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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833 / 63
红楼春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7:02

第五十二回 感侠肠隔生续鸳偶 播佳话踵武掇蟾香

话说薛姨妈邀同邢王二夫人,坐了竹轿一路向大观园而来。
到了山坡一带,那些丛桂都开得一球一球的,老远就闻见浓香。
尤氏、李纨、宝钗、探春等从花下走过,只见金英糁径,钿粟堆林,更觉醉心眩目。直至缀锦阁下,王夫人等下了轿,扶着小丫头同众人上去。
此时,天宇秋晴,四望高爽,宝钗、宝琴、岫烟等倚栏眺望,见蜂腰桥外一带,梨树已有些红叶,远处西山一抹,正似淡扫眉峰,不觉就看住了。尤氏李纨却陪着薛姨妈和邢王二夫人,坐着说些闲话。探春湘云站在那西边廊子上,探春见左右无人,悄问道:“刚才宝二嫂子说二哥哥替你到地府找人去了,多咱才有信呢?”湘云道:“这那里说得定,知道找得着找不着?就找着了,也不过像珠大嫂子,到那里见一两面,不是多此一举么?”探春道:“只要找着了,二哥哥总会替你们想个长久的法子,不然也不费这么大的事了。”湘云道:“就算二哥哥好意,留他长住在赤霞宫,又算什么呢?我想倒不如找他不着,也就死了心了。”探春道:“你是想得太深了,究竟还是找着的好。”
正说着,只听宝钗说道:“饭都摆齐了,专候着你们俩呢,别尽着说梯已啦。”二人笑着,回身进阁,大家就坐。席间肴馔,全是那年老人喜吃的,大件如玉兰片炖野**、荷叶粉蒸鸭、东坡肉、西湖鱼都甚可口。邢夫人道:“到底姨太太会调度。”
薛姨妈道:“我那会弄这些?都是宝丫头调度的,也未必好,不过换换口味罢了。”王夫人道:“姨太太前两年就要请我们赏桂花的,今儿才算吃着了。”尤氏笑道:“姨太太也不是省钱,就为事情多混忘了。我替你老人家出个主意:一年打算请几回客,把钱先交给我,到花开的时候我替你预备好了,请你来做个现成主人;你若不来,我们大家吃了,也一样谢你。”
探春笑道:“姨妈就放心交给你,我们还不放心呢。若你把钱掖起来,到时候总不提起,姨妈本就好忘,我们也不便尽着催你,仍旧还是吃不着。不如交给我们大家管着,倒妥当。”尤氏笑道:“若交给你更不妥了,你轻易不肯回来,到时候那里找你去?就是到提督衙门告上太太一状,提督大人又是怕太太的,还不要办我们的诬告么?”说得大家都笑了。那天并无外客,众人放怀谈笑,十分欢洽。只惜春另就几样素菜,胡乱吃罢,先自回庵。一时席散,薛姨妈高兴,又邀着邢王二夫人在园中逛了几处,直至天晚方去。
宝钗另备晚饭,留下岫烟、宝琴、探春和湘云,在凸碧山庄看了一回月亮。那里居高临下,看下去银海通明,楼台如水。
大家在敞厅倚栏坐下,探春道:“咱们几次想要聚聚,总没得凑上,此番赏月,倒是无意得之,世间事那由得人呢?”湘云道:“在世上难得的就是一个‘闲’字,咱们小的时候,地根儿就没事,只想法子玩,怎么玩都是有趣的。如今就是抽空儿玩玩,也不是那个意味了。”宝钗道:“也不要那么想,有得玩且玩,有得乐且乐。即如今天晚上,月亮这么好,咱们几个人又凑到一块儿,这就是捡了来的,若再嫌美中不足,那不是自寻烦恼么?”岫烟道:“姐姐近来见解更高了,倒像是得过道的。”宝琴道:“世间事不过如此,能够见得透,自己舒服些。你妹夫今年没得差,非常懊恼。在我看着,这点**虫得失又算得什么呢?”大家在月下谈至二鼓,宝钗要留探春宝琴住下,探春不放心孩子,宝琴因节底下有事,便匆匆忙去了。
这里李纨宝钗,也忙着料理过节。中秋那晚上,王夫人吩咐在园中嘉荫堂摆家宴,贾兰梅氏率同权哥儿枢哥儿,从海淀赶回,勉强凑了两席,一则人少,二则又有贾政在坐,拘束住了。偏又yin云遮月,大家减兴,倒不及十三那天热闹。
次日便是三场接场之期,王夫人宝钗一早就巴望蕙哥儿回来,直至下午尚无消息。王夫人又几次打发人去探问,宝钗更急得似热锅上蚂蚁,一刻也坐不祝眼看天快黑了,王夫人叹道:“到底太小呢,不该叫他去考。”宝钗道:“想必还没有出场,若果真有什么失闪,蝌兄弟总要回来送信的。”正在心焦,忽听到钏儿大声道:“蕙哥儿回来了。”原来贾蕙从垂花门进院,廊子上丫环们先已瞧见,都像见了凤凰一样。宝钗听见,忙道:“还不快进来呢。”贾蕙紧走了几步,赶即进房,见王夫人歪在榻上,绣鸾在旁捶腿,宝钗站着说话,连忙上前都见了。宝钗又是喜又是气,说道:“怎么弄到这时候?人家早已都出来了。”贾蕙道:“他们对策,都是抄抄凑凑,还有一大半对空策的。我五道都做的骈体,每道有七百多字,写起来可就费工夫了。”王夫人道:“你没出场,那些小厮们也该带个信回来,省得家里着急,怎么也没有一个贴心的?连打发去的人也没有回信,要他们做什么呢?非重重的捶他一顿不可。”
宝钗道:“哥儿平平安安的回来了,太太也不用生气,等我传给管事的申饬他们就是了。”玉钏儿打上脸水,服侍蕙哥儿洗了脸,又在荣禧堂摆上接场酒饭,把李纨湘云都请来同吃。
少时,贾政从外书房进来,问知蕙哥儿五道策都做的骈体,颇有失望之态。说道:“你这要好的心太过了,横竖中不中在命的,也不用懊悔。”贾蕙听了,一团高兴顿时冰冷。倒是宝钗见贾蕙平安出场,只有欢喜,还顾不到科名得失。晚上,贾蕙随同宝钗回至,宝钗略问场内情形,便催他去歇息。
自己同莺儿说了一回闲话,也就收拾睡下。因白天过于劳神,翻来覆去只睡不着。
刚在朦胧之际,忽见晴雯进来请安,道:“奶奶好埃林奶奶打发我来送信,那史姑爷找着了,秦大爷同着他来,也住在咱们前院。请奶奶告诉史姑娘,约好了那天同去我再来接。”
宝钗道:“林奶奶怎么没来?”晴雯道:“他原说要来的,因为老太太请那些仙女在园子里聚会,林奶奶和凤奶奶正在陪客,此刻还没有散呢。”宝钗道:“你回去和林奶奶说,我跟史姑娘商量定了一起到你们那里去。这条路我走惯的,你也不用接啦。”又道:“晴姑娘,你难得回来一趟,不到家里去瞧瞧么?”晴雯笑道:“奶奶您不知道么?我那姑表嫂子早已故了,那里还有家呢?我倒想见见袭人,看他有什么脸见我!”
宝钗道:“晴姑娘,我倒要劝劝你:袭人也算栽到家了,现眼在咱们手里,何必还跟他过不去呢?”晴雯道:“奶奶这话也对,我决不损他,只要他见了我也就够臊的了。”宝钗又道:“这院子里的海棠,二爷说是应在你的身上,果然这两年你好了,他也好了。如今长过了房檐,你走过瞧见了没有?”晴雯笑道:“我那里配呢?还得算应在二爷身上。二爷出了家,又成了仙回来,不是和死去重活的一样么?”歇一会,又道:“奶奶歇着罢,我去看看海棠和我住的那间屋子。”说着便自去了。
宝钗一觉醒来,听得四壁秋虫啾唧不绝,窗子上正照着满满的月光,那半明半灭的银灯,转黯然无焰。想起梦中晴雯的话,深替湘去喜慰。又想,湘云若到了那里不肯回来,倒是一件为难的事。正在胡想,只听见后房里袭人从梦中哭醒,还在哽咽。因念袭人只走错了一步,便弄得荆天棘地、生死两难,他也是太虚幻境册子上的人,将来若到那里归册,作何安置呢?又算到宝玉房下,在那边已有七人,这里莺儿、秋纹、碧痕也有金屋之约,目下只苦了一个袭人,一个柳五儿,从前也都在宝玉心上的,何妨把他们添上,足成十二金钗之数?此事只可慢慢的和颦儿商量,想来想去不觉重又睡着。
次日醒来已近巳牌时分,莺儿过来服侍,宝钗问起蕙哥儿,莺儿道:“哥儿一早起来,把二三场的稿子誊出来,亲自拿到学里给师父看去了。”宝钗看看太阳,知道天已不早,赶忙起来梳洗。秋纹回道:“刚才吴新登家的来回事,我叫他到议事厅上去等。”宝钗点点头。一时妆罢,吃了早点,便先至议事厅。那些家人媳妇们一起一起的回事:有的核对相符,即时发给对牌;有的命他们检出老账,再行核对;也有查出弊混,当面申饬的。直到午初,方渐次办完,便抽空去寻湘云,将晴雯回来送信详细告诉与他。
湘云听说当真把林成璧寻着了,又是喜欢又是惭愧,心中似有多少言语说不出来,只有掩泪饮泣。宝钗道:“我得着这信很替你喜欢,你哭的是什么?有那些眼泪留到赤霞宫,见着妹夫再哭给他看罢。”湘云本有些咬舌,此时更不知说什么是好,只期期艾艾的说道:“姐姐姐,你不知我我我心心里过不去呢。”宝钗听到倒笑了。坐了一会,等湘云定了神,才问他决定几时去。湘云道:“姐姐几时去,我总随着。”宝钗笑道:“我这十天半个月还不打算去呢,你可别着急。”湘云脸又一红,宝钗不忍再和他取笑,便与约定明晚准去。问知惜春尚在念佛,说道:“我还有事呢,不等四妹妹了。”忙即回去。
此时贾蕙已从学校里回来,宝钗问道:“你师父看你那稿子怎么说法?”贾蕙道:“师父倒说很好,还说,庚寅那科有个姓俞的中第六,三场骈体策都刻了闱墨,那也不算毛玻”宝钗道:“那也看遇着什么主考,挑剔不挑剔罢了。”贾蕙又回道:“今儿吴尚书请爷爷和兰大哥到宝禅寺赏桂,还叫带我去呢。”宝钗道:“你兰大哥有空么?”贾蕙道:“这两天圣驾回宫办事,兰大哥也家来了。”宝钗忙命袭人检出贾蕙出门的衣服,服侍他换上,去见贾政。祖孙三人分乘车马,出城向锦秋敦宝禅寺而去。
那天,吴尚书也只约了几个至好,大家即席赋诗,连寺中方丈诗僧妙明也做了。贾蕙年纪最小,吴尚书推他所作为众人之冠,笑对贾兰道:“兰世兄向来早达,这位令弟,将来发达比你还要早呢。”贾兰道:“早达原是好事,我倒恨侥幸太早,一入仕途,就没工夫再做学问。”吴尚书又引众人去看了唐碑、明碑,还有两棵白皮松,大可合抱,据说是金朝留下的。大家在树下徘徊许久方回至客堂,随后又摆上素斋,吃罢各散。贾政等回至荣府,天已擦黑。
次日,又是定国公诰命请客,王夫人带同尤氏、李纨、宝钗都去了一日,那里也有一班小戏。宝钗晚上回来已甚疲倦,忙打发莺儿将“寻梦香”送与湘云。自己歇了一会,静中入定,便带着湘云生魂直赴太虚幻境。
刚至牌坊前,晴雯麝月已在那里迎候,一路说笑,早到了赤霞宫。宝玉、黛玉、凤姐诸人都在贾母处,贾母含笑向湘云道喜,说道:“我只听说云丫头的姑爷怎么漂亮,总没见过,这可见着了。人都说宝玉长得俊,那里比得上他呢!怪不得云丫头刚过门那几天那么高兴。”凤姐笑道:“一句话到老祖宗嘴里说出来,又大方又有味。这话若是我们说,又像和云妹妹取笑了。”黛玉笑道:“云丫头,你该怎么谢谢我呢?我也不要你别的,只把你对待妹夫的样儿,十分里拿出一分来对待我就得啦。”众人你一句我一句,把湘云窘住了,一句话也回答不出,只是嗤嗤的笑。贾母笑道:“云丫头的嘴向来不让人的,怎么一喜欢变成哑叭子了?”凤姐笑道:“咱们若和他讨便宜,只有今儿合适。越说他,他越喜欢,你看他那小嘴,喜欢的都合不拢了。”说得湘云脸上红一阵子白一阵子。宝玉道:“我去把史妹夫请进来罢。”贾母笑道:“你好容易替他们安了家,还不叫你史妹妹家去瞧瞧么?你只知会妹夫一声,叫他在家里候着。”宝玉听了自去。
这里凤姐向贾母道:“老祖宗,这个差使交给我罢,包管办得漂亮。”说着便赶忙料理起来,点了两只龙凤宫烛,烧上一炉安息香,都叫侍女们捧着;又叫珊瑚悲翠二人拿着红纱灯,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四人拿着红明角喜字灯,分队前引;芳官藕官吹着细乐。自己和鸳鸯分立左右,将湘云搀起,向前院缓缓行去,宝钗、黛玉、迎春、尤二姐也跟在后头去瞧热闹。
行至前院,宝玉已在东边月亮门外等候,引大家转过一层院落,另有个小小庭宇。院中也栽些花竹,北面五间正房,三明两暗,套过去还有三间书房。湘云此时也似新娘子一般听人架弄,一路宫灯细乐将他送至卧房。林成璧倒回避了,躲在书房里。凤姐和众人笑着回来,只留宝玉在那里送房。
贾母见了凤姐,笑道:“你这差使真办得不错,也要热热闹闹,像那么回事才对。”凤姐笑道:“老祖宗没瞧见姑爷那个样儿,躲在小屋里龇着嘴只是笑,还偷眼看我们,我瞧着他怪逗乐的。”黛玉笑道:“我们这送亲的可苦了,一路跟得去也没有轿子坐。”凤姐笑道:“提起轿子来,我倒忘了,该拿老太太的藤轿子抬了他去,那才有趣。”正笑道,宝玉带笑进来,凤姐问道:“他们一对儿说话了没有?”宝玉笑道:“我在那里逗着云妹妹说话,只是不肯说,我说要等着云妹妹说一句话我才走呢。后来逗急了,他说了两句:‘宝姐姐来了,你还不瞧瞧去?’我才笑着回来了。”贾母笑道:“你们简直是闹新房,那是闹旧房呢!”又和宝钗说些家常,问知蕙哥儿乡试文章做得甚好,心中颇喜,说道:“你放心,这孩子将来必定有出息的,只看兰儿便是榜样。”黛玉道:“夜长了,老太太不用些点心么?燕窝粥、栗粉粥都预备下了。”贾母道:“我倒不觉得饿,也要睡了。宝丫头大远的来了,你们三个人也早点歇着罢。”凤姐笑道:“我来和鸳鸯姐姐,照样儿再演一出好不好?”黛玉笑道:“免劳罢!总有一天琏二哥哥来了,咱们才演好戏呢?”说着,大家退下。晴雯麝月尚在西屋里等候,听见他们要走,忙即出来分搀钗黛二人入园,宝玉一路跟随说笑。
到了留春院坐下,黛玉问起蕙哥儿考试之事,宝玉道:“问什么?反正他是必中的,也不过同我一般高下。”宝钗道:“你真有前知的分儿么?我瞧你这个样儿总不像个真人。”宝玉道:“真人不露相。若教你们凡眼看出来,还能算真人么?
我再说一句,他将来比我强多了,是个状元宰相的命,可惜只中了半个状元。”黛玉笑道:“可见是胡说了,状元就是状元,那里有半个的?”宝玉道:“你不信?明年就见分晓。”宝钗知他语有先机,也不深问。又谈了一会,黛玉笑道:“既是仙人,请到那边丹房里去罢,我们肉眼凡人不敢亲近。”宝玉笑道:“仙人要去,你们也留不住;仙人要来,你们也挡不祝若不乖乖听仙人的,只要念几句咒语,叫你们自己把上下衣服都脱光了,叫做‘红娘自脱衣’,那才要你们的好看呢。”宝钗笑道:“这那像仙人的话?连我也不信了。”宝玉笑道:“信不信在你,仙不仙在我。”大家笑了一阵,随即收拾睡下。
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起来,草草梳洗了便要出去,黛玉道:“什么事这们慌张?”宝玉道:“柳二哥等我去修理飞船呢。”宝钗一把拉住,道:“你见了柳二爷,告诉他我哥哥非常感激,如今塑了他的像,每天朝着烧香磕头。这一点傻心,也要叫柳二爷知道。”宝玉笑道:“他早就知道了,还用说么?”说着,径自出去了。这里钗黛二人谈些琐事,宝钗说起湘云夫妇如何安顿,黛玉道:“依他的意思,就请史妹夫常住在这里,眼下云儿只管来来去去,等他百年满了再说。若不嫌委屈,就和柳湘莲秦钟一样长久住下,有何不可?”宝钗道:“云儿是个有心眼的,他说‘一个人靠着人家,两个人还是靠着人家,怎么说得过去呢?”黛玉道:“那是世俗之见,仙家倒不论的。你看那柳湘莲何尝不是散仙,如何也在此间打混?况且史妹夫既脱鬼趣度入仙班,将来绛阙清都也未可限量。云妹妹向来豁达的,怎么忽又如此沾滞?”宝钗又提起袭人柳五儿之事,黛玉道:“五儿呢,还有商量。他和袭人恩义已绝,我提过多次,总不答碴,这种事也不能勉强的。若凑足金钗之数,我倒另想了一个人,就是从先在的春燕,但不知他嫁了没有?”宝钗道:“我听说春燕跟着他妈过苦日子呢,若找他也还容易。”
黛玉道:“姐姐先把春燕和五儿拨到,将来就好办了。你连一个鹦哥还找了回来,何况他们旧人呢?”宝钗道:“那鹦哥真可爱,这一向都是莺儿亲自喂他,只可惜带不了来。”
黛玉道:“姐姐又傻了,多少人都带得来,那有带不来的鸟儿。”
宝钗这才恍然觉悟道:“下次我带来给你。”
一时妆扮完了,同上去见贾母。贾母正和湘云说话,黛玉偷眼瞧湘云,果然春回眉黛,意态不同,便向宝钗挤挤眼睛,彼此微笑。湘云见了他们,微带羞涩,只站起,含笑无语。贾母笑道:“今儿是云丫头大喜的日子,我算是他的娘家人,替他办几桌喜席,把里里外外这些人都请上,连香菱、妙玉、秦柳两家也别漏了,林丫头就替我办去,你看在那里摆席合适呢?”黛玉道:“若人多了,只有涵万阁、结霞山馆两处宽绰,老祖宗看在那里好?”贾母道:“就在涵万阁罢,咱们等一会坐船过去。”又道:“凤丫头呢,怎么没来?你若忙不了,叫他帮着你。”黛玉答应了,刚好凤姐尤二姐走进来,黛玉笑道:“凤姐姐,刚才老太太派了咱们俩替云妹妹办喜酒,这些事我不大在行,可全仗你了。咱们也得办得像样,别叫云妹妹撇嘴。”
凤姐笑道:“昨晚上送房,今儿办喜酒咱们索性连喜果子红蛋都办全了,省得多费一道手。”宝钗笑道:“好好的事,到你们俩嘴里就说到歪里去了,云妹妹今儿怎这么老实,也不撕他们的嘴?”尤二姐笑道:“人家替他忙活了这些日子,说几句俏皮话大家笑笑,还不是该当的么?”凤姐黛玉下来,便忙着分头料理。又要布置屋子,又要点菜备席,又要各处请客。
忙到下午,一切齐备,赶即坐船来接贾母。
贾母从上房坐小轿子至香胜亭换船,鸳鸯翡翠搀扶进舱,凤黛二人陪着说笑,一路水光花气,迎人生爽。船到小琼华,宝玉、宝钗和迎春、香菱、智能、尤氏姐妹都在柳yin下迎候,只不见湘云。贾母问道:“云丫头呢?”尤二姐把湘云推向前来,原来在众人背后躲着,宝钗黛玉等不由得都笑了。妙玉只在阁下等候,见了贾母也有一番谈叙。宝玉引贾母先至廊间坐下,看了一回景致,方才进屋入席。
贾母席上是迎春、香菱、尤三姐陪坐,湘云坐了主位;凤姐、尤二姐、宝钗、黛玉、宝玉另坐了一席;鸳鸯却和晴鹃麝钏芳藕四儿等,另在花槅子外三间西厅摆了两席。妙玉智能都吃素,另备素斋。林成璧、柳湘莲、秦钟的席,只摆在廊外。
宝玉在席上吃些果食,便往廊外招呼成璧湘莲诸人,一时又到西厅和晴鹃等打趣取笑。贾母嫌席上不大热闹,把鸳鸯叫来行令。先用喜字飞觞,由香菱起令。香菱想了一回,瞅着湘云念道:“喜则喜你来到此”,自己和湘云各饮一杯,大家都道:这句话说真巧。底下轮到湘云,却想不起曲句,那桌上尤二姐笑道:“我替你说了罢:‘喜得俺梅子酸心柳皱眉。’”宝钗笑道:“云妹妹这两天真有这个意境。”湘云道:“句子是有了,这‘喜’字还在我身上,飞不出去哟。”贾母笑道:“原是你的喜,别人怎么安得上?”鸳鸯瞅着尤二姐只管笑,尤二姐一诧异,才想起《牡丹亭》原句是“等”字不是“喜”字,不觉脸上飞红。幸亏湘云接着道:“我也想出一句:‘似这般可喜娘罕曾见’。”数那“喜”字飞到尤三姐,尤三姐故意不肯喝,大家一阵起哄才岔过去了。随后尤三姐喝了门杯,念道:“非是俺辞家喜浪游”,飞到贾母。贾母举杯饮了,也是想不出句子,鸳鸯替说道:“可喜那路接仙源近。”数去,恰是迎春。迎春拿起杯子正在凝思,只听贾母道:“曲子里带‘喜’字的太少,咱们另换个省心的罢。”
凤姐另取一个牙筒送到贾母席上,道:“老祖宗改这个罢。”
原来每根筹刻着一句唐诗并各种饮法,大家推贾母起令。抽出一根,是:“‘鹦鹉前头不敢言’,私语者饮。”迎春正和香菱说话,鸳鸯捉着,强迫二人都喝了。紧接着,迎春抽的是:“‘媚眼偷看宿鹭窠’,旁视者饮”。遍看座中,只尤三姐正向廊上偷看,也捉住他喝了一杯。香菱接过牙筒摇了几摇,掉下一根,看那诗句是:“‘落花时节又逢君’,久别重逢者饮。”
笑道:“这正该云姑娘喝了。”鸳鸯将湘云门杯斟满,湘云本不怯饮,举杯饮荆”随后尤三姐抽了一根,是:“‘春色满园关不庄;离座者饮。”香菱刚站起,要往那席上和宝钗说话,被鸳鸯拉回来,迫着他喝了。底下轮到湘云,湘云笑道:“等我抽个好的。”抽出一看,脸先红了,大家看是:“‘洞房昨夜停红烛’,新婚者饮。”都笑道:“这正是个好的,除你还有谁呢?快喝罢。”湘云道:“‘新婚’两字总合不上。”
凤姐走过来,笑道:“就连你从前算上也不到两个月,还得算新娘子呢。”一面将酒斟满,送到湘云唇边,说道:“喝这杯早生贵子,白头到老。”湘云仍不肯喝,被他灌了大半杯。
鸳鸯将牙筒递与贾母,贾母道:“算由我收令罢。”信手抽出一根,是:“‘扇裁月魄羞难掩’,脸红者饮。”湘云本有几分酒意,又连灌两杯,此时两颊飞红,鸳鸯又强他干了一杯方罢。
贾母微倦,便扶着鸳鸯走到暖阁,向小炕上歪着。众人散坐说笑,也有在廊下散步的。一时夕阳渐下,彩霞满空,半轮皓月已从东山渐渐飞起,黛玉又请贾母和众人入席用饭,贾母只吃了半碗八宝莲子粥,叫鸳鸯去看了船,先回去歇息,凤姐尤二姐都跟随去了。
这里众人仍坐廊看月,妙玉向来和湘云最好,同倚栏角深谈。妙玉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如今也有了家了。”
湘云道:“我那里敢做此想,全亏得宝哥哥、林姐姐费尽回天之力,居然给办到了。可是从前心里头已成了槁木寒灰,此时一线春回,又添了许多甜酸苦辣,别人那里知道呢?”妙玉道:“就我得返此间,也深叨宝公之惠。据警幻说,他本是补天灵石转世,所以有此神力,此话倒可以共信的。”正说着,黛玉凑了过来,湘云等便将话截祝黛玉向妙玉周旋一番,又向湘云道:“宝姐姐家里有事,今儿晚上就要家去。你两边都是闲住,又难得来的,索性多住两天再去,我这里有人送你。”湘云正合心意,故却做从容道:“也好罢。”黛玉又道:“你有什么话带去没有?”湘云道:“也没什么话,只叫翠缕留神看守,别大意了。”黛玉道:“这层尽可放心,宝姐姐先回去,一定照应得到。”宝钗正和迎春香菱等闲谈,黛玉转身过去,便将湘云的话告诉与他。见廊下成璧湘莲诸人已先散了,宝玉也不在这里,问侍女们,方知宝玉湘莲酒后高兴,往芳草坪去比剑。尤三姐要拉香菱去看,香菱不肯,自和迎春一路回去。钗黛二人也便分路回留春院。
歇了好一会,将要卸妆就寝,宝玉方才回来。黛玉故意说,要将袭人五儿足成金钗之数,宝玉不敢与黛玉争执,只闭眼装睡,不答一言。还是宝钗说出实话,找的是五儿春燕,宝玉方有笑容,说道:“很好的一件事,为什么你们单要呕我呢?”次日仍是五更即起。宝玉因宝钗单身独返,不堪放心,又打发晴雯送至荣府。
其时天已朦亮,宝钗又找补了一觉,然后起来,先至栊悴庵寻惜春。惜春闻知湘云之事,微笑道:“二哥哥只知骂那些禄蠹,我看你们都是‘情蚕’,生被这‘情’字给网住了。”
宝钗道:“你这话未免近于偏激,佛家‘拈花微笑’也未必是无情的,只看这‘情’用得正不正罢了。”坐了一会,又到湘云卧室,嘱咐翠缕一番,方往王夫人处。此后每日总要亲自去看看,或是自己没空,也打发莺儿去探问。一连三日,湘云尚无回来消息,宝钗想到,湘云究竟是生魂,不比自己吞过仙丹的,若在那里久居不返,难保无游魂夺舍等事,心中甚为担虑。
直至第四日,翠缕方来送信,说道:“姑娘醒过来了,请二奶奶别惦记。”又向莺儿道:“昨晚上紫鹃送姑娘回来,四姑娘在定中还见着他,说了好些话呢。”宝钗又亲去看了湘云一趟,听惜春说起果然见着紫鹃,并非入梦,大家叹异。
时光忽忽,转眼已到放榜之期。那天宝钗起得较晚,刚在梳洗,听得外面一片吵嚷之声。正要打发人去问,焙茗已拿着报条进来,秋纹接过来看了,回道:“奶奶大喜,蕙哥儿中了!还是第七名举人。”原来闱中写榜,先从第六名写起,所以报得最早。宝钗连忙至王夫人处道喜,李纨梅氏也在那里,都向宝钗称贺,只谈到名次巧合,不免怀疑。王夫人道:“我那天问牙牌数,占的是‘中必叠双’,这不是验了么?”宝钗道:“那回见着二爷,他说蕙儿是必中的,和他名次相等。可见什么事都是前定的。”李贵去看榜,直到三更后回来,果然第七名贾蕙是江南应天府官荫生,这才放心受贺。
次日,贾蕙分具贽敬、门敬,去见各位师门。先见了房师张编修,问起家世,甚替贾蕙惋惜。说到闱中拟元已十多天了,偏那正主考余中堂是个假道学,因这本是官卷,怕人说他阿附朝贵,故意挑剔五策骈体违式,要归入副榜。还亏得本房力争了好几次,才把第七名卷子与元卷互调。贾蕙听了,甚为感激,说道:“门生初次观光,蒙老师如此成全,已属万分侥幸。况且先君也中的是第七名,或者此中高下也有定数。”张编修道:“若如此说,中第一倒不如中第七,巧合了家传衣钵,倒成了佳话。”后来又去见各位座师,那三位也是同声叹惜。不知那余中堂见了贾蕙如何说法?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6:45

