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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834 / 63
红楼春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54

第四十回 蘅香苑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
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
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
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
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yin,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jing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
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山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
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卷,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帘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
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盏注长生之酒。
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坐,左边尚虚一席,贾母道:“姑老爷这里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神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了贾母的示,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没有火枣交梨、龙肝麟脯各色珍品,却也是海错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
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yin叆叇,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箫笛,慢慢响起台来。
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罢。”凤姐搀着贾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那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凤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沓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经扮演出场,先演的是《琼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烧尾去,紫海曈昽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
那声音绕梁裂石,十分清脆。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先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他唱得这么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他胡乱调度罢。”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
宝钗道:“这唱的调儿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罢。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
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说着,又见芳官扮贾夫人,袅袅婷婷的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的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我还见他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像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像么?”贾母笑道:“这个长的也不错,若说像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呢。”宝玉道:“你们听他唱的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觞香泛,锦柱弦调,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蓦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他唱的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他师父又是谁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他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肯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他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那里听见的?
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他们唱的好呢,还是编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的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血没白用了。”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伞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
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
接着唱过《骢巡》,便是《镜别》,扮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作黛玉,那《书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玉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滴都卢,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祝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罢。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老老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旆,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睇红桥明月,便是家乡。
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祝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扮贾夫人,坐了车,也倒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专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驺,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
闲看取,棠yin绕舍,琴瑟双清。
唱的虽不及芳官藕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笑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乐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罢,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珠幡绣幢,锦伞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伞,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
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们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嫌太俗。我那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
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式,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儿》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渥。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齐唱个步虚曲!
宝钗问道:“这算完了罢。”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账去。”
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琅豁琅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撒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
贾母又命他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罢,也让他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39

第三十九回 红香圃舞蝶邀诗 赤霞宫离鸾引梦

话说大观园中众姐妹在红香圃起牡丹社,刚好有异蝶飞来,李纹斟了酒供他,便飞集杯中注饮。湘云祝那仙蝶不要飞去,好替他留个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纹丝不动。
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惊奇,连忙命入画往栊翠庵去取画笺画具。入画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动。惜春便就案上研黄调墨,对着他仔细描写,好一会方有了稿子,尚在润色。宝钗走过来细看那画中蝴蝶,与真蝶宛然逼肖,连那翅上斑纹以及左翅损痕,也都皴染出来,笑道:“四妹妹画法真可谓通灵了。”邢岫烟道:“这仙蝶不轻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风雅人家,居然还瞧得起咱们,也是缘法。”湘云笑道:“咱们那配说风雅呢?他是专为求藕榭写照来的,连咱们也叨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灵,还不谢谢四姑娘么?”那蝴蝶好像听见似的,飞向惜春身上绕了两绕,又向他点了点头,翩然飞起,一霎眼间已飞至廊外。众人随踪追去,直到牡丹丛中飞舞一回,忽然不见。都道这真是蝶仙了,他来替咱们凑趣的。湘云迫着惜春将那幅画笺补了红黄紫三色牡丹,成个小琴条,暂且钉在粉壁,这才大家做起诗来。
约有一顿饭工夫,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四人的诗,俱已脱稿,又各修饰一番,方交与惜春。却不见湘云宝琴二人,宝钗忙出去寻他们。走至太湖石畔,瞧见那一丛红剪绒旁边飞了无数的蝴蝶,有深绿的,有粉白金黄的,也有斑斓五彩的,绕着花丛翻飞不定。宝琴湘云正举起罗袖来回追扑,直入花yin深处,那衣袖翩跹,也似一双彩蝶。宝钗不觉看得呆了,靠着一块山石上凝神痴立。李纹等得不耐烦,又走出来寻宝钗,瞧见他们三人痴憨之态,笑道:“人说做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这一对疯子,一个傻子,倒凑在一块儿来了。”他们三人听了,方才觉悟,也不禁自笑。湘云强笑道:“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你们装假道学,一步不乱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纹道:“傻不傻、疯不疯且不必说,你们做的诗在那里?”湘云想起,忙拉宝钗同去写诗,宝钗道:“我早交了。”于是,湘云宝琴同进轩中,把已做的几句写出,又连续凑成,也交与惜春誉写。
宝钗见诗已齐了,忙叫莺儿去请李纨。莺儿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正在那里谈些旧事,说得非常高兴,李纨不敢就走。
这里众人久候无聊,都在圃外花间散步游玩。此时夕阳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种渗金的光彩,更见绚丽。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团一团的飞起飞落。湘云把柳絮捉住,聚成一个大圆球随风撒去,映着斜阳成了淡红颜色。宝钗和纹绮姐妹走过桥外,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烟折了几枝碧桃、海棠、鸾枝,叫莺儿编成花球,留给蕙哥儿做玩意。湘云忽然想起那幅画儿,说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空儿把题画诗做了呢。”
宝钗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那里来得及,只可联两首绝句罢。”湘云道:“绝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众人一面玩一面想着,想得了两句,就说与湘云,好在他都能记得。
只一会儿工夫,便凑成了八句。渐渐的燕子争飞,重帘生瞑,李纨才走过来。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课,那诗却誉完了。
宝琴从案上取来,送给李纨评阅。李纨看是:红香圃春日宴集分咏各色牡丹
白牡丹蘅芜君
露华拂槛雪偎廊,任是无情也断肠。
富贵胜人饶本色,风流绝代谢浓妆。
影回琼圃春俱净,梦到瑶台月亦香。
绝忆玉妃携手处,水晶帘畔舞霓裳。
黄牡丹云槎归客
流莺唤起梦惺忪,罗障沉香隔几重。
酣酒影分鹅锦腻,薰衣痕沁蜡灯浓。
注檀好称金为屋,堆蜜还疑玉作峰。
始信姚家春色贵,寻常未许近游峰。
紫牡丹兰旧隐
当筵乞得紫云偏,娅姹疑逢蕊府仙。
学舞渐愁琼作雨,临汝谁道玉成烟。
嘶骝城陌香初满,宿燕帘栊梦正圆。
商量宁王邀笛赏,沈香亭北待传笺。
绿牡丹枕霞旧友
春波染出锦成堆,依约鬟云晓镜开。
一色姣媌扶嫩叶,半妆丰韵压新苔。
量珠声价论金谷,结绮风光写玉台。
吟赏好供鹦鹉盏,玉妃含笑入帘来。
黑牡丹槛梅逸友
谁蘸龙宾写旧丛,怜渠守黑傲千红。
好春若有文章思,绝艳偏高黯淡风。
泼雨重帘香旖旎,堆烟曲槛影朦胧。
折枝付与西园客,一片乌云落眼中。
红牡丹蘅谷居士
粉镜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箫。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第一,槛梅次之,蘅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仲伯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罢。”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敞昼飘红雨,(蘅)蝶仙注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栩栩留春魂。(兰)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跹向何许?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首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宝钗道:“题画诗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会,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
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那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贾政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是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
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父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
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他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貤封,平时本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蕙哥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帏后档车,小厮们搯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
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像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你,趁今儿见见罢。”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妃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忝在世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叫?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坐。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勋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几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
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么?”
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
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替国家作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
长史拿了一大沓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爷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
坐了一会,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他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罢。”
一面叫小太监好生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复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
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俱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
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竿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坐安席,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坐,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那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可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
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抢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妆。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
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
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这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
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带来,好叫他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
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要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他埋怨得不了。俗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罢。”只觉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回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米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罢。”
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他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罢,别又一个人和衣睡着了,看受了凉。”晴雯去了一会,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那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那有倒走出去的?”晴雯道:“那可上那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罢。”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宝玉扑嗤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嗤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罢。”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
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
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咋咋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那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要给珠大嫂子好好的预备两间住宅。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想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要连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他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罢,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罢,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他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闲了,大家想想罢。”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罢。”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像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迹,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那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罢,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希罕希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儿,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呢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
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坐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度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贾珠湘莲诸人的坐位,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
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检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他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斗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他的,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好,我只听说他会耍剑,倒不知他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像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22

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婿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
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他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
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行那占花名儿的令,他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他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那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改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儿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罢。”探春道:“我回去瞧罢,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他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儿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他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暧,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烦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学》、《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
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上孟》了。我奶奶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爷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祝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里呢?”宝钗回至,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像跟二爷那样喇糊。”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那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
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候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阖族闻知,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
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罢。”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像他兰哥哥功名顺遂罢。”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又稍坐一会,便向代儒告辞先回。
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贾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琮、贾珩、贾瑝、贾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凹、贾荔、贾蔚、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桢、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
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姿质顽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馆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的了。他们看贾蕙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又是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罢,往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像是念书的孩子。”
贾蕙答应了。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在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
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朱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罢。”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宝钗道:“我约他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他罢。”那天,便采些窖里新烘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们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他,问他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他尝个新鲜罢。”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
宝钗问他三姑奶奶都好么?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他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他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他,教给他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
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花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他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到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他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探春道:“你想的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那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罢。”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就要走,探春那里肯放,又留他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怕哥儿们终日闷在书房,未免欠些活泼,每至功课完了,总要叫丫头们领着他们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年分,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衡,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原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咧,公羊咧,骚体七体咧,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兴,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巨公,勋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平,循循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驳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之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
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内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薛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式。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他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治。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
邢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
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闸柳yin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丛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像帐底美人似的。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列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
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丛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那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环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坐。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王夫人道:“上月去接他,他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罢。”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他,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他出个主意,教他坐大轿回来,他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
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他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常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竟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他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
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他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那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坐相陪。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另吃斋。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像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这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他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宝琴从首座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他们闹去罢。”
宝琴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复,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纹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他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随后李绮和邢岫烟掷的对点,李绮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绮道:“横坚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他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纹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复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箸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着,充新鲜的卖罢?”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侮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啦!”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过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罢。”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
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作,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丹”。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誉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青色)潋滟生春,乃梅氏亲自酿成送与宝钗的。
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曼吟细饮。
宝琴拈了阉,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集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是太常老道罢,咱们另斟一杯供供他。”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像你这们卤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06

第三十七回 定襄伯移节领黄图 荣国府剪花赏元夕

话说李纨宝钗拉着探春同至王夫人上房,王夫人和尤氏正在外间坐着说话。尤氏瞧见他们,连忙站起招呼。探春笑道:“今儿什么好风,把伯夫人给吹了来的。”王夫人笑道:“你大嫂子听说你珍大哥哥有调范阳的消息,想着兰儿在里头,准有确实信儿,特为走来问我。我可真不知道,老爷又上陵没回来,只可寻你们来问问。”李纨道:“只怕是谣言罢,若是里头有确信,兰儿断没有不知会的。大嫂子从那里听来的呢?”
