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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833 / 63
红楼春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30:58

第三回 诔芙蓉晴姐悄吞声 悲芍药湘娥初感逝

话说晴雯回“秋悲司”去取物件,金钏儿在绛珠宫仍陪黛玉闲话。黛玉问起“此间尚有何人?”金钏儿道:“比我先来的,只有尤家二姨儿、三姨儿。新近元妃娘娘来了,那些仪仗护卫比起那年省亲的时候也差不多。我是偷着去瞧热闹的。我们对过‘春感司’里还有个司棋,是从先跟二姑娘的。我和他不大说得来,晴雯姐姐更恨他,说是因为他不要脸,把别人坑苦了!所以我们总不在一块儿。”黛玉道:“我明儿去回拜警幻仙姑。既然出了门,元妃娘娘那里似乎也该去一趟。那里还照着宫里的规矩么?”金钏儿道:“他们有去过的,规矩倒不大讲究。只是也有些宫女老公们,要奏明了,才得进见呢!”

黛玉道:“跟娘娘的抱琴,原先也是府里丫头。如今可在那里?”金钏儿道:“这个还没有听人说起。”

黛玉尚要问他,晴雯已走了回来。手中拿着一幅冰鲛纱,一张窄长的泥金粉红锦笺。说道:“朴姑娘瞧瞧这是什么?我一个字也不认得。倒是这幅似绢非绢的透明雪亮,我瞧着怪喜欢的。难为他怎么织的呢!”黛玉接过,先看那冰鲛纱,打开来一看,原来就是宝玉那篇“芙蓉诔”。黛玉觉得刺心,忙即撂下。说道:“不必念了,就念了,你也不懂。”晴雯再三央及道:“好林姑娘!我藏个闷葫芦,不知有多少时候了,好容易盼着您来了!姑娘,你就讲给我听听罢。到底是谁给我的?”

黛玉皱着眉头道:“除掉你的宝二爷还有谁呢?”晴雯又千姑娘万姑娘的央及他。黛玉没法,只可逐句念着讲给他听。

晴雯道:“怎么叫我芙蓉女儿呢?”黛玉道:“那是小丫头们信口编的,说你做了管芙蓉花的花神,他就信实了。”晴雯道:“我怎么配管芙蓉呢?若说林姑娘倒还安得上!姑娘可记得:那年,宝二爷生日,我们凑份子闹酒,行那个占花名的酒令。姑娘刚好抽着芙蓉花儿,还有‘莫怨东风’的诗句子呢!”黛玉听了,回想前情,心中幽怨稍释。便从头至尾仔细讲解下去,讲到“高标见嫉”,“贞烈遭危”等句,晴雯已听得愣了!又讲到“孤衾有梦,空室无人”,“芳魂与倩影同消”,“娇喘共细腰俱绝”,晴雯忍不住伏在案上呜呜的哭!黛玉心中也自难受,便说道:“你若哭,我就不讲了!”晴雯哽咽半晌,方才忍祝渐渐又讲到“毁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恨犹未释!”晴雯越听越气,不禁杏眼圆睁、柳眉倒竖道:“二爷只知道那些人可恶,那晓得是窝里反。全是袭人那浪蹄子鼓捣出来的!我从旁听着:他不但忌妒我们,就连二爷到了林姑娘、史姑娘那里多坐一会子;或是去得早了回来得晚了,他还要翻老婆舌头呢!他只管毁别人的名气,倒骗得太太当他好人,一个月偷给他二两银子。什么事瞒得了我!”这几句话触动了黛玉的心事,频频将绡巾掩泪,不能再讲下去。金钏儿道:“你说我婆婆***惹姑娘伤心,你这个怎么说呢?真是: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晴雯故意拣文中僻字,指着问道:“林姑娘,您瞧瞧这些是什么字?笔画这们多呀!”黛玉不禁破涕为笑。晴雯又央及他接续再讲,只可重又讲起。那篇诔文很长,歇了几次,才算讲毕。

黛玉道:“那天,他在芙蓉花底下念了半天,我就偷听了半天。还瞧见他擦眼抹泪的!那几句‘黄土垄中,女儿命薄;红绡帐里,公子情多。’我嫌他做的不好,他还又改了呢!”

说到此,因想起“我本多情,卿何薄命”二语,当时听了有点刺耳,好像是诔我似的,到如今果成了谶语!在晴雯负屈夭折,尚且得到这篇文字;如今我呢?连晴雯也不如了!真觉得茫茫天壤,悠悠长恨!回身就榻,取巾掩面,又暗中饮泣。晴雯本来勉强忍住,见黛玉如此,心有所感,更哭得泪人儿一般。

金钏儿却拿着那张锦笺反复细看。原来他跟王夫人这些年,也认了不少的字。就九光灯下一字一字的看来,有认得的,有认不得的。念到“添衣又见翠云裘”,居然七个字全都认得,捉摸了一会不禁嗳哟道:“这纸条也是二爷给你的罢?你瞧这上头什么翠云裘,不是指着你补的那件孔雀毛氅衣么?”晴雯不答,哭得更痛。倒把黛玉引得笑了,说道:“傻丫头!到了这里梦还不醒么?若是一天到晚哭哭啼啼的,我可不敢要你了!”金钏儿道:“他在‘秋悲司’里住着,一提起来,也是这样。我就没有那么多的眼泪。”

黛玉道:“这也怪不得他。我听见他无故被撵,背地里也哭过好几次,难道模样生得好点的便是狐媚子?这话我就不服。”

晴雯哭了半晌,自觉无谓。正在忍泪凝思,听到此言,便接口道:“正是这话。袭人他们鬼鬼崇崇的事情,瞒得了谁?只不过不说罢了!但愿他们永久的在高枝儿上,别要爬的高,跌的重,叫别人趁愿。我们冷眼瞧着就是了!”

金钏儿觉得身上渐有寒意,听窗外风吹竹枝飕飕不已,便道:“林姑娘加件衣服罢。”晴雯道:“这里都给姑娘预备着呢!”忙叫侍女们将缕金箱打开,取出一件云凤绣金棉背心,晴雯接过来,服侍黛玉穿上。晴钏二人也各自加了衣服,又说了一回闲话。因黛玉明早要见元妃,便提前收拾就寝。从此晴钏二人就随同黛玉在绛珠宫住下。

次日,黛玉一早起来,晓妆完了,便去见元妃。宫娥引至内殿,免礼赐坐,问了许多的话。又问起宝玉,黛玉支吾了半响方说:“还好。”元妃看出他的神气,也不再问,只说道:“我在这里也闷的慌,难得林妹妹来了,没事多来谈谈。我过天还要亲去看你,千万不要拘礼。”

黛玉下来,又去回拜警幻。警幻领他各处看了一遍,只见琼楼绣幕,珠户金铺,说不尽的风华绮丽。又引几个仙女向黛玉相见,也都是羽衣荷袂,月貌花容。他们见了黛玉非常亲热,说了许多倾慕的话,还说道:“上回,警幻姐姐就说要约贤妹生魂来此游玩,不料倒来了一个浊物!我们从那天盼望起直到如今,这才算盼着了!”黛玉虽不接洽,也觉得情意可感,周旋了好一会子。又向警幻说起,要将晴雯、金钏儿二人留在绛珠宫服侍,那警幻自无不允。临走的时候,又送给黛玉一面宝镜:珠光宝色,圆如满月。说道:“此是‘风月真镜’,贤妹静中澄照,自有灵悟。”黛玉连忙收起,殷勤致谢。

那天回去,因仙机深秘,并未向晴钏二人谈起。到夜深他们都睡了,方拿出试照。只那镜中一片云翳渐渐放开。先见一所房子,红围翠绕,似是新房。宝玉倒在床上放声大哭,一会子便昏厥过去,那哭声犹隐隐在耳!忽然又变了样子,那地方宛似潇湘馆,中间停着灵柩,贾母、王夫人、宝钗都在那里痛哭。一个金冠华服的正是宝玉,抚棺顿足,更哭得死去活来!