第五十一回 送乡闱薛蝌最怜婿 避窗稿贾蕙不欺君

话说宝玉和钗黛诸人坐飞船直上半空,陡遇飓风,大家都惊心失色。幸亏宝玉将机关把定,徐徐下降,并无危险。那飞船落在芳草坪,钗黛等陆续下来,都说侥幸。芳官伸伸舌头,笑道:“我的妈!可把我吓坏了。”金钏儿道:“谁不是十月怀胎生下来的?单你的性命这们矜贵?”藉官道:“乍一看可怕,定下来也没什么。”宝玉笑道:“若没点把握,就敢使那船么?你们也太胆小了。”宝钗黛玉瞧着他们只是笑,慢慢走过玉带桥,向留春院回来。迎面遇着晴雯,说道:“家里有客等着呢。”钗黛二人忙进屋一看,却是香菱。
原来他到贾母处,才知宝钗来了,赶忙来此相访,恰值他们去坐飞船。晴雯说是就要回来的,留香菱坐坐,香菱也因走得乏了,只可暂坐等候。当下见着宝钗,便笑道:“你们刚才还在老太太那里,一会儿又坐飞船去了,也不歇歇么?”宝钗道:“我是想歇着的,人住马不住,可有什么法子?”香菱道:“到底姑娘精神好,我就不成,今儿只走了两处,便觉得累了。”
又问:“薛姨妈可好?”宝钗道:“妈妈也是吃林妹妹送的丹药,近来身子好多了。”又说起香菱的哥儿念书听话,家里一切顺当,香菱自甚欣慰。忽然脸上微红,向宝钗似要说话又没肯说。宝钗笑道:“你又想起什么来了?”香菱脸上又一红,瞧瞧宝玉不在房里,方说道:“我有一首诗要寄给姑娘,没寄去,姑娘替我看看可用得么?”一面从怀中掏出一纸花笺给宝钗看,黛玉也向前同看。那诗是:寄怀蘅芜主人
携手园林惘惘行,年时影事欠分明。
疏桐残月他乡梦,倦燕西风独夜情。
灯下相怜成一笑,眼前已似隔三生。
寻常听惯红楼笛,吹到离筵是恨者。
黛玉先说道:“这首诗全首都好,倒不是当面恭维你。”
宝钗道:“‘灯下’‘眼前’两句,真亏他做的。不像是学唐诗,倒是绝好的宋诗。”香菱道:“我这一向也看些宋诗,可没去学他。”宝钗道:“也不必成心学他,只要多看,就有益处。”香菱笑道:“姑娘别敷衍我,到底用得用不得?”宝钗笑道:“谁还骗你不成?”香菱将诗又自看了一遍,便要收起,宝钗道:“留下给我,我还许和你呢。”又说了一回话,香菱道:“正经事我倒忘了。刚才老太太说要请客,我说我们姑娘来了,让我请一回,就是今晚上在我小坦坦里弄点吃喝,老太太答应了。我又请了琏二奶奶和二姑娘,姑娘可想着早些去。宝二爷林姑娘也都得赏光,我托付姑娘了。”黛玉笑道:“你请你们姑娘,要我们配相做什么?”香菱笑道:“林姑娘也算是我们家的,人家干姑娘走得比亲的还近呢。”说完就要走,黛玉道:“你忙什么?再坐坐。”香菱道:“我回去还得归着屋子呢。”
钗黛二人送他去后,宝玉方从西屋过来,说道:“香菱还有些小家子气,见了我,脸上总是讪讪的,我走开了,好让你们说话。”黛玉笑道:“刚才那首诗,若是你在这里,他还不肯拿出来呢。”宝玉道:“什么诗?给我看看。”黛玉指那桌上花笺,宝玉取来念了一遍,也甚为称赞。黛玉道:“他近来长进多了,别说他小家子气,准宝蟾可稳重得多,倒活不过宝蟾,我很替他抱屈。”宝钗道:“如今宝蟾也变好了,那些妖妖调调全都收起。我妈妈手头的事,十有八九都靠着他。”黛玉笑道:“一个人的好歹那有准?袭人从前专会使坏,他偏要抬举给人看。如今又这么恨袭人,也许将来还有抬举的日子,咱们冷眼瞧着罢。”宝玉鼻子里哼了一声,要想说什么,又怕得罪黛玉,勉强忍住了。
一时贾母打发人来,请他们至上房摆饭,方一同上去。原来贾母预备晚上吃的添菜,因晚上香菱请客,便挪至中顿。座中无非迎春凤姐和尤氏姐妹诸人。宝玉胡乱吃些果食,自去送秦钟起身。众人吃罢,仍陪着贾母说话。刚巧有太虚幻境几个仙女来问候贾母,贾母和他们周旋一回,凤姐知贾母要歇中觉,便拉着钗黛二人同陪仙女们去逛园子,也逛了好几处,直至日晡才去。宝钗黛玉此时真有些乏了,同回留春院歇息一回,方赴香菱处。
贾母那桌牌早已凑上。香菱邀他们至卧室,取出薄薄一本诗稿,给钗黛二人同看。都是近来新作,虽不能全似寄怀那首,却也好的居多。钗黛二人细看一遍,替他斟酌了几句,又和香菱谈些诗派源流。将近掌灯,宝玉到了,随即摆饭。那些食品经香菱亲自调度,比大厨房做的自又不同。贾母在席间闻说宝钗要走,便道:“宝丫头,你刚来了,今儿又跑了一整天,歇息一两天再去罢。”宝钗道:“别说一两天,就跟老祖宗住一两年我也愿意。无奈家里放不下,平儿走了,大嫂子又常到兰儿那里住着,我再不家去,就都搁车了。”黛玉道:“他在这里,心里也不踏实,老太太还是让他早些家去罢。”贾母听了,自不便强留。宝玉屡次向黛玉使眼色,黛玉只是笑着不理。一时席散,贾母坐藤轿子先走。
宝玉和钗黛一路走着,笑向黛玉道:“我还是不明白是几时‘孟光接了梁鸿案’,你说说是几时接的?”黛玉笑着:“你不记得‘扫花’那两句么?‘则为俺无挂碍的热心肠,引下些有商量的清肺腑’”,说得宝玉也笑了。到了屋里,宝黛二人因宝钗要走,各自有一番梯已谈话。宝玉忽然笑道:“有一句话,前儿林妹妹家去就要叫他带给姐姐的,偏生忘了,此刻方才想起,就是蟠大哥的事,柳二哥非常关切,替他跑了一趟大谎山,求着我们师父,已经把冯渊和张三都超度了。还吩咐蟠大哥虔心持佛,自有福报。”宝钗道:“柳二爷如此仗义,真也难得。至于我哥哥倒不用交代,他自从知道这桩事,发誓每天持诵《金刚经解冤咒》,早晚不断,已有一两年了。”又说起蕙哥儿现已完篇,只年纪太小,叫不叫他去应试。宝玉微笑道:“他怎能不去?若不去,场里就短了一个举人了。”黛玉道:“他还没进学,又没捐监,就能考乡试么?”宝钗道:“他是特赏的官儿,照例就算官荫生,也不用捐例监了。”又谈了一回,时已二鼓,方收拾就寝。一宿无话。
次日五鼓起来,宝玉看钗黛二人梳妆,又和宝钗约定,等史妹夫来了就打发人送信去,千万陪云妹妹同来。黛玉想起金钏儿,忙命侍女去叫他。好一会儿才来,还是云髻未梳,星眸带涩,原来他不惯起早的。紫鹃笑道:“你不是要送宝二奶奶家去么?这里单等着你了,还不快些收拾。”金钏儿笑道:“还收拾什么?就这么走罢。”晴雯道:“你到了家里别尽着耽延,说几句话就来罢。若走丢了,可没人接你去。”大家送宝钗出了宫门,瞧着走远了,然后回园。这且按下。
却说湘云那天听了宝钗的话,知宝玉要替他到地府去寻找姑爷,心中自是感激,却又添出无限伤感。心想:婆家没人了,娘家叔叔婶娘相待不过如此,如今单身靠在这里,就是把他找着了,也无非靠着宝玉,还有什么好日子?又想:自从他过去了,从来也没见过梦,只怕托生到别处去了,就是把地府翻腾一过,料未必寻找得着,宝玉这番好意也是白费。平常心里倒空空洞洞,此时仿佛有一件事梗在心里。听说宝钗又到太虚幻境,一连打发人问过几遍,都说没有回来。
这天起得特早,在园中逛了一回。晓气正清,荷香更盛,不觉由沁芳亭走到。进了抱厦,正要往屋里去,忽听鹦哥唤道:“姑娘回来了,快倒茶去!”湘云冷不防吓了一跳,回头一看才明白了,骂道:“原来是这缺德的东西。”莺儿瞧见,忙打起帘子道:“史姑娘里边坐罢,我们姑娘起来了。”
湘云进屋,宝钗正在吃点心,忙站起让坐,道:“我就要找你去,你倒等不及了。”湘云道:“我也是出来闲逛,顺路来的。你去了这两天,玩得好么?”宝钗道:“也只坐了一回飞船,吃了菱嫂子一顿。你的事已经打发秦钟找去,若办得顺当,也许三五天就有信了。”湘云道:“我昨儿捉摸着,恐怕未必找得到,反正你们这番意思我是感激的。”宝钗道:“你也不用那么多虑,只要妹夫没托生去,总有八九成把握。”
正说着,只见贾蕙拿着书包进来,宝钗问道:“怎么师父又放假了?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的,还念什么书?”贾蕙道:“回奶奶,不是放假。师父因为场期近了,特为出了三篇文题、一篇诗题,教我练练手法,限一天一夜要交卷的。”宝钗道:“练习练习也好,可也别太赶碌了,累出病来倒麻烦,知道你爷爷许你考不许你考呢?”贾蕙又见过湘云,宝钗便命秋纹替哥儿收拾一间静室,好到那里做文章去。秋纹道:“从前晴雯住的那间,二爷常在那里养静,倒还洁净,就在那里罢。”宝钗道:“那里也好,只别叫小丫头们到屋里搅他。”秋纹领着贾蕙自去。湘云问宝钗道:“宝姐姐,你今儿上去了没有?”
宝钗道:“我今儿也起得晚,刚起来你就来了,咱们一块儿上去罢。”又坐了一会儿,便同湘云往王夫人处。
走过上房廊下,丫环们都站起来,玉钏儿悄问道:“二奶奶,是我姐姐送你回来的么?”宝钗道:“可不是,你怎么知道的?”玉钏儿道:“我早上梦见金钏儿姐姐回来,说了好些话,他还赶着瞧我妈去。敢则他们那里也有很大的园子,比家里还热闹呢。”宝钗湘云进去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先问贾母,又问宝玉,宝钗道:“老太太和宝玉都好,宝玉带话给老爷太太请安。他上次带回来的丹药,请太太劝着老爷务必吃了才好。”
王夫人道:“我劝过多次了,老爷总不大相信,可怎么再说呢?”又向湘云道:“大姑娘,你也研究过道书,到底那仙丹是用什么配制的?”湘云道:“我也没细考究过,若照书上说的,也无非金石草木各样炼成。从先东府里大老爷服的丹砂,那是道士们胡乱配的,自然不妥,这是真正仙丹,有福的才遇得着,那会有什么流弊?”王夫人道:“我吃了倒很好,从前那些零碎病都没发过。老爷偏说,一时见功久后靠不住的,还许有别的毛病,我也没法子和他分辨。”
歇一会,宝钗等正要退下,王夫人道:“那年老太太八旬大庆,临安伯送的珊瑚如意你记得放在那里么?”宝钗道:“我仿佛记得放在东楼上,那回上去拿东西还瞧见他一眼,等回头问那管古董的就知道了。”王夫人道:“明儿康国公老太太生日,还短一色礼物,想把他凑上。问丫头们都不接头,一问摇头三不知,叫人瞧着怪可气的。”宝钗笑道:“平儿这一走,如同去了一把总钥匙,什么人都摸不着门。好在这些东西都有册子的,就不在古董册子上,也在各色如意一起,决丢不了。”
说着便同湘云回园,一面传管事们寻找如意,一面吩咐莺儿替蕙哥儿预备饭食水果,送入静室。
那天贾蕙直做到三更以后,三文一诗方才脱稿。宝钗怕他过于劳神,亲自到静室里催着去睡,贾蕙只得遵命。到枕上还惦记着文章,一夜也没睡好。第二天一早起来,赶着誊齐了送与代儒。代儒带上花镜从头看起,看一篇赞美一番,浓圈加批,写了许多好话。过两天又另出了五个经文题,也是照此办法。
贾蕙注疏颇熟,又用些新鲜词藻,那文章更做得典丽堂皇。代儒试了他两回,见其实在可中,便在贾政面前力劝去报名应考。
贾政只说道:“小孩子发达太早也不是好事,让他多读两年书罢。”
直到六月底,北静王在朝里遇着贾兰,问起蕙哥儿念书如何,贾兰道:“舍弟早已完篇,家祖因他年幼,未许应考,还在家塾读书。”北静王道:“政老也太拘执了,儿孙功名迟早自有定数,岂可故意阻他上进。”贾兰退朝,从海淀赶回来回明此事。随后北静王又打发长史来再三力劝,贾政不得已方才允许。荣国府中上下人等登时便忙碌起来,又要取结报名,又要送考录科。李纨检出贾兰的旧考具送给贾蕙。在贾府局面,岂在乎购置考具之费,原为取吉利的意思。宝钗收下,仔细检点一番,只雨衣油布多年搁置,沾渍损坏,必须另置,余者略经修整均尚可用。
忙中易过,转眼便是试期。又忙着租凭小寓,预备场食。
王子胜送的是枣糕粽子,薛姨妈送的是湖笔两匣,小银锭两个,糕粽各两盘,无非是取早中、必中的吉兆。探春却送得脱俗,全是场中可吃的点心小菜。那两天,贾蕙仍在静室中用功,这些事一概不管。王夫人见着宝钗,问起蕙哥儿每日饭食茶果是什么人送去,总要派个妥当人才好。宝钗道:“这一向都是莺儿管的。莺儿自小跟我,性情比谁都稳重,交给他尽可放心。”
王夫人道:“这么着也好。我先想起袭人,年纪大点,人也老成,想叫他服侍呢。”宝钗道:“袭人手里有好些针线活,近来他有些弱症,吃着药呢,还是莺儿妥当。”王夫人道:“既是你深知,当然不会有错,就是这么着罢。”
到初七那天,宝钗赶忙挑选家人们老成可靠的跟贾蕙去,专管考场接送,又加派李贵、焙茗,吩咐他们二人格外留神,谨防失闪。一面料理带去的东西,拿起这个,又怕漏下那个。
正忙得六神无主,丫环们回道:“蝌二爷来了。”
原来薛蝌也因贾蕙年幼,初次应考,不甚放心,亲自来此看看。听宝钗说到临场拥挤,分外担忧,便说道:“姐姐不用着急,我衙门里横竖是挂名乌布,到不到不吃紧,等我送外甥去。每次进场出场,我亲自去照料,姐姐总可以放心了。”宝钗自甚感激,说道:“舅舅肯这么照管他,那还有什么说的?”
只是叫舅舅太受累,我也过意不去。”薛蝌笑道:“又是外甥,又是娇客,这不是应分的么?只盼他高高中了,咱们家出个状元女婿,也壮壮门户。”宝钗道:“但愿依舅舅的金言就好了。”薛蝌看着宝钗将物件检齐,交与家人们带去,又说道:“天已不早了,早些到小寓里,一切都从容,我们就走罢。”
宝钗命贾蕙谢了舅舅,又往贾政王夫人处告辞。贾政只吩咐一出了场,先把文章稿子带回来;王夫人却叨叨絮絮,叮嘱了好些话,贾蕙都答应了。然后回至,辞别宝钗。宝钗就像要远别的一般,拉住他恋恋不舍。还是薛蝌催了两遍,方放贾蕙跟着薛蝌同车而去。宝钗送到内仪门外,看他们上车走了方回。自从贾蕙决定进场,宝钗终日忙碌,直到此时方才停妥,却又添了种种牵挂,心中也不得空闲。又因中秋节近,还要打起精神料理应节琐务。
一日在议事厅上吃过中饭,和李纨说些闲话,莺儿慌忙走来,道:“姑娘,刚才那院里婆子来说,姨太太摔了一跤,姑娘还不瞧瞧去么?”宝钗不免吃了一惊,忙问道:“摔得怎么样了?”莺儿道:“那婆子向来耳背,我问他也说不明白。”
宝钗连忙别了李纨,即同莺儿从园中便门过去。
走进院子,宝蟾迎出来,道:“姑奶奶这程子可累着了,今儿倒有空回来?”宝钗忙问道:“我听说太太摔了,是真的么?”宝蟾道:“太太早起到佛堂去烧香,被青苔滑了一跤,倒没摔着,在屋里玩骨牌呢。”宝钗听了,心才放下。臻儿打起帘子,让宝钗进去,果见薛姨妈在靠窗书桌上弄骨牌通五关,已通了两关,见了宝钗,笑道:“我正要找你呢,你倒来了。”
宝钗问道:“妈妈找我有什么事么?”薛姨妈道:“我早就想趁那边园子里桂花开了,请姨太太、大太太和你们妯娌姐妹们乐一天,因为你正忙着,没得倒给你添累。如今蕙儿进场去了,你也闷得慌,咱们商量定那一天好?”宝钗道:“这两天桂花开得正好,妈妈要请客,就是明后天罢,再过去天要冷了。”
薛姨妈道:“明儿太匆促,后天家里有忌辰,还是大后天好。算着正是十三,月亮也快圆了。”宝钗答应了,又道:“妈妈刚摔了,怕存了筋,还是搀着走走的好,别尽自坐着。”薛姨妈道:“他们蝎蝎螫螫的,你信他们呢。我吃了林丫头给的药,身子轻了好些,一些也没摔着,若是往常还了得么?”
宝钗道:“前几天我又到了太虚幻境,见着他,他说起哥哥的??。柳二爷替求了茫茫大士,把那两个冤鬼都超度了,如今算没了事啦。”薛姨妈问茫茫大士是谁,宝钗道:“妈妈忘了么?就是送金锁给我那个癞和尚,如今是他们的师父。”薛姨妈叹道:“你哥哥一生好交朋友,交的那一帮都是酒肉弟兄,只有这位柳二爷真够交情,怎么谢谢他呢?”宝钗道:“他们俩如今都是神仙了,还要什么谢的?只别忘了人家的好处就是了。”薛姨妈道:“他从前就救过蟠儿,那年和尤家三姨儿定亲,蟠儿抵庄拿出一笔钱替他喜事上风光风光,也算报答他的好处。不知如何说翻了,一个抹了脖子,一个出了家,弄得一场没结果。”宝钗道:“他们俩如今又团圆上了。”宝蟾笑道:“我们大爷和姓柳的也不知是什么缘法,一听他出了家,哭了好几场,如今说起,还是咳声叹气的。苇塘里那一场打,倒打出交情来了。”说得薛姨妈、宝钗都笑了。
邢岫烟听说宝钗回来,也带着兰香到薛姨妈上房。宝钗说起薛蝌亲自接场送场,分外受累,心中甚不过意。岫烟道:“他比姐姐更不放心呢,若不让他去,他那里肯?”此时兰香也有十三四岁,越发长得好了。薛蝌自己教他做诗填词,一学就会,又学些琴棋书画。脸庞有些像黛玉,稳重似又似宝钗。见着宝钗,赶着叫姑妈,分外亲热。那天宝钗坐到傍晚,方回园去。
薛蟠因有应酬,夜深才回,听薛姨妈说到柳湘莲替他出力解冤,更为感激。仿着湘莲小照捏成肖像,每日清早念完经咒,必得向湘莲像前点香拜了三拜,然后出去。虽近傻气,却是知恩报恩,也见得他的血性。此是后话。
却说宝钗回至,秋纹碧痕等问知薛姨妈没有摔着,都觉稀奇,说道:“上年纪的人最怕摔跤,姨太太是有仙佛保佑,将来还有大福气呢。”正说着,莺儿回道:“蕙哥儿打发焙茗回来取衣服,这是带回来的禀帖。”宝钗一面命秋纹检点衣服,交焙茗飞马带去,一面拆封细看,内中有给宝钗的,有给贾政王夫人的,还附带头场的三篇文章、一篇试帖。首题出的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正是贾蕙窗下做过的,场中默想一番,也还记得。转念初次入场便直抄旧作,未免近于欺君。决计另做一篇,专从“而可大受”那“而”字着眼,中两股便是从夹缝中切实发挥,通篇也做得十分饱满。宝钗打发秋纹送上去,则好贾政从工部衙门回来,看了禀帖,与他意思正合,不禁点头。又取出文稿诗稿细看一遍,只拈髭沉吟,不发一语。王夫人只道是文章做得不好,忙问道:“老爷看蕙儿的文章尚可望中么?”贾政微笑道:“中不中是命里注定的,他初次出考,能做出这样文章,还算不离。”王夫人听如此说,知道贾政不轻夸赞的,也甚欢喜。
一时丫头们回道:“二门上传话,外头有甄大爷求见。”
贾政便出去见甄宝玉,随手将贾蕙场稿带给他看。甄宝玉从头看了一遍,道:“这头篇已经探骊得珠,二三篇也迥不犹人。近科闱墨中,还没有这样高手,据小侄看,是要中元的。”贾政笑道:“世兄未免谬奖,他年纪还小,出去观观场罢了。”
甄宝玉道:“小侄今天来,正要替文孙执柯。就是敝衙门的徐尚书有一位最小的小姐,今年也十五岁了,模样性情都好,仰慕府上的德望,要想仰攀。还说起他先代指挥公,就是国公爷的门下,彼此本有渊源。小侄想两边门户相当,子女又好,倒是难得的亲事,不知老伯大人意下如何?”贾政道:“徐府上的家风,我们素来都知道的,却是很好。只是蕙孙和薛家二世兄的姑娘自小就定下了,世兄替委婉回了罢。”甄宝玉答应“是是”,又道:“小侄还有下情,冒昧上渎:目下陵工上正在派人,求老伯大人栽培,派小侄去历练历练,也好混个保案。”
贾政道:“目下监督已都派了,此外还许有用人的地方,且瞧罢咧。”甄宝玉连忙称射,贾政又问:“尊翁任上有家信来没有?近来都好罢?”甄宝玉道:“前天才有信来,家父近来还好,倒是家母在那里水土不大服,时常有些小病痛,开年还打算来京城里住住呢。”又坐了一会,因要赶城,便匆匆告辞而去。那两天,贾政贾兰的门生和部里司官们,来此拜节的络绎不绝。贾政吩咐一概挡驾,闲时无非看书下棋消遣。
王夫人虽说不大管事,到了节下,一切节礼节帐也不免要查查问问。到了十三早起,接到贾蕙二次出场的禀帖,心中颇为惦记,问了一回牙牌数,占的是:大开围场,射鹿得獐;顾盼自喜,中必叠双。
心想:这卦当然是个好卦,只“中必叠双”不知作何解释?难道一个人会中出双料举人不成?继而又想:或许是来年联捷之兆?正在捉摸,只听得廊外一阵说笑之声,丫头们接了薛姨妈进来,邢岫烟和宝钗都跟随在后。
原来薛姨妈约定今天请客,一早同岫烟入园,先至宝钗处说了一回话,然后同至王夫人上房。他们老姐妹也多时不见,王夫人迎出,笑道:“姨太太轻易不来,来了就要破费。”薛姨妈道:“我那是请客呢,一则自己人借此聚聚,二则我也出来散散。这一发子时令不好,家里常有病人,若不然早就看姨太太来了。”王夫人道:“我也是心里不静,就是蕙儿进场,又要去考,又不许他去考,来回的拉锯,这几天才踏实了。”
薛姨妈问贾蕙场中文章如何,王夫人笑道:“那甄世兄还说他要中元呢。这些闲话,那里做得准呢?”
一时李纨、惜春、湘云来了,薛姨妈瞧见惜春,便笑道:“嗳哟,我的姑娘,你真是有主意的!万岁爷请你也请不去。”
湘云笑道:“万岁爷请不去,姨太太一请可就来了,到底是姨太太面子大。”正笑着,邢夫人、尤氏、探春、宝琴也都陆续来到,大家又连忙让坐。探春道:“这一向也没得瞧姨妈去,只为有了两个小孩子,票住了,一天也走不开。姨妈倒比先更硬朗了。”薛姨妈笑道:“姑奶奶,那可不敢劳动你!你一出来跟着那么些人,把我那小屋子还挤破了呢。”尤氏笑道:“姨太太如今是老封君了,还是这么好说笑话,那回我们小孙子抓周,请你老人家,怎么没赏光哟?”薛姨妈道:“那两天正赶上蝌儿媳妇不舒服,家里没人照管,我干着急也没办法。吃伯夫人一顿饭也得有造化呢。”邢夫人道:“姨太太还是爱操心。如今你也是老太太的分儿,正该享享福、玩玩乐乐才对。”
薛姨妈道:“我那有你们那福气?若是香菱在着,我也多个帮手。”说罢微叹。宝钗道:“园子里缀锦阁上预备齐了,妈妈请太太们到那里赏桂花去罢。”薛姨妈便请邢夫人王夫人等一同入园,不知那里有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6:29