尤氏说:“这话是冯世兄在神策府里听见的,特为来告诉蓉儿。蓉儿也猜不准,刚才骑马上海淀找他兰兄弟去了。”宝钗道:“这信儿要真了,可得多吃大嫂子几顿喜酒。范阳不但离家近,地方也好治,比襄南强得多了,大嫂子正好两边住着。”
探春对尤氏道:“大嫂子那天赏饭吃,偏赶上我家里有事来不了,我急得什么似的。后来听说那天还有新来戏班,唱得很好的戏,真怪我没造化。”尤氏笑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刚好蓉儿的朋友因为你大哥哥生日没有做,补送一班小戏,据说这联珠班脚色还好,我想请自己娘们乐一天。偏生三妹妹没空,太太那天也没坐住,都是我请的不诚,改天再罚我的东道罢。”王夫人道:“那天我满抵庄听下去的,早起受了凉,到你们那里就肚子疼,回来泻了好两遍,生生把好戏给耽误了。”
尤氏又和宝钗说些闲话。正要往园子里去,忽见素云进来,手里拿着一个小信封,说道:“这是小兰大爷打发来贵带来,叫递给大***。”李纨忙接过来,拆开一看,信上写的是“驾月半可回。范阳有事,珍叔互调,乞禀重闱,并告东府。阅后付丙。男叩。”又把“阅后付丙”四字圈了好几个墨圈,尤氏在旁同看了,笑道:“这可是的确的了。只‘范阳有事’四个字,内里恐怕还有情形,等蓉儿回来就明白了。”王夫人听了道:“你们还不跟大嫂子道喜么?”于是,众人都向尤氏称贺。王夫人又道:“我平时想着咱们大家都在一块儿,只珍阿哥一个人在外头,虽说轰轰烈烈,心里总免不得惦记。这一调可好了,纵然不能在家里,离家也只二三百里的路,要见面就容易了。”正说着,邢夫人听见喜信,也从东院里过来向尤氏道喜,说道:“大老爷一时出不去,只盼望子弟们都得了意,也和自己升官一样。”说得也还大方,暗含着却有些牢骚意味。
尤氏坐不住,托词要看看惜春,便同探春宝钗往栊翠庵来,王夫人留下李纨陪邢夫人说话。
却说惜春自李纨等去后,自赴佛堂礼佛诵经。湘云独坐无聊,至梅花下徘徊赏玩一番,折了两枝半开的,取古铜瓶注水供养,放在乌皮几上。随手取了一本《南华真经》,刚翻看几页,只听背后有人说道:“有客来了!”回头一看,却是探春。
湘云笑道:“你刚走了为什么又回来?鬼鬼祟祟的吓唬人。”
探春笑道:“你自己大惊小怪的,还怨人呢。”随后尤氏和宝钗也进来了,湘云道:“今儿可真难得,连大嫂子都到这里看花来了。”尤氏道:“这里梅花开得真好,到底你们有闲工夫培养。”又问道:“我们四姑娘呢?”湘云道:“在那屋里做功课,也做了好一会,就快完了。”入画连忙去回惜春,少时惜春课罢过来。尤氏问了好,惜春也回问了,彼此寒暄两句,并无深谈。宝钗笑道:“我们没给四姑娘道喜,珍大爷调了范阳,就要北来了。”惜春冷冷的道:“他做他的官,我念我的佛,跟我什么相干!”探春道:“四妹妹总是这样孤僻。”幸亏湘云是个好说好笑的,和尤氏嘲笑了一阵,方混了过去。入画见了尤氏,先请了安,又问奶奶这一向身子康健,哥儿回来都好罢?尤氏只说都好,又问他哥哥有信没有?入画回道:“我哥哥在营里,官长都看得他好,去年也保了千总,这都是爷***恩典。”
尤氏点点头,又笑对宝钗道:“人是要自己往上爬的,你看平儿从前在凤辣子手底下,也就像避猫鼠儿似的。饶这么样,还挨过大耳瓜子。前儿到我那里辞行,换了那套衣服,脸上也发福了,谁能说他不是官太太呢?”宝钗道:“平儿那人,性情器量都是个载福的,一向熬得也够了,很该让他风光风光。”
湘云道:“大嫂子,你如今什么都有了,只盼望早得几个孙子。小蓉大奶奶可有喜信儿没有?”尤氏道:“我们急的就是这件事,比升官还要紧呢。看蓉儿媳妇那样儿,似乎是身上有病,明儿倒要寻个好郎中看看,若实在不能添养,只可给他们房下放人了。”又闲谈了一会,方才出园坐车回去。
刚进了宁国府仪门,遇着贾蓉从海淀赶回,正在下马,见尤氏车到,忙上前迎见。将面晤贾兰所闻范阳之事,详细述了一遍。
原来此事全由侯虎而起,从前安国公统率忠毅军镇守范阳,那时候侯虎正做他的中军副将。自从安国公接任以后,历年忠毅军截旷银两,积存下来将及千万,此项多由统兵大员侵吞入己。只安国公秉正坚持不收,交与中军侯虎,命他悉数移交后任。那侯虎看出便宜,居然一口吞下。他后来贿结朝贵,营求官位,俱取资于此。上年有一位姓方名政的接任范阳,访出此中实情,便要奏明根究。却因发言不慎,被那侯虎先知道了,连忙买通一个御史,严重的参了方政一本,说他私自派人图画山陵,形同不轨。这事却也有因,只是幕府中几个名士去瞻仰东陵,拣那山景佳处画了几幅,若较起真来,罪名便就不校皇上因方政素负才望,从宽革了职,另简施镛接任。因此侯虎侵饷之事,便含糊过去了。
不久施镛到任,那控告侯虎的状子越发多了,又查出他做中军的时候,曾向芦台盐商诈索了一批巨款。施镛本是庸材,生怕侯虎部下生变,一味替他遮盖。那知圣明在上,早已暗派大员查得明明白白,当时就要把侯虎立正典刑,偏遇着一位匡国公再三替他保奏,只从宽革职了事。那匡国公还对人说道:“那姓侯的也是专阃大员,若轻易便将他办掉,未免有伤国体。
此端一开,将来连咱们的吃饭家伙都有点靠不住了。”大家都佩服他成年之见,却没想到侯虎是降匪出身,一旦要卸他兵权,如何便肯放手,当下就鼓动部下谋反。此人平日善于笼络,一手拿着大元宝,一手捧着大纱帽,以为没有人不跟他走的。不料,部下偏佐们尚有天良,哗噪不服,当时聚了多人,把侯虎的坐营围得像铁桶似的,声言要将他解往京师请罪。任他说好说歹,只当不闻。侯虎急了,想不出一点主意,只可乘夜服毒自荆这消息报到朝中,一班大臣都说施镛是个好部曹的材料,不是能了大事的。同时,各节度中只有贾珍谋略素著,皇上听他们说得有理,即时下了一道旨意,将贾珍调任范阳,施镛调任襄南。并饬贾珍即赴新任,办理善后。
这是范阳肇事经过的情形,尤氏听贾蓉原原本本的说了。
见贾珍调近,上头如此倚重,自是欣慰。却因善后措手不易,也有几分担心。一天天只盼望贾珍到新任的来信,连过年家事,也无心料理。直至年根底下,贾珍到了范阳,即日将侯军接收改编,并将那几个持正将佐格外奖励一番,居然军心爱戴,地方平靖。贾珍一面申奏朝廷,一面于家信中详细叙述,即交折差带到。尤氏贾蓉等接到此信,方才放心。
此时,荣国府中李纨宝钗诸人正忙着料理年事,每天多在议事厅上。那宝钗更见忙碌,大小事都要过眼。有时刚到议事厅没坐下,王夫人便打发人来找。有时刚走到半路上,那些家人媳妇们又钉着脚跟追了来,请示这个,请示那个。所喜年下用款都不用发愁,那东边荒地又开垦了十之三四,包勇乌进忠等解来现款足够用度,还有敷余。这两年积攒下来,把前次抵押的两串珠子也先后赎回,交与王夫人收管。正值兵氛平息,海宇安康,京城里一切年景格外繁盛。到了腊月二十外,大市街大栅栏一带,熙来攘往,俱是买办年货的,各铺户拥挤不开。
除夕那晚,从鼓楼街直至正阳街,市面喧阗,灯火如昼,那炮仗直响了一夜,至天晓未绝。荣宁两府照例要拜祭宗祠,分散族中年物,以及辞岁家宴等事,俱照老祖宗手里的规矩,无庸细表。
贾赦、贾政、贾兰、贾蓉五更起来,换了衣冠,入内朝贺。
贾蓉贾兰回来,又给邢王二夫人和李纨宝钗等都磕了头。王夫人见他们弟兄衣襟上各挂了一对黄缎绣龙荷包,笑道:“小哥儿们刚给了压岁金银锞子,你们倒先得了。”第二天,皇上宣了一班近臣,在重华宫曲宴赋诗。自尚侍以至中赞编检,也有二十余人。贾兰的诗典雅非常,最蒙宸赏。当下面加奖励,又赏了松花石砚,上用湖笔徽墨,白玉雕螭笔洗,黄料花瓶内插紫藤天然如意。贾兰从朝内谢恩回来,命小厮们捧着赐品,自己跟随在后,给贾政王夫人和李纨都看了。王夫人笑道:“别的都还常见,只这个花瓶插着天然如意,真瞧着有趣。”贾政笑道:“我熬到尚书还够不上这恩典,你们太便宜了。”随后,内廷漱芳斋又传了三天戏,赏大臣们入座听戏,贾政贾兰都在其内。家里迎春迎神等事,只由宝钗教给蕙哥儿行礼。紧接着又是请年酒、举团拜,还带着往来贺岁,着实忙了好几天。
宝钗想起探春要赏花灯,也须趁早预备,过了破五,连忙打发人去接探春,却等到初八那天方才来到。宝钗和李纨湘云都赶到秋爽斋和探春见面,先说了一回闲话,然后大家商量布置灯节。探春道:“我以为你们早已动手了,敢则还是单等着我呢。”宝钗道:“也不是单留着等你,一则新年大家都没空,二则怕做出来不合式,还得重罚一道工。”探春道:“这有什么合式不合式的。头一件先预备剪彩,只多剪些零碎绸绢,掂对颜色,那个做花瓣,那个配叶子。缺的颜色,还得零买点凑凑,或是买些素绸绢,用各种颜料现染,这东西用得最多。你们莺儿专会配色,叫他做个总办,再挑几个伶俐的帮他。那银丝只怕没现成的,该用多少,也早些叫买办买去。”宝钗道:“这两种我已经预备下了,还有什么呢?”探春道:“那树上安的玻璃小灯,只怕也得现买,你预备了没有?”宝钗道:“这倒忘了,回来就吩咐他们赶着办去。就怕没有现成的,还得定做,那就麻烦了。”探春道:“这玩意厂甸就有,若不够,可以往作坊去龋”李纨道:“那些亭阁楼台以及桥上船上,也得有各色的灯彩配配景。咱们旧库里那年省亲用过的,还存着不少,明天去找了出来。许有蛀坏了的,还得收拾呢。”宝钗道:“咱们库存的,还没有工夫去检。前儿倒和珍大嫂子说起,他听了也很高兴,说那府里旧有的就不少,他一半天就找了送来。”
湘云笑道:“你们说了关天也没说到题眼,这园子这们大,若都布置起来那可太费事了,况且也来不及。我想只可检合式的地段,又要适中,又要近水,又要有坐起的地方。你们看那里好?”宝钗道:“缀锦阁就好,居高临下,一眼都瞧见了。”
湘云道:“既不能布置整个的园子,倒是不要都看见的好。依我的意思,只从沁芳亭布置到荇叶渚柳堤一带,我们那天预备坐船,一路走着,看那花树上的灯光照到水里,才好看呢。”
探春听了先拍手道:“亏你想得周到,就是这么着罢。二嫂子,你那里剪花的人若不够,我多叫几个丫头来帮着。其余挂灯安花,都得要上树,非找工匠们不可。咱们只办这一段就得了。”当下说定了,便分头办起。
碧云、素月、麝云、怜云、翠墨、翠缕以及一帮小丫头们,都聚在,有的剪彩绸,有的画花瓣,有的剪搓花心,有的拧合银丝。只莺儿最忙,说说这个,又教教那个,自己也要剪剪画画。那两间屋里满地下都是零绸碎绢,如同三月底落的花片一般。蕙哥儿瞧着好玩,也要帮他们剪弄。宝钗见了,忙将剪刀抢过来,说道:“你那会剪呢,nǎi子到那里去了,也不看着他。一会儿剪了手,又要哭了。”秋纹碧痕连忙走过去,哄着蕙哥儿到外头去玩。蕙哥儿不肯去,秋纹道:“昨儿新下的小白兔儿,你还没见呢!”这才跟他们去了。
忙中易过,离灯节只三四天,剪的花才陆续齐了。新买的许多琉璃小灯以及两府旧存的纱绢料丝各灯,也都一律收齐,便赶着传齐工匠们从速安设。探春、宝钗、湘云不时亲去看看。
到元宵佳节,王夫人吩咐在内客厅摆家宴,也请了贾赦和邢夫人。贾赦自在东院里邀一班门客看灯闹酒,别有他的乐趣。
邢夫人心里不大高兴,只推病不来,倒是东府里尤氏和贾蓉夫妇都来了。那晚上内客厅摆了两席,贾政王夫人领着探春、惜春、贾蓉、贾兰坐了一席。王夫人要叫周姨娘也坐上,贾政道:“别破这个例罢,咱们还是照老太太在时一样才对。”那边一席是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胡氏、梅氏坐了。每席俱用圆桌,以取团圆之意。席旁各有长几,摆着寿山、福海冻石围屏,玉堂富贵、四季长春各色鲜花盆景。又有云龙宝鼎,焚着百和宫香。席间上的菜,有鹿尾、熊掌、狍肉、汤羊等品,都是年底下东边带来的。大家各尝些异味,只惜春仍旧吃素。贾政向来诚讷寡言,众人也因他在坐都有些拘束,不敢任情谈笑,还亏蓉兰弟兄拣些可说的说说。此时,厅上所挂玻璃彩穗宫灯,四面游廊罩棚挂着羊角、琉璃、戳纱、料丝各灯,俱已点上,光影幢幢,照耀庭宇。宝钗因贾政不喜戏曲杂耍各事,仅传了女先儿二人说些吉祥书文,又弹了一套“灯月圆”。
酒至半席,便命小厮们将那些花爆烟火陆续燃放,也有金盘落月、八角带灯、线穿牡丹、炮打襄阳种种名色。最后放的是烟火,中分数层,头一层是重楼叠阁,遍缀华灯。第二层是一朵大莲花,慢慢将花瓣展开,有无数蝴蝶从中飞出。第三层是一架紫藤,那藤花全是紫色的火光,底下有两个老头儿下棋,面目栩栩如生,也会落子,也会发笑,只不会说话。大家都说这两屉有趣,那老头儿是安着机关,还想得到;那些蝴蝶都是活的,可怎么放在里头的?梅氏道:“前儿晚上,皇上在西苑放烟火,赏一班近臣同看,那烟火里还有许多活喜鹊呢!还有一屉是四个小胖小子,打着太平鼓唱秧歌,那也都是真的,比这个更希罕了。”说着,已放到第四层,是一副联语“大富贵亦寿考,勖道德能文章”十二大字,字字中有五色烟火。
