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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710 / 63
红楼春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3:00:05

第六十四回 庆慈寿碧落会团栾 聚仙眷红楼结因果

话说探春与李纨宝钗约定同赴太虚真境祝寿,却因周姑爷管理京师地面,事务繁重,难于抽空。直至八月初二晚上,将诸事预先布置了,替姑爷具折请了五天病假,又将寻梦香分与诸人,然后收拾就寝。
只觉那香气扑了顶门,元神便已出窍,会齐了姑爷、儿女及nǎi子、丫环等,随着那股香气行去。乍若御风、又如乘雾,一会儿便瞧见前面一座白石牌坊,上书“太虚真境”四大字,心想:他们都说的“太虚幻境”,这牌坊上分明写着“真境”可见凡事非亲眼见的不能作准。又看那两旁还有七言对联,是:有尽归无无是有;真须成假假为真。
转过去是一座宫门,也有“福海情天”四字横匾,又有一幅长联,是:厚地高天,有情人长如满月;方壶员峤,无边景总占芳春。
探春初次来此,以为这就是赤霞宫了。走进二层门内,只见两旁配殿还有许多匾额,约略看了几处,是“钟情司”、“种福司”、朝欢司”、“暮乐司”、“春酣司”、“秋畅司”。心想,赤霞宫里没听说有这许多司,这里又一无设备,只怕是走错了。
正要寻人问问,刚好迎面遇见一人,却是司棋。一见探春,忙道:“三姑娘想必是到赤霞宫拜寿的,跟我来罢。”探春道:“司棋姐姐,你也住在赤霞宫么?”司棋道:“林奶奶派我看守绛珠宫,此刻奉二爷之命,来请他们众位仙女。”探春夫妇和儿女等随他走过两道白石长街,又见一个朱户金钉的宫府大门,上用五色鲜花结成了彩牌楼。从大门走进,一路全是宫锦搭成的彩棚,上头还扎着各色翎毛花朵,珠灯的砾,彩帨缤纷,棚下几棵两三丈高的大石榴树,有红黄玛瑙诸色,正开得花山子似的。远远听去,似有笙箫鼓乐之声,大殿上绛烛如椽,篆烟缭绕,屏开孔翠,茵设芙蓉。又进了一层院宇,中间亭厦及四面抄手游廊,都挂着雕竹、料丝、堆纱、画绢各灯,流光泛彩,四照通明。司棋指那上房道:“老太爷、老太太就住在这里。”探春道:“老太爷几时来的?”司棋道:“前儿宝二爷去接了来的。”说着,便引探春走进上屋,回道:“三姑爷、三姑娘来了。”
此时宝玉正和宝钗黛玉陪着代善老夫妇闲谈,因代善于诸孙中偏爱宝玉,留他们夫妇在此陪侍。贾母见探春夫妇来了,含笑道:“我说三丫头不会不来的。倒是姑爷把公事搁下,大远的来了,真过意不去。”探春道:“别管忙不忙,都是应该的。”贾母道:“先见见你爷爷。”探春夫妇即上前,先向代善拜了,然后拜见贾母,又叫nǎi子领着哥儿、姐儿都拜了。又问宝玉道:“听说老爷、太太先来了,住在那儿哪?”宝玉道:“住在新盖的别墅。从园子里过去,还有一段路呢,妹夫和三妹妹明天再上去罢。”
代善打量了周姑爷一回,说道:“姑爷气格腾上,将来功名定在老夫之上。”周姑爷只有谦逊。代善又差别及家世,盛赞周琼平寇功绩。贾母与探春多时不见,瞅着探春道:“三丫头到底操心,也改了样儿了。”探春道:“我新近吃了二哥哥的丹药,比先好得多哪,头发有几根白了的都变黑了。”又谈了好一会,贾母笑向宝玉道:“你替三妹妹盖的房子,领他们去瞧瞧合适不合适?”
于是,宝玉同钗黛引探春夫妇,一路至镜春阁。那里梨花最多,远看着似有月光。进至室内,见书画陈设件件精致。黛玉道:“这全是你二哥哥布置的,忙了两个多月呢,你看比秋爽斋如何?”探春道:“我们能住几天呢?何必这么费事。”
宝玉道:“将来总要到这里来的,也是一个退步。”探春道:“有这所房子,往后我倒要常来玩玩。若是晚上来了,住一半天回去,也耽误不了什么事。”周姑爷道:“二哥厚意可感。我来到这里,一切功名富贵都看轻了,若能长此托居,真是清福。”宝玉道:“三妹夫、你正要替朝廷出力,并且上有老亲,不可就存此念。该什么时候来、什么时候去,都是数定的。”
探春道:“听说二姐夫也来了,他和二姐姐见面了没有?”宝玉道:“那有这么便宜?等过了老太太的生日,咱们再想法子替二姐姐出气。看他真悔过了,才许他们见面呢。”探春笑道:“这种人,叫他多受点折磨也是该的。”宝钗道:“外甥们真乖,到这里一点也不闹。”探春道:“这是生地方,在家里那有这么老实?”又谈了一会,见夜色已深,便说道:“你们明儿还有事呢,别把我们当客待,早点歇歇去罢。”黛玉道:“你们走这么远路,也累了,明天再谈罢。”便和宝玉宝钗同回留春院去。
次日正是八月初三,贾母花甲再周之日。此处没有那些亲王、驸马、公侯、世爵,就省了许多排常一大早。警幻仙姑先来拜寿,送的礼无非是霞浆、云锦、火枣、冰桃。宝黛等周旋一番,领他见过贾母,然后亲送至护春堂坐席。
正忙着,又报元妃驾到。原来,元妃头一天颁来寿礼,是利嘛寿佛一尊、碧玉如意一柄、九仙万年藤杖一枝、珍珠数珠一盘。给贾代善的,也是照样一份,这如意是白玉的,数珠是珊瑚的。因听说贾政、王夫人都来了,急于一见,又赶着亲临上寿,宝玉等挡不住,只得请进。元妃先传谕概免国礼,贾代善等迎至上房,元妃欲行家礼,也连忙拦祝贾母让元妃上坐,便在炕旁圈椅上坐下。先问代善丰都两府的情形,又问贾母身体及近来家事。贾母正说到贾政前番病状,刚好贾政、王夫人从梦蝶山庄过来,闻知元妃驾临,即进上屋相见。先谢元妃赐丹,元妃略问近日起居,知贾政清健胜前,甚为欣慰。又闻宝玉奏称,贾政所居别墅是仿着西山梦蝶山庄,结构布置巨细毕肖,因笑道:“这倒有趣得很,改天我要到那边瞧瞧,只当往西山去一趟。今儿客多,你们也没工夫哪。”
少时,贾赦、邢夫人和贾珠、贾琏、贾兰、贾蕙、贾权夫妇,都上来给元妃请安。元妃笑对凤姐道:“这两天凤姐姐可受累了。”又向李纨道:“大嫂子,你看到孙子都点了翰林,这福气比老太太还大呢。”其余诸人,也各自问了几句话。又因兰蕙二人是天子近臣,问些近时朝政及圣躬修养,贾兰奏道:“皇上服了宝二叔进的仙丹,圣躬比先增健,传闻后宫懿贵人已有征兰之信。”元妃听了,不觉喜形于色。又问贾蕙从前册封越裳之事,贾蕙奏陈大概,元妃称叹。贾母道:“蕙儿还承袭娘娘的侯爵呢。”元妃道:“圣恩太厚了。若论历朝制度,原该如此。从前我备位宫廷,看着老爷在部里老当司官,想起来很难过的。”又道:“今儿难得这们齐全,把一家子都请来了,只短东府里几个人。”宝玉道:“本来都要请的。珍大哥、蓉哥儿都在范阳,大嫂子看着两边的家呢。”正说着,迎春等各姐妹上来,元妃各谈数语,对探春深致奖励。又向惜春道:“四妹妹,你那陈情表我最佩服,多半是看我受罪,看怕了罢?”惜春也不便承认,只说道:“我那有娘娘的造化呢?”元妃又和贾母、王夫人略谈,见天已近午,便起驾回宫。
随后,又是太虚真境众仙女,陆续来了好几起,都要见贾代善夫妇。宝黛等推却不得,一起一起的陪进来见了。贾夫人从绛珠宫过来,见此情形,劝贾母道:“老太太亲自待客也太累了,还是早些到小琼华去罢。有些必得见的,他们带过去见见,也不至得罪人。”贾母道:“老太爷一个人坐着,怪闷的,也一起去罢。”凤姐先去招呼了轿子,请代善贾母上轿,坐至含晖阁换船,自己和鸳鸯翡翠诸人在船头坐着,一路缓缓撑去。
代善看那两岸:红桃绿柳景似初春,却夹着几棵桂花芙蓉,池中荷花,又盛开未谢,笑向贾母道:“这里的花敢则是不按时候乱开的,你看那岸上红红绿绿,那像是秋景呢?”贾母笑道:“你枉做了老祖宗,还是头一回开眼。这里的气候和别处不同,是花儿都是四时不断的。可是应节当令的花儿,到底比别的花丰盛。”代善留神细看,果然不错,又笑道:“岂止这个,家里的大观园你们都玩够了,我还没见过呢。”凤姐在船头,见一只大船从旁开过去,坐的是贾赦、贾政、林如海和珠琏兰蕙诸人,紧跟着又是一只船,全载的女眷,都开往小琼华,转瞬间越开越远、便瞧不见了。笑向鸳鸯道:“他们后走的,倒先到了。”鸳鸯道:“林奶奶吩咐,是老太爷、老太太坐,要撑得稳点,他们就尽量的慢了。”又撑了许久,方到小琼华。
遥见阁上各色宫灯及鲜花扎成的彩色,非常绚丽,倒影照水,如多少道彩虹。
一时靠了船,贾赦、贾政、林如海、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和小夫妇们,都在岸旁迎接,珠琏二人上前搀着贾代善,凤姐鸳鸯搀着贾母,众人围随登阁。只见台阶上一对一对的高檠大烛,直点到阁子里。进了阁子,更是珠帘绣幕、金毯花茵,处处辉煌夺目。那戏场上正在响台,台下正中,设了两把锦披绣垫的圈椅,大家请代善和贾母坐下。李纨凤姐又请贾赦、贾政、林如海夫妇各就坐,余人尚都站着,贾母吩咐“你们只管坐下。”说了两遍,也有坐下的,也有仍旧站着的。
一会儿,姑爷、姑奶奶和哥儿、姐儿们也都来了,还有一群丫环们,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前后跟随。那些小孩们,唧唧呱呱、吵吵跳跳的闹成一片,贾母并不嫌闹,倒说有趣。芳官藕官上来请点戏,贾代善点了一出《骂曹》,贾母点了一出《瑶台》,贾赦、贾政、林如海等都不肯点,以下就随便唱了。
宝玉和宝钗黛玉此时在寿堂上待客,柳湘莲、薛蟠、林成璧、秦钟夫妇也都在那里帮着照料。尤三姐、香菱等轮流陪众仙女,送往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由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款待入席,迎来送往,十分忙碌。那两处也各有一班女乐,演唱新鲜吉庆的戏文。直到日影偏西,众仙女的席都开过了,渐渐散尽,他们一帮人才坐了船,都到涵万阁来。
凤姐见人齐了,请贾代善、贾母等至廊子上散坐,看看风景。正值霞锦烘红,山屏凝紫,水光花影,分外清妍,大家都觉得赏心悦目。贾政、林如海陪着代善闲谈,贾母却和探惜姐妹谈些别后情事。等一会席摆齐了,重新进来,见阁内又换了一个样子。全摆的是小月亮桌,桌上各有炉瓶陈设及乌银自斟壶、七宝匡盒。这回安席也与往常不同,贾代善、贾母坐了首席,其次是林如海、贾夫人的席,左右两席,贾赦、邢夫人在左,贾政、王夫人在右。底下便是姑爷、姑奶奶,孙绍祖、迎春坐了一席,周姑爷、探春坐了一席。接着又是亲友的席,林成璧、史湘云、柳湘莲、尤三姐、薛蟠、甄香菱、秦钟、智能,也是每对夫妇各坐一席。巧姐夫妇因辈分较低,只坐在亲友之下。这以下才是家里晚辈,贾珠、李纨二人坐了一席,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四人坐了一席,宝玉、宝钗、黛玉三人坐了一席,宝钗要让黛玉上坐,黛玉尽让宝钗,还是凤姐调停,仍旧叙齿,宝钗居左。贾琮、赵氏、贾兰、梅氏、贾蕙、兰香、贾权、杨氏,也各坐了一席。再往下方是哥儿、姐儿的席,大大小小也凑了三席。惜春吃素,却和妙玉另坐。此时笙歌合奏,珠翠满前,衬着各席上长寿富贵的时花盆景,又着龙麝合制的寿字宫香,真是一片宝香瑞气。
大家一面说笑着,一面听戏。席间上了两道大菜,宝玉执壶,宝钗捧盘,黛玉把盏,从贾代善、贾母起,每人敬了一杯酒,一直敬到贾琏席上。凤姐喝了酒,向迎春坐处一努嘴道:“你们瞧,比戏还好看哪。”黛玉看去,见孙绍祖坐在那里踌躇不安,口中期期艾艾要向迎春说话,又不敢说,迎春只绷着脸不理他。宝玉也瞧见了,笑道:“叫他坐坐蜡也好。”探春怕迎春面上过不去,笑道:“凤姐姐只管喝酒,管人家闲事做什么?只不要耍刀弄杖的,叫老太太操心就得啦。”贾兰席上,另由贾蕙夫妇敬了酒,大家归座。
看那戏台上,正演到《仙圆》,一位老生唱道:做神仙半是齐天福人,在海山深,躲脱了我这闲身。恁掀开肉吊窗,蘸破了花营运,卖花声唤起迷魂。眼见桃花又一春,人世上行眠立盹。
贾政听了,笑对王夫人道:“我早就把世间事看淡了,只不懂得往神仙路上走,如今才算明白。”王夫人道:“你不到了鬼门关,那会醒悟?世间修仙成了的,本就不易,你只靠着儿子的封诰,做个现成神仙,这是多么便宜的事!可是我三番五次说出天书来,你也不信,白碰你多少钉子,好不冤枉!”
贾政听得也笑了,贾赦全听不懂,只和林如海照杯斗酒。
一时台上又换了一出《定都》,原来是汉光武平定朱鲔定鼎洛阳的故事。那四个黄袍的太监,引着光武帝冕旒龙衮上来,坐在龙楼上,先唱了一段,随后文武各官齐来朝拜。扮光武帝的又唱道:剪赤眉,定铜马,策中兴,望风光紫气长陵。那灵台早报了薇垣炳,虎将扫弧影狼星,可喜的都京奠重安九庙灵,河洛间绥靖氛平。颁封赏,誓带砺,朕与诸卿。念藐躬敢贪天幸,是祖宗默佑精诚。
贾代善抹抹胡子,对林如海道:“汉家的大业,全误在贼王莽,欺瞒太后是老寡妇,任他播弄。先要做假皇帝,又要做真皇帝,终归惹火烧身,连自己也葬送在里头。他若是一心扶汉、不想篡位,岂不是伊周之业?可怜到了光武手里,凭空再造,可就费了大事了。”如海道:“天下事都是如此。那年珍大爷、周统制把襄南的乱事平了下来,也显不出多大的功绩。若不仗着他们,只凭那些小爷们胡搞,只怕就完了。再想出个汉光武,哪有那么容易?”
这出演完了,接着演《汾阳庆寿》,郭汾阳王和王夫人高坐在上,那七子八婿也是一对一对的向前上寿,各人唱了一段。
头一段是国公爷郭曜夫妇,男的蝉冕蟒衣,女的是凤冠鸾帔,合唱道:华筵金烬,春照芳醑,高堂眉寿。天注就勋华铁券,人羡煞笙歌红袖。最喜今朝弧帨举,绿野花开如绣。愿岁岁增龄,花下莱舞,常斟春酒。
一对唱完了,又是一对上来,接连好几对都唱了。那附马爷郭暖和公主合唱的是:珠馆春柔,瑶阶昼永,堂前蜡花红透。携手兰闺,宫样画眉尚羞。惟愿取带砺盟坚,还似侬天长地久。酌春酒,看到花下金衣,共祝眉寿。
贾兰一面看着,笑道:“人是要立志的。那汾阳王在酒楼上悲歌慷慨,只凭一念忠愤,要想收拾乾坤,当时也未必有什么把握,到底被他做到了,功高爵显,享到这般全福。”贾蕙道:“我们祖上荣宁两公创功立业,也和汾阳王一样。如今又有珍大爷出来平定匪氛、重恢祖烈。怎么唐室末年,那汾阳子孙东逃西散,就没一个人出来匡救呢?”贾兰叹道:“凡是功臣子孙,那个不想做珍大爷?也有做得成的,也有做不成的,这里头就有命有数了。焉知当日汾阳子孙没有出来勤王卫主的?也许他的事业没做成,史书上也说不到,就没人知道了。”
接下去又演了两出灯戏。
那天贾代善、贾母都甚高兴,一直听到夜深。贾赦贾政虽然睡早觉的,也只可陪着,林如海夫妇到底做了多年神道,到晚上精神更好,只贾珠冷静惯了,贾琏更怕拘束,不免到廊子外走走散散。
到了歌阑人散,宝玉和钗黛回至留春院,看看表,已在丑末寅初。那些侍女们看屋子的支持不注都在打盹,大家乏了,忙即收拾安歇。次日起来,贾母、王夫人各处都要请安,又要到邢夫人处打个花胡哨,又得去见元妃及警幻等各处道谢,回来又须归着房间、检收器皿,直忙了三四天方罢。
周姑爷和探春因地面职务繁要,不能久留,首先便要回去。
贾赦当的仪鸾使,随时扈驾,必须列班,也要早回。贾母知道他们有事,自不便留,第二天就走了。贾兰贾蕙夫妇,本要候贾政、王夫人同走。那天至贾政处请安,趁便问几时家去,贾政道:“这里住着也和家里一样,难得见着了老太爷??老太太,我还想多侍奉几天,你们先回去罢。”兰蕙二人虽依恋庭闱,却算到假期将满,朝廷制度,是不能错一点的,只可赶着料理带眷同去。到临走时都依依难舍,兰香本和黛玉有特别缘分,好容易才见着了,如何忍得分离?不免牵衣掩泪。贾蕙更泪流不止,宝玉黛玉安慰他道:“你几时想来,就好来的,我们也可以家去瞧瞧,这比到远省做官还方便得多,有什么舍不得的?”黛玉又抚慰兰香,说了许多好话,方才将泪止祝薛蟠因有神策府要差、贾琏因不日要办引见,也与兰蕙结伴同走。只湘云惜春是闲人,李纨因贾珠在此、贾母留他们多住几天,只可住下。
这回全家聚会,热闹了一大阵,生辣辣的又要走开,走了的固不免徘徊增恋,就是住在这里的,也顿觉冷清。宝钗乍离开蕙哥儿,心中更为惦念。又想到他们才学当家,不知如何过法,着实放心不下。每日到贾母、王夫人上头,仍旧有说有笑,回至留春院,有时停轸凝思,有时支颐呆坐,总像有什么心事似的。黛玉暗地窥透,笑道:“姐姐舍不得蕙儿,这也值得牵肠挂肚?尽管家去瞧瞧好了。”宝钗道:“太太没回去,我怎么好走呢?”黛玉笑道:“你回去就要来的,这也没有什么关系,可是得过了后儿再走。”宝钗问是为何,黛玉道:“后儿他要请客呢。”宝钗估量着必是请贾代善、贾母诸人家宴,也不甚在意。到了那天,见宝玉并没有什么举动,凤姐诸人亦未提起,才有些怀疑。背地里悄问黛玉,黛玉只是笑,说道:“姐姐回来就知道了。”
及至傍晚,钗黛二人同从贾母处回来,一进屋,见屋内布置顿然改观。瓶里插上花儿,炉里也添上香,几案上还添了许多摆设。最动目的,是正间里多了一架宝檀镶玉的围屏。宝钗忙向前细看,那围屏雕刻精巧、嵌着画幅。中间一幅较宽,画着一棵玉树,树下有粉、白两丛牡丹,一个人坐在牡丹花旁、太湖石上,面宠神气宛然是宝玉,那后面斜靠斑竹栏干,站着两个美人:一个银红衣裳的,神似黛玉;那一个穿葱白衣裳的,不是自己是谁?心想:这是找谁画的?就是四丫头,也不能画到如此工细。再看正幅之外,左右各嵌六幅,也画的是工笔花卉人物。第一幅是芙蓉花,一个美人在花底下站着,手拈一枝芙蓉,当然是晴雯了。第二幅画的是素心蜡梅,一个美人靠在梅树上,只露个半身却是紫鹃。第三幅画的正红山茶花,一个人折花簪鬓,正似麝月。第四幅画的莲花,那画船上采莲的人,颇似金钏儿。底下八幅,画莺儿的是海棠花,画秋纹的是秋葵花,画碧痕的是绿萼梅,画春燕的是杏花,画四儿的是鸾枝花,画五儿的是白碧桃,画芳官的是玫瑰花,画藕官的是水仙。每幅俱有圆梦仙姑的小印,却并无题识。
正在赏玩,宝玉走进来,和晴雯麝月等忙着布筵设席,一面笑对宝钗道:“姐姐,你看这玩意儿好不好?”宝钗道:“我刚才看了半天了。这圆梦仙姑是谁?不但比詹子亮人物画得好,就是从费晓、楼玉壶,也未必赶得上他。”宝玉道:“也是这里的仙女,我托警幻姐姐转求他,费了大半年的工夫才画了来的。”黛玉道:“为什么不题上几句呢?”宝玉道:“这不能叫外人题的。我笔下不如你们,留着你们题罢。”一时席已摆上,宝玉亲自挨座送酒,从宝钗黛玉起,直送至芳官藕官。
大家都道:“这还闹什么官派?”宝玉一笑,便在钗黛中间坐下,笑向众人道:“咱们这屋里的人,今儿算是全了,各人都经过一番悲欢离合,也应该庆贺庆贺。”说着,便举杯劝众人同饮。宝玉先干了,大家也各自喝荆黛玉不得已,也喝了半杯。刚上两道菜,宝玉又要行令,猜枚、射复,闹了一阵。黛玉笑道:“这样闹法,我可坐不住了,来个文静的罢。”晴雯道:“二爷新做的占美人名的令筹,今儿正好玩玩。”宝玉笑道:“依卿所奏。”即向花帘子上取过一个象牙小筒,内放许多牙筹。黛玉宝钗取出几根来看,一面刻的是古来美人,一面是词句并各种饮例。大家都说有趣,当下说定由宝钗起令。
宝钗抽了一根,刻的美人是薛灵芸,那面词句是“问何因玉筋惹春红”,注“善啼者饮,浓妆者饮。”笑道:“这‘善啼’的,除了林妹妹还有谁?”黛玉“嗤”的一声笑道:“还有拿眼泪医棒疮的呢。”宝玉将黛玉门杯斟上,又分了半杯自饮,黛玉只得勉强喝了。晴雯道:“这筹上还有浓妆的呢。”
看了看只金钏儿胭脂最红,就灌了他一杯。黛玉笑道:“我也来试试,看有什么好玩的。”抽出来一看,是绿珠,那词句是“怕花枝侧坠没人扶”,注明“坐席不稳者饮”。刚好麝月抢看那根筹,没有坐稳,连人带椅子翻了。宝玉忙问摔着没有,麝月瞅了他一眼,金钏儿笑道:“这可是你自找的!”迫着麝月把门杯干了。紫鹃对晴雯道:“这得看你的啦。”晴雯把牙筒摇一摇,抽出一根,是花木兰,那词句是“看渠妆束似男儿“,注“男装者饮”。大家都说:“这没有第二个了。”齐来强叫宝玉喝,宝玉道:“我喝,可得叫芳官陪着我。”芳官道:“我又没穿男装。”宝玉道:“你忘了?那回在扮一个小子,他们还说和我像双生弟兄。”芳官道:“若这么说,藕官常扮小生,也得喝才公道。”于是宝玉和芳藕二人同喝了。
芳官道:“这该谁了?”宝玉手指着紫鹃,紫鹃抽出一根,是吴绛仙,词句是“端的是扫眉才子”,注“知书者饮,眉长者饮”。大家算了算,宝玉和钗黛都算知书,各劝了一杯,黛玉却只半喝半洒。麝月道:“莺儿也会写字。”晴雯道:“金钏儿还会念词呢。”金钏儿道:“你这狗咬吕洞宾,人家是替谁念的?也不想想!”晴雯不管,捉住他们二人也喝了。又看各人的眉,只春燕画得最长,又走过去揪住他的耳朵,叫四儿拿一杯酒灌他,倒洒了一半在桌子上。金钏儿对麝月道:“该你啦,还装傻呢。”麝月忙抽出筹来,大家看是甘后,词句是“可羡你冰肌生就玉无瑕”,注“肌白者饮”。众人互相推说,无从评断。宝玉道:“让我令官来断。”向各人都细看一番,还得数宝钗最白,笑道:“我来敬姐姐一杯。”宝钗道:“你这断的不公平,我就不服。”黛玉笑道:“令官说的还有错么?姐姐喝了罢。”说着,便拿酒杯送到宝钗唇边,宝钗只得饮荆底下该着金钏儿抽,抽的是赵合德,那词句是“恁非兰非麝也馨香”,注“肌香者饮”。宝钗笑道:“这酒令倒跟姐姐有缘,服冷香丸的还有第二个么?”宝钗笑道:“冷香丸人人能服,那里算得?若说真香,除非是黛山林子洞的香芋。”晴雯道:“这个我们可不敢插嘴,还是请令官评定罢。”宝玉将酒匀成两个半杯,劝钗黛二人各饮了一点。金钏儿将令筒递与莺儿,莺儿抽出一根,看是袁宝儿,背面也有词句是“似这般宜嗔宜喜的春风面”,注“含笑者饮”。当下将筹搁在手中不给人看,却暗地偷看何人先笑。芳官被他瞅了又瞅,不由得“扑嗤”一笑,莺儿将筹放下道:“这可拿着了。”斟上酒,便要灌芳官。芳官笑道:“通共一杯酒,算得什么?还用灌么?”
端起来一口就喝干了。秋纹接着抽了一根西施,词句是“一寸春山禁得几多愁”,注“善颦者饮”。大家都道:“这可没有别人。”都来劝黛玉饮。黛玉喝了一口,大家不依,又喝了一大口方罢。碧痕道:“我来抽个有趣的。”抽出一看,是花蕊夫人,词句是“算三生原是并头枝”,注“同貌、同名者饮“。宝玉细算,座中没有同名,只自己与钗黛二人各同一字,四儿五儿和莺儿、芳官和藕官也算同一个字,那同貌的只有晴雯与五儿。因笑道:“这一来可真热闹了。”正要挨名劝饮,侍女们进来回道:“警幻仙姑宣旨来了,请二位奶奶接旨。”
宝钗黛玉忙命人在正殿上摆了香案,一面更换衣服,同出迎接。在香案前跪下,只听警幻念道:昊天上帝敕曰:咨尔林、贤而有容,曰甘让厥嫡:亦惟辞,尔贤,敦尔节,宏乃义行。朕用嘉哉!今俾尔同居,如古英皇,毋有疑忌。并赉尔薛,亦锡尔真妃。惟永谐,以承朕之休命。
钗黛听罢,随即九拜谢恩。黛玉邀警幻进耳房坐下,警幻向钗黛道贺,钗黛又向他深致感谢。警幻道:“贤妹何须客气?改日闲了,在你们园子里领教几出新戏,就当吃你们的喜酒罢。”又对宝钗周旋一番,说道:“往后若能在这里多住住,我们亲近的日子正长呢。”少坐一会,便兴辞而去。
钗黛二人回至上房,将此事回明贾明。贾母素来爱重宝钗,也深喜黛玉能知大体,说道:“难得你们两个彼此都有个尽让,更难得玉帝这般成全,这真是宝玉的福气。”宝钗黛玉陪着贾母说了一回话,又同至梦蝶山庄,面回王夫人。王夫人更替宝钗欢喜,说道:“你们一个教子成名,一个佐夫尽孝,原该这样才是。”随后钗黛二人同回留春院。宝钗道:“妹妹,你未免小题大做,这点事何必上渎天庭呢?”黛玉道:“若不是这么着,姐姐心里总有点委屈罢?”宝玉料知警幻宣旨必为此事而来,却不料宝钗也锡封真妃,更是意外之喜。
那晚上又重整残筵,一面饮酒,一面听曲。芳官藕官各唱了好几支曲子。宝玉又要晴鹃麝钏诸人唱些小曲,他们先都不肯,禁不得宝玉再三央及,又多喝了几杯酒,盖住脸,弹的弹唱的唱,都忘了羞臊。连宝钗黛玉洒落欢场,也不免烂漫忘形,各自唱了几段昆曲。不知闹到什么时候方睡。次日宝玉一觉醒来,找自己的衣裳,都卷在被窝堆里,几乎寻不着。及至起来,宿醒未消,尚有些头晕。洗了脸,便歪在靠窗躺椅上,看宝钗黛玉梳头。侍女回道:“甄士隐来拜,在外头坐候多时了。”
宝玉点点头,只懒懒的歪着,钗黛等催了两遍,方才出去相见。
原来士隐来看香菱,因香菱寄居在此,未免打搅。谈次,殷勤至谢。宝玉道:“叨属至亲,分所当然,何劳齿及?只惜家表兄刚刚回去,若早两天,正可在此晤面。”士隐又详问宝玉近状及贾府情况,宝玉都详细告诉与他。士隐道:“宝公琴瑟双谐、姬姜列屋,可谓占尽仙福。却被那曹雪芹做了一部《石头记》专说你从前之事,倒惹得许多人替你伤心落泪。还有一班痴人,要想替你们补偿缺憾,任意编造,满纸谣言,更弄得驴头不对马嘴。有什么人能将这番真事补记出来,完成一部传信的书哪?”宝玉道:“此事倒无须他们费心,我自己将出家得道以来经过情事,都记下了,等我拿出来请教。”说着,便回至留春院,从博古帘子上取下两套锦函,命侍女捧出、交与士隐。
士隐大略看了一遍,说道:“这书上所记的和宝公刚才所说的,都没有一句不对,只书上还没有归结,究竟收场是怎么样?”宝玉笑道:“我还没到那个时候,如何能预先记下?但是我也略有前知:如今国运中兴,我们荣宁两府的家运也方兴未艾。将来,文的是奖弟兄辅弼,武的是父子节旄。翊赞明廷,奠安海宇,这也是定然的天数。”士隐沉思良久,笑道:“目下兰蕙二公回翔禁近,珍公正在开府建旄,宝公所说的,莫非就指的他们么?”宝玉道:“天机深秘,未便明说。即烦老姻翁将此书传与世间,以补前书之阙罢了。”士隐尚欲再问,又有侍女回宝玉道:“姑老爷过来了。”知他翁婿必有深谈,自己久坐不便,因将书笼在袖中,兴辞而出。
后来交与贾雨村,展转到顾雪苹手里,便是此书。
只可怜那顾雪苹,看得此书非常有趣。从春天园花盛开的时候就伏案抄起,直到深冬冰雪封地,尚没有抄完。每日昼光接着夜光,两眼渐渐昏,又累成了一种胃玻却因此书有补天关系,无论胃病到什么地步,总舍不得不抄。偏那书中所记的事情,与顾雪苹本身所经历的,没有一件不是相反,因此每抄到极热闹的段落,倒掉下了许多眼泪,那眼泪沾在笔墨里,也就分不清了。
此时顾雪苹已是望六之年,精神不及,生怕抄的尚有错处,要想寻那贾雨村对证对证。无奈贾雨村做的尚书府尹,那些官久已裁了,衙门也都改了。问那贾雨村的踪迹,简直没人知晓。
又想到湖州原籍去寻他,偏偏道路梗阻。听人说有个老部曹做御史的,名叫贾璜,仿佛是前书上所说金荣的姐夫,和东府贾珍颇为靠近,或许知道些荣宁两府之事。及至各处打听,那贾璜久已不在,究竟他是否金陵贾氏一家,也说不准。又有人说,你不知道鼎鼎大名的贾中堂么?那就是宝玉之孙、贾蕙之长子、小名叫桢哥儿的。刚好手边有一部旧《绅》,翻开一看,果然头两篇内阁大学士里,就有个贾桢。忙又各处询问,那知桢歌儿的中堂也干腻啦,跟着他爷爷到太虚真境纳福去了。没法子,只可就将手抄的这部书,供给二三同志,茶余酒后作一种消遣。书上说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咱们就信他是宝玉亲自记下来的罢咧。
这天,顾雪苹正在他先人文靖公祠堂旁边三间小收房里静坐。瞧着墙上挂的上赏御笔松云直幅,心中暗想:这画里景致,和大荒山青埂峰的松石倒有些相似,不禁遐思。忽然有一个空空道人来访,要借此书看看。顾雪苹给他看了,空空道人道:“我那回走过青埂峰,见那块补天灵石上有好些字迹,当时都抄下了。昨儿又从那里走过,见那石头背面,又添得字迹甚多,和这书上所说的,十有八九都对得上,那上头还有‘石头补记‘四个大字。可惜渺渺真人催我同去云游,匆促间没得将字迹抄下。如今借你此书拿去一对如何?”
顾雪苹抱着此书正没有办法,忽然找出这部《红楼真梦》的娘家,又知他别名叫做《石头补记》,不觉狂喜。当下哈哈一笑,便将此书交与空空道人去了。正是:悟到回头处,欢娱即涕(氵夷);强持真作梦,莫谓梦为痴。
【完】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9:47