第五十回 凌缥缈神瑛驾鹏舟 报绸缪宝钗调凤轸

话说黛玉在留春院一觉睡醒,见花影满窗,约略辰牌已过。
紫鹃闻黛玉醒了,忙过来服侍。黛玉问道:“二爷起来了没有?”紫鹃道:“二爷一早起来,就和晴雯去寻麝月,说是赶早坐飞船去。”黛玉道:“他们就没拉你么?”紫鹃道:“二爷也叫我去,都去了,姑娘起来谁服侍呢?黛玉笑道:“也没见过这样疯疯颠颠的,成天家只是玩不够。”紫鹃笑问道:“那飞船到底是怎么做的?”黛玉道:“知道他和柳二爷怎么鼓捣的?远看着只像一只大风筝,无非那翅膀是活的,可以操纵升降罢了。”
原来这飞船的制法,黛玉也不深知,乃是宝玉想的法子。
和柳湘莲秦钟商量多次,又画出图样,仔细斟酌定了,方才按式试造。那形式宛然是一只飞鸟,有头有尾,两边支着翅膀。
从翅膀里安了松紧带,一松一紧,那船便逐渐飞起。船身及一切装设全用的轻藤细竹,取其不占分量。做成了,先和柳秦二人试演过几回,起初飞起至两三丈高,略为盘旋,便即落下。
后来又减轻了分量,添了消息,慢慢的才升得高了,驾得也比先稳了。这一向宝玉每天早起,必往园中芳草坪和秦柳诸人试演一回,只不曾带过女眷。那晚黛玉去寻宝钗,宝玉在家和晴雯紫鹃谈话,说起飞船,十分得意,晴鹃二人也都觉希罕,晴雯向来贪玩好动的,笑道:“你只顾自己玩,也不带着我们去坐坐。”宝玉笑道:“我怕你们胆小,要去不是现成的么?咱们明天就去。”紫鹃道:“你们只管去,别算上我。若都扔下走了,姑娘起来找不着人,一定要说的。只要做成了,那一天不好坐呢。”宝玉道:“他不去,咱们把麝月找上也是一样。”
当下便打发侍女出去和柳湘莲尤三姐说定了,在芳草坪取齐。
正要另叫人去通知麝月,却赶上黛玉回来,说了好一会的话,就混忘了。直至夜深回到西屋,因明天要赶早去玩,忙即收拾就寝。
次日宝玉醒来,见屋里黑沉沉的,心想,别碰上yin天下雨,就玩不成了。连忙起来一看,原来晨曦未上,为时尚早。看那晴雯尚在酣睡,脸帖绣枕,两腮红得似雨后海棠,一绺漆黑的头发垂到枕畔,身上穿着茜红软罗的小夹袄,玉臂半露,微闻肌香,瞧着可怜可爱。不忍将他唤醒,就拿起一根细灯草向他鼻孔里微搅。晴雯忍不住打了一个嚏喷,两眼半睁半闭的说道:“又是那个小蹄子来搅我?把我搅醒了,你也没有便宜,看我打折你那爪子!”宝玉笑道:“也该起来啦,你不是要坐飞船去么?”晴雯这才知道是宝玉戏弄他,瞅了宝玉一眼,笑道:“敢则是你,亏得我没骂出来。”说着,连忙披了衣服,挽起头发,走下地来。先服侍宝玉梳洗了,吃了果点,自己也赶着洗脸理妆。一时紫鹃醒来,笑道:“你们真是赶早,拿玩的事当正经。”晴雯笑道:“你只管睡你的,太阳还没晒屁股呢。”
宝玉等晴雯妆罢,便和他同往蘅香苑。
走到院里,晴雯道:“麝月这蹄子一定没起,咱们堵他的被窠去。”不料麝月早已起来,正和四儿在窗前对镜梳头,见宝玉等进来,笑道:“今儿真是早班,那栝树上的太阳还没下来呢。”晴雯道:“你就快梳罢,今儿有好玩的带你玩去。”
麝月问道:“什么好玩的这么要紧?”宝玉方说起去坐飞船,四儿道:“那飞船做好了么?让我也开开眼去。”晴雯笑道:“见人家上毛厕就屁股痒痒,知道坐得下坐不下呢?”宝玉道:“多一个人还不要紧,只快些收拾,别磨蹭时候了。”麝月佯嗔道:“小爷,你急的是什么?早也是坐,晚也是坐,那飞船还会飞跑了不成?”等一会,麝月四儿梳完头,都换了衣服,侍女们端上燕窝粥来,各人吃了一点,又让晴雯也吃了。然后同出院门,绕过柳堤,缓步向芳草坪而来。
此时初日曈昽,花枝上晓露犹湿,比平常分外幽静。走过几折山坡,才是绿茸茸的一片草地,大家都说:“这可到了。”
四儿问道:“那飞船呢?”宝玉指着那边草地上一个大风筝似的,说道:“你看那不是么?”众人走近前来,见那船是细竹做的,有舱有门,制作精巧。只不见柳湘莲夫妇。晴雯道:“别是昨晚上送信的没送到罢?”宝玉道:“不能啊,也许三姨儿喜欢打扮的,还没梳好头呢。这里又没人找去,只可等等,横竖他们必来的。”众人在石墩上坐着歇了一会,尚无消息。
晴雯道:“咱们先上船去罢,也许他们在船上呢。”麝月笑道:“你真是个急性子,一会儿也等不得。”宝玉道:“先上去也好,比这里坐着舒服点。”便领着他们三人同上船去。
刚拉开舱门,舱里正有人往外走,迎面碰着,正是尤三姐。
一见他们,笑道:“我们等得不耐烦,估量着必是侍女们传话传错了,正要找人去问,你们倒来啦。”晴雯道:“我们在船外头也等了好半天,还不断的说话,你们瞧不见也罢,怎么也没听见?”柳湘莲在舱内听见尤三姐和人说话,知是宝玉等来了,忙即迎出相见,笑向宝玉道:“我就知道你带上几位娇宠,牵牵扯扯的决早不了!”宝玉笑道:“这可冤枉了我们!我们在外头也等得心焦,还以为二嫂子头没梳好呢。”说着话,便一同进舱。舱中一色的细藤椅,各人随意坐下。湘莲笑道:“幸亏多预备下几张椅子才勉强坐下,将来还得另造一只大船,预备两位奶奶和你的十二金钗都坐得下才好,不然就未免有人向隅了。”宝玉笑道:“柳二哥又说笑话了,那里都要同时坐下?今儿你坐坐,明儿他坐坐,不要都坐,也不要都不坐,这只小船不是也够了么?”湘莲笑道:“宝兄弟,你戏词真熟,信口一编就成了道白了。任你怎么会说,到了摇会的时候,还得我和秦兄弟去充那两个劝架的。”宝玉道:“别瞎胡扯了,咱们正经开船罢。”
湘莲把那两翅的上下消息鼓动了,这船摇了两摇,便向空中升起。尤三姐和晴麝等初次试坐,都觉得头晕心震,慢慢的越升越高,倒平稳了。晴雯指船上三字篆书匾额问宝玉道:“那上头写的什么?”宝玉道:“那是船名,叫做‘垂天鹏’,比方他像个大鹏鸟。”晴雯笑道:“这船真像个大鸟,咱们在鸟肚子里又像个什么?”麝月从玻璃小圆窗看下去,只见一片迷茫,不知东西南北。脚底下一堆花花绿绿的,便是太虚幻境,看那溪水只像一条曲线,近处山阜只是小小的几个绿团。忙唤尤三姐和晴雯四儿同看,大家都看得呆了。宝玉湘莲二人是见惯了的,还在那里说笑。
一会儿,这船更放得高了,连太虚幻境也辨认不出,都混在迷茫烟霭之中。只觉一片一片的白云,如拖棉撒絮一般从窗外飞过。再往下看,惟见小小的几星黑点、几根黑线,余外都是白蒙蒙青沉沉的,一眼看他不荆先时还有云影来去,此时形影俱绝,远近空蒙,真是渺渺茫茫的世界。尤三姐道:“我想那红线盗盒在空中飞行的时候,必定也是这船光景。”晴雯道:“他一个肉身人,那能飞到这船高呢。若不是亲自上来,任谁说也没人肯信!咱们总算开过眼了。”四儿道:“你看四下里没边沿岸,若万一摔了下去还找得着么?真要像二爷说的‘化了灰、化了烟,被大风吹去’呢。”麝月道:“你还以为咱们是血肉之体么?横竖只剩个灵魂,摔到那里也不要紧。”
晴雯道:“到底还是不摔的好。你是豁出去性命来的,天不怕,地不怕,我还豁不出去呢。”
宝玉听他们胡谈,不觉扑嗤的笑了。湘莲道:“怕是不怕,咱们宁可拿稳点,别再上去了。若上去碰着罡风,那就保不了险啦。”尤三姐道:“我听说离天近了才有罡风,咱们快到天上了么?”宝玉道:“虽没到,也不多远了。咱们虽不怕罡风,这船可抵当不祝万一真把他们折腾下去,事情就大了,还是慢慢往回走罢。”湘莲扳住消息,徐徐下降,到转折的时候,大家又觉得眩晕。渐渐看见云影鸟影,往下看已见太虚幻境花花绿绿的影子。晴雯道:“这可快到家了。”麝月笑道:“没上来只盼着上来,上来了又怕下不去,这是何苦来呢?”宝玉笑道:“你别笑他,世上那些禄蠹,都是这种心理,只怕比他还要胆小,骑着马也得拄拐棍呢。”尤三姐道:“我平常只想做个剑仙飞行天下。今天这一来,倒把我的高兴吓回去了。”
一时飞船下降,正落在会真园芳草坪里。大家都忙着下来,晴雯向尤三姐道:“三姨儿不到老太太上房坐坐么?”尤三姐道:“下半天我要来陪老太太斗小牌,此刻先家去歇歇。”说着,便同柳湘莲出园,自回前院去了。这里,宝玉带着晴雯、麝月、四儿,同回留春院。
一进院门,正遇着金钏儿,瞧见宝玉便笑道:“你们倒好,一早起瞒着人就去坐飞船,那是什么希罕玩意?得什么样脸子才配坐哟。”宝玉笑道:“只要你喜欢,明儿我和你两个人坐去,任什么人都不带,你说好不好?”金钏儿笑道:“我的小脸也得配?别把我折坏了,连二奶奶都没坐过呢。”宝玉拧了他一把,笑道:“你这嘴是怎么长的?叫人又可恨又可爱。”
晴雯问道:“二奶奶在屋里么?”金钏儿道:“上老太太那屋去了。”宝玉想起还没给贾母请早安,连忙也出园前去。
从荼蘼架下走过,芳官正在那里掐花儿,宝玉问道:“怎么你一个人在这里?”芳官眼睛也不抬一抬,只说道:“你们坐飞船也不带着我,叫我和谁玩去?”宝玉笑道:“就是那只小船,若都去,那里坐得下?横竖早晚都要坐的,决不能把你撂下。”芳官撇着嘴道:“人家坐剩下的才给我坐呢,就坐了也不希罕。”宝玉笑道:“算了罢,我怕吃酸的,这点子就够受的了。”说着便往贾母处。
贾母坐在靠窗紫檀小榻上,黛玉和迎春、凤姐、尤二姐围绕说笑,正提着宝玉。鸳鸯见宝玉进来,笑道:“凤凰可飞回来了。老太太一直不放心,叫我们打发人追去,那时候你正在半空里,可怎么追哟!”凤姐笑道:“我早起看见树梢前头一个大沙雁,只道是人家放的风筝,还叫二姨儿来瞧。到底他比我知道的多,说这是宝二爷和柳二爷做的飞船,可把我蒙住了。多咱见过船会飞的?这一飞不飞到天河里么?”贾母道:“宝玉,你的飞船也试验过了,收起来罢,那不是闹着玩的。”宝玉笑道:“老太太没坐过,看着怪悬的,实在不相干,比咱们池子里的小船还要稳呢。老太太若不放心,只坐一回便知道了。”
一时侍女们回道:“秦大爷要见。”宝玉忙即出去见秦钟,众人仍陪着贾母说笑。贾母又对黛玉道:“宝玉那牛性子,我说他不听,还是林丫头劝劝他,他倒听你的话。什么不好玩?何必单要玩那个呢。”黛玉答应了。贾母留大家同在上房午饭,吃完了,然后各散,贾母自歇中觉。
此时夏日渐长,紫鹃拿着针线至含晖水阁廊子上做活,一则因那里地方敞亮,省些眼力,二则借此乘凉。刚好金钏儿从上房取果碟下来,顺路至此闲逛,看见紫鹃,笑道:“你倒会寻舒服!这里过堂风儿,又临着水,有多么凉快!我也舍不得走啦。”歇了一会,便往湘春馆取来花样粉笔,也在竹几上仔细描画,一面和紫鹃有一搭没一搭的闲谈,问道:“这活计是你梯己的么?”紫鹃道:“我那里用得着这些细活计,还不是二爷和姑娘用的么?天长了,不做活也是白闲着,借他解解闷儿。”金钏儿道:“我们二爷什么事都随和,单是这些活计不肯用外头做的。从先袭人一个人忙不开,时常找姑娘们帮忙,如今又添上二***一份,只靠你一个人如何忙得了?”紫鹃道:“他们不是不会做,就是懒得动手,白央求也不中用,只可我笨手笨脚的赶碌罢。”金钏儿道:“若说手工,得数晴雯是个尖儿,偏不肯正经干。从先在,轻易也不动一针一线,如今还是那个样。天天只找好玩的,也没个腻,你们搀和搀和就好了。”紫鹃道:“这也是各人的脾气,我素来就不喜欢那些。他们今儿早起找我去坐飞船,我还不去呢。”
金钏儿道:“那飞船坐一回开开眼也就算了。我看看二爷二奶奶时常家去,倒觉着眼热。我家里还有娘有妹子,那年我跳了井,把他们可坑苦了。你替我求求二奶奶,多咱再回去,把我带了去,看看他们娘儿俩,我也没别的牵挂了。”紫鹃道:“这是你的孝心,姑娘没有不答应的。我听说宝姑娘一半天就要来了,也许打发你送他回去,借着到家里瞧瞧,倒是个机会。”
金钏儿笑道:“他们真方便,今儿我来明儿你去,跟在家里住着也差不了多少,是怎么修了来的?”紫鹃道:“饶这么着,太太见二爷回去还哭得了不的。若在世上,到远省做官,一辈子还许见不着一面,那又怎么样呢?”
说着,又见芳官藕官走来,向金钏儿道:“那里不找到了,谁知你在这里纳福!”紫鹃道:“你们俩这两天倒空闲。”芳官道:“旧的都会了,新的还没编,可干什么呢?”藕官道:“大热的天,你们在这里闷着头做活,吃了饭也不消化,跟我们划船去罢。”金钏儿道:“太阳还没下去,船上也晒得怪热的,还不及这里坐着凉快。”芳官道:“我们把船划到yin凉的地方,看看荷花,吃吃莲蓬,高兴再哼上几句,不比闷坐着强么?”金钏儿被他们说动,当下将花样收起,便同去泛舟。紫鹃仍旧做活,直到天快黑了方回留春院去。
晴雯问他:“这半天到那里去了?二奶奶找了你一回也没有找着。”紫鹃道:“我在水阁那边做针线呢。”晴雯笑道:“你太勤谨了,大长的天,也不疏散疏散。”二人谈了好一会,又吃过晚饭,宝玉黛玉方从贾母处下来,紫鹃晴雯同迎出去。
黛玉说起宝姑娘今晚来,你们不拘那个到界坊外去接一趟,晴鹃二人答应了。
晴雯又回道:“三姨儿送了四盆兰花来,这屋里摆的就是。”
黛玉走过去,见每盆都开着许多双花,幽香袭袭。陡然想起那年王夫人给自己和宝玉每人一盆兰花,也是双花满放,当时以为是个吉兆,那知道转眼就成了生离死别,经过生离死别,以为是绝望的了,不意又有此番团圆,好似兰花有知,预为始离终合之兆。思前想后,不觉得呆了。宝玉见他如此,不知又触起什么心事,连忙拿话打岔道:“妹妹那回要弹的‘猗兰操‘也没有弹,今天有这么好的兰花,不可不酬他一曲。”黛玉只愣愣的说道:“我那有闲心思弹琴呢。”宝玉又央及道:“好妹妹,弹着玩玩。你从前怪我不知音,我跟师父研究,也懂得了好些,如今可不是老牛了。”黛玉知他曲意慰藉,便道:“那‘猗兰操’是成调,没多大意思,我另弹个‘海山操’罢。”
宝玉连忙取下壁间瑶琴,亲自拂拭,放在琴案,看黛玉抚弦按曲,只在旁端坐静听。原来,他前此在大荒山常见渺渺真人弹琴,也略得其传授,所以听得进去。起先只听得叮噔之声,弹过一两段,那琴声渐渐高了,听到中间,顿觉苍凉满耳,好似一片天风海涛之音奔凑指上,不由得击节赞叹。
正在凝神领略,忽见紫鹃掀起湘帘,晴雯搀着宝钗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正该在花下弹琴,不用点香了。”黛玉忙歇下琴来,迎前相见。宝钗道:“妹妹索性把这曲弹完了,咱们再说话儿。”黛玉道:“也就剩末段了,等我弹完,姐姐也弹上一曲,让我学学。”宝钗笑道:“大远的来了,什么话都没得说就弄起丝桐,你唱我和,未免可笑。”黛玉道:“你横竖要见了老太太才回去,这一半天决走不成,说话的时候尽有呢。”宝钗道:“也好。我前儿刚谱了一阕新曲要寄给你的,因为要来,就搁下了,等一会弹给你听罢。”宝玉道:“妹妹,你先弹你的。”黛玉重新就坐和弦,把‘海山操’末段弹完了。
余音渺然,更觉苍凉无荆
一时推琴起立,笑对宝钗道:“这可要听姐姐的阳春雅奏了。”宝钗笑道:“你这一说,我更弹不下去了。人说三日不弹手生荆棘,我岂只三年没弹,只怕连工尺都记不准呢。”宝玉笑道:“姐姐,你在家里还这么客气,说给谁听哟!”宝钗推托不掉,只可就案试抚。他是弹惯了的,虽然搁下多时,到底与生手不同。渐渐弦和指协,黛玉细听,他弹的是:
山遥遥兮海水深,美人天末兮思同心。
感所思兮何许?佩幽兰兮盟素襟。
歇了一会又弹道:
望太虚兮为乡,驾飞鸾兮从子翔。
之子所居兮云阿桂堂,银河渺渺兮风露凉。
黛玉一面听着,悄悄的说与宝玉。宝玉字字领略,微笑道:“这第二叠意味更深,‘太虚为乡’不就指的咱们这里么?我虽不大懂琴理,也觉得他做得好。”黛玉道:“别尽着说话,且听他怎么接的。”一会儿又弹道:
昔之遇兮何郁骚,今之遇兮心陶陶。
惠而好我兮招我由敖,情耿耿兮天月高!
宝玉听黛玉说了,笑道:“这词意分明指的是你,就看出你们俩的情分了。”黛玉道:“这里头也有你呢。”宝玉道:“我听着真有趣。就是骂我,我也爱听。”黛玉微笑道:“你这话就是外行,琴曲里那有骂人的?”又听他弹道:
生生死死兮双缠绵,天上人间兮永相怜。
永相怜兮共怀抱,寸衷如环千万绕!
黛玉听完了,忙向宝钗道:“此情相喻,惟我两人。等我闲了,也谱一曲奉酬,以志永好。”宝钗站起来说道:“这是前儿晚上独坐无聊随意自写的,今儿还是头一次试弹呢。”
黛玉叫紫鹃将雪梨茶沏来,和宝钗一面喝茶,一面闲话。
宝玉问道:“云妹妹的事,姐姐问了没有?”宝钗答道:“若没问,怎么来回话呢?他说起妹夫姓林,名成璧,也是一个秀才,老太太大事前一天过去的。”宝玉笑道:“这倒好,他也姓林,别和林妹妹是一家罢。”宝钗笑道:“你说的是笑话,外头真有人说他是林姑老爷同族,还承继给姑老爷做儿子呢。”
黛玉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们家几代单传,连过继的都没有,我还配有兄弟么?”说着,眼圈儿便红了。宝钗道:“妹妹,不是我说你,到底还是心眼太窄,这有什么伤心的?姑老爷成了神道,江淮人家,家家尸祝,比子孙还靠得住呢。”
又问宝玉道:“史妹夫的事你托谁办去?”宝玉道:“只有秦老大最妥。他和地府书差都熟识,只要准知生卒年月就查得着。
如今有了姓名,更好办了,明天就请他去一趟。若找着了,就接史妹夫同来。你告诉云妹妹,在家里听喜信罢。”宝钗道:“我把这话告诉云儿,他感激的了不得,还不住的掉眼泪。我见他怪可怜的,林妹妹托我带的话倒不好意思和他取笑了。”
宝玉笑道:“咱们要说正经的了,我有个好玩意等着你呢。”
宝钗道:“不是那新造的飞船么?居然造得这么快!”宝玉道:“这是谁多这个嘴?我要叫你希罕希罕,说穿了,就没意思啦。”黛玉道:“老太太再三嘱咐我,不许你再坐,你还不收了么?”宝玉笑道:“我好容易造成了,还不让我玩玩?等玩够了才收呢。别看老太太这么说,过天请他老人家坐上一回,就放心了。”
正说着,麝月、金钏、芳官、藕官等都来见宝钗,另有一番说笑,方把话截祝麝钏等走后,晴雯紫鹃又进来服侍钗黛二人洗脸卸妆,宝玉只歪在一旁笑嘻嘻的瞧着他们。黛玉笑道:“姐姐不许你闹他,还不到那屋里早些歇着去?”宝玉嗤的一声笑道:“咱们昨儿晚上怎么说的?你又来扯后腿,谁能听你的哟。”说得黛玉也笑了。紫鹃候钗黛卸妾已毕,趁空回道:“金钏儿求求姑娘,明儿宝二奶奶回去派他送了去,借此看看他娘和他妹子。我想也是他的孝心,姑娘应许了他罢。”黛玉道:“他去一趟也没什么,只是宝二奶奶还得住一两天才走,你叫他听信就是了。”
晴雯问宝钗道:“我听说袭人又回来了,可是真的?”宝钗道:“说起袭人也可怜,那姓蒋的过去了,没留下一个大钱,他一个人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情愿进来当个老婆子。如今补了老陈妈的缺,在做点零碎活,还要受秋纹碧痕的闲气。那里不养闲人?他究竟是服侍过二爷的人,养他一辈子算了。”
说着,拿眼瞟着宝玉,看他什么神气,宝玉却只当没有听见。
倒是晴雯说得大方,道:“一个人太兴头过了不是好事,他原先在是什么分儿?若不是多走了一步,除了奶奶们就要数着他了。如今折了志气,情愿当老婆子,这也就够他受的,还挤对他做什么?”紫鹃铺了炕,见宝钗黛玉无话,便同晴雯退去,各自歇息。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宝玉先起,至贾母处打个照面,忙即往寻秦钟,告诉他林成璧姓名及生卒年月。又亲自写信给阎王说明此事,托其招呼。一面叮嘱秦钟道:“这封信姑且带去,若底下查着了就不用再递。你到那里瞧着办罢。”提另又写了禀帖,给祖爷爷、爷爷请安,并托秦钟带去。秦钟受了宝玉重托,当天便动身往酆都去了。
宝玉回国,先至芳草坪将飞船备妥,然后回留春院。等了一会,宝钗黛玉方从贾母上房回来,在院里看花。宝玉趁他们高兴,便要同去试坐飞船。黛玉笑道:“我们刚回来,还没歇住脚,又不是什么要紧事,这们着急,寅刻等不得卯刻的。”
宝钗道:“他既说了,早晚总得坐一回,早坐了也算了一桩事。”
宝玉道:“说好了也不是马上就去,你们尽管歇歇,我还要点喽啰兵呢。”说着,自去约了紫鹃,又往湘春馆去叫金钏儿和芳官藕官。等他们都来齐了,这才同钗黛向芳草坪行去。
那飞船正停在草地上,黛玉走近瞧见了,说道:“这船这么大,只怕飞不起罢?别把我们摔在大海里去。”宝玉笑道:“你们不放心,我还更不放心呢。若把你们都摔在海里喂了王八,我就该死了。”芳官藕官跑得快,先走上船去,众人也陆续上船。他们从未见这种玩意,到处走走看看,都没猜透其中机括。还是黛玉绝顶聪明,看到那两只大翅膀,笑道:“这船上下摆动的消息必是在翅膀上,你们不信,只瞧着罢了。”宝玉笑道:“我们费了两个月的心思,被你一句话就点破了。”
宝钗笑道:“我也猜着了几分,只没说出来。”金钏儿道:“二爷,你开上去我们看看。”宝玉鼓动船翼,向空中慢慢飞起。
鹃钏芳藕诸人都有些头晕,宝钗黛玉道根较深,却不甚觉得,只靠着玻璃窗看看风景,说些闲话。黛玉道:“你看那一条黑线,不就是咱们门外头的溪水么?”金钏头道:“那一堆花花绿绿的,就是咱们那园子。”芳官眼睛最尖,还隐隐看见涵万阁的绿琉璃瓦。渐渐升高,便都瞧不见了。只觉天地苍茫,风烟浩荡,下面有些黑点,只似芝麻粒大,认不清楚。宝玉笑道:“你们看这眼界如何?到这上头,才算‘逍遥游’呢。”宝钗笑道:“你这也是有蓝本的。古来列子的御风,墨子的飞鸢,料想不过如此。你节取其意,采飞鸢之形,参用御风之术,做成这个特别玩意。”黛玉道:“我们中国向不取奇技yin巧,所以那些法子都不传。咱们不过做着玩的,若有人仿这个制法,拿来载货行军,那些车船都用不着了。”鹃钏诸人也唧唧哝哝,各自评论。忽然一阵飓风卷过来,这船歪了半边,飘摇不定,吓得大家都慌了。紫鹃连叫几声“嗳哟”,藕官将袖子遮了眼,不敢再看,芳官伏在宝玉身上,金钏儿只叫心跳,拿手按住心口,连钗黛二人也不免花容失色。不知那飞船掉下没有?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6:12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什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婆子叫住,检了一粒白凤丸,交给他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他做什么?”湘云道:“你那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他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赐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好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他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他。那些人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他轻狂,所以宁可自己忍着。且看他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罢。”
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暄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他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衷,尽可上达。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娘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么?”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还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正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
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复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他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
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
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此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将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定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巳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庄痛痛快快的玩两天,那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去看看罢。”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他只是不来,索性不等他,他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他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看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如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的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堂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那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的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得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吧,他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
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他还会做诗呢。”说着,便取出一张画片,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沉沉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像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肉翅膀儿。
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洼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蚰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像写的,只像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渡江春又到,为汝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他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矜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份,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那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还是这里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他脂粉气太重呢。”
说着,便同往红香圃。只见紫藤垂垂,绿yin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
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他?”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像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
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他刚长朵,翻了心,没有开好。”
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做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他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做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裳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
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那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违教滋永。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胜忭仰。弟谬执师干,幸平丑慝,叨恩过厚,循分增惭。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遽领京营。惟以陨越为惧,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亵可愧,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存周尚书亲翁阁下。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你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他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做了,我决不放他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奶奶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
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暝色渐深,天又yin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蒙蒙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止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材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豆嬉娱,已具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虽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第二篇题目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是: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损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弛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