贾政看烟火放完,正要去休息,见屏风上挂着两个扁方纱灯,粘了许多纸条,像是灯谜,便走过去细看。原来那些灯谜多半是探春从家里做了带来,宝钗、惜春、湘云也各自凑了几个。贾政看那一条是:授书老人,磨镜年少,贱日淮yin,贵时潘姥。
写着打草名虫名各二。贾政想了一回,道:“后两句大约是王孙、喜母,前两句倒不好猜,我想一个是留师,一个是隐夫,可对不对?”探春忙应道:“正是。我们做了半天,被老爷一猜就猜着了。”又看底下一条,是一首七绝:
黄金台上梦春痕,无分红颜近至尊。
二十四番花事老,琵琶幽怨向谁论。
每句打古人名一。末句卷帘格。
贾政也想了一回道:“这句黄金台一定是郭耀,第二句是毕宠,末句只怕是楚昭王,只第三句想不起。”惜春道:“头句是郭荣,第三句是信都芳,那两句都对了。”贾政道:“我倒忘了郭荣,实在是‘荣’字才切。这信都芳真做得巧,是谁做的呢?”惜春道:“是我和云姐姐凑成的。”又看那张纱灯上,也有一首七言绝句,是:
愿为鞍马替爷征,惆怅元宵月自明。
歌得新词三变柳,吹寒清角在空城。
打《易经》、《诗经》、《书经》、《礼记》名一句贾政看了笑道:“这简直是一首好诗。”又忙问:“是谁做的?”宝钗道:“多半是三妹夫做的罢。”贾政笑道:“我只知他会出兵打仗,还不料他有这种学问。恐怕三丫头帮了忙呢。”宝钗笑道:“三妹妹岂止帮了这点小忙,还替他做了练兵大条陈。”探春不等宝钗说完,便道:“老爷别信他的话。”
贾政笑了一笑,又细看一回灯谜,笑道:“经书上我还有些把握,这《易经》是‘后脱之化,《诗经》是‘以望楚矣’,《尚书》《礼记》两句是‘声依永’,‘声必扬’。”探春笑道:“老爷都猜对了。”贾政又看底下一条是:觉迷途其未远,悟今是而昨非。
打四书一句。
笑道:“这不是‘请复之’么?”探春也道:“是。”贾政站了半天,觉得微乏,便去歇息。
少时席散,众人忙着往大观园看灯。李纨宝钗让着尤氏婆媳先行,尤氏不肯,于是大家随便走去。出了上房,直至园门,一路上各色壁灯、挂灯、风灯照耀得通明如昼。走进园子,只见灯光灿烂,花影周遭,将近沁芳闸一带白石栏干,遍缀大玻璃灯,望之如晶球错落。树上杂花都是裁绫剪绢堆成,那颜色浅绿深红,配得十分娇艳。每棵上又挂着无数琉璃小灯,如同一片繁星似的。那池中荷花莲叶也是灯彩制成,还有几只白鹭,众人至沁芳亭上小坐。
亭上楣柱都挂着灯匾灯联,六面横楣遍悬戳纱料丝各灯,当中一盏大水晶灯,照着雕栏尽成银色。探春道:“这亏得有些现成的,若都现买起来,可也得一笔钱呢。”李纨道:“我记得有许多水鸟灯,为什么只用这几盏?”宝钗道:“有些坏了的,有些本就做的不像。我只挑了这几个,稍微点缀也够了。”
湘云道:“今儿也得找两个会唱的凑凑热闹,才有意思。梨香院的班子可惜散了,咱们把女先儿叫来充充数儿罢。”李纨道:“咱们回来坐船去,那女先儿如何安顿呢?依我说,没有他们倒清静。”宝钗道:“今儿预备两只船,就再多几个人也容得下。”探春道:“到底有点丝弦歌唱,才引得起兴会。咱们费了这么大事,索性痛快的乐一乐。”说着,便命翠墨去叫女先儿。
尤氏道:“你们叨登的太大发了,老爷知道了又要说呢。”
探春笑道:“怕什么!今儿是金吾不禁。”湘云笑道:“我知道咱们三姑爷早晚要做五营提督的,怕什么呢。”探春冷笑道:“那也算不了什么,五营提督有多么大,也是人做的。”
一时李纹李绮同来了,和众人相见。宝钗笑道:“我就知道你们早不了,总得在家里吃了团圆酒才能来,果然算着了。”
李纹道:“我等了绮妹妹一会儿,若不然,也早来了。”李绮道:“我们太太听说这里看花灯,也高兴要来,我想了一套话才挡住了。你们该怎么谢我?”探春笑道:“那可来不得,若甄家伯母一来,太太必要亲自来陪,我们都玩不成了。”李纨道:“今儿没约邢妹妹和琴妹妹么?”宝钗道:“早已请过了,只怕也在家里过节呢。”翠墨领着女先儿来到,宝钗便叫他们先至船上等候。又等了一会,邢岫烟方同着宝琴来了。湘云笑道:“你们倒会拿时候,扣得这么准。”宝琴道:“我那里道儿远点,路上又赶上碴车,我比你们还心急呢。”李纨等正让坐,探春道:“不用让了,咱们就上船罢。”
于是,下了亭子,一路走去。那清溪泻玉,映着月影灯光,只似银河星渚。驾娘们撑着两只棠木舫,已在岸旁候接。尤氏、李纨、探春、李纹、李绮、胡氏、梅氏坐了一只,各人都带着丫头,宝钗、宝琴、岫烟、惜春、湘云也要上这只船,探春道:“这船人太多了,恐怕不稳。”只得另上那船,却与女先儿同坐,正好调度他们弹唱。等丫头们都上齐了,那船便慢慢开去。
看那岸上,繁花密叶,灿若三春,水月交辉,金波四射。
两岸的楼台亭榭处处都有灯光花影,繁灯衔接似千百道金虬,直到远处,疏疏密密,却只似星辰萦络。由花溆过去,度过峰腰桥,桥上也是一片灯光。那荇叶渚长堤上一带柳树,也有剪成嫩绿轻黄的细叶,宛如春前新柳;也有妆成浅红淡白,似临水桃花。树梢上下,错落灯光,把红红绿绿的颜色都烘托出来。
再看水中倒映着绿柳红桃之影,与岸上花树连成直线,只觉若离若合,疑是疑非。湘云叫那两个女先儿吹弹了几套新曲,弦声徐引,度水更清,说不尽的风光旖旎。
尤氏听到好处,笑道:“我是最喜欢玩的,就是没有这样巧心思。今儿全仗着三妹妹的调度,连从前老太太三番五次带着我们玩,都没这回有趣呢。”李纹道:“三姐姐肚子里才学,这不过小试其端。若叫他做个男子,只怕在朝的大臣们没一个比得上的。”探春道:“这是闹着玩的,正经的我那成呢。”
李绮道:“玩的事也不容易,我们刚才走过工部街,看那衙门里点了无数的灯,无非是纱绢做的,画些楼台人物,那有这么雅致?”胡氏道:“听说今年宫里头也添了好些灯彩,有一种叫黄河九曲灯棚,人进去了都会迷了路,走不出来。可惜咱们见不着。”梅氏道:“那也无非是灯多罢了,我们学士公在世,也曾剪彩做花,在树上点灯,请一般名士们宴会。大家都希罕得了不得,还做了许多诗。我那时候还小,不大记事,也那有这么大的一片花林啊?”
李纨看着风景,听那边船上也说得很热闹。宝钗对湘云道:“他们在那里会想出法子来玩,咱们这一来,也不输给他们。”
湘云道:“究竟他们占便宜,那里花树是四时不断的,咱们用人工剪裁,只可点缀眼前,这里头便有仙凡之别。”宝琴道:“你们说些什么?我都不懂。”惜春道:“你何必问他,无非是说梦话罢了。”邢岫烟道:“这有什么难解的,那天降乩,不是说‘蘅霞珍重毋忘后约’么!大概他们赴约去过了。”惜春道:“是色皆空,是空安知非色。不管什么大观园、会真园,我都是作平等观的。”邢岫烟道:“就中只有妙玉经过一番惨劫,我想起来还替他伤心。如今可还是那个样儿?”湘云道:“他丰貌还是照旧,只那孤傲的性子却差得多了,可见也是禁不起挫折的。”
又说了一回闲话,湘云笑道:“放着灯月不赏,尽着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拉着宝钗宝琴等到船头去看,此时灯光渐淡,月色更明,照着花影柳yin一片溶溶漠漠。大家都有些寒意,湘云瞅着宝钗道:“今儿可没人替你添衣了!”宝钗欲言不言,意似凄黯。忽听那船上尤氏高声唤道:“宝二奶奶,夜深了,咱们也玩够了,就此回去罢。”宝钗定了神,忙命驾娘们转过舵,撑回沁芳闸畔,众人都上了岸。先送尤氏出园,命人招呼车马,一面打发了女先儿,又送岫烟宝琴由小门过梨香院那边去,纹绮姊妹便都在李纨处住下。
宝钗独自回至,一路灯火渐熄,更显得片月高塞。
想起湘云之言,枨触离情,如痴似醉。莺儿上前替他卸妆,宝钗猛记宝玉带来的驻颜丹,尚未分给他们,忙叫莺儿取去,先给了他一颗,又把秋纹碧痕叫来,也分给了,并传述宝玉的话。
秋纹碧痕都道:“我们跟麝月约好了的,如果老爷硬迫着我们出去,只可都拚着一死。麝月拚死跟二爷去,为的是二爷。我们俩勉强活着,服侍奶奶照料哥儿,也为的是二爷。如今麝月得了好处,把我们都忘了,奶奶下次若见着二爷,千万把我们的心事代说了罢。”宝钗道:“你们一心为主,令人可敬。我想二爷早已知道的,不然,为什么单带仙丹给你们呢?他如今成了仙了,什么事不明白。我上回在那里,林姑娘只说要把袭人度了去,把他气得脸都黄了,我从来没见他这么气过。”秋纹碧痕都道:“二爷本来就知道袭人的坏处,可是被他挟制住了,如今才算回过味来。”说罢,又谢了宝钗,各自就寝。
次日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忙至议事厅和李纨结算年节用账。林之孝家的匆忙进来回道:“周姑爷打发人来,请三姑奶奶就回去,说是有要紧事呢。”李纨宝钗听了,都不胜惊讶!
便同往秋爽斋来看探春,问是何事。不知后文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2:44

第三十六回 注五马贾丞得外除 策六韬周郎由内助

话说史湘云陪着贾母在留春院赏花听曲,贾母要留湘云多住几天,他岂有不愿意的。无奈身在尘世,多日不归未免招人疑议,只得委婉说与黛玉,由黛玉将他苦衷代回了贾母。贾母不便强留,只说道:“云丫头既是明儿一定要走,今晚上就跟我睡罢,咱们多说说话儿。”一时席散,贾夫人随同贾母上了藤轿,却分路自回绛珠宫,史湘云便住在贾母处。
宝玉见宝钗要走,心中如何肯舍,可也没法留他。那晚上大家散后,他夫妻姐妹三人自有一番深盟密语,流连眷恋更不待言。宝玉检出他在大荒山炼的仙丹两种,赠与宝钗。一种便是丹华丹,依法吞服,即有地仙之分,元神出窍,可以任意所之,此后往来更便。那一种丹服了可以驻颜却老。又另带驻颜丹三粒,托宝钗分给莺儿和秋纹碧痕,说道:“只要他们一心不变,这里都有他们的地位。”黛玉又另检一种丹药,托他带给薛姨妈,以尽拜认义女之情。三人谈到夜深,方同就寝。
到了五更初转,正在鸳梦沉酣,却被晴雯紫鹃唤起。赶忙梳洗完了,便同至贾母上房。贾母歪在炕上,珊瑚翡翠二人替换着捶背。湘云尚在对镜理妆,鸳鸯在旁照料。宝钗上前见了贾母,贾母拉着他的手道:“我的儿,我岂不愿娘儿们常在一处,只是蕙儿还小,咱们家里也少你不得。你只管回去,我这里若有好玩的,就叫林丫头去接你。见了你老爷太太,就说我和宝玉在这里都好,他们不必惦记。”宝钗答应着。一时湘云妆罢来见,说道:“老太太我要回去了。这回来虽只住了三天,可是这些年都没有这么乐,不知道多咱还能再来?林姐姐若忘记了接我,千万老太太提着点。”贾母道:“云丫头,你现在虽没有牵挂,在世上应该住多少年也是一定的。凡事自己想开点,若是想到这里来,只和你宝姐姐商量,总可以带你来的。你叔叔、婶娘向来也肯听我的话,我劝他存心必须宽厚,方能载福,这句话千万替我带到了。”湘云也答应几个“是”。黛玉道:“时候不早了,咱们去罢。”于是宝黛二人送宝钗湘云生魂一路直至荣府,先看着湘云进了栊翠庵,方同往。
宝玉拉着宝钗道:“姐姐那丹药,记着就服了罢。”黛玉道:“姐姐,我们回去了,过天再来接你。”
宝钗只觉宝玉将他一推,仿佛摔了下来,不禁嗳哟一声!
莺儿在旁守着,连忙过来问道:“姑娘回来了么?”宝钗定了神,将梦中情事大概告诉了他。又摸自己袖中,果然有几粒丹药,忙叫莺儿掌灯来细看一番。只见那丹药如茄楠香珠大小,金光宝色,香味深纯,知是仙家奇宝。莺儿问道:“姑娘,这是什么玩意儿?”宝钗又将宝玉赠丹,并分给他们的话都说了。
莺儿笑道:“二爷未免太多心了,我地根就是死活跟着姑娘,还有什么圆的扁的呢!”宝钗道:“他因为袭人的事寒了心,这么说说也不是信不过你。”当下记起宝玉的话,忙将第一种仙丹如法吞下,其余的交与莺儿好生包裹收起。原来那丹华丹功力最大,若在平常人手里,道行福分镇守不住,那些精灵鬼怪都要来抢的,所以宝玉再三嘱咐,放心不下。
此时,宝钗服过丹药,天尚未明,重新又打了一个盹,然后起来。正在梳头,翠缕走来直到外间屋,问秋纹道:“二奶奶起来没有?我们姑娘和四姑娘就要过来呢。”宝钗听见,说道:“就请他们过来罢。”秋纹佯问道:“史姑娘睡了好两天,到底是什么病哟?”