第六十三回 奉亲舍手规梦蝶庄 题真境敕赐蟠龙榜

话说王夫人吩咐丫环们,将内书房收拾出来给宝玉住,忙着安置床帐,又要宝钗搬过去替他做伴,宝钗不好意思的说道:“我也有了小孙子了,那是什么样儿?只叫莺儿在那里服侍罢。”
此时贾政在躺椅上歪着,探春上前问道:“老爷此刻可还有什么不舒服么?”贾政道:“我全好了,比没病的时候还好呢。”
宝玉又陪着谈了一会,见贾政已愈,便又从怀中取出一颗丹药,亲自调化成水,服侍贾政吃了。王夫人问是何名,宝玉道:“这丹名叫‘丹华’,服下七日,便成了仙体,从此不会有病了。”王夫人道:“宝玉好容易回来了,可别就走!”宝玉笑道:“老爷大好了,宝玉才走呢。”又陪王夫人谈些大荒山、太虚境以及天宫、地府各处情形,王夫人都是闻所未闻。随后说到太虚幻境照样的盖了一所别墅,要接老爷太太去住住,贾政王夫人皆甚乐意。大家服侍贾政睡下。王夫人道:“宝玉也累了大半天,早些歇着去罢。”宝玉答应了,又道:“这往那里去呢?”探春拉着宝钗道:“我们给二哥哥带路。”便引宝玉同至内书房。
那晚上,他们三人谈了许多肺腑的话。探春自小在弟兄姐妹中本和宝玉最好,宝玉把前前后后的筹划都告诉与他,又重托他照顾家里。探春道:“二哥哥这话可多说了,这还用你嘱咐么?”谈至三鼓,宝钗探春才各自回房就寝。
玉钏儿夜里起来走动,见宝玉屋里灯光尚亮,宝玉和莺儿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大概宝钗那几件特别的好处,一定都说给宝玉了。天亮时,莺儿醒来,宝玉还替他盖上纱被,说道:“这天气早晚很凉,为什么把被都打了?凉着了可怎么好?”及至又睡一觉起来,却不见宝玉,还以为他一早出去看花,忙至丁香林、海棠径、苇荡、荷亭各处寻找,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回至书房,见书架上有几个锦匣,其中一匣较大,封得甚为严密,上有鹅黄签子,写的是“进上仙丹”四字。又有两个小锦匣,没有封固,打开看,各放着仙丹两粒,上有红签,写明给兰侄伉俪、蕙儿夫妇。还有照样两匣,是送给贾珍和探春的。另有一大匣,写明交给宝钗,内贮“寻梦香”约有百支。
莺儿是认得的,忙捧去给宝钗看,说道:“二爷走了,这些东西也不知是什么时候放下的。”
此进李纨、探春、惜春也刚起来,听见了,忙都来这屋,问宝玉怎么走的。莺儿道:“早上我醒了,二爷还在屋里呢,等我起来,就没见二爷,差不多整个园子都打到了。”探春又打发人去问门上小厮们,他们也不知道,连大门还没有开。大家梳洗完了,同至上房,向贾政王夫人请早安,就便回明此事。
贾政正在屋内看书,听见了不胜怅惘。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再三叮嘱他不要就走,他许我等老爷大好了才走呢,怎么一清早就走了?”宝钗道:“老爷不是大好了么?他这话多半是双关的罢。”探春道:“他还留下进上的仙丹呢。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万一皇上吃下去不大合适,闹出前朝红丸的案子来,谁担得起这沉重?”王夫人道:“他那丹药,倒是万无一失的。等兰小子回来,遇便替他代奏。如今上头还没生皇太子,若吃下仙丹早生皇嗣,不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么?”
一时贾赦从仪鸾司公所下来,来看贾政。见贾政完全好了,大为惊异。贾政和他说起,宝玉此番回来专为救自己的,还泪流不止。贾赦想出许多话安慰贾政,又道:“可惜昨天上头有差使,没得来和他见面。”贾政留贾赦吃了午饭。饭后,一班门客,詹光、程日兴等都从城内赶来,贾政和贾赦同至外客厅陪他们闲谈。大家见贾政步履轻舰精神充足,不似病后形态,都道:“这若不是神仙的力量,任什么郎中也做不到。”詹光道:“宝二爷超凡入道,还如此尽孝,真是难得!就算神仙传上也找不出第二个呢。”贾赦道:“神仙分明是有的,那宋儒拘墟之见,凡眼前不大看见的,都硬说是虚妄。一帮年轻的人,并没有宋儒的学问,也跟着胡言乱道,要推倒鬼神,更没有道理了。”贾政道:“从前家里他们说什么太虚幻境,我总不信。昨儿眼见宝玉回来,把我从死中救转,这还能够不信么?”
正说着,小厮进来回道:“孙家二姑爷来了,求见二位老爷。”贾政忙摇头道:“快挡驾罢。就说我在病中,不能见客,大老爷也没有来。”原来孙绍祖那回犯罪,托赖贾兰的面子从轻发落,仍旧与贾府绝少往来。此时旧债虽清,贾政还怕他借端讹诈,所以连忙推去不见。等一会,那小厮又进来回道:“孙姑爷在大门上跪着,说他前月背过去,阎王判他受种种刑法,又叫判官把他的心挖出来,提另换了一下,才放他还阳。如今想起从前的事,真不是人干的,只求见见二位老爷磕个头,当面领罚,并没有别的事。在门上磕了头,又给奴才磕头,央求替他再回一声,老爷见他不见呢?”贾赦贾政听了,又是一件希罕事,便吩咐请他进来。
只见孙绍祖穿一件石青半旧长褂,戴着一顶没品级的官帽,走路也变得文静了。一进客厅,抢几步上前,向贾赦贾政磕响头,把头碰在地砖上咚咚的响,额盖上都碰肿了。口中说道:“孙绍祖该死,求二位老爷重重的处罚!”贾赦贾政忙即扶起道:请姑爷坐下说话。孙绍祖再三不敢,说道:“绍祖是个罪人,那配再仰叙亲谊?这回见了二位老爷,便入山诵经拜佛,忏悔自己的罪孽,追荐姑***冥福。”贾政道:“少年人谁能保得无过?你既知改悔,立志向善,以后还未可限量,不必过于自弃。”孙绍祖道:“姑奶奶那么一个好人,生生的被绍祖蹂躏死了。绍祖恨不能此时将身寸斩,抵还他的苦处,还想什么前程?”见贾赦等无话,便请安告退。贾赦送了他,又坐了一会,便坐车回城。
贾政回至上房,向王夫人、李纨、宝钗等说起孙绍祖换心事,王夫人道:“我小的时候看闲书,看到陆判官替人破肚子换心,以为是文人造出来的谣言,敢则真有这种事!”宝钗道:“二姐姐窝囊了一辈子,我在太虑幻境见着他,还憋着委屈、背地里擦眼抹泪的,姑爷就是变好了,也到不了一块儿,那抵得他的苦处?”说着,刚好探春上来听见了,笑道:“孙绍祖也有这么一天?我听了先痛快痛快!二姐姐那窝囊人,耳朵里那听过这种事?还许吓坏了呢。”那天太阳下去了,探春等还陪着贾政在园子里各处走走,贾政走了半天,也不觉累,比平常更见精神。
又过了两天,李纨、宝钗、平儿和探春、惜春诸人见贾政痊愈,有的悬心家事,有的惦记孩子,有的因住在这里念佛不便,纷纷都要回去。王夫人见他们累了这些天,也不便再留,看着一队车马赶路回城而去。
自从李纨、宝钗住在西山,一切家事都交给梅氏和兰香管理。他们妯娌二人,也照着上辈的规矩,每日会齐了,到议事厅上办事。梅氏出自书香旧家,遇事但持大体。兰香却事事精核,凡是日行之事,必得将祖宗手上的老规矩和李纨宝钗近年办过的样子,仔细查对了,方才酌定办法。那些家人媳妇们,起先打量二位少奶奶年轻,容易蒙混,经过几件事,才觉得梅氏稳慎处不亚李纨,兰香精细处却更胜于宝钗。大家私下里议论了一番,说道:“都没有一个好惹的,咱们宁可慎重点,别把几辈子老脸丢了。”所以李纨宝钗去了多日,家中各事还是井井有条,什么事也没有积搁,到他们回来,可就省心多了。
宝钗算计日子,贾蕙祭岳事竣,数日内便可回京,未免日日悬盼。
不料另有廷寄,赏给贾蕙左都御史衔,钦差前往湖北查办事件。倒是贾兰先回京复命,皇上即日召见,先问阅兵情形,贾兰奏道:“论操练的情形,山东胜于河南,畿辅又胜于山东,可是自将佐以至士卒,咸知爱戴朝廷、拱卫国家,三省都是一样的,这是最大的成效。”皇上又问到将材,贾兰就所知的保举了几个。公事奏毕,又问到贾政近日身体如何,贾兰道:“臣祖上月中旬患咳喘老病甚危,幸亏臣叔宝玉回来,用仙丹即时救愈,如今倒比先强剑”皇上降旨道:“这贾宝玉,朕从前就要召见登用,据说他出家去了。既是回来,你就传旨给他,明天递牌子候见罢。”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只在家住了一晚,次日早起便又离家去了。”皇上叹道:“这样人才不肯出来辅佐朝廷,真是可惜。难道朕侧席求贤之意,还没能尽其至诚么?”贾兰奏道:“臣叔宝玉已在大荒山得道成仙,他深感皇上赐封之恩,留下金丹十粒,命臣弟蕙代进。说服了此丹,可保圣寿万龄,皇嗣蕃衍。臣弟奉差未返,因此迟未上呈。”皇上闻知大喜,命将仙丹即日呈进。后来圣躬服了那丹,果然格外康强。贾蕙到京复命之日,皇上问及宝玉居止踪迹,贾蕙将玉帝赐居太虚幻境,元妃也在那里,都备细奏陈。皇上听了,更为感念。不到一年,又诞生皇子,因此特下一道旨意,赠给宝玉太子太师,加封文妙嘉应公。此是后话。
却说宝玉那天在西山别墅,用仙丹治好了贾政,次日趁莺儿未醒,在园中逛了一遍,便驾云直回太虚幻境。走至赤霞宫内院,侍女们回道:“老太太还没起呢。”此时贾母刚醒,尚歪在炕上。知是宝玉回来,忙唤他进屋,问道:“你老爷好了没有?”宝玉道:“我到家里,见老爷昏迷不醒,就吓慌了。幸而心气还好,先把娘娘给的‘夺命丹’灌下去,当时就醒过来,要起来坐着。晚上又把‘丹华丹’吃了,更显着精神,据他们说,比没病的时候还强呢,老太太放心罢。”贾母道:“你老爷那么看不得你,到末了倒是你救了他,这往后该知道疼你了。”宝玉道:“老爷太太都要来给老太太拜寿呢。”贾母听了更喜,又问道:“三丫头、四丫头都见着了没有?”宝玉道:“这回倒巧,家里人都在那里,琏二哥也见着了。就是兰儿蕙儿都出差去,一时还回不来呢。”说着,刚好凤姐进来,听见“琏二哥”三字,忙问道:“你又说琏二哥什么?”宝玉道:“我这回家去,琏二哥和平嫂子都见着了。”凤姐道:“他们问起我来没有?”宝玉道:“大家都忙着老爷的病,那顾得说别的?”贾母道:“宝玉大远的回来,让他到房里歇歇去罢。”宝玉答应着,便即回身入园。
正值晓日初升,荷风送爽,一路看着园景,不觉已到了留春院。只有花yin绕槛,悄无人声,心想,黛玉还没起呢。及至进房一看,却已在窗下梳头,宝玉蹑手蹑脚的走到黛玉身后,从镜子里露出脸来向黛玉一笑。黛玉也在镜子里瞅他一眼,道:“老爷好了么?”宝玉点点头,黛玉又道:“昨儿晚上宝丫头陪你没有?”宝玉笑道:“有个人陪我,你猜不着。”黛玉笑道:“怎么猜不着?一定是他叫莺儿陪你。”宝玉笑道:“偏不是。”黛玉笑道:“你敢说不是?那宝丫头的小心眼,还瞒得了我么?”宝玉道:“怎见得不是秋纹碧痕?”黛玉道:“他们不会都跟到西山去的。”当下晴雯紫鹃服侍黛玉梳洗,宝玉斜坐在镜台边瞧着,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
黛玉忽然想起前天的事,问道:“你前儿往警幻那里去了那么大半天,到底为的是什么事?我见你神不守舍的样子,也不高兴问你。”宝玉道:“我和警幻商量,要奏请玉帝把‘太虚幻境’改名‘太虚真境’,就在他那里做了一篇奏疏,怎么不要半天工夫?”黛玉道:“你要改这名字,是什么意思呢?”
宝玉道:“这‘幻’字是佛家的名词,我们道家只讲的一个‘真’字。有的说‘葆真’,有的说‘养真’,有的说‘归真‘,自始至终都不外此,所以修道的,男的叫做‘真人’,女的叫做‘真妃’。这里都是仙界中人,与佛界无涉,自以改名为妥。”黛玉道:“非真非幻即幻即真,这一字何必深辨?倒是各司的名儿,说着怪难听的,实际上又不是那么回事,为什么不改了呢?”宝玉道:“那天我们也商量到这里,把各司名都另拟了,一起奏上去。若是准了,那些对联也得另做,只可请你们帮忙了。”黛玉道:“你尽忙这些不相干的事,老太太的生日眼看就要到了,你不忙活着办还等谁呢?”宝玉道:“前儿和凤姐姐商议,他说老太太最喜欢热闹的,若把儿子、媳妇、孙子、孙子媳妇、重孙子、重孙子媳妇,还有女儿、女婿、孙女儿、孙女婿,搭上滴里搭拉的孙子、孙女儿、外孙子、外孙女儿,一对一对都凑齐了,一嘟噜一串儿的都来上寿,他老人家必定高兴的。我想他这话很有理,打算把家里和外头的都请了来,做个团圆大会。昨儿把寻梦香带了去,都交给宝姐姐了。”黛玉道:“谁来谁不来,也得有个大谱,好给他们预备住的地方。”宝玉道:“老爷、太太、大嫂子、三妹妹、四妹妹都提另盖了房子,剩下的只可临时匀对,到那几天再说罢。”
一时黛玉妆罢,便自往贾母处。宝玉叫晴雯拿出门的衣服换了,忙即赴元妃宫中请见。先谢了赐丹,随将贾政病危服丹获愈各情形详细奏明,元妃自甚欣慰。宝玉又说起留丹进上,深虑上头也似贾政迟疑不服。元妃道:“皇上平时诸事很有决断的,这层倒无须过虑。”宝玉回来,又往园子里看视工程。
那梦蝶山庄已建筑过半,其余各处也有砌墙的、也有缮顶的、也有刚在扎定地基的,从这天起,又催着工匠们昼夜赶做,自己和湘莲、成璧、秦锺诸人,不时到工监视。
到底神工鬼斧,迅速殊常,不多时便一律竣工。那一带杏林中,临着溪水,有三四十间房屋,取名春雨山村,是预备李纨住的;山坡底下一处坐落,那亭台廊榭,都是顺着山势高高下下盖的,前后遍种红梨花,乃是预备探春住的镜春阁。由镜春阁往东,经过旧月,那里梅花最多,在梅花林中,添盖了一所小巧庵院,是预备惜春住的妙香居。工程齐了,又赶着布置家具铺垫及一切陈设。黛玉凤姐及众姐妹也同去看了一回,莫不赞美,宝玉方才放心。
那警幻请改“太虚真境”的奏疏,已由玉帝批准发下,另颁给“太虚真境”四字御书横额。警幻送来给宝玉看了,便忙着修饰牌坊、钩勒御书,并将各司匾联同时更换。真是情天福海,气象一新。
在贾母寿辰前十天,林如海夫妇便从天都来了,仍在绛珠宫住下。原来贾夫人惦念黛玉,借着祝寿为名,撺掇林如海在天曹请了一个月的假。黛玉先得了信,连忙收拾房屋,随即预备迎候,也赶碌了好几日。刚刚安置妥了,又要同宝玉往西山,去迎接贾政王夫人。
那天,贾政王夫人坐了轿,从西山别墅出来,也不知走了多少路,只见原野迷漫、风烟迢递,渐近太虚真境。看那溪光摇碧、山色渲青,比京师西郊风景更胜。正在轿中赏玩,忽见一行垂柳、两扇柴门,上有“梦蝶山庄”横匾,轿子抬了进去。
顺着那石子甬路,绕过了丁香林、海棠径,宛然就是西山别墅的景致。心中疑惑道:怎么抬了半天,倒抬回家了?又走过桃蹊竹桥,直至蔷薇花障的月亮门,越瞧越像。
一时抬至大客厅前,便止了轿。贾政王夫人下轿进去,从外书房以至上房,连家具陈设都和家里一样。玉钏儿、绣鸾、绣凤先已来了,从耳房里迎了出来,紧跟着又是周姨娘和宝玉黛玉迎出,王夫人道:“我们不是往太虚真境去么?怎么还在家里?”宝玉道:“这里就是太虚真境。”王夫人道:“我不信,太虚真境怎会和家里一样?”黛玉笑道:“这是宝二爷怕老爷太太想家,仿着西山别墅一模一样布置的。”贾政笑道:“这倒难为他,只是太费了。其实那西山别墅,也不是我出的图样。”宝玉道:“我看那图样就很好,又要疏密得宜,又要有些野趣,一时也想不出别的样子。”贾政问老太太在那里住着,宝玉道:“老太太住在正院里。从这里小门通过去,是会真园,出了园子才是正院,有好一段路哪。老爷歇一会,上老太太那里,还是坐轿子去罢。”贾政道:“我想到这里可以朝夕侍奉老太太,住得这么远,来去就不方便了。”黛玉道:“上房院还有房子,老爷愿意住在那边,也是现成的。”王夫人笑道:“比西山到咱们府里就近得多了,出了城那一段青石大路,咕噔咕噔的,且不到呢。”宝玉又道:“老爷在这里若嫌闷的慌,明天把詹子亮打了来,好陪着下下棋。”贾政道:“我听说他有两口瘾,可是瞒着人;若来这里,恐怕不大方便。”
宝玉道:“那倒没关系,到了这里,自然就不想抽了。”又回道:“宝玉这两天要到丰都接爷爷去,为等着老爷来,还没有走。这打算明天就去,老爷可有话带去么?”贾政道:“你爷爷若到这里来,眼前就要见面,别的话不用说了。万一不肯来,我还要到那里去一趟哪。”一时摆上饭,宝黛二人服侍贾政王夫人吃了,又预备轿子,送贾政王夫人至贾母处。
贾母见了大喜道:“我算着你们该来了。前个月老爷那场病,把我差点急坏,这一来可真要乐一乐了。”贾政夫妇正陪着贾母说话,侍女们回道:“姑老爷、姑太太来了。”原来林如海听说贾政到了,和贾夫人赶来相见。他们郎舅本就说得来,久别重逢,不免有许多款叙,贾夫人也拉着王夫人絮谈不断。
先谢了照应黛玉,王夫人微有愧色,含笑道:“如今是我们家的人了,亲家太太还客气什么?”那天在贾母处谈得甚久,贾母留大家都在上房摆饭。吃完了,王夫人陪贾母稍谈家务;贾夫人往黛玉房中歇息;如海却同贾政坐轿子至梦蝶山庄,谈些别后情事,又下了两盘大棋,一直流连至晚方回绛珠宫去。
宝黛二人却忙着同凤姐尤二姐等料理庆寿的事。晚上消停了,同到贾母处请晚安,正赶上宝钗带着莺儿、秋纹、碧痕来了。在上屋遇着,说了一回话,方同回留春院。黛玉问道:“他们来的是那几个?那天才来呢?”宝钗道:“四丫头和云儿明儿晚上准来,大嫂子要等着兰儿夫妇呢,就是蕙儿和他媳妇也得等请下假来,说不定那天。”宝玉道:“三妹妹来得了么?”宝钗道:“我昨儿见三妹妹,他还说一准来。他们有地面上的事,就来也要扣准了日子,这两天不会来的。”黛玉道:“老太太的意思,都要配成一对一对的。琏二哥和平儿,你给了香没有?”宝钗道:“这意思我和平儿提过,连巧姐和他姑爷都给了,还给了蟠大哥和二姐夫。”黛玉道:“二姐夫那种人,你还去招惹他,不是没事找事么?”宝钗道:“你那里知道,二姐夫被阎王捉了去,提另换个心,如今变了一个人了。那天去见老爷,把头都磕肿了。我倒觉得他可怜,叫我哥哥去给他的。若是从前的孙绍祖,我怎么敢呢?”宝玉“扑嗤”一笑道:“你们可知道他是怎么变的?”黛玉笑道:“你这么说,一定又是你弄的鬼了。为什么不告诉二姐姐?叫他痛快痛快。”
宝玉道:“我那天不说过了么,总有一天替他出这口闷气,只没得明说。你别看二姐姐那么怨命,若和他明说要挖心破肚,只怕他还舍不得呢。”
黛玉道:“闲话少说。到底老太太生日那天,在那里坐席?”宝玉道:“今天就为这个和柳二哥、秦鲸卿商议了半天,如今决定在正殿上设寿席;护春堂、结霞山馆两处款待那些仙女;咱们家宴,人也不少,只可把函万阁四面帘扇都卸下来,在那里唱戏摆席。”宝钗道:“大老爷、大太太还要来呢,你可想着安顿住房。别等临时腾挪不出,惹出闲话来,大太太可不是好对付的。”宝玉道:“这正院东边,还有一大所五六十间房子,那还不够住么?”黛玉道:“那也得先去看看短什么不短。”宝玉道:“我明天一早就走了,你和凤姐姐去看看罢。”
宝钗诧异道:“你又要到那里去?”宝玉道:“我往丰都接爷爷去。老太太说,老爷要来了,一定要去见爷爷,不如把爷爷请了来,大家在这里见罢。”宝钗笑道:“这一来连老太太也配成双寿,可真是十全了。”
那晚宝玉因来日启行,早些收拾睡下。一宿无话。次日天刚亮,宝玉忙即起来。见了贾母和贾政、王夫人,各有一番嘱咐,即带着秦钟、潘又安,同往丰都。
谁知宝玉刚走,贾珠已到,他也因贾母花甲再周大庆,赶来祝寿的。听说贾政、王夫人都在这里,忙至梦蝶山庄来请安。
王夫人见了他,又是惊讶,又是伤感,搂着贾珠哭了一阵。贾政虽也悲伤,却还撑得住,细问别后情事,知贾珠和宝玉同在司文院,转为欣慰。贾珠问知贾政此番病危获愈,不禁潸然泪下道:“珠儿就不如宝兄弟,还能够回去服侍一常”黛玉凤姐忙打发人,在春雨山村安置床帐,请贾珠住下。
这几天,赤霞宫中连日都有人来到。先是惜春湘云同来,惜春住在妙香居,却每日多在妙玉处深谈,湘云仍随林成璧住在外院,有时至妙香居,和惜春谈至夜深,即在那里下榻。紧接着,又是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兄妹、巧姐儿夫妇都来了,亏得凤姐住的那院还有十几间闲房,对付着也还够祝贾琏见了凤姐、尤二姐,都是经过死生离别,各有一番悲伤抚慰。先还怯着凤姐,不敢多和尤二姐说话,倒是凤姐格外体贴,有时催他到二姐儿房里去,有时躲个空儿,让他们亲热私谈。这也是贾琏想不到的。平儿几次想来瞧凤姐,这回才得如愿。他本是凤姐心腹,自有许多梯己话要说。凤姐见了巧姐儿,更是心肝肉儿的哭成一片。哭完了,又问长问短,还替姐儿委屈,那乡下人的日子,亏你怎么过的。及见姑爷美秀文雅,却甚为称意。
说他和秦钟当日有些相仿,正合上“丈母娘疼女婿”那句俗语了。
宝玉赶到丰都荣国府,见了祖爷爷、祖奶奶,问答了许多话。得空方向贾代善说到来迎之意。又千爷爷、万爷爷的央及,才把代善说动,答应和他同来。究竟国公爷的排场,动个身是不容易的。及至他祖孙二人来至赤霞宫,其时贾赦、邢夫人、李纨、贾兰夫妇、贾蕙夫妇已都到了。贾赦还带了贾琮夫妇,贾兰带了贾权夫妇和枢哥儿、梅姐儿,贾蕙也带了桢哥儿,又有nǎi子、丫环们跟着照料。会真园中,只见来来去去挨挨挤挤的都是人。
那天贾代善到了,即同宝玉至贾母上房,贾母笑道:“到底玉儿能干,把你爷爷也鼓捣来了。”代善道:“我本不想来的,搁不住他爷爷长、爷爷短的软磨,还和我撒娇,说爷爷上回答应我的,怎么又不算了?这么大了,还像一个孩子!”贾母道:“他也做了爷爷了,那珠儿眼看就要做祖爷爷了,咱们不成老妖精了么?”一时贾政、王夫人听见贾代善来了,忙来叩见;贾赦、邢夫人带着贾琮、赵氏,紧跟着也来了。随后,又是贾琏、凤姐、尤二姐、平儿带着茝哥儿、顺姐儿,又是贾珠李纨带着贾兰、梅氏及贾权、杨氏、枢哥儿、梅姐儿,又是宝钗黛玉带着贾蕙、兰香及桢哥儿,都是一串一串的。一起拜完了,又是一起。这些人都拜了,方是迎春、惜春、湘云、香菱、尤三姐诸姊妹和巧姐夫妇,差不多挤满了这几间屋子。眼花瞭乱,分不清谁是谁。贾母看着甚觉有趣,笑向贾代善道:“我头几年在家里,近几年在这里,从没有这么热闹过!到底你国公爷的福气比我大,一来就赶上了。”代善笑道:“我在那边府里服侍老人家,自己还像个小孩子似的。想不到一到这里,登时就变老了,连曾孙、元孙也都见了。”当时又命贾赦贾政坐下,问些朝局、家务。
正在说话,侍女们进来回宝玉道:“外头有两位客,一位姓薛,一位姓孙。”贾代善问是谁,宝玉回道:“这薛文起是孙子的表兄,又是内兄;那姓孙的便是二姐夫。”贾政道:“他们怎么也到这里来了?”宝玉道:“想必也是来拜寿的。”
贾政吩咐道:“宝玉,你出去招呼他们,若要见我和大老爷,只说陪着爷爷说话,过天再见罢了。”宝玉答应“是”,即至前院,让薛孙二人在西配殿坐下。薛蟠和宝玉本是至好弟兄,欢然握叙道:“宝兄弟,我得罚你!你既家去,为什么不和我见见面?”宝玉道:“那时候我们老爷正病着,那顾得呢?”
又问新大嫂子怎么没来,薛蟠道:“他倒是要来的,带着那么大的肚子,不是累赘么?我说算了罢,别到这里来现眼啦。”
那孙绍祖却非常拘谨。大家说了一回话,只是各人说各人的,总说不到一块儿。
随后柳湘莲知薛蟠来到,连忙赶来相见。薛蟠一见湘莲,即抢步上前磕下头去,说道:“我的二太爷,这可见着你了。”
湘莲忙将他拉起,彼此谈笑正欢。宝玉便抽空进去赶着告诉黛玉,叫他通知香菱,好替薛蟠安顿。一面吩咐侍女们收拾前院耳房,留孙绍祖住下。又寻贾珠闲谈一回,同至园中款客、设宴,各处都看了一遍,有些布置不合适的,又督着侍女们重新挪过。刚走到护春堂,迎面遇着秦钟,宝玉问道:“秦兄弟,薛大傻子来了,在前院呢,你们见着了没有?”秦钟诧异道:“他怎么来的?我不但不知道,真是想不到的!”宝玉笑道:“你去问他罢。”秦钟刚要走,宝玉又叫住他,说道:“雨花庵的话,你千万别跟他说,他那人沉不住气的。”秦钟笑道:“这个我还不知道么?”说着,便匆匆去了。这里宝玉一直忙到天黑,方同贾珠往贾母上房去。
那天晚上因贾代善初到,在正殿上开了几席家宴,虽不免大家拘束,究竟五世同堂,阖家欢聚,也是很难得的盛事。席间行那击鼓催花的令,哄着贾代善、贾母喝了几杯。贾政不大喝酒,只可勉强说个笑话,招得那帮丫头们呼姐姐、唤妹妹,都到屏风后头来听老爷说笑话。听到中间,大家要笑又不敢笑,只拿手巾捂住嘴。席散后,贾赦、贾政、林如海和小弟兄们见贾代善、贾母高兴,都在上房陪着说笑,女眷们却陪邢夫人、王夫人、贾夫人在西屋坐着,直至夜深。林如海、贾夫人先走了,贾珠、宝玉又送贾政、王夫人至梦蝶山庄,方一路回园。
宝玉回至留春院,也很乏了,看着晴雯、紫鹃替钗黛卸妆,一面闲谈算计内外人数,俱已到齐,只探春夫妇未到,不免着急,道:“别是三妹妹有事来不了罢?怎么也不给个信呢?”
宝钗道:“三丫头那人决不肯落包涵的。就是三妹夫来不了,他也要一个人赶了来。只怕地面上出了什么要紧事,那就说不定了。”黛玉道:“他这时候还没有信,十有八九是要来的,你急的什么?”不知探春来与不来,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9:33

第六十二回 晷逼西山蹉跎伤暮 浆倾北斗宛转回春

话说探春和薛宝琴、邢岫烟等商量,就藕香榭设席,替平儿洗尘,大家都愿凑份,只日期斟酌不定。这个要挑近的,那个又要挑远的;这个说那天必到,那个又说那天我家里有事,随便另改一天罢。宝钗笑道:“这样商议,只怕平嫂子走了,这局还凑不上呢。大后儿是荷花生日,索性就定在那一天,就是家里有事的,抽空儿来一趟,也耽误不了。”可巧那天大家倒都有空,平儿头一天到西山别墅去,顺路把巧姐儿接了回来,探春又添请了尤氏婆媳和湘云、惜春、兰香,分成两桌。
此时荷花正盛,藕香榭一带开得密密层层。那藉香榭三面临水,檐下俱有碧油绸的卷筵,垂着白绫飞檐,角上还悬着小金铃。宝钗叫莺儿秋纹等将荷柄上挂起彩幡、系着绛缕,以表替花祝寿之意。廊子上又摆了二三十盆建兰,荷香兰气、一片氤氲。靠着栏干,摆的都是斑竹桌椅,大家到齐了,散坐乘凉,说些闲话。探春道:“那回替平嫂子饯行,仿佛眼前的事,算起来也有好几年了,日子真过得飞快。”湘云道:“岂但快呢!宝姐姐都抱孙了,珠大嫂子眼看就要见重孙子,这不是后浪催前浪么?”平儿道:“你们都不显老,宝二奶奶更少形,还是二十多岁的样儿,到底家里比外头好。别的不用说,就是眼前这点乐,外衙门那有呢!”尤氏笑道:“你是爱受那个罪。我就不要那排场,任他们怎么说,也说我不动。”平儿道:“我那有大***福气呢,若不是鸾姑娘、凤姑娘在任上服侍大爷,您也放不下心罢。”宝钗道:“我们也好多日子没有凑啦,倒是你回来了,大家才见见面,那有从前热闹?”探春道:“从前家里有多少人?如今太虚幻境先分去了一半,在家的又分了西山、海淀好几下里。幸亏两位嫂子没搬去,若都去当老太太,咱们回来可找谁哪?”宝琴道:“我倒来过好几趟,怎么李家二妹妹、三妹妹总没有来?”李纨道:“纹妹妹自从那回小月,一直多病,新近才好;绮妹妹跟妹夫到兖州任上去了。”
尤氏道:“他是几时放的?”李纨道:“甄妹夫去年京察记名,四月里放的,三妹妹临走还来过一趟呢。”一时席间上到银肺,平儿道:“我见柳嫂子在西山呢,这是谁做的?”宝钗道:“这里小厨房补了秦嫂子,我叫他试做的,你们尝尝如何?”平儿笑道:“就是那秦显家的么?那年他替了柳嫂子,白赔了许多应酬,只做得半天,到底被他巴望到了。”宝钗道:“现在的小厨房可不如从前了,说不定还许赔点嚼裹呢。”
那边席上,岫烟和巧姐、胡氏、兰香诸人,也不断的说笑。
巧姐向胡氏道:“蓉大嫂子,为什么不把侄儿带来?我很想瞧瞧他。”胡氏道:“奶奶那里放心呢。白天怕热着,晚上又怕凉着,带来也是闹得慌。”巧姐又道:“我回头去看桢侄儿,又有两个月没见他,只怕见我倒要认生了。他们说珠大妈要得重孙子,多半是小小大奶奶有喜信罢?”邢岫烟道:“一听‘小小大奶奶’怪可笑的,细想也只好这么称呼。他们家三辈大奶奶,可叫人怎么分呢?”少时席散了,又看了一回荷兰,大家都贪这时凉快,坐至掌灯后方散。
兰香陪宝钗至,说起上头要派侍郎、京堂各大员去祭告五岳,只怕贾蕙又要派上。昨儿有信回来,叫赶着捡理衣箱,宝钗道:“夏天出去,只当逛逛山,倒也有趣。只是路上太热了,得多带些暑药,自己用不着,也好施人。”又说了一会话,兰香因惦记桢哥儿,便回房去。宝钗也有些乏了,先在小榻上歪着,莺儿过来道:“姑娘起得太早了,还是早点歇着罢。”宝钗起来,即令他服侍卸妆、收拾就寝。
刚要睡着,忽听黛玉叫声“姐姐”,说道:“老太太叫我请你,有要紧的事呢。”宝钗忙问何事,黛玉道:“还是为的老爷,老太太急得不了,咱们就走罢,有什么话到那里再说。”
宝钗不觉随着他出了府门,一路走得甚快,如同腾云驾雾似的。宝钗道:“妹妹,你走慢点,就是急事也不在这一会儿。”
黛玉笑道:“你也是服过丹的,怎还不及我呢?”一时宝钗想起平儿的话,又道:“我答应带平嫂子来的,你这一赶碌,就把他忘了,怎么对得住他?”黛玉道:“走了这么一截路,难道还折回去不成?只可下回再说罢。”又走不多时,便到了赤霞宫。
黛玉带了宝钗,直往贾母处。见贾母歪在炕上,珊瑚在一旁捶腿,宝玉迎春都坐在炕前一排椅子上,凤姐只站在地下陪贾母说话,先看见了他们,便笑道:“你们去的快,来的也不慢,比咱们西府里到东府一趟还要方便。”黛玉道:“老太太那么着急,还不赶紧着回来么?我到家里就没有歇脚。”宝钗道:“老太太叫我有什么事?咱们先说正经的罢。”贾母皱着眉头道:“宝玉带回去的丹药,你老爷到底吃了没有?”宝钗道:“我和三妹妹劝了两回,太太更说过多次,老爷就是不肯吃,那丹药还搁着呢。”贾母叹道:“这么老了,还叫**心,真是没法子。昨儿地府来信,说你老爷阳禄快满了,宝玉他早就知道,着急的了不得。这孩子也有点心思,说老爷最孝顺,老太太带话去一定肯听的。他本想亲自去一趟,他们又不放心,只可找你来,传我的话给你太太叫他劝老爷赶紧吃了罢,再迟就来不及了。”凤姐道:“老太太要想拿话打动老爷,还得说重点才好。”贾母道:“你简直告诉你老爷,他往常都听我的话,若是他还想孝顺我,再听我这一句,我决不会给他当上的。”
宝钗连声答应,贾母又道:“我这回不多留你了,你们三个人家去说说话,明天一大早就回去罢。”宝钗道:“此刻还早呢。”于是大家又说些闲话。
凤姐问河南有无来信,宝钗道:“你们平儿跟着琏二哥回来了,他和我约下,再来的时候,带他来见见奶奶。我刚才慌慌忙忙的赶了来,到半路上才想起,已经来不及了。”凤姐忙道:“他们怎么回来了?别被上司参了罢?”宝钗笑道:“你是从前看着老爷和大老爷被人参怕了,如今不是那样家运。琏二哥是升了知府来京引见的,还忘了给你道喜哪。”黛玉道:“凤姐姐,我倒替你不服气,你辛辛苦苦撑了那些年,琏二哥有了好日子,倒让平儿享现成的福。”凤姐眼圈儿一红道:“那也是各人的命。”宝钗道:“他和平儿还有什么计较?那平儿也只当替他护印,至今见了我们,还是奶奶长、奶奶短的,始终没改了称呼。”迎春道:“你们都是有指望的,不像我这样苦命。”说着,眼泪汪汪,强自忍祝黛玉道:“二姐姐,你也别伤心,你宝兄弟说的,总有一天叫你出这口闷气。”贾母听他们提起宝玉,便问道:“宝玉呢?”黛玉道:“他早已家去了。”贾母道:“你和宝丫头也家去歇歇罢,别叫他等着心急。”凤姐一笑,便推钗黛二人道:“你们快去罢,也是时候了。”钗黛二人趁此退下,同回留春院。
走到抱厦,忽听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宝钗不觉一愣,接着又是一声,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方知是架子上的五色鹦鹉。宝钗笑道:“我在,常时不留神,就被他吓一跳,又到这里来吓人了。”宝玉和晴鹃麝钏诸人都在西屋里,听见话声,连忙迎出,和钗黛同进东屋。这个道:“奶奶这们赶碌,没累着呀?那个道:奶奶这回来得真快。原来他们见了宝钗黛玉,当面不便分别林奶奶、宝奶奶,只都称奶奶,听不出是和谁说的。宝钗初到,未免各人叙谈几句。等他们退去,宝玉和宝钗黛玉,方得消消停停的谈话。
黛玉向宝玉道:“你是未卜先知的,老太太这回带了话去,老爷肯听不肯呢?”宝玉道:“据我看,也是白说。”宝钗道:“老爷一生正直,寿终了也许成神。就是到了地府里,跟祖爷爷、爷爷一块儿住着,也没什么,只不过成仙没分罢了。”黛玉道:“你别看成仙容易,东府里大老爷苦修了一辈子,白送了性命,也没有修成。老爷有现成的机会,错过了究竟可惜。
就算成了神,老爷那脾气,连外官都怕做,还能当城隍么?”
宝玉道:“你们也不用发愁,到那个时候总有办法的,不过多费点事。我想将来把老爷太太也接到这里住住,前天先打发潘又安去看那梦蝶山庄,画个详细图样,好照着样儿盖房子。”
宝钗道:“你这法子也太笨了,老爷只是喜爱野景,那别墅也是大家酌量布置的,何必照样直抄呢?”宝玉道:“我的意思,要叫老爷住在这里还如同在西山一样,心里自然是舒展的。”
黛玉道:“老爷太太若来了,姐姐也在这里多住住,省得两头赶碌。若舍不得家里,时常家去瞧瞧,也很方便的。”宝钗道:“我累了这些年,尘世的事久已就厌烦了。即如那回蕙儿出去册封,我急得什么似的,看你们逍遥自在,真教人羡慕,那时候便动了出世之想。如今蕙儿做到这个分儿,他夫妇也很和睦,又有了孙子,还有什么放不下的?可是,又想来、又不想来。”黛玉道:“姐姐这话怎么说呢?咱们姐妹就如同一个人一样,难道姐姐还存什么心么?”宝钗要说又不肯说,好像很为难的样子。黛玉又再三追问他,宝钗不得已,方说道:“你们是玉皇敕赐的夫妇,我到这里算什么呢?”黛玉道:“这也难怪姐姐存心。此事全在我黛玉身上,决不能叫姐姐受一点委屈,姐姐放心罢。”
宝玉道:“我想,四妹妹和云妹妹在家里孤零零的,也没意思,况且史妹夫又在这里,不如都跟了老爷太太来,我也替三妹妹、四妹妹另盖着房子呢。”黛玉道:“三妹妹还有事呢,一时来不了,你忙什么?”宝玉道:“等房子盖好了,也接他来住两天,叫他知道有这个退步。”宝钗道:“若提另盖房子,替珠大嫂子也盖上一所。他愿意在这里住,或是愿意在家里,听他自己酌量。宁可他不来,把房子空着,若单漏下他怎么说呢?”宝玉道:“亏姐姐提我,我几乎忘了,一起叫他们估计去罢。”黛玉道:“姐姐来的时候,可想着把秋纹碧痕都来,别只带莺儿一个。还有那定风珠,是他和警幻姐姐借的,也想着带回来,别忘了。”
当下商量了大半夜,只胡乱睡了一会儿。天已黎明,晴雯紫鹃将他们请起,宝钗只把头拢了几把,吃了半碗莲粉粥,便同着晴雯回去。晴雯送他至,陡然向他一推,忽似梦觉。
此时曙光透到窗户上,现出鱼肚白的颜色,轩帷静悄不闻人声,又找补了一小觉。醒来见海棠树上已挂晨晖,连忙起来梳洗,随即往稻香村寻李纨,将贾母嘱咐的话,备细述了一遍。
李纨听了,不免惊讶道:“既老太太这么着急,咱们早些出城,把这话去回太太罢。”一面匆匆更换衣服,吩咐预备车马,便同向西山别墅而来。
其时晓气正清,一路树色山光、分外明爽,少时到了别墅,不及赏玩风景,即忙至王夫人处。王夫人一见他们,诧异道:“你们这么早出来,有什么事么?”宝钗道:“也没要紧事,只老太太昨儿晚上叫我去,有几句话带给太太。”便将地府如何来信、贾母宝玉如何着急、以及贾母再三谆谕,都告诉了王夫人。王夫人一听,更为惊慌,说道:“我前儿还苦劝老爷,无奈总说不进去,也不知是什么脾气!你们等一会替我做个证见,不然又要说我是瞎编的了。”李纨道:“这些事,我从前也不大信。自从到过太虚幻境,才知道古人所说神仙之事确是有的,还有许多古人没说到的呢”“正说着,贾权杨氏都来见李纨。原来,贾政因贾权学问尚浅,命他跟随身边,亲自补课,藉可稍慰岑寂。李纨命他们见过宝钗,又同至园中各处逛逛。那桃林中大桃已熟,贾权采了几个熟透的,奉与李纨宝钗。各人都吃了两个,带露含滋,十分鲜美。又至当翠亭坐玩山景,直至将近晌午,方回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替李纨宝钗另备了饭菜,大家吃罢。
贾政坐了一会,正要往书房去歇中觉,王夫人道:“老爷且坐一坐。宝丫头,你把老太太的话面回了罢。”宝钗道:“昨晚上老太太把我叫到太虚幻境,问老爷那丹药吃了没有,若是没吃,千万趁早吃了,老爷也到了这个年纪,人家说‘老健春寒秋后热’是靠不住的,万一有什么不舒服,再想吃这丹药可就晚了。还说老爷向来孝顺,肯听老太太的话,千万再听这一句罢,老太太决不会给当上的。”贾政道:“这倒奇了,老太太有话吩示,为什么不把我叫去?再不然亲自给我托个梦,倒要绕那么大个弯子,这就可信而不可信了。”宝钗道:“实在是老太太亲口吩咐我的。我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在老爷太太面前造鬼话,老爷不要多疑。”贾政道:“前天你太太说了,我没有理会;今天你们就来了,硬抬出老太太来,这不是串的扇面么?”王夫人道:“这都是为好,谁还耍那些手段?又牵扯上老太太,我们也没有那种道理。”贾政只是摇头,一会儿便出去了。王夫人对李纨宝钗道:“你们看,这叫我怎么说呢?”李纨道:“老爷向来的脾气,是越说越拧,也许自己会觉悟过来。”宝钗道:“宝二爷就料定老爷不肯听的,他说不吃也不要紧,到那时候他还有办法,我们只可看他的了。”
婆媳三人正在那里发愁,只见贾蕙进来,笑盈盈的向王夫人和李纨宝钗道喜,说道:“今天有旨意,兰大哥转了了兵部尚书了。”李纨道:“兰儿从来没管过兵,就是做了两年的兵备道,也是个虚名儿,如何会调兵部呢?”贾蕙道:“凡事都是机会凑成的。前个月珍大爷上个封奏,条陈了四五件事,有一条是以文辖武,皇上就记在心里。前几天又有江西藩司来京陛见,上头问起江西有无土匪,他奏道:‘从前九江一带,有个匪首叫黄飞龙,非常猖獗;那时都御史贾兰,正做兵备道,督率防勇把那股土匪打平了,从此地方上非常安静。’因此,上头很夸奖兰大哥,说他知兵,所以有这番升调。”王夫人道:“兰小子这几年在军机很见长,因他笔下本快,临事也有决断。
若在兵部,全是武边的事,未必办得好罢?”贾蕙道:“那兵部也全是纸片上的事,无非核议章程,审核保案,并没什么难办的。就是兼着神策府大臣,也只挂个虚衔,有时帮着出出主意,还不抵军机吃重。
宝钗问道:“祭岳的事,派定了没有?”贾蕙道:“单子是定了,还没有发下来,听说七月初才走呢。还听说,江浙绅民吁请圣驾明春南巡,若果真准了,借着随扈回南逛逛,倒是难得的机会。”宝钗道:“从前南巡,我们薛家接过两回驾,用的钱像淌水一样。如今不是从前的光景,谁家还当得起这皇差呢?”贾蕙道:“上头的意思,这回若南巡,一切用度都从内库开支,不用民间一丝一毫,这真是古今少有的。”贾蕙又坐了一会,先去了。李纨要等贾兰来此,问问情形,偏是那天有议政处会议,候至申末,尚未见来,只可同宝钗先回城去。
眼前正是三伏天气,探春喜园中凉爽,时常回来住住;巧姐也住在平儿处,和平儿常到园中,因此比往时较见热闹。那凹晶馆、藕香榭、紫菱洲等处,虚旷临水、最宜纳凉。宝钗每天歇过午觉,便和李纨、平儿、探春、惜春、湘云、巧姐诸人,携带茶具及冰镇瓜果,到那里闲坐清谈。或倚栏观荷,或绕阑垂钓,或探惜姐妹下棋、余人观局,或惜春作画、宝钗抚琴,大家听听、看看。过三两天,也轮流往西山别墅问安。
不久颁下旨意,派贾蕙致祭中岳。贾蕙先请假五日,在家料理行装,宝钗兰香不免又有一番忙碌。假期届满,已是七月初旬,随即请训起程。贾蕙行后,紧接着贾兰又钦差前往畿辅及鲁豫等处阅兵,那阅兵大臣体制较崇,更须铸发关防、奏调员弁。俟各事办妥,便也起节出都,与贾蕙行期相距不及旬日。
自兰蕙弟兄先后出差,贾政山居更觉寂寞,却喜精神尚健,每日只观书消遣。有时替贾权讲讲书、改改诗赋,有时带着贾权或一二小厮,往山中近处散闷。交了白露,贾政便有些咳嗽痰喘,初时以为伤风小恙,不曾服药。王夫人却因贾母之言,暗自担心,忙命人去请王太医。
那天王太医从太医院该班下来,正在北淀公所,闻知贾府传请,便即打听西山别墅的路径,赶着坐车前来。王夫人命贾权陪他在外书房暂坐,一面告知贾政。贾政不悦,道:“你们太小题大做,我这伤风咳嗽,养两天就会好的,请的什么大夫呢?”王夫人道:“既已请来了,给他看看,吃一两剂药,早点好了不省心么?”贾政无语。一时贾权陪王太医进来,先向贾政请安,问知大概病情,然后诊脉。指下捉摸了许久,又看了舌苔,说道:“中堂贵恙是肺经不舒,又感受外邪,邪郁于中,气不宣达,所以发喘,吃两帖疏散之剂就好了。”王夫人叫小厮问道:“大夫看着究竟要紧不要紧呢?”王太医道:“依晚生看,决不要紧,请老太太尽管放心。”当下支起眼镜,濡笔沉思,就开了一个方子。是:蜜杷叶二钱空沙参一钱冬桑叶一钱半苦桔梗二钱苦杏仁三钱川贝母一钱半抱木茯神一钱净蝉衣二钱粉甘草五分外加益元散一钱为引写完了,呈与贾政道:“晚生愚见如此,还请老中堂酌正。”
贾政细看一遍,觉得甚妥,即交给小厮们飞马抓去。王太医又夸赞这园子结构很好,又问兰大爷、蕙二爷几时可以回京,贾政和他闲谈了一阵,还亲自送他出去,王太医再三拦住道:“不敢,不敢。”乃命贾权代送,自己只送至月亮门而回。
是日,贾政饮食起居尚同平常一样。不料连服两剂,咳嗽未减,痰喘更甚,又夹杂有些心痛,便觉得支持不住,只在藤榻上歪着。王夫人又请王太医覆诊,另换一方,仍不见效。饮食不进,日渐委顿。李纨、宝钗、探春、惜春都出城来看贾政,见病体渐重,只可住下帮着服侍。那上房东跨院,尚有南北十间大房,王夫人命人收拾出来,给他们居祝贾赦友于情笃,每次从仪鸾司下班,必来看视。随后贾琏知道贾政病重,也带同平儿来视,在外书房住下。大家都道:“这病王太医决治不了,赶紧另请名医方妥。”
过一天,尤氏来了,说起替胡氏治病的杜御医能治疑难之病,探春忙令巡弁进城去请,偏又于一月以前回南去了。还是薛蝌荐一个儒医,姓沈、号修梅,是江苏常州人,曾经治过理国公诰命的病,著有奇效。大家听了甚喜,又打发巡弁去请。
从晌午盼望起,直到酉正,那医生才到。
贾琏陪他进来,李纨宝钗等隔着纱帘看那医生:约有五十多岁,两撇胡子,尖瘦面庞,穿着二蓝团花宁绸袍子,外加石青库缎方褂,缓步入室。此时贾政歪在炕上,神昏气促、痰声作吼,沈修梅问道:“这位就是老中堂么?”贾琏道:“正是家叔。”沈修梅听了,忙即打恭,在炕前小杌上坐了,倒替诊了左右两脉,作低首闭目沉思之状,良久方说道:“据晚生看,老中堂是老年本病,肝肺两亏、气分失运、所以发现咳嗽,兼之脘痛,这要从补气调中才是正办。若照外感治去,就愈引愈深了。”贾琏道:“足见先生高明,从前确是误于疏表。此时改从调补,可能搬得回来?”沈修梅道:“若是此病初起就由晚生效劳,准可有十分把握,眼下病到如此,只可尽力为之,大概五六分可望。吃一两帖,若能把心痛止住,那就大有可为了。”贾琏便请他至外面客厅开方。好一会,才拿了方子进来,大家看是:中堂方。衰年积耗,肝肺两竭,咳频痰滞,牵作脘痛;六脉沉细,左关尤甚。亟宜固本,以扶阳调中为主,方俟钧裁。
高丽参四钱于潜术三钱生黄芪三钱
云茯苓二钱杭白芍三钱当归心一钱五分
广陈皮二钱北沙参二钱粉甘草五分
灶心土一钱为引
王夫人看了道:“他说的也很对。这方子,你们看怎么样?”李纨道:“老年人气分总是亏的,这里头除了高丽参稍重一点,别的还没什么。”王夫人道:“那就叫他们赶紧抓去罢。”
等到晚上,煎好服了,似乎痰喘轻些,次日便又重了一剂。
那知二剂服了,心痛更甚,神智渐至昏迷,大家焦忧无策。宝钗忽然想起,说道:“咱们索性把仙丹研碎,灌了下去,也许救得回来。”李纨道:“人家都是吞服的,若研碎了,只怕差些,还是你到太虚幻境去问一问罢。”
正在说着,忽见焙茗带笑进来,回道:“二爷家来了。”
李纨道:“那个二爷?是小蕙二爷么?怎么没到就折回来了?”
焙茗笑道:“是我们宝二爷!大奶奶您看,那走进来的不是二爷么?”李纨宝钗从玻璃窗向外看去,果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仍旧冠金挂玉,从垂花门走进,直至上屋。先见了王夫人,叫声“太太”,便至贾政炕前。见贾政病态昏沉,不觉泪下,忙伸手至贾政口鼻间,试一试呼吸的气,又按按心房及左右脉,回身向王夫人道:“老爷这病还不要紧,太太不用着急。”一面又向宝钗道:“姐姐,你亲自去取一杯净水来罢。”宝钗出去取水。这里宝玉从怀中掏出锦匣,内有一粒金色仙丹,如桐子大小,拿给王夫人看道:“这是元妃娘娘赏的‘夺命丹’,是用北斗天浆炼成的,只这一丸,老爷的病就好了。”少时宝钗将净水取到,宝玉另要了一个干净杯子,一个小银瓢,先就杯中注了四五瓢的水,随即将“夺命丹”放入,口中念念有词。
看着那丹花化在水中,那水变成了黄金颜色,宝玉亲自擎至贾政面前,一瓢一瓢的慢慢灌下。
到底仙丹有回天之力,约有一顿饭的工夫,贾政便已苏醒。
睁开眼瞧见宝玉,就说道:“玉儿,我深悔没有吃你的药。”
歇一会,又说道:“玉儿,你怎么能来的?我别是做梦罢?”
宝玉道:“老爷不是做梦,是宝玉因为老爷欠安,赶着家来的。”
贾政道:“我不信你能够回来,要末我也到了太虚幻境罢?”
说着四下里看看房子,又看看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诸人,微笑道:“也不像太虚幻境,倒把我迷惑住了。”王夫人道:“老爷不用疑惑,是宝玉赶回来,用仙丹救你的。你看那灌药用的杯子、勺子,不还在那儿呢么?”贾政心中这才明白,拉着宝玉的手,叫声“玉儿”,不由得痛哭,宝玉也跟着哭了。
王夫人和李纨、宝钗、探春等痛定思痛,也不禁酸泪迸落,大家哭成一片。
贾琏在书房里,听见上房一片哭声,以为贾政出了事了,连忙同平儿三步两步的跑进去。只见贾政拉着宝玉的手,在那里对哭,还以为看错了人,仔细一瞧,果是宝玉,更为诧异。
平儿忙上前将王夫人等劝住,贾琏也进前向贾政劝道:“老爷病好了,宝兄弟又回来,正该欢喜,怎么倒伤心呢?”贾政止住哭,宝玉方向贾琏见礼道:“琏二哥这回来京,真巧得很,正赶上老爷欠安,兰儿蕙儿都出差去,全仗着你在这里。”贾琏道:“老爷待我恩厚,这还不是应该的?我万想不到在家里会和你见面。”宝玉尚要答言,李纨、探春、惜春等都上前与宝玉相见,这一句、那一句,忙得答不过来。大家见他谈谈笑笑、形态如常,不露一毫仙迹,几乎忘了他是出世的人。
一会儿,贾政吵饿,要东西吃。王夫人忙打发玉钏儿到厨房去吩咐。玉钏儿没回来,贾政又要下地来坐,王夫人道:“老爷刚好了,别累着,还是多养息养息罢。”李纨探春等也纷纷劝阻,倒是宝玉说道:“老爷此时,身子已同好人一样,只管下地来,不要紧的。”于是宝玉探春扶贾政在靠椅上坐下,贾政笑道:“我一向误于讲学家的话,以为‘圣人不语怪’,凡非常的事,即是妖异。从宝玉生下来带着那块玉,我就心里患恶,那仙丹我不肯吃,也是为此。今天这一来才知道,从前所见大错了,怪不得老太太说我哪。”宝玉跪下道:“宝玉种种不肖:小之不能先意承志,大之不能立身显扬,想起来不可为子。不料此番还能够回来服侍老爷,从前种种不肖之罪,老爷就饶了宝玉罢。”贾政将他拉起,又拉着他的手,流泪不止。
王夫人道:“宝玉别招你老爷伤心啦。”
此时天色已晚,大家摆上晚饭,宝钗替宝玉另预备了水果。
王夫人又吩咐收拾内书房给宝玉祝不知宝玉住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9:18