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奶奶给二***,还跟二奶奶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yin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喝碗热茶再走。”
一面叫莺儿寻那枫露茶饼,各处寻到了都没有,最后检到博古子上一个建瓷缸里,才找着了。自己在灯下拆开信封,封内只有一张五云笺,写着:红香圃赏牡丹,同人以绯牡丹社题未及,属为补咏。雨窗苦寂,赋呈蘅芜主人吟正。
恩宠花天许赐绯,寻常姚魏漫骖騑。
严妆巧夺云霞丽,正色疑空锦绣围。
楚凤放娇回舞袂,蜀鹃分怨染仙衣。
风光浓到无情处,蜂蝶梢头莫浪飞。
宝钗看了,不禁吟哦赞赏,随手写了回信,连茶饼交与婆子带去。
此时已过二鼓,蕙哥儿尚在看书,宝钗催他去睡,说道:“夜里尽熬着,仔细明儿起不来,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蕙哥儿听了自去,宝钗也便收拾就寝。睡中做了许多乱梦,仿佛是蕙哥儿中了状元,王夫人唱戏庆贺,大家向他道喜。又仿佛蕙哥儿奉使远行,心中又惊又急。又像是贾政病甚沉重,宝玉回来探病,相持对哭,不觉哭醒了。
只见残灯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他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罢?心里只像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
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闲的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啦。”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那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他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上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他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去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他选进宫去。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得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给他一个道号。他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呕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问是什么样的飞船,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可怎么好,不是拿性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肉饼子了。”
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一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么?”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校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罢。”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也有深刻的,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杠呢。”
宝钗道:“别看那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罢。”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到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那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得俊了。”又坐谈了一会,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罢,天不早了,趁这会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他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
宝玉和晴雯紫鹃在留春院西屋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他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焐焐罢。”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黛玉向道:“你总是这么啰里啰唆的,我那里还像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
说着,便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宫去,他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蠹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
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蠹,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精神,拚着性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那能归在禄蠹里说哪!”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他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绣阁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他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搬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那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名姓,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的。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这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他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要紧的时候,我拚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御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罢。”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他们去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的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他来了不许你再闹他,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啦,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鹃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58

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栊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祝一日驾幸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个是周侍郎,一个是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的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及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
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于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为制治之原。”
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
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桥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衍,一半都是绿畴,正种着春麦。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枝、枇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渌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宝。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的已瞧见花梢。
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yin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珑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
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余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云锦重霄涵湛露;霞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伤,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
皇上又指西壁挂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工写,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正相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轩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满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帖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诚去龋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婶子史姑娘商量着办罢。”当下便吩咐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
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栊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他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不料刚走近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他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自己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那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罢,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上将图取来,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他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式。”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上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他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
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将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绩”四字,上头也钤着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个道谢而去。
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话说。此时贾政奉旨往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
直至贾政回朝复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示,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罢。”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
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使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何足言劳。所幸仰托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青目。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宫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谊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他择个佳婿,不料他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他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于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他,他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应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
一时话毕兴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
王夫人见他无精打彩的,眉头皱了一把,踱了进来,不觉笑道:“老爷刚回来,又有什么糟心的事?”贾政咳了一声,说道:“都是兰儿这小子闹的,平白的把什么大观园图呈进御览。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头画的,要把他也选进凤藻宫去,刚才命北静王来宣旨。若遵旨罢,四丫头那脾气,上回就要剪头发,闹得天翻地覆,迫了他,还不是挤出事来?若依他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担得起?”王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焦心,四丫头虽然左性,心地还算明白。咱们叫三丫头宝丫头大家劝劝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罢。”贾政道:“明儿北静王妃还要亲自来呢!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搪得过去的,你且和他们从长商量,看有什么主意。”当下又有本部司官等着画稿,贾政便到外书房去。
这里王夫人忙即打发绣凤去请探春宝钗,等一会,他们二人方从园里会齐了上来,见王夫人面有慌张之色,忙问何事?
王夫人将北静王传旨的话,并王妃要亲自来劝,以及贾政左右为难,都详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件事当然要和四妹妹说的,他那人说一不二,没有游移的。就是抬出圣旨来,也未必压得祝俗语说的‘拚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能把他怎么样呢?”王夫人道:“他可怕什么,只是老爷向来胆子小,又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已愁的了不得。总要保全住老爷,别叫上头怪下来才好。”宝钗道:“依我想,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只要准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着老爷了。我们今儿先和四妹妹说,他若依了呢,顶好。若还是他的老主意,好在北静王妃明儿要来的,叫他自己去说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着瞧罢,我也不希望他做贵妃再沾他的光。只不要因他受累就得了。”宝钗探春从上房下来,先寻湘云商量。
湘云乍听,也吓了一跳,说道:“这可是个难题目。”随后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想也没什么不了的,你们只把实话告诉他。头一件,不要和他打趣,说僵了更不好办。第二件,你们别出主意,只听他怎么说,他那人也有他的道理,你们只依他罢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里。
惜春正在点香,大家等他拜了佛,方得坐谈。惜春见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似往常说笑,也料着必有什么事情。宝钗搭撒着说道:“四妹妹终日学佛,几时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说远就远,说近就近,我此时一心向佛,心与佛无二,当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这么说,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将相,只要心向着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领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荣华富贵先看不破,嘴里念着佛,心里还想着声色货利,那不是愈走愈远么?”宝钗道:“我听说前朝有个太后,在宫里一心持佛,后来修成了九莲菩萨。可见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两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当太后的。”
宝钗探春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把真话说出来,又觉得碍口。
惜春看出,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我最恨这么吞吞吐吐的。”宝钗不得已,方将北静王宣旨的话说了。惜春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就这点子事,也值得这么为难?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向,我自从那回剪发立誓,心里早已死了,死了的人还能重活么?人家看三宫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着只像地狱。要教我学大姐姐,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那是万分做不到的。可是老爷太太抚养我一场,决不能叫两位老人家因为我受了委屈。有什么罪过,我一个人当去,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早一天到太虚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么?”探春道:“四妹妹这话倒也痛快,依你怎么办呢?”惜春道:“皇上家没有强迫成亲的,况且当今又如此圣明,我想古来缇萦、班昭,一个庶女尚能慷慨上书,我们叨在戚里勋门,难道还不许下情上达?等我自己做篇陈情表,托北静王代递上去,祸福利害我自当之,岂不直截了当?”宝钗道:“如此办法,不但保得父兄无事,也许传之千古,要算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这主意倒很正大。”湘云听了也很佩服,说道:“想不到四丫头有此胆量!”惜春道:“什么叫做胆量,挤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没法子罢了。”
宝钗怕王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检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啰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逍遥自在。”探春道:“我也那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
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他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煊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他,那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他活受罪,还往火坑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他。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他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
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栊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的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缕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他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罢,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他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他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他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任什么人打过来都得接受,还不能尽如人意,真不值得。他一个世外闲人,不肯做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他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西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的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去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晖所照,隐微靡有不周;元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岂于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戛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叨宸赏。重以温言藻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冰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廷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况皈空有誓,三界共闻。佹行而登,六宫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讵旋转于春韶;薄柳之质早衰,更离披于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
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媺,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眩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林,息穷鳞于慧海。怀冰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yin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他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他,那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他,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习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yin天罢。”
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可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干前两棵芭蕉被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那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也是山子野的经济,他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觉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的老婆子,袭人打发他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那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夹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夹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42

