽!」
  戴若水轻轻颦眉,「这女子话里尽是江湖气,可不像是初操此业的。」
  女子声音好生熟悉,丁寿眉头深锁,回忆不起是哪里曾经听过,恰此时丝弦声响,伴着一阵悠扬歌声飘荡店内。
  「天上的星星多……月儿不多,雪白的雄鸡呀当不得那鹅……」
  「煮粥那个还需呀自家的米呀,疼人还得是呀——亲老婆那个亲老婆,嘿呀嘿个呀……」
  声音娇媚异常,简直酥到人的骨头里去,听得店内客人如痴如醉,纷纷叫好。
  「文辞浅白,俗不可耐。」戴若水心头不屑,外间那些人真没见过世面,这等俚曲有甚可夸赞的,「小淫贼……诶,你干嘛去?」
  丁寿离了座位,掀起雅间布帘,只见外间大堂空处一个艳丽女子手捧琵琶,边弹边唱,一双水灵灵的凤眼顾盼之间,媚态横生,娇柔万状,店内一众食客被她勾得色授魂与,意乱情迷。
  果然是她!店内卖唱女子不是旁人,正是与丁寿有过一番纠葛的蓬莱客栈老板娘——万人迷崔盈袖。
  一曲唱罢,崔盈袖在轰然叫好声中款款施了一礼,捧起一个乌漆托盘向各桌讨赏,店内人单让她用媚眼轻轻一扫,便情不自禁纷纷解囊,不多时托盘内便堆满了铜钱碎银。
  崔盈袖正忙着向一桌客人道谢,忽听得托盘内啪嗒一声,手中托盘随之一沉,一个足有一两重的金锞子不偏不倚落在了托盘正中。
  此等大手笔的打赏莫说文安小县,便是省城大邑也是罕见,崔盈袖凤目一扬,饱含春意的目光向金锞子来处投去,待看清倚门轻笑的男子相貌,满眼的柔情蜜意顿时消散无形,代之以惊惶错愕浮现娇容。
  「小女子谢大爷赏。」崔盈袖见机得快,转瞬便恢复镇静,仿佛没认出丁寿,如对常人般敛衽施了一礼。
  「娘子不必客气,可否移芳驾雅间一叙?」丁寿拱手还礼,同样好似二者并不相识。
  「小女子还要卖唱养家,恕不能从命。」崔盈袖再施一礼,便欲转向别处,怎知眼前倏地一花,那张招牌笑脸已然挡在了身前。
  「娘子如有过不去的难处,在下可以倾囊相助。」当初错过了一场露水情缘,丁寿耿耿于怀,如今可不想再失之交臂。
  「求人不如求己,妾身只是卖唱,并非乞讨,公子爷好意唯有心领。」崔盈袖垂目低眉,教丁寿碰了个软钉子。
  丁寿哈哈一笑,还不知收敛,继续道:「娘子误会了,既然娘子执意如此,那在下请芳驾移步点上几曲,不算强人所难吧?」
  崔盈袖眼波流转,红艳艳的樱唇边若有若无地现出几分嘲弄笑意,「公子爷有命,妾身自无不可,只是忧心公子爷的同伴……似乎不悦见此。」
  顺着崔盈袖目光,丁寿回头,只见戴若水气鼓鼓立在雅间门旁,看向自己的眼神很是不善。
  「妾身蒲柳之姿,可无法与那花容月貌的青春年少相比,孰轻孰重,爷可思量好了?」崔盈袖星目流波,更添了几分妩媚风情。
  将二爷的军?丁寿心中不屑,看谁先玩不起,回身高声招呼道:「若水快来,容我给你引荐引荐。」
  崔盈袖花容失色,急忙道:「爷既不嫌弃,小女子这便听命去里间献唱。」
  「请。」丁寿展臂延请,暗自得意,崔盈袖的为人他实在太清楚了,这娘们可是黑吃黑的行家,便是真个银钱不凑手,也断不会沦落到街边卖唱的地步,既然肯舍得受这般委屈自己,所图定然非小,岂敢被人当众叫破行藏。
  丁寿志得意满,却忘了顾及店内其他人的感受,难得遇见一个美貌风骚的小娘们出来卖唱,还没过足了眼瘾耳福就要被人挖走,这班人如何能干!
  「兀那小子,人家小娘子本无意随你过去,你却一再相逼,是何道理!」
  「一个外乡人,仗着有几个银钱,竟然在文安地面上蛮横,可是目中无人!
  」
  众人七嘴八舌,围着丁寿指摘个不停,丁寿此次出来本为与戴若水增益情感,并未带锦衣卫随从,旁人只道他是一个有俩糟钱儿的寻常过路客,并未放在眼里,口头上自也不会客气。
  「外乡人怎地啦?难道出来卖艺讨赏,那银钱还分个三六九等不成!你们适才也都看着,他可有一句话是迫人就范的,莫非人多势众,就可以颠倒黑白,不讲道理?!」戴若水虽恼丁寿见色忘友,但见他遭人围困,心中忧急,快步上前解围。
  戴若水不出来还好,这一帮衬丁寿说话,众人心头更是泛酸,你小子身边明明有个娇滴滴的小美人,偏还要和爷们再来争这口野食,这是连口汤都不给人留啊!艳羡嫉妒忿恨,种种情绪涌上心头,更是群情激奋,不可遏止。
  「哪里来的小娘皮,便是急着给你家男人纳小,也犯不着跑大街上来拉人啊!」
  「哪家的主事娘子会抛头露面的,八成是私奔野合,想着多找几个帮手拴住男人的裤腰带吧……」
  众人哈哈大笑,嘴里更加不干不净,戴若水有的纵听不明白,大概也能猜出八九分意思,气得粉面煞白,当即便要发作。
  丁寿暂且没有理会周遭人等,一群苍蝇嗡嗡乱叫,不耐烦时随手可以拍死,何必耗费心思,他更为关切的是崔盈袖的神情变化,众人包围阻拦去路,万人迷非但没有如释重负,反而更加惶急,不时向店外张望,好似是在等什么人。
  「一群混账不好好吃饭,聚在一起胡乱聒噪个甚,他娘的想造反啊!!」一个破锣嗓子如炸雷般响起,震得众人一阵耳鸣。
  好大的嗓门,丁寿同众人一般向店门前看去,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军官领着四个军汉大踏步进了门。
  酒店掌柜领着小二急忙凑上前去,陪着笑脸道:「千户大人驾到,不知有何吩咐?」
  「订上一桌上好酒席,大爷明儿个要宴客。」军官挺着肚子,趾高气扬吩咐道。
  「此等小事,千户大人着人吩咐一声就是,小人一定尽力办好。」掌柜点头哈腰,恭顺回道。
  「仔细了点,出了纰漏老子拆了你的破店。」军官威胁了一声,又向聚在一起的人群轻蔑瞥了一眼,不屑道:「究竟怎生个状况?」
  「别提了,小人好心容一个外乡女子在店里卖唱,谁知遇见一个过路豪客…
  …」店家三言两句将来龙去脉交待个清楚,虽不敢明言店内食客孰对孰错,但有意无意还是偏向自家熟客,最后苦着脸道:「千户大人您说,小人不是好心惹的一身麻烦嘛!」
  「外乡人?有钱?」这位千户大人登时来了兴趣,按着腰刀一步三晃地踱了过来,「谁是那个冤大头?」
  众人似乎对这个千户十分畏惧,人还未到身侧便纷纷闪躲,一个个垂目低眉不敢正眼相看,将丁寿突兀地显了出来。
  「你就是那个用金子……」千户军官正摸着下巴憧憬如何痛宰一头肥羊,待看清丁寿样貌,险些咬掉了自家舌头,「丁……丁大人!!」
  丁寿微微侧首,「你识得我?」
  千户高大身形瞬间矮了足有一半,陪笑道:「今日接风宴上,小人有幸附尾敬了大人一杯酒……」
  「哦——」丁寿终于有了些印象,「你是本地的千户,姓朱是吧?」
  「大人好记性,正是小人。」朱千户喜上眉梢,好似能被丁寿记起是自己莫大荣耀。
  「适才那店家讲的千户大人可曾听得明白?」丁寿可没工夫与他絮叨,下巴一抬,指向面如土色的酒店掌柜。
  「小人明白。」朱千户点着头,脸色并不比店家好看几分。
  「丁某久居京城,不识文安风俗,一时不察引了众怒,还请朱千户秉公而断以安众心,可莫要因丁某身份有所枉纵哦……」
  丁寿嘴角轻勾,说得轻描淡写,朱千户却听得冷汗都流了下来。
  「大人放心,小人理会。」朱千户行了一礼,转过身来又是威风八面,指着店内众人喝道:「尔等聚众喧哗,无事生非,简直目无法纪,来啊,都与我拿下。」
  店内这二十几号人一见朱千户向丁寿行礼,便暗道不好,晓得自己开罪了惹不起的大人物,若非有那四个军卒把守着店门,早便夺路逃了出去,此时一听欲加之罪,个个腿肚子打颤,呼啦啦跪倒了一片。
  「大人开恩,小的们有眼不识泰山,冲撞之处求您老恕罪……」
  「小的猪油蒙了心,适才胡言乱语,大人别往心里去,这便自己掌嘴给您出气……」
  有人带头,其余人等纷纷效仿,店内霎时间响起一片噼噼啪啪的耳光声,非是众人胆小怕事,而是这朱千户在本地有名的吃人不吐骨头,若是落在他的手里,倾家荡产恐还是轻的,只求这位不知来历的年轻贵人高抬贵手,让自家逃过这一劫数。
  戴若水见众人惨兮兮的可怜模样,顿又忘却了适才不快,悄悄拉扯丁寿衣袖,低声道:「小淫贼,这些人其实也没多大罪过,你就饶过他们吧……」
  丁寿本就没心思与这些人纠缠,乐得在小戴面前体现一番肚量,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朱千户会意,叱道:「丁大人大人不记小人过,你们还不快滚!」
  「谢大人,谢千户大人。」众人千恩万谢,连滚带爬头也不回地逃出店去,只有掌柜的惦记酒钱,又不敢这当口拦人索要,在边上心疼得直抽抽。
  「好好的酒兴被打扰没了,我说娘子,咱们换个地方唱曲儿吧?」丁寿笑嘻嘻看向崔盈袖。
  崔盈袖此时也没了方才张皇情态,媚眼斜睃,腻声道:「都这个时候了,老爷但又吩咐,妾身岂敢有不遵的……」
  「小淫贼,你还真要带她走啊!?」眼瞅丁寿有点假戏真做的意味,戴若水登时急了。
  丁寿牵起一只玉手,轻抚笑道:「旅程无趣,有个人唱曲解闷也好不是?」
  戴若水感觉手心被捏了一下,虽不晓得丁寿深意,还是强忍着心头不快,不再多言。
  丁寿两手一拍,又道:「行啦朱大人,今日便算烦劳你了,改日有暇丁某摆酒酬情。」
  朱千户眯着眼睛在崔盈袖与戴若水身上来回偷觑个不停,心中不觉有些理解方才那帮人了,这小子左拥右抱,美人儿都教他一人占了,着实让人心中不平,他正在那里胡思乱想,听了丁寿招呼,急忙躬身一礼,「怎敢教大人您破费,该是小人作东才是。」
  谁花钱倒是不重要,丁寿不过客气一句,压根儿就没想多做停留,随手一扬,「掌柜的,酒钱。」
  店掌柜的兜着两手一接,定睛看竟是一块金子,立即心花怒放,心说这波儿可是有赚无赔,忙不迭跪下谢赏。
  朱千户一直躬身送丁寿等人到了店外,丁寿再三让他留步才好不容易停了下来,满面春风长揖拜别,待直起身来,面上笑容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一抬手招过两个手下,朱千户低声吩咐道:「跟上去。」
  
  三人离了酒店,开始还是丁寿二人在前,崔盈袖只是默默随在身后,待在街上穿行片刻,她不觉间便走到了丁寿二人前面,且愈行愈快,好似有将二人甩开之意。
  戴若水如今也瞧出了些端倪,「小淫贼,她究竟是何方神圣?」
  「卖人肉包子的。」丁寿嘻笑一声道。
  戴若水自是不信,薄嗔道:「人家问话,你这人就不能正经些!」
  「千真万确。」丁寿贴着她鬓间耳语了几句。
  戴若水黛眉微蹙,将信将疑,回身向后瞥了一眼,迟疑道:「那妇人手段既如此毒辣,你可得小心了!」
  「放心,凭她十个万人迷,也不是丁某的对手。」彼此打过交道,丁寿还是有些自信的。
  戴若水白了他一眼,「我是说小心你的魂儿被她勾去了。」
  丁寿一愣,随即一脸坏笑,「怎么,吃醋了?」
  戴若水粉面登时涨成一块红布,「胡说!你……你也配!」跺跺脚,头也不回地向后飞奔。
  丁寿一声长笑,加快脚步,紧随崔盈袖追了下去。
  街巷间拐了又拐,崔盈袖直到一个人烟僻静的小巷尽头处才缓缓停了脚步,转过身来,眉眼间浮现无限春意,「丁大人,您撇了那娇滴滴的小美人,单追着我这人老珠黄的妇人家不放,究竟安得什么心啊?」
  丁寿嘿嘿一笑,怎么看都是一脸的淫荡轻浮,「当日蓬莱客栈一时糊涂,推却娘子一番盛情,思来常常夜不能寐,今日既然文安再遇,不知可否有暇再续前缘呢?」
  丁寿这话半真半假,他固然好奇崔盈袖现身文安的目的,但若是能有机会和这骚娘们滚回床单,那点子好奇心他也未见会多在乎了。
  崔盈袖咯咯一阵娇笑,「原来大人还记挂那档子事呢,大人有兴,妾身自无不可,可惜……恐有旁人不会答应。」
  「哦?不知何人会坏你我的好事,丁某来与他说道说道。」丁寿负手轻笑,戴丫头已然被他支开了,就是幕天席地把你这娘们当场办了,老天都不会说半个不字。
  「好。」崔盈袖嫣然一笑,仰首高嚷道:「我说当家的,有人要来讨你老婆欠下的风流债,还不赶快出来瞧瞧!」
  丁寿目瞪口呆之中,巷子内一所民宅的角门吱呀打开,走出一个身姿挺拔的汉子,向丁寿两手抱拳,遥遥一礼,「敝人杨虎,不知浑家何处得罪足下,在下代为赔礼。」