第六十一回 贤节度抗章陈帝阙 新太守展觐入神京

话说尤氏在西山别墅谈起法云寺风景之胜,邀大家同去逛逛。李纨宝钗尚在游移,探春道:“你们只配逛园子里的假山,见了真山倒没有兴趣了。”湘云道:“咱们难得出城的,既到了这里,还不多出去散散?”宝钗道:“逛逛也好,可是那么一绕,又是半天工夫,进城就太晚了。”最后还是王夫人说道:“这里去很近。既是你大嫂子高兴,你们就陪着玩玩去罢。”
于是众人分坐了几辆大鞍车,从山路走去。
不多远,便望见法云寺的山门,进门下车,换坐藤轿子,俗名叫做“爬山虎”,一路抬上去。经过几层佛殿,越上越高,一直上到塔院。那塔院四面,俱是汉白玉阑干,翠栝苍松,周围环绕;再看那后面及左右两面,众山合抱、耸青叠翠,就像一座大屏风似的。宝钗道:“我不懂得风水,只看这形势就很好,可惜被那些老公弄得腥臭薰天,生生把好地方给毁了。”
尤氏道:“从前还有许多碑呢,写着什么孝官、孝孙,又是什么滴里搭拉的孙子,亏得一位都老爷给划了去,若见了那个,更要恶心呢。”湘云道:“若在这里起个山阁住住倒不错,再不然,就是身死之后,在这里做个坟墓,也是好的。”宝钗道:“什么样子不好学?单学那老公的臭样子!你若葬在这里,来世一定变个老公,开口‘奴婢’,闭口‘奴婢’,还带点结巴颏子,那才有趣呢。”探春笑道:“云儿,你敢葬在这里,我叫番役们把你刨出来,扔到大海里喂王八去,连老公也做不上!”李纨道:“你们说的也太寒碜了,管他老公不老公的,咱们看看山景是正经。”大家看了一回,又坐着爬山虎下来,至悦性山房听泉。那山房是一座敞厅,厅后假山缝里有泉水涌出,泻在小池子里,声如琴筑,探春湘云都听住了。宝钗见天色渐晚,不暇流连,即催众人下山,坐上车赶进城去。到了大街上,各铺户都点上灯了。
那天到底多走些路,次日起来,尚觉着疲乏。却因理国公孙子完婚、临平侯老太太逝世、又是锦乡侯七十大庆,都在这几天内办事,王夫人不在家中,一概由李纨宝钗掂对送礼,交情近的,还得亲去应酬,一直没得歇息。那天又是王子胜第二个孙子满月,李纨推身子不爽没去,只可由宝钗去一趟。舅太太因王夫人搬到西山,甚为惦念,问了许多话,留宝钗看看杂耍,摆了晚席,方肯放他回来。一路回至,换了家常衣服,兰香从新房带着桢哥儿过来,宝钗逗他玩笑。
只见素云拿着一封信进来,说道:“这是小兰大爷刚才打发来喜送来的,大奶奶叫送给宝二奶奶看看。”宝钗看那信上只寥寥数语,附夹着一道旨意是:内阁奉上谕:礼部奏“命妇苦节教子,并著义行,请特予旌表”一折,据称军机大臣、都察院左都御史兼袭荣国公世职贾兰之母贾李氏,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兼袭恩泽侯世职贾蕙之母贾薛氏,俱青年守志,教子成名,奉事舅姑,著称贤孝。兹复慨捐家资,于京城内外及四郊各处,遍设施药所,加惠贫户,全活甚众。洵属勇于为善,义行可风。一品命妇贾李氏、贾薛氏,均着加恩准其旌表节孝,照例建坊,并给予“乐善好施”字样,以彰嘉范而昭激劝。钦此。宝钗细看一遍,自甚感激,便将原信仍交素云带回。
次日至议事厅,谈起此事,李纨道:“咱们该怎么办?还要去谢恩不要呢?”宝钗道:“具折谢恩是小子们的事,他们总会办的。咱们若尽尽心,只换上衣服,在省亲别墅磕个头罢了。”那天,贾兰至西山别墅见贾政,也将此事回明。贾政笑道:“他们守了一场,好容易有这个日子,这也是应该的。只是承吴仲翁的盛情,咱们怎么谢他呢?”贾兰道:“吴老师向来讲究清操,此时要送他重礼,一定不收,倒显得不合适,只可随后再补报罢。”
贾政在西山住着,闲时也看看《京报》,却因距城较远,当天不能送到,只能看前一两天的。又过了几天,贾政从万泉湖看荷花回来,坐在廊子上乘凉,忽然想起此事,命小厮们把这几天《京报》都捡来,要看那上头发抄的礼部原折。翻了两三本,总没有寻着,倒看见贾珍的一篇绝大文章,那文章是:钦差大臣、范阳节度使、一等定襄伯兼威烈将军、臣贾珍跪奏:为经国大计,亟宜确定方策,永资循守。沥陈管见,仰祈圣鉴事。
窃维古之贤哲,欲措国家于磐石之安者,必先洞明其得失,熟权其利害,遐察历代理乱兴衰之故,近究时会轻重缓急之宜,然后决策以应机,布治以行远,而非可苟徇浮论,轻率而言制置也。夫立国之柄,寄于大君,得其道则治,失其道则乱。所谓得其道者无他,亦惟居重以御轻,舍缓以图急而已。今天下皆言经武矣,臣以为非其重也,必有控御于经武之上者;今天下竞言改制矣,臣以为非所急也,必有审度于改制之先者。譬之于器,轻重倒持则覆;譬之于乐,缓急失序则乖。故夫舍重而就轻者,取败之券也;务缓而忘急者,召乱之门也。秋毫之紊,贲育莫挽;蚁穴之决,怀襄立成。是不可不慎之又慎者也。
陛下睿智天,削平凶丑,比复恢张百度,以饬纪植纲为主。斯诚英辟中兴之会,而臣工效命之秋也。顾臣犹虑决策之未尽应机,布治之不足行远,疚心如狂,不觉妄发,谨胪举数端以闻。所谓千虑之愚,必有一得者,惟陛下幸留听焉。
一曰安内重于靖外。说者谓“外虞环伺,失今不图,将启豆分之渐。”此恫言也。古之加兵者,必有其辞。而空穴来风、腐木致蠹,抑未闻有无因而致者!鉴于弱昧,而张皇簧鼓,粉饰戈兵。发其端者奋于捶羝,投其隙者利于斗鼠,其为患也,且滋逼焉!比者萃紫蒙朴勇之众,规丰沛子之军,以张师徒,宜若可恃。然不戢之焚,古人所戒;非常之虑,圣哲必兢。臣以为“大匠不斫,大庐不登”者,兵家之至言也;“持盈与天,定倾与人”者,史家之通论也。肌革坚者,风邪不入;沙石去者,湟流自安。是当整备以养威,蓄芳力以祛氛邪,厚生正德以培国脉,信赏必罚以振懿纲。锋可不用,而用之必伸;令无不行,而行之必谨。斯所以为社稷自重之计也。
一曰揆文重于奋武。说者谓“军旅之事,非儒素所知,必加甲裳于缨绅之上。”此昧言也。古之命帅者,必以大夫。乃至羊祜缓带,祭遵雅歌,并见重于前史。诚以莅戎者,必兼谙夫天时、地利,与所以范围人心者。呜咽叱咤,鲜堪语此。矧崇武之敝,辄至假韩白以符竹,寄卫霍以封圻。戎绩未彰,民浦滋甚,揆其初望,讵非背驰。昔之专阃,不限治域,而文武互制,用意尤深。臣以为“兵以卫民,靡用陵民”,立国之恒经也。“帅以莅将,必能制将”,行师之定轨也。蕲诸晚近,殆未易言。无已,则惟有编制干军,别居要塞,候令调遣。设有戎事,则临以文通武达之大臣,崇其威柄,寄以刑赏,如经略制置故事。其防勇巡卒,以戡萑苻;地方有司,得节制之。
制军驭将,各有恒规;庶戢厉阶,以规远绩。斯所以为疆圉之奠之图也。
一曰崇本重于利末。说者谓“工商之利,先于农桑,务崇饰而褒励之。”此肤言也。古者重农,因抑末业。贸脂共贱,衣丝有禁,世或病其太过。抑知衣食之源,庶萌攸仰,畎亩所出,万宝以成。即云贸迁之利,巧任之能,苟物材之弗供,将市需之俱竭。故农桑为国之本,亦即工商之本。今通惠之令日繁,匠侩之名俱贵。而求其居贾成名,考工尽利者,千百中无一二焉;求其重装比于瀛舶,上手方于鳀人者,亿万中无一二焉。徒见农丁辍耒,连陇生荆;蚕妇欷觑,斫桑供爨。而异邦之求物料者,且踵集于国门。是我之所轻,而彼犹重之。臣谓补牢之计,首在恤农,以粒民,期于无匮。若田间物产,可资庶工者,官为董计,因地设厂。夫物力不给,则实利亦虚;天材既丰,则惰民亦奋。励以兼功之益,授以资生之术。斯所以为康济黎庶之谋也。
一曰立教重于求术。说者谓“物巧日兴,贵于博收并进。”
斯固然矣!乃至并立国文化而摧弃之,此痫言也。古者yin巧有禁,而《开物》成务,已导其先。飞车云梯,惜无传者。然形上形下,事固殊途;大成小成,未妨兼龋向使绌于技艺,其弊止于朴塞已耳。以求进于技艺,而弃其根柢之文教,是犹病栾榱而废厦,患□瘤而戕躬!必谓风诗相悦,系驷铁之兴邦;薄俗珍今,致官山之阜国。臣期期未之敢信也。窃谓彝伦星日,百世不移,所当守之学官,定为国是。若其洒削新知,冶陶绝艺,足以利民用资众模者,奖掖衍推、惟力是视。深维邹峄养指之戒,勿蹈寿陵学步之讥。斯所以为巩固邦基之道也。
一曰秉礼重于明刑。说者谓“汉唐以来,定律偏于伦纪,戾于时趋,而不可以为训。”此梏言也。古者明刑弼教,义本相通,教之所穷,刑于是作。遐邦殊俗,其为教也固异,其措之于刑也,或亦宜然。若以施于文明俶肇之中邦,则千百年来圣明制法之精意,凌夷以尽!煌煌象魏,蚩蚩聚观。将谓陈平盗嫂,等赠芍之逾闲;曾皙杖儿,坐芸瓜而成狱。蹈禽兽而不耻,薄天亲于路人。浇俗迁流,伊于胡底?臣以为积衰不振,则吹毛所及,尧舜亦疵;踔厉自强,将望风而来,译鞮恐后。
义当从夫居正,事无取于苟同。斯所以为一道同风之冶也。
臣一介武夫,叨窃疆寄,所以不揣拘陋,谬有尘黩者,盖以陛下秉纳言之诚,怀求治之志,含宏覆载,靡有不容。诚恐有华士莠流,挟其隤说,以为尝试。投皭火荧于日月,潢污混于江海,中兴前路,为累匪鲜。惟陛下详省所见,亟行所宜,臣不胜管窥屏营之至。谨缮折奏陈,伏乞皇上圣鉴。谨奏。”
奏字下又有“奉旨已录”四字。贾政细看了一遍,心中想道,不料珍儿竟有如此经济!就是文笔也很高古,颇似陆宣公奏议,不知幕府中是谁替他润色的,倒是一个好手。
又看底下还有个附片“奏保将才,奉朱批:金嗣坤着仍以提督交军机处存记。”心中又是一番惊异。原来,金嗣坤的祖父金满堂,本是一个著名匪首,多少官兵拿他不着。荣国公给他一道檄文,语语至诚,劝他归顺。金满堂大为感动,亲自到大营投到请罪。荣国公当面奖慰一番,收在标下,后来做到实缺总兵。那金嗣坤,贾政也见过的,彼时才保守备,不料也位至专阃。又往下翻了两册,见有礼部奏本。留神一看,却是该准江淮节度使请将原任盐政林如海崇祀名宦祠的。此等奏疏,全是按着老套,只中间叙林如海生平政迹。有一段四六,贾政正要细看,却因夕照沉西,那廊上又被大芭蕉叶子遮住,看不清那些小字,便放下歇歇。随后玉钏儿来回道:“老爷的饭摆上了。”贾政就踱了进去。
那林如海在江淮本有德政,一班绅士追怀遗爱,请祀名宦,自在意中。却怪贾珍本是个纨袴,从前书上就没听他谈过政治,何以忽有此煌煌大文?说起来不外两句俗话,一句是“福至心灵”,一句是“学问从阅历出来的”。他自从平定匪乱、移镇范阳,这几年一心一意从安邦定国着想。头一件就是整顿戎备,就那龙武中军底子,陆续扩充,练成劲旅,又用了周姑爷条陈之策,挑选边地及各部落健儿,编练了二十来万精兵。这几年认真训练、扼要驻扎,个个都是干城腹心之眩难得圣明在上,慎重用人。同时,荆襄、江淮、两粤、闽越、黔云、秦陇各重镇,都是文武兼全、公忠体国的大臣,历年剪除奸宄、扶植纪纲,把封疆整顿得铁桶似的。就是那水师,经贾珍一番改编,添造战舰、造就将材,也不似从前专门摆样的。
论起此时兵力,很可以建威奋武,在贾珍之意,只主张安内靖外、养锋不用。譬如一个人气体充实,即使稍受外感,也不足为患。若明乱吃药,或是恃强戕贼,那就糟了。二则,国家的根本在于养士、养民,还得养中有教。养士的重在养他的气节,养民的重在养他的廉耻。譬如一个人家,先要子弟知道学好,合力顾家,那家必定兴旺。不要学别人的虚排场,没有本事单学排场,再学些坏习气。看他走到人前,也像个阔人家的公子哥儿,背地里只会偷丫头、卖东西,外带着吃喝嫖赌,将来还不是败家子么?三则,要帮着朝廷修明制度。一国有一国的制度,一家有一家的规矩。就是有些行不动的,也不能不管好歹、轻重,嘁哩喀喳的都毁掉地他。譬如一所房子,那老年的黄松架子,三二百年不会坏的,漏了挑挑顶,破了抹抹灰,还可支持几时。实在歪了、闪了,就那木架子重新翻盖翻盖,便和新的一样。你说老房子不好,要提另盖个新的。新的还没有影子,倒把旧的梁柱帘扇先拆了当劈柴烧,可叫一家子在那里住呢?贾珍见到这里,一向本着这主意做去,又怕万一他走开了,后来的人未必能知道他的用心。你一个主意,我一个主意,必至枝节横生、前功尽弃。趁着那几天公事清简,便自写出大意,令总文案姓洪的做成奏稿,又和幕府中一往名士仔细斟酌了,方才缮折拜发。
皇上见那封奏说的全是经国良规,当下降了一道旨意,发交各该管衙门查照办理,一面由内阁发抄登报。刚好那天贾政于无意中见着,到上房和王夫人说起,还十分夸赞,只猜疑不知是谁替他做的。王夫人道:“我听说琏儿带去的王作梅,珍儿看他好,留在幕里,也许是他的手笔罢。”贾政道:“作梅笔下平常得很,只公事还熟,这文章那里做得出呢?”言罢,尚嗟叹不置。那姓洪的本是老幕府,且得过记名道,却不常到京,与贾府并不认识,始终不知是他做的。这且按下不提。
却说贾琏自从调任陈州,做书的忙着说那贾府和宝黛之事,一直没提到他,如今又要从头叙起。他那年在范阳见了贾珍,不久即挈眷起程,前赴汴剩到汴梁,先赴各大宪衙门禀到,节度使知道他来历不小,即时接见,待遇甚优,次日便悬牌饬赴新任,贾琏禀谢下来,又见过司道,即带同平儿母子,一路起旱往陈州去,好在没几天的旱路。
到了府城,先安下公馆,接印拜客忙了几天。俟前任腾出衙署,便同眷属进衙居祝那同知本是闲曹,却也碍着体制关防,不能出去闲逛,只同当地绅士们偶然宴会来往。贾琏一向散荡惯了的,觉得非常闷气。过几时,和府衙门几个幕友混熟了,也时常请他们至后园桐桂堂饮酒闲谈。幕友中一个钱谷,一个书启,都是会唱的,大家吹吹唱唱,借此消遣。茝哥儿此时也十来岁了,另请一位西席教他念书。平儿在衙门里又添了一个姐儿,起名顺姐儿。在平儿月子里,贾琏更憋闷的受不得,只可知丫头们混闹。好在本府仰慕贾府声光,反而恭维贾琏,相处得十分浃洽。那地方民情敦厚,几个有名绅士也都和贾琏要好,到省里见着大宪,都说贾丞是个方面之才,可惜置于散地,无从展布,大宪也听在耳朵里。
那天,贾琏在签押房看公事,小厮们拿着一封京信上来,看那封面,乃是贾蓉寄来的,拆开细看,方知贾政告退,移居西山养病,以及贾蕙升任阁学,贾权特赏进士等事。贾琏想起好久没写信给贾政请安,又没有去信道喜,似乎说不过去,当下便写起禀帖。他写信是很不容易的,又是写给贾政,更不敢大意。先另纸起个草稿,改了又改,然后誉写。刚刚写了一半,执帖家人上来回道:“府大老爷拜会。”贾琏吩咐请进,一面忙换衣冠出迎。那知府名叫贺云升,是个绍兴人,刑名老夫子出身,连捐带保,不几年做到现在地位。
当下宾主见礼,让在炕上就坐。贺云升满面含笑,向贾琏道喜道:“寅兄大喜!刚才兄弟接到省信,方伯挂牌,把老兄题补卫辉府。公事已经出去了,不知老兄得信了没有?”贾琏道:“教弟还没得着信。我们同班里有几位在任候补府,教弟名次还在第三、四上,未必补得到罢?”贺云升道:“兄弟是得着坐探家人的来信,他们向来不会错的,这回大概是酌补。老兄宪眷既垄官声又好,这也是意中之事。”贾琏道:“一向深蒙关照,这一来又要分手了,不瞒太尊说,真觉得依恋不舍。但愿太尊早日荣迁,若得到河北道那缺,却也不坏。”贺云升道:“寅兄厚意可感。只是那位首台就是个挡人碑,要调首就不易呢。”贾琏道:“太尊刚才说公事出去了,不知是方伯的详文,还是节度的题本?”贺云升道:“他们说的是方伯详文,大概院上的公事,也不会耽搁的。若是部里核准下来,只怕还要送引,寅兄先要托人,向部里招呼才好。侄少大人不是做过吏部左堂么?”贾琏道:“这种小事,托堂官是不中用的,好在还认识几个经承,一半天就经耸们写信去。”贺云升又说了许多好话,紧赶着又要和贾琏换帖。这也是官场中向来的习气,贾琏自不便推辞,彼此叙起年庚,贾琏大了两岁,便即改称“二哥”,又要进内见二嫂。执帖家人进去回了,平儿推病挡驾,贺云升又坐了一会方去。
贾琏等他去后,回至签押房,又是一班家人上来叩喜。随后方才宽了官衣,重又写家信,并将此事添上。又提另写了几封金店和经承们的信,无非是切托招呼并许给他们小费。写完了,才交给兴儿寄去。那经承们颇讲究交情,又有了小费,岂有不赶紧办的?不多几时就核准了。等到奉旨依议,经承们一面办了回咨,一面写私信通知贾琏,贾琏得信大喜。
又过了十来天,省里行知下来,便即束装上省,到节度使和两司首道各处叩谢。节度使正要仰攀贾府,见贾琏也是称呼二哥,又道:“此番卫辉出缺,方伯另拟有人,兄弟主持公道,非借重二哥不可。”贾琏极致感谢。节度使谈锋颇健,说了半天的话,大半是自夸政绩,又悄悄的说些私话,托贾琏在贾兰处关说。贾琏只可答应,这才端茶送客。第二天,便将送部引见的咨文提前办了送来,贾琏又上衙门谢了,随后在省又拜了两天客,方回陈州。贺云升和新任同知及通判知县等轮流设饯,绅士们与贾琏向来要好,也纷纷具帖来请。河南北的官场都讲究厨子、酒席,贾琏又雅量好饮,有的猜枚行令,有的顾曲征歌,一直热闹了半个多月。
那天从绅士史主事家里赴宴回来,和平儿商量行计,平儿道:“我久已想家去瞧瞧,咱们一起走罢。”贾琏道:“你去了,又得多带人、多带行李,这笔盘缠就可观了。横竖我引了见就回来的,你去干什么呢?”平儿道:“咱们就要往河北去的,绕一绕京城也没有多少路。我去也不是闲文,奶奶存舅奶奶那笔钱,趁此清理清理。你若怕我去看着你,我才不管你的闲事哪。”贾琏笑道:“那是为这个呢!你既要去,先打发一批人和粗重行李,到卫辉去等着咱们,只剩贴身服侍的带去罢了。”当下商量定了,便结束行装、雇赁车辆,赶着料理起程。
李纨宝钗先得了信,仍旧将凤姐从先住的那一院吩咐管事们打扫铺设起来,给他们居祝刚收拾齐了,贾琏等便已到京。
那天,一群车辆进彰仪门,门上看税的巡丁先见了“河南卫辉府正堂”的旗号,以为外官来了,一定可以榨出些油水。及至拿出贾琏名片,知道是贾府的,就顺顺当当地放他过去。
平儿回至荣府,把行李安排好了,嘱咐nǎi子好生看着姐儿,即入园来寻宝钗。宝钗正往平儿处,在半路上相遇,笑道:“平嫂子,我正往你那里去哪,你倒走了来啦。”平儿道:“宝二奶奶还和我客气么?”于是同向行去。平儿走着说道:“我去了这两年,没一天不想着家里,睡梦里还在这园子,大家一块儿玩,这可到了家啦!”宝钗道:“我们每次聚会,也是想着你,你倒比先胖多了,到底外衙门里舒服。”平儿笑道:“你估量我们出去是享福么?一年到头圈在衙门里,要找个说说话的也没有。二爷还能喝喝酒、和师爷们闲凑凑,把我可闷坏了。”宝钗问道:“大太太见过了么?”平儿道:“我刚下车,那院里还没去呢。咳,就别提了,咱们到你那里细谈罢。”
一时走进院内,宝钗让他进屋坐下,平儿方说道:“宝二奶奶,你是知道的,同知的外号叫做‘点头大老爷’,普天下都没好缺。我们二爷一节挤对五百银子给大老爷寄来,也就很竭蹶的了。大老爷还好,那大太太断不了三天五天就写信来要钱。先前还说是大老爷没做事,后来大老爷出来了,也是这样。来了一封信,不管;接连来了三四封,还能够不寄钱么?寄了不到十天八天,可又有信来要了。”宝钗道:“大太太这么一把的年纪,那脾气怎么还没改呢?这真亏你对付。”平儿道:“这还算好多了。二爷小的时候,骂起来就是大半夜,牵枝带叶、叨叨不断的,他也不嫌累。老太太实在看不过,才把二爷叫到这边来的。”
一时又说道:“宝二奶奶,你真福气,蕙哥儿这么大就做到这个分儿。我在远处听见,都替你喜欢。”宝钗笑道:“这孩子发达太早,到底不大懂得世故,还亏得这两年在书房里,跟着老前辈们练习练习,才算好点。你们茝哥儿也不小了,定亲了没有?”平儿道:“也说过两家,还没说定,我的意思不打算给他早娶,还是念书要紧。”又问道:“你这一向到过太虚幻境没有?可见着我们奶奶?”宝钗道:“你走后我又去过几回,连大奶奶、史姑娘都去过。你们奶奶很好,常问起你们。我和他说笑话:总有一天把琏二哥找了来,叫你们团圆团圆。想不到你们真回来了。”平儿道:“我从那回听你说,就想去见见我们奶奶,下回你若去,千万别忘了带我。”宝钗道:“你放心,我一准带你去,可不定在那一天。”平儿道:“总得在二爷引见头里才好,引见下来,只怕说走就要走了。”
随后又问问贾政王夫人山居的情况,谈些河南近事,方去寻李纨。
李纨讷于语言,只略谈家务,又告诉他巧姐儿添了两个外孙,刘姥姥年纪太大了,近来久不进城。倒是老爷太太搬在西山别墅,离他们村里很近。平儿道:“我明天给老爷太太请安去,趁便去看看姐儿,也许带他进城来住祝”因要往邢夫人处,只坐了一会便去了。
那天贾琏到家,卸了装、吩咐小厮们开发了车辆,忙至东院见贾赦。贾赦正在书房里和一班清客闲谈,人回“二爷上来“,贾琏即上前磕头。贾赦见他升了知府,引见进来,面色倒比往常和霁,略问些任上情形,又道:“你二叔住在西山别墅,你一半天就去请安,别忘了。”贾琏答应了,见贾赦又同门客说话,方进去见邢夫人。邢夫人平日不关痛痒,却也要装假面子,又因卫辉是个繁缺,将来可多望接济,倒问长问短很敷衍了一阵,直至平儿过那院去,贾琏方才退下。
当天便去寻贾蓉、贾蔷、薛蟠、冯紫英一帮人,从此连日应酬:这个请馆子,那个请听戏,还有请吃像姑酒的。冯紫英请贾琏到他家里,仍是那一帮人做陪,叫了几个会唱的女孩子,大家轰酒听曲整闹了一天。随后又和金店经承们见面,彼此拉扯,那应酬越发多了。中间除掉往西山别墅去了一趟,顺路去看看贾兰、贾蕙,其余日子都是花天酒地、追欢取乐。他在外任闷了好几年,任上回来,多少总有些敷余,好容易和至亲好友又聚在一起,就像笼子里的鸟儿刚放了出来,先要抖擞抖擞他的翅膀,把赴部投咨、候期引见的正经事,倒丢在脖子后头了。
此时大观园中,因平儿回来,众妯娌姐妹你来我往的,也觉得热闹了许多,探春、宝琴、邢岫烟知道此信,都来看望平儿。那天李纨宝钗商量,就藕香榭做一局,公请平儿接风。只那日期须大家得空,方才合适,一时斟酌未定。不知是日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9:03