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去,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罢。”王夫人被他叫醒,只见银灯半灭,锦幕低垂,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他看。玉钏儿道:“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他罢。”当下将丹药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着在这里,难道也是胡想出来的?”
贾政只是半信半疑。
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那丹药服了罢,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还带给老爷呢。”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
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只是新生的枢哥儿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多远的路,当天就能来回。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量罢。”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
宝钗又悄悄的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见面。他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他,索性赏他一碗闲饭吃,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他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他,可是眼下正要裁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太太若看袭人还可以使唤,就把他补上罢。”王夫人道:“也只好这么着。他要来了,你们自然要给他点面子,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他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
宝钗忙答应是。回至,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
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他烦渎讨厌。见老叶妈来说此事,转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束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钗,宝钗又带他上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他在伺候,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
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他心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他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们的,没有老婆子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过,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不合式。要忍着罢,又实在憋闷的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还要炒得嫩。又检出一瓶茉莉粉,叫他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都答应了。却因为忙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他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痕道:“你找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那里像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流,勉强忍祝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扎挣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蒋嫂子坐坐歇歇罢,你那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直往栊翠庵。
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臜,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罢。”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还见不着。”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那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的怕坑了人,我早已拚着一死。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已往的事也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天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得了。”湘云毕竟和袭人关切,问他在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起伤心,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他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
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那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罢。”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
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茝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那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检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你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
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府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克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前来,一体随班祝嘏。当下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
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未入朝,只在玉皇阁暂祝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客卿,讲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利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力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朝中大臣们有在直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克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
随后又带领红毛国贡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测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绒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桃子,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那人沾了笔就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字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
鸟儿飞的越紧,那水法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儿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兹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先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
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
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止凝重,迥非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何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爷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
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那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像现在的人,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着用罢。”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
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听说他的夫人还会做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毛国女子,就会做中国诗,那诗也做得很好,不知是他不是?”贾珍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个字是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他。这回贡使来中国,他夫人还有送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点希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的在家里吃顿饭,那有工夫瞧他呢。”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罢,我还要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栊翠庵。
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闾阎康乐,普天率土,抒忭腾欢,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灯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刑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夫马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著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
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
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罢。”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罢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像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陛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他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
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nǎi子丫环们来至贾府,仍在秋爽斋住下。
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他会这么像?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挨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他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他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那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他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他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栊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他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到。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道:“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老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nǎi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像史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挂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刚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修禊罢,也想个法子玩玩。”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蓬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家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他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那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人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的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寿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例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
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
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他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他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他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他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新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他带了来,大家赏鉴罢。”
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巳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他入社罢。”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要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希罕的,人家检了去就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他,十万八万也是他。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
又说了一句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回家去,和三妹妹同走罢。”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26

第四十六回 庆生辰飞花开绮宴 报春晖入梦遗金丹

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结算是凤姐赢了,他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要改天再做个东道。此时自不便改口,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带头请晴雯紫鹃诸人还席。
黛玉见天色已晚,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罢。”贾母答应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
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方散。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见贾母高兴,仍陪着说笑。忽见紫鹃走来,悄回宝玉黛玉道:“宝姑娘史姑娘都来了,在园子里等着呢。”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不觉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鹃入园。紫鹃一路走着,才说起他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替宝黛合做生日,晴雯又去邀了宝钗湘云,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宝玉听了大喜道:“你们瞒着做什么?早说了,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黛玉笑道:“这就闹得很够了,明儿老太太见了他们,问起为什么来的,可怎么说呢?”宝玉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只有喜欢的,怕什么。”
说着,已到了留春院。走过抱厦,便听见宝钗湘云说话的声音。湘云道:“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若是一个人来得了,我早就飞了来啦。”宝钗道:“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晴雯道:“这还是我们偷着请的,可别给漏了馅。担个不是不要紧,到底不大合式。”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笑道:“谁请你们的?这时候赶了来。”湘云笑道:“我们特来拜寿的,还在乎请不请么?”宝玉笑嘻嘻的,指着晴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晴雯道:“那里有耳报神这么快,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黛玉笑向宝钗道:“姐姐,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高兴的了不得,所以不想着来了。”宝钗道:“你瞧这颦儿,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我若当了老太太,你还只当小太太么?”湘云道:“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种的蜡梅,居然成了树,今年开得很好的花。我们大家起社做诗,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
宝钗道:“那蜡梅你还不在意,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喜欢。你那会念诗的鹦哥,我新近寻了回来,在养着哪。”
黛玉笑道:“这倒是想不到的,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倒比先长得好了,你几时回去看看罢。”宝玉道:“天不早了,别尽着说闲话,咱们预备摆起来罢。”晴雯道:“忙什么,咱们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请了来,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要请就快请去。”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迎春本来好冷静,香菱还有些避嫌,都推说身子不好。禁不得他们软磨硬扯,一时也都来了。
晴雯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圆桌,一色的精致果碟。
又开了两坛百花酿,斟到杯中光如琥珀。晴鹃诸人先要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上坐。宝玉道:“咱们应该让客才是。”大家让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云、迎春、香菱坐了,宝钗坐在香菱之下,然后宝玉黛玉和众人都团栾就坐。晴雯紫鹃等轮流敬了酒,湘云道:“干喝没有意思,还是猜拳罢。咱们来个登坛点将,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黛玉道:“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谁还敢和你对垒。我看不如行令,我们尚可勉强奉陪。”宝钗道:“酒令不过那几种,要找个新鲜有趣的,还要雅俗共赏才好。史妹妹记得多,请你做令官罢。”紫鹃道:“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给湘云看。宝钗香菱也凑过来同看,说道:“这个还有点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谱凡例,说明用骰子两颗掷了名色,按着谱中方法照行。
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大家掷了红,应该黛玉起令。黛玉道:“这令我没行过,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当啷一掷,看是一颗四,一颗六。大家都道:“这一定是好的。”翻起谱来,这名色叫做“锦屏春色”,画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沈醉东风汗漫游”,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湘云请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笑道:“令谱上要你‘沈醉东风’,只抿一抿那里好算。况且是头一杯寿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饮干。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重新掷红,数到湘云。
湘云掷的是两个幺,笑道:“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这是两眼望青天,还要查么?”宝钗道:“又不是掷升官图,掷了‘赃’必要罚的,且看谱罢。”麝月检出谱来,题作“玉盘清影”,画了一枝白芍药,那句曲子是“早现出珠辉玉丽”,得此者自饮一巨杯。湘云笑道:“任他说得多么好听,到底还要受罚。这里也没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罢。”众人那里肯依,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斟得满满的,硬迫着他喝了。
又掷红,数到宝钗,宝钗笑道:“好色子,别叫我受罚,给我一个好的。”掷下去却是一颗五,一颗六。忙即自己查谱,原来这名色叫做“珠帘春信”,画了一枝红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子斟满,催他们同饮。宝玉一仰脖子喝了;宝钗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黛玉只是不喝,湘云走过来硬灌他,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鹃拿手绢擦了。
又掷红,数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一颗已坐定是四,那一颗还在乱转,叫了半天,却转出一个幺来。芳官笑道:“这色子太不听说了。”金钏儿替他翻谱,写的是“杏园佳月“,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芳官笑道:“这主人算是那一位呢?”湘云笑道:“若说地主呢,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们七个人也都得算上,这可热闹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什么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么?”宝钗道:“这话很对。令官太武断,我们决不服的。”宝玉面软,被湘云挤对着,和晴雯、紫鹃、麝月、金钏、藕官、四儿都部芳官喝了。
底下又数到晴雯,掷的是一颗幺,一颗三。晴雯笑道:“这是和牌,咱们讲和了罢,谁也不用喝了。”金钏儿道:“那可由不得你!”检谱一看,叫做“蓉渚晴波”,画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环湿,似月下归来飞琼”,正要看怎么喝酒,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瞒得好,这可叫我抓着了。”大家猛觉一惊!
回过头一看,那人已走了进来,却是凤姐。后面还有尤二姐鸳鸯,众人忙都起来让坐。宝玉笑道:“他们因为老太太没睡呢,怕凤姐姐、鸳鸯姐姐走不开,正要打发人瞧去。”凤姐笑道:“不用你替他们描补,他们就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
鸳鸯笑道:“我算的卦有多们准,若不来,白放过了他们。”
紫鹃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鸳鸯笑道:“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粘不唧的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叫我们先来瞧瞧。若有好玩的、好吃的,他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又瞧着宝钗湘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
宝钗湘云听了,都有些局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他的话,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他是来吓唬咱们的。”凤姐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有了你,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说着,举起杯了就喝干了。又说道:“我是领过罚了,这可得问你们三大罪。头一件是夤夜纵酒,第二件是容留匪类,第三才是请客不均。你们说该怎么罚?”鸳鸯笑道:“我替他们讲个情罢,本来每人应罚三杯,姑念初犯,各罚一杯了事。宝二爷是窝主,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晴鹃诸人推托不过去,只得都喝了。宝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
凤姐问道:“你们行什么令?”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他听。凤姐笑道:“你们都是文绉绉的,我可仰攀不上,改个俗的罢。”湘云笑道:“咱们先豁个抢三。”当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对豁起来。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凤姐也挂了红。
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劲,手腕上金翠镯子碰得丁当的响。
鸳鸯说道:“这种喝法滥醉无味,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比那个令省心点。”迎春香菱都道:“这倒是雅俗通行的。”
大家推迎春首坐起令,迎春说了一句是“长似他三春花柳”,刚好飞到宝钗,宝钗饮了门杯,说道:“我记的曲子可有限,仿佛《规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就是他罢。”大家数到凤姐,凤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一句是‘花朝拥’,送给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给林妹妹,你们分均匀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尝尽风流滋味’,送给谁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湘云道:“你们只顾斗嘴,凤姐姐酒还没喝呢也没人管。”
凤姐只得也将门杯喝了,数那花字,正轮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卖。”他素来本就能喝,举杯一饮而尽,念了一句道:“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湘云笑道:“这句何其绮丽!”黛玉瞧了湘云一眼,那花字恰飞到藕官。藕官佯作举杯样子,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数那花字,飞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替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云尽着催他,好一会,方想出一句来,念道:“怕不似楼东花更好”,宝玉替数那花字,却是香菱。
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湘云指着道:“那杯里没有酒。”紫鹃道:“就有也凉了,另换一杯罢。”
说着,便提壶斟满,凤姐催着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会,说道:“端的是花输两颊柳输腰。”凤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飞到宝钗,宝钗道:“越怕他,越要寻到头上,叫我那里找好句子去?”湘云道:“我替你说了罢,‘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凤姐笑道:“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他揽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鸳鸯笑道:“传递不能算的,还得受罚。”迎春替他讲情方罢。
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门杯只剩小半杯酒,端起来喝了,说道:“直饮到月转花梢。”飞到迎春,大家都没理会,只宝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也够了,天也不早了,我说一句收令罢。”举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飞到凤姐,二人将酒对饮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巧,又对景又吉祥,应该公贺一杯。晴雯招呼侍女通换上热酒,又都喝了。
当下迎春、香菱、鸳鸯站起要走,凤姐对尤二姐道:“咱们也和鸳鸯姐姐一起儿走罢,路上有个伴儿好多着呢。”黛玉笑道:“这么大的月亮,各处又都有灯,怕什么?”宝钗笑道:“他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吓破了胆啦!”众人听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还到我那里去罢。”湘云道:“我闹二姐姐去,明儿一大早起来看梅花。”晴雯紫鹃等再三挽留不住,宝玉、黛玉、宝钗和他们都送至院门外,看那花yin月影非常幽静,不免徘徊玩赏一番。
依宝玉的意思,还要重新入坐喝个尽兴,黛玉道:“乐不可极,姐姐大远的来了,咱们说说话儿罢。”宝玉听了,便命撤去残席,同钗黛二人回至寝室。他们卸了装,扣上了门,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别人无从听见。却是晴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议论,说道:“那回在,姑娘们走后,咱们喝的喝、唱的唱,把一坛子的酒都鼓捣光了。到底二爷如今有了两位奶奶,就像有了管头似的,只一句话,立时把他的高兴收回去了。”这些闲话,不必细表。
次日早起,宝钗黛玉同往旧月去寻迎春湘云,见他们二人正在花下吟赏,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栊翠庵住了这些年,看梅花还没看够么?”湘云道:“到底这里大片的梅林瞧着过瘾。我想那邓尉香雪海也不过如此。”大家说了一回闲话,便同至贾母处请安。贾母见了,自是欢喜,却也诧异,问道:“你们怎么来的?”湘云宝钗只说来替黛玉补拜生日,贾母道:“昨儿我们还在园子里做花朝,可惜你们没赶上。后儿你凤姐姐还要还席,索性在这里玩两天,等扰了他的,再家去罢。”
宝钗湘云只得答应了。
贾母又问宝钗道:“你老爷太太这两年不显老罢?”宝钗道:“老爷这两年养得倒很好,到底比当司官舒服。太太还是那样七病八痛的。”贾母道:“你太太是个好脾气,只是什么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较真就生出无限苦恼。他若能看空一点,包管身子就好了。”又问道:“你大太太还是那么糊涂么?”宝钗不便深说,只说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得起用,心里不大高兴,连我们这院里也不大来。听说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爷找个门路,转转面子呢。”贾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爷爷好容易求了祖爷爷,向阎王说情,才把那状子批驳了。我背地里还许了一百卷《金刚经》,替他们和解。你大老爷那里知道呢?饶说我偏心,我还是放不下。”凤姐见贾母容色微有不悦,忙用闲话岔开。向湘云宝钗道:“娘娘上月回来听说你们来过,似乎怪着不去朝见。你们这回来了也去一趟才对。”宝钗道:“娘娘那里还是一大早朝见么?”贾母道:“他早已把那些规矩都免了,你们吃过饭去罢。”
那天午后,宝钗湘云便同往元妃宫中请见,宫娥们引至内殿,元妃免礼赐坐。详问荣宁两府近况,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复兴,面有喜色,又深赞宝钗持家勤劳。一时又问到湘云,知他夫逝家寒,单身投傍贾府,也深替湘云怜悯。说道:“我们姐妹一辈的,不料都如此薄命!还是三妹妹将来或许有些福泽。”
言次叹息不置!又说起在宫里听说姐妹们结社做诗,非常眼热。好容易到了这里,你们若再起社,千万算上我。宝钗道:“可惜我们没两天耽搁,若住长了,有娘娘领头,大家都做诗,可就热闹了。”宝钗湘云又坐了一会,方才兴辞。
回至赤霞宫见了贾母,又到园子里去寻香菱,也谈得甚久。
香菱和宝钗谈些家事,又惦记他的哥儿念书。宝钗道:“今年也附在我们家学里,和蕙儿、权儿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
随后又同香菱去访妙玉,妙玉从前和宝钗湘云就说得投分,他自从见过地狱变相,也不似从前那样怪僻,此番相见分外亲热。
大家煮茗清谈,无非谈谈诗,说说琴趣,又和宝钗下了两盘棋。
不觉天色已晚,贾母打发人寻宝钗湘云,等着摆饭,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宝钗和宝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灯下闲谈。宝钗说起王夫人悬念甚切,劝宝玉得便回去安慰亲心,稍心孝道。
宝玉道:“我自从出家得道之后,什么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时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则见面之后仍旧分离,徒然叫太太添一番伤感。二则从前舍亲出家,万分说不过去,有什么脸回去见太太呢?”黛玉道:“不是这种说法。太太不想你也还罢了,既然想着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么人了?”宝玉道:“我本来要带仙丹去给老爷太太,你两个既这们说,我就听你们的。明儿送宝姐姐家去,趁便见见太太,抵庄太太训斥一顿罢了!”一宿易过。
次日便是十七,凤姐请客原是借着旧月赏梅为名。目下迎春住在那里,他素来懒散,不大会收拾屋子,只可把司棋叫来帮忙,又央求湘云帮同布置。那一带梅林,到了春季已结了小小的青梅,却是梅花仍旧开个不断,这是太虚幻境比别处不同的。将近晌午,贾母便坐了藤轿入园。凤姐宝钗等先陪着逛了梅林,方至迎春处。见屋内收拾洁净,摆设整齐,前次吩咐挪来的字画,已都挂上。笑道:“房子也像人似的,总要打扮,你们瞧,比先大改样儿了。我如今只会说不会动,若是我来替他布置还要好呢。”又对湘云道:“从前你祖爷爷的书房堆得太乱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阁,也是我想出样子来照着盖的。”凤姐笑道:“别往远里说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还不是他老人家见天瞧着打扫收拾。过十天半个月,总得换个样儿。我们说,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们还办不了?老祖宗总不肯歇着,也因为是自小弄惯了的。老辈说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泽’,这话真没说错。”宝钗道:“还是凤姐姐跟着老太太学个几成,我们笨手笨脚的,又没有长性,那里学得上。”
这里大家说笑,宝玉自拿了一本书,在梅林底下靠着山石坐着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书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过问道:“你看什么书呢?看得这么有味。”宝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么好书?无非是《西厢记》、《牡丹亭》、《太真外传》那几种。”宝玉笑道:“这书你没见过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过一看,原来是顾雪苹著的《潜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许多名言粹语,又像子书又像语录,却把人情世故说得非常透澈。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细看下去。宝玉笑道:“如何?你也被他引进去了。”黛玉笑了一笑,又见山石上还放着几本书,忙问那是什么?宝玉道:“那也是顾雪苹著的,叫做《搜神琐志》,全记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们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记上呢。”黛玉笑道:“还是别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脸的事都给记上,你可怎么见得人?”说着,也取过翻了一翻,又道:“今儿横竖看不完的,拿回去咱们空的时候细看罢。老太太那里只怕要摆饭了。”便同着宝玉进屋。
此时,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晴麝鹃钏芳藕诸人陆续到齐,花团锦簇的,把那间屋子差不多挤满了。大家陪贾母说说笑笑,正在热闹。凤姐将贾母和众姐妹的席,摆在正屋里。另在花扇外三间小坐落摆了一席,是让晴麝诸人坐的。那些荤素各菜,都是揣度贾母的口味亲自调派的,又挑那最爱吃的,布与贾母。
贾母笑道:“倒是今儿的菜合味,前儿吃的那些花儿,不过名目好听罢了。”凤姐服侍贾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乱吃些。
那天,贾母只在迎春房里歇了中觉,凤姐迎春等预将牌桌备好,贾母一起来,便凑合成局,至晚方罢。宝钗湘云晚饭后,陪贾母说了一回话,便回明当晚回去,贾母又各人叮嘱一番。黛玉要送他们至荣府,湘云道:“既二哥哥送我们去,你就免劳尊步罢。横竖我们常来的,过几天又见了。”于是,黛玉、凤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宫门外,湘云便再三拦祝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却都送至太虚幻境牌坊外,看着宝玉引宝钗湘云二人的生魂飘飘的乘风去了!
却说贾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里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钏儿将地炉中兽炭添了,一面薰暖绣衾,收拾就寝。
朦胧中似乎睡着,忽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走进床前道:“太太,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只当他在家里似的,说道:“宝玉,你到那里去了?家里也不说一声。走到街上车马又多,万一失闪了,或是碰见你老爷,都不是玩的。谁跟你出去的?叫他进来,我还要说说他。”宝玉笑道:“太太万安罢。宝玉不会丢的,我另外安了家啦,改天还要请太太到我那里瞧瞧去呢。”
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安了家捅出那么大的乱子,再说也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公子哥儿干的事。这风声若吹到你老子耳朵里,又要捶你个半死!”宝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虚幻境呢。老太太、凤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里,我送宝姐姐回来,趁便给太太请安来的。”王夫人这才仿佛想起宝玉是出过家的,便又问道:“宝玉,你不是当了和尚么?怎么还是这身衣服。”宝玉笑道:“皇上不许我当和尚,我就不当了。”王夫人道:“你不当和尚,还不赶快回来么?”宝玉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太太只管放心,将来还是宝玉顶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宝玉,你瞧兰哥儿都做了侍郎,你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嬉皮笑脸的,将来怎么好呢?”宝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块儿的,只怕他还没我做得长呢。”此时,王夫人心里又像宝玉做了官似的,便说道:“这可好了,我一辈子的心血没白用了。”宝玉道:“我和太太说的只隔了形质,并不隔了神气。太太只不信,将来到了我那里,就相信我这句话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有好些话要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忽听宝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爷上头替我回一声,说宝玉请安来的。”又从袖中取出两粒红彤彤的丹药,递与王夫人道:“这是宝玉一点孝心,请老爷太太只管放心服下,不但却病延年,并且有神仙之分。老爷素来不大信这些,太太好生劝老爷服了,自见功效。”王夫人接过丹药,宝玉又将服法回明。磕了头便要走去,王夫人慌了,连忙唤道:“宝玉快回来,我还有话呢。”那时,宝玉已走出门外,王夫人顾不得什么,也追了出去,口中还喊道:“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不知宝玉回来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12