  「杨虎?」丁寿眸光一凝,「看来」河北三虎「果然在顺天府聚齐了……」
  注:1、有很多记载论述清代实行「停丧不得仕进」条例的,但实际上清律还是沿袭明律,经年不葬杖八十,且执行上难度太大,几乎等同虚文,光绪年间钟琦《皇朝琐屑录》载「乾隆间又有定例,以一年为期,至迟不过二十七月,逾期再不安葬,如系举贡生监,不准应乡会试,官员不准请咨选补,庶民照律杖惩」,实际上是引用了乾隆六年欧阳永琦的上疏内容,而当时礼部针对欧阳永琦的议复是「倘有逾年停柩在家者按律治罪」,同年六月陈弘谋上达类似的折子议奏的结果也是「事属难行」,即便《皇朝琐屑录》也说「立法虽严,亦不能挽回恶习」。清代的「停丧不得仕进」本质上和宋明时期差不多,都是个别地区地方官的个人行为,没有成为定制,人走茶凉,对此历史学者有相关方面专门论述,不再赘言。
  2、(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京师哄然,(刘)瑾恐有变,乃罪其首倡言者一人以安众心。(《明武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2/17 01:37:57

第五百〇四章 神机营缇帅观兵 兵仗局阉宦请赏
  大校场中,尘土飞扬,杀声盈天,神机营各哨官兵正在各营教师督导下分别习练武艺器械。
  「箭者,杀人於百步之外,射者必量其弓,弓量其力,无动容作色,和其肢体,调其气息……」
  一个弓箭教师边解说步射要诀,同时指导其所训练的弓兵握弓的手法、足法,逐一纠正。
  「师父,咱这弓弦软塌塌的,怕是我家那婆娘也能拉得开,这能练得甚射术!」待指点到自己时,一个弓手发起了牢骚。
  「就你小子话多,身上皮痒了不是?」那教师直接赏了多嘴的弓手一记爆栗。
  军营禁令中教得众人牢记上下尊卑,想起军法严酷,那弓手脖子一缩,堆笑道:「师父莫怪,徒儿只是心忧军中考校时射不中那八十步外的箭靶,自己得了下等挨顿板子也就罢了,不是还担忧堕了您的面子嘛!」
  其余人也纷纷附和,营内比较武艺,定了三等九则,有进则赏,不进则罚,不是挨打便要罚银,况且就算你舍得挨打受罚,那考核五次以上原等不进者,打四十军棍便要革退,这神机营不同别处营伍,钱粮给得充足,每日饭食也尽管够,一旦遭革着实肉疼,众人多是选拔进营后才敞开肚皮吃了几天饱饭,都是打起精神勤习技艺,保住饭碗为要,若能再挣得几分赏银,那自然好上加好了。
  「一个个他娘还没学会走,便急着要跑了?当心摔死你们几个贼厮鸟!」那教师也是军卒出身,性格粗豪,笑骂了一句后便向众人解释:「没听老话有讲:
  莫患弓软,服当自远;莫患力赢,引之自伾。开始练习让你们用软弓轻箭,射得远而不平,多中靶为上,下一步才是开硬弓,发重箭,让你们射得平而不远,待你们啥时候练到能扯硬弓,射重箭,箭去得又平又远,且又多中的时候,那才算练成了真本事……」
  摸着下巴上的浓须,这弓箭教师得意笑道:「那时候你们的箭,不中则已,中必深入,贼人身中一箭就得躺下,不死也得去他半条命!」
  一众弓兵俱都领会,神情激动,纷纷嚷着请师父指点,教师让众人排好队伍,指着远方所立箭靶道:「看靶子和看贼人一般,不得眨眼,练得就是个眼法,你们初时射箭,尽可往高了瞄,宁可越靶不中,也不要够靶不着,跟他娘没吃饱饭一个鸟样……」
  丁寿在不远处瞧着这队兵士,笑道:「言传身教,浅显易懂,有些意思……
  」
  「这些教师按例都是营内弓箭刀枪火器等技艺精熟者选出,未免有些粗鄙,让恩帅见笑。」跟随身旁的戚景通略微欠身道。
  丁寿笑着摆手,「两军对垒又不是写文章做学问,掉书袋有何增益,我看这样挺好,兵士们也能接纳,只是这些人教授武艺,为众兵师范,劳苦倍常,可别委屈了他们……」
  戚景通躬身道:「恩帅所见极是,按军中之例,这些教习在军兵食粮之外,每名每月加银三钱,外加每月得米六斗,教成全队,请赏冠带名色,教无所成,革其钱粮,不致空靡银饷。」
  「好,你办事,我放心。」丁寿嘉勉地拍拍戚景通肩头。
  「那些人在作甚?」丁寿又指着远处一群兵士,那些人并无何兵器配备,只是肩荷重物,一个个发足狂奔,急趋一里左右,才稍微停歇,转身又跑回原处。
  「练足力。」戚景通道。
  「足力?」
  「人之血气,用则坚,怠惰则脆,劳其筋骨,饿其体肤,君相亦然,况於兵者?」戚景通束手道。
  也就是说不能让丘八们过得太舒坦?丁寿微微蹙眉,「那如何才算练成?」
  「足力么,一气疾跑一里,不气喘才好。」戚景通老实答道。
  五百多米冲刺跑,连口大气都不让喘?丁寿有些牙疼,「那些人肩扛背荷的是甚物件?」
  戚景通望了一眼,「该是沙囊一类,只消分量足即可,末将对此并无许多要求。」
  迎着丁寿疑惑目光,戚景通解释道:「两军作战,必着重甲,平日演训荷以重物,再逐渐加增,待临战即便身披铁甲重铠,亦可身轻体健,进退自如。」
  丁寿嘬了下牙花子,没有多言,转身向别处行去,戚景通急忙跟上。
  又观了藤牌、斩马刀、镗钯等处演练,丁寿终于没忍住,「世显,你为军士打熬筋骨原是好意,只是这些兵士也多是穷苦出身,底子薄,可千万别因小失大,将人都练废了。」
  戚景通垂手道:「恩帅教诲的是,营中所定例规也是旨在练兵之力,不宜过于太苦。」
  丁寿忧心顿消,笑道:「世显果然面面俱到,营内戎务交于你手,我算选对……」
  「小心!」戴若水忽然一声娇叱。
  不须提醒,丁寿已然瞥见一杆长枪挂着风声呼啸飞来,枪头正对戚景通后心。
  戚景通面向丁寿身姿未变,头也不回,左手向后一抄,已将那飞来枪杆牢牢握在手心之中。
  「教恩帅受惊,末将罪也。」戚景通双手捧枪举过眉心,低头请罪。
  「世显身手依旧不凡,看来营中俗务也没教你搁下功夫。」丁寿抚掌轻笑,随手将那杆枪接到手里。
  「咦?」枪入手便觉一沉,足有十斤左右的分量,难怪方才有那等破风之声,丁寿细看手中枪杆,枪头已然去掉,只用韦絮包裹,该是平日练习所用。
  正当丁寿还在查看,七八个军卒已然疾奔而来,一个哨长上前揖了一礼,立即跪倒:「属下人枪法对练,不想一人持枪不稳,被挑飞了出来,惊到贵人大驾,标下罪该万死。」
  「押上来!」那哨长向后一挥手,立有两个军卒被押解着跪在丁寿等人面前。
  丁寿掂量着手中长枪,俯视跪倒二人,身上都穿着厚厚的纸竹护具,满面慌乱。
  「这枪是谁的?」丁寿问道。
  「是小……小人杨淮的,小人该死。」那人许是过于害怕,黄豆大汗珠不停从额头滚下。
  「连兵器都拿握不住,恁地无用。」丁寿半真半假地板起了脸。
  军卒慌忙磕头求告:「小的……该死,将军饶……嘶——」
  那人突然倒抽口冷气,整个面容都扭曲得皱成一团,丁寿眉头一攒,戚景通已经一步抢上,扯下那人身上绑着的护具衣袄,只见肋下淤青一片,手指轻轻一碰,那军卒立即疼得咧嘴龇牙。
  「骨头断了……」戚景通扭头看向丁寿。
  「快带去看军医。」丁寿立即吩咐下去,转目看向另一人,身材瘦削,两腮无肉,看着貌不惊人,没想到竟有这等手劲。
  「你叫什么名字?」
  「小人李隆,见过丁将军。」那人叩首行礼,并无同伴那等张皇不安。
  「你识得我?」丁寿挑了下眉。
  李隆干瘪的唇角带出几分谄媚的笑容,「每月从将军手里领饷,阖营上下兄弟谁不识得您老。」
  丁寿「哈」了一声,「既知军中袍泽都是手足兄弟,何以还下如此重手?」
  「小人岂敢军中生事,所为俱是遵照戚将军吩咐。」
  「哦?」丁寿目光投向一旁戚景通,后者同样拧眉不解。
  「戚将军所定比较之令:军中较艺,相杀如仇怨,不得藏私。故而小人适才未敢留力,失手伤了同伴。」李隆侃侃而言。
  戚景通躬身抱拳,「军中确有此令,末将思虑不周,请恩帅治罪。」
  丁寿挥挥手,「世显治军严明,何罪之有。」
  掂了掂手中枪杆,丁寿笑问:「你枪法如何?」
  「尚可。」李隆道。
  丁寿将枪杆抛了给他,「考校考校。」
  那哨官立即领了李隆等人下去准备,丁寿稍微活动了下手腕,「世显,据我所知,凡是长枪枪头重不过两,以锋利轻快为上,杆轻腰硬根粗,才是军中制式,怎地这李隆习练的枪杆颇有些分量?」
  「不独是他,营中军兵所用器械均分轻重两类,平日将重者运用纯熟,临阵之际使轻者更能得心应手,不至为器所欺。」
  丁寿苦笑,「好吧,想来这是世显你练兵手力之法咯?」
  「恩帅明鉴。」戚景通拱手回道。
  说话的工夫,那边厢已然几队兵士排列整齐,李隆换了把带锋长枪,正在场中跃跃欲试,距他二十步远处立了一张人形木靶,高五尺,阔八寸,目、喉、心、腰、足五处俱有小孔,各悬一寸木球在内。
  有人为丁寿搬来椅子,丁寿领着戴若水入座,吩咐道:「开始吧。」
  站立身后的戚景通挥手下令,「擂鼓。」
  随着鼓声响起,李隆擎枪作势,飞身向前,二十步距离一闪而过,人到靶前枪出如风,咚咚咚咚咚,声如急雨,靶孔内圆球与枪尖碰撞之声连绵不绝,他有心卖弄,连戳五孔足有五遍,最后一势猛地后踵着力一蹬,单臂顺步扎枪,枪锋将木靶穿心而过,方才罢手收枪。
  围观军士轰然叫好,李隆面露得色,到丁寿等人身前收枪行礼。
  丁寿满意点头,对戚景通道:「还算不错,赏他一两银子,算我出的。」
  戚景通应声,李隆欣喜拜倒:「谢大人。」平日营中考校武艺,超进一等方有五分赏银,这一下便抵得他二十次超进之赏,还在众军及贵人面前露了脸,可是多少银钱也买不到的。
  「你也别高兴太早,拿出五钱来给刚才被你伤了的弟兄作汤药费,有难同当有福同享么。」丁寿促狭道。
  还没到手赏钱就少了一半,李隆心头咯噔一下,笑容顿凝,丁寿却是开怀一笑,起身对众军高声道:「众将士,平日训练可嫌辛苦?」
  众人哪敢对上峰所定条例置喙,俱都高喊道:「不苦。」
  丁寿睁圆了眼睛,奇道:「不苦?那看来是要请戚将军给你们再加些操练名目了……」
  戚景通守身持正,治军森严,从不徇私,当管营号头以来选军练兵无日懈怠,神机营上下军兵对其又敬又怕,此时听了丁寿的话暗暗叫苦,立即就有人七嘴八舌道出「辛苦」、「求将主莫再加操」等语。
  丁寿哈哈笑道:「辛苦便好,今日勤操苦练多一分,来日沙场对敌便多上一分活命机会,不管为国为民,还是为家为己,万不可有所懈怠,便是哪天不吃这碗饭了,有这一身本事傍身,去到街上跑马卖解,也能比那些耍把势的样子货们多赚上几钱!」
  众军哄笑,只觉这位丁将军没那许多大道理,说话直来直去,甚对脾性,是个妙人。
  离了此处,戚景通又引着丁寿去看五千下营的马军操练,戴若水悄悄凑到丁寿身边,低声道:「小淫贼,我看那个什么李隆的大枪戳法娴熟,可不像是会失手的样子……」
  丁寿轻笑一声:「那是自然,凭他那杆大枪的戳法力度,真要如杀仇怨般不留余力,仅那一戳便能要了杨淮的命。」
  「你是说……他是故意的?」戴若水杏眼闪动,「那你适才为何不揭穿他,还要给他打赏?」
  「人家确是未违军令,只因那飞来一枪我便处置,倒显得丁某小气,」丁寿耸耸肩,满不在乎道:「况且枪法习练不易,李隆那手」青龙探爪「枪势已达一发透壁境地,阵仗中定是个破甲的好手,用人么,略其细而求其大,有一技之长者皆可为我所用,这就叫宰相肚里能撑船。」
  听着丁寿大言不惭,戴若水抿了抿唇,敛眉道:「可他是伤了同伴骗你的赏银啊?」
  「所以我让他把赏钱吐出一半来,还拿话点拨了他一下,他识相就该晓得怎么做了,再者说……」丁寿向前面引路的戚景通处使了一眼,「这位也是用枪的高手,你当李隆那点小伎俩瞒得过他,既不当面点破,我又何苦做这个恶人!」
  戴若水这才晓得丁寿适才对李隆话中有话,自己竟还担心他被人骗了,真个杞人忧天,恼道:「你们这些当官的,心眼儿太多,也不知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和若水你说的自然句句是真,至于那些大头兵们……半真半假咯,比方说这群厮杀汉要真要去街头卖艺,九成九会被那些打花架子的同行们挤兑得饿死!