第六十回 扶杖看花弟兄互侍 倾囊施药宛若双旌

话说探春因贾政、王夫人不日要搬往西山居住,这天赶到贾府,想帮着料理。走到堂屋里,便听见李纨宝钗和王夫人说话的声音,忙即进屋,向贾政王夫人请了安,便问道:“我听说老爷、太太后儿就要搬到西山去,都布置好了么?”王夫人道:“我昨儿同老爷去看过,家具、铺垫差不多都齐了,只短门帘和窗户帘,叫他们赶着做哪。”探春道:“太太带那几个去呢?”王夫人道:“到那里越简单越好,刚才和你嫂子们都商量妥了。”探春道:“山里太空旷,我叫五营拨了一哨,驻在那隔壁庙里,早晚常出来梭巡。有什么事,可以找他们。”
贾政道:“那倒用不着,我向来最恨那种官派。到了乡下,就做乡下人。咱们既没带重赀,外头也没有怨家,怕的什么?”
探春道:“眼下青纱障要起了,到底有他们保重点,又不驻在咱们那里。横竖为保卫地方,平常也是要派的。”贾政道:“只要不摆在我的面前,我就不管了。”探春又问道:“老爷那些书箱都带去么?”贾政道:“前一向兰儿蕙儿都在城里头,他们抽着空帮我都理了,只带去二十几箱,剩下的留在家里。都有单子,你们空的时候再点点罢。”又说了一回闲话,贾政因有客来拜,踱了出去。
探春便同宝钗入园,一路往秋爽斋。走过蜂腰桥,那棵大杏树已含蕊将放,满树通红。探春道:“今年春晚,这时候才开到杏花,往年早已开过了。”宝钗道:“就是前几天那场雨,骤然一冷,把花儿又憋回去,等着咱们到西山去看花呢。”探春道:“老爷、太太要搬了去,你和大嫂子肩子更重了。”宝钗道:“家里这些事,往常我们办惯的,太太也不过拿个大谱。倒是亲友家应酬,往后都得我们去,添了许多麻烦。这还不要紧,我担心的是老爷不在家,哥儿们又住在海淀,家里没个正经人,有起事来,只靠着管事们,未必都了得了。”探春道:“我看蓝小子、蔷小子都还不错,有事可以叫他们帮着跑跑。蓝小子也是个京官,就对付官面,也还去得。我再从营里拨几个人来看看门户,包管没事。只老爷面前别提起,一知道,又说是闹官派了。”说着,已到秋爽斋。
探春令翠墨沏茶,一面让宝钗在廊间坐下,说些闲话。宝钗道:“我听说你在城里头办了许多好事,到底办些什么?”
探春道:“那里够一说呢,无非是习艺所、栖流所、养老院、孤贫院、敬节堂、育婴堂,都是极平常的事。他们没人肯办,见我们办了,倒觉得是希罕。”宝钗道:“施医局办了没有?”
探春道:“我也想到了,只是不容易办。那官医必得用好的,若用那二五眼的,倒要耽误病人。既办了,决不止办一处,那里找这些好官医去呢?这一件就是个难题。”宝钗道:“我平时替那些穷人着想,最怕的是害玻没钱请大夫,又没钱抓药,一患了要紧的病,十有八九是死。因此想办一种施医局,带着施药,只拣那经验成方,配成各种丸药、膏药,他们拿回去,自己就能治了。万一遇到疑难的病,成方治不了的,再令官医施诊。那汤药也由局子里施给他,他看办得动么?”探春道:“依我说,还是先从施药办起,果然找到妥当官医,那时候再带着施诊。若一挂了施诊的牌子,找不着好医生,必至滥竽充数。不是行善,倒是造孽了。”
一时翠墨换上新茶,二人喝着,探春又替宝钗将施药之事,仔细计划了一回,忽然“嗳”了一声,道:“这件事还是办不成的。既讲究施药,总要多救人,那远处病人,有不知道的,也有不能走远路的,那能都到咱们家来讨?其势必得内外各城遍设分所。管分所的又得精细,又得妥实,又要没别的事,那里找这许多人去?”宝钗道:“咱们家去做倒不难,族里人就不少,大概都没有事,挑十个八个妥当的,还挑得出。他们家寒的,按月另给津贴,还有个不尽心的么?”探春道:“这么着,还可以养些族中穷人,倒是一举两得。我想,那分所规模不要甚大,或是借庙里几间房子,或是附设在铺户里头,开销越省越好,省下来都用在施药上,岂不多得实惠?”当下商定了,又说了几件别的事,那晚,探春便在秋爽斋住下。
次日同李纨宝钗帮着王夫人归着什物,有的带去,有的留下。留下的也有分别,不要紧的收在库房,要紧的搬到李纨或宝钗处,以免有盗窃等事。那些带去的粗重东西,先用大敞车运去。到移居那天,只有五六辆大鞍后挡车,预备贾政、王夫人、周姨娘和李纨宝钗等分坐。余外还有十几辆小车,预备丫环、婆子们拼坐,并随带铺盖、衣包什物。探春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送贾政、王夫人、周姨娘至内仪门,上了车,跟班小厮们骑马,前引后随、一阵风的去了。又看那些丫环、婆子们上车,挨挨挤挤、说说笑笑。这个说,我漏下梳头匣子了,还得拿去。那个说,你压了太太的包袱了。又有的说,你瞧把我的石榴花儿都挤掉了。好半天方才坐齐。贾政、王夫人的车,早已走了一大段的路。随后,李纨惜春坐了一辆,宝钗湘云坐了一辆,探春把跟来巡弁巡卒多人先打发回去,只带了几匹从骑,和李纨宝钗的车一同出了西门。
一路全是青石铺的大道,夹道遍栽杨柳,此时新yin初满,袅娜迎人。车马在柳yin中走着,觉得气候分外清润,迎面西山,远近层叠、青翠绕城。渐往西去,那山色更看得清楚。紫的一片是山石,绿的一片是新生的草树,红的一片是山上太阳的影子,黑的一片是浮云盖住的yin岩。还有半红半翠、乍黄乍黑的,五色缤纷,十分绚丽。走过几处溪水,有许多村妇就着水边捣衣,见一阵车马走过,都回过头来瞧瞧。眼看西山越来越近,白云出没隐约可见,又转过山坡,却是一道曲涧,从桥上过去,走有三里多路,便进了山径,两旁都是桃杏林,着花正盛。忽见一带垂柳,中有柴门,门外正停着好些车马。
小厮们先下马,回道:“到了。”翠墨搀扶探春下了车,同李纨、宝钗、湘云、惜春从那柴门走进,见门上钉着绿色蕉纹横匾,刻着“梦蝶山庄”四个粉字。进了门,是一条石子堆成、中嵌方砖、五尺宽的甬路,路旁遍是青松翠栝。经过丁香林、海棠径,便是一片桃蹊,都正在开花时候,生香活色、十分绚烂。桃蹊前是一泓苇荡,上面架着六曲竹桥,过桥走了一段路,又见花圃周遭、竹篱回合,篱内鸾枝、金雀、绯杏、碧桃、红梨、素柰,众花环植、灿如锦绣。再前是一道蔷薇花障,中间一个月亮门,玉钏儿已从门内迎了出来,道:“太太到了半天了,你们的车怎么走得这样慢?”探春笑道:“我那车,向来不许他走快的,一则怕碰了人,二则那两个搯辕子的也可以省点力,今儿走长路,他们还按着老套,把奶奶们的车都压在后头,倒成了‘挡人碑’了。”宝钗道:“咱们走得慢,多看看野景也好。”李纨道:“太太上房在那儿呢?”玉钏儿道:“这五间钩连搭是大客厅,那边套过去三间是老爷的书房,从书房院子再过去,才是上房院哪。”
大家跟着他,从大厅廊子走过去,是一个小小院落,有一片竹子,几堆太湖石。从山石洞门过去,又是五间内书房,对面垂花门内,四面游廊,中间五间正房,便是上房院了。院内两旁俱有牡丹花台,牡丹尚含苞未放。众人进了正房,见王夫人正在明间里,指点丫环们安排那些陈设古玩。李纨道:“太太坐了这半天的车,不觉着累么?那些东西也不忙的,等我们来摆设罢。”王夫人道:“也布置得差不多了。我倒不显着累,就是走那石头道,咕咚的难受,若是头几年没服过仙丹,可真撑不住了。”宝钗道:“这里真清静,太太刚来,还得收拾屋子、归着东西,不大显得,往后住长了,定下来,只怕要闷的慌哪。”惜春道:“太太若嫌闷,我来给太太做伴儿。这里念经念佛,比庵里还清静。”李纨道:“权儿在家里无非写写大卷子,我想叫他们新夫妇搬来,就近侍奉。蕙哥儿不断的到这里来,替他时常指导,也有益处。”王夫人道:“四丫头是说着玩的,倒是权儿夫妇暂时搬来住住也好。”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看这里布置比家里的园子如何?”湘云道:“这得两说,各有各的好处。我爱这里疏密合宜,家里园子虽大,没有这么紧凑。”探春问道:“老爷那里有客没有?”玉钏儿道:“刚才兰哥儿、蕙哥儿从海淀同着两位客来,老爷正会着呢,这会儿也许走了。”探春道:“玉钏儿姐姐你去瞧瞧,客若走了,我们到老爷那里请安去。”
玉钏儿去了一会,尚未回话,贾兰贾蕙已从外书房进来。
先向王夫人请安,方和众人见礼。王夫人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贾蕙道:“我从书房下来,找着了兰大哥,就一同来了。”王夫人道:“那两位客是谁?”贾兰道:“南屋里两个朋友,都是老爷的门生,要来见见,有一位还是二班达拉密哪。”
王夫人笑道:“我们刚才还走过清和园宫门口,想着你们都在里头。”贾兰道:“早知道老爷、太太要搬到这里来,我就把海淀的房子退了,从这里上园子也不远。”李纨道:“刚才大家说起,怕老爷太太闷的慌,要叫权儿和他媳妇暂时搬来做伴,你看好不好?”贾兰道:“这倒很好。在这里练习卷折,比家里到底心静。”贾蕙道:“我也要来这里住祝在兰大哥宅里,一棵花树也瞧不见,把春景天白过了。”探春笑道:“你们大家都抢这个好差使,只我没这福气。”
一时贾兰向李纨道:“奶奶今天回城里去么?若晚了,到我那里住下罢,我都预备下了。”李纨道:“我和四姑娘一车来的,还得听他的呢。”惜春道:“我回去还有功课。大嫂子,你只管住下,还怕没车回去么?”探春见兰蕙二人尚穿着公服,笑道:“你们的官衣还不宽了,见我们还用那一套做什么?”
贾兰道:“我们还等着替爷爷送客呢。”湘云笑道:“太太福气真大,两位哥儿多大年纪,都做了国家大臣,将来比爷爷还要阔。”王夫人道:“他们还是小孩子脾气,蕙儿更小呢。那回场里头闹鬼,他赖在兰儿房里不敢出来,这亏得哥哥做主考,若是别人,岂不成了笑话?”说得贾蕙不好意思,拉着贾兰道:“兰大哥,咱们出去罢,爷爷还等着呢。”便同走出去。王夫人看着,笑道:“你们看,几句话就把他说臊了,这不像个小哥儿么?”
等一会客走了,贾赦又从仪鸾司公所来看贾政,在书房里说了半天的话,又同贾政进来,探春等请了安,也陪着谈谈说说,将近晌午才走。王夫人吩咐柳嫂子添了菜,留众人同吃午饭。刚放下筷子,又见巧姐从家里赶来,随后梅氏带着枢哥儿也来了,各有一番谈话。李纨问起刘姥姥,巧姐道:“姥姥听说老爷太太都搬到乡下来住,恨不能一步就赶来瞧瞧。到底年纪太大,他们姑奶奶不放心,好容易花说柳说的,才把他拦住了。”大家又说到刘姥姥从前的事,笑了一阵,随后又同往园中各处逛逛。探春湘云都爱那海棠径,红白海棠分行夹植,开得似一座锦屏,宝钗却喜欢那当翠亭,坐在亭子里看出去,远近诸山都在眼前,宛然是一幅天然图画。见夕阳西下,方坐车回城。
回来的路是熟的,车马走着就快得多了。探春自回家去,李纨、宝钗、湘云、惜春回至大观园。一路走着,还谈那别墅风景。
李纨到稻香村,见贾权正在写字,便将王夫人要叫他们夫妇搬至别墅暂住,和贾权杨氏都说了。贾权自甚乐意,过两天便收拾搬去,每日陪着贾政在园内园外看花闲逛,抽空至海淀寓中定省,写出字课即就近送与贾蕙阅看。直至殿试期近,方又搬回荣府。他书法本不如贾兰贾蕙,却肯努力用功,写的也还匀净。殿试揭晓,取在二甲,朝考却取在一等前头,点了庶常。那天引见下来,到西山别墅来给贾政王夫人磕头。贾政见曾孙成名,又是一代书香,更为欢喜,瞅着贾权说道:“你这举人、进士,都不是大场中考来的,未免太便宜了,此后更得努力读书。成了进士若没有学问,比不中还要可耻呢。”贾权连声答应。贾政又说些汉学、宋学的门径,以及诗文宗派,贾权都仔细记下。却因还要到衙门拜前辈、会同年,正在忙碌,只在别墅歇了一晚,便又回城。
此时,李纨宝钗每日仍在议事厅上办事,各管事媳妇们事有禀承,仍与王夫人在家时无异。宝钗将家事整顿一番,便拨了一笔闲款,在东西南北各城都设了施药所。南城设了两所,一所在增寿寺,由贾珠管理;一所在明月楼,由贾菌管理。东城在大市街愉园,由贾菖管理;北城在拈花寺,由贾琼管理;西城在万松寺,由贾菱管理。每日自辰时起至酉时止,各街巷贫户去领药的络绎不绝。贾珠等按名传问,审查他们的病情应用何药,即当面将药发给,并指授如何用法。凡是领药回去的,依法服治,其效如神。内科的荷叶丸、黎峒丸、活络丹,外科的七厘散、三黄宝蜡、梅花点舌丹,妇科的益母丸、白凤丸,小儿科的七珍丹、回春丹、保赤散销得最多。到夏令酷暑,那些患霍乱吐泻的,都来领菩提丸,一天更有数十起。
这施药的善名传开了,连四郊的贫民都赶到城里来寻药。
贾珠贾菌等见他们扶老携幼、匍匐可怜,又劝宝钗推广计划,在四郊都设了分所。西郊设在青龙潭,由贾荇管理;南郊设在塔光寺,由贾玙管理;北郊设在冲虚观,由贾玫管理;东郊设在金天庙,由贾萍管理。一切也照城内各所的办法。各村各乡,是有病的,纷纷赶来求治。他们知识有限,自己病源病情都说不清楚,贾玙贾荇等尚有耐性,一个个仔细盘问,断定何病,方肯给药。他们领了去,按着方法或是内服,或是外用,不久也就好了。乡下人到底实诚,不但口头千恩万谢,还有点上高香、朝着分所磕头的。一时京城内外,提起贾状元老太太施药,几乎有口皆碑。因贾蕙本是状元,虽然改了探花,仍是授职修撰,那些粗人一直如此称呼,这也是当时注重科名的一种风气。
那贾蕙因在南书房供差,随扈园直,每天退直下来,只在贾兰海淀宅中同祝兄弟二人替换着到西山别墅去省视贾政王夫人,因此贾政夫妇虽在山居,颇不寂寞。贾政久有林泉之志,到此时方得如愿相偿。心怀既宽,精神转健,闲时看着园丁们修整花树、灌溉园圃;有时采几枝新开的花、拣个古磁花瓶亲自注水供养;有时叫丫头小厮们摘些新鲜瓜菜,交给柳嫂子弄着吃,比市上买的分外可口。每逢天气晴爽,带一个小厮,骑两匹小驴子,到山上各处逛去。若是远处,便坐上二人抬的山兜子,遇着佳景,随处留连,如台山的杏花、金仙庵的玉兰、樱桃沟的梨花、玉峰顶的桃花,没一处不曾逛到。贾兰贾蕙也有时陪着出去逛山赏花,贾政只是草冠布衣,贾兰等也只穿家常衣服,看着颇像乡下人,谁知道他们爷儿三个都是公侯卿相!
究竟兰蕙弟兄都是现居卿列,遇着殿廷考试、点派阅卷,或是勘核朝审、拣选官缺,各项例差,也得到城里去去。贾蕙又兼管四译馆,更须处理馆务,一月里难得有几日清闲。那天,皇上想起南、上两斋翰林,天天皆须入直,住得远的未免劳顿,加恩将一所澄心园赏给他们分祝贾蕙分的是竹香斋,那里竹子最多,门外就是荷池,水花风叶、迎爽招凉,是个消夏的好去处。自己看着小厮们收拾裱糊了,便搬了进去。那些翰林,都是酸溜溜的,聚在一起都要做做诗、评评画,有时还凑个宴会,比住在海淀却有趣多了。
转眼到了端节,前一天,贾蕙要到城里去拜几家师门,忙往海淀告知贾兰,贾兰也有几家要拜,带着回家看看,就便一路进城。此时骄阳已盛,虽有柳yin遮蔽,车上还有遮沿旁帐,也是挥扇不止。进了城,先至家中,见过李纨宝钗,说了一回闲话,无非问问西山、海淀两处情形,谈些近来家务,午饭后便出去拜客。先拜了两家,都没见着,随后便到吴中堂住宅。
原来贾兰的座师吴尚书,已由礼部尚书升协办大学士,所以改了称呼。
到吴宅门前,贾兰贾蕙都下了车,跟班小厮拿了名片和节敬、门敬,至门房喊一声“回事”,就有一个须发苍白的老家人接过去。一见贾兰贾蕙,都是熟识的,笑道:“二位贾大人这么忙,还亲自来拜节?”忙即进去禀报。吴中堂即命快请,兰蕙二人随着他进了二门。院内搭着大天棚,厅房内窗糊碧绢、帘换斑筠,收拾得也很清雅。贾蕙见墙上挂着陆探微的“夏山晴翠图”,杨廉夫写的“人与佳节会、我爱夏日长”五言行草对联,俱是精品。
正在细看,吴中堂已从后院出来,忙即同贾兰下拜。吴中堂还了半礼,起来让坐。贾兰等因是门生,不敢坐炕,只在靠墙一排椅子上坐下。老家人送上茶来,吴中堂先问贾政好,贾兰等站起答道:“托老师的福,家祖倒比先康剑”又道:“门生这一向总没空进城,许久没到老师这里请安,实在抱疚得很。”吴中堂道:“贤契政务贤劳,咱们多年世交,何必拘这形迹?今天本要挡驾的,也因多时未见,借此谈谈。二世兄也住在海淀么?”贾蕙道:“门生先也住在家兄一起,新近蒙上头恩典,赏了澄心园,和书房同人分住,才搬去不久。老师近来福体都好罢?”吴中堂道:“这些时虽少病,可也颇增衰态,谁能都像令祖中堂?山居颐养、继起有人,那才是全福呢。”
接着又问西山别墅的布置以及山居何人侍奉,贾兰一一回答。
吴中堂又对贾蕙道:“近来令堂遍处施药,救了不少的人,本京居民说起来,都感激的了不得。这真是大经济、大慈悲,在闺阁中更难得了。”贾蕙道:“家母本意是要医药并施,无奈良医难得,只可先从施药办起。”吴中堂道:“还是施药把稳。从前京城里设过官医局,也是一位殿元公办的,倒没有多少成效。”又对贾兰道:“令堂得过旌表没有?”贾兰道:“门生早已在心,还没得办。照例是要同乡官具呈,又要行查本籍。舍间虽是金陵籍贯,好几代都住在京里,家乡倒没人接洽,因此就耽搁下了。”吴中堂道:“何必要同乡官呢?愚兄也算是同乡,忝任礼臣,理宜表扬懿德,扶植风教。拙见想把二位太夫人的事,一并具折上闻,候主上的恩旨。”贾兰道:“老师如此成全,门生弟兄永世感德。”贾蕙道:“深蒙老师高义,门生刻臆铭心,何以为报?只是还有个下情:门生弟兄并未分产,这番施药虽是家母一手办的,也时常和家伯母商议,得了许多指导。老师若具折时,须得并叙,方合事实,还求垂察。”
吴中堂道:“既事实如此,当然并叙,就请贤昆玉代具奏稿如何?”贾兰贾蕙都道:“这个门生怎敢?”老家人又拿着别人名帖上来,兰蕙二人忙站起磕头道谢,便兴辞而退。那天又拜了几家,带着太阳便匆忙出城去了。
次日正是端阳,圣驾幸涵虚榭观龙舟,赐贵近诸臣筵宴,贾兰贾蕙都在与宴之列。荣宁两府却因在家人少,一无举动。
李纨宝钗都要到西山别墅拜节,湘云也要去,便和兰香同车,趁着晓凉,分外气爽。到别墅天尚未午,遇见绣凤,说道:“太太和三姑奶奶、珍大奶奶都在院里看花呢。”原来山地较寒,直至五月,牡丹还没有开荆尤氏因贾政移居那几天,他正在病中,没得亲自来送。这两天病刚好了,趁着节下来打个花胡哨儿,描补描补。在路上,因探春车慢,刚正赶上,此时正在王夫人上房院里。
李纨等上前,一一请安见礼。尤氏道:“我算着到这里,大家都见得着,就没和你们约会。这一向常患病,小孙子也病了几天,那里也没去,今儿还是头一回出门呢。”探春道:“你那小孙子也太宝贝了,吃东西都有一定的时候,天气凉了、热了都不叫出去,这有多么操心!我看小孩子还是随便点倒好。”
李纨道:“大哥哥在任上都好么?有信来没有?”尤氏道:“他是懒得写信的。蓉儿带回来的口信,说是身子很好,地方也平静。今年三月里迎神赛会,做得很热闹,这是多少年没有举行的,可惜咱们没得去看。”宝钗道:“珍大嫂子,你前天打发人来寻药,是给谁吃的?”尤氏道:“那是小厮们要的。
外头说起贾状元老太太的药,比神方还灵,你这名气算传出去了。”探春道:“这个名气,比从前外头编的什么‘吃不穷、用不穷,算来总是一场空’可强得多了。”正说着话,小厮拿了手本进来,回探春道:“隔壁庙里住的哨官给提督太太请安,问有什么吩示。”探春道:“也没什么事,只吩咐他们勤着点,夜里不要大意就是了。”
湘云向来好动,到了郊外见什么都是新鲜的,拉着宝钗探春各处去逛。园中种的草花,遍处成畦,各人采了几枝,预备带回去插瓶。宝钗又拣了两朵细致的,替探春湘云戴上。走到一片大菜圃,旁边一道水沟,有个戽水的桔槔,湘云走过去,咕噔咕噔的搬了几下,那桔槔的轮子便旋转不已,湘云道:“你们看那喷出来的水,就像雪浪一样,多么有趣!”宝钗笑道:“你越老越成了孩子啦!提防把裙子弄湿了,还得找妈妈去换。”
探春笑道:“你也别笑他。二哥哥那回到乡下,见了纺车子、水车子都希罕的了不得,回来说了好几天,云妹妹这个样儿,倒像是二哥哥说的‘乡下二姑娘’了。”宝钗道:“咱们别尽着玩了,还没给老爷拜节呢。”探春道:“咱们家不兴拜节的,你别拿老爷唬我。”宝钗道:“虽不正经拜节,也该上去见见。”
于是三人又同至上房,李纨道:“你们到那里玩去,玩了这么半天?”探春道:“这里地方大着呢。史妹妹到了那里都是好的,就不想回来了。”王夫人道:“到了城外头,气都是清的。咱们在城里住久了,如今才领会到。”尤氏道:“所以人家都要到山里养老。在城里活一百年的,来到这里,至少也得加上一倍。”
探春又拉着李纨宝钗等同往书房,贾政正歪在藤榻上看书,大家都请了安。李纨道:“老爷发福了,到底在山里养得好。”
探春道:“这里离城远,一切琐碎事瞧不见,也听不见,就心静得多了。”贾政理一理胡子,对探春道:“我一切都看空了。那天同兰儿在山上云起亭,看那片片白云,一会儿工夫,就有许多变化。我指给兰儿看,说世上的功名富贵,也不过如此。他们年轻的,正在做事,也要把功名看淡些才好。”李纨道:“老爷说的,正对兰儿的毛玻他功名也还看得轻,可是太操心了。早起上去办的事,有对的有不对的,回来还要盘算一过呢。”宝钗道:“兰儿蕙儿都没来么?”贾政道:“今天里头赐宴看龙舟,就来也早不了。”王夫人打发绣鸾请大家吃饭,贾政只在书房另摆。
那天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一直在别墅里坐到下午,随后梅氏来了,又和李纨宝钗说起,吴中堂要替他们专折请旌,李纨道:“旌表呢,原是照例的事,那施药全是宝妹妹办的,我一点也没尽力,怎好掠美?”宝钗道:“当时我们也是商量着办的,这也没有什么。倒是一经表彰,好像立意济人,出于沽名钓誉,那是我们本意呢?”
一时尤氏说起,附近有个法云寺,风景最好,邀大家同去逛逛。众人也有高兴逛去的,也有又想去又怕累的,一时商量不定。不知去了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8:44

第五十九回 赐甲第延庆逮曾孙 卜山居乞身辞亚相

话说贾兰贾蕙在闱中夜谈,贾蕙刚要回本房去,忽听得前院一片喧嚷,忙打发小厮去看。等了一会,小厮进来回话,方知是第三房李竹延疯了,跑在院子里耍刀狂喊,又要破自己的肚子。几个听差的捉他不住,没法子,只可回了提调。叫了许多人,把他捆住,暂送在供给所看管,到那里还是胡言胡语。
贾兰道:“这些事虽是荒唐,也不可不信,到底第三房又出了事了。”贾蕙听得呆了,站在那里,就像木雕泥塑的一般。小厮们回道:“灯笼点上了,二爷回去罢。”贾蕙只是笑,不肯走。贾兰笑道:“你到了越裳,千军万马都不怕,怎么倒怕起鬼来?”贾蕙也笑而不答。贾兰看他究竟是二十来岁的哥儿,自小又娇生惯养的,又是可笑又是可怜,便留他在主考屋里住下,临时叫人匀对铺盖,安设床榻。在闱中兄弟联床,说起来也是一段佳话。
次日早起,贾蕙方回至本房,仍旧看那些卷子。从此夜间不大出去,有时自己一个人睡下有些害怕,只把被蒙着头。偶然伸出头来,隔着纱帐看见宝玉在自己常坐的椅子上端坐看书,知道父亲来给镇邪的,心中一定,也便睡着。如此非只一次。
可是要想起来见见宝玉,却四肢都不由自己,如同魇住了似的。
贾兰也知他胆怯,若是找他去夜谈,谈至夜深,便在那里留榻。
到头场看完,二三场的卷子又陆续送入内帘。别的房官对二三场看得很轻,头场不荐,任他经策做得天好,也不再寓目。贾蕙倒是三场合看,有些卷子因为二三场出色,提另补荐的。那天晚上荐给贾兰的那一本,后来二三场卷到,贾蕙仔细看了,果然博丽淹雅。也极力撺掇贾兰,中在六十二名。拆出弥封,乃是傅试的儿子傅珏,就是那傅秋芳的侄儿。
到九月初十那天写了榜,次日主考、房官都要出闱。贾蕙听人说,神道监场都是在明远楼上坐着。于是,趁写榜头一天,一大早预备了祭席,同贾兰去拜祭一番,哭泣而返。出闱后照例入朝复命,吴尚书和贾兰又另具折谢恩。原来皇上特下了一道旨意,凡是回避诸生,另行定期乡试,由钦派大臣阅卷。与考的有六十余名,只中了五名,贾权中在第二,那末名便是吴尚书的长孙吴仑,这是主上的特恩,也是先朝的旧例。
贾蕙回到家里见着宝钗,将闱中遇着宝玉的话详细说了。
宝钗笑道:“亏你这么大了,儿子都有了,还是小孩子似的,传出去不是个笑话么?”又听到宝玉替他镇邪,心中也着实感念,说道:“你老子做了神仙,还这么卫护你,这么看起来,做儿子的不孝顺父母,是多大的罪过!”
此时圣驾因天气渐寒,只在宫中办事。贾兰夫妇都从海淀搬回家来,正好梅氏月分渐大,便于调护。连日一班新贵,都纷纷到荣府投贽,求见贾兰。那些出在贾蕙本房的,却要先见贾蕙,其中多是绩学之士,还有好几个五六十岁蹭蹬场屋的老诸生。贾蕙虽然年轻,只可抗颜受礼。
这几天忙过了,贾蕙家居无事,便重理起字课,有时替权哥儿改改文章,倒也逍遥自在。却因南、上两书房需人,掌院保了几个编检都不称上意,降旨令该掌院另行保荐。掌院想起贾蕙是大考第一,皇上特别赏识的,保上去一定合适,于是另保了几个翰林,贾蕙也在其内。随即定期考试,那天正值严寒,笔干墨冻,勉强敷衍完卷。出了场,甚为失意。及至揭晓,只取了三名,贾蕙居末。那两个俱派在上书房,只贾蕙派在南书房行走。原来上意兼采平日才望,并不专重文艺。从此也须长年入直,每逢年节庆典,赐宴听戏,以及赏赉物品均照各军机大臣及各部尚书之例。可是那些太监、苏拉许多行当,逢年遇节,也须从丰给赏,倒添了无数花销。好在贾府此时家用有余,尽可供应,这也不在话下。
却说兰香生下桢哥儿,已有三个多月。那哥儿生得粉装玉琢,有几分颇似宝玉。有一天早起,兰香带着nǎi子、抱了哥儿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道:“这两天怪冷的,怎么倒把哥儿抱出来了?”兰香道:“今儿没风,也叫他认认***屋子。”宝钗看那桢哥儿:围着绣花大红棉抱裙,穿着杏红绸子小棉袄,小脸上擦着脂粉,点上一朵红梅花,越显得眉目如画、十分可爱。逗着他玩了一回,因想起那回拾得北静王仿制的玉,叫莺儿寻出来给哥儿带上。兰香诧异道:“这不是爷爷常带的玉么?几时带回家来的?”宝钗道:“这是人家仿的,给桢儿当玩意罢。他大了,见了这块玉,也就知道那真玉的大谱了。”兰香道:“奶奶今儿还没到上房去么?”宝钗道:“可不是么,一起来,林之孝家的就拿了一大堆的帖子来,好容易才理完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便同兰香带着桢哥儿和nǎi子、丫头们同往王夫人处。
王夫人见了桢哥儿,着实欢喜,连忙抱过去引逗他,忽见他带着玉,也不免诧异。宝钗将拾得假玉的话回明了。王夫人笑道:“桢儿本就像他爷爷,再带上这玉,真和他爷爷小的时候一模一样。”因又问道:“他们说蕙儿在闱里遇着宝玉,真有这事么?”宝钗道:“他先在兰儿房里一起见着的,后来闱里闹鬼,蕙儿有点害怕,他老子还时常替他做伴呢。”王夫人道:“蕙儿怎么不告诉我?我就不懂,宝玉轻易不肯家来,倒肯天天在举场里混,这是什么道理?”宝钗道:“听说是天上派他监督文场,可巧爷儿三个碰着了,蕙儿怕太太知道又要伤心,所以没敢回。”王夫人叹道:“我也想开了,他不想着我,我还想他做什么?”说着,眼圈儿又红了。宝钗连忙打岔道:“大嫂子这时候还没上来,别是兰哥儿媳妇添养了罢?”王夫人道:“我昨儿晚上打发人去瞧他,还没有发动的信,也许还得两天哪。”一时瞧着桢哥儿,又说道:“家里有了小孩子们,到底热闹得多。头几年蕙儿权儿都大了,见三丫头带了小哥儿小姐儿来,都觉得稀罕。如今有了枢儿,又有了桢儿,这回再添上一个,年底下可就热闹了。”宝钗道:“他们都是年轻轻的,往后一年一个添起来,几年就够了一桌,太太还要嫌闹得慌呢。”
正说着,李纨上来,就给王夫人道喜,回道:“兰儿媳妇添了一个姐儿。”王夫人笑道:“我和宝丫头正说着呢。昨儿玉钏儿去瞧,还没有信,怎么添得这样快?”李纨道:“这回真顺当,只正经疼了两阵,姥姥还没有来,就落了草了。”宝钗道:“咱们家好久没得姑娘。虽是姑娘,比小子还要希罕。
总算有造化的,才投到这里来。”王夫人道:“姑娘怎么不及呢?元妃娘娘享尽全福,不必说了,就是探丫头还抵不过大半个儿子么?”又向宝钗道:“咱们同去瞧瞧罢,也给你大嫂子帮帮忙。”李纨忙道:“今儿外头可很冷,太太若去,得添件衣服,还是坐小轿子去罢。”宝钗忙叫玉钏儿吩咐预备轿子。
少时预备齐了,又替王夫人披上紫貂斗篷,绣凤搀着坐上轿,众人围随着到稻香村去。此时姥姥已剪了脐带,将姐儿包裹好了。王夫人看了一回,又问问梅氏,见梅氏大小平安,李纨又是照料惯了的,自可无庸多嘱。只吩咐将生化汤、桂圆汤预备下,给梅氏吃;小孩子胎火重,多吃些三黄汤。一面和李纨宝钗说些闲话,坐了好一会,方回上房去。那天贾兰从军机下来,至政务公所吃午饭,又赶到都察院衙门,直到擦黑回来。知道梅氏得女,转为合意,还做了一首得女的诗。
过两天,便近洗三之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岫烟、薛宝琴、李绮都来给王夫人、李纨道喜,只李纹因自己小月没有来。
探春先至寻宝钗,正遇着湘云,三人谈了一回,方同往李纨处。先和薛姨妈、李婶娘见了礼,然后向李纨道贺。李纨道:“这也值得道喜么?”探春道:“我昨儿得信,知道添了姐儿,也喜欢的了不得!咱们家虽兴旺起来,我只愁闺阁风雅没有人接得上。这就好了,等姐儿长大点,我来教他做诗。”
湘云笑道:“你是忙人,那有工夫教诗?若当先生,还是我合适。”宝钗笑道:“你头一个徒弟是香菱,就教得不错,如今只怕青出于蓝了。”宝琴道:“云姐姐,你知道么?外头新出了一部小书,是编造你的,说你在这里教许多女门生,连蕙哥儿也是你教的呢。”湘云笑道:“他们见我赖在这里不回家去,必定有一种正经事,因此瞎捉摸出来的,那知道我想着教书,还有人要抢我的差事呢?”李纨道:“三姑奶奶,你给我们小孙女起个名字,借借你的福气。”探春道:“咱们家老规矩,男女一样排行的。只我们姐妹跟着元妃大姐姐排下来,没按着那‘玉’字旁,如今还该照着老规矩才是。”李纨道:“这话不错,老一辈的姑太太,都是按着‘文’字旁起的。”探春道:“这是‘木’字辈头一个姑娘,又生在开梅花的时候,我替他取个单名‘梅’字、别号‘芳初’,也是百花头上的意思,将来也许再出一位娘娘。”李纨道:“娘娘也不算什么,四姑娘还不肯受封呢。只要像你,做一个品夫人就不错。”
宝钗等探春说完了话,便拉他看稻香村的房子。探春道:“这房子我都看腻了,还看什么?”宝钗道:“并不是闲看。只因老爷打算退隐,要在西山盖一所小园子,大致仿着这里的结构,你看得多少间房子才够住?”探春道:“照这几间可不够,虽说乡居一切从简,房子也不可太少。你想老爷既去,太太和周姨娘也都得去,还得带丫头、婆子和小厮们,上下总得有四五十间房子。咱们有时去了,也得住下,少了那够住呢?只要多留些空地种花树,再点缀些稻田菜圃,就有乡居风趣了。”
宝钗道:“我也想到这里,昨天叫蕙儿和清客们商量,先画出个稿子来,等画成了,咱们再斟酌罢。”探春道:“还得先买地呢,那地段总要有些天然风景,能够就着山坡更好。”宝钗道:“地是有现成的,就在那玉笏山底下,老爷那年从学政任上回来,就买下的。”探春道:“这图还得按着那块地的形势想法子布置,方才合适。蕙儿若有空,最好同着清客们先去看看。”宝钗道:“你这回多住几天,索性把那图样斟酌定了,也好回老爷的话。”探春道:“今儿可得回去,我家里还有事呢。几时那图画好了,你通知我,我就来。”
那天接洽之后,贾蕙抽空约了一帮门客,到西山去看了一回,然后斟酌形势,画出图稿。探春得了宝钗的信,便回来住下,将图稿仔细看过。又邀惜春湘云大家商议,改动了好几回,方才定稿,呈与贾政,贾政只令留下细看。原来贾政宦情甚淡,那年盖大观园,见那稻香村的风景,便动了归田之念。却因年纪未到,又感激圣恩高厚,不敢遽言引退。如今官至尚书,年逾七十,两孙俱已显达,正是自己名成身退之时,因此预卜山居,决计告老。当下看定了园宅图样,一面推病请假,先请了十天假,十天满了,又续了二十天,心想这回假满,便可奏请开缺。
那天正在内书房做那请开缺的奏稿,刚写了一半,林之孝戴着帽子,进来叩喜,回道:“报喜的来了,老爷调了户部,还得协办。”贾政沉默许久,方说道:“给他赏钱,打发他去,别啰唆了。”林之孝见贾政升官,转滋不悦,甚为诧异,只得答应“是,是”,即时退下。随后李纨宝钗听见此信,都上来给贾政、王夫人道喜。先至贾政处,贾政道:“人家估量我升了官必定高兴,你们是知道的,我正要告退,这一来倒僵了。若上折子请开缺,皇上一定不准。若再出去,那户部全是管钱的事,我向来怕沾边的,如何能办的好?办糟了,只怕要想告退都不能了。”李纨道:“老爷虽然年高,身子还硬朗,就到了户部,也无非纸片上的事,没什么大不了的。再做个三两年,想法子告退,也还不迟。”贾政道:“我要退也不是一天了,既不能替上头做事,白占着位子,良心上更说不过去。”宝钗道:“上头既有这番恩典,老爷若坚执告退,似乎不大合适。好在盖那园子,也得三两月的工夫,到那时候再斟酌罢。”正说着,人回吴尚书来拜,李纨宝钗忙回避了,同往王夫人处。
贾政因在假中,便请吴尚书至内书房相见。一时家人们引他进来,送茶坐定,先问了贾政的病,又贺升调之喜,说道:“政老是国家懿戚,与平常大臣不同。主上既如此倚重,纵有贵恙,也该力疾销假,方是吾辈致身之义。”贾政道:“兄弟也是这们想。只是理财之事实在非我所长,若因循恋栈,贻误国计,负罪更重了。”吴尚书道:“此时若如此上陈,也近于畏难引避。愚见还是到了衙门,先交过这个场面,将来相机进退,尽有余地。”贾政知他是关切之言,心中十分感激,又谈了好些话,方告辞而去。随后贾兰回来,说起早上召见军机,办完了事,皇上又单把他留下,问贾政病体好了没有。贾兰奏道:“尚未大愈。”皇上降旨:目下图治方殷,正资老成宿望,即命传谕贾政,早日力疾销假,不可推辞。贾政没法子,只可答应此次假满,决不再续。
过了几天,便入朝销假谢恩。那天又蒙召见,备加慰勉。
贾政自陈迂拙,难胜户部之任。皇上降旨道:“历来管度支的,人人都要见长,他们一见长,百姓就吃苦了。朕此番用你,就取你这个‘拙’字,好替国家多留点元气。”贾政听了,只有称颂圣明,不敢再有他说。当时下来,即到户部上任,又另定日期,至内阁翰林院上任。到了翰林院,由典簿引贾政先往土地祠,拜过韩文公,然后至大堂上正中坐了。学士、讲读、编检、庶常,一班一班的见过,贾蕙也在学士班中。贾政对各翰林不免一番周旋,又因自己并非科举出身,瞧着大家说道:“适从何来,遽集于此?未免增我惭愧。”一时传为佳话。
此时年关已近,贾政因户部饭银公费较厚,于分给族中年物之外,又酌量各人家计情形,提另帮助银两,族中莫不感激。
三十晚上,照例举行宗祠春祭,代字辈是贾代懦、贾代佐、贾代修领头,自“文”字辈贾敕起,至“木”字辈贾桪止,与祭的有六十余人。贾权本是荫生,又中过举人,也穿着公服随同行礼。那些规矩礼节,悉如往年,无须细述。贾政候祭祀礼毕,面约阖族远近长幼,于新年正月初十日,在荣国府荣桂堂春宴。
大家都道:“咱们自己人,何必多此一举?”贾政只说有事商量,所以老一两辈的都答应准到。新年上,贾兰贾蕙退直下来,忙着拜年、团拜和来往宴会,赶碌了好几日。过了人日,便抽空看着家人、小厮们将荣桂堂收拾布置一番,好安排宴席。
那天申牌时分,阖族老老少少的陆续来到,贾政率同贾兰贾蕙亲自让坐。先说些新年吉祥的话,随后贾政说道:“一向为公事忙碌,和各位太爷弟兄们都没得时常亲近。今天奉请,一来敦叙宗谊,二来因我年衰力绌,早晚就要告退归田,想替咱们族中筹个持久之策。咱们自先代以来,在朝在野都是守定‘忠孝’二字,但愿父兄子弟们永守先训、不坠家风,这就是我的余望。”贾代儒道:“二老爷名成身退,固然是好事。但是我们世臣之家,受恩深重,还该尽力朝事。若朝局坏了,纵有绿野平泉,那容得你去安享呢?”贾敕道:“儒太爷说的不错。古人把国家比做大厦,原要大家去支撑的,短了一根梁、一根柱,就站不住了。二哥还要三思。”贾政道:“我向来性情迂拙,办那工部一条边的事,还可勉强。如今调了户部,自揣才力实在干不下去。若果于朝事有益,就粉身碎骨也不敢辞,那是那么回事呢?眼下外头有个珍侄儿,朝里也还有个兰小子、蕙小子可以接得上去,只可让他们报答罢。”代修道:“二老爷毕竟是老成宿望,只要坐在朝上,大家都有个宗仰,比他们小辈又不同了。况且圣眷正隆,也未必肯放你去。”贾政道:“我一时也还不走,只心里如此决定,不能不和大家说说。此刻且谈正经的事。”
说着,便从护书中取出一张单子,开的是维持阖族几条办法,递给代儒、代修等同看。代儒看那第一条,是家学田租收项,每年提出三成,积攒下来,做族中子弟进学中举的奖励。
第二条,是族中年老家贫,或是孤寡无依的,都定出每年养赡费,由祭田收租盈余项下支给。第三条,是族中贫寒子弟到家学读书的,由学田项下酌给膏火,但以真心向学、实系赤贫者为限。第四条,是族中在京病故,其坟墓或乏人祭扫,或是贫寒无力,每年清明、中元,由宗祠派人去上祭培土。第五条,是由宗祠拨款,另设感化所,凡族中不肖子弟,由族长训戒不悛,便收在感化所认真教导,并量其资质授以学艺。第六条,是修订贾氏宗谱,每十年增修一次,公推族中老辈主办,其费由宗祠田租拨用。
代儒细看了一遍,道:“这上头件件都是该办的,难得政老想得如此周到,我先替阖族感谢。”贾政道:“我是怕一个人的精神或许还有想不到的,所以要和大家商量。”代修道:“这就很周密了,我们一时也想不起,回去细想想,如果有见到的,再商议补上罢。”贾敕道:“这‘感化所’用意就很深,眼前正用得着。廊子下的芸儿、后街的芹儿,都是不务正的,芸儿幸亏遇着好丈人,把他收了去。那芹儿更流落的不成样,正该收在感化所管教管教。”贾兰问道:“那芸儿的丈人是谁?”贾敕道:“就是这里管事姓林的。”随后大家又商量修谱之事,公推代儒主办,又另推贾敕贾致二人帮他。贾政见诸事商议已定,便吩咐摆席。代儒代佐等坐了一席,“文”字辈以下,各依辈行、年齿序坐。大家开怀畅饮,谈谈笑笑,直到定更方散。
此时李纨宝钗将年事忙过,便捡出西山别墅图样,发交管事的,传给各木厂,开出做法、估定工价。贾政做工部堂司官多年,屡次承修陵工,待那些木厂向来宽厚,没有一个不感激的,所以估得格外核实。当下说定,由两家木厂承办,一交雨水,天气渐暖,便即开工。交了清明,又命管事们传知花匠,赶着布置花树,按园中指定栽树之处,分别栽种。京师花匠另有绝技,就是几丈高的树,也能移种包活。除掉栽种雏嫩花树外,也补种了一百多棵的大树,一面由山子匠布置假山,全用的旧太湖石。贾兰贾蕙每日都要入直,实在没空,只可托了贾蔷贾蓝二人时常到那里监工。贾政公余之暇,也偶然坐个小车出去看视。他自从调任户部,也有两个多月,虽不长于综核,却还虚心。那左侍郎刘师晏,由本部司员出身,倒是个理财老手。贾政一切事推他当家,又和他商议、整顿了好些事,如革除库丁积弊,严定核销期限,以及豁除火耗,禁绝外销,都是贾政任内奏准的。
那一天从户部衙门回来,李纨正在王夫人处,说起杨学士因要告终养回南,催着把权哥儿的喜事趁他在京办了,以免将来送亲费事。王夫人也想看着重孙子媳妇娶进了门,然后再搬到西山别墅,听见此言,甚为合意。却因权哥儿会试在即,又想榜后再定喜期,倘或中了,再办一回“玉堂归娶”岂不有趣?贾政道:“你想先替权儿完婚也是正理,至于‘玉堂归娶’,别人家看着希罕,咱们家兰儿蕙儿都是这样的,再照样来一回也没多大意思。我不久就要告退,还是趁早办了为是。”王夫人告诉李纨,命贾兰与杨学士接洽,只在二月内定期。随后择定了二月十六,回明贾政。贾政吩咐一切从简,概不惊动亲友,贾兰只可遵命。究竟他们祖孙现居显要,此等婚嫁大礼,如何瞒得人住?喜期前几天,送礼的便络绎不绝。当天,世爵贵官和王妃、诰命等送礼道喜的,越发多了,不免也要传戏备席,分头款待,比往回更见赶碌。所喜杨氏出自诗礼名门,端丽贤淑,自王夫人以下皆十分满意。
贾政见家事粗了,一到闰二月,连请了两次十天的假,紧跟着便奏请开缺,并密保刘侍郎自代。皇上优诏不许,只赏假一个月,派刘师晏暂署户部尚书之缺。在上头也算是格外体恤,无奈贾政退志坚决,赶着又做了一道剀切奏疏,缕述下情,再申前请。皇上传谕军机,仍旧拟旨慰留。还亏贾兰再三碰头恳求,这才另下旨意:“协办大学士、户部尚书贾政,再疏沥辞,情词恳切,加恩赏给太子太傅衔,准其致仕,并赏食全俸。伊曾孙举人贾权,着赏给贡士,准其一体殿试,以示优眷。”这道旨意下来,举朝臣工见贾政名成身退,莫不羡慕。贾赦却觉得圣眷如此,坚决乞休,未免近于迂执。
次日,贾政专折谢恩。又另折恳辞恩泽侯世爵,奉旨着贾蕙兼袭。荣宁街上那些人家,见贾府门前,连日都有报喜的吵嚷,说道:“到底他们府里是娘娘的娘家,娘娘虽过去了,皇上还有些偏心。”又有人说道:“他们家四姑娘,皇上要封他娘娘还不愿意,若是别人家,巴望还巴望不到呢。”
贾蕙入朝谢恩,皇上又单另召见,先问贾政的病状,又问到从前册封越裳之事,面加奖勉。原来贾蕙那回在越裳拒绝权臣,力尊国体。海外藩邦,如缅甸、南掌、波斯、真腊诸国闻知其事,无不仰望丰采。凡有藩邦使臣来朝的,都要问贾天使多大年纪,如今做的什么官,所以皇上十分在意。那天召对的时刻很久,朝中各大臣揣度上意,都估量贾蕙早晚就要大用的。
果然不多几时,便超升了内阁学士兼礼部侍郎,管理四译馆事务,其中也有为事择人之意。
过了王夫人的散生日,贾政便拟搬往西山别墅居住,亲自同王夫人去看了两回。正值春光明媚,园花半开,那房子布置不疏不密,刚好合祝王夫人自甚欢喜,只贾政尚觉得未免奢费。那天回来,即拣定了迁移吉期,眼看日子渐近,李纨宝钗同至王夫人处,请示带那些人去。王夫人道:“到乡下去住,还用那些排场么?我想只带玉钏儿、绣鸾、绣凤几个贴身丫头,此外再带几个老婆子做做粗事,也尽够了。”李纨道:“周姨娘呢?”王夫人道:“他横竖就是那两个丫头,让他带去就完了。”宝钗道:“到那里,厨房是要用的,大厨房人太多,家里也放不下。太太看柳嫂子那人怎么样?若是把他带了去,预备上下二三十人的饭食,一定办得了,比外来的厨子究竟好一点。”王夫人道:“我也想带他去,也还得两三个帮手,蒸蒸饭、送送菜,都要人的。”李纨道:“他这里手下原有两个婆子,叫他们跟了去,也不用提另找人了。”宝钗道:“老爷用的几个小厮,那个得用,我们不大知道。请老爷挑定了,吩咐下去,好叫他们预备。”贾政道:“我昨儿说给林之孝了。”
正说着,廊外丫头们回道:“三姑奶奶来了。”不知探春来此又有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8:30