大家要搀扶他出去,他撞头不舍。黛玉看了心中一酸,眼泪如珠串子一般,衣襟前已湿了一大片。忙将绡帕掩住,定神再看。

却又似绛珠宫的光景,一个癞和尚引着宝玉远远行来,渐至宫门,那和尚便不见了!却有一侍女将宝玉引进,直至镜前,突然说道:“妹妹在这里,叫我好想!”黛玉吓了一跳,手中乱颤,那镜子便掉在枕旁。

此时,万绪交集。细想镜中所见,宝玉似有无限愧恨。仿佛听说他成亲时候,尚在病中,必是昏愦无知,由人摆弄的;及至苏醒过来,追悔无及,所以有这般情状!因此,把怨恨宝玉之心融释过半。又想:这么一个小小镜子,又能鉴影,又能闻声,却也奇怪!且看他是什么做的?于是,拾起此镜拿向灯前细看:其光彩宛若水银;辨其纹质,叩其音声,又似良玉。

竟无从审定。再看那上面似有细字,仔细辨认了一番,原来正面有“风月真镜”四字。

刚才照的还是背面。忙又静心凝神,重向正面瞧去:却见云光闪处,现出一所宫殿式的广厦。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其中,自己和宝玉正陪着说笑。少时,又换了一座花园,那座落与相仿。中有一男、二妇谈笑正欢,却又是自己和宝玉、宝钗的影子。须臾间摆起长筵,上坐的是即此三人;下面尚有十二个女子,细看去似有晴雯、金钏、紫鹃、莺儿诸人。其余也面貌甚熟,只一时想不起来。忽见四面彩云飞起,将镜中人物遮住,结成了“仙福”二字,渐闪渐淡,寂然无睹!黛玉看了,心中也有一番猜疑。转身就枕,尚在仔细寻思,却因他注目多时,精神疲倦,一到枕上便睡着了。按下不表。

却说荣国府中自从宝玉出场走失,四处追寻,迄无下落。

到了发榜,宝玉、贾兰都中了。皇上看进呈各卷,第七名贾宝玉,文章最是清奇。原来此次钦命首题是“知止而后有定”五句,宝玉博究道书,兼通禅悟,又参以诸子之学。那篇文章精心结撰,自然是空前绝后的了。又问知宝玉、贾兰便是贾妃同胞弟侄,据贾兰详述宝玉场后走失,皇上特命五军衙门一体访寻,访着了还要召见擢用。此时,宝玉已在大荒山青埂峰石室深藏,却向那里寻访?直至贾政在毗陵驿遇见宝玉,写信告知家里,才知是超凡出世去了!

宝玉素来秉性随和,对众姐妹和丫环们更是细心体贴,大家无不想念。最苦的是王夫人和宝钗。一夕,王夫人在枕上想起宝玉,正在伤心落泪,朦胧睡去。梦到一处,似是深山古洞。

见宝玉身穿僧衣,笑吟吟的迎出来,却又不曾落发。王夫人问他因何出家?宝玉只是笑。再三问他,又要拉他回去,宝玉笑道:“太太,我倒天上寻着了林妹妹才家去呢!”说着,便往洞里走。王夫人不舍,跟了进去,迎面一个癞和尚大喝一声,不觉惊醒。心想:宝玉此去分明为的是黛玉,他们二人的心事,袭人都和我说了。我只剩下这一个儿子,岂有不疼他的?那回,在老太太面前提起他们亲事:若说性情呢,自然是宝丫头稳重,我因此就没有主张;以为老太太向来疼林丫头的,若肯成全他们,也是一件好事。想不到老太太先变了卦了!这都是凤丫头撺掇的,闹得死的死,出家的出家,我一辈子的心血也白扔了!我看宝玉成亲之后,和宝丫头也不算不好的,为什么硬着心肠撂下,还赶着林丫头去呢?

次日早起,探春上来请早安,王夫人便把梦见宝玉的话告诉他。探春道:“不是我们批评老太太:自小儿就把他们搁在一块儿,耳鬓厮磨的,自然比别的姐妹们亲厚。那回紫鹃只说了一句玩话,就害得二哥哥病了那一常老太太不是没有瞧见的!临了,硬把他们拆开。这是林丫头死了,若不死还不定闹什么笑话呢?”王夫人道:“他们的事,我也都知道。那回提亲,我就没敢开口。总以为老太太有年纪的人,什么事都见得多了,一定处置得不错。谁知道成了这个结果呢!”探春道:“太太也不必追悔,凡事都是一定的。就看那癞和尚,送给二嫂子金锁的就是他,指引二哥哥出家的又是他;既叫他们合为夫妇,又叫他们合而终离,到底是什么意思?可见是有定数管着的。”

一会子,宝钗上来,王夫人便将话截住,却也听见了话头话尾。他外面极力矜持,有时还在背地里劝慰王夫人;到了独居深念的时候,也淌了无数眼泪。此时探春从王夫人处退下,又同至宝钗房中,说了一回闲话。一时,又说到宝玉,宝钗道:“他和林妹妹的心事,我是深知道的,前一向我总远着他,就是为此。我妈妈也何曾不知道,到了提亲的时候,偏又忘了。那时,我妈妈问着我。三妹妹,你想咱们这样人家,一个没出门的闺女,能说不遵父母之命么?我只有哭的一法,他老人家也没理会。后来,我又想了一个主意:等我过了门,把这里头的利害向老太太、太太彻底说了,仍旧把他们成全上。我就是名分上让他一点,我们这们好的姐妹,还有什么说的?想不到我刚来,颦儿就过去了,这主意也使不上。我实在没有法子,才想把至情感动他,希冀不至出别的岔子,到底也是白废。听说颦儿已到了太虚幻境,但愿他修成了找到那里去,依旧完聚。至于我呢?既然有老母在堂,不能一死了事,替他守节抚孤还不是应分的么?将来见得着他也罢,见不着他出罢,横竖对得住他就是了!”探春道:“你这番话真是心坎里发出来的,我想不到你能够如此豁达!若是你和颦儿掉个过,只怕他就不是这样存心。”宝钗道:“颦儿那个人,若处我的地位,一定是死。我想:死倒容易,若都拼着一死,那未了之事可交给谁?况且,还有这血泡泡在肚里,天还不容我死呢!”探春听了,更为叹服。

此时,大观园尚在荒废。探春归宁,只住在荣禧堂偏院,也有二十来间房子。为的距上房最近,在王夫人跟前朝夕承欢、慰解。不久贾政回来,王夫人要宽慰贾政,只得抑悲自遣。紧跟着又是贾赦免罪回京,邢夫人和各姨娘、嫣红、贾琮都搬回另院居祝他们原有小厮、丫头们遣散了许多,又得重新安置。

过了些时,贾珍由海疆回来,仍袭宁国公世职,并赏还府第庄田。到京的第二天,便入朝谢恩。皇上即时召见,奖勉的许多话。原来他在海疆帮着安国公肃清海寇,颇著劳绩,安国公另有密本奏保,所以有这番恩典。贾珍收回府第,便来见贾政、王夫人,备致感谢。一面接尤氏婆媳和一般姬妾仍回东府。

究竟经过一番抄没,府中一切家具铺设,都要从新添置。

忙中易过,转瞬便到深冬。史湘云听见贾府种种不顺之事,本要亲来慰问,无奈姑爷抱沉重,实在顾不得。到姑爷没了,三七里出了殡,正在热丧,又不便出门。一直挨过了百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场后迷失,想起宝钗素日相待甚厚,如同亲姐妹一样,如今他遭了此事,不去看看心里如何过得去?便雇了一辆轿车,带着翠缕,一路向荣府而来。

到了府门口,看见许多人都带着官帽,在那里喊吵。不免猛吃一惊,想道:别又是来抄家的罢?忙叫车夫去问,方知宝玉赏了文妙真人的道号,他们都是来报喜的。又不免心中暗笑道:从来没有举人赏道号的,也没有听说赏道号还要报喜的!

这真是闻所未闻,见所未见!门上小厮们见史姑娘是常来的,便放他轿车进去,直到内仪门。湘云冷眼看那些下人还是照旧,只比先散漫了许多。下了车,一路走进上房。

那天,惜春正要搬往栊翠庵,来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又是一番伤感,对惜春道:“四姑娘,你这番心愿,在我看是想拧了!只是你二哥哥出家,我都管不了,别说你啦!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若做了尼姑,可叫人笑话。依我看吃斋也可,念佛也可,千万不要落发。听不听在你罢!”宝钗也在上房,接着说道:“四妹妹,你是见解很高的,那菩提非树,明镜非台,分明不在色相上说。古来带发修行的也多得很,何尝没有修成的呢?”

正说着,人回史姑娘来了。只见湘云转运游廓,廓上丫环们都站起来道:“姑娘好久没来了!”湘云道:“我在家里听见这里好些事,恨不能一步就飞了来。可得走得了啊!”见了王夫人、宝钗、惜春,先请安问好。瞧着宝钗道:“宝姐姐,你也瘦了!”宝钗无语,相顾黯然!

王夫人见他淡妆素服,想起他也是新寡,不免叹息!因问道:“姑爷的事都办完了么?这真是想不到的。别的不说,就放着大姑娘这们个模样儿和平日的性情,那里像个半边人呢?”

湘云叹道:“这也是我的命苦,没什么可怨的。说我不像,宝姐姐更不像呢!”一语触动王夫人的心事,眼泪就绕着眼圈下来了!湘云看出,深悔失言,忙道:“二哥哥想是成了佛了!世间人成仙已经不易,从前东府里大老爷一心想成仙,倒枉送了性命。那佛更难,古来有几个肉身成佛的?比状元、宰相都还矜贵。这都是老爷、太太几世修积的,才投到这里来呢!”