翠缕道:“我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从前儿晚上睡下就没有醒,把四姑娘都吓昏了。摸他身上又是温和的,和好人一样。我看守了好两天都没合眼,你说冤不冤。今儿他倒醒了,说梦到什么井去的,那井里??何去得?别是金钏儿闹鬼罢?”说罢,匆忙去了。
宝钗正要叫秋纹,问他说些什么,nǎi子又领着蕙哥儿进来。
一见宝钗便道:“奶奶你回来了,见着我爷没有?”宝钗不免惊讶道:“这话是谁告诉你的?”蕙哥儿道:“我见奶奶尽着睡不醒,要上来叫你。莺儿姐姐说,奶奶到太虚幻境找你爷去了。我本来就纳闷,我爷出了家,也必定有个去处,听他这一说才明白了,敢则在那儿呢。”宝钗道:“你可别到处胡说去,说了我要打的。”蕙哥儿道:“这个我知道。奶奶几时再去带着我,我也要见见我爷呢。”宝钗听了又悲又喜。喜的是蕙哥儿如此聪明解意,悲的是他小小年纪,在世上也算是孤儿了。
只可哄骗他道:“好孩子,你还小呢,等大了再带你去。”蕙哥儿道:“我多咱才大呢,快快长大了才好。”宝钗道:“你只要肯念书,就长得快了。”
正说着,人回四姑娘和史姑娘来了,宝钗忙叫快请。惜春湘云已走进房里,惜春先说道:“二嫂子,你们去玩得好啊!你要和史姐姐同去,何不先告诉我一声,也省得我担惊受吓。你们去乐了两天,我整整的愁了两天,这是何苦呢!”宝钗道:“我们并不是有意瞒着你,那晚上颦儿临时来接,连我和云儿事前也没得信。只乩上有那首诗,你也见过的,怎么会忘了呢?”惜春道:“那首诗我当时就没在意,也疑惑你们是往那里去的,直等到两三天还不醒,越想就越怕了。”湘云道:“他刚才就和我磨漶了半天,这又来磨漶你,横竖都是废话。只怕太太也不放心,我们还是赶快上去罢。”说着,便拉宝钗惜春同至王夫人处。
王夫人问宝钗为何去了这些天?宝钗将贾母留他们同逛园子,以及贾夫人认为义女前后情事,述了一遍。又传述贾母临别的话,叫家里不必惦记。王夫人叹道:“老太太呢,原是寿数到了走的。我只恨宝玉那孩子,好好的父母妻子都丢不下管,只去乐他的。”湘云道:“二哥哥落草衔玉,生来就和人不同,所以有此仙福。他也是讲究性情的,老太太尚且接去奉养,焉能丢下老爷太太。据我看将来太太百年到老,他必定要来接引。”
王夫人道:“做神仙我也不想,只别把宝丫头再接了去,让他多帮我几年就算好的了。我看他三天两天的不回来,真是着急。”惜春道:“我也整愁了两天,设或就此不回来,可怎么好呢?”
王夫人又对宝钗道:“你琏二哥哥月选到班,不久便要出京,他这一走,家眷也要带去的。你大嫂子素来长厚,你又有哥儿管着,外头事且不必说,家里这些**零狗碎的事,可都交给谁呢?”宝钗道:“琏二哥哥既然放了外任,衙门里也得有人看印,怎好不让平嫂子跟去?好在家里的事,这两年整顿的也差不多了,我虽然笨点,帮着大嫂子做去,还不致走了大折儿。蕙儿虽小,说句话倒像大孩子,《学》、《庸》、《论语》我都教他念了,来年索性送他到家学去。我腾出工夫,更可专心理家。至于外头的事,吴新登、林之孝两个人也还稳当,有老爷和兰哥儿的声光罩着,还怕什么?太太尽管放心。”王夫人:“你既看得明白,我可就交给你了。外头若有为难的事,或是叫蝌儿帮着跑跑。那年抄家的时候,他还肯尽力,可见良心不错。”宝钗道:“我看连蝌兄弟也用不着,到那时候再说罢。”王夫人又和湘云谈些太虚幻境的话。
宝钗先下来,便顺路去看平儿。先给他道喜,说道:“这一来,你可真做了现任太太,凤嫂子没这个福气,留着让给你的。”平儿道:“我算什么福气,宝二奶奶别打趣了。大家都聚得好好的,偏我们又要出京去,这一去三年五年,十年八年,都说不定的,叫我怎么舍得?”宝钗道:“太太也舍不得你走,在那里发愁呢!”平儿道:“太太因为家里没人,想把我留下,我也那愿意去呢?可是也有难处,我们二爷一离了家就不安静,外任不比京城里,若闹个笑话可怎么好!再说大小是个外任,里外关防也要紧。我并不想去享福,只就这两层说,怎么能不去呢?”宝钗道:“刚才太太说到这里,我也替你都想到,还是去的为是。家里的事,我和大奶奶对付着,也没什么不了的。”
平儿道:“这时候若是我们奶奶在着,再不然留下二姨儿,我也有了主意了。”宝钗道:“昨儿我到了太虚幻境,和凤奶奶二姨儿都见着面了,他们都叫给你捎好。我看他们在那里倒很舒服。”平儿道:“我不知道你去,若知道,我还要带话去呢。”
宝钗刚要走,平儿又拉住他道:“有件事,我几乎忘了。彩云的娘再三求我,说彩云自从打发出去,他父亲想给他找个人家,他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一心只想跟环老三。如今老三有了着落,他家里情愿自备盘缠,送彩云到东边去服侍,只求老爷太太开恩允许。我想环老三那个人,也没有好人家姑娘肯给他的,不如就把彩云给他做姨娘,也了一桩事。宝二奶奶,你看对不对?”宝钗笑道:“也有彩云这种人,单看上了环儿,这只可说是孽缘了。”平儿道:“他说的也还有理,说是从前既走错了,只可就错上走,还是一条路。三爷固然不上进,若摔了他再嫁别人,更成什么人了!”宝钗道:“老爷那天还说,就东边替他将就定个亲,他在那里声名更大,谁肯把好好的姑娘往火坑里送。那话也是白说。倒是将错就错,成全了他们,也许环儿见了彩云,还有三分忌惮呢。”平儿道:“既如此,你明儿先回了太太,只要太太肯答应,就好办了。”宝钗只可应允。
过一天,宝钗遇便把彩云的事和王夫人说了。王夫人本不甚在意,只说那也好罢。刚好贾政踱进上房,宝钗趁便也将此事委婉回明贾政。贾政哼了一声道:“这畜生也只有丫头配他。”
宝钗下来,告知平儿。那彩云的父母得着这个消息,便将彩云送往东边。贾环正在无聊之际,遇见故知,自甚欢喜。包勇、焦忠也替他备个小小喜筵,请一帮佃户们凑个热闹,便算完成好事。自后遇着贾环悖理举动,彩云苦口说他,却还收敛几分。
因此倒把贾环拘管住了,此是后话。
却说贾琏此番月选到班,同月出了两个缺,一个是云南曲靖,一个是北直广平。按次序本来应贾琏轮选曲靖的,多亏经承们分外帮忙,把云南的公文压了几天,反而广平文到在前,才选着了。这都是和经承们联络的好处,堂司官都做不到的。
到底还仗贾兰枢堂的面子,他们只说白送人情,不收部费。贾琏不便白沾他们的光,却送了两分重礼,已是十三分便宜的了。
到了选缺之后,当然也有引见谢恩种种礼节。贾蓉、贾樯、薛蟠、薛蝌和一般至亲好友,都忙着替他饯行。贾琏又传了城外有名的司厨子,借经承家里请他们同事吃了一顿。那里按着京城里的俗语,无非是“树小房新画不古,先生肥狗胖丫头”,倒也无庸细叙。
贾琏一向是个浮荡子弟,中间经过一番挫折,才渐知世路艰难。这回居然选到实缺同知,虽说丞卒闲官,并非正印,只要时运凑泊,升转府道也在意中,自是十分满意。又想起自己母亲早故,邢夫人平日恩意有限,自小依靠叔婶以至今日。贾政王夫人相待也同亲生儿子一样。如今得了一官,自立门户,思前想后,又是伤感,又是依恋。那日引见下来,见了贾政,磕头叩谢,起来站在一边。贾政道:“我是怕做外官的,你们年纪正轻,出去历练历练也好。只是凡事千万小心谨慎,捅出娄子来,我可管不了的。”
贾琏道:“老爷待侄儿的恩典,侄儿就是终身在这里伺候,也报答不了。只因自己学业无成,才想奔个前程出去混混,或许有点成就,也不枉老爷疼我一场,还要求老爷多多教训。”
贾政道:“我那里懂得做外官呢?若会做外官,也不致参回来了。倒是兰儿到了那里,人缘都很好,你们要跟着他学。”又道:“现在做官的,只是巴结上司、联络同寅,事事揣摩迎合,此中误事不浅。若讲做事,就得事事从国计民生着想,把自己的利害祸福,倒要置之度外。再讲到做人,更要励品立行,力争上流,这在你自己立志。要做那一等人物,别人哪能替拿主意。”贾琏连声答应“是,是”。又说起门下清客王尔调,从前在南韶道张观察幕中,很有名的,要请他去帮忙。贾政也答应了。随后,贾琏见了王夫人,又到东院里给贾赦夫妇磕头。
贾赦只问他缺分好歹,何时到任,别无他语。
眼看行期渐近,大观园中妯娌姐妹们,如李纨、宝钗、探春、湘云,平时都和平儿处得甚好,一旦分别,自是依依不舍。
就是丫环媳妇们,因凤姐在时御下严刻,平儿背地里常行些方便,也都念他的好处。也有送东西的,也有送针线活计的,也有孝敬吃食的。到了临走前两天,李纨、宝钗、探春、湘云约定在暖香坞替平儿设饯。又约了邢岫烟、薛宝琴,刚好巧姐也回来了。此时小雪初霁,坞前红梅一树新开,大家赏玩一回。
薛宝琴道:“姐姐为什么单拣这个地方,若为着看梅花,还不如到栊翠庵呢。”宝钗道:“这里房间小点,冷天倒合式。”
探春道:“那年大家跟着老太太从芦雪亭到这里来,一掀开帘子,就显得热烘烘的。那时候四姑娘住在这里,我们都常来,如今久已没人住了,空落落冷清清的,简直改了个样儿。”宝钗道:“本来房子是要有人住的,你想自从咱们搬出园子去,这里空了多少时候。这还是修理油饰了一回,若不然还要荒凉呢!”邢岫烟道:“房子也要走运的,那藉香榭从来没有宴会过,这回玩龙舟,忽然热闹起来。潇湘馆冷落了许久,新近也有赏菊之会。原该各处匀着玩玩,才见得新鲜有趣。”
湘云道:“什么事不是靠着运气?就拿平嫂子说,他从前在凤姐姐手里也无非听喝,还要时常受气,连秋侗都要站在他的头里。可巧死的死了,走的走了,他才扶了正,又生了哥儿,这又到任上去当太太。固然是他做人好,还不是运气赶的么?”
李纨道:“我从前就说平姑娘相貌性情都比凤奶奶好,将来必定有造化的,可不是应了我的话么。”平儿道:“奶奶姑奶奶们别这们说,我可当不起。我们二爷这个官也不过是摆样儿的,那能像小兰大爷,一升两升就升到京里来呢。这一去不知多咱再见。热喇喇的分手一走,怎教人不伤心!”说着,眼圈儿就红了。探春道:“你素来爽快,何必这么婆婆***。这个缺就在北直,又不是什么天涯地角,要回来瞧瞧,不是很容易的么?”平儿道:“我心里算计着老爷七十大庆,二爷必定来祝寿的,我也许跟着来了。”巧姐说:“姨娘这一说,也得好两年呢。怎能够常来才好。”宝钗道:“做官的总有个调动,借那个机会回来玩玩,也是做得到的。”
平儿见巧姐盈盈欲涕,安慰他道:“姐儿不用伤心,我们就是走了,这里太太和婶娘姑妈们也都疼你的。我有机会一定来瞧你。”又对李纨宝钗道:“大奶奶,宝二奶奶,往后多疼他点。若是太太想不起来,你们提着点,多接他回来住住,也叫他婆婆家看着像那么回子事。我们做娘家的,不是不管他,他就沾光多了。”李纨宝钗都道:“这是当然的,还用你嘱咐么!”湘云道:“姐儿还有亲爷爷奶奶呢,你愁什么。”平儿道:“别提那院啦,若不是大太太,姐儿那会到乡下去呢。就是我们这回出外,大太太什么也不说,只说大老爷现在闲着,你们到了外任,怎么坏缺也比京官强,千万想着多寄钱来。又说琮儿也这么大了,你们替留心定个亲事,只要家里有钱的就好。这那像句话呢?”探春道:“大太太向来是这种脾气,他那人也没什么,就是看钱太重。”湘云笑道:“他从先积攒下来的,抄家的时候都抄空了,怎教他不着急呢。”邢岫烟薛宝琴和平儿,也各有一番殷勤谈叙。大家坐了席,谈至天晚方散。
次日,平儿又往东府及亲眷各处辞行,一面赶着收拾行装。
一切衣箱、木箱及零碎行李,也有二三百件,都贴上广平府左堂的封条。所有笨重家具物件,另外编列号单,仍旧存在荣府。
又挑几个家人媳妇们带去,这些人听说跟外任,又素知平儿脾气好,那个不愿意跟去。也有求着贾琏的,贾琏平日面软,禁不得人家给炭篓子戴,十有八九答应。平儿劝他只挑那诚实可靠的,宁可少带为是。到了起行吉期,一大早先发了行李,贾琏平儿都上去拜辞贾政王夫人,不免依依垂泪。王夫人想起凤姐来,也不胜伤感。又嘱咐平儿好些话。李纨、宝钗、探春、惜春、巧姐都在上房候送,直送至内仪门外,看贾琏平儿带着茝哥儿上车去了,方各回房。李纨又留巧姐在稻香村住了两天,才打发人送他回去。
此后家事,王夫人只交与宝钗管理。宝钗如何肯抢李纨的面子,仍拉着李纨同管。平儿临走,把已往账目及凤姐手里种种成法,都交代与他二人。李纨向来不善勾稽,却是宝钗精细,每日到议事厅上办完日行事件,便将各项旧案逐细核对,择要记录,也忙了好些天。探春这一向不常回来,就是回来,也只住一两日。这回因平儿要走住了几日,等到他们走后,宝钗又留探春多住一时,大家有个商量,探春只可应允。李纨宝钗每日不断到秋爽斋来,惜春湘云也时常来此闲谈。
那天,湘云因栊翠庵梅花盛开,邀众人同赏,李纨宝钗从议事厅先去,正值惜春湘云在花下散步,笑道:“想不到忙人倒先来了。”李纨道:“从前妙玉住在这里,大家嫌他孤僻,不大肯来。如今有你们俩替梅花做主人,正好常来赏玩,可惜人又太少了。”湘云道:“妙玉只分给你们几枝梅花,倒做了许多红梅诗。我们白住在这里,一回也没咏过,梅花有知,未免含怨呢!”宝钗道:“红梅诗做过了,再做也没意思。还是请四妹妹把今天的景致画上一幅,大家题题,倒是一件玩意。”
探春正从庵外进来,听见这话,笑道:“我给你们想个名目,叫做梅林集艳图罢。比二哥哥说的冬闺集艳更雅致了。”湘云道:“三姐姐,你向来兴致好的,怎么脾气会变了,梅花开到如此,我们不请你还不来呢。”探春只是微笑。大家看那梅花已开了六七成,还有些含苞细蕊,妍红可爱。绕林玩赏,不觉移时。惜春道:“这里太冷,你们尽管风雅,我可不能陪了。”
李纨道:“咱们也到屋里坐去罢。”于是,同进屋去。
刚掀起帘子,忽闻得一股幽香。原来是炕几上一个白石条盆,养着许多单瓣水仙,开得正盛。入画翠缕送上茶来,大家喝着。湘云谈起会真园旧月梅林之盛,将那两天泛舟听曲、对月联句以及联句的诗,都说了一遍。探春道:“你们倒好,粘不唧的就去了,也不招呼我们,你说该怎么罚?”湘云笑道:“你连大观园都没工夫逛,还要逛太虚幻境么?新年也快到了,咱们想想有什么好玩的倒是正经。”探春道:“玩法尽有,只要有人办去。我想趁来年灯节,也仿照太虚幻境闹一回花灯。只拣园子里景致好的几处,把绸绢剪成各色花瓣,缠着银丝,盘在树上。花枝里也安上灯彩,远看着不就同真花一样么!”