第五十八回 宴水榭莲灯烦侍婢 监秋闱藤贴授佳儿

话说贾蕙应过大考,因赋中误写一个贴体字,未免担心。
那天得到贾兰密函,说是“吾弟特擢首列,一等只此一卷。”
喜出望外,转又怀疑,连忙吩咐套车,往海淀来寻贾兰。到了那里,小厮们迎着道喜,引至小书房内。此时贾兰睡中觉刚起,见了贾蕙,便笑道:“蕙兄弟,这回真便宜了你。”贾蕙忙问怎么便宜,贾兰方将此中缘由,详细告诉与他。
原来此次试题,出的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场中应考翰詹都不知此题出处,只从韵脚揣摩,按着王右丞做去,全做错了。贾蕙便宜的是世家子弟,平时听贾兰说过,御园中有一处坐落,在半山腰里,楼阁玲珑、风景如画,题名叫做“画中游”,因此独得题旨。那诗题“五音司日”,是出在《唐书历志》,场中知道出处的也寥寥无几,有些记得模糊的,又不敢在诗中点出。贾蕙于史书最熟,点题那两句便是:“记从汉史稽三德,重考唐书辨五音。”阅卷大臣见那卷题旨不差,写作又十分精美,本拟列在第一,只因有破体小疵,改列一等第四进呈。皇上亲加披览,通场合题的只此一本,又看那诗、赋,韵和藻密,足冠全场,便拔置一等第一,其余统列二三等。还有老翰林精力不及,列在四等,因此降官的。当下即降旨,将贾蕙升授翰林院侍读学士。贾蕙的房师张编修取列二等第二,也升了中允;梅翰林父子都在二等前头,赏给文绮,并以应升之阶升用。贾兰将《京报》上登载那道旨意取给贾蕙看了,又道:“你那谢恩折子,我已托南屋里替办了,就住在我这里,明天早上一块儿上去罢。”次日贾蕙上去,皇上又特恩召见,奖励了许多话。
却说贾蓉这天因不是班期,正在城里,听见此信,忙至西府见贾政道喜。小厮们引至内书房,正值贾政和詹光下棋,贾政一角被吃,手拿一个白子沉吟未下。贾蓉等他那一子下定了,方上前磕头道贺。贾政皱着一把眉头道:“这点年纪太得意了,将来怎么走运呢?”贾蓉含笑道:“老爷未免过虑,兰兄弟不也是早达的?中年的运,又何尝不好?”贾赦也在那里和一帮门客看旧玉,听见这话,笑道:“二老爷的脾气向来各别。有福不会享,专往牛犄角里钻,那还有完么?”贾蓉又过来见贾赦,贾赦拿一块玉给他看道:“你看这个玉怎么样?我还没买妥呢。”贾蓉接过看了一回,道:“这花纹、刀工都够得上三代,只可惜是个生坑。”旁边一个新来的门客,叫做卞子和,说道:“生坑倒好,盘出来还许有出息。”说着,由腰间解下一块汉玉佩递给贾蓉道:“蓉大爷,您瞧这一块,来的时候也是生坑,我带了不到一年,颜色也出来了。这光彩有多么好!”
贾蓉接过细看,道:“这上头还有朱砂沁呢。”
忽见小厮瑞儿进来,回道:“锦乡侯拜会二位老爷。”贾政吩咐请至客厅,一面同贾赦换了衣冠,慢慢踱了出去。彼此见礼,送茶让坐,先叙些寒暄套话。锦乡侯又因贾蕙大考超升,向贾赦贾政道喜,贾赦等只有谦逊。然后锦乡侯提起来访之意,乃因他的兄弟新放九江关道,兼管景德窑监督,素来于江西情形不熟,想起贾政曾任江西粮道,贾兰又在九江任内有年,绅民至今感戴,所以特地前来访问,将绅士如何联络,窑务如何整顿,都向贾政详细请教。贾政道:“兄弟从前在粮道任上,只管各属漕粮,于关务、窑务都不相涉,向来又不大考究。倒是小孙在九江几年,这些事知道得多点,或者可为壤流之助,改天叫他造府领教。”锦乡侯道:“兰大爷枢务太忙,千万不可劳步,兄弟得便上园子去找他罢。”又说了一回闲话,便兴辞而去。第二天,李纨打发小厮们给贾兰送东西去,贾政随便写了几行手谕,将锦乡侯的话也附带说上,交给小厮一并带去。
此时正是盛暑天气,贾兰住的海淀宅子,只是个大四合带后罩房,并无园林之胜。幸喜宅旁有两三亩空地,梅氏令小厮们打扫出来,盖个茅亭,编个竹篱,也布置成花畦竹径,栽了许多草花。贾兰退直余闲,常同梅氏在亭子上坐坐。大门外是大有庄,有一片荷花塘子,晚凉时也出去闲步,看看荷花,借此散闷。
那天锦乡侯从清和园下来,顺路到海淀来拜贾兰。见那门口是一行槐树,栅栏门外左右各有上马石,顶马家人下了马,投进帖去。好一会儿,方听里头一声“请”,家人服侍锦乡侯下车,从栅栏门走进。看那住宅,虽不如荣宁两府宏壮,却也整齐洁净。进了二门,是一带门房,回事小厮已举着名帖等候,便引锦乡侯进垂花门,至正面五间大厅上,说道:“请您坐一坐。”那厅上全挂的御笔,楣子上是“诵芬畅绩”四字匾额,还有皇太后御笔花卉及御笔福寿龙虎各直幅;正中紫檀条案上,摆着御赐白玉如意、霁红花瓶、白地翠龙果盘,那边方桌上摆着御书《诗经》插屏。一件件都贴着黄纸签条,写的是“赐贾兰”三字。花架上四盆建兰,每盆都有几十箭的花,开得正盛,满屋里都是香的。
正在细细领略,只听咳嗽一声,贾兰从屏后走出,让锦乡侯在靠窗炕上就坐。小厮们送上茶来,贾兰亲自递了,然后对坐叙谈。贾兰道:“家祖手谕,说起太世丈有所赐教。本要亲自造府的,这两天上头有交议事件,一直没空进城,倒叫太世丈劳步,实在不安之至。”锦乡侯道:“世台何必客气?本该兄弟来就教的。只因舍弟奉简九江,正是世台旧治,那里绅民至今感念德政,若有可以替舍弟介绍的,赏几封信给他带去,真是一言九鼎!再则窑务、关务的情形,世台久在那里,必知其详,还求见教。”贾兰道:“九江巨绅如徐侍讲、俞侍御、李兵备都是至好,人也公正明白,可备刍荛之采,一半天就写信送过去。至于关务、窑务,为公是一说,为私又是一说,怎好妄参末议?”锦乡侯道:“自然是替公家整顿才敢来请教。”
贾兰道:“既是如此,我还可以说说。向来关税分别五十里内外:五十里内是税务处管的,监督只虚有其名;若讲整顿,只可先从五十里外着手。从前各卡,有包办的,有派办的,比较起来,互有利弊,主要总在得人。若有靠得住的人,一律改成派办,责成他们认真整顿,倒是一法。”锦乡侯道:“那窑务虽不在世台管辖之下,想必也有所闻。”贾兰道:“近年窑务减色,由于经费不充、材料缺乏,那工手尚未失传,趁此整顿经营,还来得及。令弟既奉特简,总要将经费筹定,部里不要掣肘才好。”锦乡侯道:“世台高见,真是扼要之论!如今政府里也全靠世台主持,从前诸公伴食模棱,误事不浅。”
贾兰道:“我们北屋里,向来是打头的当家,还不如南屋里他们,遇事有个商量。我的脾气太直,上头就没问到,只要见到了利害得失,也是要说的,打头的吃味不吃味,我全不管。亏得上头明白,若不然,早已挤出去了,还能在北屋里混么?”
锦乡侯道:“我们世禄之家,谊同休戚,原该这样才是。好在世台在政府多年,圣眷又好,早晚就要当家,那时候更可展布了。”贾兰道:“我打定主意,干一天,尽一天心力。只要国家稳住了,自己的利害祸福算得什么呢?”
锦乡侯道:“近来外边颇有废八股之说,到底上头意思如何?”贾兰道:“上头并无成见,只几位大臣暗中主张。那新成侯蓄奸已久,想借此伸张势力,也还有他的主意。可笑那些老成人,知识有限,偏要揣摩迎合,做人家的应声虫,其实不过一种做官的手段罢了。那天上头问到我,我说科举中何尝没人才?要求治国平天下的人才,还得从这里去找。就是历朝用表、判、诗、赋、帖经、墨义取士,无非教天下人才由此进身,比较起还是八股有用。会做八股的,究竟读书明理的居多,若说八股不中用,把那些镶牙的、修脚的、当兽医的都拉在翰林院里,又中什么用呢?”
锦乡侯道:“世台此言真是快论,也是名论!我从前听见宝玉令叔颇菲薄八股,说那八股何曾能替圣贤立言,不过胡乱拼凑、骗个功名就完了。他是超凡入道的人,自然另有一番见解。平心说,八股取士,人人总得念四书五经,至少也要懂得伦常的大道理。若改变了,必至毁裂经籍、蔑弃彝伦,其患甚于洪水猛兽!只可望老世台做个中流砥柱了。”贾兰道:“我既在政局,岂能坐视?我们同事汪尚书,比我还要坚决,若废了八股,他便决计挂冠去了。看此情形,或入场不至改动。”
又坐了一会,锦乡侯见日影偏西,急欲赶回城去,便匆忙走了。
这且不提。
却说宝钗自从贾蕙奉使远行,时时牵肠挂肚,此时见儿子平安回来,又升了官,心中自甚欣慰。只因兰香月分已大,身子素弱,时常有些小不舒服,不免因此操心,每天总要到新房里看看。那天又是从兰香处出来,行至荣禧堂回廊上,正遇见探春,彼此站祝探春道:“二嫂子,你往那里去?我叫你好两声,你才听见。”宝钗道:“蕙儿媳妇又不大舒服,我去看过他,正要家去呢。三妹妹,你刚来么?外甥怎没带了来?”
探春道:“我来了一会儿,刚从太太那里下来,正要找你去呢。这回来,想清清净净的住两天。孩子们也大些了,留在家里,叫侍书看着呢。”于是二人一路入园,探春也同宝钗至。
走至院中,看那海棠经过伏雨,开了两三枝的花,只比春时较瘦。探春笑道:“你这里海棠又开了,幸而咱们家正在兴旺,若不然,又要说是花妖呢。”宝钗道:“这是春气未劲偶然发泄,那有那许多说的?”二人在花下看了一回,方进屋去。探春见屋内收拾得比先整洁,说道:“蕙哥儿另外住开,这里清静多了。”宝钗道:“也不尽然,蕙儿考差的那几天,把白折子都拿到这里写的。”探春道:“现下山、陕、两湖都放过了,怎么还没信呢?到底取上了没有?”宝钗道:“向来考差是不发榜的,据兰儿说还取在前头,每次进单子,总没有放。他这回大考抢了人家一个大面子,再要得了大省的差,那些老前辈眼更红了,索性不放倒好,咱们家还指着那点差囊么?”
探春道:“我这两天不回去,后儿中元,咱们约姐妹们来赏月,好不好?”宝钗道:“往年都是中秋赏月,你们家里有事来不了,连我和大嫂子也忙不开。今年改个样,借中元做中秋,倒很好,大家都有空,还可以弄些河灯玩玩。”探春道:“那更有趣了!外头买了莲花灯太粗糙,都是纸做的。咱们若想着玩,各人拿些绫子、缎子或是通草,另做些细巧的,看谁做的好。就是西瓜灯、蒿子灯,也各人想个巧样儿,做出来大家评评。”宝钗道:“做起来也不难,就是日子太迫促,要做今儿就得赶。我打发人去通知琴妹妹、邢妹妹和李家姐妹,你去知会大嫂子、四妹妹、云妹妹,从今天就得动手。各人还要做个暗号,好有个比较。”探春笑道:“一来了就忙这些不相干的事,丫头们都要笑话呢。”宝钗道:“那怕什么?他们也是喜欢玩的,巴不能够天天这么着,谁还笑话你?”探春道:“今儿也不早了,我就到稻香村、栊翠庵去知会他们,还要吩咐我带来的几个人赶着去做,你也就赶快办罢。”说着,便带同翠墨去了。
这里宝钗连忙写了几封小启,打发小厮、婆子们分头送给宝琴、岫烟和纹绮诸人;一面吩咐莺儿、秋纹、碧痕和小丫头们登时赶起。有的裁绫缎、剪通草,有的做花瓣、花须,有的分染颜色,又叫小厮们做了许多木板托子,还买了三白、碧绿、虎纹各种西瓜,掏了瓤、修了白皮,雕成各色花样,又制了各色琉璃小灯,缀于蒿棵之上。这些丫头们赶得手忙脚乱,口中还不断的说笑。这个说你把我的花瓣弄臜了。那个说你这瓣儿太圆了,倒像个大喇叭花,还得提另收拾。又一个说,剩的绫子呢?我这里还短着一瓣,得赶紧配上。那些挖西瓜灯的更便宜,先把瓜瓤吃了,方将壳制灯。有的说,你吃了这些西瓜,也不怕拉稀?有的说,你挖的坑坑洼洼,像狗啃的一样,怎么做灯哪?又有的说,你该死!把蕙哥儿的挖补刀都偷来使了,哥儿若知道,又是娄子。
直到十五午后,、稻香村、栊翠庵、秋爽斋四处,所做各灯俱已齐备,都搬至凹晶馆卷棚底下。第一种是莲花灯,第二种是碧玉灯,第三种是星星灯。李纨、探春、宝钗先到凹晶馆,看着丫头们将碧玉灯挂在横楣上,星星灯竖在栏外,那些莲花灯都插了五色细蜡,预备晚间施放,又掂对摆席及散坐各处。湘云惜春随后来了,也帮同布置,及至料理就绪,渐近黄昏。邢岫烟、薛宝琴跟着薛姨妈,李纹、李绮同着李婶娘已先后来到,大家连忙让坐。刚说了一回闲话,王夫人又同邢夫人、尤氏一路入园。原来有些没请的,闻知有新鲜河灯,也都赶来看看热闹。
此时圆月已上,照着园中各处似遍地水银,只有些深黑的花yin树影。王夫人等到了卷棚底下,只见那一带倒挂楣子,都悬着一个个的西瓜灯,浅黄、深碧、淡白、浓青,颜色不一。
灯光内映,分外透明:也有雕刻山水的,也有雕刻花卉草虫的,也有雕刻楼台人物的,都像是名人画幅。那星星灯全是琉璃制成,只方圆大小不等。装就了许多灯树,重重环绕,真个密若繁星。大家绕栏玩赏,赞美不置。尤氏笑向宝钗道:“宝妹妹,今儿可得罚你!做了这些好玩的灯,我们俗人就不配看看?若不是我老皮老脸的赶了来,你还瞒着我呢。”李婶娘道:“管他请不请呢,有得玩,有得吃,咱们就硬摊上一份!我这主意,比你们都老到。”宝钗道:“前儿三妹妹才说起,我们弄着玩的。小丫头们又粗笨,日子又赶碌,那里弄得好?若指着这个请客,还不叫人笑掉了门牙么?”尤氏笑道:“宝妹妹真会说,饶着不请客,你还占着理呢。反正我们今天是吃定了,你说出大天来也是白饶!”探春道:“珍大嫂子,他不请你,倒是个便宜。你吃了,只管擦擦嘴就走,也不用谢,也不用还席,这还不合算么?”说得众人都笑了。
那边,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等尚在看灯,李纨、惜春、宝琴、岫烟等陪着说话。邢夫人道:“从来没听说中元看灯的,这倒新鲜。”邢岫烟道:“古时候,上元、中元、下元都一样的放灯,不知什么时候改的,只单剩了上元,这也算是复古了。”
王夫人道:“我听说你们做的灯,各人都有记号,怎么瞧不出来?”李纨道:“那些西瓜灯上都刻着小图章,星星灯刻不上去,只每颗有个小绢条,写着各人暗记,此刻连我们自己也分不清了。”薛姨妈道:“姑娘们手儿真巧,那西瓜灯上刻的画片有多们工细!我最爱那幅踏雪寻梅,连人带驴子都有神气,那是谁做的?”惜春道:“那是入画从赵千里画儿上描下来的,还有个六七成罢了。”薛宝琴道:“四妹妹的丫头,当然会画。正合那句话‘强将手下无弱兵’了。”
正在说笑,莺儿回道:“席摆齐了”,宝钗和李纨探春便请大家入席。李婶娘谦让半天,方坐了上席,其次是薛姨妈,然后邢王二夫人和众姐妹们也都坐下。那菜单是宝钗和探春商量点定,只取温凉适口、芳脆醒脾,不要那些肥浓脂腻,老一辈的人更吃着合适。酒至半席,宝钗探春便叫丫头们将莲花灯一朵一朵的点上,也有深红的,也有浅红的,也有娃娃色的,还有浅绿的、玫瑰紫的、白地红边的、红中带碧的。那花瓣或绫、或缎,映烛有光,有些通草做的,照起来更和真花一样。
慢慢的都放在水里,随着水风飘去,晃晃悠悠的摇闪不定,一会儿工夫水面上都飘满了。宝琴道:“这真有趣!你看水里头的影子,还有好些莲花呢。”李纨道:“应当再做些大莲叶灯,搀着放下去。鲜明的花,配着碧绿的叶,那才好看。”探春道:“这倒没想到!若是你昨儿晚上说起,还赶得及,今儿可惜晚了。”李绮道:“这就很好了。玩的事,何必那么求全?”湘云道:“我们前儿晚上才动手,到底太匆促,没得想到。若添了荷叶,再做些水鸟、蜻蜓,岂不更有趣呢?”王夫人道:“通共两天工夫,这就很亏你们了。”此时众人都离了席,靠着栏干上看灯说笑。探春道:“太太用点饭罢,还有冬瓜炖鸭子,就着饭倒还爽口。”王夫人道:“我倒够了,大太太不吃点么?”邢夫人道:“我向来吃得少的,今儿已经吃多了。”宝钗道:“妈妈和亲家太太、珍大嫂子随便用点,若不用饭,用点莲子粥罢。”又让宝琴、岫烟、湘云、李纹、李绮等各人找补点,这才撤席散坐。
少时灯影渐收,月光更满,又赏了一回月亮。忽然一阵风起,月光荡漾闪成多少道银线。还有一小半的莲花灯,随风吹动,东飘西荡、闪晃生光,有几盏直飘到蜂腰桥畔,还在那里一闪一闪的。李婶娘、薛姨妈都觉着身上骤凉,有些掌不祝李纨请李婶娘至稻香村歇息,纹绮姐妹跟随同去。薛姨妈又勉强坐了一会,就带着邢岫烟、宝琴告辞回去。邢王二夫人和众人送了薛姨妈,也就散了,只宝钗、探春、湘云倚栏看月,尚在闲谈。一时秋纹走来,回宝钗道:“刚才掌珠来说,小蕙二奶奶肚子疼得紧,想必是发动了,请奶奶就去罢。”
宝钗连忙别了探春湘云,赶到新房去。看见兰香歪在炕上,颦蹙两眉,痛呻不已,忙即打发人去接姥姥,一面赶着预备应用之物。王夫人听见了,也赶来看视,只劝兰香耐心忍痛,瓜熟蒂落,自然顺当。等到姥姥来了,兰香腹痛渐平,原来还是试痛。从这日起,宝钗于料理家务之外,又忙着裁制衣襁,预备催生药饵。薛姨妈、邢岫烟也逐日来看。直至七月二十九夜里,方才真个发动。幸喜接生顺利,产下一个哥儿。那年七月小,算合着八月初一丑时,忙遣人至薛家报喜。贾政替哥儿取名贾桢,又替他算了八字,也是飞天禄马的贵格。洗三那天,薛姨妈、邢岫烟、薛宝琴、探春都来了,尤氏、胡氏从东府过来,梅氏也由海淀赶回,小小热闹了一日。
贾蕙初次得男,自是欣喜。此次考差,自五月初简放云贵,以至八月朔简换各省学政,都不曾放到。他一向功名顺遂,小有挫折并不在意,在旁人便有种种猜疑。不料初六那天,简放顺天乡试主考、同考,正主考放了礼部吴尚书,副主考又放了贾兰,还有两位是张侍郎、李阁学。那十八个同考官中,第一名便是贾蕙。原来,贾蕙考差仍在前列,皇上因他册使勤劳,只给了一个京闱同考,还有体恤的意思。贾兰同秉文衡,此事与服官堂属不同,照例毋庸回避,当时听宣下来,弟兄二人即日入闱。那吴尚书本有世交,且是贾兰的座师,又做过贾蕙的堂官。张、李二公,也都是贾蕙朝考殿试的师门,文字渊源,到场中更见亲热。头一场四书文、试帖诗题,都是钦命的,首题“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次题“鬼神之为德,其至矣乎”,三题“能言距杨墨者,圣人之徒也”;诗题“重与细论文”,得文字五言八韵。二场五经文题,是各主考分出的。三场策题,吴尚书叫贾蕙代拟了史学、边防两道。
初入闱那几天,卷子未到,各同考甚为清闲,各人都带些斗方扇面,求各同事用蓝笔书画,留着做个掌故。贾蕙白天里应酬这些笔墨,晚上常至贾兰房内闲谈。那一班房考,叙起来都有年谊世交,有时此来彼往,谈文论古,倒也并不寂寞。到了十二三,头场卷子弥封誊录了,由监试分送各房,便须校阅去取,没有工夫闲谈了。贾蕙向来事事认真,每卷都从头至尾仔细看过,加了蓝笔圈点。遇着佳卷,立时加批荐了上去,就是不取的,也要斟酌至再,将他疵缪处批了出来,从没有“尚欠出色、再求警策”那种空泛评语。
有一天看卷子直至夜深,案上烛光灿灿,照来照去都是青格朱字的卷子,把眼睛都看花了。忽然得了一本佳卷,觉着精神一醒,当即细加圈点,又加上长批,从头默念了一遍,揣定是个饱学宿儒,便命小厮们提了灯,亲自上堂,送至贾兰处。
贾兰也正在灯下阅卷,看了这本,也深赏他义理宏深、语有根柢。又看到那后两股,出股用的两句成语,是出在《左传》,对股两句稍生,似乎用的《史记》成语,却记不甚真。
正在沉吟之际,只见一个人戴着紫金冠,穿着石青起花长褂,鼻如悬胆、眉如画墨,项下金螭缨络系着一块宝色晶莹的美玉,贾兰认得是宝二叔,不觉发了一愣。贾蕙一回头也瞧见了,想起宝钗转述之言,又瞧着那块玉,恍然有悟。兄弟二人同时“嗳哟”了一声,一个叫“二叔”、一个叫“爷”,一同拜了下去。及至起来,全不见那人踪影,只案上留下一张砑黄藤笺,上有字迹,写的是:紫宫奉敕,来监文衡。父子叔侄,共事异程。
勉旃忠孝,国栋家桢。重逢有日,涵万峥嵘。
贾蕙念了,不觉泪流满面,贾兰也觉惨然,道:“蕙兄弟,你不要伤心,历来文场都有神道监察,这回刚好轮到二叔,我们俩又都在闱里才得见此一面,也是很难得的机遇了。”贾蕙道:“上回我母亲从太虚幻境回来,就说今年闱中可望父子相遇。偏偏试差都没放着,我因此不免失望,想不到倒验在此处了。”贾兰道:“二叔这帖子还说‘重逢有日’,想来见面的机会还有呢。”贾蕙道:“那末一句‘涵万峥嵘’,不知说的什么?”贾兰道:“‘涵万’二字,或是地名,或是人名,俱未可定,这就无从揣测了。”又道:“我和二叔那年分手是在场里,如今又在闱中相见,一晃就是多少年。二叔还是那个样儿,我可苍老得多了。人生劳碌一世,功名富贵到头也是空的,谁能有二叔那样造化呢?”言罢嗟叹不置。
又歇了一会,然后重看那本卷子,做得辞义俱高,实在可龋贾兰便写了条子,去调《史记》来对。弟兄二人将卷子搁下,随意说些闲话。贾蕙道:“人家都说这里内场有鬼,是真的么?”贾兰道:“这些怪话多着呢,有人说闱里有个大头鬼,一出现就要出大乱子。那年出来过一回,果然闹出场弊,把主考房官都送在菜市口了。还有人说第三房不利,也有上吊的,也有抹脖子的,所以分房的都抢着来占屋子。你幸而来得早,今年不知轮着谁了。”贾蕙道:“这些话倒是不知道的好,知道了总不免有点嘀咕。”一时听差们将《史记》调到,贾兰仿佛记得那两句是出在本纪上,检出来对证了,果然不错。因他用的是后代的书,还有踌躇,贾蕙揣知其意,说道:“这一卷姑且存着,看二三场做的如何再定去取罢。”贾兰也以为然。
此时夜色已深,贾蕙要回本房去,又有些胆怯,向贾兰道:“兰大哥,夜深了,这一路黑漆漆的,你打发人送我回去罢。”
贾兰笑道:“你敢则怕鬼!”正要叫小厮们掌灯送去,忽听得外头一片喊叫之声,兰蕙二人都吓了一跳,贾兰忙命小厮出去看是何事。不知如何回复,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8:16