王夫人道:“那也不过白说说罢了!宝玉就算成了佛,于我有什么好处?”“湘云道:“我还有点不明白的:佛界上只有大士、世尊、菩萨种种名号,没听说过有成佛的真人!怎么皇上倒赏给二哥哥一个道号呢?”惜春道:“据我看二哥哥未必成佛,或者将来修成了仙也未可定!”湘云道:“四妹妹总是好为僻论,怎见得二哥哥倒会成了仙呢?”惜春笑而不言。

湘云又道:“我听说四妹妹也要出家,这真是难兄难妹了!”

惜春微笑道:“他修他的,我修我的,各人找一条道儿。我也不想成仙成佛,只是我们掉在这污浊世界中,譬如身垢思浴,梦魇思觉。只有这一条光明路,还不奔了去么?”

湘云道:“三姐姐不是回来了么?怎么没见?”惜春道:“他刚才还在我那里,此刻只怕到园子里去了。他总舍不得那秋爽斋,可见不达。”湘云笑道:“谁都像你四大皆空的,我还想到园子里逛逛呢!”惜春道:“这们冷的天,你若能在那大石头上再睡一觉,我就佩服你了!”

王夫人道:“我们这里太冷静了,大姑娘既来了,多住几天再去。”湘云道:“这里我住惯了的,小的时候一年倒有大半年住在这里。现下我只一个人,叔叔不在京,婶娘更管我不着,那里不好住呢?”王夫人道:“你和宝姐姐一向说得来,就在他那里住着罢,也好替他解解闷儿。”湘云道:“我也是这们想。宝姐姐若没事,先同我到园子里找三姐姐去。”惜春道:“我也要到庵里去,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湘云、宝钗、惜春带了翠缕、莺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进了园门,走过石山,便瞧见一派荒凉景象:沁芳闸的水都干了,池中堆着许多枯草;远远望见一带粉墙,粉痕剥落,藓迹斑斓;墙内千百竿老竹,有半枯的,有全枯的,也有新长出来的,尚有些绿意。翠缕指着道:“姑娘,那不是潇湘馆么?”湘云抬头注目道:“可不是么?怎么连竹子也改了样了!”

宝钗道:“从前老祝妈管着,从不缺水;前年老祝妈死后,就没有人接管。又碰着冬天奇冷,那场大雪冻坏了不少,这还是今年新返上来的呢!”

湘云道:“我听说林姐姐死后,这里常听见鬼哭,可是真的?”惜春道:“那都是老婆子们胡编的。林姐姐早有去处了,还能在这儿么?”宝钗道:“我也不信这些话。可是,也有点奇怪:那回袭人跟你二哥哥来,的确听见远远的哭声,好几个人都听见的。”湘云道:“屋子空了,就有这些事。你看将来咱们都搬进来住,园子里一热闹,这些话自然就没有了。”宝钗道:“想起林妹妹在的时候,这个地方大家都常来的。如今,真是室迩人遐了!”言罢,不胜叹息!湘云道:“那年中秋,我和他赏了一夜的月,就在这里寄宿。我醒到天亮,听他咳嗽没有住声,那样单弱身子,真替他发愁。却不料这们短寿!”

宝钗道:“我虽不杀伯仁,伯仁由我而死,这冤叫往那里诉去!”

说着,刚要取路往秋爽斋,恰好探春带着侍书从石径中出来,迎面碰着。探春瞧着湘云道:“史妹妹,你可来了,叫我好想!那一天不想瞧你去?家里有事,心绪又不好,总没有去成。你别见怪。”湘云道:“三姐姐真会客气,是那里学来的?咱们自己姐妹,还有那些讲究呢!”探春道:“你们约齐了往那里去?”湘云道:“我听说你在园子里,约着宝姐姐来寻你的。好久不来了,还想到各处逛逛。”探春道:“这园子也太冷落了,只有咱们来慰藉他。若是史妹妹住长了,我还要约邢妹妹、琴妹妹他们重兴诗社呢?”惜春道:“三姐姐还这们高兴!”探春道:“不高兴也是徒然。在不得意的时候,更要打起兴会来才好。那家运的盛衰,人事的离合,也是寻常的事,算不了什么。”

一路说着,已走到。只见廊阶芜秽,花树离披,那编竹花障也坍倒了大半,廊子上尚挂着空鸟笼子。看屋子老婆子们迎出来道:“奶奶、姑娘请坐坐,我去拿钥匙开门。”宝钗见满目荒凉,无限感触,忙道:“我们不坐了,别处逛逛罢。”

又走了两三处,还算是蘅芜院不大改样:那迎面玲珑山石上,许多异草都结了子,或如丹砂,或如青豆,芳薰馥郁,经霜不陨。五间正厦也是锁着门户,隔窗看去,那年菊花社的诗题尚黏在壁间,上面挂着蛛网。探春想要在此歇歇,湘云道:“走罢!天这们短,这一坐,别处就不用去了。”大家又走到红香圃,圃中只种着芍药,这两年没人照管,本不甚茂盛,又值寒天,枝叶全刬,只剩一片荒畦。探春、宝钗等走得乏了,在廊间小坐歇息。

湘云独自绕到太湖石后,去寻那年醉卧的山石,却被积雪遮住,白茫茫的认不清楚。心中暗想:花儿开了一春,就如同人生一世,任你如何绚烂,终归寂灭。不要远说,即如那年在这里轰饮传筹,何等热闹,已经不堪回首!再想起自己漂泊无依,夫家算完了;看婶婶平日相待的情形,娘家也没法去祝这里从前靠着贾母疼爱,差不多也同家里一样;现今贾母已逝,王夫人相待虽好,只是面情。追想那年大雪,披着贾母的猩猩毡斗蓬,束着腰带,和丫头们扑雪人儿。还有一年大雪,和宝玉在芦雪亭烤鹿肉吃。那时还是一团孩子气,如今倒成了穷途嫠妇。真是对此茫茫,百端交集!愣愣的看着残雪,不觉呆住了!

探春等见湘云久不回转,打发翠缕来寻。翠缕叫一声“姑娘!”湘云猛吃一惊,才把神魂敛定。忙回至廊下,会着众人,同向山坡间走去。忽见前面一带寒林,中有土垣茅舍,湘云问道:“那不是稻香村么?大嫂子可还住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也挪到里院住着呢。他说,等天暖了,还要搬来。太太因为园子里人少,兰小子年纪还小,怕压不住,还没有答应。”

惜春道:“正是呢,这园子怪空的,天晚了不大好走。我要到庵里去了,紫鹃还等着呢!”说罢,便分路自去。

这里大家一同出园,一路仍旧谈笑。湘云问宝钗道:“怎么紫鹃跟了四妹妹,难道他也要出家么?”宝钗道:“这丫头也有点傻气。林妹妹死后,雪雁配了小子,他派在我们屋里,背地里总是擦眼抹泪的。后来四妹妹要修行,他就求了太太跟着去了!”湘云道:“若在林姐姐那面看来倒是个义婢!雪雁是林家带来的的,反倒不如他,可见也是缘法。我改天倒要找他谈谈,看他说些什么。”

正走到沁芳亭边,忽见玉钏儿慌忙走来,说道:“太太叫我告诉二奶奶:园子里别耽搁太晚了,就同姑娘们到上房去罢。

太太还等着有事呢。”宝钗道:“是啊,我们正往回走呢。”

不知王夫人吩咐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22:07

第二回 青埂峰故知倾肺腑 绛珠宫慧婢话悲欢

 话说,宝玉和贾兰同在至公堂交了试卷,一路出来。贾兰因首场二、三篇不甚惬意,还在那里谈论。宝玉笑道:“放心吧,你是必中的,将来还要早达。”贾兰道:“二叔呢?”宝玉笑道:“中了就完了,有什么说的。”又见贾兰身体尚小,背着考具,有不胜之态。笑着对他说道:“你这担子太重,可惜我不能帮你了。”贾兰只当戏言,并不在意。

  二人说笑着走到了龙门,正赶着放二牌,那些考生都缴了照签抢着出去,只见万头攒动,如人山人海一般。宝玉故向人多处挤去,一岔就离开了贾兰。刚出了天开文运的牌坊,远远的瞧见李贵等站在那里,连忙把头低下,混在人群里,你拥我挤,好容易才闯出来。幸喜他们没有看见,走到僻静处将考具放下,又到冷铺子里买了一件蓑衣,一顶草帽,连忙换上,还怕被人看出,一路总把袖子笼着嘴装做怕风沙的样儿,眼看外城门的望楼就在前头,心想这一出城可就躲过去了。偏偏迎面来了一辆朱轮后挡的官车,跟着好几匹从骑,坐在车里的正是他舅舅王子胜,心里捏了一把汗,刚巧身旁有几支驮煤的骆驼,宝玉将身隐在骆驼背后一晃儿,王子胜的马车就过去了。这才赶出城门,一溜烟向空旷处跑去。猛听空中说道:“等你多时,还不走吗?”