  」扔下这句话,丁寿扬长而去。
  戴若水愣了片刻,嗔恼地一跺脚:「缺德!」快步追了上去。
  
  「老爷安好。」闻得丁寿到来,麻全立即跑过来参见。
  丁寿上下打量了一番,只见麻全须发间夹杂的尽是粟米草籽,打趣道:「你这夯货又去马厩里打滚儿了?」
  麻全搔搔头,呵呵傻乐:「托老爷福,小的如今睁眼是马,闭眼也是马,白日里陪着它们在泥地里翻腾,夜里听着它们鼾声入睡,日子过得从没这般快活惬意!」
  「将你这厮派来这儿,可不是单让你快活的,世显,营中战马如今饲养得怎样?」丁寿转头问道。
  戚景通肃穆的神情中终于浮现了几分笑意,「托恩帅洪福,麻全针对营中马政提了许多见解,又定制养驯之法,如今营中战马喂养得宜,踪蹲听令,待过些时日当能驯得进止触物不惊、驰道不削,四蹄迈行皆有章法、既疾且稳的境地,届时骑军可任驱驰调度,景通想见,照此下去,便可请将五千下营军马恢复旧数。」
  一听还有更多马儿可以看顾,麻全喜得抓耳挠腮,急问道:「敢问将军,何时增进新马?这战马可是精贵得很,和人一般,须得选好马种,小心饲养,最终方可成器,马虎不得啊!」
  丁寿笑骂:「你这夯货只晓马经,不通人事,恁多战马一天一斗的豆料,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买的多了若是筹措不出饲料来,我拿你剁了去喂马不成!」
  麻全心思简单,又是与丁寿府里厮混惯了的,听了训斥也不在意,摸头憨笑道:「只消能养马,就是把我做了草料,小人也无二话。」
  「真是憨憨,你都做了马料,还谁人去喂马!」丁寿心知自家这个马夫满脑子都是养马喂马,说多了也是纠缠不清,索性道:「你且耐心等着,那马又不能从天上掉下来,总得太仆寺那里贸得新马,才有的给你调拨吧!」
  麻全不情不愿,垂头嘟囔道:「老爷恁大本事,让太仆寺的官儿听话还不容易,尽是推搪之词,待哪日真用骑军之时,马不堪用吃了败仗,可莫怨是小的坑害之故!」
  「打你这张臭嘴!」二爷还指着神机营给自己争脸呢,出师未捷你就先来个乌鸦嘴,丁寿气得直想抽人。
  戚景通急忙劝阻,「恩帅息怒,故谓马者,人之命也,麻全也是好意提醒,慌不择言,恩帅勿要与他计较。」
  麻全见势不好,抱头溜之大吉,丁寿气道:「瞧瞧,瞧瞧,有这样当差的么,走时连安都不请,到底谁是谁老爷!」
  「麻全性情憨直,并非有意为之,末将亦有纵容之过,念其养马辛劳,恩帅就网开一面吧。」戚景通说的也是实情,营中按职位不同,揖跪皆有定例,行少行多俱是触犯军法,少不得要棍棒伺候,幸好麻全在营中专职饲马,没有正式军职在身,否则以他粗枝大叶的性子,怕是早被打得皮开肉绽。
  丁寿吐出一口浊气,「他这糙人也的确不适合营伍,暂时无人可用才将他顶上,世显你受委屈了。」
  「恩帅言重。」
  不过麻全这鸟人说的话也确有几分道理,太仆寺那里我是该花些心思,大明马政弊端非只在这军营之中,二爷可别要紧时候被太仆寺那群家伙卡了脖子,丁寿摩挲着下巴暗中寻思。
  戚景通不知丁寿把主意又打到了太仆寺上,引着丁寿上了校场高台,一声令下,众军又开始分别演示弓马骑射与冲阵砍杀,霎时间校场中人喊马嘶,铁蹄阵阵,往来驰骋,好一番雄壮声势。
  丁寿看得兴高采烈,忽然想起好像漏了什么,侧头道:「世显,这近兵远兵步战骑战都看了不少,怎地未见有火器习练?」
  戚景通面露窘态,垂手道:「此乃末将谋划不周,本月操练的火药铅子俱已告罄,军士暂无从习练。」
  丁寿不在意地挥了挥手,「欸,这等小事你又何必急着揽过,再去兵部请拨就是。」
  「这……」戚景通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你我关系非比旁人,世显有话但说无妨。」
  「好教恩帅知晓,按弘治元年定例,凡军器除存操备之数,其余皆入库,京营春秋操演所用盔甲、枪刀等件俱军器局开操关领,歇操归还,火器管理更为严格,一应神器每件皆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则令各军神枪等手照名给领,拨给火药马子铅弹等物,赴营从实射打,待到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如系个人损毁,则要惩治赔偿。」
  「这也是应有之义,有何不妥?」丁寿在南京可是吃了流出火器的亏,对严格管理再赞成不过。
  「并无不妥,只是……唉!」戚景通叹了口气,硬着头皮道:「神机营以往操练荒疏,所拨铅药本就不比京营,末将又不愿见众军士饱食终日,急于求成,屡有加操,故而铅药等物耗用勤了些,若不再精打细算,恐耗不过春秋操演。」
  丁寿了然,说白了就是训练量跟上去了,后勤物资没跟上,不过这种在戚景通看来的难题对他而言不过小菜,宽解道:「世显安心练兵,此等琐事交我来办。」
  「又累恩帅费心。」戚景通面带惭然。
  「说的甚话,你这一天到晚长居营中,费的心思可比丁某多多了。」丁寿说笑一句,又摇头叹道:「不过堂堂神机营,竟有一天会为了火药之事发愁,还真是今不如昔,江河日下啊!」
  戚景通同样感慨万千,「遥想当年,太祖高皇帝起兵和州,都督焦玉进献所制火器,太祖观其势若飞龙,洞透层革,盛赞用此取天下如反掌,此后南征北伐,天下归于一统,太宗文帝三犁虏庭,延置神机诸营,以都督焦玉掌管,监制火器,专习枪炮,是以武功远迈前王,抚今追昔,怎不教人汗颜……」
  「焦玉?」这名字陌生得很,丁寿眉头微扬:「可是东宁伯先祖?」
  戚景通欠身回道:「东宁伯先祖襄毅公为天顺年间得爵,且其家为归化达官,与焦都督并无关联,据末将所知,其并无后人在朝为官。」
  「哦?历经高祖文皇二帝,且有如此军功,为何其人其事不见经传?」丁寿好奇,朱八八也就算了,能从他手上活下来的功臣勋贵都是夹着尾巴的超级忍者,那朱小四可是出名的体贴部下,难道也会犯下晋文公的蠢事。
  「这末将却是不知了,据军中皆传焦玉本是贫贱出身,武夷山中偶遇仙长传书,得窥火器之道,不过大明定鼎百余年来所传兵书之中并无火攻之术刊行,也是一桩咄咄怪事。」戚景通拧眉不得其解。
  「想不出来便不要想了,时候不早,该看的也都看了,泾阳那边想必酒宴已然备齐,先祭五脏庙,席上我还有事要说。」丁寿并不在意焦玉和他的手中所谓的火攻奇书,不知古人是不是温良恭俭的儒家品德作祟,凡是写点什么兵书战策都要托些玄学来历,不是偶遇仙人传道就是从哪个莫名其妙的外国人处听来的,总而言之就不是自己写的,有毛病找他们去,想来焦玉也难脱此类,且不管焦玉碰见的是真神还是假仙,以二爷发展的眼光来看,一百五十年前的火器著作便当时真有先进性,也早被滚滚向前的历史车轮抛在脑后,谁他娘还去惦记!
  
  今日并非走阵大操,丁寿只言是心血来潮随处看看,婉拒了神英父子陪伴,但席间该有的应酬还是少不了的,好在恰逢孙洪在宫内当差,省了一个敬酒的麻烦。
  「缇帅今日观感如何?」神英举杯敬酒,笑呵呵问道。
  「泾阳不愧老于行伍,娴熟戎务,执掌神机营不过寥寥数日,部下已有精兵之象,相比丁某尸位素餐,住营之日屈指可数,实在惭愧!」就冲这老儿不贪权不敛财,放手戚景通施为,丁寿就不吝多赞上几句。
  你若是都像今日般将女人领进军营,那还不人心浮动,来了不如不来,神周瞥了眼坐在丁寿身旁举止亲昵的戴若水,心中暗自嘀咕。
  神英开怀大笑,「缇帅过誉,老朽愧不敢当,此皆世显之功也。来来来,贤侄女,且尝尝这道菜,可是京师名厨的拿手菜……」
  听闻戴若水乃戴钦之女,神英登时热络非常,他久镇边地,与戴钦也算旧识,虽与戴若水素未谋面,却自来熟地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俨然以人家长辈自居,戴若水也不知这位胡子全白的老爷爷与自个儿爹交情究竟有多深厚,不敢造次,还真老实了许多。
  神英不住替戴若水添酒布菜,还一个劲儿地夸赞丁寿少年俊彦,文武双全,可谓世间女子良配,想充月老的心思几乎满满写在脸上,漫说丁寿被他当面夸得不好意思,连身后站着的神周都替自家老爷子脸红。
  「咳!」实在看不下去的神周重重咳了一声,心道一声爹,戚景通还在边上,您给儿子留点脸吧!「少将军可是身体不适?」丁寿关切道。
  「哦,劳缇帅动问,标下是有一些困乏。」神周尴尬笑道。
  「年纪轻轻如此不中用,多学学人家戚将军,每日与官兵一同打熬筋骨,何止羸弱如斯!」神英回头训斥儿子。
  老爷子您想讨好旁人,也不必这么在人前损我呀,神周委屈得想掉眼泪,讪讪道:「孩儿谨记教诲。」
  「你且下去吧,为父还要与缇帅叙话。」
  反正也没眼看了,走了好,神周行了一礼,便要告退。
  「少将军留步,丁某还有一事相托。」
  神周一怔,神英已然抢声道:「小犬何人,如何能当缇帅相托,有事尽管吩咐就是。」这就将儿子卖个干净。
  「泾阳当知陛下恩准锦衣卫增补五千军士,另有京营调拨至巡捕营的数千官兵,将与神机营一同操练,少不得还要劳烦诸位一视同仁。」丁寿席上拱手一笑。
  神英哈哈一笑,「区区小事,缇帅放心,无论操演习练,还是每日食粮,俱与营内官兵等同。」
  丁寿笑容意味深长,「丁某之意并非仅此,神机营官兵亦要视巡捕军士等同。」
  神英父子二人四目相投,面露不解,戚景通却先醒悟过来,「大人是说……
  要神机营参与捕盗?」
  丁寿自矜笑道:「不错,当兵的不真刀真枪见了血,终是算不得数,可是鞑子远在塞外,一时半刻也无从寻去,好在巡捕营捕盗辖境不小,就拿域内那些山贼草寇练练手,也未尝不可。」
  神英捻须沉思,「各部官兵轮番出去剿匪捕盗,对外只以巡捕营名号,也无须由兵部指派,确是少了许多麻烦,只是消息一旦泄露出去,恐怕会有麻烦……
  」
  「后续有何麻烦自有丁某料理,泾阳莫非信不过在下?」丁寿嘴角噙笑,眉头微微上挑。
  神英心头随之一跳,转眼变幻笑容道:「岂敢,缇帅乃天子近侍,圣眷素厚,老夫有何放心不下。」
  「如此最好,烦劳泾阳费心安排咯……」
  「小事一桩,哈哈……」
  一老一小二人相视大笑,就将这事定了下来。
  「缇帅,标下我……」神周纳闷,这档子事你们和老爷子定下也就算了,哪有我插嘴的余地,何必单要让我留下不可。
  「少将军勿急,你的事也与此有关。」丁寿笑容神秘,悠悠道:「巡捕营有内外之别,日前丁某向万岁请旨,请增两名参将以都指挥衔分管内外巡捕营……
  」
  丁寿环视席间众人,神英神情疑惑,神周面带不解,戚景通若有所思,戴若水对他们所谈之事充耳不闻,正用筷子和一个水晶蹄髈较劲,好吧,这妞就是个添头,不用在意。
  「内巡捕营负责城内治安缉盗,本是锦衣卫职责所在,丁某拟派北司杜星野出任,至于城外么,少将军,可愿到巡捕营屈就啊?」
  「我?标下愿意!」神周先是一怔,转念便狂喜点头。
  神英白眉微攒,「小犬年轻识浅,怕是难当方面大任……」
  「爹……」神周不乐意了,有这么挡儿子官路的老子么。
  丁寿仰天打个哈哈,「少将军随泾阳多年,长于军伍之中,乃将门虎子,况且在巡捕营还有丁某照应,泾阳还有何放心不下!」
  看着儿子跃跃欲试,一脸期待,神英犹豫再三,只得点头,「那老夫便将犬子托付缇帅。」
  神周喜不自禁,自斟一杯满饮而尽,拍着胸脯道:「爹、缇帅,尽请宽心,管他什么强盗流寇,旬月之间,我定将他们一扫而净。」
  「只怕未必。」一直嘿然的戚景通突然插话。
  「戚将军此言何意?莫是信不过我?」神周嗔目,面带不满。
  「不得无礼。」神英呵斥儿子一句,打狗看主,这戚景通是丁寿举荐过来,私下关系怕是比你我父子还要亲近。
  「戚某岂敢轻视少将军,实乃忧心新训之兵未经战阵,恐在贼手吃了亏去。
  」戚景通正色道。
  「戚将军杞人忧天了吧,一群打家劫舍的乌合之众,有何惧哉!」神周并非不通兵事的膏粱子弟,自少年起便随神英出塞镇边,军务娴熟,按神机营操练之法,新军严加整训便成可用之兵,如何连些贼盗都剿灭不了。
  「畿鲁响马并非寻常流寇盗匪,因京卫屯军杂居其地,人性骄悍,好骑射,聚贼党邀路劫掠,倏忽来去,势如风雨,不可等闲视之。」戚景通脸色凝重,继续道:「反观神机营多为步军,若严阵以待,贼必远遁,我等追之不及,倘兵伍约束不严,还会给贼以可乘之机,少将军不得不防啊。」