第五十七回 司文郎学谙琴上字 乘槎客归赋画中游

话说宝玉违侍庭帏,时时悬念。那回给王夫人托梦回来,心中倍增眷恋,想趁着王夫人七旬大庆,亲自回去称祝,这话早已和宝钗提过。
此时算着王夫人寿辰将届,又想到黛玉成婚之后尚未谒见舅姑,再三央及黛玉到了那天一同回去。黛玉素明大体,自无不允。又帮着宝玉想出法子,编成戏法歌舞。戏法中所进蟠桃,就是王母园中带回的桃核,种在会真园土山上,已成了大树,结了许多桃实。那仙酒也是自己酿成的百花液。宝玉本来会唱,从前在冯紫英宴席上自己弹唱过的。黛玉深谙工尺,又天姿聪敏,也一学就会。倒是晴雯、麝月只会小曲,不懂昆调,紫鹃金钏儿连小曲也没唱过,很费一番排演。此番回家上寿,居然见着王夫人,只苦于不能实说。演到那几段曲子,宛然应弦赴节、唱随和协,却被探春、湘云、宝钗诸人觑破机关,时时瞧着他们发笑。宝玉还镇定得住,黛玉从未当场露面,未免有些不好意思。勉强唱完了,将场面交过,一同隐形走出。
刚出了院子,宝玉忽向黛玉道:“我还有点小事呢。好妹妹,你先家去罢。”黛玉忙问何事,宝玉微笑道:“回来就知道了,反正瞒不了你。”说着,便同晴雯芳官往大观园去。走进,遇见柳五儿正在院内浇花,一见宝玉,不觉愣了一愣,问道:“二爷怎么回来的?”宝玉并不回答,只问道:“春燕呢?”柳五儿指着廊子上晾手巾的,说道:“那不是么?”
春燕听见五儿和人说话,回头看是宝玉,也赶向前来叫声“二爷”,正要说什么,宝玉忙道:“说话的日子多着呢。你们俩要跟我去,这就走罢,碰见人就麻烦了。”春燕道:“我听宝二奶奶说,这鹦哥是林***,咱们给他捎了去,算个见面礼罢。”芳官跑到抱厦,将鹦哥架子摘下提在手里,一面催他们快走。五儿道:“我们去拿点衣服就来。”晴雯道:“不用拿了,那里都有。”于是芳官提着鹦哥,晴雯一手拉着春燕、一手拉着五儿,随同宝玉出了荣国府,幸喜门上那些小厮们都没瞧见。
出了城,便走得快了,渐渐人烟稀少。只见一片荒山野地,中间走过一道溪流,春燕五儿跟着晴雯芳官踏水而过,陡觉身陷水中,扎挣不出。正在着急,宝玉拉了他们一把,惝怳间已在平地。又走了一会,便至太虚幻境。春燕见又是牌坊,又是宫门,笑问道:“这是什么地方?有这们大庙?”芳官笑道:“亏你还开过眼呢,见了牌坊就是庙!告诉你罢,这就算到了。”
晴雯指前面另一座宫门道:“那就是赤霞宫。”五二道:“二爷在这里是什么分儿?住的都是宫殿。”芳官笑道:“你问那些做什么?”一路走着,已至“工”字院。宝玉问侍女们,知黛玉已回留春院去,便领着他们入园来见黛玉。
黛玉笑道:“你又弄这玄虚!也不知会宝姐姐一声,只怕要带累他做瘪子呢。”宝玉笑道:“管他呢。他若急了,会来找咱们的。”芳官提着鹦哥给黛玉看,说道:“这是春燕想着给奶奶带来的。”那鹦哥见了黛玉,便叫道:“姑娘回来了!
姑娘回来了!”一会子又念起《葬花诗》来。黛玉调弄一番,吩咐挂在抱厦上,又道:“怪可怜的!紫鹃好生喂他,记着给他洗洗澡。”晴雯道:“春燕五儿来了,请***示,派他们在哪一处呢?”黛玉道:“蘅香苑那里人少,把他们交给麝月罢。”晴雯答应下来。见春燕五儿衣裳都湿了,先带至西屋,将自己旧衣取出给他们换。五儿穿了刚好合身,春燕却嫌尺寸较大,另将紫鹃旧衣借给他,方才合适。
从此,春燕五儿便在蘅香苑和麝月四儿同祝春燕跟他妈本来不大对劲,到此并不想家,柳五儿倒时常想念母亲,悄自弹泪。麝月安慰他道:“你若想家,这里时常有人去,只管跟他们回去瞧瞧。就是你妈想你,也能够到这里来的。”五儿道:“这是真的么?”麝月道:“谁还骗你!”五儿听了,方才将心放下。
这一天晚上,黛玉在贾母处久坐未回,宝玉无聊,便同晴雯来蘅香苑,刚好芳官藕官也在这里,大家说笑玩耍。麝月笑向柳五儿道:“我听紫鹃说,那年二爷要做和尚,不大理你,把你急的了不得,和紫鹃说了许多心腹话。这么大的丫头,也不害臊!”五儿道:“这有什么害臊的?反正我是一条心,决没有三心两意!不像那春燕,背地里和他说,盼望着二爷把他们都放了出去,到真个撵了,又苦苦的想着回来,到底是怎么个意思呢?”春燕道:“那是顺着我妈的心眼说的,好哄他老人家喜欢,那里做得准!”芳官笑道:“你到底打错主意啦!
那庆儿跟着珍大爷也保了官儿,你若嫁了他,不就是一位官太太么?比这么着强多了。”春燕又羞又急,说道:“你才嫁给什么钟儿磬儿呢。”一面抢上去将芳官扭住,按在炕上尽着胳肢。芳官素来最怕痒,笑得急了,骂道:“浪蹄子,你再这么闹,我把你妈叫来狠狠的打你!”宝玉偏护芳官,又赶上来胳肢春燕。正闹着,紫鹃慌忙跑来,道:“宝二奶奶来了,还带着两个婆子,此刻都在留春院,姑娘请二爷快去呢。”宝玉瞅着春燕五儿道:“一定是你们俩的妈来了,你们也跟我来罢。”
芳官道:“我也瞧瞧我干妈去。人说‘打是疼骂是爱’,我还忘不了他疼我的好处。”三个人便同紫鹃往留春院。紫鹃领春燕五儿往西屋去见他妈,芳官也同着过去,宝玉自往黛玉房中。
一见宝钗,忙道:“姐姐受累了,这时候赶了来。”宝钗不禁粉面含嗔道:“我愿意么?这是谁抬举我的?我且问你,这两个都是我替你要回来的,有什么偷着、掖着瞒人的事?你要带他们来,也告诉我一声,好有个应付,谁还不叫你带来么?如今被这婆子讹住了,哭吵着不依,把我搅得一点主意出没有。若不是三丫头仗着五营压服他们,还许闹人命官司呢,可不成了笑话?”宝玉笑道:“芳官直央及我,要把他们带了来,还说姐姐当面应许他的。我一时想不到,没有和姐姐接头,以至叫姐姐着急受累,都是我的罪过,我给你赔个不是罢。”说着,对宝钗深深一揖,宝钗道:“那算得什么?”宝玉笑道:“这个不算,等一会儿,我来一个‘肉袒牵羊’好不好?”宝钗还是绷着脸,说道:“你这些话只好哄妹妹,我不听那一套!”宝玉笑道:“难道必得叫我下跪不成?”说着,便走到宝钗身旁,悄悄的说道:“姐姐真要我下跪么?也叫人看着笑话。”
宝钗一笑,方算把怒气平了。黛玉瞅着宝玉笑道:“我今儿知道你了,敢则专门欺软怕硬!往后瞧着罢。”宝玉向他做了一个鬼脸。
宝钗道:“妹妹,你看那春燕五儿跟他妈如何说法?”黛玉道:“他们俩到了这里,天天和芳官四儿一把子,嘻嘻哈哈、玩笑疯闹,有多们乐,难道还想家去?柳嫂子也是明白人,春燕他妈虽糊涂,搁不住春燕三两句话也就打发回去了。”宝钗道:“依你这么说就没有事啦?”黛玉道:“可有一层,春燕的妈又老又穷,你答应给他一口闲饭吃、养他到老,就没有别的想头了。三丫头善于用威,咱们恩威并用才是。”宝钗道:“那老婆子也可怜,这么许他也是应该的,究竟人家一个女儿在这里呢。”宝玉道:“姐姐,你见了老太太没有?”宝钗道:“还没顾得上去呢。妹妹,咱们同去罢。”黛玉道:“你为这样琐碎事来的,别吓了老太太。今儿晚上把事办妥了,明儿再上去不晚。”一时紫鹃过来,说是两个老婆子听了他女儿的话,都没有什么话说,大概不至再生枝节。宝钗道:“我今儿不回去了。柳嫂子有小厨房的事,不能耽搁,你们掂对着打发一两个人,送他们俩先回去。谁合适呢?”黛玉道:“叫晴雯芳官送去罢。他们走的时候上来一趟,还有话吩咐。”紫鹃答应了,自去传话。
这里宝玉仍和钗黛二人闲谈,宝钗要看黛玉填的琴谱,黛玉拿出来,就灯下与宝钗同看;又拿指头仿弹琴的方式,慢慢抹挑勾剔。宝玉看那上头有许多不认识的字,一一指着问黛玉,黛玉笑道:“你跟渺渺真人学过琴,又是天府司文院的人,怎么有不认识的字?说起来岂不叫人家笑话?”宝玉笑道:“我本是个笨牛,虽不勤学,倒还好问,好妹妹教给我罢。”宝钗道:“你拜我做老师,我教给你:这‘匀’字是勾、‘易’字是剔、‘末’字是抹、‘仑’字是抡、‘之’字是泛起,全是指法的暗记,照此类推,就都懂了。”宝玉道:“姐姐那年替我改诗,我早就拜你做老师,不过那是‘一字师’,如今改做‘五字师’罢了。”黛玉笑道:“人家说的‘若要会,得跟师父一头睡’,我替你续上两句:‘睡了还不会,再加双腿跪’,若不是刚才下那一跪,师父那肯教你?”宝钗笑道:“弹琴雅事,何来此鄙俗之言?”
宝玉看那谱中正文,是黛玉新填的“同心兰操”。那琴操是:搴芳丛之旖旎兮,佩以同心;倚光风而独伫兮,若溯离襟。
夙盟靡渝兮,山远湘深,怀彼美人兮,匪今斯今!
香披披兮冰轸横,梦迢迢兮窗月明。微子华予兮孰贶幽馨?寸肠如回兮恻旧)情!
宝玉看到此,笑道:“他那天晚上,睡到床上还哼哼唧唧的,又像念词,又像唱曲,敢则就念得是这个!”黛玉笑道:“上回见了姐姐的新曲就想和的,一直没有工夫。前儿在家里见着姐姐,才又想起来,勉强凑成了,到底不大熨贴。”宝钗道:“这两段就好,一往深情都写出来了。”
正说着,晴雯、紫鹃、芳官带了春燕柳五儿母女上来,给二爷二奶奶叩谢。宝玉每人安慰了几句,宝钗又答应替他们养老。柳嫂子到底大方,说道:“二爷不嫌五丫头粗糙,二??奶奶又都疼他,这就是他的造化。我一向伺候太太***,就不为五丫头这件事,奶奶还能看着我临老挨饿么?我只感激奶奶们的恩典就是了。”春燕的妈却千恩万谢的絮叨不断,晴雯芳官拉着他们一同去了。
这里宝玉和宝钗接续着看那琴操,是:
维江有蓠兮维泽有荪,芳郁为性兮静言相敦,风露下兮氤氲,葳蕤在抱兮若予怀之靡谖。
霓裳冉冉兮秋镜寒,迟暮相怜兮永素欢。都房缱绻兮一唱再弹,弹复弹兮惹袖汍澜!
宝玉道:“怎么末段又发此伤感?”宝钗道:“言为心声,这也是不期而然的。妹妹,你近来的琴学比我又深了。”黛玉道:“那里说得到‘琴学’,不过我闲着没事时常弄着玩,姐姐事情忙就生疏了。”宝钗道:“琴是你常弹的,还不算希罕,昆曲可从来没听你唱过。那天替太太上寿,唱得那么合拍,我真佩服得五体投地。”黛玉道:“谁会呢,都是他闹的,挤到了那里,不由得不唱。你们也太刁,明知我不会,偏在背地里指指点点的笑我,三丫头更坏,那两只眼睛直瞧着。我被他窘住了,几乎唱不出来,到底还是走了一板。”宝钗道:“何曾是笑你唱得不好呢?你想,自己人到了一块儿,偏要装做不认识的腔调,你把脸还绷得顶素,越看越忍不住要笑了。”
一时宝玉又道:“姐姐,你来得很巧,我明儿请老太太在璎珞岩赏藤花。那地方是新布置的,姐姐还没有到过。等老太太歇着,咱们也做诗玩。我新趸来的‘江风体’很好玩的,不可不试做一回。”宝钗问:“怎么叫做‘江风体’?”宝玉道:“从前有两个名士在江船上阻风,闷极无聊想出来的玩意,明儿你就知道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收拾就寝。
次日,和钗黛二人同至贾母处。贾母问宝钗道:“宝丫头,你这回来玩还是有事?”宝钗只说春燕柳五儿的妈都想他女儿,带他们来瞧瞧的,贾母也信了。又道:“那五儿不是柳嫂子的丫头么?往常逛园子,柳嫂子做几样新鲜菜都还可口,咱们这里还短这么一个小厨房呢。”黛玉道:“若老太太喜欢吃他做的菜,将来把柳嫂子叫了来也不费事。”贾母又问宝钗道:“你太太见宝玉家去,喜欢不喜欢?”宝钗道:“太太起先很喜欢,后来因为没得好生说话,又想着掉眼泪。”贾母道:“分明是欢喜的事,要往别扭里去想,不是自己找苦吃么?宝玉若不回去,又怎么样呢?”宝玉向贾母道:“老太太等一会往璎珞岩去,想着多加衣服,那里太凉。”贾母道:“宝丫头刚好来了,一块儿去玩玩。这璎珞岩你不但没到过,只怕还没听见过呢。”鸳鸯在旁笑道:“他昨儿晚上来的,那位小爷还不赶着告诉他么?”宝钗见凤姐不在这里,便拉着黛玉去看他。
正值凤姐、尤二姐同往上房,在回廊上迎头遇见,说了几句话,无非问问巧姐近况,平儿有信没有,随后钗黛同回园去。宝钗又去看了迎春,和迎春同去寻香菱,谈了好一会。香菱闻知宝蟾扶正之事,说道:“早该这么办的。只要他肯好好服侍太太、看待哥儿,也就算了。若再娶一个,也未见得比他强呢。”谈至晌午,方同赴璎珞岩,从瑶林仙馆绕着山坡过去,并没有多远。
岩下是五间大敞厅,摆列斑竹几榻,宝玉黛玉正看着一帮侍婢玩耍。芳官掐了一嘟噜带着水珠的藤花要给柳五儿戴上,五儿忙拦住道:“这花儿还没干呢,别滴答我一身水。”藕官在山石下,拿两只手捧着接那瀑布,把袖子都溅湿了。四儿春燕就着那瀑布洗手绢,麝月道:“你们也贪玩了,把衣裳湿透了,这里可没得换!”黛玉笑对宝玉道:“这都是你纵得他们。”
一语未了,见宝钗同迎春香菱来了,忙站起招呼。
宝钗是初次来此,细看那璎珞岩,做得真巧。原来那地方正在四面玲珑石壁之中,石壁上全盘着老藤,开满了紫藤花,一串一串的垂下来,都像七宝璎珞似的。宝玉又从山上引来水法,由四围石壁曲折奔泻而下,大的像瀑布,小的像檐溜,又细又密的像垂下的珠帘,淙潺有声,终日不歇。那泉水流到藤花上,滴里嘟噜的像珍珠镶成的假花,又像花上缀的水晶球,聚起来也是一种璎珞。宝钗面面看到,只觉玉肌起粟,石气生寒,说道:“这里怎么这们凉?”黛玉道:“我给姐姐带着衣服呢。”忙命紫鹃取来锦袱,捡出一件银红绣锦夹衣给宝钗加上。又问迎春香菱要不要添衣裳,迎春道:“我们上回上过当的,今儿早就穿足了。”香菱道:“这里最好是盛暑的时候,可是到那时候藤花又没有这么盛了。”宝钗道:“古来咏藤花的尽有,这样珠藤不但没人咏过,也没人说过,亏他怎么想出来的。”香菱道:“我上回来这里,要想做首诗形容他,竟做不出,姑娘回来做一首给我学学。”宝钗道:“他要用新体联句呢,等一会大家做罢。”
正说着,凤姐、尤二姐、鸳鸯、珊瑚都跟着贾母的藤轿子来了,大家忙迎出去。黛玉道:“老太太添了衣裳没有?”凤姐笑道:“我替老太太把纱棉袄都穿上了,宁可多穿点!我那回来,一大意就受了凉,至今不大得劲呢。”贾母下了轿,鸳鸯珊瑚搀着进来,紫鹃忙把金泥蓝锦坐褥铺在正面斑竹榻上。
贾母坐下,四下里都看了一看,说道:“咱们还短人呢,怎么把三姨儿漏下了?”宝玉道:“早已请过了,连妙玉也请上,另给他备的素斋。”贾母道:“你们吃素的、吃果子的都摆在一起罢,散坐了没有意思。”大家陪着贾母说了一回闲话,妙玉尤三姐先后来了。妙玉见过贾母,便拉着宝钗道:“你什么时候来的?云姑娘怎么没来?”宝钗道:“我是有事来的,没工夫约他。刚来了,也没得去寻你呢。”妙玉笑道:“咱们还讲究这些虚套么?我前儿在林姑娘那里,见你新谱的琴曲真好,只见情文悱恻,并没有忧思沉懑之音,这才是琴的正格。”宝钗道:“林妹妹和了我一曲,比我那个还强,你没瞧见罢?”
黛玉道:“我还没定稿呢,那里见得人?你别替我胡混。”
一时饭摆齐了,宝玉便请贾母和众人入席。仍是贾母上坐,众人依次坐了,只鸳鸯和晴鹃麝钏等另坐了一席。席间上了大菜,凤姐拣那贾母可吃的布在面前,又撕那烧**的腿。贾母吃着笑道:“咱们见天想法子玩,玩的法子还有,倒是吃食,想不出什么新鲜的。昨儿宝玉请我点菜,若不是凤丫头帮忙,可真窘住了。”迎春道:“今儿的菜倒换个口味,我正纳闷,林妹妹那有这本事?这就对了。”宝玉另斟了一杯热酒,擎至贾母座旁,说道:“这里凉,老太太喝一蛊,也好挡挡寒气。”
贾母接过饮了。坐至大半席,又吃了点心,微有倦意,便要先回去歇息。又向宝黛诸人道:“你们再玩一会,也好散了,受了凉又是麻烦。”宝黛等答应着,凤姐鸳鸯搀扶贾母上了藤轿,簇拥着去了。
这里大家说话的说话、看花的看花,还有找补些吃食的。
宝玉笑道:“我要行那江风令了,那个令是两个人对豁拳,赢的限一句中押末的字,输的做一句诗。你们不会做的,或是不愿意做的,都不用勉强。”众人都道有趣,只迎春和尤氏姐妹不做,自去和晴雯紫鹃一帮人闲谈。妙玉道:“做诗也得限个题,不然从那里着笔?”宝玉道:“咱们就依七律体,咏璎珞岩珠藤罢。”春燕将带来的文房四宝安排了,宝玉做起令官。
大家推妙玉和令官先豁,豁了两拳,妙玉输了。应由宝玉限字,宝玉道:“妙公天才,得限一个稍难的字,方见工力。我限个‘娟’字何如?”妙玉想了一回,念道:“华藤天上拥婵娟”,黛玉道:“果然是天才!这句不但句子好,还涵盖无数的意思。底下该谁豁了?”宝玉道:“我是胜家,你们谁不怕输,只管来打。”香菱向宝钗道:“姑娘替我打拳,输了我做诗。”宝钗笑道:“你又不是没有手,何必找人代拳呢?”
香菱只说不会。宝钗代豁了几拳,又输了,宝玉限个“筵”字,香菱想了许久,宝钗催他两遍,方说道:“有是有了一句,只不大好。”众人迫他念出来,是“四面流苏护绮筵。”宝钗道:“这也没什么不好,就是没透出藤花来。”香菱尚要再改,黛玉道:“放着罢,别耽误人家。”一面催宝钗自己和宝玉对豁。
又是宝钗输了,笑道:“这胜家太便宜了,一句诗也不用做,单限制别人。”宝玉笑道:“谁叫你们都输了呢?我限你‘雨‘字,还有些生发。”宝钗接着就念道:“珠箔流香疑雨。”
黛玉道:“这句真刻画得好,到底跟个宽字就容易多了。”
宝钗笑道:“颦儿少说闲话,快去把他拿下马来是正经!”黛玉走过去和宝玉豁,就赢个劈面,笑道:“你毕竟是个银样蜡枪头。”宝玉笑道:“我碰着你,忍不住就输了。”黛玉啐了一口道:“别胡说,限你‘烟’字,快做罢!”宝玉也想了一回,念道:“晶帘泛彩暗飘烟”,又道:“这该你们打胜了。”
于是妙玉又和黛玉对豁,妙玉已胜了,却是“两面喜相逢”,又豁一拳,倒输了。黛玉限个‘佩’字,妙玉歇了半袋烟工夫,念道:“玲珑梦挟飞仙佩。”大家正在夸赞,忽见翡翠走来道:“老太太歇中觉起来了,请二姑娘、尤二奶奶和三姨儿都到上屋斗牌去。”迎春和尤氏姐妹站起答应了,便向宝玉夫妇道谢,同翡翠一路说笑而去。
宝钗送了他们回来,笑道:“颦儿太猖獗了,等我来打!”
即时对豁三拳,果然赢了黛玉。黛玉笑道:“这是我让你的。”
宝钗笑道:“也该着你了,等我考考你,限个‘钱’字,看你怎么做?”黛玉道:“这也考不倒人。”随即念道:“宛转春边姹女钱。”香菱道:“真亏他怎么想的!”宝钗道:“出句、对句都好,妙在不用藤花的故事,又确是藤花。”宝玉道:“你们别高兴,我来打胜了。”刚和宝钗豁了一拳,宝玉又输了个劈面,黛玉撇嘴道:“你还要逞能呢,我都替你怪臊的。”
宝钗限个“手”字,宝玉道:“这手字倒不好押。”想了一回,念道:“欲倩紫云唱垂手。”黛玉笑道:“这也是杂凑的。”
宝钗道:“诌得上就算不错。”随后香菱打胜,又输给宝钗。
宝钗道:“这个字倒得想想,要收得住才好。”沉吟一回,方限个“翩”字。香菱在石壁下徘徊许久,有时又站住看那藤花,呆呆的出神。妙玉因有晚课,等不及了,先道谢告辞自去。
宝钗笑对香菱道:“人家都散了,你那一句还没成么?”
香菱只得念道:“湿分裙衩也翩翩。”宝玉笑道:“我听你这句,仿佛那年见你斗草的样儿,若把‘翩翩’二字改做‘涓涓‘,就更像了。”香菱听了,不禁羞红上颊。黛玉又催宝玉将诗誉清,每句下注明某限某句,大家同看了一回,都道:“虽不大好,倒还新颖,只可惜后两句松懈了。”当下晴雯等将笔砚收起,宝钗拉了香菱,同宝黛二人往贾母处。
此时灯已点上,贾母斗牌未散,大家在那里凑趣。直至晚饭后,宝钗陪贾母谈话,方得空回明当晚家去。贾母道:“宝丫头每次来了,总是赶碌的慌,这回多玩两天再去。”宝玉道:“老太太放他去罢,蕙儿这一两天就要回京了。”那晚宝钗在留春院歇下,宝玉又叮嘱道:“今科秋闱,司文院同人推我主持文场,我们父子叔侄在闱中尚可见面,姐姐回去告诉蕙儿。别忘了。”黛玉笑道:“你凡事都能未卜先知,可知道我将来怎么样?”宝玉道:“那还用我说么?再想做一品夫人,可没那个命了。”黛玉道:“我也不想做一品夫人。就是我那坟上驮石碑的大王八跑了,你给我找回来罢。”宝玉道:“小孩子信口没遮拦的话,还被你拾去做话把呢。”说罢三个人都笑了。
一宿晚景不提。次日仍是五更起来,由麝月送宝钗回去。
恰巧宝钗生魂回至荣府之日,贾蕙正从越裳册封事竣,到京复命。只因海程顺利,比平常少走了一个来月。头一天前站家人先到,宝钗尚在太虚幻境,所以未曾知晓。
那天贾蕙使节回京,先同江副使在法华寺住下,候着入朝面圣,覆了朝命,方得回家,此是历来定例。此时圣驾正驻跸湖园,贾兰凌晨入直。刚进宫门,苏拉们迎着请安,回道:“册封越裳天使贾大人回来了,在朝房候起呢。”贾兰大喜,忙先至朝房来寻贾蕙。弟兄相见,略谈别后情事,不觉又喜又惊。
原来,此番册封越裳,看似例文,其中大有波折。当时越裳有个权臣,叫做阮光纂,官兼将相,手握兵权。天使一到,他便遣人示意,要和国王一同受诏。贾蕙因向无此例,正言申斥不许。那权臣暗弄手段,一面将受诏日期展缓,一面派重兵保护天使住的隆恩馆,耀兵露甲,逞武示威。副使江船本是书生,吓得面无人色,随从人等也力劝贾蕙不可固执。贾蕙将他们呵斥一顿,任那权臣如何恫吓,始终不为所动。焦义、倪二见情形危迫,只在贾蕙身边昼夜防护。那阮光纂奸计不行,方定了受诏吉期,由国王拜受如制。到了王宫筵宴那一天,阮光纂将甲士布满堂阶上下,时有戈兵振动之声。江副使在坐上踌躇不安,贾蕙却只正襟危坐,面容更肃。少时,阮光纂亲至贾蕙席前执杯劝饮,贾蕙只推量浅,他还要强劝,焦义、倪二同时哼了一声,手提腰剑,怒目如豹,向那权臣注视。光纂心惊手颤,几乎金杯坠地,随即命甲士撤退,酬酢尽欢而散。后来呈进表文,又是国王和权相的双衔。另具两份重礼,分送正副天使。那送正使的尤其丰厚,金翠珠宝无色不备,还有五万两黄金。副使来探意旨,贾蕙道:“币重言甘,其心叵测,不可受他愚弄!”立即将重礼并表文一齐驳回,传谕令照向例另具表章,方许代奏。阮光纂又托文武随同替他疏通,却被焦义倪二痛骂了一顿。终究还是国王具名上表,送至贾蕙处,方才收下,所有旧例馈送,也一概豁免。当下越邦士民,家家传说,人人钦仰。到天使启行之期,沿路瞻仰之人填街塞巷,都疑是老成卿辅,不料倒是个新进儒臣,大家更为叹异。
此时贾蕙向贾兰只说个大概,太监已下来叫起,忙同江副使趋跄上殿,跪安候旨。皇上慰劳了几句,又问到越邦情事,贾蕙便将前后经历备细上奏。皇上听了,大为动容,就降旨道:“此番派你们出去,是朕从新科人才特加擢用,果然没有看错。若用那些衰庸之辈,计较既深,趋避又熟,不定糟到什么地步了!”又奖励蕙世德英年,勉为国家梁栋,便吩咐下去歇息。
随后军机上去,皇上又对着贾兰着实夸奖贾蕙一番。王夫人、宝钗听说贾蕙到京,自是欢喜,盼到过午,贾蕙方从海淀回来。
见了贾政王夫人和宝钗,也将越邦的事择要说了,贾政只说道:“你这回还办得不错。”王夫人、宝钗都吃了一惊。往时只虑到海程危险,那知到越裳后危险更重!既已平安回朝,也只有谢天念佛而已。
眼下考差期近,贾蕙拜了几天客,便专心写字、逐日用功。
不料考差未到,皇上因考核词臣,先下了一道大考的旨意。贾政贾兰因贾蕙远道初归,精神未复,这半年又不免荒废,都很替他担心。那天饮命赋题是《画中游赋》,以诗中有画、画中有诗为韵。诗题是《五音司日》,得音字七言八韵。贾蕙素来敏捷,只交申末酉初便已交卷出常回到家中,贾政要那稿子来看,一赋一诗都不背题旨,也还做得清新藻丽。只赋中“𪨷“字写作“颜”字,是上帖体,要算小小毛玻贾蕙功名心重,究竟放心不下。未知揭晓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8:01

第五十六回 舞彩衣瑛珠乍归省 集金钗柳燕共超凡

话说宝钗、湘云、惜春同在凸碧山庄玩赏晴雪,宝钗见山下松径又有人上来,便指与湘云惜春同看。惜春道:“多半是邢大姐姐,你看那走道的样儿,不是他是谁呢?”少时渐渐走近,果是岫烟。湘云笑道:“邢姐姐,我们知道你要来,在这里等你。”岫烟道:“这里看雪景真好,我也来做个不速之客。”
宝钗道:“邢妹妹难得也有此闲情逸致。”岫烟笑道:“我那是来看雪呢!早上莲珠回去,说姐儿又有些头晕,我赶着来瞧瞧他,顺便找姐姐谈话,就找到这里来了。”宝钗道:“云妹妹昨儿晚上就在我这里,弄点吃喝、赏赏雪。本来要约你的,那时候天也不早了,又得开门闭户的,因此就算了,想不到今儿倒遇见你。”湘云道:“早上只我和宝姐姐来的,想着不会有第三个人,如今连你倒有四个人了,什么事算得定呢?”
大家说了一回话,又看看雪景。此时松柏树上积雪渐已融化,地下残雪已化成斑斑点点,邢岫烟道:“亏得后赶了来,还看了些残雪。妈妈叫我带话给姐姐呢,我到姐姐那里暖和暖和,慢慢的说罢。”惜春向湘云道:“他们说梯已话去,你跟去做什么?还是和我回去取梅花上的雪,咱们煎茶吃罢。”宝钗道:“雪都化了,还能取得多少呢?”湘云道:“反正是闹着玩。”说着便同惜春去了,宝钗却和邢岫烟一路下山。
回至,命春燕把薰笼移近,添上兽炭。碧痕另沏了一壶碧萝春放在茶几上,宝钗和岫烟自斟自饮。岫烟转述薛姨妈带的话,原来为宝蟾扶正之事。那宝蟾这几年分外学好,就为的香菱扶正本有成例在先,要想感动薛姨妈和家中众人,好早日正名定分。无奈薛姨妈总不提起,只可背地里向薛蟠絮聒。
薛蟠是个直性子的人,又向来宠爱宝蟾,便向薛姨妈去说,薛姨妈总是犹疑,说道:“宝蟾年纪还轻,知道他性情靠得住靠不住呢?等他到了四十岁,或是生了哥儿,咱们再商量着办罢。”
薛蟠道:“妈妈看能办就办了得啦,还等什么呢?”薛姨妈只说还得看看。问起宝蟾有什么不好,又说不出来。薛蟠急了,两眼睁得像狮子似的,气烘烘的说道:“那香菱扶正还没到二十岁呢!一样的人,为什么宝蟾就得老等?等到四十岁,人都要老了,那养儿子的事,谁拿得准?这不是故意掯勒他么?”
见薛姨妈总说不劝,更是又急又气,说道:“妈妈这件事若不依着我,我可找柳老二出家去了。”一面说着,喘吁吁的走了出去。薛姨妈也气得两手冰冷,邢岫烟委婉劝了一回,气方稍平。这是头天晚上的事,第二天知道岫烟往贾府去看兰香,便叫他带话告诉宝钗。
宝钗听了,也踌躇了一会,方说道:“我常劝妈妈,家里的事,只要大谱儿过得去就算了,不要太认真,妈妈总不肯听。
这两年宝蟾变好了,省了许多闲气。他要扶正,就给他扶正,有什么要紧呢?”邢岫烟道:“妈妈这些时也看得宝蟾好,只怕他一扶正心又高了,又怕他性情靠不祝”宝钗道:“依我看,倒是扶了正,有名分管着走不了大折儿。若是不依他,他一失望,那可真要变坏了。”邢岫烟道:“到底姐姐见得透澈。”
又问起蕙哥儿的行程,说说兰香的身子。坐了好一会,方才回去将宝钗的话回复薛姨妈。薛姨妈仔细一想,实在是宝钗说得有理。
晚上薛蟠回来,又是喝得醉醺醺的,薛姨妈不等他开口,便说道:“早上你说的那件事,我细想也是就办的好。”喜得薛蟠张着嘴只是笑,说道:“妈妈这可明白了。”当下就向薛姨妈磕头谢过。只因时迫残年,先拣一个好日子接宝钗宝琴回来,看着薛蟠和宝蟾双双的拜过祖先,又拜了薛姨妈,然后和兄弟妯娌姐妹们见礼。是日只摆个小小家宴,且等过了年,再择期出帖,宴请亲友。
此时宝钗忙着料理年事,又因天寒岁暮,未免悬念游子。
接着贾蕙几封安信,都是从旱路驿递来的,也只略述途次情形而已。到了除夕,荣宁两府自有种种典礼,新年上,家家灯彩、处处笙歌。贾政虽深厌浮华,因贾赦和贾蓉贾兰皆现居显职,应酬上未便过于简率,也须随众征歌,排日张宴,忙忙碌碌,转眼便到薛家请客之期。
那天,伙友们替薛蟠凑趣,公送一班小戏。宝钗宝琴前一天就回去住下,看着悬灯结彩。只兰香因身子已重,王夫人再三叮嘱,不令出门。薛家亲友不多,贾王两家之外,无非是薛蟠薛蝌的同官、同年,以及那些商号。贾府内眷,自邢王二夫人、尤氏、李纨暨胡氏梅氏都去了一日,探春湘云诸姐妹也在那里听戏。宝蟾穿上命服,学做庄重的样儿,居然周旋中礼。
见了宝钗宝琴,却分外谦谨,开口只称“姑奶奶”,不敢照姐妹称呼。那香菱生的哥儿,这两年本就归他照管,此后更做出十二分慈爱。虽然半真半假,也就算很难得的了。薛姨妈背地里向宝钗道:“幸亏依了你的主意,若不然又要闹得家翻宅乱,叫人笑话。”宝钗道:“他既要装做好人,妈妈别说破他,还要时常夸奖,引他从这条路走去。如今的人谁没有几分假?只要假的做到十足,也就是真的了。”那晚宝钗回去,邢岫烟又买了各样纱灯带去,挂在兰香房里,以取添丁佳兆。
紧接着便是上元灯节,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张灯家宴。
贾兰正随驾回城,梅氏带着贾权贾枢都在家里过节。贾赦因贾政屡次让爵,虽未得上头应允,心中也着实感愧,这回同邢夫人及贾琮夫妇也都来与宴。宴到半席,即放起新式烟火。那烟火放至空际,便撒出五色灯光,巨如满月,细若繁星,彩光四射,分外好看。又有五层盒子,内中一屉是海屋添筹,楼台人物做得十分精致,还有一双白鹤盘空飞舞。烟火盒子放罢,又听两个女先儿说了几套新书。在家宴中总算热闹,只因规矩拘束,姐妹们未免减了兴致。王夫人宝钗见全家团聚,只贾蕙奉差在外,引起牵挂心肠,稍觉美中不足。直到花朝过后,方接到贾蕙从越裳来信。提起舟程安稳,海不扬波,深得定风珠之力,王夫人宝钗这才放心。
其时,王夫人生日已近,贾兰再三向贾政进言,说道:“孙子备位政枢,若是过于简率,也招外人浮议,使孙辈置身无地。”又道:“太太操劳了一辈子,如今也七十岁了,就是稍为点缀点缀,似乎尚非过举。”贾政因他说得恳切,只可应允,却谆嘱不可铺张。刚好二月下旬,贾兰因在侍郎中资格最深,又推升都察院左都御史,正是锦上添花之事。
此时已有亲友们陆续送礼,李纨宝钗忙不开,约探春回来帮同料理;贾兰又约了贾蓉、贾蔷、贾蓝、贾菌四人在外面支应。恐亲友全来,起坐不便,议定自二月二十九日起至三月初五日止,分日宴请。在荣国府正厅上布置寿堂,那内外客厅以及荣桂堂、嘉荫堂、缀锦阁各处,分别官客堂客,各有接待。
二十九日请皇亲国戚,三十日请各郡王世袭,初一日请各官长诰命,初二日请远近亲友。到初三本日,凡有来的官客堂客,一律接待。初四初五两日,乃是近支亲族和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家宴,每日俱有戏场及百戏杂耍。东府尤氏婆媳和宝琴、岫烟、李纹、李绮,自二十九日起,便在大观园帮着李纨、宝钗、梅氏等款待外客,照料琐务。探春自从预备布置以及陪客收礼,都要照管,一直没有歇着,又拉着湘云帮忙,也累得人困马乏。
只惜春因辞聘在前,不愿出来露面。兰香因月分渐大,王夫人宝钗都不许他出房,仍在房中养息。收来各礼,凡是精巧工致的,俱在荣禧堂、荣桂堂两处陈列,余者由贾蓉等斟酌安排。
真是结彩连云,张灯成市;笙歌欢悦,罗绮缤纷。
到初三那天,宾客来的更多,荣宁街上车马喧阗,前车未行,后车已至。还有各郡王、世袭的执事舆仗,把一条街挤的没一点缝子。亏得周姑爷从提督衙门派来番役多名,随时指挥弹压,不致壅滞。贾政只推说身子不快,一应官客,均由贾兰贾蓉等陪同行礼、款待入席。就是那些堂客官眷,王夫人、李纨、宝钗等如何应酬得开?只有将各王太妃、王妃、公主、公侯诰命、一二品大员命妇让至荣禧堂安排戏筵,由王夫人率领李纨等亲自陪坐,邢夫人也帮着过来陪陪。其余诰命官眷,先至荣禧堂行礼,由尤氏探春等分让至园中各处坐席,也各有戏场点缀。此来彼去、东迎西送,连尤氏等要想抽空歇歇都不能够。那些跟来的人,另由家人媳妇们在别处款待。一时正客要走,又得有人传唤,以免耽误。所有家人媳妇们,先经李纨、宝钗、探春按名分派职掌:有的在帐房专管收礼登账、发给零钱;有的出入传宣、招呼来客;有的在客坐围屏后伺侯呼唤;有的传戏开席、安排茶点;有的接待随从人等;有的专管买办杂务。事有专责,却还整齐严肃,一直忙了五六天。
及至初四那天,是至亲近族的小宴。那贾氏近支宗族虽多,大半尚属寒微。有怕见场面不敢来的,也有妒忌心重不肯来的,还有衣饰寒俭想来不能来的。又有贾芹贾芸诸人,对不住荣宁两府,没脸再来、也是不来为妥。因此来者甚少,只有常来的那几家,如贾珠贾琼之母,贾蓝贾菌之妻,大家都是见熟的。
那几房的姑娘们也有十几个,喜鸾四姐儿此时已出了阁,也都来拜寿,见了探春湘云等,更觉亲热。
当下亲戚各家,如薛姨妈、李婶娘、王舅太太、梅亲家太太俱已到齐,王夫人和他们自各有一番周旋。薛姨妈道:“姨太太这两天可真闹乏了,咱们消消停停的乐一天罢。”王夫人道:“他们小姐妹们真受累,我倒还好。听说新大奶奶有了喜,姨太太又该请客了。”薛姨妈正要答话,只听王舅太太说道:“姑太太大喜!咱们好久没见,你气色比先更好了,只看得五十来岁似的,那里像七十岁的人呢!”王夫人道:“我从先也是七病八痛的,自从吃了宝玉的丹药,什么病也没发。可也禁不得烦心,蕙儿走的那几天,我着了点急,也不舒服好两天哪。”
李婶娘道:“是人都听说有神仙,谁也没瞧见过。太太眼看着儿子成了神仙,两个孙子又占了人间的富贵,这是几辈子修来的!”梅夫人道:“姻伯母只管享福才是。像您这样还要烦心,我们又该怎么样呢?”此时,台上正演的是《郭汾阳上寿》薛姨妈笑道:“这也说不定。你看郭汾阳那么大福气,家里公主驸马一拌嘴,也就抓了瞎了。什么人能不操心?”李婶娘道:“我听说宝哥儿要回来上寿,到底有这句话没有?”王夫人道:“话是有的,那会有这宗事呢?”
正说着,吴新登慌慌张张走进来,回道:“外头有个道士,说是会变戏法儿,来给太太上寿。奴才拦他拦不住,已经闯进来了。”话犹未了,那个道士已站在戏台前,约略有二十多岁,穿着秋香色的道袍,貌既不扬,衣履也甚垢敝。一见王夫人,便磕下头去,口中说道:“太太大庆!方外无可孝敬,想出个小戏法,请天上麻姑和众仙女同来歌舞献寿,愿太太福寿无量!”王夫人见他突如其来,莫知来历,只得谦让道:“多承厚意,如何敢当?”一面忙叫贾蓉进来陪他。贾蓉让那道士另席坐下,先问法号,那道士只回答“碧落”二字,又问在那个道观,道士答道在“赤霞宫”。贾蓉并不理会,却是宝钗湘云仿佛听“赤霞宫”三字,连忙回头看那道士。见他邋里邋遢,比清虚观剪蜡花的小道士还要寒碜,一点也不像宝玉,倒疑惑自己是听错了。贾蓉又问道士需备何物,道士道:“只要炉香、杯水,余者一概不需。”王夫人忙吩咐止戏,大家肃静,看他演何戏法。
一时小厮们移过檀几,几上放着香炉一座、清水一杯。那道士口中念念有词,炉内沉香即时自热,又取杯水吞了一口,向台上喷去,好象一条白龙飞过,化成一片银光。只见一个玉颜鸟爪的麻姑,穿着紫霞仙帔、碧晕仙衣,袅袅婷婷立在戏台之上。后面跟着十二个仙女,分为两排,一个个都有沉鱼落雁之容,抱月飘烟之态,同时向王夫人裣衽下拜。麻姑拜罢起来,扔起碧绡巾,变成一只青鸟,又从袖中取出一盘蟠桃,鲜红可爱,放在青鸟背上。那青鸟便向寿堂正面飞来,一眨眼间,那盘蟠桃已放在正面紫檀长案之上。看着青鸟振翅飞回,到了麻姑手里,仍化作碧绡巾,笼在袖中。少时,又向空中招手,飞下一只白鹤,鹤背上驮着玉杯。麻姑取出袖中金壶,斟满了百花仙酿,指引那鹤飞向王夫人面前劝饮。王夫人先不敢喝,那鹤只是不走,不得已举杯干了,顿觉满口芬芳,精神倍长。随后又飞下几只白鹤,照样驮着玉杯,麻姑逐一斟满,指引他飞向薛姨妈、李婶娘几位年高的面前。他们见王夫人先喝了,也都举杯喝尽,那一群鹤飞回台上,麻姑举手一挥,顿时不见。
又歇了一会儿,麻姑引着那十二个仙舞将起来,口中还唱着歌曲,抑扬应节,声声清脆,如鸾吟凤翙,不同凡调。先是雁舞,次是鹤舞,最后是撒花之舞。那花儿五光十色,灿如彩霞,撒到台上随即隐灭。少时,舞酣歌紧,一片光彩迷离,瞧不见霞帔云裳的影子。
大家正看得出神,只听那道士唱道:
刚刚是庆金萱高堂万春,又恰遇艳阳辰。望朱门,祥光一道氤氲。只见那连枝蕙、秀根兰,回翔凤津;又谁知有星官省觐来频?借玉醴,献慈亲;舞青禽,还与彤帏厮近。况歌钟列锦茵,梦回时,更准备珠幢暗引。算如今,黄冠犹是彩衣人。
唱时声调低昂,字字明晰。座中王夫人和薛姨妈等并未听懂,宝钗湘云从曲词仔细寻绎,早已猜出了八九分,却不便说破。
又听那麻姑唱道:
斑筠影,罗屏认;啼鹃泪,空帘莹。前因远,说假还真,双飞返,绣陌生尘。愿慈庥永甄。眼前怜娶年时雏燕依人。
宝钗湘云只听得前四句,心中便已了然,彼此瞅着对笑。
探春见那道士来得离奇,他们笑得更奇,再仔细看那麻姑面庞,七八分颇像黛玉。他本是绝顶聪明的人,岂有不猜透的?也只佯做不懂。
又听得那道士和麻姑合唱道:
玉河滨,碧霄清露点绡巾,凤骖过处千花润。喜归来辽鹤,未换铜驼,坊巷春风重认。缀锦诗痕、沁芳画境、流波还到旧琼津。赚北堂欢笑,舞霓裳曲谱翻新。仙羽飞回、蟠桃劝醉、华筵燕喜、簪舄盛如云。红帘近,问尊前谁识弄珠人?
唱到末一句,宝钗、探春、湘云瞧瞧那道士,又瞧瞧麻姑,向他们点头微笑。那道士、麻姑只作不曾看见,仍旧唱他的曲子。
紧跟着又合唱尾声,唱的是:
华胥旧梦应难讯,喜花底长留锦样春,愁则愁红烛当筵欲别人。
唱完了这段,麻姑带着十二个仙女,又朝着王夫人盈盈下拜,王夫人忙要还礼,那道士笑道:“太太还和他们客气么?”
踌躇间,麻姑和众仙女已拜罢起来。王夫人凝神一看,那麻姑宛然黛玉,前一排六个仙女,个个脸熟,原来便是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不觉吃了一惊,忙唤道:“大姑娘,你”刚说到“你”字,那台上麻姑、仙女登时俱隐,踪影全无。再看那道士,也不知何时去了,坐处炉香犹袅。
探春瞧那檀几上似有纸张,连忙抢过一看,却是留下一张冰绡笺,似丝似楮,不知什么制成的。那上头写了一首绝句,是:宝瑟生尘又几秋,玉台愁说旧风流来时鹤背天风紧,也似当年茂苑游。
探春只当是游仙诗,拿给宝钗湘云同看。湘云念了一遍,笑道:“这上头分明嵌着‘宝玉来也’四个字,他还怕咱们看不透!我听他唱那段《锦缠道》,早就明白了。”宝琴道:“他们何必这样藏头露尾的?就现出本相来,又怕什么?谁能把他们留下来呢?”邢岫烟道:“这就是‘真人不露相’那句话了。”
王夫人见大家抢着看那纸条,忙要过来看,也念了一遍,笑道:“这不是宝玉写的么?他说要回来,倒真回来了。好容易来了一趟,为什么弄这些把戏?娘儿们也没得好生说说话儿,还是跟没来一样。”说到此,眼泪汪汪的,不能再说下去。李婶娘劝慰道:“这就看出哥儿的孝心,做了神仙,还忘不了父母。我们隔壁华家那孩了,到了外洋,沾了坏习气,写信回来,管父亲叫‘仁兄’、母亲叫作‘仁嫂’,把他母亲气得要死。
那种儿子活在世上,倒不如没有的干净。”梅夫人道:“我们老爷可是老翰林,未免迂点,最恨的这些事。说是拿了许多钱送出去玩,简直就是送掉一个孩子!至少也要各人干各人的去,丢下父母不管,你若饿死了是活该,他还乐他的呢。”王夫人道:“我们老爷气起来,恨不能把宝玉活活打死,骂起来也口不择言,把弑父弑君都加在他的头上。弑父弑君的尽有,咱们这样人家的子弟,何至于学那些枭獍呢?”大家议论一回。天色已晚,摆上晚席,重整戏文。李纨宝钗揣知王夫人心中难过,特为拣些热闹有趣的戏演了几出。薛姨妈、李婶娘也将贾兰贾蕙少年得意,家道复兴,以及作善降祥、子孙逢吉等语,哄着王夫人喜欢,才把想宝玉的心事岔了过去。
次日,是阖府大小人等凑的公宴,并无外客,王夫人倒舒服享受了一日。这几天宝琴在宝钗处住下,纹绮姐妹随李纨住在稻香村,探春和喜鸾四姐儿都说得来,便留他们在秋爽斋同住,大观园中顿觉热闹。
过了初五,宝琴和李纹李绮因家中有事,都要回去,探春留他们不住,便向喜鸾四姐儿道:“园子里花儿都开了,这几天大家都忙着,没工夫逛逛,你们也难得来的,索性多住几天,逛了园子再去罢。”喜鸾等正要联络探春,自是愿意。探春同他们到园中各处都逛了一逛。那天想起稻香村一带杏花此时开得正好,要同去看看,又打发人去请湘云宝钗。湘云回说有事不能来,宝钗答应准来,等了许久,也未见来到。探春道:“二嫂子向来周到,就是临时去不了也该回复咱们一声,别是有什么特别的事罢?”喜鸾道:“也许事情挤住了走不开。你想闹了这些天,那一堆乱摊子都得他收拾。保不定那里冒出一股子要开发的。把他正经事办了,才能来呢。”四姐儿道:“我还没到过宝二嫂子那里,咱们先去寻他,坐一会再去看花也还不晚。”探春道:“这么好的天气,多走走也好,我也要看看那院里的海棠呢。”当下便同喜鸾四姐儿往去。
先至海棠树下,见那花儿正在半开,可惜这年赶上歇枝,开得稀稀拉拉的,未免减兴。转身进了抱厦,却见一个老婆子倚廊柱站着,连哭带数不知说些什么。宝钗在屋内正和秋纹莺儿嘁嘁喳喳的说话,见探春等走进,便将话截祝探春料知有事,问道:“二嫂子,你怎么不去看花?忙什么呢?”宝钗道:“又是你二哥哥做的事,顾前不顾后的,叫我怎么对付?”探春道:“到底是怎么一件事?说出来也好想个正经主意。”宝钗道:“那回到太虚幻境,颦儿叫我把春燕五儿要了回来,将来还服侍你二哥哥去。我照他的话办了,这两天太忙,也没得考查他们,谁知道两个人都丢了。大门上并没见他们出去,那颦儿的鹦哥也不知去向,这不是他们干的么?如今春燕的妈哭吵着不依,柳嫂子还不知出什么故事,你说可怎么办呢?”探春道:“这有什么为难的?他女儿又不是三岁两岁的小孩子,若不是自己愿意,谁能拐了他去?你有的是寻梦香,把那两个婆子带到太虚幻境,让他女儿自己和他说去。他见了女儿,自然不能再说歪话。若在这府里,他敢出来借端讹诈,都交给我了。”宝钗笑道:“真是我被他闹糊涂了,一时没想到。也只有你辖得住他们,别人谁办得了?”探春道:“我本来一两天要家去的,既有这桩事,等你办妥了再走。此刻且去看花,没什么不了的事。”宝钗便把莺儿叫来告知此意,叫他先和那两个去说,探春又加了几句严重的话,不许他们借端胡闹。说完了,就拉着宝钗,招呼了喜鸾四姐儿,同向稻香村而来。
行至稻田一带,见杏花已盛开将残,地下落了许多花瓣。
喜鸾道:“咱们来晚了,若在头几天,还要好呢。”四姐儿道:“花儿最好是才开的时候,一开足了,颜色就淡了,也如同老了一样。”探春对宝钗道:“那年咱们起‘杏花社’,你正要达月,蕙哥儿还没生呢。一晃儿就是十好几年,哥儿都做了天使啦,咱们焉得不老?”宝钗道:“你若怕老,找你二哥哥去,管保准有办法。”探春道:“老有什么可怕的?人家等不到老的还多得很!只要不白过了一辈子就得了。”大家说笑,一面走进了篱门。
李纨正看着小丫头们扫花,忙转身来迎,笑道:“今儿来了这许多佳客,真想不到的,怎么单没有云妹妹?”探春道:“我邀过他,只说是有事,他可有什么事呢?”宝钗道:“刚才我碰见两个老婆子,说是忠靖侯史府打发来的。也许他叔叔回京来了。”探春道:“他叔叔正在京里,前儿还来给太太拜寿。只他婶娘没有来,这么近的亲戚,似乎说不过去。”宝钗道:“他婶娘那脾气,又冷又啬刻,和谁也亲热不了。老太太在着,他只来过一两趟,什么生日、喜事,都是礼到人不到的,如今更不用说了。”喜鸾四姐儿问起梅氏,李纨道:“他又有了身子,也三个月了。这回太太生日我叫他不用出去,省得累着又是事。他说又不是头生,月分又浅,怕什么呢。这几天到底累着了,有些胎动不安。我刚才瞧瞧他,叫他只在房里养息,过天再见姑奶奶罢。”探春道:“若不大好,还是请大夫来看看,别大意了。”李纨道:“大夫请了,还没来。”大家又谈了一回闲话,素云回道:“王太医来了,在外书房候着。”李纨忙道:“快请。”探春宝钗等见李纨有事,便说道:“大嫂子见了小兰大奶奶,替我们说声,劝他好生养息。你有事,也不用送我们。”说着便一同走了。探春又邀宝钗同至秋爽斋坐坐,刚走过柳堤,却遇见秋纹来寻宝钗。不知又为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7:46