李纨道:“这主意也不算新鲜,那年省亲大典已经做过的。”
宝钗道:“还有一层可虑,那绢花上安着灯烛,一不小心就要烧着了,地方又大,那有为许多激筒呢。”探春道:“只要好玩,管他做过没做过。那年娘娘省亲,我还小,典礼又严重,那有咱们玩的份儿。这回自己做着自己玩,也试试各人的心思。至于火烛更是过虑,上回我细看过,有花的枝上不安灯,那灯全安在空枝上,那会碰着呢。”湘云道:“点起灯来,只怕百十人还不大够。”探春道:“那也不费事,有灯的树枝上都接上火线,只要总线一点,就都着了。”宝钗笑道:“若是决定这么办,可得你常回来帮着我们,有不懂的,也好临时请教。都像那菊花屏,你只出个嘴,我们手忙脚乱鼓捣了好多天,未免苦乐不均了。”探春道:“我既出了主意,到那几天,无论怎么忙,也要抽空赶回来。你们可别都等着我。”又叹道:“云妹妹说我改了脾气,一个人的脾气那能改得这么快。只因他奉派协理练兵事务,他只知道跟着老爷子去出兵打仗,说到练兵大计,可就抓瞎了。我不该多事,替他出个小主意,就被他纠缠住,上衙门下衙门都要来商量,一天也走不开,这不是坑死人么?”李纨道:“你出的什么好主意,说出来,我们也听听。”探春笑道:“我那一知半解,有什么可听的,徒然叫你们笑话。”湘云再三迫着他说,探春只是微笑不语。
湘云急了道:“单你是女中诸葛,我们就不足与谈么?”
探春笑道:“说出来却也平常,我只教他多募内地农兵,往东西边荒各处屯垦。一面将边地及各部落朴勇善斗之众,多多挑选出来,拨到内地,练成十万精兵。自统制以至偏裨,都从勋旧子弟中挑用,无事可以建威销萌。一旦有事派他们出去,决不至倒戈助乱。这也是眼面前看得见的,偏那班纱帽听见了,倒吓得舌挢不下,未免可笑。”湘云笑道:“我就佩服极了,若叫三姐姐做了大军机,必定比兰哥儿还强。怪不得你出的主意,都是人家想不到的,原来肚子里有此绝大经纶。”那时,探春的侍婢翠墨在旁站着,听到此忙道:“我们姑娘那么点的肚子,若摆上这个大金轮可不撑坏了么?”说得众人大笑。
宝钗又问惜春道:“那梅林集艳图,四妹妹到底肯画不肯?若是眼前就画,我们索性趁今天联成一首七古。不然,三妹妹一回去,说不定多咱才来呢?”惜春道:“天一冷,那些颜料怕冻,我都收起来了。要画也得等到开春。”湘云笑道:“偏四妹妹有这些讲究,我就不信,那些名画家,一到了冬天就都收摊了么?”惜春道:“他们怎么样我不管,只我冬令是不画的。那年画这园子,老太太催得那么紧,我始终也没破例埃”湘云尚要再说,只见绣凤匆忙走进来,说道:“东府里大奶奶来了,在太太房里坐着,太太叫请大奶奶二奶奶就上去呢。”
李纨宝钗忙站起答应了。又拉探春道:“咱们一起上去罢。”
不知尤氏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8:37

第三十五回 水廊月影卜夜联吟 露幌花光留春展宴

话说会真园里众姐妹们,在小琼华涵万阁下凭栏赏月。史湘云初次来游,又是喜欢,又是伤感,对黛玉说道:“那年中秋联句如在目前,我平常想起只怕今生今世没有这个乐了,不料还有今日之聚。你们都有了归着了,只我尚在尘世苦海之中。这一回去,说不定几时再来呢!”言罢,不胜慨然!黛玉道:“你几时要来,我就去接你,这有什么难处。若想联句更容易了,咱们眼前就有五六个人,二姐姐虽不大做,也还可勉强。比那回咱们俩彼此对垒,就强得多了。”
宝玉听了大喜道:“我就取笔砚去。”宝钗笑道:“你又忙的是什么?从来联句最难得好,咱们也做了好几回,虽有佳句,通首总不一律。还要算中秋那首是好的,可是妙玉凑的居多。今儿又是对月联句,印板的文章,有什么意思?还不如各人分韵呢。”迎春道:“联句分韵都好,只别拉上我,还当我的誊录罢。”湘云道:“宝姐姐毕竟名心太重,咱们随兴凑几句,又不要刻集流传,好不好有什么关系。况且,前后赏月情境都不同的,若一个人只许做一首对月的诗,那老杜为什么做了‘落月满屋梁’,又做‘今夜鄜州月’,你五个字,挤也挤出来了。”尤二姐道:“我小时候念唐诗,有一句‘海上生明月’,就仿那意思‘阁上看明月’罢。”湘云道:“这就很好,倒像个会做诗的。二姐姐你对上一句,再凑上一句,就没有你们俩的事了。”迎春笑道:“凑什么呢?我可只有十个字‘栏前俯碧溪。垂空星影没’,再多一个字也没有了。”
宝玉道:“快取笔砚写上罢。不然,歇一会儿就会忘了。”
晴雯在旁说道:“阁子里就有文房四宝,我刚才瞧见的。”
说着,便走进阁内取了出来。宝玉拣了一张五云笺,就月光下把那三句写出。头一句注上一个“尤”字,次二句注上一个“紫”字。湘云道:“这该蘅芜君了。”宝钗笑道:“我真是兵法部勒,令下如山。”想了一回,念道:扑地树yin低,分舫歌弦载。
黛玉道:“好个‘扑地树yin低’,确是月下实景,第二句接得也好。”宝玉照着写了,注了“蘅”字。又对黛玉道:“你别尽着闲批评,这底下就该着你了。”黛玉望一望阁前风景,随即念道:安炉茗具赍,帘开围菡萏。
湘云道“‘帘开围菡萏’五字如一幅画儿似的,非潇湘妃子,不能有此妙笔,只是难对。”又沉吟一回,方念道:棹过划玻璃,四面烟霏合。
宝玉都写了,自己续道:
千寻斗柄齐,境疑通玉宇。
黛玉道:“那有这么高呢?这就该打。”宝钗道:“句子虽不见佳,还不算大毛玻且放着,随后再斟酌罢。”香菱接着道:人喜集璇闺,临水先移榻。
黛玉道:“你这句倒是实话,也还新颖。”又接着吟道:连花欲隐梯,云阶闻细语。
宝钗道:“两句都好,难为他怎么想到,又做得如此细腻。”
湘云笑对宝钗道:“我替你说了罢。”便吟道:雾幌慰分栖。
宝钗道:“你何必学那轻嘴薄舌呢,我替你续一句解解秽罢。”即吟道:银海摇琼浪。
宝玉笑道:“你们做得太快,我这枝笨笔怎么追得上?”
说着,赶忙写完了。又是香菱紧接着吟道:珠帘拂彩霓,谈深怜去祝湘云道:“出句意思更深,可见近来大进益了,只怕我还对不过呢。”
迎春先和尤二姐倚栏看月,此刻走过来,见宝玉赶着誊写,急得满头是汗,便道:“宝兄弟,我替你写罢。这本是我的事,你如何干得来。”宝玉如得救星,连忙站起一伸懒腰道:“今儿才知道誉录也不容易当的。”一面迎春便坐下接写。只听湘云吟道:兴至惬招携,梦趁游仙枕。
黛玉忙接吟道:
情如刮目蓖,攀幽随野鹤。
湘云道:“你这句也溜了。”黛玉道:“也要说些别的,净扣住了赏月,可有多少生发呢?”香菱道:“我接一句罢,照影笑寒医。
你们看用得用不得?”宝钗道:“这句不但好,连上句也救活了。有了‘照影’二字,就扣着赏月,真见出工夫。”香菱笑道:“我也是碰上的,刚瞧见水里有两只水鸟的影子,是他帮了我了。”宝玉道:“这倒要好好的接一句,我想五个字是:籁净诸天近。
你们看可好?”湘云道:“好可是好,只是有点和尚味儿!”黛玉笑道:“云丫头,我倒要问你,那和尚是什么味儿?