  「我却不信,这帮响马还能比鞑子还难对付!」神周年轻气盛,对戚景通警醒不以为然。
  「休得多嘴,」神英教训完儿子,便捋着白须沉吟道:「未料胜,先料败,世显此乃持重之言,新卒未经战阵,陡见贼骑漫天盈野扑面而来,确有阵脚大乱之虞,老夫出入兵间数十年,此等亏也未尝没有吃过……」
  「但不知泾阳可有破解之法?」丁寿可不想自己辛辛苦苦攒下的家底在阴沟里翻了船。
  神英摇头失笑,「教缇帅失望,老朽无非也就是平日严明号令,战时约束阵脚,并无妙计良策。」
  丁寿捶捶掌心,无奈道:「可兵卒愈是不见阵仗,便愈不堪用,总不能因为响马盗势炽难制,巡捕官兵便两眼一闭,听之任之吧?」
  神英与戚景通拧眉沉思,神周事关己任,也绞尽脑汁苦想对策。
  「我有办法!」新葱似的玉手拈着牙筷,高高举起。
  你知道个屁!别给二爷添乱了,丁寿强挤出几分笑脸,「来,若水,吃个鸡腿。」
  丁寿想用吃的堵小丫头的嘴,可惜戴若水并非海兰,对夹到盘中的鸡腿视而不见,一本正经地拉着丁寿手臂,道:「我真有办法,你还记得小姜子吗?」
  「这时候提他作甚?」当着二爷面惦记着千里之外的青梅竹马,丁寿心里还真有些拈酸。
  「你还记得他给爹营里运送火器时半路被马贼偷袭嘛?当时参与护送的都是民夫乡兵,也没怎么见过阵仗,却几下子就将万马堂那些贼人给打得落花流水,抱头鼠窜……」戴若水生怕被丁寿打断,快语如珠,几乎不停歇地将当时情景描述了一遍。
  「妙!」戚景通闻听眼睛一亮,击拍桌案道:「用战车行则为阵,止则为营,以车为正,以马为奇,进可以战,退可以守,我怎没有想到!」
  神英霁颜笑道:「非只如此,车兵还可运输辎重粮秣,永乐八年太宗文皇帝北伐时,便用武刚车三万辆运输粮草二十万石,踵军而行,保证北伐大军无粮草之虞。」
  「兵车内既可藏火器,也可遮蔽兵卒,还可充为营垒,爹,余肃敏昔年总督宣大时所造鹧鸪车不就是可以横结为营,且有将军炮置于车厢,虎尾炮置于角柱,随贼四面所至,皆可移柄而击之嘛!」神周多年的军中光阴并未虚度,立时触类旁通。
  也不怨神英、戚景通两个老行伍一叶障目,明军战车多用于边军御虏,京营将士并未配备,是以一时未曾想起,稍经戴若水点醒,立时融会古今,提出许多建策。
  丁寿抚掌笑道:「用战车环卫军马,可束部伍、为营壁、代甲胄,诚然有足之城,不秣之马,好好好,有事这般敞开了谈,群策群力,还能有何麻烦无法解决……」
  丁寿定了调子,不忘向身旁人挤了下眼睛,恭维道:「若水,此番可幸得有你在啊!」
  清丽白腻的俏脸微微扬起,戴若水朱唇轻抹:「你晓得就好。」
  
  出了神机营,带着几分醺意的丁寿并没回府,而是直接奔向了北安门外的兵仗局。
  「哎呦喂,丁大人,哪阵风把您给吹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啊……」兵仗局太监孙和亲自跑到官署外迎接,那张不知涂了几层粉的煞白面孔直往跟前凑,丁寿强忍着才没将他推开。
  「无事不等三宝殿,丁某此来自然有事请托孙公公。」丁寿懒得跟这位喜好涂脂抹粉的兵仗局太监多废话,打算开门见山。
  「哎呦,这话可折煞奴婢了,您丁大人有事差个人过来吩咐一声就是,奴婢岂有不听命的道理。」孙和简直可谓剖肝沥胆,义薄云天,瞧那样子恨不得将心掏出来送给丁寿。
  「孙公公执掌兵仗局,责任深重,丁寿岂敢那等轻慢处之。」
  「什么深重不深重的,不过是万岁爷和刘公公他老人家恩典,赏奴婢的一口饭吃,这点体面可不够在丁大人您面前抖威风的!」孙和呵呵笑道:「来来来,咱们进去说。」
  说着话孙和便亲热地要挽丁寿手腕,旁边戴若水抢先一步将那只手抓在了手里,随即敛衽一礼,莞尔道:「小女子见过公公。」
  「这位姑娘是……」孙和一把抓了个空,好像才发现旁边还有一个活人。
  「山西副总兵戴将军的女公子。」丁寿笑着为二人引见。
  「果然是将门虎女,名不虚传,呵呵……」孙和盯着二人好似连在一起的手掌,尴尬地搓了搓自己那同样涂了厚粉的白腻双手,干笑几声,延臂道:「里边请。」
  借着孙和前面引路的空当,戴若水传音道:「小淫贼,你和这个不阴不阳的太监很熟络么?」
  丁寿同样传音入密回道:「我是和他不熟,但他似乎特别喜欢与我亲近。」
  「他身上的脂粉味教人浑身不适,今后不许你和他走得太近。」戴若水悄悄警告。
  丁寿一声苦笑,这丫头怎生还和太监吃起味儿了。
  进了厅堂,分宾主落座,丁寿略过寒暄,直言道:「孙公公当听说,锦衣卫又要增补五千军士,这衣甲军器少不得还要劳烦公公,这里先行谢过。」
  工部虞衡清吏司掌管的军器局负责为京营将士制造提供军器军装,恩给巡捕营的衣甲自由他们来管,不过锦衣卫名属侍卫上直军,其所用的军器仪仗等则要由内府监局统领的兵仗局负责。
  「奴婢还当什么事呢,兵仗局不就干着这个差事么,何用您丁大人特地来寻咱家说一声,呵呵……」孙和掩唇娇笑,丁寿顿感一阵恶寒。
  丁寿瞥了眼蛾眉紧蹙的戴若水,故意叹了口气,「没法子啊,陛下垂爱委以重任,朝堂上一双双眼睛都在盯着,丁某怎敢稍懈……」
  孙和仿佛感同身受,跟着唏嘘道:「丁大人为国操劳,着实辛苦!」
  「所以,」话锋一转,丁寿又道:「若是孙公公不嫌见累,可否允丁某亲自去武库拣选一番,若是陛下垂问之时,敝人也好心中有数。」
  孙和笑道:「丁大人这等身份尚且亲力亲为,奴婢怎敢谢拒,丁大人,请…
  …」
  别看孙和举止打扮女里女气,做事还真有说干就干、雷厉风行的爷们气概,当即便引着丁寿去兵仗局武库。
  「兵仗局承造军器共有盔二十三种,甲二十一种,弓、箭各六种,刀十九种,枪二种,仪仗兵器九种……」
  「丁大人请看,每副铁甲领叶三十片,身叶三百零九片,分心叶十七片,肢窠叶二十片,均用石灰淹里软皮穿甲;青布铁甲,每一副用铁四十斤八两,选用厚密青白棉布,火漆小钉钉甲……」
  「表里异色鸳鸯战袄,长四尺六寸,装棉花绒二斤,裤装用细密阔白棉布,实以真正棉花绒半斤,染青红绿三色,俱是身宽袖长,(革翁)鞋长为九寸五分至一尺或一尺二分,密衲坚完……」
  武库之中孙和如数家珍,丁寿却左右顾盼,心不在焉。
  不知何时,孙和已停了介绍,含笑道:「丁大人,对这些衣甲军器可还满意?」
  「啊?满意,十分满意!」丁寿随手拾起一把倭腰刀,手按刀柄,「呛啷」
  一声,出鞘半尺,只见刀光如水,锋寒逼人,确是杀人利器,并非倭国朝贡贸易进献而来的文玩样子货。
  收刀入鞘,丁寿环顾四周堆积如山的军械器具,狐疑道:「听闻兵仗局还承造火车、火伞、各式将军炮、神铳等火器,怎地未曾见着?」
  孙和端详二人,嘴角露出几分若有若无的笑意,「丁大人此来非只为锦衣卫新军衣甲吧?」
  丁寿干笑几声,「孙公公也晓得丁某如今在神机营里兼差,对火器自然也多些兴趣。」
  「一应神机火器干系重大,若是泄露出去奴婢的罪过不小,自不会同寻常军器堆放一处,大人要观,奴婢不敢不允,只是旁人……要暂且回避。」孙和扫了一眼戴若水,其意自明。
  戴若水才要说话,丁寿已然道:「若水,你在外边等我。」
  「丁大人,这边请。」孙和延臂一礼,当前带路。
  「小淫贼,离着他远些。」戴若水厌弃地盯着孙和背影,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放心。」二爷便是卖身,也得挑个好买主啊,丁寿暗道。
  火器仓库深藏地下,外间守备森严,内中阴凉干燥,孙和一边在前引路,一边道:「丁大人来得巧,朝廷火器通常集中在三、九两月承造,刚刚有一批完工的送来。」
  「为何独选中在这两月?」丁寿背负双手跟在后边,倒不是为了崖岸自高的摆谱充样,实是担心被孙太监给趁机牵了手去。
  「只因这两个月天气温暖适宜,利于铜水凝结,」孙和行至一间石室外,命守卫军卒打开石门,展臂笑道:「丁大人,您先请。」
  丁寿也无暇客气,当先走了进去,只见室内空间甚广,整齐排放着斩马铳、手把铜铳、手把铁铳、碗口铳等各式火器,他拾起一把铜手铳,轻抚铳身,发觉其上还刻有铭文。
  「皇明所造火器每支都有其编记,除书制造某年某月某日外,以」天、奇、武、英、功、胜、神、电、威、烈「等字作首字,以为形制,后加数字为序,一眼便可知其产量。」孙和解释道。
  丁寿手中的铜铳是一杆火门枪,火门之外有药池可开闭之火门盏,用来直接点燃引火药。
  拿着比量了一番,丁寿道:「这东西可结实牢靠,不会炸伤了人吧?」大明火器爱炸膛的传闻他在后世可没少听过。
  丁寿这话可是有些质疑孙和的业务能力,这太监也不恼,微笑道:「按大明例制,火器制成后,由科道言官每三月检视一次,从兵仗局任取一件样品和成品比较,再行试放,验放无误方能收贮,至于各地卫所征解入京的军器则由兵部和工部各派员在试验厅会同试验,合格的收存备用,不合格的下令重造,怎会有残次之物入库……」
  稍微顿了一顿,孙和面上笑意更盛,「况且而今刘公公又有严令,所造军器不堪者地方提调三司及军卫有司正官并管局官家产罚没入官,奴婢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拿自己的身家性命开玩笑。」
  丁寿对老太监严刑峻法习以为常,并不见怪,只是手中这个东西……
  「这式样打洪武年就开始有了吧,怎地也不更新研制些新花样出来?」 即便后世不是军迷,可没吃肉也见过猪跑,丁寿还真看不上这些老掉牙的玩意,随手就丢在了一边。
  孙和微微躬身,「怎能没有研制新品,兵仗局干的就是这个,不过兵事非同小可,欲善其事,先利其器,有新样火器研制出来,首先由军器局出样,再由兵部试验,果真便利可用者,便宜请朝廷拨银多造,至于似非所宜的,则谏言不应多制,可少出样品,送边镇验证其用。」
  若非看中了兵仗局推陈出新这个职司,二爷何苦与你多磨牙,丁寿微微撇嘴,记挂着另一桩事,左右看看,「既有枪铳,怎不见有铅子儿火药?」
  「火药?」孙和一怔,随即轻笑道:「丁大人说笑,兵仗局毗邻皇城,将火药存在此处,万一有何意外,我这小衙门毁了不打紧,可要是惊了圣驾,如何担当得起啊!」
  没存在这儿,那皇城里的火药局就更别指望了,丁寿心中失望,不免挂在了脸上。
  孙和歪歪头,看着丁寿笑道:「丁大人此来,到底因为何事,如今此间并无他人,可坦言相告了。」
  娘的,这些宫里混的,也没哪个傻子,还是直来直去的好,丁寿索性挑明,「丁某此番全为了神机营操演所需的枪药铅子。」
  「教场所用的军器和火药不都堆积在东条儿胡同的枪局里么,神机营差人去取便是。」
  跟二爷装糊涂?丁寿皮笑肉不笑道:「若是领出来的还够用,丁某又何必劳烦公公,神机营操练得勤,那点儿枪药不够塞牙缝的。」
  「那便让兵部照会工部,命盔甲、王恭二厂再拨即是,想刘、李两位堂官没哪个敢驳了丁大人的面子。」
  「丁某自信会有这面子,只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前番因着地方军器缴纳之事,处置了戊字库侯宽等上下一批人,加上锦衣卫刚抄没了姜荣,谁知道工部中有谁会不会心存芥蒂生出事端……」
  「再则为了给陛下早些训出一支强军,神机营加操可不会少了,外朝那些眼皮子浅的言官若只盯着枪药铅子那些小账聒噪,丁某可没那些闲工夫与他们天天磨牙打嘴仗,是以……」丁寿满面笑容看向孙和,「还是一劳永逸的好。」
  还有一点丁寿没提,兵仗局掌有研发之责,神机营火器乃是必需之物,如今又要筹建车营,那些新鲜物件他要抢先一步配备在自己手里。
  孙和听了丁寿的话脸上笑开了花,「丁大人是明白人啊,咱们自家人,奴婢这儿可不就是比工部管的军器局更贴心嘛!」
  说话就说话,你上什么手啊,有求于人的丁寿只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一只手被孙和握起,孙太监的那双手冰冷滑腻,感觉就像两条鲶鱼盘在自己手上,引得他汗毛倒竖,强忍着才没把手抽出来。
  孙和轻拍着丁寿手背,自顾道:「丁大人可是给咱家出了个难题,给您交个实底儿,京营一年操演要打掉铅子儿二百多万个,莫道咱家下辖的火药局,就是算上军器局的两个厂,那些东西也是僧多粥少,入不敷出。」
  「孙公公的意思是事情办不了?」丁寿语声转冷,孙太监只要敢点头,他抽手就赏他一大嘴巴,当二爷便宜好占嘛!