第五十五回 使重洋父授定风珠 伤末路妾泣投泥玉

话说王太医随同贾蕙走进新房,王夫人、宝钗、邢岫烟都在兰香炕前说话,王太医忙即上前见礼。他一向久在门下,并且年齿已高,内眷们自无须回避,只兰香躲在红罗帐内。帐前设了紫檀螺钿几杌,掌珠将小绣枕放在几上,引兰香玉腕从帐中伸出。王太医斜欠着身子坐在杌子上,屏息静心,仔细诊脉。
诊了好一会工夫,先诊右脉,又换左脉。诊毕,含笑站起,向王夫人道:“老太太大喜。晚生看少太太的脉,六脉皆洪,一定是喜兆,不用多吃药。晚生下去开个安胎补中的方子,吃一两贴也就好了。”王夫人笑道:“一定是喜啊?别看错了,叫我这小孙子揪你的胡须。”王太医陪笑道:“不敢,不敢,决定不会错的。”说着,便同贾蕙出来,仍至外书房就坐,蘸笔沉思,开出一个方剂。贾蕙接过,看是:少太太方。症现胃纳减少、动即呕吐、行动头晕,据述月事两月未至,按脉左右六脉洪大。确系喜征。理宜安胎补中为主,拟方仍候酌裁。
北沙参一钱五西洋参一钱酒当归一钱五川芎一钱五兔丝子一钱酒泡于潜术八分杭白芍一钱川贝一钱去心为末生黄芪八分炒枳壳五分厚朴花一钱甘草五分末后还写着“各包各号,清水煎服”。贾蕙看了,道:“他这两天还有些口渴恶饮,用什么代茶相宜?”王太医道:“只用西洋参尾,略煎代茶好了。”一面起立道:“晚生告假。”
贾蕙送他出去,然后拿药方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看过,交给宝钗,打发小厮们去抓药。那晚上兰香服下,果然见轻,服了两贴,渐渐平复,王夫人宝钗皆甚欢喜。
过几天,贾蕙得到翰林院的知会,因他馆课屡次考列第一,由掌院保送武英殿,派充纂修。武英殿也算内廷差使,专管纂辑官书。总裁中也有吴尚书、江阁学,此时正在编辑历朝会要。
贾蕙从那天起,也须间日进内赶编功课,有时将功课带回修订。
一日,刚从武英殿回来,林之孝拿着贾兰家信呈上,回道:“这是小兰大爷从海淀专人飞马送回来的。”贾蕙不知是何要事,忙即展开一看,那信上写道:本日请简册封越裳,吾弟蒙简正使,仲楫为副。启节甚促,亟望筹备,并禀祖庭。密之。
兄兰手草
贾蕙接了此信,顿觉彷徨无措,连忙持至内书房,呈与贾政阅看。贾政阅毕,瞅着贾蕙道:“这也是难得碰到的机会,上头有意造就人才,所以叫你们出去历练,你别当做苦差。要知道少年新进先得从吃苦做起,‘使于四方,不辱君命’,岂是容易的事吗?”贾蕙要说什么,也不敢说,只答应几声“是“,随后又进去回王夫人。王夫人宝钗正在新房里坐着,一听这话都吓呆了。王夫人道:“这么大的孩子家门口还没有离过,如何走这么远路?旨意一下来,又不能推辞,这可怎么好呢?”
宝钗道:“从前听琴妹妹说过,海船上碰着飓风就没了命了。凡是册封天使,都要带寿材出去,万一船坏了,只可躺在棺材里听他飘去。我们孩子怎么往那里送呢?这不是坑人么?”大家正在焦思无策,到底兰香是天女转世,聪慧过人,说道:“这是大喜的事,太太奶奶何必那么发愁?历来派过多少回天使,轻易也没出过事。如今国运正在中兴,依我看,此行必定平安顺利,太太奶奶尽管放心罢。”王夫人宝钗听他所说确有至理,倒也宽解了几分。
次日,贾蕙赶到海淀见着贾兰,方知此中原委。原来,越裳国王薨逝,新君嗣位,照例由礼部题请册封。那正副使向来俱由翰林科道及部曹中选派,皇上要选新科人才出去历练,当时下了旨意,派贾蕙充册封正使,那副使汪船,便是新科榜眼,俱赏给一品麒麟章服。这旨意下来,贾蕙、汪船忙即入朝谢恩,皇上召见训勉一番。随向礼部领取封册赉品,好在贾蕙本是礼部人员,部中都是熟识的,自有照应。一面又要向各师门、亲友辞行,又有许多亲友替他设饯。
忙中易过,渐近行期。宝钗因贾蕙从未离过膝下,海程风险,始终放心不下。那天晚上倚枕筹思,翻来覆去睡不安贴。
陡然转了一念,元神出窍,直到太虚幻境来寻宝玉黛玉。
进了赤霞宫,不暇去见贾母,便径向留春院而来。晴雯迎面遇见,不免诧异,道:“宝二奶奶有什么要紧事?慌慌张张的赶了来,也不先给我们一个信儿。”宝钗道:“二爷和林奶奶在屋里么?”晴雯道:“林奶奶在家,就请里屋坐罢。”宝钗进屋,见黛玉一个人在那里填琴谱,忙叫道:“妹妹,你想得到我这会儿赶了来么?”黛玉道:“这真是想不到的,姐姐有什么事么?”宝钗就在琴桌旁坐下,咳了一声道:“在世上一天就有一天的烦恼,蕙儿好好的当个翰林,偏又派他去册封越裳。这么远的路,又隔着海,怎么能放心呢?听人说有个天妃也姓林,只要得他的保佑,海船上就不怕了。你可认得他?有什么路子才托得到?”黛玉道:“我不但没见过天妃,也没听人说过,咱们问问他罢,他的道道儿多着呢。”宝钗道:“他在那里?”黛玉道:“此刻多半在老太太上头,我打发人就找他去。”说罢,便叫紫鹃去请二爷,紫鹃答应了出去。
等一会儿,便听见宝玉和紫鹃一路说话进来,向宝钗道:“我就知道姐姐要来了。”黛玉笑道:“你既知道,我们就不用说了,到底姐姐是为什么来的?”宝玉从怀中掏出一个锦匣放在桌上道:“就为的这件东西。”黛玉抢过去要打开先看,宝玉连忙拦住,道:“你忙什么?且让宝姐姐把他的来意说了,看我猜的对不对。”宝钗道:“就是为蕙儿去册封越裳,海路上不大放心。他们都说有个天妃专保佑海船行旅,你可以托托他么?”宝玉笑道:“放着家堂佛,倒去远烧香。你只求求我就得了。”黛玉笑道:“你有什么本领吹这们大气?别吹瘪了。”
宝玉道:“你先看看我的法宝。”说着,便把锦匣打开,内有金托子,托着一颗杏子大的明珠,光耀夺目。钗黛二人知是珍品,却不知何用,宝玉随手递与宝钗道:“这叫做‘定风珠姐姐带回去交与蕙儿,叫他紧紧随身带着,管保风平浪静、一无惊恐,比天妃还靠得祝等他事竣回朝,可记着把珠子送回来,别忘了。”宝钗答应了,忙即接过锦匣揣在身上。黛玉道:“姐姐,你此刻可以放心了,刚才我见你神魂不定,什么话都听不进去,如今有了‘定心丸’,且消停一会,咱们说说话儿。”宝钗道:“妹妹,你不知道,我疚心了多少天啦。眼看着行期一天一天的近了,上头还只管催,简直是要我的命。索性这条命不要了,到了这里倒舒服,又没有那福气。”黛玉道:“这点大的孩子,穿了一品服色,你瞧着还不乐么?”宝钗道:“那也是一时的虚荣,当得什么?”
正说着话,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给宝钗请安,一个个花枝招展,围成个肉屏风似的。宝钗看着他们,笑道:“若是那五个也来了,这屋里还站不下呢。”麝月道:“那天晚上,秋纹到了潇湘馆,我没空和他说话,他别又背地里骂我罢?”宝钗道:“他倒没骂你,只纳闷分明瞧见你们,怎么一进屋子便都不见了。”芳官道:“我听说春燕五儿都拨到,他们几时才能来?我怪想他们的。”宝钗道:“你要想他们,回了二爷,把他们接来就得啦,那有什么难处?”
麝月等退下。
宝钗问黛玉道:“妹妹填什么谱儿?”黛玉道:“我想另谱个‘猗兰操’,还没有填完,改天再给你看。你们近来有什么好玩的?”宝钗道:“上月三妹妹回来,玩了两天,还在凸碧山庄登高联句,也没有什么好句子。”宝玉便要那诗看,宝钗道:“原稿在云儿那里呢。一首长古风,谁能记得?只记了几句,什么‘遥天一雁澹无影,近水万芦寒有声’,还有‘园林如梦酒人在,天地一笑斜阳明’,这几句还算好的。”黛玉道:“这句‘天地一笑斜阳明’倒觉得新奇可喜,只怕又是蘅芜君的。”宝钗笑道:“你猜错了,是琴妹妹做的。”黛玉道:“不是大薛,也是小薛。你们都在得意的时候,怎也有这种伤感?”宝钗道:“咱们从前起社做诗,多么热闹,如今只剩那几个人,又轻易不到一块儿,怎能没有伤感呢?”又谈了一会,宝钗便要回去,宝玉道:“人家出这么大力,你一拿到手就要赶回去,也不怕人寒心?”宝钗道:“那是我一个人的事么?你做老子的还不该出点力?”黛玉道:“姐姐还没见老太太呢,怎好就回去?”宝钗道:“只顾说话,倒忘了给老太太请安,咱们就上去罢。”黛玉笑道:“咱们说了这半天的话,老太太早已歇着了,还等着你么?”宝钗没法,只可住下。
次日起来梳洗完了,同宝黛上去见贾母。贾母问些家事,闻知贾蕙奉使册封,尚不甚在意,倒是听说蕙哥儿媳妇有了身子,不觉笑逐颜开道:“你也要做奶奶了!我的元孙都还没见着,那兰哥儿的小子如今有多大了?又添了没有?”宝钗道:“大的今年十五岁,也定了亲,在学里学着做文章呢。大前年又添了一个小子,算是四岁了。”贾母问道:“定的是那一家?”宝钗道:“就是杨学士的姑娘。因为和兰儿同年,又是至好,当面说定的。”贾母笑道:“我说你和珠儿媳妇都是有造化的,到底不错。”宝钗道:“这都是靠着老太太的福庇,谁有老太太福气大呢!”一时凤姐从廊外进来,一见宝钗,笑道:“昨儿晚上,紫鹃那丫头鬼鬼祟祟的把宝兄弟捉了回去,就猜定是你来了,这卦又叫我算着。”宝钗道:“夜里就要上来的,打听老太太歇着,没敢惊动。要知道凤姐姐还没睡,我就闹你去了。”凤姐道:“那可担不起。你就去了,我也把你关在门外头,省得人家怨我。”说着,又瞅宝玉道:“你说对不对?”
黛玉因宝钗再三切托,向贾母说早些放他回去,便说道:“宝姐姐因为蕙哥儿这两天动身,他就要家去呢。”贾母道:“刚来了怎么就走?陪我玩一天,晚上再回去罢。”宝钗只得答应。
贾母高兴,叫凤姐吩咐大厨房预备些吃食,又把迎春、香菱、尤氏姐妹都请来,在园中延青阁聚了一天。那里眼界最宽,连园子外的山色溪光都看到了。宝钗初次到此,和香菱靠着七字短墙,看看远景,笑道:“这是天然的一幅仙山楼阁。我若在这里住长了,搬到这阁里来住,比蘅香苑强多了。”香菱道:“姑娘若来,我就搬来陪你。”凤姐笑道:“人家有人陪,要你硬贴上算那棵葱呢?”黛玉笑道:“姐姐若住在这里,一天上下几次就够你累的了。”鸳鸯道:“饭摆齐了,老太太等着呢。”这才一同入席。贾母也喜欢那里豁亮,吃了饭,即在阁内歇了一觉,又斗了一回纸牌,说道:“这里斗牌真好,没那些树枝儿晃眼。”凤姐笑道:“老太太喜欢这里,我陪你老人家搬来住,他们都是白说说。”贾母笑道:“搬到这里来我倒愿意,只是累他们娇滴滴的身子一天跑几趟山路,再带??你这猴儿,北风一起来,把猴毛都吹掉了呢。”说得众人都笑了。
晚上大家陪贾母回至上房,又闲谈了一会,宝钗便向贾母告辞,黛玉打发麝月送他回去。宝钗道:“我走熟了的,还用送么?”
宝玉道:“他要去看秋纹碧痕,说说他们的梯己话,让他走一趟罢。”
次日宝钗在醒来,摸着怀里果有一个锦匣,将那定风珠取出,与莺儿同看,迎着日光,更显得宝光璀璨。等一会,至王夫人处请安,趁便将此事回明,并将那珠子也给王夫人看了。王夫人不由得念了一声佛,道:“我这颗心悬了好些日子,此刻才落在腔子里了。”李纨也在王夫人处,说道:“这么大的珠子,我还没见过呢。若在世上,真是无价之宝。”又道:“前几天兰儿说起,乌斯藏番僧进贡的有一种右旋白螺,专能镇压风浪,他正托人去寻问,如果尚在内府,可以奏请给天使带去。如今有了这珠子,比那白螺又强了。”等贾蕙请训下来,宝钗便将此珠交给他,并说明来历,切嘱其紧紧随身,不可失落。贾蕙想起父亲如此爱护,却不曾一日尽孝,不禁泪流满面。
第二天便是启行吉期。贾蕙拜别宗祠并家中尊长,王夫人、宝钗看他远涉重洋,自是难分难舍,含泪叮嘱了好些话。贾正只勉励他努力报国,勿以家事为念。贾蓉贾蓝诸人都送至皇华驿,看着贾蕙和江副使带同文武随员等由此登程,水陆长行而去。那随带武弁中另有两个人,一个是焦大的次子焦义,在贾珍标下也保了守备,宝钗因他忠勇可靠,特命贾蕙带在身边,以防不虞。那一个更是想不到的,便是那醉金刚倪二,此时也得了五品军功。他自己求长兴向探春回道:“沐恩一向没得报效贾府,万分抱疚。如今听说贾状元要出远差,情愿保他前去,尽力报效,好将功折罪。”探春见他出于至诚,便和宝钗说了,也将倪二带去。这本来都是闲文,却不料贾蕙此行倒真个得到他们之力,后文再表。
却说贾蕙起身之后,宝钗不免时常悬念,又因兰香初次怀妊,也要留心调护。那天往新房去看兰香,见他胎气充足,身子平安,当此新婚远别,尚无世俗儿女之态,心中暗自欣慰。
回至园中,见天上yin云密布,渐有雪花飘舞,霎时间山子石上,已糁了一层浅白。拥炉独坐,意绪无聊,便打发婆子们分头去请李纨湘云,来此作暖寒之饮;一面叫五儿传话给柳嫂子,预备十二个碟子、一个火锅,另开了一坛竹叶青陈酒;又看着碧痕春燕将那两盆朱砂梅、一盆大蜡梅都浇了水,挪在向阳之处。
此时深冬天气,日短夜长。将近上灯,李纨湘云先后来了。
李纨披的是玫瑰紫哆呢斗篷,湘云穿的是墨金色海虎绒氅衣,都戴着观音兜。宝钗迎出去,和他们在抱厦上看了一回雪景。
那雪片堆在海棠树上,正似朵朵瑶花,回廊边两棵老芭蕉尚有两三叶残绿,也一半被雪掩了。湘云看着那芭蕉,说道:“人家说雪里芭蕉是不会有的,这不是真正雪蕉么?咱们北方的芭蕉尚且经冬,在南方更不希罕了。”李纨道:“我前两年在九江,衙门里就有好些老芭蕉,冬天还是碧绿的,只可惜南方不大见雪。”宝钗道:“古人的话不尽可信,即如‘薄柳早衰’是寻常成语,可是杨柳的叶子倒落得最后。你看西边那棵柳树,这时候还带着绿叶呢。”湘云道:“这园子得了雪,显着幽静得多。若在那小琼华涵万阁上,凭栏赏雪,那才真是琼楼玉宇哪。”宝钗道:“我前几天为蕙儿的事,别提有多么心烦了,到那里见着颦儿,正在一勾一抹的填琴谱呢。心里想,彼此一样的人,只为世上的事拨不开,就有许多烦恼,倒是他们一脚走开的舒服了。”李纨道:“在世上就没个清净,越是得意越多烦恼。那几年遇着下雪,大家起社做诗,多么有趣!如今看着小子们功名成了,在别人总估量着咱们怎么乐呢,那知道咱们的苦处?要想寻头几年那点乐趣也没有了。”湘云道:“我每次到了太虚幻境就不想回来,偏又把他寻着了,若赖在那里,未免惹人讪笑。又想人生在世,该吃多少粥饭都有定数的,索性吃完了再走。我若真不回来,你们更要冷清了。”
一时秋纹回道:“酒菜摆齐。”宝钗便让李纨湘云进屋,随意就坐,虽没有几个人在席上,把盏谈笑,也觉一室春融。
湘云想起探春来,笑道:“三丫头常说要大家聚聚,这一向又没空回来。我就不信,他在家里看家、抱孩子,难道会比这里舒服么?”宝钗道:“他也有他的苦处,我比方他就像一个外衙门的老夫子,件件事都得拿主意,又没个帮忙代馆的,怎么走得开呢?”李纨道:“你们也别笑他,近来京城里盗风除净,差不多夜不闭户,不是他;那办得到?”宝钗道:“大家有空多聚聚,没空少聚聚,这也没什么关系。倒是明年三月里,太太的七旬整寿,总要想法子热闹热闹。依老爷的意思,一点也不要举动,太违俗了,人家也要议论呢。”湘云道:“前年你们老爷七旬大庆,也不设席,也不收礼。外头议论不说是谦德,倒说是矫情。人生七十古来稀,怎么不该举动?不是我批评你们老爷,也太迂执了。”李纨道:“蕙哥儿那时候赶得回来么?”宝钗道:“只怕赶不及。这里去还有一半旱路,至快来回也得半年。能够赶上四月里散馆考差,就算顺当的了。”那晚上三个人谈谈说说,饮至二鼓方罢。李纨冒雪回去,湘云便在宝钗处住下,直谈了一夜。
次日起来,雪已晴了,檐瓦树梢积白未化,映着朝阳,分外晶洁。湘云道:“咱们收拾完了,往凸碧山庄去看雪罢。那里不但看全园的景,远看还望见西山,到下午只怕就化尽了。”
宝钗道:“那里又高又敞,看是得看,只是太冷。”湘云道:“多穿点怕什么呢?”少时妆罢添衣,便带了莺儿翠缕,走过沁芳闸,取路向土山上去。那路旁墁的石子全被积雪遮了,只剩中间方砖窄路却还好走。
正走着,翠缕见山石窟窿里拖出一根红绳,指给莺儿看道:“莺儿姐姐,你瞧那是什么?”莺儿向前捡起,原来是朱红子线打的锁练,拴着一块美玉,宛然就和宝玉落草时带来的那一块分亳无异,不禁“嗳哟”一声,道:“这不是二爷那块玉么?怎么会丢在这里?”湘云接过一看,不但形式大小相同,那上头镌的八个字也是一样的!笑向宝钗道:“那年先丢了玉,二哥哥随后就走了,如今找着玉,他还要回来呢。”宝钗道:“那有这种事?我在太虚幻境亲眼见他还好好的带着,如何会丢在家里?”说着,忙从湘云手中取过。乍一看,果然就是那块,不觉呆了。又反复细看了一番,才看出是假的,笑道:“别的都对,就是宝光没有那么透明,颜色也比那个浅,是谁仿造的呢?”莺儿道:“那回老太太出赏格找玉,有个人造假的来骗钱,还是二爷自己看出来的,许就是那块假玉罢?”宝钗道:“那块玉当时就还给他,并没留下,谁把他又送进来呢?”
湘云记起北静王曾经仿造一块,给宝玉带回来玩的,便告与宝钗。宝钗道:“这倒像的,就看这玉质和刻工,平常人家也做不出来,多半是北静王府才肯这么细做。”湘云道:“就算是那块,怎么隔这些年忽然出现?那回重修这园子,各处都翻腾过,何以留到如今?这里头也有可疑。”宝钗道:“管他那些呢,咱们带回去做个玩意也好。”湘云笑道:“你眼看就要抱孙,留着给小哥儿带罢,也算是祖传之宝。”莺儿笑道:“姑娘见过真的,拿那个仔细比较,自然分出真假。如今真的不在世上,就这个假的传了下去,传得久了,假的也当成真的了。”翠缕道:“我们姑娘说的,是个东西,都有yin阳,yin阳就是公母。那一块算公的,这一块算母的罢。”说得众人都笑了。宝钗见那玉上沾了许多泥垢,叫莺儿用绸手绢蘸着雪水都擦干净了,然后自己揣在身上,又吩咐莺儿翠缕不要张扬出去,省得外人误会,又生出种种谣言。
究竟这块玉是从那里来的,宝钗也断不透,说起来却有一段故事在内。原来,那年宝玉从北静王府领宴回来,将北静王仿造的玉呈贾母看过,因贾母说道“别把真的混了”,所以当时带回园中,便交袭人提另收起。宝玉向来疏阔,无论什么贵重东西都不在心上,只凭袭人放在闲箱子里,也从未查问。直至袭人遣嫁,此玉也随他出去,到了蒋玉函家中。有时袭人检箱子,无意中看见,拿出来把玩一番。想起宝玉平时相待的好处,不免对玉落泪,却瞒住了蒋玉函。那几年家境贫困,几至断炊,始终没把此玉卖掉。这回重进,又将玉带回。有一天,受了秋纹碧痕的闲气,又见春燕五儿进来地位都在自己之上,心中万分难过。思前想后,总为自己错走一步,对不住宝玉,才受这个罪,更觉又惭又悔。因此拿着这块假玉,到山背后僻静地方,数说一回又啼哭一回,哭到伤心,一时晕倒,到醒来丢了此玉,遍寻不见。随后又几次来寻,总没有寻着,心头胡想:别是宝玉怪着我,把玉收了去了?却不料只丢在山坳石罅,倒被宝钗检了回去。后来影影绰绰的听丫头们说起此事,袭人正在倒霉的时候,怕人指他偷玉,那里还敢答碴?所以,这块假宝玉出了荣国府又进了荣国府,此中原委始终没人知道。这也不在话下。
如今且说宝钗湘云带同莺儿翠缕,从那条砖路曲折上去,残雪未化,尚不觉沾滑。一时到了凸碧山庄,同在敞厅下坐憩。
大家也走得乏了,喘息微微,良久方定。此时北风吹面,肌粟生寒,看下去却是奇景。只见园中万树以及楼台殿阁,都似雕琼斫玉的一般,朝阳闪光,微带金色。山上翠柏苍松,更堆着一团一团的白玉,连蜂腰桥的朱栏,也被雪遮了一半,那一半还是红的。湘云道:“这就是神仙世界。可惜世人不会领略,偏要从热闹场中讨生活,真是神仙不做做罪人。”宝钗道:“‘苦乐’二字没有定观,全是从各人心上分的。他们见得那么着才乐,看着我们到这冷地方来挨冻,瞧那不相干的雪,倒是苦境了。”湘云道:“你看那西山都变成了玉山了,想来群玉山头也不过如此。”宝钗回过头,看那一带远山含着烟霭,果然是蒙蒙一白,上浮天际,都似粉玉装成,笑道:‘西山晴雪‘是京师八景之一,这‘晴’字真下得恰当!咱们那回来,正在雪中,都被云彩遮了,那看得到他的好处?”湘云道:“那回在这里联句,姐妹们也还热闹,如今只剩咱们两个人了,那有第三个闲人肯冒冷来这里寻乐?”宝钗道:“两个人也一样玩,必定有多少人才乐么?就把他们都邀了来,也像那回大家联句,又要想起从前芦雪亭如何赏梅花,如何吃鹿肉,添了许多伤感。人心那有个知足呢?”
正说着,只见左边山径里,一个披猩猩毡斗篷的缓步上来,后面跟着一个丫头。正在背yin处,又被斗篷遮住脸,瞧不出是谁。宝钗笑道:“你说没有第三个人肯来,那不是一个人么?”
湘云道:“是谁呢?我倒要看看。”便拉宝钗一路迎过去,及至走近,方看出是惜春和入画。惜春一见湘云,便笑道:“你们真高兴,赏了一晚上的雪还不够,一大早又赶到这里来了。”
宝钗道:“四妹妹正是做功课的时候,怎么倒有空出来?”
惜春道:“他一晚上没回来,我不大放心,打发人到去打听,说你们一早就出来赏雪。我想这里还有些清气,借着寻你们也来散散。”湘云道:“那上头才看得远,咱们还到敞厅里坐罢。”说着,便又从原路上去。走到敞厅,大家倚阑眺望,湘云指那远山给惜春看,道:“四妹妹,你是会画的,若把这雪山上烟光日色都烘染出来,一定在李营邱、郭河阳之上。”
惜春道:“看着容易,那能画得这样玲珑?”宝钗道:“你们别只看山景,那边又有人来了。”湘云惜春回身一看,果有一人披着氅衣,从松树下小径往上走着。不知那人是谁,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7:31