你怎么捉摸出来的?”湘云笑道:“颦儿这嘴真真该打。”宝钗接着吟道:烟横半镜迷。云中青桂岭,黛玉道:“上句真刻画得好,出句可又溜了。”宝钗道:“长排也得有些色泽才称呢。”湘云不等黛玉接吟,便念道:渚外绿杨堤。
黛玉忙接道:
河汉生微峭。
湘云又接道:
涟漪绝点生,流光移凤柱。
宝钗笑道:“你们这样抢法,别人就不用联了。”香菱笑着续吟道:漙露沁鸾袜。
宝玉指着玉带桥边一只船,正往这边撑过来,笑道:“这时候还有什么人赶来呢?”黛玉道:“别是老太太也赶来赏月,咱们的诗就做不成了。”香菱笑道:“出句我也有了,是:桥迥通灵鹢,湘云笑道:“这只船又帮了他。”宝玉道:“好姐姐,好妹妹,让我接罢。”念道:村遥隔曙**。楼台涵远近,黛玉笑道:“抢着做也不见好。”宝钗又接吟道:岚霭界东西。
正要吟下去,只见好只船已撑近了。原来凤姐鸳鸯二人都在船头坐着,宝玉见了忙唤道:“:凤姐姐,鸳鸯姐姐,你们也高兴赏月来了?”凤姐笑道:“我们那是赏月呢,老太太叫我们来抓你的。”
一时船拢了岸。他们二人上来,慢慢从月地走到阁上,说道:“这里看月真爽亮,你们倒会乐,老太太可不饶你们。白天人少了,那桌牌差一点凑不上,好容易把三姨儿请来,才勉强凑上了。刚才摆晚饭,老太太又说:他们为什么都不来?一定又到那里玩去了。宝玉是贪玩的,史丫头大远的来了,也只顾玩,不到我这里说说话儿。你们去知会他,明儿可不许走,我还要和他们乐一天呢。”鸳鸯道:“二姨儿又不在这儿,可上那里去了?”迎春道:“他的晴雯紫鹃几个人都在阁子里说话儿呢。”鸳鸯便走进阁去,大声道:“你们这里有新二奶奶么?大奶奶来了,还不快出去接去。”尤二姐和晴雯诸人都吓了一跳,晴雯笑道:“鸳鸯姐姐,你这时候不睡大觉,来这里吓唬人玩?”鸳鸯道:“真的凤二奶奶来了,谁说瞎话呢。”
尤二姐忙至廊下见凤姐,凤姐笑道:“你又不做诗,尽在这儿干什么,跟我先家去罢。”湘云笑道:“谁说他不做诗,刚才也做了一句。今儿连你也得做,不做可不许走。”凤姐笑道:“你们推我做监场御史,又瞒着我私自起社,我不罚你们也就罢了,还要迫着我做诗。”湘云道:“你上回那句‘一夜北风紧’就不错,今儿再来一句。”凤姐笑道:“别看我不会做,倒还会抓,抓来的就算。刚才在船上看那水底下的月亮,如同一颗大珠子似的,就抓一句‘水底珠光亮’罢。”黛玉道:“这也很新鲜,家里没人就是他罢。”宝钗道:“只把那‘亮‘字改成‘朗’字,便是好诗。”凤姐又坐了一会,笑对黛玉道:“我们要家去了,你们也早点歇着。人家大远来的,一刻千金,那像你朝朝暮暮呢!”黛玉道:“这是什么话!宝姐姐还不撕他那张嘴。”凤姐大笑,唤出鸳鸯,带着尤二姐,一同坐船去了。
众人送至岸旁,看那船开去,重回到廊子上。那时月轮如水,照着层栏高阁,真似琼楼玉宇一般,各人衣裳上都像加上一层银粉。侍女们拿出点心,大家各拣爱吃的随意用些。湘云笑道:“咱们吃过点心且不表,再整对月联句的人罢。”迎春把“水底珠光朗”一句也写上,注上一个“凤”字。宝钗道:“那柳树底下黑魆魆的,是什么东西?”香菱看了许久,道:“那是两只鹤在树底下睡着了。”湘云道:“我倒得了一句:林yin鹤羽睡。”
黛玉笑道:“你又跟菱嫂子学的,随处触机。这句诗倒很好,我赞你一句:心闲观物妙。何如?”宝钗道:“我也赞他一句:思隽会天倪。”
宝玉笑道:“你们净是闹着玩,那是做诗呢?我正经做一句:抹粉如临镜。
把你们脸上的月亮粉都写了出来,这才贴切。”宝钗笑道:“这还是正经呢。”一面接着吟道:添衣欲借绨,凹晶怀旧赏。
黛玉道:“这里露水太重,我也觉着凉,真该加衣服了。”
宝玉连忙去寻晴雯紫鹃,取出夹罗衣裳,服侍钗黛二人加上。
又把敷余的夹纱背心借与湘云,湘云穿了。吟道:群玉换新题,酩酊悭呼盏。
黛玉笑道:“云丫头没酒吃,发牢骚呢。”宝玉道:“酒早预备了,你们何不早说。”忙叫侍女们取了几只碧玉莲叶杯,把万艳同杯的酒,一一斟满。先递与湘云喝了,然后分递与众人,宝玉也喝了半杯,续吟道:绸缪忆佩觞,漏深窥宿燕。
湘云笑道:“次句忍俊不禁。我们快些凑完了罢,别叫主人讨厌。”黛玉打了湘云一下,道:“你这人”说至人字,又咽住不说下去。香菱又接着吟道:春邈感鸣𫛸,疗渴鸬鹚。
宝钗也吟道:
联辉翡翠笄,仙心休斫桂。
黛玉笑道:“你们专用些词藻来填,未免浮泛,倒要纪实几句,才搬得过来。”便吟道:狂兴若争梨,宝瑟停歌女。
香菱道:“可不是。他们唱的也歇了,你看那个侍女歪在那里,多半和梦婆婆见面呢。”笑着吟道:罗帷倦侍(女奚)。
众人听着都笑了。香菱又续吟出句道:
笺频裁锦雁,湘云接吟道:
香未烬金猊,良会欢巾舄。
黛玉道:“大家诗兴也有些阑珊了,这里已凑成二十多韵,就结了罢。”香菱道:“这结句让我效劳。”便接吟道:清游拓畛畦,蓬山原咫尺。长记此攀跻。
众人都道:只两三句,把全篇的意思都收得祝他苦心学诗,真让他学成了,将来还要青出于蓝呢。少时,迎春写完。
黛玉细数了,恰有三十韵,笑道:“这也巧极了,刚和那年中秋之作是一样的,可倒是一气呵成。明天给妙师父看看,问他还能再续不能呢?”大家又靠着栏干,看了一回月亮,迎春道:“夜深了,明儿还要玩呢,咱们各自家去罢。”宝玉道:“那两只船还靠在这里,咱们一起坐船去,在船上也好说话。”晴钏鹃麝忙都上来归着东西,侍女们搀着钗黛诸人下了阁,从月亮地走去,只像一片白玻璃世界。宝玉见众人俱已上船,便命先送迎春、湘云、香菱三人至瑶林仙馆近处,看他们上去,然后同回留春院。
正在走着,宝玉怕钗黛二人又将他关出,一溜烟的飞跑进院。晴雯在后头跟不上,忙道:“二爷忙什么,看摔着!”宝玉那里听见,等钗黛缓缓进屋,宝玉已在炕上盘腿坐定。金钏儿笑道:“二爷还忘不了做和尚。”宝玉笑道:“你来扮个天女散花。”金钏儿把小嘴一撇道:“我也配!”晴雯紫鹃忙着替钗黛卸妆。宝玉便下来,在镜台旁坐下,两边看看,笑对黛玉道:“今儿玩得很有趣,怎能够天天这样才好。”黛玉道:“凡事难得遇见的,才有意思。不要说天天这样逛,只要连逛上十天,你也要腻了呢。”宝钗道:“新近我们在大观园也逛过几次,总没有今天畅快。也为的这里不大来,有些新鲜劲儿。”
宝玉笑道:“别提了,你们请的什么乩?我到那里明明见着你们,只不能说话,那才憋闷呢!只可借着那杆乩笔胡乱写写,我要把姐姐背地的事都写了出来,又怕姐姐着恼。”宝钗啐了一口。黛玉卸妆完了,笑对晴雯紫鹃道:“你们还把二爷请过去罢。”宝玉道:“今儿说什么我也是不去的。”黛玉道:“既不去,就得安安静静的,不许混闹。若再像昨儿晚上那么闹法,我和姐姐可找云儿去了,让你一个人横反罢。”宝玉道:“又是姐姐,又是妹妹,我一个人怎么取闹。你怎么说我都听,这还不可以么?”晴雯紫鹃铺好了炕,自过那屋去,也安排睡下。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宝钗、黛玉起来梳洗了,同至贾母处,正遇着凤姐尤二姐。贾母见宝玉上来,笑道:“你们倒会寻乐,昨晚上什么时候散的?凤丫头和鸳鸯回来已近二更多天,说你们还做诗呢,还不要做到大天亮么?”宝玉道:“我们到了家,也只刚过子牌,还不算很晚。”尤二姐道:“昨儿我和姐姐先回来,一到家,累得什么似的。亏你们走了一天,还坐了大半夜,真是好精神。”贾母道:“昨晚上那么好的月亮,也难怪你们贪玩。往后若做诗,还是白天做罢,那小琼华地势太高,又临水,夜深了最容易着凉。”凤姐笑道:“宝兄弟,昨儿你们玩的那么热闹,也不请请老太太,今儿可要罚你。只在你们留春院好生弄点吃食,请老太太姑太太到那里斗个小牌,连带替宝妹妹史妹妹饯行,你愿意么”宝玉道:“这是求之不得的,有什么不愿意呢。可还得凤姐姐当提调。”凤姐道:“那都好办。”贾母道:“宝丫头还没见他寄爹呢,等一会,你们三个人去见见姑老爷,就势请姑太太早些来罢。”宝玉答应着,又再三叮嘱凤姐,想些贾母可吃的菜,吩咐厨房去做。一面自去指点晴雯紫鹃等收拾屋子。
好一会,方同钗黛二人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夫妇。林公早已听贾夫人听说过宝钗拜认义女之事,见了定钗,也深喜他温柔稳重。先问他那天做的菊花诗,宝钗默写呈阅,林公甚为赞美。又问宝钗有无全稿,宝钗道:“闺阁中作诗,本不是正经事,所以从未留稿。”林公更喜道:“究竟是名门,家教不同。”
一时又问起薛家近来景况,宝钗将前此屡次亏耗家道中落,近两年才渐次复业,大概说了一遍。林公道:“我在江淮多年,常听人说起,你们府上从先三次接驾,有的钱就很不少。至今还落下一种口号,说是‘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想不到没多少年,也耗空了。总算还有些底子,趁此收束收束,留个吃饭的退步,这还是好的呢。”宝钗又提起忏度薛蟠之事,向林公再三称谢。林公笑道:“我虽没见过蟠世兄,听他们说起,倒是个血性人。从前那些事,都是为家财所累,若不是家道中落,他还未必回头。所以,马援说的‘贤而多财,则损其志;愚而多财,则益其祸。’真是至理名言。”
正说着,贾夫人打发丫环来请姑奶奶,便又至贾夫人处。
原来贾夫人手下丫环媳妇们,称呼宝钗黛玉一样都是姑奶奶,并无分别。贾夫人待宝钗也同黛玉一样。当下见宝钗进来,便命摆上点心,让他们三人吃些。林公又打发人拿着给宝钗的见面礼,先给贾夫人看。一件是赵文淑铭刻的眉纹歙石砚,一件是管仲姬画的兰竹立轴,还有两件是水晶笔洗、白玉镇尺。贾夫人笑道:“你们没带人,自己拿回去怪累赘的,还是打发人送去罢。”宝钗站起谢了。宝玉又传述贾母的话,谆请了贾夫人,方同钗黛回来。
一路走着,宝玉笑道:“我在家里,一出门不是坐车便是骑马,还带着管事小厮们,前引后跟,闹那一套无谓的排常如今地奔惯了,倒觉得这么着舒服,可见什么事都是个习惯。”
黛玉道:“我从先那走过这么远的路,只从潇湘馆走到沁芳亭就有些累了。昨儿跟着老太太的轿子,直走了大半个园子,又都是高高低低的山路,倒也没有什么。”宝钗道:“人的身子本是要运用的,越不运用,就越发懒了。我这两年在家里,也是走马灯似的,一会到上房,一会到议事厅,天天累惯了,倒不大生玻”说话间,已走至赤霞宫门外,迎面遇着尤三姐,黛玉道:“三姐姐上那里去?”尤三姐道:“我到‘秋悲司’找个人说话。”黛玉道:“午后请早点到我们那里,老太太说昨儿三姐姐输了,要让你翻本呢。”尤三姐笑道:“我就回来的。”说着便自去了。
宝玉和钗黛二人进了赤霞宫,先至贾母处回话。贾母和宝钗说着话,宝玉先回园子去,看晴鹃等布置好了没有。又另约了贾珠、湘莲、秦钟在含晖水阁听曲小宴,也亲自去布置一番。
到了午后,贾夫人来了,在贾母上房坐了一会。凤姐预备了藤轿,候贾母贾夫人坐上,自己和尤二姐、鸳鸯、翡翠也随同向留春院而来。走过那一带花障,见两面木香、蔷薇红红白白,开得正盛,把竹障子全遮满了。凤姐尤二姐各自采了几朵,簪在鬓上。
刚走进月亮门,钗黛二人已接了出来,在碧桃花下站着。
黛玉道:“老太太今儿真早,歇中觉了没有?”贾母笑道:“我刚歇着,姑太太就来了。”一面说话,已走到屋里。只见那明间正面摆着两几两榻,是预备贾母贾夫人坐的。两旁各人坐位,俱是一张小几,一张椅子,几上都陈列着炉瓶三事。转过博古帘子,另有一间精室,桌上骰盆牌盒俱已摆齐。凤姐笑道:“宝兄弟真会孝顺,连牌都预备下了。”贾母笑道:“你们带了钱没有?回头输了,又要赖账。”凤姐笑道:“我准知道老祖宗要赢定了,我的人没来钱就来了,那不是么?”众人瞧那方几上,果然放着一串青钱。贾母笑道:“我到不想赢你的,昨儿那一场三姨儿输多了,你吐出些还他就得了。“凤姐笑道:“回头我要输到老祖宗手里,可要我的钱不要呢?”