  「难办归难办,可丁大人的事儿再难奴婢也得办啊,」孙和没有把丁寿手放下的意思,兀自不休道:「丁大人来找奴婢是赏我这个脸,否则直接去寻万岁爷和刘公公,结果不都是一样……」
  算你小子明白,丁寿这几天请讨太多,有些抹不开面子对小皇帝张口,何况神机营那里还有与刘瑾赌气别苗头的心思在,非到万不得已,他也不愿去求刘瑾。
  「不过枪药这些东西非同小可,朝廷三令五申密切关防,漏泄火器者治以重罪,非是咱家信不过大人您,那神机营人多手杂的,万一有个疏漏……」
  丁寿把手从孙和那双鲶鱼似的两掌间抽出,冷冷道:「孙公公也不妨有话直说,想要多少?」
  「丁大人误会奴婢啦,咱都是为万岁爷当差,能干那昧良心的事儿嘛!」孙和一脸委屈幽怨,「奴婢只想着有甚由头,可以光明正大地照看着那些玩意儿,便是有人追查起账目来,也多个人证说头不是?」
  丁寿吸了口气,「神机营右掖尚差个管营内官,孙公公可愿屈就?」
  孙和躬身便是郑重一礼,「奴婢谢丁大人赏。」
  「如今孙公公的账目可说得清了?」
  孙和讶然道:「有甚可说的,兵仗局借神机营教场试验枪炮,费些枪药铅子再正常不过……」
  「铅子儿不是入不敷出么?」
  「每年花许多银子养那些匠夫图个什么,日夜赶工就是了,再不然便多招纳些人来,」孙和一拍胸脯,「丁大人放心,一切尽包在奴婢身上。」
  「那枪药呢?硫黄、硝石可都贮在广积库,那儿和戊字库一般,可也是工部的人……」
  孙和奸笑一声;「丁大人您就宽心吧,咱大明几时缺过硝石啊,山陕、湖广、河南、四川尽多石硫磺,硝石等物皆是官卖,私自煎硝的都治以重罪,没有地方抚院兵道开具的商引,商贩无法完税贩运,只消奴婢这里出个条子,不管是山西产的盐硝,还是山东产的土硝,便是四川也会有人源源不断的把货送来,奴婢只担心神机营的军卒打不完呐……」
  丁寿这才算放了心,「四川远在西南,道阻且长,还有人受这个辛苦?」
  「那可不,一年几十万斤的产出,地方上吃不下嘛。」
  「哦?巴蜀之地还真是物产丰隆,名不虚传。」丁寿随口道。
  孙和道:「自古硝出陇道,剑州江油便恰在阴平道上,硝石蕴藏,出产丰富,也不足为奇。」
  阴平古道?江油?丁寿努力将这些地名与脑中的职方司地图对应,霍然一惊,「那江油可是接邻龙州?!」
  
  丁府门前迎来送往的吊客不断,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宅门里什么贵人往生,只有丁府中人自己晓得,纯是自家老爷狗拿耗子主动揽上门的丧事。
  「不是说陆郊在京中没什么亲友吗,怎地每天从早到晚丧客都没断过?」丁府门外,戴若水望着来来去去的吊客,甚是奇怪。
  「穷在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陆郊下狱的当口自没什么亲朋好友,可如今复了功名,那些同年故旧还不过来慰藉一番,岂不失了礼数!」丁寿一脸铁青瞅着往来人群,冷笑道:「何况陆门还出了个清门烈妇,不闹得人尽皆知,如何对得起一番苦心!」
  「颜氏就在后院住着,前边这样大张旗鼓地给她办丧事,她也不忌讳一二…
  …」戴若水嘟着樱唇,搞不清这些人的古怪心思。
  「心都死了,还忌讳这个!」丁寿一声嗤笑,「听闻自己一死还能给陆家与儿子挣得清誉声名,她唯有苦笑罢了……」
  「可怜人,荒唐事……」戴若水螓首轻摇,惋惜道:「她如今心丧若死,岂不成了徒具形骸的行尸走肉?」
  「也未必全就心死,听人说她夜半常到陆郊窗下徘徊,少有的几次对谈先生开口,也是问她儿子若伤心过度,可会留下隐忧之类……」丁寿无奈叹了口气。
  「灵堂摆在这里,她自然就静不下心,小淫贼,这出闹剧还要到什么时候?
  」
  「三日停丧已过,朝廷追赠赐额也都下来了,明儿就让他滚蛋!」丁寿成天看着自家府里的灵棚也觉碍眼。
  「唉!」戴若水触景伤情,少有的多愁善感,「女人守寡真是不易,小淫贼,你要引以为鉴,以后莫要干这混账事了。」
  丁寿黑着脸道:「放心,我想出了个釜底抽薪的主意,今后再想糊涂也没机会了……」
  
  刘瑾端坐榻上,目光从在座几位阁臣面上掠过,「今儿请几位大人来,是有一建白,烦请几位阁老票旨。」
  李东阳等人面面相觑,往日一应章奏刘瑾均可任意批答,几人也不过是做做样子,哪还有可辩驳余地,今日怎地这大太监突然转了性子,客套了起来。
  焦芳率先道:「内相革除旧弊,刚正英明,所陈之事均是忧国恤民之见,我等自无不可。」
  「焦阁老客气了……」刘瑾哈哈一笑,众人才要跟着附和几声,却见那刘瑾笑容忽地一敛,几人不禁心头一跳,不晓得又是何等严苛之法将要推行。
  「诏令:民间寡妇尽嫁;家有亲停丧未葬者,尽焚之。」
  注:
  1、焦玉这个人很有意思,《中国军事史略》、《中国化学史话》等兵器学技术史都提到过他,对他和他的著作相当推崇,日本火器史专家有马成甫认为焦玉是神机营第一任都督,封东宁伯,把焦玉献火龙枪作为制造金属火铳的起始年代,不过如小说中提到的,东宁伯一脉其实是蒙古达官,而且《明实录》里也没有关于焦玉的记载,以上学者多是根据流传最广的《火龙经》序和「永乐十年东宁伯焦玉」题名认定,不过《火龙经》真正问世时间已经是明中后期,所以也有学者认为《火龙经》为伪作,且否定焦玉其人真正存在。但是署名焦玉流传的火攻书还有其他几部,其中《海外火攻神器图说》中序题名为「永乐十年仲春吉旦东宁焦玉自序」,将作序时间精确到永乐十年二月初一,且并没有伯爵一说,更为可信,翁同龢手跋《火龙神器阵法》末尾载:「兵部蒙溪张尚书阅神机营,偶见神枪、神炮凿祖焦玉名字」,可见焦玉的确监制过神机营火器,清人刘耀椿跋《海外火攻神器图说》载:「火攻神器图,前有焦玉叙,自云得之仙传,署其里籍曰」东宁「。宁国元(代)属江东道,(焦)玉元人入明者,盖亦宁国人」,由此可以推论后人应该是把籍贯东宁的焦玉附会成了东宁伯焦礼一系,毕竟《火龙经》多是手抄流传,明人连武功秘籍都有抄错的先例,有些疏漏在所难免,以上也只是一些学者推断,还是那句话,历史资料,大家兼听则明。
  2、中国使用战车历史可以上溯几千年,尽管《明史》中载嘉靖三十七年,「(俞大猷)尝以车百辆,步骑三千,大挫敌安银堡。文进上其制于朝,遂置兵车营。京营有兵车,自此始也」,但实际上虽然在嘉靖后期京营才配有专门的车营,但京营运用兵车的时间要远早于嘉靖,土木之变的北京保卫战「京城内外约有千辆取为战车,车列四周,步骑处中,车厢用铁索连木板,藏神铳于内,俟交阵始发,每车刀牌手五人,乘间下车击敌,敌退则开索纵骑兵逐之」,嘉靖三十年也有「五军营战车官军四千二百人」,至于边军在更早的成化、弘治年间便分别组建过一些车营作战,正统十二年九月大同总兵官朱冕等也请用战车备战。
  3、嘉靖二十九年题准:兵仗局将一应神器每件书营司队伍姓名。如遇上操、就令各军神枪等手径赴该局照名给领。仍给火药马子铅弹,赴营从实射打。住操之日送局交收。如有炸破不堪者,告明看验交缴,另铸给用。
  4、西安门试验官厅设立于嘉靖年间。
  5、(刘)瑾又令寡妇尽嫁及停丧未葬者尽焚弃之(《明武宗实录》)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12/02 00:34:29

第五百〇三章 起死回生阴阳合 感天动地节妇吟
  借着昏黄烛光,只见棺中颜氏静静仰卧,面色苍白如纸,生气全无,丁寿心存侥幸,探手伸入棺内,拾起颜氏一只手腕。
  「丁大人,你……」若是旁人有这等亵渎亡母遗体的行径,陆郊定要冲上前不肯干休,可面对眼前之人,他却生不起这份勇气。
  虽然因为丁二忘性大的缘故,锦衣卫把陆郊拿入北司后便扔了不管,他皮肉上并没受什么罪过,可这次诏狱体验之旅对陆郊心理摧残之大简直不能用笔墨形容,每日耳闻目睹身边狱友被锦衣卫的酷刑折磨得遍体鳞伤,出去时还是生龙活虎,再关进来就是一堆烂肉,寻死的力气都生不出来,陆郊一个涉世未深的读书种子几曾经历过这个,无日不在胆战心惊之中度过,颜氏若再晚来几天,恐怕不用过堂,陆郊自个儿就能寻了短见。
  因而今晚一见丁寿带人前来,他只当他的案子又生波折,险些没吓尿了裤子,幸好丁寿及时阐明来意,陆郊才算勉强留住了那点颜面,只是说来祭灵吊唁,你摸着我老娘的手不放算怎么档子事!!
  幸好丁寿并没有进一步动作,把脉半晌后轻轻一叹,将颜氏的手重又放回摆好,临了还不忘扯衣袖替她遮住那两枚断指伤痕。
  看着颜氏颈下清晰可见的青紫勒痕,丁寿静伫不语,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自责愧疚萦绕心头,挥之不去。
  「大人……」陆郊再度发声提醒。
  丁寿醒悟自己失态,转回身这才有心思端详陆郊,只见当日文会那位风采翩然的美少年如今已是形销骨立,一脸憔悴,不禁慨叹世事无常,劝道:「令堂归天,始料不及,牧野万要节哀,保重身体为上。」
  陆郊擦了擦肿胀如桃的一双泪眼,悲声道:「家母一生辛苦操劳,学生本想功成名就后膝下承欢尽孝,不料遭此惨变,子欲养而亲不在,怎不教人痛煞!!
  」
  丁寿一声喟叹,「令堂节烈,不让须眉,本官有意上表朝廷,追赠令堂为敕命安人,以六品之礼安葬,不知牧野之意如何?」
  陆郊闻听惊喜不已,自来妻以夫贵,母以子贵,命妇品级都是随夫、子之官衔爵位而定,他虽被复了功名,却还没被朝廷授官,便是那进士及第的一甲吕楠三人,如今也不过是七品编修,倘若母亲能得六品封赠,丧事必能风光大办,也算备极哀荣。
  陆郊撩袍下拜,「大金吾如肯玉成家母哀荣,学生感激不尽,亡母九泉之下亦当含笑。」
  「牧野请起。」丁寿才要搀扶,却见陆郊「咕咚」一声,摔倒在地,人事不省。
  丁寿吓了一跳,急忙探查后发现他不过是身体虚弱,连番大悲大喜,以至心神激荡而昏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一道真气汇入背心,陆郊低吟一声,缓缓苏醒。
  「学生失礼,教大金吾见笑了。」陆郊面色苍白,声音微弱。
  「来人!」丁寿吩咐进门的几个手下:「立即带他去见郎中。」
  「不……学生还……还要为亡母守灵……」陆郊断断续续说道。
  「你这个模样什么也干不了,令堂怕是也不愿见你如此作践身体吧?」丁寿不由分说,命手下将陆郊带走。
  丁寿回身凝望着颜秀灵牌,忽然一声冷笑,「哀荣?那不过是给活人看的,丁某人何尝又不是为自个儿求个心安,颜氏,你心里可曾怨憎于我?」
  「你想知道直接问她不就行了!」灵堂中突兀响起的女声把丁寿吓得不轻,一回神才想起身边少了一个人,羞恼喝道:「若水!!」
  「嗯?」戴若水歪着头从棺材后钻出。
  「你在干什么?」丁寿蹙眉,还以为闹鬼了,差点吓死二爷。
  「别说废话啦,迟了就来不及了。」戴若水并不答话,反催促起了丁寿。
  「什么?」丁寿懵然。
  戴若水直截了当,脆生道:「脱裤子!」
  「啊?!」丁寿嘴巴张得老大,「干嘛?」
  「行房啊。」戴若水俏目圆睁,一本正经地说道。
  「咳咳……」丁寿好悬没被自己口水呛死,眼睛无意旁边一瞥,扫见几个手下锦衣卫正在廊下探头探脑,立时恼羞成怒,呵斥道:「滚出去!」
  待部属慌不择路地退出了院子,丁寿看看左右,干笑几声道:「若水,大哥晓得你的心思,大哥也不是对你没那意思,只是如今这境地……实在是施展不开,待咱们回去,大哥我一定……」
  丁寿不是没有在灵堂「办事」的经历,可今时不同往日,一来对颜氏心中有愧,他不愿对亡者不恭;再则义庄中不时传来的阵阵腐烂气味,也着实让他提不起兴致;更重要的是既然戴丫头已经有了这个心,反正早晚嘴里的菜,又何必急在一时呢。
  正当丁寿搜肠刮肚想着怎样安慰戴若水,显得自己并非不识抬举,切莫打消了人家小姑娘主动献身的积极性,怎料戴丫头柳眉一竖,讶异道:「你对我有意思?有什么意思?」
  「啊?不就是……你说你那意思,然后我就……那个意思,咱们回头再好好一起意思意思,就先不要在这里意思……」
  丁寿乱七八糟一通「意思」,将戴若水绕得头晕脑胀,玉手连摆道:「停停停,你到底说的什么意思?」
  「不是你要在此行房嘛?」丁寿莫名其妙,话都挑明了,你这倒霉丫头还跟二爷装什么糊涂!