第五十四回 颁恩诏追封凤藻宫 馈婚仪初试鲛绡帐

话说朝廷因加封皇太后家族,查考历朝制度,凡后妃之家,例有封锡。便降旨一体推恩,厘定恩泽公、恩泽侯各项等级。
皇后及周贵妃、吴贵妃家族,俱已分别加封,元妃前已封到贤德皇贵妃,位号只次皇后一等。却因生前未育皇嗣,只推恩妃父贾政,锡封二等恩泽侯世袭。
当时旨意下来,早有报喜的报与贾府,阖府上下欢声雷动。
贾政因自己身任尚书,又兼了两个世职,深觉悚惕不安。一面具折谢恩,一面另具奏疏,请将祖上所遗荣国公世职,仍归长房贾赦承袭。皇上阅疏,留中不发。次日,另下一道朱谕:荣国公世职着贾兰兼袭。贾兰在军机处先看见了,忙即单身请见,碰头恳辞,沥陈再三,圣意不允。只得谢恩下来,荣国府中又是一番庆贺。那些勋旧世交,见贾府圣眷隆重,抢着送筵送戏。
贾政向来谨慎,贾兰现居枢府,更怕招惹声色,只答应俟到贾蕙吉期再惊动亲友,因此喜事上分外热闹。
吉期择定七月十六,从六月起,那些勋爵大臣和各省节度,专差送礼,络绎不绝。贾政只检轻的收下,凡是珍贵希罕之品一概璧还。只有东平郡王送的雄黄金精如意、悲翠鸳鸯双盏,南安郡王送的碧玉整枝如意、精刻谢庄月赋的水晶盘,西宁郡王送的雕刻仙山楼阁围屏、吉金太师鼎,北静郡王送的戗金楼阁自鸣钟、均窑彩釉花瓶、王沂公禄端画日砚、黄筌戏鸳图条幅,因是先代世交,又属藩邸颁赐,未便峻却。还有六公旧家、侯伯世族,各色殊礼一时不能备述。
那神策府堂司各官,都和贾珍至好,又与贾兰也有联络,商量着公送一份重礼。冯紫英闻此消息,忙托人接洽,将上回要卖给贾府的四种洋货趁此出脱。原来这四件就是冯府旧藏,紫英所说广西同知带京出卖,本是鬼话,只因急于出手,减价至一万二千两,展转磋商,按七千两成交。由神策府全体出名送至贾府。贾政如何肯受?无奈来人不肯带回,又由薛蟠冯紫英几次来说,只得收下。当下将母珠交与宝钗收起,那紫檀镶石汉宫春晓围屏、打十番的自鸣钟,都摆设在新房之内。又把鲛绡帐展开比了一比,和新房暖炕大小刚刚合适。此时秋暑天气,正好用他避蚊,张设起来,又轻又亮。
到吉期将近,探春回来,在秋爽斋住下,同湘云来寻宝钗。
听宝钗说起母珠来,都赶着要看个新鲜,宝钗道:“这东西到过咱们这里,你们难道没见过么?”探春道:“那回老爷打发人拿上去,只在老太太那里转了一转,连我都没瞧见。他那时候还在家里,更见不着了。”宝钗道:“说着希罕,瞧见了也没多大意思。”便命莺儿从箱子里取出一个玻璃匣子,匣内用大红绉绸托底,放着一颗精圆珠子,只有桂园大,光采甚足。
探春道:“怎见得他是母珠呢?”宝钗道:“我试给你看。”
莺儿取过一个黑漆盘,又递与宝钗一个红缎小袱。宝钗先从袱内倒出几十颗小珠在漆盘里,然后将大珠放入。只见那些小珠绕盘乱滚,一会儿,都滚到大珠身上,粘成了一个珠球。探春笑道:“这倒有趣!从前老太太没把他买下,到底还到了咱们家里,也是家运兴旺之兆。”湘云笑道:“这大珠子就像宝姐姐,将来蕙哥儿成了亲,滴里嘟噜的生了无数的小珠子,就是这个样儿。”宝钗笑道:“你如今和妹夫又团圆了,将来也许要生下无数的小珠子呢。万一从太虚幻境带回小珠子来,可怎么办?”湘云笑道:“那得问比我先去的到底带回来了没有。”
探春道:“二嫂子眼看就要当婆婆了,怎也不学个人样?别叫那兰香仙女羞你了。”大家笑了一回。
探春瞧见桌子上有个玻璃匣子,过去一看,原来便是李绮新房里那两个金麒麟,还贴着白首双星的签条,笑问道:“这东西怎么到了这里?”宝钗道:“那是绮妹妹的贺礼,刚送来,还没上账呢。我想他必是听见人说是咱们的旧东西,趁喜事上送了回来。”探春道:“在他那里不过闲摆着,还是送给蕙哥儿兰姐儿,算做白首双星的佳兆,将来传下去,也是一桩故事。”
宝钗向湘云道:“我把那小的还你罢,仍旧好穿起带上。”
湘云道:“我什么年纪了还带那个?也叫人笑话。等蕙哥儿生下小哥儿,穿着带罢。”一时探春站起要走,湘云瞅着他说道:“你今儿好意思就回家去,不在这里帮帮忙?”探春道:“我来了,就抵庄住下的,你没瞧见我把小孩子、nǎi子们都带了来么?”那几天果然在园中住下,帮着料理喜事。闲时也同湘云惜春等,至藕香榭、凹晶馆各处乘凉,看看晚荷。
到了过妆那天,薛家陪了些珍贵衣饰及家具陈设,也凑成四百抬,还有四个美婢,叫做掌珠、晓珠、莲珠、蕊珠。新房内外也布置了大半天,方才就绪。皇上又赏了金莲花烛、如意、瓷瓶、宫锦袍套。当晚,诰命、官眷及近亲堂客,在缀锦阁、嘉荫堂各处款待,摆了八九十席。那些官客,另在宁国府会芳园中设席,冠盖喧阗,夜深方散。
次日吉期,荣国府中自上房内外客厅,以至大观园各处,无不悬灯结彩。炉薰鹊尾,屏展翠翎,门前摆齐了仪仗执事。
其中有荣国公的,有恩泽侯的,还有工部尚书、吏部侍郎的执事,还有贾蕙自己翰林修撰、探花及第的执事。金瓜玉斧,宝扇宫灯,排列的整齐煊赫。贾府请探春做迎亲太太,也坐在八人轿里,随着彩舆绕了多少街道,方至薛府。新郎贾蕙穿着状元品服,骑了金鞍骏马,亲去奠雁,大家拥道争看:真是探花年少,美满风流。刚刚奠雁回来,门外响鞭不断,鼓乐齐鸣,便知是彩舆到了。直抬到荣禧堂前下轿,一路红毡倒换,送至新房。那些跨鞍抱瓶以及坐筵合卺,一切均照俗礼。那边送亲的是薛宝琴,由惜春、湘云、喜鸾、四姐儿等周旋款叙,一片笙箫迢递,细乐悠扬。
坐客中,四家郡王居首,还有乐善郡王、庆安郡王、忠顺世子、寿昌驸马并许多公侯荫袭、阁部贵官。会芳园中迎来送往,络绎不绝,自有贾赦、贾政、贾兰、贾蓉等陪侍照料。这里北静王太妃、南安、东平王妃并世爵诰命等,由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胡氏、梅氏等按品盛妆,迎接见礼。先至园中嘉荫堂茗坐叙谈,然后至荣桂堂道喜入席。会芳园、荣桂堂两处,各传了一班小戏。林之孝家的捧着戏单递与碧月,碧月递与梅氏。梅氏大致看了一遍,随即捧至上席,先请北静王太妃点戏。北静王太妃谦让了一回,点了一出《满床笏》。随后又让南安王妃、东平王妃,也各有谦辞,再三让着,方随意点了。到了各诰命,都谦让不肯,也有让之至再,点一出吉祥戏文的,也有只说随便拣好的唱罢。席间,南安王妃笑道:“点戏看着容易,若戏文不熟,点错了就是笑话,只看那名目好听是靠不住的。”北静王太妃笑道:“可不是么!我到那里,因有了年纪,都要让我僭坐。到了点戏的时候,不点又不合式,只可拣那熟了又熟的,倒没有毛玻”定国公夫人道:“今儿见这新郎新娘,真是一对儿,叫人羡慕。”理国公夫人道:“你没听说么?那新娘是仙女下凡呢。”北静王太妃道:“这位新郎那年到舍间去,才五六岁呢。如今居然功名成就、大登科后小登科了,日子有多么快!”东平王妃道:“我记得那回这里老太太请客,玉哥儿出来见我,还没有新郎这么大呢,见了人还有点脸红,如今倒又是一代人了。”大家一面说笑,一面上菜。等到大菜上了,放了赏,又散坐听戏。南安王妃问王夫人道:“我听说史侯家云姑娘在府上住着,怎么没见他?”王夫人道:“他在园子里陪新亲呢。”南安王妃道:“我们从先常见的,他叔叔这一出京倒疏远了。”
一时,北静王太妃推说身子不快,告辞先走,南安、东平王妃又听了两出,也便兴辞。其余诰命们坐到灯戏唱过,才渐渐散去。探春夫妇点起龙凤宫烛,送新郎入房,已是三更时分。
周姑爷因夜晚也在梦坡斋书房里住下,累得那班马巡绕行荣宁街前后,梭巡了一夜。李纨宝钗吩咐小厮们熄了灯火,然后一同回园。宝钗扶着莺儿回至,也着实乏了。
刚上床合眼,便见宝玉黛玉坐在屋里说话。黛玉含笑道:“姐姐大喜啊!道喜的等了半天了。”宝钗笑道:“这不是大家同喜么?这门亲事还是妹妹给定的,你该先喜才是。”黛玉道:“哥儿的状元总是姐姐教出来的。”宝玉笑道:“我说蕙儿命中只有半个状元,你们还不信呢,这不是验了么?”宝钗忙了一天,神魂未定,说道:“你们家来了,应该叫蕙儿小夫妇上来见见。”一面便叫莺儿快去请新郎新娘,来见二爷和林奶奶。黛玉笑道:“姐姐又呆了,咱们在梦里,你以为是醒着么?横竖明儿庙见,也得给我们安个坐,我们受了礼、看了热闹,才回去呢。”宝钗道:“那么你们今儿晚上在那里歇着?”
黛玉道:“潇湘馆就好。那里没有人,又是熟地方,我还要看看那几竿竹子。”宝钗道:“好可是好,只床帐铺设都还没有呢,等我叫他们去布置。”黛玉道:“铺盖、吃食我都带来了,姐姐不用再张罗。只吩咐婆子们,万一见了我们别大惊小怪的。”宝钗答应了。又道:“你说的春燕和五儿,我已经收在了,什么时候叫他们去呢?”黛玉笑道:“咱们先问问这位爷到底要不要,别尽着背地里打恭,人家不知情。”宝玉笑道:“你们一番好意,我岂有不笑纳的?你不知道我学的是韩信将兵么。只除掉那一个,余者无不遵命。”黛玉明知指的是袭人,便又笑道:“为什么单那一个要不得呢?”宝玉只是笑,不肯说。宝钗道:“这两个你们不带了去,别搁老了,白耽搁了青春年少。”黛玉道:“你问他们自己,愿来的只管来,若在这里守着,等将来跟你同来也是一样。你只知有驻颜丹,不知道还有换颜丹呢。”宝玉道:“姐姐今儿也累了,咱们别尽着闹他,早些到潇湘馆去罢。”黛玉笑道:“我还瞧瞧那鹦歌呢。”说着,便同宝玉出去。
只听鹦鹉在窗外叫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呀!”宝钗不觉惊醒,定定神,便唤莺儿,命他往潇湘馆叮嘱婆子们不要冲犯。莺儿胆小,拉秋纹同去。秋纹走到那里,从竹yin中看去,见房中灯火通明,紫鹃麝月正服侍黛玉御妆,宝玉歪在一旁看着。秋纹正想和宝玉有一番话说,赶忙进去。不料迈进门槛,房中登时漆黑,寂无一人。回身出来,并莺儿也不见了,走至婆子们住处,方见莺儿在那里正传述宝钗的话。等他说完了,一路回去,絮谈不断。
次日,莺儿秋纹见了宝钗,述及夜间所见,宝钗不许他们张扬,又道:“林奶奶虽说带了吃食,咱们也不能一概不管,你们等一会把饭菜水果预备齐了亲自送去,别经那婆子们的手。”
莺儿等答应了。宝钗忙即上去,料理庙见等事。到新郎新妇叩见父母翁姑,宝钗吩咐摆了三张圈椅,自己末坐受礼。心想:此时宝黛二人必定也在这里,咫尺间隔,音容莫接,未免怅然。
这天,一班近亲内眷和荣宁两府近支亲族,如贾珠之母赵氏、贾琼之母孙氏、贾璜之妻金氏,贾蓝之母娄氏、贾菌之母周氏等,也都在荣禧堂上,大家热闹了一日。
接着又是会亲,又是回九。贾薛两家虽是亲上做亲,人熟礼不熟,也有许多节目。那兰香本是天女临凡,丰姿绝世,此时换了盛妆艳服,更显得桃腮露润、杏脸春融。凡是看过新娘的,无不同声赞美,贾蕙称心满意,更不待言。只宝钗自从涓吉定期,以至大礼告成,忙忙碌碌不得一天安逸。这几天忙碌过了,又须督视家人媳妇们检收礼物、点理家具、结算帐目。
宝钗因此次贺客众多,众家人、媳妇昼夜伺候,分外劳顿,一律从优给赏。其中特别出力的,又于例赏之外加赏银两。李贵、焙茗等因两次送考照料周至,俱在加赏之列。李贵等都领赏叩谢,只焙茗自往议事厅上见宝钗,跪下回道:“奴才不敢领***赏。”宝钗道:“你是二爷旧人,这一向出力比他们都多,岂有不领赏的道理?若是嫌少,公众的事只可委屈点,将来再补你罢。”焙茗道:“上头赏下来的,不拘多少都是恩典,奴才怎敢计较?这回有了例赏,又加赏了奴才几个人,更是分外的恩典,岂有不知感激的?但是奴才有个下情要求求奶奶,奶奶恕了奴才的罪,奴才才敢回呢。”宝钗诧异道:“你有什么为难的?只管说罢。”焙茗回道:“不瞒奶奶说,东府里丫头七儿和奴才很好,二爷都知道的。求奶奶跟珍大奶奶说说,把七儿赏给奴才,情愿粉身碎骨报答爷***恩典。”宝钗沉吟了一回,说道:“论起这事可太谎唐,姑念你服侍二爷多年,又伺候哥儿上学进场,多受辛苦,我替你和珍大奶奶说去,成不成看你们的缘分罢。”焙茗连忙磕头谢了,又请了一个安,慢慢退出。
宝钗记在心里,却因忙着结算喜事账目,又要带着兰香到世交亲眷各处谢步。紧跟着秋节将临,又有各项琐事,总没得工夫寻尤氏去说。秋节过了,探春回来住了几天,邀着湘云宝钗看看芦雪亭的芦花、稻香村的红叶,还请了薛姨妈、李婶娘及岫烟、宝琴、纹绮姐妹在园中聚了一天。那天正是重阳,宝钗预备下许多螃蟹,就那凸碧山庄持螯饮菊,做个登高胜会。
等王夫人薛姨妈等走后,众姐妹重鼓余兴,也联了一首七言古风。随后又是巧姐归宁、权哥儿文定。忙中日月,把焙茗的事几乎混忘了。那焙茗得了宝钗面允,一天一天的悬望,总没有消息。起先还沉得住气,等得日子太久了,就不免种种疑虑,想来想去,只有托秋纹碧痕从旁探问。秋纹道:“本来你就不对,这种事怎好求奶奶呢?奶奶不当面驳回你,还是留你的面子。”碧痕道:“那里不是行好?咱们替他问一声也不费什么,可是奶奶很忙,得空的时候才好问呢。”后来碧痕遇便问过一次,知宝钗尚未说到,也不便再催。
直到冬月里,正赶上尤氏的生日,因非整寿,贾珍又不在家,只请近族和至亲内眷,借着赏梅为名在会芳园畅芳阁中设席,也传了小戏、杂耍。头两天尤氏亲自过来面请邢王二夫人,邢夫人近来见贾赦仍旧做官,意兴比先好了;王夫人自从吞服仙丹百病不发,也高兴出去玩玩,所以都答应去的。尤氏又至稻香村邀了李纨婆媳,然后来寻宝钗。宝钗正在看丫头们检理大毛衣服,秋纹回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宝钗连忙见礼让坐。尤氏道:“宝妹妹,这一向知道你很忙,怕搅你的事,没得来看你。”宝钗道:“我有什么忙的,倒是这回喜事叫大嫂子累了好几天,也没得见你谢谢。”尤氏笑道:“咱们姐妹这话还说得着么?我来找你,为的是我们小园子里梅花开了,蓉儿传了一班新来的小戏,请太太们和诸位姐妹大后儿到我们那里乐一天。大太太二太太都赏脸答应准去,姨太太那边我也请了,这才来请你。你也累乏了,去散散吧。”宝钗道:“我仿佛记得大后儿是大嫂子的生日,我一定早早的去拜寿。还有点小事要求你呢。”尤氏道:“你有什么事求我?我最怕打闷葫芦的,有话就说了吧!”
宝钗道:“有什么大事呢,就是服侍宝二爷的焙茗,这们大还没成家,他单看上你们七儿,大嫂子肯给么?”尤氏道:“儿也不小了,几次要打发出去择配,因他家没有靠近的人,耽搁到如今。这两年姨娘们在任上,文花银蝶儿两个人也忙不开,倒靠他做些零碎事。既是焙茗那小子要,就给了他罢。”
宝钗道:“咱们可就一言为定。”尤氏笑道:“笑话了,难道我还要你的定礼不成?”当下说定了,尤氏又再三叮嘱大后儿早去。等尤氏去后,宝钗便打发碧痕告知焙茗,焙茗又上来磕头,千恩万谢的说了许多话。后来,尤氏因七儿服侍自己多年,又赏了一份小小妆奁。焙茗接了去,在府后头赁房居祝这也是他们想不到的,如今不在话下。
却说尤氏生日那天,李纨宝钗都先至王夫人处,陪着王夫人坐车往东府去。尤氏接进畅芳阁,只见花团锦簇,堆了一屋子的人。薛姨妈、李婶娘、薛宝琴、邢岫烟已先到那里,大家随意叙谈。坐了一会,邢夫人来了,随后探春、湘云、李纹、李绮陆续才到。纹绮二人和他们多时未见,唧唧哝哝的说笑不断。尤氏胡氏陪着邢王二夫人说了一回话,便招呼摆席,随即响台开戏。原来新到那班子全唱的是弋阳腔,所有戏码都与昆曲不同。那天贾蓉贾蔷定的戏目:文的是《清官册》《回龙阁》《二进宫》《大保国》武的是《连环套》、《艳阳楼》、《骆马湖》还搭着《打樱桃》、《拾玉镯》、《翠屏山》、《乌龙院》几出玩笑戏,都是京城里各戏班没演过的。宝钗探春湘云看了几出,虽觉耳目一新,究竟嫌他声调近俗。
唱到《打樱桃》,尤氏笑道:“宝妹妹,你看这书童像你们焙茗不像?”宝钗看着戏,笑道:“真有几分像呢,可是那贴旦比七儿漂亮多了。”尤氏道:“那是有名的甄碧云,谁比得上?”又道:“别看七儿长相,他妈梦见一匹万字锦才生得他,也许将来还有造化呢。”湘云道:“像这种戏就近于伤风败俗,年轻的人瞧惯了,移动性情,为害不浅。”探春道:“昆曲中也有讲风情的,绝没有这般妖冶。依我说,戏曲虽是玩意,可容易叫人听进去。应该挑那忠孝节义的故事,可以感动人的,编成曲本给他们演唱。像这些诲盗诲yin的,都该严禁才是。”宝钗道:“别人不过白说说,你要这么办,还有办不到的么?”探春道:“这里头也有难处。眼前那位庄中堂,也是状元出身,就单爱听这些粉戏。若严禁了,未免要得罪人呢。”
湘云道:“就是外号叫‘锦带飘’的那位中堂么?”探春道:“那位只爱在紫檀大案上点票子,那懂得听戏呢?”接着演《翠屏山》,扮潘巧云的叫做钱小凤,模样不及甄碧云,更演得淋漓尽致。探春也看不下去,说道:“这可真该禁了。”
一时天快黑了,摆上晚席,陆续上菜。上到银鱼紫蟹,尤氏道:“这还是你珍大哥带来的。只有衙门前头那道河出的银鱼是红眼睛,和别处的不同。”大家细看,果然那鱼眼睛是通红的,尝那味儿也格外肥美。
探春道:“珍大哥哥近来常有信么?姑娘们在任上都好罢?”尤氏笑道:“说起来怪可笑的,范阳那里,从来就忌讳姨娘们,见你大哥哥正的没去,倒是两个姨娘去了,都当做希罕。原来,从前安国公就怕夫人。有一个挂名的姨娘,可不许往那屋里去。安国公憋急了,从窗子里爬进去,被打更的当贼捉住,闹得人人皆知。你说可笑不可笑呢?”湘云笑道:“阔人都是这样。咱们三姑爷将来就是第二个安国公,你们瞧着罢。”尤氏笑道:“还有笑话呢。你珍大哥前任施节度,怕得更厉害,地根儿就不许纳妾。有一回衙门里唱戏,施节度和女戏子多说了两句话,登时被夫人叫了进去。戏也停了,灯也熄了,一班客弄得张皇失措。那里官场中忌讳‘姨’字号的,就是为此。”
宝钗笑道:“他们是管的太紧,你也太泄劲了。大哥哥调到范阳也有好几年,那地方就在家门口,为什么不到任上住住去呢?”尤氏道:“人家看外衙门享福,我看简直是受罪!那回蓉儿再三劝我去,住了半个月,把我憋闷坏了。那里有咱们吃吃玩玩、说说笑笑的舒服的呢?”
此时小戏暂停,耍了一回戏法。随后又上来两个说书的女先儿,先请薛姨妈李婶娘点书,都不肯点。邢夫人点了一出《黄崇嘏》,是女扮男装中状元的故事,当下弦索叮(口争)便说将起来。宝钗笑道:“咱们这里要去中状元,除非是三妹妹。“探春笑道:“你调教出来的都会中状元,若自己去考不是十拿九稳的么!”尤氏笑道:“你们别说啦,我那回和四姑娘抬扛,我只说一句你是状元第一个才子,惹他说了一大套的话,说:‘状元难道没有糊涂的?’又说我们这些人都是世俗之见。今儿咱们说说不要紧,若四姑娘在这里,又要冷笑呢。”探春道:“他本是那种怪脾气,我们不理会他也就完了。”一会儿晚席散了,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都要回去,尤氏留不住,送到仪门外,看着上了车。小厮们驾上骡子点起灯笼,一阵风的去了。这里大家听了两段书,又坐了一会,也各自回去。
刚回到,秋纹迎上来,回道:“刚才伺候新房的小丫头瑞儿来说,小蕙二奶奶有点不舒服,奶奶歇一会儿瞧瞧去罢。”宝钗换了家常衣服,五儿送上茶来喝了两口,便带着莺儿往新房去看兰香。只见兰香歪在一张紫绒绣垫杨妃榻上,星眸半闭,眉黛微微,大有怯弱不胜之态。瞧见宝钗进来,忙支撑站起,叫声“奶奶”。宝钗道:“我听说你不大舒服,快躺下将养着罢,到底觉得身子怎么样?”兰香含颦说道:“也没有什么,只是吃东西下去就要吐,一站起,头就晕忽忽的,也有好两天了。”宝钗又悄地叫陪房的媳妇来问,才知道月信有两个月没来,从先在家的时候,每月都是准的,便向兰香道:“这可不要乱吃药,明儿把王太医请了来,叫他看看脉就有准了。”兰香脸上微红,低声答应。
次日,宝钗上去回王夫人,王夫人也是疑喜参半,传话叫兰香不要出来拘礼,又知宝钗说了许多胎教古法,一面命人飞马去请王太医。
直至下午,人回王太医来了,贾蕙正在内书房里替贾权改文章,连忙将笔放下,出去陪着,送茶让坐。此时,王太医须发花白,年纪约在七十上下。见了贾蕙,再三道歉,说道:“今儿太医院值班,所以来得迟了。”问起贾蕙台甫,知是新科鼎甲,不免足恭道:“原来就是少二爷殿撰公。晚生在门下伺侯多年,还没有瞻仰过。”又问老大人近来康健,一向短过来请安。贾蕙道:“今儿请老世翁屈驾,只因房下月事愆期,这两天时常呕吐头晕,不知是喜是病,要请高明判断。王太医道:“门下理当效劳。”又说些塞暄闲话,小厮们回道:“上房预备齐了,请哥儿陪太医上去。”贾蕙便引着王太医,一路谈笑,同往新房院中走进。不知如何诊断?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7:17

第五十三回 倪金刚膜拜真菩萨 贾探花屈居半状元

话说余中堂在闱中,因一时矫情,几乎将贾蕙改成副榜。
揭晓之后,方知是尚书之孙,军机之弟,又是贾妃胞侄,深恐因此结怨,心中万分懊悔。一见贾蕙名帖,立时请见,非常优礼。先称赞贾蕙文章如何沉实,经策如何博赡,一见便知是饱学之士,却不料如此英年,将来更未可限量。又道:“北榜解元向来不利,从没有到过八座的,近几科联捷的都很少。此番名次稍屈,正望你联步青云,贤契要领会这层意思。”贾蕙也知他是极力描补,只有说些感激的套话。余中堂又领他去见师母,那师母却甚洒脱,因有爱女待聘,一见贾蕙年轻貌俊,忙问了定亲了没有,贾蕙回道:“门生自幼就定下了。”师母叹惜不置,说道:“你有个世妹,虽是小老妈养的,相貌性情都还不错。我把小老妈撵了,一直就带在身边,倒像是我的孩子。还有他生的一个小子,那就不像人样了。你只看我的面上,不拘同年或是世交里头,找一个合适的女婿,若依你老师选去,不定选出什么癞蛤蟆呢。他那眼睛那里认识人,只会假模假样的装着玩罢了。”余中堂坐在一旁,急得脸上通红,又不敢拦他。贾蕙也十分为难,答应他不是,不答应他又不是,只说道:“门生一定留意。”一时告辞出来,余中堂一路送出,说道:“妇道人家胡说八道的;贤契不可深信。”将要送至大门,贾蕙坚请留步,方才踱了进去。贾蕙坐车回来,心中想道:这种人怎么也做了中堂呢?人家说八股无用,科举腐败,都是此辈连累的。
过一天,又去遍谒四家郡王以及世交勋爵。东安、北静两王最为关切,说了许多好话。因贾蕙曾赏六部员外郎,催他分部行走,贾政见是当然的事,自无不允,便由贾兰吩咐吏部司官们替他具呈。司里因是枢堂交派,怎敢延搁?不几天就注册签分礼部。那礼部是最冷的衙门,贾蕙本来意不在此,却喜部务清闲,不至妨他用功,堂司各官又全是正途出身,可以得些教益,倒深合他自己的心事。此时正堂便是吴尚书,见面更觉亲热,指示了许多规矩。不久就派贾蕙在仪制司帮主稿上行走。
从此贾蕙也得间日到署,随同印君、稿君们练习公事。一面仍在家里做举业工夫,带着练习折卷。代儒对于书法不甚在行,只可由贾兰退直之暇,分出工夫替他评校指点。贾蕙天分本高,写到两个月后,居然珠圆玉润,更在贾兰之上。
宝钗此时转得腾出身子专理家务。这几年荣国府中,因东边荒地全数垦熟,原有庄地房产也经过一番整顿,每年进项,应付家用绰乎有余。贾蕙此次中举,贾珍从任上寄来二千两贺金为榜下各项开销之用,核计尚有敷余,并未动用公中款项。
目下年关将到,宝钗和李纨正在通盘核算,先命管事们分头开出帖子送到议事厅上,以凭钩稽。常时从早晨忙至下午,有时白天不及理清,还带到叫莺儿帮着核对。探春偶尔回来,见他们那般赶碌,也只可坐坐便去。因此,大观园中梅花盛开,交到腊月又下过几番好雪,只惜春湘云间或出来玩赏,比起从前联诗结社,倒觉冷静了许多。
这天,李纨宝钗正在议事厅上办事,一帮家人媳妇们刚领了对牌下去,忽见林之孝上来回道:“包勇从东边回来,要上来叩见二位奶奶。”李纨道:“叫他上来罢。”林之孝答应“是”,随即退下。等一会便带了包勇进来。宝钗看那包勇:戴着紫羔皮帽,穿着貉皮灰布外套,显得格外魁梧,脸上也晒得漆黑。一进门,就向李纨宝钗跪安道:“包勇请二位奶奶金安。”
李纨道:“你这两年太受累了,看着倒比先硬朗。”包勇道:“回奶奶,奴才是劳碌命,一天到晚在地里跑着什么病痛都没有,一歇下来,没病也有了病了。”宝钗道:“你这回路上走了多少天?”包勇道:“奴才怕太太奶奶们惦记,这回还是破站走的,也走了六十多天。今年关外连下几次大雪,载重的大车都走不动了,只可换坐扒犁,赶着到了绥河,从那里往西倒好走了。”李纨道:“那乌进忠老东西怎么还不赶着来呢?”
包勇道:“奴才在女儿河碰着他,因为大车坏了两辆,在那里候着换车,大概三五天也要到了。”宝钗道:“环三爷在东边还安静么?”包勇道:“三爷那人也还是长厚底子,交的朋友太坏了。自从娶了这位姨娘,倒很能辖制他,这一向安静得多。有时奴才极力劝戒,也还能听个几句。有奴才在那里,奶奶们只管万安,仗着包勇这一点血诚,准能把三爷感化了。”宝钗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若三爷在那里闹出点小乱子,不但府里的名气要紧,也关着你的老面子呢。”包勇连声答应“是,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封套,当面递上,道:“这是包勇管的荒熟地细账,请奶奶细看,有不明白的,只管叫奴才上来问,奴才决没有藏掖的。”说完,又请了两个安,回道:“奴才旧主人甄家宝大爷生了哥儿,奴才还没叩喜呢,这里下去,还要请假去一趟。”李纨道:“你只管去,请什么假呢?”包勇正色道:“这是正理。奴才吃的这府里的饭,怎敢自便?”
说罢便随林之孝退出。
这里李纨打开封套,取出清册来和宝钗同看,那册子上写的是:奴才包勇焦忠恭叩老爷、太太、奶奶、小大爷、小大奶奶暨哥儿万福金安,新春大喜!谨将承领开垦东边半开及全荒各地近年垦熟情形及支存钱粮,册呈清览:一、黑岗子至松岗子荒地:从前开熟二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八千五百响。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五百两整;一、佟家屯至黑达子庙荒地:从前开熟三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一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五千二百五十一两整;一、黄屯子至门头河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九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七百二十两整;一、烧锅屯至马家口荒地:从前开熟四成,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二千五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五百两整;一、松树屯子至白琉璃河荒地:从前开熟五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六千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二千六百五十二两整;一、白家庙至柳树井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七千一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三千一百五十二两五钱正;一、高家屯子至胡家村荒地:从前开熟一成,今全数开熟,计地四千二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一千七百二十一两正;一、棋子营至狐狸淀荒地:从前未开,今全数开熟,计地一万三千五百晌。本年除支用外,实收京平足银六千四百零二两五钱正。
以上共得地七万一千八百晌,本年实收银三万一千六百九十九两正,除留备牲口喂养、长工工食及来年春耕用项外,实解上银贰万两正。
宝钗看完了,笑道:“别看他粗糙,这册子倒开得很细。”
李纨道:“那年咱们家闹贼,跳上房去追贼的不就是他么?想不到他倒有粗有细,又有血性,他还是甄家荐来的,这些根生土长的奴才那个跟得上?白养活着他们了。”又道:“这册子上倒有焦忠的名字,总没回来过,那人到底怎么样?”宝钗道:“我上次问过包勇,据说那人是忠直一路的,只太粗心,又有他老子的倔脾气,和各佃户都处得不大好,只可做做笨活看看家罢了。”李纨道:“就这个数,咱们年下那用得了?还有乌进忠那一批呢。依我说敷余的款项也是白放着,还该添置些田产才是久远之计。”宝钗道:“头两年敷余的都赎了产业,后来又置了学田,这往后倒可以添买田产了,但是田产也得有妥当人经管,那里都能像包勇呢?”又谈了一回闲话方散。
过几天,果然乌进忠也来了,递的帖子还是那些吉利话。
除掉各色米粮物品之外,净折干的是七千四百两。李纨宝钗因乌进忠原是年老庄头,也传他至议事厅,各人奖励了几句。
当下东西两府忙着祭宗祠、分年物、开家宴、请春酒,悉照往年规矩。一到新年,贾赦、贾政、贾兰、贾蕙分头出去拜年,又添上各衙门的团拜、各科分的团拜、金陵同乡的团拜。
贾兰的门生公请老师,每次俱是戏酒。那戏场楼上还预备女座,专请内眷,都挡着屏风,垂着珠帘,邢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宝钗、梅氏也去看了两回。那时候新到了一批戏班,叫做“春台部”,编出许多新戏,如《珍珠衫》、《花筵赚》、《画舫缘》等等,又有《上元夫人》的灯戏,《牡丹亭》摆花的灯戏。每次团拜,做提调的都要抢着定戏码、交定银,真有风行一时之概。总要看到灯戏完了,方才肯散。
当时京城地面,还是五营提督和五城御史分管,周提督和各御史和衷商榷:内外城各设侦缉公所,添募了二百名马巡,昼夜侦查,不分畛域。抄了几处土匪窠子,拿获匪首,即时正法,连剪绺的也无地容身。又添了几十处工场粥厂,安插那些游民,把京师地方整顿得十分安靖。新年上,周提督又提倡恢复了东华灯市。东华门外一带街市,都扎了各色新巧灯楼。临街铺户,把楼房收拾出来,垂帘结彩,遍挂纱绢料丝琉璃水晶各灯,预备贵家宅眷借此游赏。还有许多放筒花、放烟火的,连绵不绝。真是升平世界、锦绣乾坤。贾府却因家教清严,只在大观园中稍为点缀灯彩。湘云宝钗谈起这番灯市,都疑是探春暗中调度。
过了燕九,探春才带了哥儿姐儿回来。先至上房和王夫人说了一回话,王夫人留孩子们在上房玩耍,探春带着侍书自往大观园去。宝钗一见了他,便常道:“你只顾替别人家忙活,九城里弄得这么热闹,家里倒更冷清了。”探春笑道:“那都是外头闹的,和我什么相干?我不是不想回来,一回来看着你们一门正经的,管家的管家,教子的教子,那里说到玩的事呢?从前云丫头心里还是海阔天空的,如今也添了说不出来的心事,叫我一个人怎么乐得起来?”宝钗道:“你说的也不错,云儿这次回来真变了一个人。早知如此,不如不替他找人了。你也别尽着批评人家,人说‘八尺灯台照得见别人照不见自己就像你唱那十八扯,一会儿穿起八卦衣扮诸葛亮,一会儿又要背娃子赶府,那又为什么许的呢?”
探春正要答言,只听小丫头从外头笑着进来,和莺儿秋纹不知说些什么,莺儿等也是一阵大笑。宝钗骂道:“有什么可笑的?这么没人样。”莺儿进来,说道:“刚才跟三姑奶奶来的一个马巡,朝着大门上不住的磕头,还趴在地下,叫林之孝打他,林之孝不肯,他还在那里苦苦的央求。从来没有叫别人打自己的,那人多半个‘失心疯’,我们就笑的是他。”宝钗笑问探春道:“你怎么用个疯子?”探春笑道:“他才不疯呢。
你知道这人是谁?就是那醉金刚倪二。”宝钗道:“那个倪二?我耳朵里从没听见过。”探春道:“这个人也是半混混。从前帮过芸小子的忙,后来他被雨村押起,他家里求芸小子说情,没给说到。他恨那芸小子,就迁怒到咱们家,在外头布散了许多闲话,被都老爷听了去,以至闹出抄家之事。”宝钗忙道:“这个坏蛋还用得么!正该重办才是。”探春道:“你??我说完了。这是他从前的事,这几年自己知道错了,又听得咱们家专门行善,京城里有名的都叫‘贾菩萨’,更后悔的了不得。
这回挑马巡把他挑上,他背地里求长兴,几时太太回娘家把他带了去,在大门上多磕几个头,求门上爷们重重的戒责一顿,好把这笔账勾掉。若不然得罪了菩萨,就是死了,也不得好处托生呢。”宝钗道:“咱们都不知道他这人,谁还和他算账?”
探春笑道,“长兴也和他说:‘你是个金刚,还怕菩萨么?
他说‘那贾府上,人称是‘贾菩萨’,据我看简直是真菩萨!
菩萨是慈悲的,那里还和我们众生计较?只我得罪了菩萨,是自己的罪过,你千万替求求太太罢。’长兴和我说了,我觉得这种人底子还不算坏,只不懂得正道理,也甚可怜,所以把他带了来的。”宝钗向莺儿道:“这人能够彻底悔悟,却也难得,你们不要笑他,我看比那赖大、周瑞纵恶欺主的奴才,还算有良心的。”
又坐了一会,探春拉着宝钗同去寻惜春湘云,谈得甚久。
惜春本是冷人,无非谈些闲话。湘云见探春回来,虽也喜欢,却不提起结社做诗之事。倒是宝钗和探春再三订约,等到春暖花开,回来多住几天,大家聚聚,探春也欣然应允。此时春寒尚重,秋爽斋太觉清冷,探春只在上房住了一天便自回去。
及至三月初旬,园中桃杏花渐渐开了,宝钗又忙着蕙哥儿去应会试。虽然也是检理考具、预备场食、租赁小寓、选派老成管事的小心接送,究竟下过一场,比上回就放心多了。薛蝌也只送至小寓,并没在那里住下。却有贾兰两个门生同在一处考寓,彼此较有照应。贾蕙素来文思敏捷,每场都早早的出来。
第三场不敢再做骈体,只是逐条实对,稍参论断。十六那天回到家里,天才过午。贾政早已看过他头场文章,又送给代儒看了,说道:“还在他乡试闱作之上。”那几位师门要了文稿去看,各有批评,都说必定高列。若遇真具眼的考官,还有抡元之望。贾蕙只当是世故揄场,并不在意。在这候榜时期,无非还是间日趋衙,带着写写折卷,原可不必细叙。做书的恰好腾出这枝笔来,另叙两个闲人。
却说春燕从撵了出去,背地里哭过几常他妈本是个浑人,一心只想往高枝上爬,遭此挫折,不免失望,心里还想寻个好女婿,靠他后半世养活。当时便有贾府小厮荣儿、庆儿,都未成亲,托人来说,春燕的妈还看不在眼里。又有武安伯的公子正要纳妾,有人替春燕做媒,先把他妈说动了。向春燕絮叨了一大阵,无非劝他趁早打正经主意,不要误了青春。
春燕只咬定了决计不嫁,说得急了,春燕拿起剪子就剪头发,他妈赶忙抢下,已经剪掉了半绺,从此不敢再提,母女二人只靠着针线度日。后来又听说宝玉出家,他妈劝道:“你无非恋着宝玉,他如今做了和尚,还有什么想头?”春燕只是垂泪不答。
往时一帮小姐妹中,只和柳五儿最好,闲时找他谈谈说说。
那天又到园中小厨房里来寻五儿,见柳嫂子正在灶上炒菜,忙上前叫声柳婶子,问道:“五姐姐呢?”柳嫂子便唤道:“五丫头,你春燕姐姐找你。”少时五儿出来,道:“春燕姐姐,里屋坐罢。”二人同进里间,说些闲话。忽听翠缕走来,说道:“柳嫂子,史姑奶奶要一碗枣儿莲子粥,要炖得匀和,少加糖。”
柳嫂子道:“姑奶奶醒了么?这一觉睡了好几天,难道也不饿么?”翠缕笑道:“咱们瞧着他是睡着了,他到了太虚幻境,照样吃酒席呢。”柳嫂子道:“常听说太虚幻境,到底是什么地方,连宝二奶奶也常去?”翠缕笑道:“那里人多着呢:宝二爷、林姑娘、二姑娘、琏二奶奶,还有晴雯、麝月、芳官他们,连老太太也在那里。我倒纳闷,林姑娘也是二奶奶,宝姑娘也是二奶奶,他们谁算大呢?”柳嫂子笑道:“人家也有东屋里奶奶、西屋里奶奶,无非是姐妹称呼,还分什么大小?”
正说着,入画来了,对翠缕道:“史姑娘叫我来找你,怎么这样贪玩,一出来就不想回去?”翠缕道:“我和柳嫂子多说了两句话,也没多大工夫哟。”便同入画匆忙去了。
这里春燕对五儿道:“怎么晴雯芳官都在一块儿呢?咱们都是一把子的,如今倒落了单了。”五儿道:“二爷那脾气你还不知道么?花子拣死螃蟹,个个都是好的。”春燕道:“若说宝二爷,待咱们真不错。那回我妈要打我,他急得拿拐棍直打门槛。我若不是想着他的好处,还能在这里忍着么?”五儿道:“他那么想我进去,好容易拨到那屋里,偏赶上他心疼林姑娘,要去做和尚,什么事都不在心上。饶这么着,那晚上说了半夜的话,他手冻得冰凉,还拿衣裳给我披上呢。”春燕道:“若准能到了那里,我就死了也情愿,到底有个归着。”五儿道:“人要死也不容易,若死了又不能到一块儿,那才冤呢。”
彼此正谈到深处,只听柳嫂子唤道:“五丫头,宝二***饭菜预备好了,你给送去罢。”春燕道:“我也要瞧瞧莺儿姐姐,咱们一块儿走罢。”于是五儿提了提盒,春燕帮他拿些零碎,同往。
宝钗正在抱厦上看着莺儿喂鹦哥,见春燕五儿同来,猛想起黛玉所说的话,便向春燕道:“你这一向怎么过呢?”春燕道:“我跟我妈在家里做点针线活,混碗苦饭吃。今儿来寻五儿,想起了莺儿姐姐,我们怪好的,顺便来瞧瞧他。”宝钗道:“你和五儿本来是这屋里的人,没事只管常来,咱们多说说话儿。我还想把你们俩仍旧要回来,你们愿意不愿意?”五儿道:“那么着敢则好!春燕早就想着回来,我也想来服侍二姐姐。若是二奶奶容我们服侍一辈子,那就是我们的造化了!”宝钗道:“等我得便回太太,知道太太肯不肯呢?”春燕道:“太太本底子是宽厚的,如今也没有坏人翻老婆舌头了。”说着,刚好袭人从旁走过,春燕忙将话截祝见宝钗无话,便拉着莺儿往那屋里去了。那天他们二人回去,记着宝钗的话,天天盼望着,总没有消息。
过几天,春燕又来寻五儿,听五儿说道:“昨儿晚上三更多天,报喜的来了,把大家吓了一跳。出去打听,才知是蕙哥儿中了会元。”春燕也甚喜欢,便约同五儿来和宝钗道喜。一直进了,遇见莺儿,说宝钗到上房去了,不免失望而回。
原来前一天是会试放榜之期,贾蕙被几个同年约至城外龙树寺吃梦,王夫人宝钗等一早就盼望起,直至天黑贾蕙从城外回来,尚无消息,大家都以为无望的了。晚上贾政在王夫人房里,王夫人悬望过切,未免咳声叹气。贾政拈髭笑道:“太太何必如此?小孩子功名太顺也不是好事。蕙儿还小呢,又本有个官儿,多历练几年再中尚不算晚。”将要就寝,外头喧天般报了进来,却中的是第一名会元!事出望外,所以把大家吓了一跳。
次日贾蕙起来,先至宗祠行礼,又到家学里叩谢代儒。代儒比自己中了还要欢喜,笑道:“我虽是落第的秀才,这看文章的老眼还不错罢?”贾蕙只有微笑。吃了早饭,便出门去拜见老师。这回房师可巧又是张编修,见了贾蕙,便笑道:“贤契此番抡元,可见文章有价,于愚兄也有光荣。只可惜蹉跎解首,若不然,岂不是三元操券么?”贾蕙道:“此是老师期望之深。门生幸得微名,已为过份,稍留缺憾,未尝不是好处。”
张编修听了,更喜道:“英年早达,能有此见道之言,真大器也!”又见了四位座师。首座是庄中堂,本是他手里中的,自有一番称奖。其中赵总宪、江阁学都有世交,张侍郎也与贾兰同部,各致嘉勉,并极殷勤。
此后,又着意练习大卷,覆试一场,取在一等第九。紧接着便是殿试,中间一道,问的是西北水利,大家都对不出,只贾蕙平日曾经研究,对得原原本本。那书法更是精美冠场,读卷大臣列在第四进呈。皇上见此卷条对翔实,写作俱工,文字中溢出忠爱之悃,便将他拔在一甲第一。拆开弥封,知为贵妃之侄,贾兰之弟,龙颜更喜。恰巧那天贾政因工部奏事召见,皇上便谕知于他,还说道:“究竟世臣旧族,家教不同。”贾政向来迂谨,闻之非常惶悚,忙即免冠叩首,奏道:“臣受恩过厚,若臣孙再得大魁,恐非家门之福。求皇上天恩,将此卷放在二甲后头,只当臣迂拙之见,情愿让与寒酸。”皇上不悦,道:“朕此番拔擢,一秉至公。若依卿所奏,未免转涉私心,岂是朕临轩求贤之意?”贾政又再三碰头固请,皇上不得已将贾蕙改为一甲三名探花,仍照状元品级授职翰林院修撰。正合上宝玉所说,中了半个状元。
次日,御门传胪,赐宴归第,光禄进酒,京兆执鞭,自有种种荣耀。荣国府门前也贴了黄纸朱字“禹门三级浪,平地一声雷”的对联,此是向来陈例,无庸细述。
却是游街那天,大家见探花年纪甚轻,也穿着六品冠服,与状元一样,不免诧异。后来打听明白了,无不赞美贾尚书的让德,皇上处置的公明。却因修撰是状元专官,京城居民、铺户人等说起贾蕙来,仍称为“贾状元”,倒像一榜中有两个状首。接着,会馆演戏、太学谒师、会同年、刻齿录,忙碌了好些日子。
薛姨妈见外孙高中,又是孙婿,十分快慰。那天来给王夫人道喜,王夫人道:“这也是姨太太的大喜。宝丫头苦了一场,这往后都是顺境了。”薛姨妈道:“昨儿蝌儿媳妇提起他们的喜事,打算趁这时候凑个热闹,平常讲究的‘玉堂归娶’,这还不该风光风光么?”王夫人笑道:“这正该办的,咱们亲上做亲,还有什么讲究?姨太太怎么说就这么办罢。”薛姨妈道:“我还得和我们姑奶奶商量商量,头一件把日子先择定了,好有个准备。”又坐了一会,从上房下来,便至宝钗处商议。因此时天气太热,决定在七月内择期。晚上王夫人告知贾政,贾政并无他说,只吩咐不可过于铺张,又指定上房东一所二十多间房子,做贾蕙的新房。次日,王夫人和宝钗亲自去看了,即时传谕管事们赶着油漆装裱、添置家具,又忙着料理过礼的珠翠首饰、四季衣服。外面一切喜轿喜棚及请媒发帖等事,另约贾蓝贾菌二人帮同筹备。宝钗借着喜事上琐务繁多,丫环们不敷分配,回了王夫人,将春燕柳五儿仍旧拨到。王夫人年高事冗,从前之事久已忘了,便都应允。春燕五儿遂了心愿,越发感激宝钗。
眼看喜事将近,却不料又另出了天大的喜事,正是锦上添花,天公做美!欲知是何大喜,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