正在说笑,湘云香菱先来了。黛玉笑对湘云道:“今儿你也是正客,怎么这时候才来。”湘云道:“刚才和菱姑娘到山上延青阁去坐了一会儿,其实也不算晚,还有比我们到在后头的呢!”黛玉道:“早上我和三姨儿碰见,还约他早来凑手的,论理也该来了。”尤二姐道:“他也是急性子,不会在家里磨蹭的,别走错了路罢。”
话犹未了,尤三姐已同迎春进来。先见了贾母贾夫人,又笑向黛玉道:“这里的路七岔子八岔子的,我要到这儿来,倒走到二姐姐那里去了。”香菱道:“这园子本来山路太多,我们住在这里,也常常走错了的。”迎春道:“宝兄弟呢,今儿做主人还不在家里么?”黛玉道:“他陪珠大哥柳二爷在含晖阁听曲子呢。知道老太太来了,就要回来的。”
一时果见宝玉同晴雯说说笑笑的进来,见过了贾母,笑向黛玉道:“还不张罗给老太太凑牌么?”凤姐笑道:“这倒不用你操心,我们也是才够手,不然早就斗上了。”贾母笑道:“既是宝玉张罗了一回,咱们闲坐着做什么,也就上场罢。”于是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三姐、鸳鸯在那屋里斗牌,尤二姐在一旁看着,当下便告幺合斗起来。
黛玉让迎春、湘云、香菱过这边屋里坐,宝玉宝钗也同着过来,大家说些闲话。宝玉取出昨儿晚上联句的诗,和湘云香菱等同看,彼此互相评论。迎春道:“这里头还是薛林史三位擅场,其次就算菱嫂子,若评起甲乙,只怕宝兄弟又要落第了。”
宝玉笑道:“我本是落第惯了的,联句非我所长,更不用说了。”湘云道:“尤家二姐姐向来不会做诗的,居然也诌出一两句来,若认真做去,三两年工夫也许赶上菱姑娘了。”宝钗道:“我们闺阁中做诗不过是个玩意,就好了能当得什么?其实都是用不着的。只要认得几个字,能够写写信、记记账,再高点看看《列女传》也就够了。”湘云笑道:“宝姐姐总有些头巾气,古来《国风》就是妇人女子的诗居多,怎见得闺阁中人便不许做诗呢?”宝玉道:“我最恨的是那些纱帽诗,不是恭维他这个升官,就是恭维那个做寿。拿给他的朋友了,大家又恭维他一阵,他自己便自命为诗人了。今儿上毛厕做一首诗,也要人和;明儿洗澡作一首诗,更要人和。
若看他洗澡那首诗,一点也不切洗澡,倒有点毛厕的味,这种诗大可不作。
若是你们闺阁的诗,不管好歹总是性情中出来的,怎么倒不该做?这话我也不服。”宝钗笑道:“你这话原也不错,只是骂得世人太苦了,还该存点忠厚才是。”湘云道:“按古义说起来,诗是各言其志的,所以各人有各人的话,如今的人开口就是无所谓,闭口就是不相干,这种人还有志趣可言么?做起诗来,无非拿古人诗本啃了又啃,嚼了又嚼,就做好了,也不是他的诗,何况还做不好呢!”大家只顾谈诗,侍女们掌上灯来也不曾理会。
一时黛玉进来道:“你们还在这里高谈,外面都摆饭了。”
这才一同出去,贾母贾夫人和凤姐诸人先已入坐。前面抱厦游廊都点上各色纱灯,院中海棠、碧桃、玉兰各树也在花枝上分缀灯彩,照得满院光明如昼。宝玉陪众人入席坐了,又命侍女们另取玉壶玉盏,从贾母贾夫人起,挨次都敬了酒。席上正行那击鼓传花的令,鼓声冬冬,与众人谈笑之声相间并作。宝玉抽空便又去含晖阁招呼贾珠、湘莲、秦钟诸人,那里猜枚行令,按拍听歌,与此间行乐却又不同。贾母坐至半席,传花鼓歇,忽听得隐隐弦管之声,笑问道:“隔壁是什么人家?在那里唱戏呢。”凤姐笑道:“那是人家唱戏,珠大爷柳二爷他们在那边水榭里听曲子呢。”贾母道:“有他们乐的,咱们也叫了来,大家乐乐罢。”黛玉忙叫晴雯到那边去,吩咐芳官藕官诸人唱完了过来,老太太也要听呢。
等了一会,芳官藕官带着几个侍女进来,都请了安。黛玉便请贾母贾夫人点唱,贾母点了《游园》,贾夫人点了《乔醋》,即在抱厦中坐唱。丝管徐调,珠喉流利,真有遏云裂石之音。
少时,月亮上来,贾母命将各处灯彩熄了。更觉清光澄澈,满院的花光月影,都向窗子里飞射进来。湘云听唱到《乔醋》,笑对凤姐道:“你看人家真是会醋的,这样吃醋倒不讨厌。”
凤姐笑道:“姑太太点这出是有意思的,要叫宝妹妹林妹妹看着,别弄假成真,耍出醋罐子来。”黛玉笑道:“谁都像你呢!”大家笑了一阵。贾母笑向湘云道:“这里多么热闹,你也舍得走么?横竖你是个闲人,尽管多住几天,让宝丫头先回去罢。”凤姐黛玉也帮着贾母再三留他。不知湘云肯否暂留,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8:21

第三十四回 听清歌初宴会真园 赏佳月大开涵万阁

话说宝玉面请贾夫人,陪着贾母同去逛园子,贾夫人虽已逛过两回,因要哄老人家喜欢,当下便答应了。宝玉又回贾母道:“老太太的饭摆在那一处好?”贾母道:“看那里方便,就摆在那里罢。”凤姐道:“依我说,最好是摆在那含晖水阁里,从这里去,一进门就到了。吃完了饭,爱往那一路逛去也都方便。那里临水,坐在窗子里看出去都是豁亮的。”贾母听了甚喜,道:“还是凤丫头想得周到,就是这样罢。”黛玉命人抬了两乘绿漆小藤轿来,鸳鸯珊瑚等服侍贾母贾夫人坐上,从那条大路一直抬去。宝玉、钗、黛和迎春、凤姐、尤二姐诸人,都抄近路从山洞里过去,倒比轿子先到。走过香胜亭畔,水花风叶迎人招展,只觉一阵阵的香气随风吹来。度过板桥,便是水阁。那回林公和贾珠等初次游赏到此,本拟名为披香水榭,后来林公因披香两字古人用过,又改名含晖阁。
大家绕着回廊进去,只见画槛枕波,珠帘障日,非常幽静。
靠着水窗一带摆了许多竹几竹榻,窗楣上嵌着绿漆蕉叶文的小横匾,上有“含晖水阁”四字。旁边抱柱挂着黑漆嵌蚌的集词长联,香菱湘云二人正在看那对联,甚为赞赏。见钗黛等进来,忙回身相见。黛玉笑道:“今儿一早起没见着云丫头,原来和他的诗弟子到这里说梯己话来了。”宝钗笑道:“你们说了一晚上的话,还没说够么?必定又有了新诗啦。”湘云道:“我一早就到老太太上头,你们还没起呢。我也替你们原谅,好容易三个人凑到一块儿,还不是连底冻么!”一面说着一面笑,猛一回眼,看见了宝玉,自悔失言,脸上红的像有八九分酒意。
凤姐冷眼看出来,扑嗤一声笑道:“我们常说,捧着老太太像取经的唐三藏,只短个孙大圣,如今可凑全了。”众人乍听,不知他说些什么,细想一想,又瞧见湘云那个样儿,都不禁大笑。笑得湘云更不好意思。黛玉正倚着栏干看水中游鱼,回过头来,笑道:“你们都不是好人。”
一时贾母贾夫人来了,方把笑声止祝贾母扶着鸳鸯进来,含笑道:“人老了,什么事也不中用。你们走几步就到了,我们坐轿子的,倒绕了一个大圈。”宝玉道:“我们也刚到一会儿。”大家让贾母贾夫人靠窗坐下,贾母道:“你们说什么呢?笑得这么热闹,我一来就收了。”大家都不好说得,凤姐只可笑道:“我们说笑话呢。”贾母道:“凤丫头的笑话必定好听,你再说一个有趣的,让我和姑太太也笑笑。”凤姐只可现编了一个,说道:“玉皇大帝有一天大宴众位神仙,孙行者吃果子吃多了,放了一个臭屁。大家挤对了一番,到底是谁放的呢?孙行者只装没事人似的,却被吕洞宾听出来是他放的,又不便明说,便说道:‘诸位要查出这个放屁的也容易,只看脸红的便是。’猴子到底机灵,连忙躲在人背后。大家一看,止有关老爷脸最红,都指定是关老爷放的,连猴子也跟着人说。关老爷哼了一声,说道:‘谁放屁谁知道。’”众人听了,又是哄堂大笑。
宝钗怕湘云脸上挂不住,便搭拉话向贾母道:“老太太小的时候,家里有个枕霞阁,比这里如何?”贾母道:“那有这么大呢?也没有这样的真山真水。”宝玉笑道:“这也是人工造成的,因为顺着地势,布置的得法,倒像是真的一样。”凤姐道:“盖园子头一件得有水,京城里只有玉泉山下来的一条水,三山三海都用的是他,不许寻常人家引水。有一处王府花园引了活水,还被人参了呢。像这里凿成一个大湖,真不容易。”
尤二姐道:“怎么咱们大观园也引的是活水呢?”凤姐道:“那是省亲那年奏明奉准的,还靠着娘娘的圣眷,平常府第那办得到。”贾夫人道:“造这么大的园子,也很得一番心力,还得有福气。我在扬州,听说一家大盐商替老太太做六十整寿,要想修盖一座好园子,手下管事们拚命拦阻,始终没有盖成。只把家里小园子略为修理,还招了许多闲话,那有咱们老太太这样福气呢?”宝玉道:“这倒是我们世外闲人舒服了。若在尘世上,不要说那帮盐商,就是皇上家要动点土木,也有那些假充忠臣的,你一折子,我一折子,抗言力谏。他只顾自己沽名,倒教皇上家担了不是。其实只要纪纲立得住,盖个园子有什么关系。”
说着,黛玉走过来回道:“那几个会唱的都在亭子上等着呢,老太太爱听什么,随意点一两出,叫他们唱去。”贾母点了《扫花三醉》,传了下去,只听得那边亭子上,一片笛声弦声,引着歌声从水面慢慢度来,分外清脆入耳。贾母笑道:“这比从前听梨香院女孩子们打十番还有趣呢。”宝钗道:“听曲原要在远处听,我们往常在大观园,远远的听见梨香院的歌声,比他们上场彩扮更有意味。”湘云道:“可不是么,林姐姐那回听他们唱的《牡丹亭》,把魂灵都唱了进去。我叫他几声,始终也没听见。”
丫环们回道:“饭菜齐了。”凤姐黛玉忙着安放杯箸,上面一桌是贾母、贾夫人、湘云、迎春,东边一桌才是香菱、凤姐、宝钗、黛玉、鸳鸯,另替宝玉设一小圆几,专置水果。贾母吩咐道:“你们只管坐着吃,不要上来拘礼,我才喜欢。”
凤黛二人答应了,鸳鸯仍不断上来照料。贾母问湘云道:“你们在家里也还逛逛园子么?”湘云道:“新近也逛过几次。没有老太太领着头,大家都不像从前那么高兴了。”贾夫人道:“那大观园我还没逛过,到底布置得如何?”贾母道:“当日是胡老名公布置的,自然不错。若说局势,还不如这园子大呢。”
迎春道:“紫菱洲谁住着呢?别荒废了才好。”湘云道:“那里至今还空着,也小修过一次。比二姐姐住着的时候,究竟冷落多了!”席间正陆续上菜,鸳鸯见那笋脯茄鲞是贾母爱吃的,便挪在面前。贾母道:“别挪了,我也吃不了多少。”
贾夫人在席上问起湘云家事,听他说的那样孤苦伶仃,也着实叹惜一番。那边席上??香菱凤姐各自和宝钗谈些家务。黛玉插不上嘴,往宝玉座上一看,却是空的。原来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和芳藉诸人,另在水阁旁三间小敞厅上摆饭。宝玉吃些茶果,便又到那边和他们去鬼混。凤姐笑道:“宝兄弟呢?又不知鬼鬼祟祟干什么去了。宝妹妹,林妹妹,还不把他捉回来。”贾夫人笑道:“凤姑娘从前怎么捉琏二爷的,也叫他们学学。”凤姐笑道:“到底有妈的有人护着,我明儿也要认个干妈了。”湘云笑道:“何必另认呢,姑太太多收一个就得了。”贾夫人只是笑,并不答碴。一时贾母吃完了,大家散坐。
宝玉又进来请贾母的示,往那一路逛去。若不喜欢坐小轿子,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上回坐船逛的,这回坐轿子逛逛山景罢。咱们先到迎丫头那里坐坐,再去看看妙师父和菱姑娘的房子。”大家等贾母贾夫人吃过茶,坐了一会。然后将藤轿唤来,看贾母贾夫人坐上,一路缓步跟随。走过谿岸,从山后一条小径横穿过去。那小径也是用五色石子漫成,两边俱是苍松翠栝,树枝擦到轿上竹帘,嗤嗤哳哳的响。又从一座山坡转过,只见一带竹溪曲折回绕,中有红板长桥,过桥不多远,便望见旧月的梅林。众人贪看风景,沿路说笑,走来也不觉疲乏。将近梅花林里,先闻见一阵幽香。那梅花也有浅红的,也有淡白的,也有朱红和绿萼的,都是疏枝老干,横斜入画。
地上落了许多花瓣,如同铺着细毯一般。慢慢走上山坡,又见迎面一座青壁,壁上松桧撑倚。那下面几间瓦舍,窗槅栏楯都画的绿色竹文,大家知是旧月到了。凤姐鸳鸯忙上前搀扶贾母贾夫人下轿。
走进月亮门,门内一棵虬枝老梅正在半开,颜色娇红可爱。