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舆 留春院百花围蝶阵

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问黛玉凤姐,也只顾听戏,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宝兄弟必是到后台调度去了。”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
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便说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咱们来晚了一步,为的是编排‘云仙舞’,给娘娘上寿,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说着,便有三十六个侍女扮作彩衣宫娥,分作三队陆续上来,都向台前下拜。随即舞了一回彩灯,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每人一盏白鹤灯,拳足抖翅,作种种舞态,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唱的是:端正是剪银幡珠杓转阳,又恰遇寿筵张。报添筹,仙一队翱翔。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春宵漏长。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驻凤驾,翠蓬乡,峙鳌山还与龙楼相望。况丹椒,是旧香,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风光先到姒台旁。
黛玉道:“这曲词那是月宫的旧谱?多半是他现编的罢。”
元妃道:“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说着,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复聚,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灯上来,参杂飞舞,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似眠沙点水。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唱的是:(扌双)云志,依仙掌,随阳愿,疑天上。烟霄远,断羽成行。凭看遍翠海红桑,忽春来锦堂。眼前重见兴庆宫妆。
迎春道:“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凤姐笑道:“有什么好,我听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错。”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忽而参错成群,忽而分立对阵,似离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鹤,黑的是雁,起先还分得出来,渐渐搅成一团,只觉黑白迷离,似繁星乱晃。霎时歌声转处,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灯,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从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灯光闪闪,也穿插在鹤雁两队之间,曼歌缓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向元妃道:“娘娘看他们小技,还可入赏么?”元妃笑道:“有劳调度,我们只看现成的,未免太便宜了。”凤姐问黛玉道:“那月宫你是到过的,是不是这样舞法?我只觉得太热闹了。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未必合他的意思罢?”黛玉道:“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月宫里那有这些灯呢。”
宝玉道:“今天是祝嘏大典,正该热闹一点。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若没点灯彩,也未免减色。”贾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说着,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合舞,舞得轻盈宛转,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宛如娇莺千啭。大家听那曲词是:蝶蜂狂,燕莺忙,千影斗春芳。锦灯转处花风扬。向珠帘回顾,霞袂仙仙,依约惊鸿留样。扶荔宫中,长春殿里,殷勤亲手按霓裳。待踏歌归去,倚琼枝惜取衣香。璧月楼台,瑶云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劝红觞。蓬壶近,认欢场不是散花常大家听着曲子各自叹赏,又见演花舞的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然三队舞女舞腰徐转,前后分行,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鸟爪的麻姑,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元妃传旨,赏给芳官藕官锦缎各二疋,余人分赏荷包银锞。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时分。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各自归寝。
宝玉一路入园去还同黛玉谈戏,黛玉道:“戏词确是好的,若说那出戏,我总嫌他过于繁密,就是凤姐姐他们也是这样说法。下次若再唱,还该重新编过,疏密相间才好。”宝玉也自折服。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却不像从先那样认真。新年里头,凤姐撺掇着宝玉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究竟天气还冷,贾母又年高疏懒,每次只逛了两三处,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常时还是弄点吃喝,斗斗小牌,较为省心省力。
转眼到了元宵,会真园中各处坐落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命宝玉亲去传话,请娘娘回来宴赏。元妃当面答应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那些国礼概行豁免。
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宝玉率同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侯。元妃下了轿,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见了贾母,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让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家陪坐闲谈。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很不小,没累着么?”贾母道:“那天有好戏听倒不显累,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一天也没得歇着。”
元妃笑道:“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也累不着。只有宝兄弟跑出跑进,累得一头是汗,只望大家说个好,你们还偏要批评他。我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凤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宝玉笑道:“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因为要凑凑热闹,就没有细想到。”元妃道:“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咱们到那里看去呢?”
黛玉道:“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那里还得看。”
于是,贾母陪着元妃坐了藤轿子,众人一路围随,直到含晖水阁。所过门阑廊厦遍缀灯彩,已觉十分富丽。贾母让元妃在水阁坐下歇息一会,然后换坐灯船向小琼华撑去。元妃倚着船窗,见皓月当空,寒光四射,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银潢。遥望两岸灯影幢幢,楼台花柳隐约可辨,笑道:“这灯也就很可观了,若像那回归省的样儿,不但过于奢靡,而且未能免俗。”
贾母道:“那也是皇家的制度,娘娘没见从前南巡的时候,咱们金陵几个大家都接过驾,那银子真像淌水一样的花去,谁敢说‘可惜’二字呢。”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祖上就接过两回驾,至今还落下两句口号,说是‘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说皇上家的制度,管得人可太苦了。我从前在宫里住着,天天瞧见的只是红墙、黄瓦、黑老鸹子。到了这里,黑老鸹瞧不见了,也只瞧的是红墙黄瓦。依我的本心,只要搬到这园子里,天天看着真山真水,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比任什么都乐。无奈还有些制度管着,不容我多走一步哪。”
说着,看看船中,只不见宝玉,便问道:“宝兄弟呢?”
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头上帮着他们撑船呢。”凤姐喊道:“宝兄弟,娘娘找你。”宝玉放下篙子,忙进舱来,元妃道:“宝兄弟,你盖了这个好园子,也该好好的做几首诗,再找人做一篇记,才不枉这番心力。”宝玉道:“在这里的姐妹们没有几个,虽然做过两回诗,也不过一时遣兴之作。若做记可更难了,只有求娘娘赏一篇鸿文,庶几传之千秋,替园林增重。”元妃道:“我向来不大动笔的,那赶得上林妹妹呢!”
黛玉道:“娘娘何必过谦,那年做的省亲颂,大家都推服的,我们那做得出来。”
一路说着话,那船已到了小琼华。临水一带,杨柳桃花映着灯光,分外妍丽。鸳鸯搀着贾母,抱琴搀着元妃上了岸,走进那涵万阁。阁中灯影辉煌,正中摆了一席是元妃的座,侧面一席贾母陪坐。众人的席都在阁子外头,大家坐定。黛玉亲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来请点戏。元妃点了《仙缘》,贾母点的是《舟会》,当时就在阁外一个小小戏台扮演起来。元妃贾母和众人一面饮酒,一面听曲。一时芳官那出《仙缘》唱过了,便接演《舟会》,却是藕官主角。元妃道:“这两个听说都是梨香院的旧人,我当日没有在意,只记得有个龄官唱得很好,如今还在咱们家么?”凤姐道:“当时因为用不着他们,都打发出去,这两个还是宝兄弟找回来的。听说那龄官在外头唱了两年戏,如今嫁给东府里蔷儿了。”元妃道:“蔷儿是珍大哥抚养大了的,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娶一个,倒要他们做正配呢?”凤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风气都要娶个女戏子,或是唱曲的,才算是阔。正配不正配,他们倒不讲究。”
坐至半席,元妃诗兴忽发,命抱琴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
笑对众人道:“我生平不娴风雅,聊以记今夕之聚。”宝玉连忙接过来与大家同看。原来是五律一首,写的是: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
名园钟瑞气,嘉序接芳尘。
人拟蓬池宴,花留阆苑春。
华灯辉绮席,宝月丽琼津。
咫尺重闱近,何辞驻辇频。
黛玉和宝玉首先赞美,迎春凤姐等也都随声附和。元妃笑道:“我不过抛砖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负胜游。”黛玉不免谦逊。
贾母道:“若是做诗,咱们园子里还有两个诗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致。”元妃问是何人?贾母便说出香菱、妙玉。
元妃道:“早知道这里还有禅庵,应该先去拈香才是。此时何妨邀他们都来一聚呢。”宝玉忙命侍女们分头请去,自己也自构思和作。少时,迎春和诗先成,呈与元妃。元妃看是: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迎春
迎跸春风近,名园绿水前。
莺花开绮序,灯月会华筵。
略分情尤重,承欢景正妍。
赏心欣此夕,咫尺是云天。
看完了,递与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长进多了。”
黛玉正看诗,香菱妙玉已随着侍女进来,同向元妃见礼。
元妃向妙玉道:“妙师诗名,心佩已久,未得领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风雅?娘娘未免过奖。”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见,黛玉说起他从前学诗之勤,近来进境之速,元妃非常赞叹。又问知是宝钗的嫂子,也略问薛家情况。黛玉将元妃、迎春的诗给他们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这里元妃笑对凤姐道:“我在宫里听说姐妹们在大观园里结社做诗,羡慕的了不得。
还有人说起,凤妹妹也做诗哪,今儿倒不可不领教领教。”凤姐笑道:“我通共只诌了五个字,那能算诗么?怎么也传到娘娘耳朵里了。”贾母道:“上回宝丫头、云丫头还来这里做诗呢,若知道娘娘这么高兴,应该把他们也叫了来,那就热闹了。”
元妃道:“他们两位来了,我简直连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赶着来了。他们总以为我那里还是宫里的样子,轻易不敢去,其实有什么规矩呢。”
此时,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两出,又上来请点。元妃道:“咱们清谈也好,只拣那文静的吹弹一两套,别搅他们的诗兴。”
芳官等下去,便吹弹起“灯月圆”来。一时妙玉香菱的诗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诗是:
春张曲宴集,迎节驻金舆。
禊叙情无极,韶妍序及初。
四围金翡翠,千影锦芙蓿
永志芳游盛,和风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诗是:
别馆笙歌盛,芳游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帘月近迎樽。
敲钵忙诗事,飘灯记梦痕。
鸾舆归路晚,箫鼓隐千门。
元妃看完了,笑道:“毕竟是诗人之作,与愚姐妹不同。”
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当下便与妙玉香菱闲谈。忽想起从前之事,笑问道:“那年归省,我还记得到栊翠庵拈香,也见着几位方外,彼时何以未遇妙师?”妙玉道:“我从苏州玄墓展转至京,得入贾府,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人生一面,皆有定缘,就是此番得侍宫仪,也岂是初料所及!”元妃道:“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他向佛坚笃,妙师看他将来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只要他持念精坚,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我是信他必有成就的。”
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香菱道:“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近来倒常看杜诗。”元妃道:“玉溪生本来是学杜的,这倒是一条正路。”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黛玉却在廊下看灯。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倒射水里,成了好些条的金线,不觉就看住了。猛一回头,见宝玉坐在帘前,尚在那里写诗,写了一回,又要涂改。便问道:“你还没作成么?”
宝玉道:“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做了两句,总不惬意。”
黛玉道:“你听见没有,连妙玉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我可顾不得你了。”说着,便走进阁中,取笔写出,呈与元妃。那诗是: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林黛玉
清游淹令序,胜境脱凡尘。
飞盏重楼月,移桡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罨武陵津。
宫漏层霄永,何烦问夜频!
元妃先看了题目,笑道:“仓卒之间,还要步和原韵,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诗,更为称赏道:“要推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我正为诗思艰涩,借着步韵,倒容易成篇。那有妙公做得超脱?”说罢,又走到帘前,见宝玉诗已做成,替他斟酌了两个字,宝玉才誊出呈进。迎春笑道:“宝兄弟如此矜持,必有惊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只怕床头捉刀人,不容他不低首呢。”一面看宝玉的诗是:
始春从宴灯,灯月入帘宽。
歌板喧棠舫,觥筹乱药栏。
一奁涵远近,万象占高寒。
何幸宫车驻,星辰隔坐看。
贾母问道:“宝玉做得如何?”元妃道:“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像他从前做的。”贾母道:“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侍女们送上酥酷。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特为预备的,大家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灯,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送元妃贾母换乘藤轿出园而去。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方自回园。
此后,年节已过,贾母无事,仍同凤姐、迎春、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却因贾夫人走了,不免时常思念。
过了些时,天气渐暖,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都挈伴出来游春。宝玉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从赤霞宫出去,一路随意闲逛。遇着清溪芳树风景好处,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又见贾母和蔼可亲,也陪着说长道短,如同家里人一样。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更显得亲热。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来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气,园中群花更盛,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到的也有几十个人,有会吹弹的,有会杂技的,也有能书会画的,各奏所长,大家尽情取乐。贾母见过他们,只命黛玉、凤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过来,又叫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诸人,也帮着招呼。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了一回秋千,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不敢上去。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兜上了秋千,只来回打了几转,便已起到半空,罗袂翩翩,彩绳飘扬,舞出各种名色,煞是好看。金钏儿见了,陡然高兴,一脚也登上秋千,紫鹃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来,比吊井还重呢?”金钏儿撇嘴道:“你说的,就那么娇嫩?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芳官替他送起,耍了十几转,渐起到高处,便觉得有些头晕,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晴雯笑道:“你那里成呢,等我玩玩给你看罢。”说着,便轻身直上,自己兜起,渐起渐高,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大家仰看,只见他衣袂飘扬的影子。一会儿放下,脸也不红,头发也不乱。众仙女见了,都十分夸赞。那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晴雯原是耍惯了的。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
晴雯麝月等送了他们,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说些闲话。
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爷二***生日就在眼前,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麝月道:“也想不出什么玩的,还是照那年的样儿,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就在这里玩玩。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们横反么!”紫鹃道:“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也许到了那天,老太太还要请客呢。依我说,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做个百花庆寿。二爷和姑娘问起,只说是庆赏花朝,你们看好不好?”晴雯道:“那么着,还得把宝二奶奶、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金钏儿笑道:“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式罢?要请你去请去。”晴雯笑道:“当然是我去,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贾母领头替黛玉做生日。迎春、凤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热闹了一天。晴麝鹃钏诸人,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凑足了百种。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时齐放,凑起来也还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墙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锦绕香围。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篮。他又想个巧招儿,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每月归成一个花篮,都挂在那抱厦上,更是别处没有的。头一天晚上,晴雯悄悄的去邀了宝钗湘云,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
那天一早起来,他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贾母处请安,说道:“今儿是大花朝,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做群芳会。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贾母听了,甚为高兴,吩咐将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请上。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尤二姐,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金钏儿麝月另去请迎春香菱,都答应准来。凤姐看他们走后,便至贾母处,见宝玉黛玉都在那里,笑向黛玉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黛玉笑道:“他们忙了好两天,也没和我商量。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说着好听,只怕未必中吃呢。”凤姐道:“吃的倒不紧,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黛玉道:“手儿是尽够了,牌桌还得现预备,他们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说着,便先自回园,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方见疏密得宜,雅俗共赏。
布置粗妥,迎春、凤姐、尤二姐、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宝黛等连忙接进。贾母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花香。
四下里瞧瞧,笑道:“亏他们那里找的,会凑成这么些花,倒像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这才名称其实。”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亲自递了茶,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
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晴雯金钏儿跟随在后,走到抱厦上,看见那些花篮,香菱道:“那位手儿这么巧,连颜色都配好了的,真瞧着可爱。”尤三姐道:“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若在别处,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里坐罢,老太太都来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进屋相见。细看那屋内布置,也都觉希罕。晴雯道:“老太太请那边瞧瞧,还有玩意呢。”
贾母同众人过去,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宽窄,无不匀称。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更觉娇艳。凤姐道:“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通共只做几首诗,倒把诗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盘中养着各色花朵,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鸳鸯替戴在髻上。
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送给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来给你打扮罢。”香菱道:“这可免劳,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说笑,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绕花飞舞,也有落在花枝上的,也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宝玉笑道:“这才有趣。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收的,我若知道,给他们放在帐子里,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
一时晴雯紫鹃回道:“饭摆齐了。”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
只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各酒,便催着上菜。众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制的,甜菜中有玉兰花瓣、莲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粉煎成。荤菜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连到点心都是银模子印出的各色花朵。凤姐笑道:“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这不是芙蓉神么,他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单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谁替我出气呢?”少时饭罢,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
等贾母睡醒起来,便陪着斗牌。凤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鸳鸯帮着贾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
贾母支起眼镜,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搅。”黛玉连忙叫晴雯出去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这才看明白了。斗了一会,迎春连满了两副。凤姐笑道:“今儿吃了他们的,也得还席。谁要是赢了,可不许掖起来,改天再弄点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赢了呢?”凤姐笑道:“老太太赢的不少了,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匀出点来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贾母笑道:“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多咱把你赢苦了,恨得这么牙痒痒。”
那天斗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凤姐赢了。鸳鸯笑道:“这可没得说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们说定了那天还席罢!”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57