  正在惊愕,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已现在眼前。宝玉忙即倒身下拜,口称师父道:“弟子也知是该走的时候了,但未得拜别老父,如何能了此心愿?”茫茫大士道:“来去了了,这也是当然的,且随我来。”当下就引宝玉至前面柳树林中,抖擞广袖,落下一领袈裟,还有僧衣僧帽。眼瞧着宝玉道:“你就改了装吧。”宝玉大喜,即在林中更衣拜谢,随从茫渺二人飘然而去。一路走得甚速,也不知过了多少城镇,只象腾云驾雾似的。果然在毗陵驿遇见贾政,到船头上拜别一番,前书已表,不必细叙。

  且说宝玉别了父亲,心中悲喜两念循环起落,喜的是超登觉岸,异日度引可期。悲的是目下长离,顾复之恩一时难舍。只听茫茫大士喝道:“尘缘已了,还胡想些什么!”宝玉听着立时警悟;忙即收敛心神,扫空凡想。渺渺真人又从囊中掏出仙丹一丸给他吞下,满口生津,顿忘饥渴。途中所见都是苍崖翠壁,有许多奇树长林,风景多幽,心怀转旷。其间也有仙人窟宅,或是雨涧中架起的飞阁,或是绝壁上盖起的崇楼。遇着的人,或是羽衣霞佩,或是卉服草冠,都与世间妆束不同,彼此也不相闻问。

  又不知走了若干里,忽然翻过一层高山,那山石形势更觉奇崛,有的象孤鹘盘空,有的象奇鬼森立,有的攒岩架虚,欲落不落,有的奇峰缥渺,乍近乍远。宝玉天机灵妙,便知是到了大荒山了。那山里最奇的是一座悬崖,远看着耸青千丈,高入云中。及至走进来看,却只有四五丈高,那上头长的各色树木红黄青翠无色不备,就象天然的一段锦屏风。

  宝玉见了非常欣赏,向茫渺二人细问,方知是无稽崖,也算大荒山一个名迹。过了悬崖,从山径曲折进去,迎面陡起一峰,青翠欲滴,峰前都是古松,高高下下,疏疏密密,飞腾的好象舞盘,低回的又如潜豹,奇态不一,并无杂树。茫渺二人引他穿过松林,度过一道曲涧,迤逦而去。忽见山坳里有一洞门,进至洞内,苔花深锁,石乳周垂,十分幽静。渺渺真人唤了一声,便有一道童迎了出来,相貌宛似柳湘莲。

  宝玉怕认错了人不敢招呼,近前一看,果然是他。不禁狂喜,忙叫道:“柳二哥,你倒先来了。”湘莲见是宝玉心中不免诧异,因师父在前,未便细细盘问,只说道:“宝兄弟,你如何也来这里呢?”宝玉笑道:“你来得,我就来不得?我有什么可问的呢!”

  二人随着师父先到一间石室,便是茫渺二人的居所。室中只有木鱼蝇拂经道录之类和渺渺真人常坐的一张木榻。茫茫大士道:“并无别事,只空空道人来此,看了一回石头,问知两位师父都不在家,便自去了。”茫茫大士道:“你把他领到你那里瞧瞧去,你们本是旧交,若合适就同在一处住着,省得另外安顿。”

  宝玉随湘莲走至洞后,也是一间石室,室中铺着草荐,却还干净。宝玉道:“这里就好,咱们在一块儿住,省得闷的慌。”湘莲瞧着宝玉笑道:“你是从富贵场中来的,不比我是浪荡惯了,即来到这里,也只好屈尊吧。”宝玉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即出了家,还能跟在家里一样么?那些话都说不着啦。”湘莲道:“不是说笑话,我是替你担忧。你在家里丫头、小厮们伺候惯了的,如今要自己收拾屋子,连砍柴、打水都要自己走去,如何受得了呢?”

  宝玉道:“俗语说的随乡入乡,你别以为我只能享现成,不能受磨折的。古来成仙成佛的人哪一个不是从刻苦中来,那释迦牟尼佛还是一位王子呢!”湘莲笑道:“说得到要做得到,你若做到了我才佩服你呢!”从此宝玉便在青埂峰与湘莲同居,日间听他师父讲些玄机净理,夜间各自打坐。过了一、二个月,湘莲冷眼看他,倒真能服劳耐苦,心中暗自叹服。

  那茫茫大士虽然教他许多功课,却不曾替他剃度。宝玉向来性急,那天在师父前侍立,趁便说道:“弟子来此尚未落发,还求师父依法剃度。永表扳依”茫茫大士道:“持佛在心,一心奉佛,便与佛日近。所谓六根清净也不在头发上说,何必定要落发呢?”

  宝玉又求再三,茫茫大士道:“佛门广大,岂有不容,但是成就与否也在各人缘法。你终究不是佛道中人,此时落了发,将来还要留起来,岂非多引一举?”宝玉以为师父疑他戒律不坚,忙跪下垂涕自誓道:“弟子来此斩钉截铁,一无回顾。若将来有堕戒律,愿甘泥犁之罚。难道师父还不能见信么?”茫茫大士道:“你志向甚坚,将来一定另有成就,此中也有缘法,也有因果,到了那个时候你就彻底了悟,不是我不成全你了。”宝玉不敢再说,却更添了疑惑,背地里又私问湘莲,湘莲道:“这是未来的事,我哪里有未卜先知的分儿。古语说得好,不问收获,只问耕耘,你只修你的便了。”

  那天晚上,湘莲睡下,宝玉尚自静坐,想起日间师父的话,虽然藏头露尾,照那大意看来我修佛是无望的,将来不知如何归结。心中忐忑不宁,因此又想到家里,头一个是袭人,那个人不象守得住的,况且太虚幻境又副册上,公明说的是优伶有福,公子无缘,不定嫁给哪个唱戏的,这也是个定数,算来与我无关的了。只是苦了宝钗,幸亏她索性豁达,目下又已怀妊,果然能生个儿子,也算有了倚靠。

  又想起贾政、王夫人俱年过半百,太太一生心血只注在我一人身上,我走后不知要如何伤痛。古来高行僧佛固然有超度父母,借此报恩的。我若修佛不成,可还有什么余望呢?又想到林妹妹临终恨我到那般地步,我曾许她去做和尚,现在我真做了和尚,不知她知道与否?果然知道我做了和尚,她又作如何感想?还恨我不恨呢?那年我听见林妹妹凶耗,一时痛极昏厥,遇见那人,他说林黛玉已到了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若这话果真,将来或许见得着。今儿师父说的什么缘法因果,也仿佛是指的这件事。这个想起来师父不许我落发,其中颇有深意。倘若到太虚幻境去,光秃秃的样子,如何见得林妹妹呢?

  湘莲一觉醒来,听他似乎自语,只听不出说的什么。不禁暗笑,说道:“你这人始终是拖泥带水,倒还要落发受戒,去当苦行和尚,不要叫我羞你啦!”宝玉无言可答,只有敛容收心,腼然内愧。

  又过几日,茫涉二人忽唤湘莲、宝玉至石室,说道:“我二人要云游去了,你等道力甚浅,切要谨慎,不可远出。倘或遇见虎豹,或为魑魅所乘,都不是当玩的。”又再三叮嘱方去。湘莲、宝玉自送师父去后,头两天恪守师训,照常在石室静修,宝玉素性好动,渐渐心猿难制。

  一日天气晴暄,忽动游兴,因问湘莲:“这一向圈在这个土窟窿里头,真把我闷坏了,亏你早来了许多日子,倒还憋得住。师父不叫我们往远处去,我想到洞门外松林子里看看山景,也是好的。柳二哥,咱们去溜溜吧。”湘莲莲忙拦他道:“宝兄弟,师父不在家,我劝你还是少出去的好。你在这儿就嫌憋闷了,人家和尚还有立志坐关的,那又当如何呢?”宝玉再三史及道:“好二哥,咱们出去玩玩就回来。师父哪里会知道?就是师父知道了,都是我一个人的错误,决不叫你受连累,这还不行么?”

  湘莲受他央及不过,又念他是一个公子哥儿,如今在这里受罪,也怪可怜的,只得同他携手出洞。此时夕阳初下,照到东面翠壁上成一种渗金的颜色。那松树林里一片浓翠,夕阳从树缝里漏入,仿佛翡翠屏风上挂着一条条的金线,真是天然丽景。不由得便向那松林走去,原来大荒山上这些古松都是从太古洪荒时代留下来的,至近的也在千年以上,所以盘郁夭矫,各具奇态。就中有一棵分为两扇,一扇横铺到深涧里,那一扇斜撑向上,直遮了半个山坡。松下横卧几块山石,湘、宝二人就在山石间坐定,一面玩赏,一面随意闲谈。

  宝玉对湘莲道:“柳二哥,我要审你,你到了这里这些时到底私动过凡心没有?”湘莲皱眉道:“咳,我的事你还不知道么?我起先也想得一个绝色佳偶,不料遇着那冤孽,又错听人言,害得她枉送了性命。因此我想尘世上的姻缘与我柳老二无分的了,所以才跟着师父来到此间。宝兄弟,你想花儿落了,珠子也碎了,还能再整得起来么?”宝玉道:‘原来你出家为此,当时我也听人说过,只不甚相信。若果真为三姐儿,她如今也在太虚幻境,我还见着她呢!”