  「是啊,」戴若水点头称是,又奇道:「又不是和我行房,你胡乱扯什么意思?」
  「不是和你?!」丁寿茫然四顾,这里还有别人吗?他一指棺材,没好气道:「总不是和她吧?」
  戴若水颔首:「对呀,除了她还能是谁。」
  「若水,你这玩笑开得有些过了!」丁寿是真个动了火气,虽说平日里一口一个小淫贼的叫着,丁寿权当是二人间的昵称,并不以为意,可好歹人死为大,你让二爷我奸尸算怎个意思!
  「谁和你开玩笑,你快些,待她胸口那丝热气散了,可就真救不回来啦!」
  戴若水黛眉轻颦,跃上架棺材的春凳,连声催促。
  趁热也不行啊,那毕竟是个死人……等等,丁寿眼睛一亮,「你说颜氏还有得救?」
  「然也。」戴若水得意点头。
  「靠行房来救?」丁二只把女人活活肏死过,可真没有把死的又干活了的经验,想来都觉不靠谱。
  「少见多怪,」戴若水樱唇一扁,笋指点着丁寿数落道:「房中之法玄妙无边,或以补救伤损,或以攻治众病,或以采阴益阳,或以增年延寿,个中三昧岂是你这凡夫俗子所能参悟的。」
  看着戴丫头摇头晃脑自命不凡的模样,丁寿咬咬牙,且让你得意一阵,毕竟救人为先,那天地仙侣精通道藏,或许确有起死回生的房中秘法也说不定,情势紧迫,丁寿二话不说,赌气开始宽衣解带,戴若水同样也不再多言,埋首棺内,将颜氏的马面裙及贴身下衣一一解去,待她重新抬头,丁寿已然脱了外袍,掐着腰赤着下体,示威似的站在面前。
  「咦?男人麈柄是长这样的啊!好像和书里不太一样……」戴若水一脸新奇地打量起丁二耷拉在两腿间的「宝贝」。
  冷朋秦彤那两个老家伙都教了些什么啊!本想给这丫头个难堪,没想戴若水好奇宝宝的模样倒让丁寿觉得尴尬起来,匆忙用手挡住要害,咳嗽几声略作掩饰,「咳咳,那个救人要紧,回头再让你细看。」
  「好稀罕么……」戴若水「切」了一声,俏脸上满是不屑,命令道:「进棺材吧。」
  这话怎么听着这么别扭,丁寿一脸苦相,迈步进了棺材。
  颜氏依旧静躺在棺内,双目微阖,因戴若水适才解衣之故,两手软绵绵摆在娇躯两侧,身上袄衣还算齐整,只是下身裙裤尽褪,丰润修长的一双玉腿也露出大半,丁寿试探轻触那裸露在外的雪白肌肤,只觉入手冰冷,恰此时院内阴风忽起,木叶哗啦啦乱响,房门窗槅被吹得开阖晃动,屋内烛光摇曳,映得颜氏惨白面容忽明忽暗,透出一重阴森诡异。
  饶是丁寿平日不信鬼神,此情此景也不禁让他心中打鼓,不觉又迟疑踌躇起来,转首问道:「若水,不是丁大哥不信你,适才我已探查,颜氏脉息全无,全没半点生机,你确认可还救得过来?」
  「应该……也许吧……」事到临头,戴若水也心中打鼓,不敢将话说死。
  「什么叫也许?到底有没有准儿?」丁二声音趋厉,老子裤子都脱了,你此时却道还没把握,当和女尸交媾二爷没心理负担的嘛!
  丁寿言辞激烈,戴若水面上有些挂不住,俏目一翻,恼道:「我又没有试过这法子,我怎生知道功效?再说能不能把人救活,也得看你中不中用,哎,你休多话,人到底救是不救?」
  人在矮檐下,不得不低头,祸既然是自己作出来的,也只能咬牙认了,丁寿吐出一口浊气:「怎么救?」
  「等等啊……」戴若水探手入怀,取出一卷绢册,匆忙翻阅。
  丁寿险些被气得喷出一口老血,合着你是现学现卖啊!
  好在戴若水翻书速度很快,没等丁寿忍不住出言奚落,便欣喜嚷道:「阴阳和合渡气疗法……找到了!」
  丁寿立即把头挤了过去,只见戴若水翻看绢册那一页上画着许多男女裸相,或坐或立,姿态各异,每一幅画均是工笔精描,惟妙惟肖,旁边还有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标注,借着堂前微弱烛光,他仅隐约看清裸相身体用红线描绘的几道经络。
  「还精补脑……」丁寿轻声念出,不禁吐槽道:「这是要把精水沿着督脉运进脑子?怕不是得中风吧?」
  「嗨,哪个要你看了!?」戴若水闻声立将绢册往怀中一掩,防贼似地板着俏脸道:「《天地秘箓》乃师门宝典,外人不得擅观。」
  丁寿撇撇嘴,不以为然,天地仙侣那两个老不修,画了本春宫册子教徒弟,鬼知道安的什么心,「不看就不看,可你得告诉我如何做啊!」
  戴若水俏目横了他一眼,埋头细看,瞬间玉颊微红,吞吞吐吐道:「嗯……
  男子跌趺,女环抱男颈盘坐,四臂相拥……」
  丁寿依言将颜氏尸身扶起,分开她两条雪白大腿,托起丰润臀丘置于自己左腿之上,又将她双腿盘绕在自己腰后。
  戴若水又期期艾艾道:「玉茎抵阴窍,夹脊双关,凝神气穴……」
  「若水,且等等……」丁寿突然出声打断。
  棺外的戴若水微微一怔,「又怎么了?」
  丁寿强挤出几分笑容,干巴巴道:「麻烦若水你先转过身去。」
  「救人要紧,你还有甚避讳的!」戴若水忿忿往棺沿上拍了一巴掌,这家伙几时变得这般不爽利。
  丁寿苦着脸道:「便当大哥求你,少时你便可转过来。」
  见丁寿说得可怜,戴若水纵然不愿,还是娇躯背转了过去。
  丁寿抓紧时机,立时伸手下探,握住了自家宝贝,紧着套动了几下,暗暗叫苦:怎地这时候犯了疲软,若教戴丫头知晓,还不让她笑掉大牙!
  其实也莫怪丁二关键时刻掉链子,三更半夜在这周边陈尸的义庄之中,对着一具女尸还能「性」致盎然,那丁寿便是心理和生理上都有些怪癖了。
  越是急迫,胯下那物件便越是不肯给力,丁寿心内如焚,便无暇顾及扶持颜氏,颜氏身子忽地向后一倒,幸得他眼明手快,及时揽住了腰身,才没让尸身重又跌了回去,不过颜氏这半截身子后仰,立将丰满的胸脯曲线尽皆展露出来。
  乾清宫内看她柔柔弱弱,没想还这般有料,丁寿在那双高耸的胸脯上溜了一眼,心中顿时生出个主意。
  「阿弥陀佛,百无禁忌,颜氏,丁某确有对你不住之处,但此刻并非有意不敬,实在事急从权,真能救你还阳此等小节也不必拘泥,倘若事有不遂……你泉下有知,冤有头,债有主,都是姓戴那丫头唆使我干的,你托梦去找她算账……
  」
  丁寿心头絮絮叨叨,手上却没丝毫含糊,一手揽着腰,另一手顺着交领袄衣便摸了进去,一把握住胸衣下的柔软香峰,大力揉搓,许是因为人下世未久,那丰盈乳肉还弹性十足,与活人无异,五指在肉感细腻的酥胸上恣意拿捏把玩数下,胯下巨阳立时高高耸起。
  趁热打铁,丁寿撤回手来,将坚硬如铁的怒涨阳物对准毛茸茸牝户,一挺到顶,尽管没有配合,柔软腔道包裹中的快感还是让他不禁发出了一声轻哼。
  「你哼哼唧唧地干什么呢?究竟好了没有?」戴若水娇躯背对,自不晓得他所干勾当,只是不耐催促。
  「好啦好啦,你转过来吧……」丁寿以老树盘根之姿,将颜氏重又抱住。
  戴若水扭回身,向二人交合处觑了一眼,也看不真切,只确认问道:「好了?」
  丁寿点头,「你说下步如何做吧。」身旁一个俏丽美人儿莺声呖呖讲解男女之道,怀中搂着半裸少妇的艳尸交合,他还真觉到几分异样刺激,二爷莫非还有点「冰恋」的潜质。
  「下步?」戴若水翻着《天地秘箓》,诵道:「夹脊双关,凝神气穴,抱元守一,气沉丹田……」
  实则天下万法不离其宗,无论道家房中术,抑或密宗欢喜禅,俱是追求空乐之境提升修为,与内家高手勤习内功,修炼吐纳寻求的空灵境界异曲同工,只不过旁门八百,左道三千,有所谓采补派功法,为求速成,损人利己,采阴补阳或采阳补阴,丁寿所习天精魔道,便是其中佼者,天魔功法讲求吸而不吐,待彼方其关始开,气泄津溢之际,受气吸津,进而炼精化气,增进功力,而天地一门所修法门是阴阳互根互用,阴在内,阳之守,阳在外,阴之使,阴阳迭运,相辅相成,戴若水所授这篇阴阳和合渡气疗法,便是利用男女一方以真气导入对方体内,引得对方体内气机响应,从而阴阳并济,疗伤救命。
  丁寿既通此理,功行自然顺畅,从阳锋精窍中导出真气,通过颜氏丹穴池,灌入丹田,缓缓循行周身经脉导引气机,终于发觉她尚有一缕心脉将断未断,惊喜之下,他连忙凝神提升功力,将她那微弱欲断的心脉缓缓修补提增,约莫过了一个半时辰,颜氏苍白面容终于渐现血色,鼻端也渐有气息喷出。
  戴若水见了此景,欣喜道:「好啦,她这条命总算救过来啦。」
  可惜二爷如今觉得自己很不好,眼见颜氏还魂好转,他忧心既去,淫思顿起,随着怀内娇躯逐渐有了温度,那阴腔嫩肉似乎也添了几分生气,温热腔道裹夹之下,丁二分身涨得生疼,偏偏这劳什子什么阴阳和合渡气疗法只是运气引导,并不需他作何动作,戴若水那丫头又在一旁紧盯着,他连稍微动上一动假公济私的机会都没有。
  「快出来,我来替她把衣裙穿好。」戴若水催道,丝毫不体会鸡儿憋得梆硬的丁二痛苦。
  机不可失,时不再来,抱着怀中柔软娇躯,丁寿心下一横,装模作样抱着颜氏身子将她放平,未等起身,忽地惊呼道:「外面有人!」
  「啊?」戴若水娇躯一晃,已掠至门前,四下仔细观望,只见四周黑幽幽一片,荒凉破败的房舍院落在朦胧月色下影影绰绰,除了夜风吹动野草偃伏发出的瑟瑟声,并无其他动静。
  戴若水身形才一动,丁寿立时伏在颜氏身上,抱紧娇躯下身连挺了十数下,他也晓得戴若水修为精深,耳力甚好,不敢往常般长抽猛撞发出太大声响,只是短促耸动腰臀,向深处猛顶。
  「嗯~」一声悠悠绵长的销魂呻吟,不独让门前的戴若水惊喜万分,同样吓傻了正趴在颜氏身上做活塞运动的丁二。
  「她可是醒了?」戴若水如风般飘回。
  「应该是吧。」做贼心虚的丁寿像兔子似的蹦出了棺材,掩饰问道:「外间是何人?」
  「哪有人啊,鬼影子都没半个,咦?你这东西怎么变了模样?」戴若水好奇地瞅向丁寿胯间那话儿,记得救人之前是软塌塌的一根啊,如今怎么趾高气扬得像根旗杆子似的竖着。
  「变好还是变坏?可能让若水满意?」那十几下总算是暂刹住了心头欲火,丁寿还有心情与戴若水玩笑,胯下那根玩意儿在他使坏地驱使下,还摇头晃脑地向人打招呼。
  「呸,是好是坏与本姑娘有甚相干!」戴若水啐了一声,转过脸来却又觉得面热心跳,小淫贼那东西比书里画的可粗壮得多,好像还蛮有趣的……
  「她可是清醒过来啦?」见戴若水俯身探视颜氏,丁寿生怕适才揩油的行径遭人揭穿,紧张询问。
  戴若水起身摇头,「还没有,方才当是气血通畅后不由自主发出的动静。」
  通是通了,是不是「不由自主」可就难说咯,丁寿低头坏笑,那边戴若水又道:「后面只要找个郎中好好调养一阵,当能恢复无恙,哎,小淫贼,让你手下把人送回去吧!」
  「不必恁麻烦,连人带棺材,一起抬走。」
  
  「母亲,你十年前竟做出过如此丑事,真真瞒得孩儿好苦啊!」
  「此事一旦昭告天下,你教我还如何为官!怎生做人!」
  「郊儿!!」句句话似刀剑戳在心头,颜氏不由惊呼坐起,全身上下冷汗淋淋,轻抚额头,顿觉一阵头昏目眩。
  「你醒了?!」声音温柔悦耳,更透着几分欣喜,「快去禀告东主。」
  「这是哪里?我不是已经死了么?」颜氏心头一片茫然,转目顾盼,见周遭布置是一间雅致卧房,自己正躺在一张葱绿罗帐内,床畔还有一个罗裙美妇正对着她目含关切,盈盈浅笑。
  「可还真是死里逃生呢!」妇人感慨道:「听东主说你当时心脉阒寂,已然断气了许久,没想到终能还阳,我也是闻所未闻,果然医道浩瀚,学无止境……
  」
  颜氏无暇听妇人感喟,尽管脑中昏昏沉沉,但下体处隐隐异样却更让她心慌意乱,莫非有人趁自己人事不知时……
  颜氏不敢去想,急声问道:「你们究竟是谁?到底是谁救了我?吾儿又在何处?」
  「我恐令郎哀思过度,让其先回去安歇了,此处乃是敝宅,丁某恰逢其会,侥天之幸,救了陆家娘子性命。」声音朗朗,一个便袍男子进了房间。
  「是你?你救了我?」一见来人,颜氏登时认出,他便是白日里金殿上请皇帝赐自己贞洁匾额的那位贵人。
  「还有我呢,要不是我发现得早,又在旁指点救治之法,他哪能把你救活!