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观园 寿椒掖试演千秋舞

话说探春在栊翠庵和惜春下棋,宝钗湘云观局。忽听丫环回道:“薛二奶奶来了。”忙叫请进。原来邢岫烟因探春救了张德辉的内侄女儿,听说他回来,特来道谢的,不免说些感激的话。探春手拈棋子,笑道:“这是我们应办的事,有什么可感激的。我若早知道早就办了。可惜办迟了几天,倒叫那位姑娘担惊受辱。”
湘云又拉岫烟看那“蜡梅诗”,约他同做。岫烟看了,也着实称赞一番,又说道:“有你们珠玉在前,我那敢下笔呢。”
湘云道:“都是自己人,你这客气话收起来罢。明儿是枢哥儿满月,大家都有事,后天在我这里做个午局,你做好了带来交卷。若是明儿见了琴妹妹和李家两位,咱们再邀上他们就热闹了。”岫烟听了也甚高兴,答应必来。又和宝钗说些闲话,因家中有事,便先回去。探春惜春那一局下完,天已傍晚,算起来黑棋输了四五子。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坐了一会方散。
次日,枢哥儿满月,因是第二个哥儿,并无甚举动。李纹李绮都没来,只各送了一份礼。倒是薛宝琴来了,湘云把做的“蜡梅诗”给他看,又补约他在栊翠庵小聚。晚上湘云打发人将柳嫂子叫来商定食品,都是素食居多,有些素菜荤做。一早起来,又和翠缕入画将房子收拾布置一番,便去寻探春。正值李纨宝钗也在那里逗着哥儿姐儿玩笑。探春检那《漱玉集》中夹的一张草稿和湘云商量,改了几个字,重新誊过,便要同去看蜡梅。李纨也没看过,于是四人一同入园。
将近蜂腰桥畔,已闻着一种幽香。那花儿似点酥融蜡,开到十分透足。宝钗道:“我只几天没来,差不多要开乏了。”
李纨道:“百花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蜡梅、水仙。那年在稻香村也种了一棵素心蜡梅,可惜没有种活。”探春道:“我在南边,见人家院子里都有一两棵山茶、蜡梅,到了这里,就这么贵重,真是物离乡贵。”湘云道:“不但北方蜡梅难得,这棵是颦儿亲手种的,更难得呢。咱们要好生培养他才是。”宝钗见大家站得久了,便道:“咱们到亭子上歇歇罢。探春道:“这里究竟冷,还是到云妹妹那里,大家说话去罢。”说着便同往栊翠庵而来。
走到院子里,见那几株红梅多半开残了,只两棵新开的,还红得鲜艳。又在花下看了一回,方一同进屋。惜春早课已完,招呼入坐,笑道:“你们今儿真是早班。”宝钗见屋内收拾的非常整洁,炕几上摆了一大盆蜡梅,靠窗花架上摆了一盆朱砂梅,正是那天从搬来的,笑道:“云妹妹真会扌刀)饬屋子,这花儿到你们这里,也分外耐久。”湘云道:“你们屋子太热,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对付不好。他们讲究养梅花的,都要搁在冷窖里呢。”李纨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没来,咱们摆饭还早。四妹妹,你把画的园图拿出来,大家赏赏罢。”惜春道:“我不记得放在那里了,这还得现找去。”湘云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刘姥姥逛园子,要看这图,你预先拿出来搁在书架顶上。后来天晚了,太太也没得来,只怕这图还在那里呢。”惜春即命入画去龋等了一会,入画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绢裹着。宝钗湘云二人连忙接过,慢慢揭开油绢,见鹅黄绫子裱就幅头,上有古铜色冷金笺,篆书“大观园图”四字。大家展开细看,乃是一幅工细全图。从园门一带玲珑山石画起,那省亲别墅,以及有凤来仪、怡红快绿、蘅芷清芬、杏帘在望各处坐落,楼台廊榭,全依界线画成,连门窗的式样,槅扇的花纹,都描得十分精致。湘云将图摊在长案上,众人随意指点看去:那一带荷花、菱叶是藕香榭、紫菱洲。这山腰里一片梅花,是栊翠庵。那山顶苍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厅,必是凸碧山庄。有的说,那边芦苇丛里一带竹子桥,紧接着临水茅屋,不是芦雪亭么?却只短了个披蓑戴笠的宝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带着杏花杨柳,还有些土墙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柴门外头,领着一个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兰哥儿么?
正在绕案围观,纷纷评论。探春瞧见红香圃外一个美人靠在石床上睡着,身上全是芍药花瓣,指给湘云看,笑道:“你瞧,这是谁?”湘云不禁发笑,也指着池子旁边几个美人,靠着石栏干在那里垂钓,中间有一个鹅蛋脸的,正钓上一只红鲤鱼,笑向探春道:“你瞧这个人像你不像?”李纨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里梅花添上,怎么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么!”大家看那暖香坞旁,太湖石畔,果然有个美人,穿着金翠辉煌的衣服在那里站着。身后另有一丫环,抱着一大瓶红梅花。湘云道:“怎么不把二哥哥也画在上头?”宝钗道:“他们画在一处,不大合式罢?”湘云笑道:“那么,应该画你们两个举案齐眉的在一块儿才对呢。”
说着,又向那边看去,只见山坡里画着两个人,一个金冠华服,兜着满襟的花片,像是宝玉。一个曲眉秀靥的美人,肩上扛着小小的花锄,却像是黛玉。山坡前头一座八角亭子,有个美人在亭子边扑蝴蝶,那脸庞神气,宛然就是宝钗。大家都道画得很像。宝钗笑道:“应该把云妹妹、绮妹妹对扑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众人细数一回,差不多大观园中姐妹们都画全了。那嘉荫堂拜月一段,连贾母王夫人也都画上,只短一个刘姥姥。湘云笑道:“四妹妹画的虽好,草虫上究竟有限,怎么把母蝗虫给漏了。你不知道这图的别名叫做《携蝗大嚼图》么?”大家听得都笑了。
正笑着,丫头们回道:“梅姑奶奶来了。”众人都迎前相见,探春问道:“邢大姐姐呢,怎没有来?”宝琴道:“蝌二嫂子本约我同来的,刚才到了那边,偏赶上姐儿不大舒服,有些寒热,他叫我带信道谢,那蜡梅诗也替他带来了。”宝钗道:“小孩子也许扑了风,不要紧的,别乱吃药。”湘云请宝琴也看看画,又把探春、宝琴、岫烟的诗都收齐了,先叫侍书去誊,一面催着摆饭。少时入席,上了菜,众人都不大吃素的,换了新鲜口味,无不赞美。等吃完了,侍书抄的诗也都抄齐,将湘云宝钗两首写在前头,底下是:蜡梅槛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铅华,独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满引蜂衙。
来从蜡国原非蜡,梦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额黄愁不似,好教玉叶付诗家。
蜡梅蕉下客
压倒新妆萼绿华,轻黄点染几枝斜。
盈盈鹊印如争艳,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宝月,酥枝照水闪金霞。
扶持不借东风力,宫样看渠点帽纱。
蜡梅云槎归客
额妆新试胜朝霞,占得春风磬口花。
伴鹤小谐金粉梦,泛鹅初醉雪香家。
轻黄蕊动微寒勒,瘦碧枝横淡月遮。
会许九英天苑见,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李纨细看了,只分别加圈,不肯评断甲乙,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评,还得推二薛居上,余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会,宝琴先要回去,湘云坚留探春宝钗,谈至日晡方散。此时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两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里和门客们下下大棋,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贾政正在炕上坐着和王夫人说话,见贾蕙进去,便说道:“你学里放了假了,在家里也要温温书、写写字,别尽着玩,把心玩野了。”
贾蕙道:“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早起温书,午后写字,只晚半天出来走走。”贾政问道:“你念了这些时的书,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贾蕙道:“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
贾政道:“我给你出个题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贾蕙道:“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贾政道:“我要你有点作意,别净掉那些虚腔。”贾蕙想了一会,道:“有是有了,爷爷看用得用不得?”说着便要寻笔砚,贾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样。”贾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尽矣!”贾政拈髭微笑道:“虽不甚警切,也还亏你。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贾蕙道:“前儿师父出的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贾政道:“这题目太深了,你做得上来么?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贾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
贾政笑道:“这是你做的么?师父改了没有?”贾蕙道:“我做的头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师父给改了的。”贾政道:“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你做这个题,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澈了。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最为平正的确。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才有个标准。由正心、诚意,再做到修齐治平,这是一串儿的学问。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个‘致’字,就有些说不通了。”贾蕙连答应几声是。王夫人、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也暗暗欢喜。正说着,玉钏儿回道:“蓉哥儿、兰哥儿上来。”宝钗便领贾蕙退下。
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念及各军机儤直勤劳,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著的,都赏了御书匾额。贾兰得的是“经纶济美”四字,贾珍得的是“屏翰嘉勋”四字,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便同来回明贾政。贾政自见欢喜,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钩摹下来,做成蓝地金字木匾,悬挂在宗祠之内。贾蓉贾兰都答应是。贾蓉又道:“这匾额钩摹雕刻,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只怕赶不及了。”贾政道:“春祭尽管举行,等匾额制成了,另择一日悬匾告祭,有何不可?”贾蓉答应遵办。贾政又问:“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怎么还没有信?”贾蓉道:“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就要请陛见的。先因为筹办水师,一时走不开,刚筹办就绪,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也未可定。”贾政道:“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这回忽然上表进贡,也是主上洪福、国家鼎兴之象。”贾蓉道:“我父亲还有几句话,信上不便说的,叫蓉儿代回老爷:那年两府查抄,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位至开府,大老爷仅止开复,至今还没得起用,想起未免内惭。怎么找个门路,求上头赏个差使,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贾政道:“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但是事情有个轻重,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那张华的事更冤枉,后来又立了大功,所以起来的这们快。大老爷犯的是私罪,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是上头最恨的。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都只有摇头的份儿,可有什么法子!或许你父亲来陛见,和各位王爷说说,碰着瞧罢了。”
一时又对贾兰道:“刚才我试试蕙儿,‘破题’都会做了,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贾兰道:“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也两三辈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该怎么尽点情呢?”贾政道:“若说做生日唱戏,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一直没有立嗣,按支派谁该承继,你和蓉儿商议,早些替他办了。再替他买所住房,置点小产业。咱们也尽了情,他也得了实惠,比什么热闹都强。”贾兰道:“爷爷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罢。”
蓉兰二人下去,贾蓉自回东府,贾兰回至园中见了李纨,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李纨道:“这事不忙在一时,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再请老爷的示罢。”
转眼便到了岁除,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都至宗祠行礼。
尤氏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方回来受贺。贾蕙此时才七八岁,也穿着五品冠服,随同祖父哥哥趋跄中礼,族中无不称叹。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虚幻境仍旧过那逍遥日子,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或与黛玉闺房取乐。外头有柳湘莲秦钟诸好友忘形谈笑,房下又有晴鹃麝钏芳藕等一群爱姬,或顾曲评花,或拿舟泛月,真是无忧世界,极乐乾坤。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宝玉时时警惕,深自检束。在园中暧芳斋收拾了两间静室,搬了许多道书放在那里,每日必要静坐一时。有时要吃茶果,只叫紫鹃送去。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我看二爷又像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别又着了魔了。”黛玉道:“他是这个脾气,想到那里就要做到那里,别理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紫鹃道:“姑娘说的话他还听,还是劝劝他罢。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来也不好。”黛玉道:“他在那里呢?”紫鹃道:“此时正在静室打坐,姑娘去看看罢。”
黛玉便扶着紫鹃,一路走到暧芳斋。见斋内瓶几炉香,也收拾得非常洁净。宝玉正坐在木榻上,闭目垂帘,他们进去,只像没瞧见似的。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写的是座右铭,黛玉看那铭是:
制心如𫘣,避欲如螫。养空而游,宅虚而息。
无劳无摇,道在守一。入素含元,与天无毕。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宝玉笑道:“魔来了,还坐什么,快替我起来罢。”宝玉扑嗤的一笑,擦擦两只眼睛站起来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头一回炼丹,就是你来了,我失声一叫,丹炉立时坍倒,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黛玉道:“你既是专心修道倒也好,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罢。我们也清静清静。”宝玉道:“我因为姑爹那么说,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那有这许多说的。”黛玉道:“静静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这么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时常守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夺,便不至堕落。你平时那么放纵,忽然又这么拘束,都未免失之太过,必至憋闷出病来才算了哪。”
宝玉道:“我也是道家之体,那会闷出病来?你不来,我再坐一会,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铭道:“你这铭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说养心,没听说制心。心养得云平水平,一无尘滓,何须强制?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宝玉笑道:“不用说了,你比我见得高,我只听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刚才还问起你,咱们上去转转罢。”宝玉便同黛玉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见了宝玉笑道:“我听说你又在那里用功,难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么?”宝玉笑道:“我那是用功?只静坐收收心罢了。”贾母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寿,咱们在这里虽说不用照例进奉,也该好好的送份礼。你们大家掂对,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宝玉正要答言,凤姐在旁接着说道:“娘娘跟着万岁爷,什么没享用过?咱们进奉东西,要在他嘴里落一声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会做活的,绣成一件东西进上去,不管好不好也总算尽心了。可惜眼前没那好手。”迎春道:“晴雯不是会织孔雀毛么,叫他给娘娘织一件氅衣,必定看得过的。”
宝玉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东西,娘娘也用得着,还得配成四色,才像一回事呢。”鸳鸯道:“那绛珠仙草别处没有的,上回匀了两丛,种在蘅香苑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拣那老根开花的,另匀四盆做寿礼,也怪希罕。”宝玉道:“好可是好,别伤那老根。还是挑那雏嫩的,挪在盆里,也容易活。”黛玉道:“我也想了两件,不知合式不合式。上回我们去逛蟠桃园,带回来几个桃核种在园子里,也长成小树,都开花了。挑两棵好的挪在盆里,不也是一种盆景么?还有老太太给我的白玉天然观音,我也是白搁着,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凑上罢。”凤姐道:“这四件都还拿得出去。别的配个盆、配个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织得成的,咱们把晴雯找了来,商议妥了,早些预备,别耽误了。”黛玉忙即打发侍女去叫晴雯。
一时晴雯来了,宝玉便将大家要烦他织雀金氅进与元妃,大致告诉他。又问了他日子近了,可来得及?晴雯道:“日子尽赶得及,只是我好久没织,织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就要织也没有那些雀金线,这里还怕没处找呢。”凤姐道:“只要你答应了,那雀金线归我办去。”贾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他到了跟前,说道:“好丫头,你替我辛苦两天罢。娘娘问起来,我们就说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还要提另加赏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么敢不做呢?只怕织坏了,见不得人是真的。”当下说定了。
过一天,凤姐备齐了雀金线,又开了元妃腰领袖口的尺寸,都交给晴雯。原来凤姐从前在荣国府常时进奉,所以尺寸大小长短,心里都有个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厦支了绷机,将那些雀金线先理齐了,便仔细织起。宝玉见他织得有趣,也帮着理理线、拿拿剪刷,一会儿又怕他累着,叫他歇歇。有时磨得晴雯急了,说道:“小祖宗,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累坏了我呢。”黛玉也时常来看他,见他织出来的,果然金翠鲜明,非常夺目。到底会的不难,不到半个月工夫,已将一领雀金氅织成。晴雯又将那参差不匀之处,仔细收拾了一道。
贾母凤姐等见了,无不赞美。宝玉又拣了四个白玉条盆,分种仙草。两个紫瑛方盆,移种那两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开得更艳。那蟠桃尚在开花,已结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将白玉天然观音另换了水晶匣罩,更见庄严名贵。
这些进奉礼物齐了,贾母和凤姐黛玉等重过了目,便打发四个侍女送去。元妃见了甚喜,又问知雀金氅是晴雯织的,更为夸赞。当下重赏了侍女,又回赏贾母利嘛佛一尊,碧玉镶万年朱藤杖一枝。宝王黛玉俱是宝砚一方,碧玉如意一枝。凤姐迎春等也各有赏赍,又单赏晴雯金花库锦二疋。到了新年将近,宝玉天天都在梨雪轩和芳官藉官等演习歌舞。大家问他忙的什么,宝玉只是笑,不肯说。瞬届元妃诞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宫中也只金鼎氤氲,珠灯灿烂,花皆含笑,人尽添妆,并不似尘世间热闹。宝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见贾母,行了贺岁家礼。然后同凤姐迎春赴元妃宫中祝寿,小太监奏明元妃,另由宫娥引进,宝玉等依国礼拜祝。元妃传谕免礼,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宫娥扶起赐坐。凤姐是初次入宫,见那正殿七间,雕梁藻井,行龙抱柱,规模甚为壮丽。中间设了宝座玉几,两旁摆列雉尾宫扇,高罩宫灯。元妃另坐一张镶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宝玉黛玉略谈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荣府,又详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贾珍贾兰近来宦绩。宝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咱们家的家运,也随着国运转的,这几年才舒展过来。”宝玉道:“这都是仰赖娘娘福庇。”元妃又对凤姐道:“老太太在这里,亏你朝夕承欢,近来精神倒比先更好了。”凤姐道:“老太太向来喜欢热闹,天生是个有福的人。刚才说起娘娘庆寿,还要亲自来呢。”元妃道:“老太太那么高寿,咱们作小辈的那里当得起。”说着,忙叫宫娥们至赤霞宫,传旨挡驾。
这里仍旧叙谈,一时说起那件雀金氅来,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长相不错,还不知他手儿这么巧。”又问那蟠桃是从那里得来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园里带回的桃核,元妃更觉希罕。
一时宫娥们报道:“贾府老太太来了。”小太监引轿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宫娥扶住不要行礼,又替贾母另安了坐。
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刚才听说老太太要来,赶着打发人去拦,也没拦祝这不比在宫里,我们小生日,怎好惊动老太太哪。”贾母笑道:“我一半是来祝嘏,一半是来瞧热闹。昨儿听宝玉说,又排演什么新鲜戏给娘娘庆寿。我也眼热了,赶着来的。”元妃笑道:“昨儿宝兄弟来,说起新排了‘云仙曲‘和‘云仙舞’,是从月宫里偷了来的,要替我热闹热闹。我说这里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琼华去演,我也家里去瞧瞧。他不肯听我的,倒把老太太也鼓捣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在家里还不肯说呢,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是什么宝贝,倒被娘娘给揭了盖了。”宝玉听了只是笑。又坐了一会,元妃便命摆宴。宫娥们摆齐了,让贾母和众人都至配殿领宴。宴毕,又领至后殿,就是元妃的寝宫。只见金碧辉煌,帘栊静肃,屏辉翠凤,镜展青鸾。元妃让贾母在炕上坐,贾母见那炕上都是黄龙织锦的枕垫,便只坐在炕旁一张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宝玉、黛玉、迎春、凤姐都在下边一溜椅子上坐着,说了一回闲话。宫娥们传谕开戏。只听院中戏台一阵锣鼓声起,便有许多女伶彩扮出来,先演了一出《八仙庆寿》。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劝善金科》原来是一位内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关劝戒的汇编此剧,剧中情节颇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还有借着神道设教,点醒世人的。众人听了,各有评论,贾母却甚为叹赏,说道:“戏曲小道,原该以劝善为主,才有益于世道人心。好在虽是平正,却不陈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灯以后,又演了一出《万年灯》,编的是元宵灯景,多少百姓们出来看灯,一直看到皇帝龙楼之下,那灯彩更为繁盛。有些浮光洞、攒星阁,都是用各色花灯扎成的。还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种种奇景。皇帝又赐给他们大灯,大众欢跃高呼而退。
这出也很够热闹的,贾母看了,更为欢喜。因见戏场将散,便问道:“什么时候了?”元妃道:“这出下去,就接演‘云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罢。”贾母要寻宝玉,却不在座上,不知何时走了出去。便忙问凤姐和黛玉。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41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至,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他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的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他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他的命苦罢了。”
秋纹道:“谁叫他要出去呢?他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侯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王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着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却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对成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事罢了。
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
正在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
宝钗督率丫环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他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检出一包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
又传王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他。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
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那有什么奶奶呢?”
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绽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罢。”老叶妈随着他走进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那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抽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那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拚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那会到这个地步呢?”
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你,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罢。”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恩典,我感之不荆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那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罢。”老叶妈见他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到了,你听信罢。”那天回至,便照着袭人的话回复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他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连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味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他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姐姐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那会有这种事呢!”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家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儿,真够他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
那贾小村和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
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
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他那人有粗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罢。”
此时大观园中,因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蜡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着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他?细看那枝干,又像是老本,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那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罢。”于是二人同往,一路走着,还在说话。
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环,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
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采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他是那里得来的?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他五色鲜明,十分可爱,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到家里给他洗了一个澡,他忽然念起诗来,念的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好像是林姑娘做的。我们太太说,家里没人服侍他,那宝蟾又好摆弄,别给摆弄坏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给姑奶奶送来。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他捎带来了。”湘云道:“这倒有趣,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他,个儿还小,颜色也没这么好,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烟道:“你们身上挂的都会丢掉,别说他了。”湘云道:“身上挂的倒平常,这玩意就有钱往那里找去?”说话间已进了。
宝钗正在收拾屋子,匀摆盆花。原来吴新登家的送来两盆朱砂梅、两盘绿萼梅。俱是多年梅桩,姿态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蜡梅各四盆,丫环们掂对合式的地方摆设好了,尚在整理。湘云掀帘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儿开得好。”宝钗道:“这还是才搬了来的,你若喜欢,我挑两盆送给你。”湘云道:“这里还有宝贝呢,你且丢下花来瞧瞧罢。”宝钗一回身,瞧见了五色鹦鹉,不禁赞道:“好个鹦哥,这颜色多么好看,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邢岫烟道:“他还会念诗呢。宝钗引逗他一回,那鹦鹉支棱着翅膀,就念起那两句葬花诗,又学那长叹的声音,宛然活像黛玉。宝钗恍然道:“原来就是颦儿那一个,怪不得这么眼熟,你们从那里弄回来的?”邢岫烟道:“这是蝌二爷在鸟市上买来的,起先不知他会念诗,一洗澡,他高了兴,就念起来了。妈妈叫给你送来,也好解解闷儿。”宝钗道:“我不大希罕这些,倒要替颦儿好生养着他。若是颦儿知道了,一定要回来瞧瞧他呢。”
邢岫烟道:“我来寻姐姐还有点小事。就是张德辉的内侄女那天晚上到大栅栏去买东西,碰见了一帮打太平鼓的,他不该站在那里瞧热闹,等这帮人过去,连他也没影子了。有人说,打太平鼓的穿着大羊皮袍子,专为的裹挟妇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们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张德辉求你托托三姑爷,叫番役们上紧办一办,把女孩子救回来要紧。”宝钗道:“明儿是三妹妹满月,我见了他,和他切实说说,只要他答应了,必定有点办法,比托三姑爷还得力呢。”
碧痕莺儿端了几碗腊八粥进来,说道:“这是供佛的腊八粥,奶奶姑奶奶尝尝应个景儿。”湘云道:“今儿敢则腊八了,京城里的话‘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今年怎么这们暖,连大毛还穿不祝”宝钗道:“今年还是十月里下了一场小雪,一直没见过雪呢。”湘云见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红莲香稻米熬成,中有枣、栗、白果、桂圆、花生、松仁等品,同宝钗随意吃些。邢岫烟不喜吃甜的,只略尝两口,便命撤去。宝钗问湘云道:“明天三妹妹那里你去不去?”湘云道:“我最怕应酬的,有两件粗活计你替我带了去。还带话给三姐姐,盼望他抽空回来多住几天,我等着他起‘蜡梅社’呢。”宝钗道:“蜡梅倒是个好题目,你怎么想起来的?”湘云笑道:“蜂腰桥那边有一棵很大的蜡梅,你没瞧见么?在南边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希罕,京城里只怕除掉西城宏济寺那棵,就要数到他了。”
宝钗笑道:“我们枉做了这园子的主人,就不知道有这棵蜡梅,真是笑话。”湘云便要拉宝钗同去玩赏,偏值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只可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纨、宝钗约齐了,同往周府。
探春接了进去,即在上房坐谈。王夫人见探春丰貌更丰,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这回月子里真养得好,比先胖了好些。”
宝钗道:“吃什么补品都在其次,头一件,这一个月由着他静养,三妹夫舍不得叫他操心,怎能够不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那一对哥儿姐儿穿着红袄绿裤,额上点了红梅花,都像泥娃娃似的,睁着小眼看人,也不大哭。nǎi子抱着他,嘴里唤着婆婆、舅母,就算都见了。
一时探春让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儿说书和各种杂耍。有一个说相声的叫做金宝泉,在京城里颇负盛名。那天演的“五营大阅”,先是营中未起,只听得兵卒鼾声及风吹大旗之声,渐有一兵转侧咳嗽声,两兵说话声,数兵问讯声。又听吹号声、传令声、一片马步行路声,便似到了校场,那时声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声,各队有各队的声。一时传呼提督到了,众声俱止。又是鼓乐声、马蹄声、迎候回话声、号令传呼声。少时,下令开操,呜呜的是鸣角,冬冬的是战鼓,嗤嗤的是飞箭,隆隆的是火器,还搀着指挥步伐之声。少时操毕。提督因生了哥儿,赏给各营酒肉,又有多人欢呼轰饮、闲杂谈话,无非称颂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正说得热闹,忽然响板一动,寂然无声。揭开幕来,只一个人,一张桌子。
紧接着又是八角鼓,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来,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说那部《雪夜游龙》,是宋太祖亲访赵普的故事。说到赵普和他夫人见驾,太祖夸赞夫人内助之功,差不多连那半部《论语》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儿这些杂耍,准有人在里头调度,不然怎能如此得体?”探春只是笑。宝钗抓个空,把张德辉内侄女被掳之事,仔细都告与探春,探春道:“京师重地,痞棍如此横行,这还有王法么!交给我就是了。”宝钗又将湘云的活计代为面交,还说起湘云盼望他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应了。又向李纨问枢哥儿几时满月?李纨说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两天回去道喜罢。”坐到席散,李纨宝钗随着王夫人回来,也很乏了。
次日宝钗刚起来,尚在梳洗,湘云便来了,说了一回话,又拿出他做的“蜡梅诗”给宝钗看。原来他前晚回去,便在灯下做的。宝钗看是:
破蜡烘春见此花,砑光密缀擅风华。
试参世味轻金鼎,别点禅香拓画叉。
绛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斜。
窃黄啼入罗浮梦,身在天涯客子家。
宝钗看一句赞美一句,说道:“有这好诗,真该起‘蜡梅社’了。”湘云道:“等三姐姐回来,又得好几天,知道他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罢。宝钗道:“我可说不定,只要抽出工夫来就和你的。”湘云道:“那花儿都开到六七成了,咱们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诗兴。”
等宝钗换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桥畔。先在花下赏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开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着池水都是一片黄澄澄的,非常好看,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宝钗猛然想起,笑道:“我记性真坏,一半也被那些俗事搅糊涂了,这还是我和颦儿手栽的呢。那年我到潇湘馆,瞧见盆里开残的蜡梅,劝他试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颦儿扛着锄,紫鹃捧着花,我们几个人来的,这几年没理会他,想不到长得如此!许是颦儿成了仙,这花儿也沾了他的仙气了。”湘云笑道:“我正纳闷这里那来的蜡梅呢?其实这花在北方也不难种,只要避着北风。这里刚好有亭子挡着,所以就种活了。”又坐了一会,宝钗至王夫人处转了一转,便至议事厅上。眼前年关已近,自有许多琐务。
晚上回至,想到这棵蜡梅初栽时不过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树。其间还经过一番废兴衰盛,心中不无感慨,因此也和了湘云一首。剪了灯,取过花笺,就灯下写了。那诗是:
禅天幻影换仙葩,手种檀枝阅岁华。
散锦泪销珠琐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倾世,香到京尘倘恋家。
补入喜神图更好,琉璃屏底堕钗斜。
写完了,套入锦封,便叫碧痕给湘云送去。那两天想找湘云谈谈,总没得空。
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带着哥儿姐儿来了。先见了贾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园子里太冷,留哥儿姐儿在上房。探春自带了侍书来寻宝钗,还带给蕙哥儿许多玩意。宝钗道了谢,笑道:“姑妈真疼他,他可不大玩这些了。”探春笑道:“哥儿也赏了官了,学着做大人也好。”宝钗道:“我求你那件事办了没有?”探春叹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么人领头?敢则还是个大员子弟,现任京官呢。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军机尚书,偏他自小就不务正,结交一帮无赖做他的打手,见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就打主意抢了去。不知谁又替他想出这个巧招儿,借着打太平鼓为名,聚了好几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见单身妇女,就裹在皮袍子里带了去。越喊救命,那几十面鼓打得越响,还夹着狂喊怪叫,谁也听不出来。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许多妇女救出来,都送回家去了。那些坏蛋一个也没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里砍的那几个,就是这案里的头目。”宝钗道:“你办了这件事,不但那张德辉感激你,还救了不少的人,将来要多生几个双生哥儿呢。”
探春道:“这案子跟咱们家也有点关系,那小头目里头还有赵大、周二,都是那年设计抢咱们家的。听说周二是周瑞的儿子,那年抢了东西,逃到山东去几年,新近溜回来投在那一帮,图他们包庇,被番役一起拿祝刑部问官并案讯问,从重处决,昨儿也送在菜市口了,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宝钗道:“他们抢去的东西呢?”探春道:“这也好几年了,他们早已分掉,变了钱,送到五脏庙里。还能留到如今么?”又叹道:“刚才回了老爷,老爷还替他们可怜,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去。又说道:“那姓黎的祖父,还是个理学名臣,不知造了什么暗孽,会有这种报应。老爷是一片忠厚的心,据我看假理学最靠不住,那些理学先生,什么笑话没有,还有偷老妈、丫头的呢!”
宝钗又说起同湘云做的蜡梅诗,探春急于要看,便同宝钗往栊翠庵去寻湘云。湘云见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请了来,哥儿姐儿都带来了么?”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里呢。你巴望着请了我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罢。”
湘云笑道:“好吃的是没有,只是这园子里变出来一棵大蜡梅,还开着等你呢。”探春诧异道:“这里那有大蜡梅?我从来没见过。”湘云笑道:“还是仙人亲手种的。”说得探春更为纳闷,宝钗说出那年同黛玉试种,如今居然成树,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们要做蜡梅诗呢。”便向湘云要那诗看,湘云从抽屉中取出两张花笺,递与探春。探春接过,从头看了一遍,说道:“这题目倒新鲜,诗也做得好。可是你们各说各的话,叫我们怎么和呢?”宝钗道:“你也说你的话就得了。若专说蜡梅,那有多少可说的?”湘云道:“我那天走过蜂腰桥,见那蜡梅开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来,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还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来,就是邢妹妹住得这么近,也怕家里有事走不开,就剩我们三两个闲人,自己唱和罢。”
惜春从那屋过来,接着说道:“三姐姐还要算闲人么?你就要闲,天也不容你闲的。”探春道:“闲不闲那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里什么事没有,就算是闲人。你们念佛的,心心念念只想成佛,那心里也未必闲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闲谈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们好久没下棋了,摆一盘罢。”入画听了,忙将棋盘棋奁拿过来。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宝钗湘云观局。只听落子之声。下了一会,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只要打个劫,将中间一片通过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却短着一气。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宝钗道:“你得防他‘倒脱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丢的更大了。”
探春省悟,不禁“嗳哟”一声!忽听翠缕回道:“薛二奶奶来了。”不知邢岫烟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26