  湘连听了大为惊诧,忙问道:“你是什么时候见着她的?”宝玉故意沉吟不语,湘莲着急道:“正经问你,你又说不出,可见是信口胡编的。”宝玉笑道:“实告诉你吧,那年师父领我到太虚幻境,遇见了许多家里人,都不大理我,倒是三姐儿拿着鸳鸯剑赶我,说了好几句话。”

  湘莲听得呆了,又问:“她说的什么?”宝玉笑道:“她对我还有什么好话,无非怪我破坏她的婚姻,还说我们姓贾的都没有好人,此事罪由我起,也难怪她这么恨我。那回你一再追问,我耳朵里实在装了许多闲话,咱们这样的交情,又不便蒙你,所以才那么说的,想不到她倒是一个烈性女子,坑了她不要紧,倒害了你了。幸而她尚在太虚幻境,将来若有容我补过的机会,我万死不辞。”

  湘莲道:“言重,言重,知道我们还有那缘分没有呢?”宝玉笑道:“如此说,二哥是凡心动了?”湘莲道:“休要胡说,我一向没有空儿问你,我听说你娶了亲,中了举人,如何又出家呢?”问得宝玉心中十难过,歇了半晌才答道:“你以为娶亲是我愿意的么?都是家里他们闹的,也坑死了一个人呢!”湘莲恍然大悟道:“我这才明白了,从前师父说过什么金玉姻缘,又是什么木石姻缘,大概就指的这件事。究竟金玉姻缘是指谁?木石姻缘又指的是谁呢?”

  宝玉听了眼泪绕着眼圈,就要流下来。勉强忍住道:“柳二哥,你问那些做什么?咱们还是看看山景吧。”正说着,前山一棵高松上蹿下来一支白猿,向前直扑湘莲,要抢他的鸳鸯剑。湘莲喝道:“这畜生找死了!”忙掣剑在手,向白猿迎敌,来回斗了几转,那白猿身子轻巧,几次到湘莲身边,险些将剑夺去。无奈湘莲剑法如神,舞开了变成一道白虹,将白猿围在中心,眼看那剑光越收越紧,白猿被他慑住,无法逃脱。正在危急之际,宝玉忙叫道:“柳二哥,放他去吧,一破了杀戒,不但师父不依,咱们的道功也全毁了。”湘莲闻言手下一松,那白猿便蹿出越涧逃命了。

  湘莲将剑收在鞘里,瞧着宝玉道:“我说不要出来,都是你闹的,险些闯了大祸。天色也不早了,咱们快回去吧。”二人回至石室已近黄昏,湘莲又埋怨了宝玉一番。次日,宝玉要去看他的前身那块灵石,却被湘莲极力拦住,宝玉再三央及,他也不肯听,只可作罢。这且按下。

  却说情之一字,自古至今最难打破,所以太虚幻境有那痴情司,将情字上又加一个痴字,正是为一般痴男怨女而设。诸君但看那柳湘莲,初意何等斩钉截铁,一闻宝玉说到尤三姐之事,便知霜后草根逢春复活。何况宝玉出家本来为的是林妹妹呢?就是黛玉临死如何怨恨宝玉,恨之愈深,其情愈切,又何曾能忘了宝玉?那日黛玉在潇湘馆病至弥留,嘱托了紫鹃几句话,还拉着手未放。陡然想起宝玉那回禅语,说得如何真实,一旦竟自负心,不免咬牙切齿。刚说道:“宝玉!宝玉你好……”一阵昏迷,魂已出窍。看那天色都是黄沉沉的,身子倒轻松了许多。

  正不知向何处投奔,忽见前面隐隐绰绰的似有一个人,身段和柳五儿相仿。忙向前赶上,恰好那人回过头来,她细一看却是晴雯。便唤道:“晴雯姐姐,你慢着点走,等等我。”晴雯道:“林姑娘,我就是来接你的,刚才警幻仙姑找我去,说是绛珠仙子尘债已满,应归太虚幻境,叫我赶来接引,咱们一块走吧。”黛玉惊讶道:“这绛珠仙子说的是我么?我几时有这个名号?”晴雯道:“我也不大明白,他们说林姑娘的前世是什么绛珠仙草,这里预备姑娘住在的地方,还叫做绛珠宫呢。”黛玉又问道:“这太虚幻境在哪里?难道就是冥间么?”晴雯道:“此处上非天宫,下非地府,说远便远,说近便近。”

  说话之间,已经瞧见太虚幻境的石牌坊,两边石柱上刻着对联是:

  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

  石坊下站着两个丽人,一个是云堆翠髻雪舞素腰,洁若春梅静如秋蕙,真有凤翥鸾翔之态,冰清玉润之姿。那一个体似宝钗,丰姿稍减,慧如熙凤,秀目更清。仿佛在哪里见过似的,细想起来乃是贾蓉的前妻秦氏。二人瞧见黛玉到来,忙即上前见礼。秦氏又指那丽人道:“这位就是警幻仙姑。”

  彼此周旋了一阵,黛玉说道:“刚才晴雯说起,多承携带。此间初到,正不知往哪里去呢?”警幻道:“贤妹即有来处,便有去处,容我引导。”一路走着,经过多少殿座,都有匾额对联,不及细看。蓦地见前头一座宫门,门内殿宇玲珑,林木葱蔚。

  警幻邀黛玉由宫门走进,所见瑶花琪卉,都不知名。又有白玉石栏,围护着一丛仙草,带叶微红,飘飘似舞。转过花丛,别有深院,中建华厦,苍松遮户,翠竹当阶,结构甚为精致。正房廊下编垂珠翠,侍女们见她们走进便将帘揭起,黛玉进内一看,原来是正房五间,前钩后搭,几阵麝鼎,架着湘笺。布置幽雅,大致与潇湘馆相仿。警幻道:“贤妹尘寰小谪,几阅星霜,还记得在此间吟花弄月的旧事么?”黛玉总不记得,只此处仿佛似曾到过。警幻又指众侍女道:“她们都是伺候贤妹的旧人。”

  众侍女一同拜见,黛玉也都不认识。大家坐定,秦氏问了贾母、邢夫人、王夫人的安,又问起东府近况。黛玉本来和宁府不大往来,只含糊说道:“都好。”一时又说到凤姐儿,黛玉道:“琏二嫂子倚伏身子强,什么事也不肯落在后头,如今也累得一身的病。三天好两天不好的,只不肯说罢了。”秦氏道:“二婶子一向最疼我的,不是我批评她老人家的错,我临走的时候属咐她两件事,都是咱们府里的百年大计,她都给搁在脖子后头,背地里倒干了许多损德的事。不但寿不看长,只怕将来还要堕落呢!”黛玉道:“这个我们都不知道,只听说她背地里放债,盘点小利。”秦氏道:“那还是小事,我们即好了一场,过几天闲了我还要家去劝劝他,趁着一口气还在,自己虔心忏悔,把冤孽解了,好得多呢。”

  警幻见她们正说得起劲,便先自告辞说道:“贤妹初到,你们好久不见。多说说话儿。这里就是贤妹的家,一切只和家里一样,不要拘套。有什么事只管找我去,我此刻还有事,改日再来看你。”说罢又吩咐侍女们好生伺候,便自去了。

  黛玉送至庭处,看她去远方回。见晴雯正陪秦氏谈话,便问晴雯道:“你也住在这里么?”晴雯笑道:“我也配?我另住前头秋悲司里。”黛玉道:“那里住的还有什么人吧?”晴雯道:“人倒不少,我只和金钏儿姐姐在一起儿,她也要来瞧瞧姑娘呢。”黛玉又问秦氏住处,秦氏道:“我管着痴情司的事,就住在司里。那里人又多,地方又窄,姑娘可千万不要劳驾。”晴雯又问她:“这两天见着了二姨儿、三姨儿没有?”秦氏道:“正经事我倒忘了,亏你提起来。

  那尤家二姨儿、三姨人听见林姑娘要来了都欢喜的了不得,托我见了面先给说到,等消停了还要我帮她来见见呢。”黛玉道:“二姨儿从前在大观园里我们见过,那模样儿比凤姐姐还俏呢。三姨儿还没见过,人家都说她们的闲话,到底怎样?”秦氏是有心病的,不由得脸就红了。说道:“咱们府里人太多了,吃了饭没事,瞎造些谣言,哪里说得准呢?我看二姨儿是个善静人,三姨儿说话硬点,也还直爽,她就因为姓柳的听了闲话要退婚,气得自己抹了脖子。这就看出她的性情了。”黛玉道:“蓉大奶奶,我还有一件事不大明白,怎么她们都说你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呢?”秦氏道:“这也有因,从先管痴情司的是警幻仙姑的妹子,名叫兼美,她升到情天上去,我才来接她的事,偏生我们两个人同一个小名,所以就说混了。”