  」吐语如珠,戴若水从丁寿背后闪出,面上还带着几分被人无视的嗔怪幽怨。
  戴若水如今说什么颜氏早已听不进去,只对着丁寿凄然冷笑:「民妇自知丑行不容于世,扯白绫欲随先夫于地下,难道大人连民妇死都不许,非要妾身活在人世受尽天下指点唾骂方能称心?」
  丁寿脸带羞惭,温言劝道:「颜氏何出此言,常言说人生除死无大事,只要活着,又有何难关险阻迈不过去,想十余年含辛茹苦,陆生金榜题名,正是母慈子孝,安享天伦之时,你如今撒手而去,可教陆郊如何伤情!」
  不提陆郊还好,提及陆郊,颜氏顿觉心如刀绞,更添悲怆,惨然道:「民妇不守闺训,中夜行那淫佚之事,何颜敢为人母!声名狼藉如斯,吾儿他也面上无光,反不如一死求得解脱……」
  凤目一转,颜氏面上又平添几分讥嘲,「况且民妇若是不死,岂不也辜负了皇爷爷与大人旌表赐额的一番苦心……」
  此等怨恚嘲诟之语可谓大不敬至极,放在平日颜氏想也不敢去想,何况当着朝廷命官之面讲出,只是她如今心中满怀悲愤,且死志已坚,但求速死,故而当着丁寿面前坦承心声,无丝毫避忌。
  颜氏说完便等着丁寿恼羞成怒,拿她问罪,不成想丁寿非但没有勃然变色,反而做出一件惊人事来。
  丁寿忽然撩袍,单膝跪地,此举可吓得颜氏不轻,她虽不清楚丁寿官秩品级,但从金殿上近身侍立,且皇帝对他言听计从来看,不是心腹重臣便是天子股肱,这等人向她下跪,却是她始料未及。
  「大人请起,民妇担待不起。」颜氏在榻上慌乱闪避,可此际身软如绵,用尽力气也移不开几分。
  「东主?!」
  「小淫贼?!」
  谈允贤与戴若水同样也被丁寿闹得一头雾水,失声惊呼。
  丁寿摆手示意二人不要多言,正色道:「金殿赐额是丁某思虑不周,胡乱请旨,与陛下无干,不想却害你心萌死志,其过俱在丁某一人,这便在此赔罪了。
  」
  以官跪民,颜氏几曾见闻,心中有何恚恼也记挂不起,只是张皇道:「大人快快请起,其实民妇寻死与大人无干,当年阖扉受辱,我便早已心存死志,只念郊儿孤单无靠,不忍弃他不顾,才偷生十载,到如今心愿已了,人世再无眷恋,这才……」
  「娘子执意寻短,当是还不肯见原,丁某唯有磕头请罪。」二爷可不是随便说说,当真双膝跪地,立马就要磕头。
  「别……别!民妇……不死就是!」颜氏当真被这位爷给唬住了,只想着万不可生受人家大礼。
  听了颜氏应承绝了死念,丁寿这才含笑起身,颜氏实在搞不懂眼前这年轻权贵,都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只跪天地君亲与师长,他却能为了断己死志而不惜下跪于前,实在让她思猜不透。
  丁寿心中却没那么多拘泥,什么膝下有黄金,都是裤裆里拉胡琴的屁话,救人一命还胜造七级浮屠呢,不过跪个女人而已,还是个大美人,不丢人,当然要是对方换成个糙老爷们,二爷就要好好考虑值不值得委屈自己了。
  「陆家娘子想开便好,且安心静养身体,丁某告退。」丁寿叮嘱谈允贤好生照看,便领着戴若水退了出去。
  凝望着二人背影,颜氏欲言又止,抚着晕红玉颊,心思变幻不停:施救时有那女子在旁,按说当不会有何出格之举,只是下身牝户为何异样胀感那般真实,一如当年夫君在日鱼水欢后情境,难道自己当真内心放荡,临死之际还做了一场春梦不成……
  
  出了院门,戴若水便一脸钦佩地看着丁寿,「小淫贼,为了打消那妇人死志,你可真豁得出去自己!」
  丁寿揉了揉鼻子,干笑一声掩饰道:「这不都为了救人么,再说我也的确对不住人家。」
  戴若水长吁一口气,侧着头问道:「那你什么时候去通传那妇人的儿子啊?
  」
  「通传什么?」丁寿反问。
  「诶?他娘还没死的消息啊,既然人都活过来了,还教人平白伤心作甚?」
  戴若水倒很会替别人考量。
  丁寿犹豫道:「适才提起陆郊之时,颜氏神色有异,那些悲愤之言似乎也并非全冲我而来,我担心是陆郊伤了其母之心,乃至颜氏死志愈坚。」
  「你是说……做儿子的把自己娘亲给逼死的?」戴若水手掩樱唇,眼中满是惊色。
  「不过是猜测而已,看颜氏如今神思恍惚,也不好多问,好容易才将她从鬼门关上抢回来,万一处置不好,岂不又将她给送了回去……」丁寿揉着额头,也觉发愁。
  戴若水眨了眨眼睛,「那你想过了没有,你连人带棺材的都抬进自家了,人家儿子找过来又该怎么说?」
  
  「小的程澧见过老爷。」程澧进了书房,规规矩矩行了一礼。
  「起来吧。」丁寿抬手道。
  「谢老爷。」程澧起身,一抬头见屋里除了在书案后端坐的自家老爷,还有一个秀丽少女在书架旁翻阅着架上书帙。
  这女子看着眼生,从未见过,只从那随意举止看,当与老爷关系匪浅,程澧心中不由暗赞:自家老爷果然风流种子,恁快便又吊上了一个美人儿,看来后宅中免不了又要纳新了,当下不敢多看,急忙垂下头去,「老爷夤夜见召,可是有何急事吩咐?」
  「去给爷寻口上好的棺木。」丁寿随口道。
  「啊?」程澧一愣,自家老爷不过二十出头,现在便急着张罗寿材,未免太操切了吧,尽管心头疑惑,程澧还是识趣不敢多问,束手听命:「是。」
  「天亮前置办好咯。」丁寿又叮嘱一句。
  「这个……」程澧暗道这就有些难办了,只得实话实说,求恳道:「老爷明鉴,如香杉花板那等顶尖儿寿材可遇而不可求,便是有人家里早有备下的,小的也得花些时日打探,今儿这夜眼看便过去了……」
  「不必恁麻烦,选口上好的楠木棺即可,顺便再在府里置办个灵堂。」
  程澧就算再不想多嘴,也不得不问了,「敢问老爷,给哪位办丧?」
  「颜氏。」丁寿将那母子二人的事略微交待了几句,当然他不会说颜氏如今正在他后宅床上躺着,只道陆郊病体沉重,无暇承办一应丧事,他丁大人仗义助人,伸出援手罢了。
  「老爷急公好义,古道热肠,实在是世人楷模,君子风范……」程澧赞颂不绝。
  「噗嗤」,戴若水听程澧把那小淫贼夸得天上少有、地上难寻,简直是范蠡重生、葛繁再世了,心觉好笑得紧,终于没有忍住。
  丁寿瞪了戴丫头一眼,有甚好笑?二爷就算不会舍己为人,但拔毛济世的事儿从没少干啊,为了证明自己,他又吩咐道:「程澧,我看城外那义庄实在破败得很了,棺木曝露于风雨之中,对死者亦是不敬,你回头着人重新修缮一番。」
  「是。」程澧应道。
  「这事你上点儿心,别光捐银子,我瞧那守门的老东西眼珠乱转,怕也是个偷奸耍滑的,别让他把咱们给坑了。」丁寿事无巨细地交代手下。
  「小人明白,会安排个伶俐人盯着的。」
  戴若水插话道:「诶,小淫贼,既然你要修缮,就别只修那一处义庄啊,将陕西、岭南、湖广那些别省的义庄一同修了吧!」
  那得多花多少银子,就算拔毛也不能一次薅太多啊!看着戴若水玩味笑容,丁寿瞪圆了眼珠子,咬着后槽牙道:「就照她说的办。」
  程澧一听戴若水对丁寿的称呼,心里就一哆嗦,好家伙,后宅的姑娘太太们怕是没一个敢这么叫老爷的,这位姑娘真不是凡人,心中想法更加笃定了几分,立即应承道:「老爷放心,小人天一亮亲自去操办。」
  言罢程澧还不忘向戴若水赔个笑脸:「姑娘真是菩萨心肠,行善积德,那些亡者亲眷都无有您这份体贴周到。」
  「银钱都是那小淫贼出的,你夸他便了。」戴若水咯咯娇笑,并不居功。
  打住吧,再夸两句不定多少银子出去呢,丁寿满头黑线,想想那些让他破财的死人骨头便生气,拍着书案道:「老程,我便纳了闷,便是客死京城,直隶各州府和山东府县离京城才几步路?怎会堆了恁多尸骨在义庄无人葬埋?」
  历来无主尸骨及家贫无葬地者都是由官府丛葬于漏泽园,既然进了义庄,说明那些死者起码都是有家有眷,丁寿方有此问。
  程澧陪笑道:「叶落归根,运送灵柩归宁一路花费可是不小,再则运回原籍也未见得就会妥善安葬,与其停在家中冲撞生人,或者置于荒郊不顾而受人指摘,还不如就这样摆在义庄里呢,好歹眼不见心不烦,街坊四邻也说不出什么来。
  」
  「若果真是无力葬埋,交给官府漏泽园即可,可既然已经运回家里,还要停尸不葬,那却又为何?」丁寿讶然,那些人宁可眼睁睁见着自家骨肉至亲在棺材里烂了也不让他们入土为安,到底图个甚啊!
  程澧一脸苦笑,「我的老爷诶,死人那点事还不都是做给活人们看的,家里面有儿有女的,谁能眼瞅着让自家长辈与旁人合葬,那怕不是得被旁人戳穿脊梁骨!婚丧嫁娶,都是人生大事,不都得讲究个体体面面,先人风光大葬,儿孙们出门腰杆儿也能硬气几分……」
  丁寿嗤笑一声,满是不屑,「都他娘吃饱撑的,便是人死为大,可也得讲究个量力而行,总不好为了葬个死人倾家荡产,再把一家活人全给饿死吧!」
  「老爷明鉴,所以为了免遭闲话,这丧礼不可不大操大办,可这家中又实在筹措不齐的,便只好委屈先人暂不入土了……」程澧许是触及心事,自嘲一笑,「便以小人家乡徽州来说,停棺不葬之风甚盛,归土入葬者不过十之一二,而十之六七都搁置于荒山田埂,甚者还有数十年不葬的。」
  程澧之说耸人听闻,丁寿不由蹙眉道:「徽人多行商贾之业,其中更不乏富绅巨室,难道这些人家也操持不起丧费花销?」
  程澧摇头:「也不尽然,出殡之时棺木自不乏珠玉点缀,极尽能事,只是抬出后多是置于山野,或以浮土草草掩埋罢了。」
  丁寿不解:「这却奇了,既然连棺椁都能不惜工本巧饰装点,难道还省那几个修建佳城的银钱?任由先人遗骨曝于荒野经风吹雨打及蚁虫蚀坏,似乎与将朱子《家礼》奉为圭臬的徽人风俗有所不合吧?」
  程澧叹了口气,「非是徽人不重祖先身后之事,实乃过于执着,徽州堪舆风水之说盛行,时人不觅得吉壤佳穴,便不肯将先人棺椁入土安葬,三年也好,五载也罢,何时寻到再何时入葬。」
  「风水之说玄之又玄,便是真有几分道理,千百年来逝者何其多也,天下间又哪里寻恁多的吉土佳穴去给他们安葬!」丁寿连声讥笑。
  「老爷句句箴言,可事关子孙祸福贤愚,有哪个敢轻慢处置,」程澧也是一脸无奈沮丧,「老爷当知,徽人尚俭,唯娶妾、宿妓、争讼三事挥金如土,而构争结讼之因,多由祖坟荫木之争而起。」
  「纯粹吃饱撑的。」丁寿实在无法理解,纳妾嫖妓好歹能爽到啊,为块坟地拼家底打官司,不是他娘花钱找麻烦嘛!