第四十二回 红妆月舫碧落征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黛玉说道:“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才不算白来呢。”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宝玉道:“我是向来好逛的,难得妹妹如此高兴,怎还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晴雯道:“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正好去看看。老太太那会知道?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名叫沧江月,先把定钱付了。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苏州上船,直放过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
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变成陆地。从泊船处上去,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来接待,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指点着说道:“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让他们住下,说道:“施主带着女眷,贫僧恕不奉陪了。”宝黛等歇了一会,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见烟波浩渺,云帆远近,顿觉眼界一宽。晴雯道:“这里离江面很远的,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芳官道:“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他。”黛玉听了,未免发笑。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请他们至客房用饭,大家方才下来。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听那梵呗松声,别有一种静趣。
黛玉道:“你还不愿意来呢,这样景致,轻易那能见到?”宝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这里也来过好两次,有什么希罕的?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倒觉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时之兴,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宝玉笑道:“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还不该好好的谢谢我么?”
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甚为宽敞。白天里坐了竹兜子,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宝玉怕黛玉累着,那知他到一处便随意登览,有些难走的地方,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宝玉倒走在后头了。那晚月明如昼,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廊下正临着大江,只见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
黛玉倚栏看了一回,笑道:“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那才有趣。”宝玉道:“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过这么说说,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胜如这里。宝玉道:“好妹妹,既说了,怎么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人家看着岂不笑话?”宝玉笑道:“有谁笑话你?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黛玉被他央及不过,说道:“要去就去罢。”
于是,宝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鹃,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箫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门,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看见了宝玉,忙道:“二少,这时候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风,满风凉的。二少要去,等我喊起伙计来。”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下船。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忙道:“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紧。”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撑去,那水底的月亮,就像戳散了似的,晃了几十道的银线。走到江心空处,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却罩着一层烟霭,两岸远近诸山,都像在烟中睡着了。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头上赏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半边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们到月宫里去过,如今望着他,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藕官道:“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还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紫鹃道:“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还是冰凉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
宝玉道:“咱们把酒拿出来,大家喝点,解解凉气罢。”
芳官听了,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摆了半边桌子。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点,看着了凉。”黛玉道:“我不喝么,你不用让我。”宝玉强拉他一同坐下,大家随意喝酒。宝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几时有》一段乐府。黛玉道:“宝姐姐不在这儿,你装的什么疯,难道又唱《山门》么?”宝玉笑道:“咱们索性疯个够,芳官,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
芳官道:“我可记得不大全。”宝玉道:“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当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词,宝玉替他补上,便吹唱起来。晴雯一眼看见月琴,笑道:“可惜没人会弹,白带了他来。”宝玉道:“藕官倒会弹,你替他吹笛子罢。”晴雯道:“我吹的笛子那里受听,你几时听我吹过?”
宝玉道:“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
你还要瞒我。”晴雯无词可赖,只可接过笛子来。
一时歌喉徐引,丝竹并奏,趁着江风度去,真个响遏行云。
宝玉听了大乐。黛玉笑道:“我说你俗你不服,那有这么闹着赏月的?”宝玉道:“若讲雅趣,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
黛玉道:“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就要弹,那有好琴呢?”宝玉道:“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他必有好琴,咱们借来一用。”
黛玉扭头道:“什么臭和尚的东西,拿了来我也不弹。”宝玉只可作罢。一时《云仙曲》唱完,宝玉兴尚未尽,说道:“刚听到好处,偏又完了,再唱些别的罢。”芳官道:“唱什么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宝玉道:“好是好,听得太熟了。”
藕官道:“唱段《藏舟》罢。”宝玉道:“太悲凉了,没意思。”黛玉道:“前儿那出《别女》掐了没有唱,拣两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脸罢。”藕官道:“那么着,芳官替我弹月琴,二爷挑那两段指给我罢。”宝玉道:“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藕官答应了。于是,芳官弹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听藕官曼声唱道:
俺爹爹皓雪满颠,怎教我不临去凄恋?爹只道外婆怜,那如爹身畔!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只愁影只形单,谁替照管?
唱得缠绵宛转,黛玉听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泪绕着眼圈儿转。宝玉瞧出,说道:“这段唱完,别再唱了。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话呢。”
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又是弹,又是唱,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却瞧不见人。第二天大家说起,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未免可笑。
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从江面上一对一对的出来,先是两个,又是四个,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渐渐的越聚越多,满江都是灯影。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各种怪状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那晚黛玉对宝玉道:“明儿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宝玉道:“你的家乡去过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叶渡,难道不是名迹?”黛玉道:“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那些有什么看头?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变成土坑了。上回又经过兵劫,做过伪王府的地方,照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气。”宝玉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去么?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一直回到太虚幻境。
刚进了赤霞宫二层院,就遇见凤姐和鸳鸯。鸳鸯道:“嗳哟哟!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到底是往那里绕弯去?再有一两天不回来,家里可就反了。”凤姐道:“姑太太的信都来了,说你们那天动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可往那里找去呢?”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又逛金焦,大概说了一遍。凤姐道:“你们倒好,爱到那里就到那里,也不给家里一个信,若把老太太急坏了,谁担得起?”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问到那里去的,宝玉只得据实回明。贾母起先虽甚着急,见他们平安回来,却又喜欢。略问些苏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千万先给家里送信,这可不是玩的。宝玉连忙引咎。贾母谈了一回,便催他们去歇息。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下涉沧江,见了种种新奇之事,未免暗怀妒羡。按下不表。
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贾母留他们吃过晚饭,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宝钗是来往惯了的,李纨一觉醒来,陡添无限伤感。次日至寻宝钗闲谈一回,便同往王夫人处。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追想前情,不胜感叹,说道:“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走了,你们倒先见了面。说一句笑话,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李纨素来长厚,登时涨红了脸,回答不出。
宝钗到底大方,说道:“宝玉说的,第太太七十大庆,一定回来拜寿,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罢了,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只要他们能够家来,见见面也是好的。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宝钗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当然也要尸解的。古来神仙,那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说着话,忽见东府里的丫环银蝶儿匆忙走来,道:“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奶奶们问好,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是那个姥姥接的生?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这府里请过他没有?”李纨道:“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是那位有喜信儿了?”银蝶儿笑道:“还有那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这可真是大喜的事,现下有几个月了?”银蝶儿道:“这就算足月了。他自从娶过了门,一直也没信。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玻只吃了十几贴的药,病就好了,紧跟着就有了喜。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就为的招护他,还要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宝钗道:“若说接生,还是王姥姥稳当,不但接过蕙哥儿,那琏二***茝哥儿也是他接的。刘姥姥虽是熟人,从来可没烦过他,也没听说他收过生哟!”王夫人道:“蓉哥儿呢,怎么他也不管?”银蝶儿道:“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王夫人又问道:“几时去的?”银蝶儿道:“上头有要紧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说罢,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
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遇有国家大计,时常要咨问他。
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便差贾蓉来回跑跑,这回往范阳去,也是为此。那范阳地方,本是京师的咽喉,自从贾珍调任以来,镇抚军民,地方静谧。那里本有庆字军、芝字军几支队伍,统带的都是老成宿将,缓急可恃。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拔充统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又经过此番训练,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因此范阳一隅,屹为重镇。
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就着范阳的云津镇做水师要塞,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贾珍奉命之后,亲自调阅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仅存形式,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当下便和几个幕府费了几晚上的心力,想定种种计划。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建置船坞炮台,以及制造器械、造就将材、测量地势、编定军制。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功高望重,只因创办水师致生疑谤,被人参掉。依我看,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贾珍道:“做大臣的遇着难事便要推诿,朝廷还靠谁办事呢?那安国公被谤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错处,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挪去另造了园子?咱们才力虽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实办去,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办得好办不好,只看天运罢了!”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说道:“安国公任内,用在水师的款项,并没有短少,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年营建御园,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却也是当日实情。
贾珍听了笑道:“把整钱放着不用,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虽然如此,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若像他的后任,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话呢。”
此时,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正在贾珍管辖之下,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吏部核准了。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见了贾珍,在衙门里住了两日,自去赴陈州新任。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倒得见着一面。
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经过这几年历练,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贾珍,又因贾蓉奔走勤劳,那天武备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蓉兼署。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同日生下一个哥儿。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比升官还觉可喜,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长孙,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给他取名贾栋,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一时双喜临门,那些勋旧世交以及朝中显贵,都纷纷赴宁府道喜。
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会芳园做个汤饼宴,也传了一班小戏。那天李纨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来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寿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有一旧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颖四字,尤氏最喜,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
过一天,尤氏又另请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和李纨、宝钗、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惜春辞了不去,宝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车,也都辞了,却各送了一份厚礼。席间,薛姨妈道:“这里我还没来过,到底竹子多,分外显着凉快。”尤氏道:“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从来不在这里坐席。今儿因为有太太们,取其离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几步。”李婶娘道:“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只孙子生得迟点,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他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人还是憨厚的好。”李纨道:“别看眼前孙子少,这一开头,一年添一个,到大嫂子六十岁,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尤氏道:“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偏这续的也有病,耽误了这些年。若不是这位好大夫,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邢夫人道:“这大夫姓什么,那里寻来的?”
尤氏道:“也是朋友荐的,南方人,姓陈。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也来得不久。”宝钗道:“这个人倒要记着,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究竟年纪太大了,用药很稳当,遇着疑难的病可不大得力,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湘云笑道:“北京人说的‘光禄寺的茶汤,仪鸾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无实的’,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
岫烟道:“兰哥儿倒没有什么,若琴妹妹听见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我家里走不开,一直没去看他,近来都好罢?”李纨道:“我那天见他,肚子有两个那们大,瞧着怪悬心的。他倒不在意,说说笑笑还和平常一样。”尤氏对宝钗道:“你记着荐王姥姥给他罢,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两天也没有下。他不知怎么一按摩,只一会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给湘云看,道:“你瞧,是你那个为中不是?”湘云笑道:“别混扯了,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听戏,直到掌灯后,摆了晚席方散。
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又往范阳去了一趟。等到回来,方才择期补请各勋戚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听了一天小戏,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薛蟠道:“这还是蒋琪官的旧班底,王兰官接了去,又添补了好些脚色,如今倒很红。每逢堂会,都要找他们的。”冯紫英道:“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简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干什么呢?薛蟠笑道:“别提他了,他如今正阔着,你见了未必敢认呢。”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薛蟠道:“身上披着片,怀里抱着罐,官衔是‘天下都招讨’,还兼着‘伸手大将军’,你说阔不阔?”冯紫英道:“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从先那么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你登时就端起大碗来往人家头上砸,为他吃了很大的亏。如今琪官还是琪官,为什么丢下手来,两掰了哪?”薛蟠道:“他那分儿还了得,连什么王太傅、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要冒充官派,我那敢和他亲近?再说我这点子家产,就全报效给他,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
正说着,贾蓉贾蔷走过来,让大家坐席,便将话岔断。
薛蟠见了贾蔷,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你若不说好的,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看你可逃得过?”贾蔷道:“好叔叔,您别张扬,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叫他唱一段给您听听。”冯紫英听见了,说道:“什么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时大家就席,猜拳轰饮,就顾不得斗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几分酒意,冯紫英等要走,贾蓉留他们不住,送至仪门外,看着上了车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话下。
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跟班喜儿打了顶马,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在车后跟着走。一路秋风正冷,吹得身上发寒噤,亏得他喝了几钟酒,还禁得祝走过十字街口,从玻璃方窗看出去,见街上一个倒卧,用芦席盖着,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闲人走过,纷纷议论。有的说,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有的说,他阔的时候也是盖的大瓦房,养着好几个牲口,还开着几个铺户,眼睛里那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认得忠顺王府,说道:“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那会撵了他呢?”
又有人说,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去,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
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倒也可惨。
想起那年请宝玉薛蟠在家里聚会,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声价,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心中十分的悲感。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衾,葬到义冢里去,该花多少钱,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官差们连声答应“嗻,嗻”。又向喜儿道:“您替回大爷万安罢,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冯紫英便坐车回去,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无非是一具柳木棺、两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罢了。
次日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见着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儿谈起那蒋琪官,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薛蟠道:“你必是见着他了?”冯紫英笑道:“我若见着他,岂不是活见鬼了?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又埋怨薛蟠道:“你们早该搭救搭救他,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薛蟠听了,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咳了一声道:“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我那知道他的细底呢?此刻到底在那条街上?等我去收殓他。”冯紫英笑道:“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区区已然代办了。薛蟠竖起大拇指头来,说道:“好兄弟,你是这个份儿,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冯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这点儿,兄弟还报效得起。”薛蟠叹道:“你是个好的,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晚上回来,见了薛姨妈,还是咳声叹气的。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再三的追问,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说出。又道:“琪官那个人会成了倒卧,还不该叹气么?”薛姨妈问是那个琪官,薛蟠道:“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那有第二个呢?”薛姨妈嗳哟了一声道:“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
他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的劝他,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他了,这是怎么说的?”宝蟾在旁说道:“那也是他自己心眼里活动,可怨谁呢?”
过一天,薛姨妈见着王夫人、宝钗,也说起此事。王夫人心是钦的,向宝钗道:“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既有人替他收殓,也就算了。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又没钱,可怎么过?他总算服侍过宝玉的人,你明儿打发人多带几个钱去看他,就说我也很惦记,若没事,到这里来一趟,大家替他想个主意。”
宝钗答应了。不知打发谁去?那袭人如何情况?且听下因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11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可又多住了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他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的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环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几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牌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贾夫人和他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罢,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几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脉脉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
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黛玉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他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铛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末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他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直上,四望渺茫,也不知是云是水。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
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距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
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琐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伏。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不在么?”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前见过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如不合式,回来再摆饭罢。”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巧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说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的。”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罢。”大家歇了一会,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
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中心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还是道力不够。”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怡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
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旁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倾佩。说起他从前汗漫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忙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怪怪奇奇的东西么?从前佉卢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大小,被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出来磨墨。他跟了墨水打交道,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佉卢写字是横着像螃蟹爬似的,便以为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性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菇,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的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妲己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巷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己刚好轮到排六,他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他也杀了。阎王因他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他的yin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他一个好去处罢。”判官便注定他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他所长,礼部却管着科举学校,他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你这话未免言之过甚。他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他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他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旦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人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来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剀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天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
宝玉怕黛玉在家闷着,又坐了一会便自回去。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
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长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弥子瑕、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
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林公夫妇看待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晴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昆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起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他,他就赶来聚聚。
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罢,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
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像尘世上那般展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他,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罢。”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直至傍晚,方回林府。
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他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
宝玉知是佩兰,便叫他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他们也常来,那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那有你们那造化?”
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罢。”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他和婉可亲,也甚为爱重。留他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晴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赴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鸾龙梭逻,箫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
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坐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橘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情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像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他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么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到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正说着,侍女们斟了元天玉露,递给他们分饮。
此时天风泠泠,吹送笙箫仙乐之声,贾佩兰道:“那边演云韶舞呢。”众人放下玉杯,寻着乐声行去。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都穿着长袖彩衣,翩跹随风,且歌且舞。旁边还有一班仙女弹丝吹竹,也与他们节奏相应。舞到酣时,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瞧不见一个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秦弄玉品箫,湘妃弹瑟,楚无亏鼓琴,那声调高下抑扬,若相应和,细听去全非人间宫征,芳官藕官偷偷的都记下了。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要去领略一番,当下便与佩兰秦氏约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里路远,要坐车去的,我来接你们罢。”
秦氏道:“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那里冷得多呢。”又听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见林公夫妇,说到晚上去游月宫,黛玉便请林公贾夫人同去。林公道:“你们还约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还是太太同去罢。”贾夫人却甚高兴,当下便答应了。宝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似热锅蚂蚁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饭吃罢,贾夫人和黛玉、晴、鹃等都打扮好了,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宝玉道:“这那够呢?简直带薄棉的罢。”紫鹃尚不肯信,因宝玉吩咐,只可带上。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驷,先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走近府外,见有许多人家,红男绿女听车马声走过,都在那里张望。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这里怎有这些人家?”秦氏道:“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别看这些住户,供给他还不够呢。”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车马,又忙着添衣,果然寒气迫人,重棉不暖。
紫鹃笑道:“我才信服二爷了,要不然,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进了门,只见珠宫瑶殿,灿烂生辉,院内都布满了桂树。又进二层宫门,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知是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来到,连忙进去通报。众人往内望去,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非常精巧。此时虽在深夜,那院里光明胜昼,斧凿不停。好一会儿,宫娥才出来说道:“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便引众人进去,走过两层院宇,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宝光四射。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打起水晶帘子,让他们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原来是:瑶姿替月,琼佩彩云,腰垂洛水之,襟挂秦台之镜。乍将迎而含睇,复袅娜而回身。仙药捣余,曳银裳而如舞;灵樨拂过,动珠(衤及)以生辉。春宵杨柳之烟,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圆靥临妆。正是:碧海青天万古心,琼楼玉宇三霄景。
当下见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绛珠妹子,这一别可长远了。那回兜率大会,满想着可以见面,不料我到的稍迟,你先走了。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的。”又瞧着宝玉道:“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令人倾佩。”
宝玉谦逊道:“尘鄙之作,何足烦娘娘挂齿。”嫦娥又道:“从前还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要将名字撤下。我和他力争,才把一字添上一笔,改成七字,这如今名登天府,尘世一笔,又不足谈了。”宝玉道:“虽是隔世的事,也全亏娘娘成全,才得决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止,倒弄得两难了。”黛玉又指贾夫人道:“这是家母。”彼此见礼,自有一番寒喧。晴雯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异拔宅飞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贾佩兰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佩兰道:“今儿还没见卯君。”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遍身雪白,两眼通红,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大家看着都笑了。仙娥们献上桂露茶,宝玉喝了两口,赞美不置,又陪笑道:“昔年开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传播人间,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嫦娥道:“难得嘉客惠临,正要叫女孩子们稍奏薄技,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仙舞’,尚不甚俗,且令他们试演一回,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不要见笑。”说着,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少时布置齐了,即请众人同往。
从殿旁过去,经过一带桂树山石,那前面便是广场,一棵大娑罗树下,放着许多琉璃几榻,嫦娥让大家坐了。此时树yin如水,庭宇高寒,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素衣綷(纟祭),连袂出来,向上面行了礼,便即翻身合舞。有时拳着单趺,有时展开半袖,做群鹤飞翔之态,其中敛舒高下,都按着曲中节奏,自然合拍。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嫦娥道:“这是鹤舞,底下另是雁舞。”大家留神看去,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作飞鹤横江之势,清唳一声,佪舞顿止。随后又作散飞群雁,时而单舞,时而双舞,乍扬乍伏,旋散旋聚,错综变化,层出不穷。
歌声一沉,舞的便渐渐低了,宛似沙洲夜宿,万态俱寂。忽然歌声一振,又翻空舞起,连袂翩跹,竟似随阳飞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风卷的一般,卷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
紧接着又是花舞,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有时扔到远处,回身接住,有时互投互接,循环无端。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锦,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也飘扬不定。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缤纷上下,五色迷离,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从旁一闪,分作数行,正是摆成“天仙”两个大字。只听嫦娥说道:“这‘云仙舞’不过如此,夜气正寒,请到里边坐罢。”众人听他一说,果觉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绛珠妹子有空尽管来玩。”送他们至内宫门,便自回去。
贾夫人同宝黛等出府门上了车,宝玉仍旧骑马,先送了佩兰秦氏各回寓所,然后方至林府。贾夫人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着罢。”黛玉答应了,自同宝玉等回房。睛雯紫鹃一路走着,口中还在评论,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芳官藕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却只记了一半,也只可算了。
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苏州,其势不能不走,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早起见了林公贾夫人,陪着闲谈一回,就趁便说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别叫老太太挂心,也是正理。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又离了尘世,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宝玉道:“他因为生长在苏州,总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既姑爹这么说,我说给他就是了。”
午后,宝玉至司文院和贾珠话别。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秦氏处坐了一会,便又赶回归着东西,将林公的话,也向黛玉说了。黛玉道:“不趁着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许多牵绊,便去不成了。我是决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罢。”晴雯也是好玩的,说道:“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去个几天怕什么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让他去,又要伤心了。”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爱妾,只可答应同去。到了临走,秦氏又来送行,直送宝黛等至牛渚下船,还带话与凤姐诸人,方才含泪而别。芳官见水边石子五色斑斓可爱,检了一大篮子。紫鹃笑道:“怪累赘的,要这个做什么?”芳官道:“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也是好的。”等开了船,顺流直下,比来时又快多了。一会儿拢了岸,大家上去,便驾云直往苏州。
进了葑门,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赁那五间大厅住下。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树yin遮满了半个院子,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园的问知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晴雯忙着去安排床帐,紫鹃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这回来了,可该乐一乐啦。”黛玉道:“我只听苏州人说话,就仿佛到了家似的。”又叹道:“家乡是到了,我的家在那里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妹妹你真爱伤心,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家不家的管什么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没家一样么?”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他的,心中总是闷闷不乐。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后儿逛那里,又是那里花木好,那里房子讲究,那里山石堆的好。黛玉见他如此,也过意不去,说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头呢,让我静一静就好了。”宝玉那里肯去,一时芳官藕官走进来,各人都掐了一大把凤仙花,说道:“爷奶奶不出去逛逛,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晴雯紫鹃也带劝带拉的,把黛玉搀了出去,宝玉跟着同走。
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坐落,那假山布置的非常玲珑,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法,雨后青苔都长满了,更显着幽静。水阁前头老柳交yin,荷花开得正盛。宝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阳。宝玉道:“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倒很像含晖阁。”黛玉道:“这园子可取的就是旧气,只看这些老树,棵棵都能入画,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阑干旁刚好有个钓竿,晴雯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少时,有一对红晴蜓飞过,藕官捉了一只,用绳子拴了。黛玉瞧见,忙道:“你拴了这个,那一个丢了伴,不知怎么伤心呢。快把他放了罢!”藕官解了绳,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蜓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晴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沧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像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他画了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
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丘。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来,不胜感叹!到虎丘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山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去。
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此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像猴儿屁股似的。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扮?”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那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
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他,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晴雯瞋着宝宝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