  正说着,只听门外有人说道:“林姑娘什么时候到的,我可来晚了。”晴雯出去一看,原来便是金钏儿。她同晴雯走进来,见着黛玉先请了安,又问起王夫人及府中近事,眼圈儿早已红了。黛玉见她动了薄命相怜之意,只不便说得。晴雯暗中看出,便说道:“罢哟!好不好的谁守着一辈子呢?姑娘才来,你不要婆婆妈妈的惹她伤心。”

  金钏儿忍住眼泪,又和秦氏相见。大家说了一会儿话,秦氏由瑞珠来接,便先自回去。黛玉留晴、钏二人在此同住。金钏说:“林姑娘跟仙姑说好了,我们再搬来吧。”晴雯道:“管他呢,你只管住下。姑娘得便再和仙姑说去,哪有不答应的。”一会子侍女们回道:“晚饭摆在西屋里了。”黛玉同晴雯、金钏儿走过那屋,见紫檀镶玉圆桌,只安放一副杯箸。黛玉道:“你二人也一同吃了吧。”晴钏二人都道:“那可不敢。”黛玉道:“琏二奶奶那么讲究规矩,平儿还陪她一桌吃饭呢,这里又不是府里碍什么的。”

  晴雯急着要问宝玉,又不敢造次,只得绕着弯子说道:“我到了这里别的倒也不想了,只舍不得怡红院那棵海棠,偏偏我被撵的那一年好好的花会萎了,好象是为我似的。”黛玉道:“你不知道,那棵海棠又活了,还在冬月里开着满树的花呢?”晴雯道:“花树枯了重荣也是有的,只是冬月里开花是反常的事情,恐怕不是好兆吧?”黛玉道:“可不是么,宝二爷那玉……”

  说至此似万箭攒心,哽咽住了。晴雯忙问:“那玉怎么样呢?”连问了几遍,黛玉才说道:“丢了。”金钏儿慌忙道:“那玉是宝二爷的命根子,丢了可怎么好?”晴雯忍不住只是哭,黛玉触起前情,拿着碧绡巾遮面,也无声暗泣。金钏儿要劝也不好劝,又想起她的委曲来,自向一旁落泪。一时满屋悲惨,窗外竹子被风吹得刷刷的响,似助她们悲咽。还是晴雯先住,强装笑容道:“好好的哭什么?我真傻了。”金钏儿道:“都是你们闹的,还有脸说呢!”

  侍女拿巾奉与黛玉,黛玉一面拭泪,一面对晴雯说道:“你们真是,”说了半句又复咽住,晴雯要解黛玉的悲感,便说道:“我捡了一件东西,那上头花花绿绿的写了许多的字,不知道写的是什么,等我拿了来林姑娘替我看看吧。”说着便掀开帘子一径去了。