  程澧苦笑道:「窥一斑而知全豹,徽州之地如此,天下各处如何可以想见,这义庄诸多棺木无人领回安葬,也就事出有因了。」
  狗屁的事出有因,不就是那些所谓孝子贤孙们为了自个儿面子宁可委屈爹娘老子么,丁寿揉了揉酸胀眉心,心中一阵烦躁,摆手道:「算了,不提那些糟心事了,办你的差去吧。」
  程澧应声告退。
  丁寿仰头打了个哈欠,「若水,折腾了大半夜,你也该困乏了,我命人给你安排客房,去好好睡上一觉吧。」
  杏眼微睐,戴若水道:「那你呢?」
  这困劲儿一上来,丁寿的哈欠便止不住了,泪眼模糊,望着朦胧倩影道:「
  我当然也回去睡啊……」
  「我和你一起睡。」
  「嗯?」你要这么说我可就精神啦,丁寿瞬间清醒,带着十分窃喜和万分希冀道:「怎么睡?」
  「自然还是你睡床,我房梁啊。」戴若水理所当然道。
  靠,白高兴了,丁寿拍拍脸颊,让自己变得清醒些,「好歹远来是客,哪有让你这客人去睡房顶的道理……」
  「若过意不去,你去睡屋梁,我来睡床。」戴女侠并非死板不知变通。
  丁寿哭笑不得,「那个若水啊,咱打个商量,你看这府里房间许多,你我二人没必要非挤在一间屋子,你看这样,大哥给你拾掇个专门院落……」
  「我不去。」戴若水摇头坚拒,「师父不知何时从天而降,我得寸步不离地守着你。」
  「寸步不离?」丁寿搔搔鼻子,那可麻烦了,二爷想和谁亲近都没法子,这话偏又不能挑明,只得东拉西扯地寻借口,「我要是沐浴你也跟着?」
  「跟着啊,我又不是没见过你光屁股的怪模样。」戴若水嘻嘻笑道。
  「人有三急,我要解手出恭怎么办?」
  「你自便啊,我又不嫌你臭!」戴若水抿唇轻笑。
  丁寿只觉脑子很乱,静下心重新理清思绪,慎重问道:「若水,尊师武功修为如何?」
  「我师父武功自然是登峰造极,天下无敌。」戴若水信心十足地一挺酥胸。
  丁寿自动忽略后面的半句评价,又问:「你我联手可能取胜制敌?」
  「做梦。」戴若水朱唇轻吐出两个字,斜眼看人的鄙夷神情,让丁二爷刹那间竟生出一种羞愧感来。
  「既然你我联手都不能胜过秦前辈,尊师想把我怎样你又拦她不住,我二人形影不离又有何用?」丁寿两手一摊问道。
  「我又没想和师父动武,为何要与你联手?」戴若水美目连闪,大感诧异。
  「不动手?那你怎生让令师不伤我?」丁寿诘问,难不成你大老远是来帮秦彤的。
  戴若水似乎早就思索过这个问题,立即答道:「自然是苦苦相劝,求师父看在我的面上,给你个小淫贼一条生路。」
  「令师若是不肯给你面子,非要我这小淫贼小魔头的命呢?」既然这事早晚要面对,丁寿索性此时便把话挑开,秦彤要是非要和他分个你死我活,就休怪他翻脸不认人,把个什么武林圣人打成筛子。
  「一命换一命,我以死相胁,师父总不会不顾我的死活吧,若……若是师父真的恨到……非杀你不可,那我……最多陪你一道死,让你黄泉路上有人作伴,总该对得起朋友一场了吧?」戴若水凤目凝愁,眉眼难得地添了几许幽怨。
  「若水……」丁寿听着感动莫名,忍不住想要牵起玉手。
  怎料戴若水电闪般退了半步,竖起玉笛点着丁寿胸口,一脸提防戒备道:「
  怎么?又想捏着人家手不放?此番可不会教你得逞啦!」
  见戴丫头自作聪明的得意模样,丁寿一时无语,只有无奈恨声道:「睡觉!
  」
  
  果然转过天来,陆郊急匆匆寻上门,见面连寒暄也免了,直接当面问道:「
  敢问缇帅,我母灵柩现在何在?」
  陆郊只是伤神过度,加上身子虚一时没有挺住,睡上一晚人便精神了许多,待回到义庄发现自己老妈的尸身连同棺木都没了影儿,当时就急了眼,抓着看守义庄苍头的脖领子要人,那老家伙当然不肯替丁寿背锅,一五一十说了个明白,听闻是被昨晚那群锦衣卫给抬了回去,陆郊惊疑之余,也唯有亲自登门讨个说法。
  「牧野少安毋躁,且随我来。」丁寿领着陆郊到了宅邸左角门内的一处院落。
  陆郊只见院内灵棚搭就,魂幡灵旗等一应丧事典仪俱皆齐备,一直铺陈到角门之外,不由疑道:「大金吾,这是……」
  「令堂客死京师,已非所愿,如何又忍心令逝者再厝郊外寒酸逼仄之地,丁某斗胆越俎代庖,将令堂灵柩请来寒舍,权作停丧吊唁之所,事急从权,未请首肯,有冒犯之处,还望进士公见谅。」丁寿躬身施了一礼。
  陆郊急忙还礼,「大金吾言重,郊愧不敢当。」
  此时陆郊心中又是感动,又是奇怪,有感的是母亲自尽,他在京中举目无亲,无一妥善处可停灵安置,他身为人子者,自然心焦难安,难得丁寿肯伸出援手,可算帮了他的大忙;奇怪的是他和丁寿似乎也没这般深交,能让人家不避讳地借出府邸为自家办丧事,让他实在摸不着头脑。
  「缇帅高义,学生感激不尽,实不知该如何报答。」陆郊想有些事不妨挑明了说,免得日后这人情还不起。
  「何出此言,丁某掌管诏狱,断案不明,以致进士公身陷囹圄,遭此无妄之灾,心自难安,若非令堂伏阙鸣冤,又得陛下明察秋毫,赐还功名,丁某险些铸成大错,今日种种,不过将功补过,聊慰自心尔。」丁寿云淡风轻,并无居功自傲之意。
  既如此说,陆郊疑虑尽消,再度称谢,待看见颜氏棺木时,不免又是张口结舌。
  昨日里棺木置办得急,陆郊只备下了一口上好赤花松棺材,可眼前棺材木质微紫,纹理美观,且带着一股淡淡幽香之气,显是上好香楠所制,怎不教他惊诧莫名。
  「寻常棺木难配令堂节行,这口香楠木的说来还是有些委屈了……」丁寿慨然一叹,甚有自责之意。
  「不不不,已然足够贵重了,学生代家母谢过大金吾。」陆郊再施一礼。
  摸着温润木料,陆郊百感交集,北人皆以楠木为贵,记得陆家有位叔公,几十年便念着能枕着一口楠木棺入土,最终穷尽一生,也仅得了一口水楠木制的寿材,比母亲这口香楠木差了许多,真是时也命也……
  陆郊将手移向棺盖,想着再瞻仰一番母亲遗容,怎料连推数下,纹丝不动,再一细看,棺盖早被七根子孙钉钉得死死。
  「大人,这……」
  丁寿凑前一瞧,也是大怒,「这帮混账东西办事真是毛躁,吊唁未完,人还未到下葬之时,怎就上了镇钉啦!进士公休慌,我这便命人将钉子起出……」
  「镇钉已下,哪有起出之理呀!」陆郊泪眼婆娑,想着不能亲手为母亲入殓,再忆及十八年来养育之恩,点点滴滴袭上心头,悲呼一声:「母亲,孩儿不孝啊!!」
  眼瞅着陆郊伏棺痛哭,死去活来的模样,丁寿暗道自己是否有些小人之心,生怕陆郊再哭出个好歹,无法向颜氏交待,急忙上前劝慰,令人搀扶着到花厅歇息。
  陆郊在花厅中依旧抽噎半晌,才逐渐平静下来,丁寿犹豫着是否该将实情见告,心里琢磨着该如何措辞,刚才戏演得太过,总不好直接说方才只是个玩笑,哥们你白哭了,你娘她就在我后院里躺着呢,那估计陆郊会扑上来和自己拼命。
  丁寿还没想好,陆郊揩去眼泪先开了口,哽咽道:「缇帅大德,我母子没齿难忘,郊还有一不情之请,不知大金吾可否襄助?」
  「进士公但讲无妨。」
  陆郊迟疑着道:「陛下赐建贞节坊,家母却先而亡故……」
  丁寿老脸一红,「贞节坊之事确是丁某思虑不周……」
  「哦?原来缇帅与学生想到一处。」陆郊转悲为喜。
  什么叫想到一处?就算你怨二爷多事逼得你娘上吊,可有必要表现这么明显嘛!丁寿心里这个腻味,心头有愧是一回事,被人当面指点可就是另一码了。
  陆郊却没察觉丁寿不快,兴冲冲道:「大金吾乃天子近臣,学生斗胆恳请大人向陛下进言,收回贞节坊……」
  「唉,进士公当知君无戏言……」能收二爷不早就收了,何用你来多嘴,奈何刘太监不允啊,丁寿心中哀叹。
  「大人万勿误会,学生并非有心驳回圣意,而是如今家母自缢殉节,已非」
  贞节「二字可表,想请大人代为奏请朝廷,改表」贞烈「,以彰其行……」
  
  「节妇改为烈妇?」刘瑾微微翘起的嘴角挂着一丝嘲弄,将陈情手本往旁边随手一丢,「陆郊还真敢想啊……」
  「痴心妄想!」丁寿毫不客气地呸了一声,「他老子都死了多少年啦,颜氏这当口上吊,挨得上嘛!」
  「嘴是两张皮,挨上挨不上的还不是看怎么说吗,你不也说那颜氏自言早有殉夫之心,只是顾念幼子,才挨到今日……」刘瑾淡淡一笑,「也算圆得过去。
  」
  听老太监似乎口风松动,丁寿不解,「您老莫非还有成全之意?您向来对这种事可是不上心的?」
  刘瑾微微摇头,「妇人孀居不易,高皇帝之时便多有明旨,亡军之妻有欲改嫁者听其亲长而行,可这百十年来民间为夫守节之风仍是愈演愈烈,咱家封驳各地所请旌表,便是不愿助长此风。」
  「那这颜氏……」
  「朝廷表彰素来贞节者多,贞烈者少,陆家门里能出来一个,当能为全族增辉不少,颜氏死里逃生不易,便不要让她再背负骂名了,这件事咱家来办。」刘瑾仰天一声喟叹,仿佛心中思绪万千。
  老太监竟这般心思细腻地替一个民间妇人着想,丁寿惊诧之余,躬身道:「
  小子代颜氏谢过公公。」
  刘瑾拍拍丁寿肩头,脸上似笑非笑:「听你盛赞过颜氏品貌,如今人在你府上安顿,你可要好生照看,别弄出什么煞风景的事哟……」
  老太监话里有话,丁寿被说中了小心思,尴尬不已,强笑道:「公公说笑,小子安置颜氏,只是为了弥补金殿之过,并未敢动其他心思。」
  「是吗?」刘瑾一扬下巴,向外示意道:「那个丫头呢?你可有动别的心思?」
  丁寿顺着刘瑾目光看去,只见厅堂外戴若水正饶有兴致地围着庭院中的仿古铜灯打转,不时用玉笛轻敲灯室,一副好奇宝宝的娇憨模样。
  丁寿也不禁莞尔,「那是山西副总兵戴将军家的女公子,与小子有过几面之缘,来京师做客的。」
  朱允炆的身份太过敏感,丁寿没敢讲出天地仙侣寻他麻烦的事情原由,只是随口编个借口敷衍,刘瑾听了冁然而笑,「你哥儿倒还真招女人喜欢……」
  「公公见笑。」丁寿尽量让自己笑得不过于忘形。
  「男女之事只要你情我愿,无伤大雅,咱家也不是什么迂腐之人,只要不出格,你随意便了,」刘瑾目光再度投向堂外,面露欣赏地颔首道:「那女娃儿目秀神莹,精华内蕴,内功心法该是玄门正宗,你好好相处,来日也能多个臂助。
  」
  「都听公公吩咐。」丁寿托着下巴也是一脸坏笑,帮不帮忙的无所谓,床上听话就成啊。
  戴若水似乎察觉到二人目光,俏脸一转,见二人都在看向自己,娇声嗔道:
  「小淫贼,你的事办完啦?」
  倒霉孩子,不能给二爷我留点面子么,听到这个称呼,丁寿顿时一脸窘态,「公公,我……」
  刘瑾挥挥手,呵呵笑道:「去吧。」
  丁寿又行了一礼,在院中与戴若水会合,齐齐向外行去。
  看着二人携手并肩,有说有笑,刘瑾脸上也是一派欣慰笑容,待转过身来,瞥见案头陆郊再度为母请旌的陈情时,面色顿又沉了下去。
  「谁怜长夜正春深,自有人言可铄金。阳间何留一分地,听取万千节妇吟…
  …」刘瑾伫立廊下,曼声轻吟。
  注:「中人之家,或岁久不能举,则丧礼之敝也。」(道光《休宁县志 》
  )
  「泾邑风俗诸条略,……敝俗相沿大端有三,曰停葬,曰溺女,曰健讼。」
  (《嘉庆泾县志》)
  「徽尚风水,争竞侵占,累讼不休。如洪包、方惟一等多案,结而复起,历年未已」。(明 傅岩《歙纪》)
  凡故军之妻,在营守节及愿还乡者倍与优给,冬寒加给薪炭,其欲改嫁依亲者听。
  凡军妇夫亡无依者,皆送还乡。其欲改嫁依亲者听,于是愿守节者凡四百五人,命官给衣粮赡之终身。(《明太祖实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