  要知所取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3:46:43

第一回 梦觉渡头雨村遇旧 缘申石上士隐授书

古今第一部奇书就是《石头记》,记的是大荒山青埂峰下有一块女娲氏补天剩下的大石,那石自经煅炼通灵,可大可小,被茫茫大士、渺渺真人引他幻形人世,在温柔富贵场中混了一场,因此把经过事迹自己记述下去。又因书中有太虚幻境众仙女唱的《红楼梦》曲子,所以后来看书的都称他《红楼梦》。
  书中真事隐去,无从考证,又只记他一番入世出世的事,以致此书风行之后,不免破费了文人墨客多少的闲笔墨,诓骗了香闺绣阁多少的冤眼泪。还有一般痴人,以为宝玉、黛玉如许钟情,如此结局,是千古的缺憾,必得把他们二人做到死者复生,离者复合,这未免把《石头记》看得认真了。有的说:“这般人是狗尾续貂。”有的说:“他们是画蛇添足。”
  狗尾也罢,蛇足也罢,横竖各人肚皮一种不平之气,借着这枝笔挥洒出来,也自痛快。不想更了若干劫,历了若干年,又出了一部《红楼真梦》,当有个燕南闲客,瞧见书中回目,认为稀奇,要想买它回去,偏生那个卖书的说是海内孤本,勒索着要卖重价。那燕南闲客一来买不起,二来又舍不得,只可想法子向那卖书的商量,花了若干钱,托他抄一部。那天拿回来便从头至尾细看了一遍。
  一日,在酒座中谈起此书,大家都问书上说的什么,燕南闲客只得述个大概。座中有个趋时人物,冷笑道:“这部书我已听人批评过,头一件于现在时代不对,二则文理未免太深,又是诗又是词,又是文章奏疏,连那些戏词酒令都是文绉绉的,连我都念不下来,别说那般简体字出身的了。三则说得成仙太容易。那神仙的事,谁都听见过,可是谁也没瞧见过,世界上哪里有这么许多的神仙呢?依我看,也不过信口开河,像刘姥姥诌的若玉小姐罢了。”
  燕南闲客笑道:“阁下如此博雅,只短点红楼的学问。那《红楼》原书上分明说的无朝代年纪可考,当然不是现在的事。若说他文理太深,原书也是如此,这全是贾宝玉自己记下来的。他本是个举人出身,一肚子的书在那里作怪,写出来哪能合你们诸位的眼呢。至于神仙的话,也是和原书前后衔接,对不对得问宝玉,我们哪里知道?”又有一个研究红学的,也在那里摇头,说道:“这个书名我就不懂,这部书叫做真梦,难道原书所说的倒是假梦?怎么又说‘假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呢?”
  其中有个老者拈髭微笑道:“老兄,没瞧见前书内太虚幻境石碑坊的对联吗?那对联是‘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世间事真的就是一般,老兄又何必太认真呢?”
  话来了,惊动了一位不衫不履、不责不惠的的半老翁,此人姓顾字雪苹,东越人氏,说起他的家世,是四世公卿,一门科第。他自己的身世更奇。说起富来,也享受尽园林丝竹之娱,到头来只剩一枝破笔。说起贵来,也叨拜过蟒玉金貂之宠,到头来只剩一领草衣。生平志为名臣硕辅,却弄得不稂不莠,一事无成,情性骂于人纪天伦,更担尽不孝不忠,一文不值,也算是一个不幸可怜的人罢了。
  当时听见这番议论,不免触动他的心事,就拱手向老者说道:“适才高论,钦佩得很。若论真真假假、有有无无,鄙人于此中得到经验不少。世间事哪有真的?做官的时候,腰金带玉,前呼后拥,好像真阔了似的。刚要扒到梢上,被那缺德的把你老根都刨掉。不用说官儿没人认,你就要找那套官衣也只可在戏台上见了。你说能算真么?
  有一种聪明人,说是官不在大小,多攒钱就好。攒了钱总是我的,哪知道来的艰难,去的更容易,坑的坑,骗的骗,倒的倒,不到几年的工夫,就鼓捣光了。能够留下一点,给你吃不饱饿不死,这还是便宜的。那些看财好,把钱财看得紧紧的,一个大钱舍不得用,那也是白饶,就是锁在铁箱子里,到他该克的时候,也会变青蚨蝶飞了。白老鼠跑了。你道钱是真的吗?再说父母妻子,一辈子守在一块儿,断不能说是假的,可是到了撒手的时候,谁也顾不了谁。就是我们有生以来所见的闻的,到了今日简直的翻了一个过。再要找从前的事,连个影子也没有了。
  在当日看来,何事非真,到今日看去,又何事非假?你若太看真了,无非是自寻烦恼。咱们且自托于假语村言,便是此书的定义。其中一真一假,分明真对。书上所说的都是贾府的事。那甄府只在若有若无之间。可见有形是假,无形是真,这话是定然不错的。即至黛玉的夭折,宝玉的超凡,做书的虽好如此说,又安知不是假托?就照着写书人的意思说去,金玉烟缘,结为夫妇,表面是合的,然而一僧一寡,合而终离,这是人人看得见的。木石姻缘,中途分散。表面上是离的。
  看官试想,所谓神瑛侍者,太虚幻境也到过,赤霞宫也住过。即到了大荒山,来去无拘,行止无得,何难再至太虚幻境,与绛珠仙子相见,况且原书说的,宝玉闻知黛玉凶耗,即时痛哭昏厥,魂到冥间,遇见一人,说道:林黛玉生不同人,死不同鬼,目下已至太虚幻境。如果有志寻访,潜心修养,尚有相见之期。试问宝玉若不为他林妹妹,如何去做和尚?既千辛万苦去做和尚,焉有不寻访林妹妹的道理?由此看来,宝、黛虽离终必复合,与金玉姻缘的结果恰是相反。但书中虽然揭出,读者未必领会得到,枉自替宝、黛伤心落泪,定非至愚?
  这部《红楼梦》续作,鄙人未曾寓目,臆料必是就此发挥,揭破原书的真谛,唤破世人的假梦,故于书名上特标一真字,诸君以为如何?”
  燕南闲客正要答言,那老者又道:“诸位但议论此书,可知道此书的来历么?”众人都道:“愿闻其详。”
  老者道:“说来话长。鄙人姓石,字鸰原,生平专好古董,因为家兄收藏一把名扇,城里头有个贾恩侯,要想出重价买它。偏生家兄执意不肯,不知姓贾的如何和州官算计,硬迫着把扇子追了去,以至家兄衔恨毕命。从此我便将收藏古董一齐都出脱了。在京里开了一个小小的南纸铺,借此隐身。那天在柜上遇见古董行的冷子兴。我们从前虽然交往过,却也多年不见。不料须发都白了。据说古董行的生意,这几年也很不易做。因想起他的好友前署尚书后降府尹的贾雨村,问他为什么不找贾雨村去呢?
  子兴道:‘别提了,雨村比我还窘呢。他那回因案挂误,定了徒罪,后又遇赦放回,一直有十多年,家里没得着他的消息。那位甄氏夫人到处求神问卜,还为他吃了长斋,始终一无征验,以为必是路遇不测的了。哪知道前年冬天,飘然一身忽自回到湖州家里,说是走到什么津什么渡口,遇见一位道者,就是他的恩人甄士隐,邀他到茅庵里说了许多不相干的闲话,他多半不懂。后来甄士隐有事走了,他一觉睡下,也不知睡了多少时候。睡中不觉得饥渴,醒来也不见一点老态。’古来陈希夷善睡之外,大概就得数他了。我想这甄士隐老先生必是成了仙了。可惜那贾雨村当面错过,我们要想出世离尘偏又遇不着。”
  言罢叹息。众人也有称奇的,也有嗟叹的,也有将信将疑的。顾雪苹道:“这跟这部书有什么关系呢?”
  那老者又道:“我还没说完呢。那年他蓦地一觉醒来,看见风霾迷眼,天色昏暗,远远似有许多狼嚎虎啸猿啼鹤唳之声,却不见有人。心中暗想,如此荒旷幽寂,恐非人世。正在彷徨无措,忽见一道者羽衣星冠缓步而来,不禁大喜,忙即迎前问讯。原来正是那位恩人甄士隐。雨村走近打恭道:‘昔年与老仙长一别,直睡到如今,不料又在此相遇,真可谓有缘了,只是举目穷途,栖惶无托。夙承不弃,还求引度。’说罢又振衣下拜。士隐连忙扶起道:‘尊官尘缘未了,尚非超解之时,由此图南便是归路。目下恰有一桩为难之事,正虑无人可托,若阁下奋身任之,功德不小。’雨村惊讶道:‘仙长静修如此,有何为难之事?’士隐道:‘此事关涉贵宗,就是宝玉现今的下落与荣宁两府后来的结果。前此阁下曾说宝玉有如此的来历,何以迷情如此,又豁悟如此?不知由情生悟,由悟证情。仙草通灵,形离神合,所谓原始要终之道尽在于此。’
  雨村听着不甚了了,因说道:‘下鄙愚昧,愿赐明教。’士隐道:‘世人们相见,不外形气之间,离合悲欢,一生颠倒。究竟人世光阴有限,造化功用无究。有形的悲离未必不是无形的欢合,即如柳湘莲与尤三姐、潘又安与司棋尚且携手情天,补还缺陷,何况通灵宝玉久经锻炼,大有神通。它的力量可以补天,岂有自留缺陷之理?这也是一定的。无奈世人耳目所蔽,见不及此。’言毕,从袖中取出一部锦函珠字的书授与雨村,说道:‘贫道前日至太虚幻境,见着神瑛侍者。承他检授此书。据说,自从他到大荒山以后,以至复到太虚幻境,中间许多经历,还有荣宁两府近年复兴的事迹,一一手记在此,意欲传向世间,免得世人看着前书的藏头露尾妄生揣测,转滋疑惑。今即烦贵官为我传之。’雨村不敢诿辞,忙即接过。又欲叩修身缮性之要,士隐微笑,念了四句言词,是:
  造化本非空,真处在虚渺。
  枉教假营营,哪得真了了。
  言毕便要告别。雨村牵衣挽之,固求援引。士隐道:‘未了便来,了了便去。尊官自爱,后晤有期。’举袖一挥,忽然不见。雨村茫然若失,不知又走了多少冤枉路,才遇着一个土人指引途径。后来携了此书走过了湘楚、江淮等处。所到地方,江山犹是,闾里都非。中间路过南阳,那里虽然经过兵火,这些年休养生息,如今却是市井丰阜,士民康乐,大家都颂扬贾节度的德政。雨村问是哪位贾节度,不料就是宁国府的贾珍。大家知道雨村是他的同宗,都要尽个东道之谊,有请宴会的,也有送盘川的,在雨村倒是得之意外。又一次到九江去访那琵琶亭的名迹,见那里家家户户都供着贾兵备的长生牌位,细看那上头的名讳都是贾兰。
  问他们为什么都供这位贾大人,那些年轻的说得不甚清楚。问到年纪大些的,都说那回乱事,若不是贾爷几句话弹压下去,我们通城身家性命就都完了。雨村听了也甚感叹。这回恐怕惊动大众,不敢说是同宗,只说随便问问罢了。及至逛到金陵,亲访荣宁两府,见府门内外油饰尚新,石狮雄踞如故。从墙上望进去,那些崇檐画栋却不免剥落坍损,国内参差老树也砍伐了不少。心想,他们为什么只涂饰外面,正经的房屋树木倒不去整理整理,听它毁坏呢?因此不免添了许多感慨。又想起自己已迫衰年,当日出领夏卿,入赞枢务,何等显赫?中间经了几次风波,转瞬炎凉,似醒了南柯一梦,并不能象贾珍、贾兰在地方上留点遗爱。因此宦情冰冷。回到湖州,才知他第二个儿子已经进了学中了副榜,在二十四岁上得病夭亡了。剩下两子又都因为衣食之计,奔走在外。从此益发勘破世情,只同娇杏夫人,乡居养老,暇时著书课孙,将此书亲自抄写,却不料此书到了雨村手里也经过三度难关,几乎被毁。
  第一次是娇杏夫人见了此书,陡然发怒,说道:‘上回由你传出去的那部《石头记》把咱们老根儿都掀腾出来,提起我总说是个丫头。我做了半辈子的太太,谁敢说我是丫头出身?倒被你泄了底啦!这不是小事。我那回在院子里掐花,刚巧你来了。我瞧瞧来的客是谁,这也是平常的事,哪里就是看上了你呢?照《石头记》上说的,就好象我有什么不正经似的,这可冤死人了。这部书不定又编派的什么话,传出去又生是非,不如索性烧掉它干净。’说着便抢过这部书,要往柴灶里送。亏得雨村抢回来得快,又再三央及他夫人,还把书翻一遍给她看,说这上头并没有编派咱们的话,才算免了这一难。
  第二次是湖州大水,雨村家门口是桑园,桑园外头就临河。河水一涨,就直灌到他屋子里,那书房就有四、五尺深的水。又亏得雨村头一天夜里把这部书带到楼上去校对,没有被龙王爷收了去。这水火二劫都免了,偏偏又碰着太岁。原来湖州有个老光棍,此人姓钱名孔昭,专好包揽词讼,说起案子来只知道要钱,连亲生的老子也不认。又因他广开方便,只要收了一百大钱,就肯替人说事,人都称他为百大先生。他和贾雨村也沾点世交。听人说雨村回来,以为做过大官的一定大有油水,要狠狠地吃他一注。当下就找了一帮刀笔,造了假借据,硬说雨村欠他旧债,哪个居中,哪个做保,都签了押。先叫人来向雨村讨债,雨村不理,便告到县里。那县官见中证确凿,又受了钱孔昭之贿。立时判令贾雨村还钱,若不还就要抄他的家产。
  可怜那贾雨村此时只有几亩薄田,一所旧宅,若抄了去,可往哪里存身呢?幸而湖州知府和贾府尚有交情,判令和息。那钱孔昭知道雨村有这部书,又要想借此敲他竹杠。娇杏夫人畏祸心切,打算把这部书乘夜销毁灭迹。雨村道:‘此事万万不可。说起来还是你的旧主甄公托付给我,不要说把它毁掉,就是被官里抄了去,咱们也怎么对得住甄公呢?!’于是一面将此书案放出去,一面托人和钱孔昭说情,终究把田地变价送给他三百吊钱,才算了事。诸位想想,这部书可是容易留下的吗?”
  众人听那老者说得原原本本,无不叹异。顾雪苹又对那老者道:“阁下与贾府有仇,还肯说他们的好话,这般古道真不可及。”老者道:“这些事跟书上颇有关涉,说出来可以对证。再说深了,舍下也不过合那贾恩侯有些仇隙。至于贾府上的累世厚道,我们也都受过好处的。别的不用说,就我那回患半身不遂,若不是贾状元的太夫人施给活络丹给治好了,那里还有今日呢?”雪苹道:“究竟还是老辈长厚,如今的人只记人家的仇,谁还记人家的好处呢?”
  等到临走,雪苹向燕南闲客商借此书。起先不肯,还亏那老者出面担保,才肯借给他。雪苹先从头检阅了一回,见所说大意皆与前书不悖。且按迹循踪,不涉穿凿。那上面还有大贤大忠理朝廷治风俗的善政,是前书所不及的,奇惊处颇能令人惊心动魄。因此也手抄了一部。那一天雪苹正在西山别墅,见园花盛开,春光似锦,独自在花荫下徘徊,赏玩了一番,回至洗红轩里,取出此书抄了两页,又重新恬吟密校。忽听得蛎粉墙外隐隐的一片歌声,便歇下来倾耳细听,唱的是:
  败锦糊窗,当年紫诰香。落花啼鸟,谁知钟鼎场渺,金门黯对斜阳。碧油幢,又换了清罗帐。休说是望金张与马扬,到头舞袖更郎当。昨日杨柳殿前千骑拥,今朝蓬蒿径里一身藏。金穴量,金谷妆,繁华流水无归往,苦费尔等计短长。可怜心力都成枉,舐犊忙,保不定投袂向何方。好风光,哪知道冷落了乌衣巷。只贪题柱贵,哪管倚闾伤?陌头长绿桑,垅头生白杨,渺茫茫,人间何处是真多?漫牵肠,醒来时只当一枕熟黄粱。
  雪苹听得歌声大有玄妙,连忙开门望去。只见一个道者在柳荫下走着,将要转过山坡了,赶紧放步追上,迎头下拜道:“仙长莫不是士隐甄老先生吗?”道者大笑道:“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山人一概不知,只晓得空空二字。”雪苹道:“如此说来,道长的法号一定有空空二字。我顾雪苹仰慕已久,幸会幸会!”
  原来那道者正是空空道人,当下被雪苹道破,又是一场大笑,说:“你居然认得空空二字,这就难得。”雪苹道:“鄙人正要请教。从前那部《石头记》相传是道长在青埂峰见过那位石兄,知石兄还有一番回答,那书便是从石头上抄下来的。如今又有一部《石头后记》,又叫《红楼真梦》,到底是真是假,道长必知其详,务望指示。”空空道人道:“真梦也好,假梦也好,自己的梦做不完,何必管人家的闲梦呢?”雪苹道:“敝庐就靠着石居,和石兄大有缘法。石兄的梦就如同我的梦一样,是必要请教的。”
  空空道人道:“山人近日甚忙,好多时不曾到青埂峰去,不知那块石头在与不在,那石头上可曾添些字迹,等我闲暇的时候到那里亲自去看。如果上添了些字迹,彼时再抄了下来和你对证。眼下我还有事呢!”雪苹笑道:“道长既然开口空空,闭口空空,怎么还有许多的事,可见还不是真空。”空空道人又大笑道:“世间的事都是从空口里生出来的,叫我怎得不忙?前儿还同不空和尚彼此斗法。那和尚好生厉害!若不是山人会摆空中大阵,险些被他斗败了。”
  说罢回身就走。雪苹还要追他,追至山坡转处,不见踪影,只得缓步回来。回到山斋,见这部书还在案上,落了一层层的花片,忙将花片亲自收拾,装在古锦囊里,仍旧校他的书。
  欲知书中事迹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833 / 63


许序

花隐翁键关示疾,谹然廖然,若谷居而野息。其友辛庵子往视之。翁方踞案捉颖,为《石头》补记。掇脂黛,掞轩裳,濡染洸肆,熙怒无方,客至乃辍笔而彷徨。辛庵子率然问曰:“子何疾哉?疾则当休偃,而子胡为其役役?且吾之重望于子者,上之经剬而史缉,次亦皋牢旧闻,为补史之腋。甘此屑屑,毋乃不择?”翁聆之,欷歔雷叹,貌若甚戚曰:“子何知,是吾疾也!是所以已吾疾也。人有恒言,患在有身。身之为患,心为之因,智深而忧集,情深而感乘;郁勃于其中,而环伺于其外者,乃相贼于无形,辟之而弗得,忍之而未能,治之而莫知其名。吾尝求之于扁鹊、卢医,扁鹊、卢医谢弗治,乃求之于趾离。趾离曰:‘吾无能为力,子其求之于娲石。娲石之力可补天,夫何憾之不弥,亦何疾之不释’。或云:‘大荒之山,娲石是居。’吾以神为马,以气为车,将蹑之于太虚,不意乃得之于琐屑之书。吾之为是书也,溺而蠲虑,劬而忘疲,倏而晒然笑,若蒙泛之见晖;俄又唏然涕,若昧谷之雰霏。人见之为吾疑,问其故而莫之知;吾习之若无奇,问其故,吾亦不自知也。疾与石触,若翻若覆;石与疾攻,若阏若融。是惟娲石之功,而其究归于空空。子知我者,将毋曰:狡狯哉是翁也。”辛庵子始而哑然,继以怃然,终乃恍然曰:“呜呼噫嘻,我知之矣。往在海滨,共叩白瞽。白瞽曰:‘异哉,子忠孝人也,而蜍志厌厌之与伍。’翁闻泣下,久之无语。又尝邂逅酒次,互剖衿傃。翁有感而言曰:‘人生大难,厥惟死所。吾佹得而佹失之,乃忍而与此终古。’语终默然,涕下如雨。然则天倾地坼,悠悠此心,子之疾久矣,而宁自今!又闻孙子胜翠为翁作生传,其论翁曰:‘怀有所蕴,展转以致之,卒莫能尽其诚。’向之展转曲致之者。殆犹擿埴而冥行;既屡折于蓁荆,退计堙暖,若慏若悜。役役稗野,耗此精诚,雕肝鉥肾之已赘,抑何解于下士之蝇声。虽然,世间事皆诡耳。其在当境息瞥,初不以为诡也。翁之游于大荒,止于太虚,宁非放意自诡者。然当踞案役役,倏哂而倏唏,神之所注,心亦营之,方谓浯台之石,嶻嵲于其侧,而遑省为韩陵托意之遗。”翁呵而兴,豁如无疾,纵谭龙汉,乃有壮色。日暮客归,复篝灯而属笔;且以辛庵子之知翁也,命次所云,以弁斯帙。辛庵子者,泲阳许璐。时则庚辰清明前十日也。

自序

《红楼》杰作,传有窜编;脂砚轶闻,颇参歧论。雌黄错见,坚白等棼:或则妄规胶续,滋刻鹄类鹜之讥;或则虚拟璧完,忘断鹤益凫之拙;又或殚心索隐,逞臆谈空,附会梅村赞佛之诗,标榜桑海遗民之作,等玉卮之无当,枉绨椠之相矜。

世或推之,蒙无取焉。

夫美人香草,大抵寓言;秋水南华,非无托义。要皆效山芎之隐语,务壶柏之瘦辞。珍闻疑似,珠尘马迹之间;丽思迷离,蜡泪蚕丝之喻。作者既邈,解人斯难,强事扯挦,适邻穿凿。而况身丁板荡,运遘黍离。函铁空沉,失所南之本穴;塔灰未改,对遗山之史亭。涕泪君亲,寒鹃犹咽;苍凉身世,梦蝶何依?遑古人以同忧,固我躬之不阅。郑笺苟作,宁堪代祓悲辛;鲁酒可温,奚如自浇垒块?尝慨南宋词流,写愁烟柳;晚明志士,迸泪桃花。异代闵其所遭,后人企其余韵。然而半壁依然,自酣歌舞;四方沸若,未废耕锄。从未有纵蚊穴以滔天,掷虫沙于儿戏者。严□垂下,恨并朱仙;禁□顿移,寒生铜狄。厉阶为梗,渐台之骨岂知;史铖永虚,原庙之灵犹痛。

即云编户,已憾流离;矧在勋门,遽沦舆皂。朝闻稍拾,虽成藏壁之编;海泪难消,宜有书空之笔。

因忆髫年隙晷,即嗜稗官;艳史余谈,曾研《石记》。抑钗扬黛,几于万喙雷同;索贾辨甄,等是一时梦呓。思搜秘绪,务扫浮埃。湘竹招魂,续芳华于鸳蝶;楚兰抒愤,伸诛伐于鸩媒。徒以白雪难摹,抱琴踯躅;及此青门多暇,寻梦依希吐快语于当前,踢翻鹦鹉;结孤诚于一往,还挹兰荪。说色非空,如借天祥之镜;拗离成合,别传士隐之书。禹鼎象形,言皆有本;鲁戈振思,气欲无前。亦足豪矣,他奚恤哉?

嗟乎!回天志业,类一现之昙花;汗史功名,视数行之楮叶。畴知我者,与谈天宝旧闻;若有人兮,试证贞元朝士。未免绛珠匿笑,问甚事而干卿;定知浊玉有灵,愿是乡以老我。

已卯小春,云淙花隐自序于逸圃竹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