贾母站住了,和众人赏玩一回。侍女们打起软帘,一同进屋坐下。迎春亲自捧茶,先奉贾母,又奉与贾夫人。宝钗湘云都道:二姐姐别招呼我们了。黛玉瞧那窗子上,全是一片梅影,靠窗长案供着粉定小瓶,插了两枝红绿梅花,砚池笔架布置幽雅。
那一面书架上,摆列许多道书,笑道:“二姐姐真会享清福,收拾得这般雅静。”迎春道:“我那耐烦弄这些,都是司棋看不过,他来替我收拾的。”湘云道:“他整天家看道书,到底还是看不破,有许多伤感。”凤姐道:“真看得透的能有几个!那些浑人嘴里念着佛,心上还想着升官发财,比他又如何呢?”宝钗道:“我最喜欢的是梅花,若在这里守着梅花弹琴,才有情趣。”迎春道:“可惜我不懂琴学,你们会琴又不来弹,白辜负了好梅花。”黛玉向宝钗道:“姐姐答应我,和我那套琴曲,至今也没和,多半是忘了罢?”宝钗笑道:“忘是忘不了。一回去就有好些俗事缠住,见天见柴米油盐酱醋茶,那有这种雅兴呢?”宝玉见那边槅子上挂着一副七言对,是黄山谷集的李义山诗句:玉珰缄札何由达,珠箔飘灯独自归。
句子既好,字又瘦劲,都没有一点烟火气。便指与黛玉看,黛玉也说好,又道:“这对联正该挂在这里。”贾母此时歪在花梨小榻上,正和贾夫人谈些闲话,听他们说到字画,便道:“宝玉,你看那西墙上太空了,我屋里有梅道人画的‘香雪海图’,挪到这里正对景。明儿摘了来,给你二姐姐挂罢。那边换一幅别的花卉就是了。”宝玉答应着。贾母又道:“凤丫头菱姑娘他们呢?”黛玉道:“他们和新二嫂子都在外头看花,老太太有事么?”贾母道:“咱们也该走了,还要到别处逛逛呢。”鸳鸯忙出去招呼轿子,贾母贾夫人坐了,同向金粟庵而来。
宝玉和钗黛等一路走着,在一棵大梅树底下,遇见凤姐正扳着树枝采花。尤二姐手中拿着两枝梅花,又掐了一簇朱砂梅替香菱插戴。黛玉唤道:“凤姐姐别尽着摆弄花儿,老太太都走了。”他们三人听见了,才一同赶来。从那座峭壁走过去,都是高高低低的石路。凤姐道:“林妹妹,这道儿不大好走,我搀着你罢。”黛玉笑道:“若是从前,走这一半的路,我就累瘫了。自从服人仙丹,身子觉轻了好些。倒是宝姐姐、史妹妹,只怕都有点吃力。”宝玉刚要去搀宝钗,却被黛玉一把拉住,悄悄的说道:“你怎么人前也没个分寸。”于是,鸳鸯上前搀住宝钗,凤姐尤二姐二人架着湘云,缓缓行去。那山径两边全是桂树,宝钗道:“梅花开到这样,怎还有晚桂呢?”鸳鸯笑道:“你不知道,这里的花是四时不断的。”湘云道:“这地上落的桂花,软软的倒很好走,只是被我们踩碎了好些,未免可惜。”黛玉道:“他们本要扫掉的,我说留着他做个地毡,又好看,又好走。今儿倒是用着了。”大家走出山径,便是一片平地。那桂树越发多了,阵阵浓香,扑人衣袂。妙玉已在庵门外等候,接了大家进去。
贾母见禅堂前两棵大金桂,遮满一院,佛香缭绕,庭宇幽深,笑道:“到底是他们这里洁净。”说着,便扶着鸳鸯至佛堂拜佛。贾夫人迎春跟随同去,其余众人都先到客堂里等着。
一时清磬声歇,贾母等往这边来了。妙玉忙往上让坐,亲自在竹炉上取茶铫,倒了两杯茶,分敬与贾母贾夫人,说道:“这是武彝的铁观音,老太太姑太太尝尝,味儿还好,只是涩些。”
又将另一茶铫内煎的碧螺春,用一色定窑杯子斟了,分递与众人。贾母道:“这里比栊翠庵小些,却还清静。”妙玉道:“这就很宽绰了,我在司里住着,那里人又杂,地方又窄,就要寻一两间干净屋子供佛念经,也就不易。”贾夫人道:“听妙师父口音像是南方人,如何到舍间来的?”妙玉将前事略说一番,又道:“我素性寡合,只府上从老太太以至奶奶姑娘们都说得来。直至此间,尚叨依宇下,这也是一种缘法。”
宝钗黛玉悄向妙玉道:“听说你藏的古琴甚多,总没得见过。”妙玉道:“从前是有些收藏,那年遭劫,都丢掉了。新近只收了几张,也没什么甚好的。”说着,便引宝钗、黛玉、湘云另至别院精室。室内陈列许多樽盘彝鼎,古色斑斓。让黛玉在鹿角圈倚坐下,宝钗湘云另坐了两张雕漆倚子。妙玉自向风炉上取水沏茶,宝钗黛玉都道:“我们刚才喝过,不要白费事了。”妙玉坐下,笑道:“才搬来,还没布置好呢,乱烘烘的,你们别笑话。”黛玉道:“依我看很够精雅的了,还要怎么布置?倒是看你的古琴要紧。”妙玉微笑,向紫檀壁橱内取出一张琴来,放在案上。钗黛二人忙卸了锦套,细细抚视。只见那琴金徽朱弦,遍身蛇纹,从凤沼看进去,中镌篆书“落霞“二字。又有小字一行,是“元鼎二年甘泉宫制。”黛玉试拂了一回,那音声非常清越。随后又看了两张,一张是蜀郡雷氏的冰清琴,一张是临安钱氏的听秋琴,制作俱古,遍体鳞皴,也各有铭刻。二人看了,爱不忍释。湘云虽是外行,也觉得古泽可爱,赞叹不置。妙玉笑道:“这琴不是白看的,你们既知赏鉴,何不各抚一曲,以尽其妙。”黛玉道:“我们何尝不想弹弹,只是今天老太太在此,他老人家说走就走,弹得半半落落的,倒觉扫兴。只可改天践约罢。”妙玉道:“改天原无不可,只可惜宝姑娘就要走了。”
正说着,忽听有人走进来道:“如此古琴,也难得见着的,你们为什么不弹呢?”大家都吓了一跳,原来却是宝玉。黛玉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又溜进来做什么?”宝玉道:“我以为你们又吃梯己茶呢!”宝钗道:“今儿我们也没梯己茶吃,你也别想沾光。”妙玉道:“你真要吃茶么?这里倒有泡好了的,你替他们吃了罢。”便从架上取过自己常用的均窑茶斗,从茶铫里倒了大半斗,亲手递给宝玉道:“你尝尝这是什么茶?若尝不出来,以后可不给你吃了。”宝玉接过,细品了一回,却辨认不出,急得满头是汗。宝钗黛玉正在暗笑,忽听宝玉笑道:“我尝出来了,这不是天台的云雾茶么?”妙玉点头微笑。黛玉道:“什么茶这样希罕,给我也尝尝。”妙玉刚要去斟,黛玉就着宝玉怀里喝了两口,又递给宝钗也喝了。宝钗道:“这茶另有一股清涩的味儿,何以名做云雾呢?”妙玉道:“我也难怪,你们何曾到过深山里呢!这茶生在天台山绝顶,人迹罕到,趁兴云起雾的时候采的,得着天地氤氲之气,所以另有一种真味。虽不算什么奇产,可是轻易得不着的。”此时,湘云尚在抚玩古琴,妙玉另斟了一杯给他喝着。宝玉还要宝钗黛玉抚琴,只见侍女们进来回道:“老太太要走了。”妙玉和众人连忙出来。贾母贾夫人已上了藤轿,大家顺着山径下去。这一带全是毛竹,轿子从竹径穿过,仿佛似苇湾里泛舟似的。渐近瑶林仙馆,看那山坳各处花林错落,红白相间,走近了方知都是木芙蓉。
进了院门,又见许多奇石,有像云片的,有像芝草的,有像飞禽走兽的。院中两大棵梧桐,罩着窗户都是绿沉沉的。贾母走进屋内,见几陈琴砚,架庋图书,像个绝好书房,却不见他们的床榻,笑问湘云道:“你和菱姑娘在那里住呢?”湘云道:“这屋子是前后两卷,我们卧房在后头呢。”黛玉看那书架上陈列的多是唐宋人诗集,笑道:“走进这屋子,就知道主人必定是个诗家。这些书便是诗幌子。”宝钗道:“菱嫂子,你新近做的诗呢,拿出来大家读读。”香菱忸怩道:“我胡乱写的,怎么见得人!等没人的时候,我再请教姑奶奶罢。”黛玉笑道:“你说你的诗见不得人,你们姑奶奶和史姑娘就不是人么?”香菱回答不出,只可笑笑。贾夫人笑道:“你们如今这个也做诗,那个也评诗,我们姐妹小的时候,何尝不喜欢这些事。偏碰着祖老太太硬迫着做针线活计,不许我们弄笔墨,到大了也就不想做了。”贾母道:“那时候老辈讲究的,‘女子无才便是德’。不但做诗,连看书都不大许的。”凤姐笑道:“我就吃这个亏,至今两眼睛还是乌黑的。将来风气一变,女孩子也许要赶考做官。还许女的娶姑爷,都说不定呢!”
又坐了一会,凤姐见贾母微有倦意,便道:“老祖宗别累着,今天还没歇中觉呢,咱们家去歇歇罢。”黛玉道:“老太太坐轿子也累的慌,大家坐船回去罢,船也预备下了。”贾母道:“我还要同宝丫头去看看蘅香苑,问他称心不称心呢?”
黛玉道:“我们陪宝姐姐看去,老太太和妈妈只管先回上房歇着。若高兴,明天再逛罢。”
便叫侍女们将船靠近,凤姐鸳鸯搀着贾母,钗黛二人搀着贾夫人,缓缓下了山坡。船上侍女们连忙搭扶手,看着贾母贾夫人上了船。凤姐鸳鸯跟随去了。湘云笑道:“老太太走了,你们小太太们大概也都走乏了,咱们也找个地方歇歇去罢。”
宝钗指着山坡底下一座六角亭子道:“那亭子上就好。”黛玉道:“从这山坡抄小路过去,到蘅香苑也不远。那里一切都便当,又有人伺候,咱们索性歇到晚上再坐船去,不好么?”众人都说那更好了。
宝玉引众人一路过去,果然转了两上弯子,便到了蘅香苑。
麝月四儿忙出来迎接,晴雯、紫鹃、金钏儿也都在那里。金钏儿道:“奶奶们今天可真走累了。”晴雯道:“我给奶奶预备下点心了。”宝钗一进门,见那座玲珑石壁,宛然便是蘅芜院,只院中多了两大棵翠栝。再看那屋子回廊清厦,也如同照模子印的一般,未免觉得好笑。黛玉指那副七言对联给宝钗看,说道:“你瞧那下句该打不该打。”宝钗看了道:“做副对子也没正经,莺儿要找你不依呢!”宝玉笑道:“这是现成的词句,又不是我做的,要打也打不着我。”迎春本来不大理会这些,却拉着宝钗道:“老太太要问你称心不称心,到底你看着怎么样?”宝钗笑道:“人家照着我住的房子一模一样盖的,我能说不称心么?”黛玉道:“这也是聋子的耳朵,摆样儿的。他就来了,还肯放他在这里住么?”说着,丫环们送上茶来,大家喝着,又说了一回闲话。宝玉向来坐不住的,便和麝月金钏儿去寻芳官藕官玩耍。迎春走乏了,歪在榻上歇息。湘云见有现成奁具,自去洗脸理妆。尤二姐却和晴雯紫鹃斗那抢十开的牌。什么叫做抢十开呢?那玩意用四副骨牌拼成一副,自两人至四人皆可来得。每人十张牌,要斗成三个副子,不拘五子顺分相合巧,只要够牙牌数十开以上,再凑成一对,便自满了。
原是宝玉想出来的玩意,尤二姐虽不大会,晴雯向他一说,也就了然,他们三人便合手斗上。
香菱只和宝钗黛玉说些闲话,宝钗将冯渊、张三在yin间控告薛蟠,以及林公父女的好意都告知香菱。黛玉又说起宝玉要亲自去寻茫茫大士,替他们忏解,香菱自甚感激。想了一回,又说道:“依我说那用宝二爷亲自去呢,只要找柳二爷去一趟就行了。他们本是同门,柳二爷又是我们大爷的盟弟,托了他没有不尽力的。”钗黛二人都道你这话也有理。宝钗又道:“那年柳二爷出家,我听了并不甚在意。不知他和我哥哥倒是个肝胆朋友。”香菱道:“他还救过我们大爷的性命,姑奶奶怎么忘了。”湘云洗了脸过来,笑道:“你们说得这么亲热,怎么不认新亲呢?”香菱问是什么新亲,宝钗道:“蝌二奶奶新添的姐儿和蕙儿定了亲,这里头还有神仙撮合呢。”香菱更为惊讶!宝钗又将黛玉在天宫里如何遇见兰香,后来月下老人如何示梦,略说了一遍。迎春尤二姐听他们说得热闹,也凑了过来,无不叹异!湘云问他们抢十开如何玩法,尤二姐说了,便也过去凑上四个人斗。钗黛二人仍和迎春香菱随意闲谈。
一时天色将晚,黛玉忙吩咐侍女们即在蘅香苑摆饭。一面打发人去寻宝玉,去了一会,那人回来说道:“二爷已和他们吃了,在船上等着呢。请奶奶们吃了饭就来罢。”这里众人又摧着摆饭,大家随意吃些。拿漱已毕,各就镜盒重匀脂粉。宝玉先打发侍女来催,紧跟着又叫金钏儿来,说道:“二爷请奶奶们快去看晚霞呢。”宝钗笑道:“你看他这么心急,咱们就去罢。”黛玉便让众人一路出去。只见柳梢圆月已上,天上余霞红紫通明,非常艳丽。转过一带白玉栏干,早看见玉带桥边柳yin下,系着两只木兰画舫,一只是空着等他们的。那一只已载着多人,花团锦簇的也看不清是那个,仿佛有宝玉说笑之声。
众人刚走进柳yin,宝玉已从画舫里跳将出来道:“你们瞧这景致有多们好,再若磨蹭着不出来,那霞光娘娘可就不等你们了。”麝月芳官等也从船上迎出,帮着晴鹃等搀扶钗黛诸人陆续上船。宝玉先上那只船,叫芳官藕官和一帮会吹弹歌唱的侍女,先把要唱的几支曲子掂对好了,排个先后次序,然后过这船来。只吩咐一声开船,那船上繁弦急管之声,也随着水风度起。此时碧波如玉,霞彩澄鲜,天影水光接成一片奇锦。湘云尤二姐都喜欢豁爽,和宝玉、晴雯、紫鹃只在船头看看风景。
尤二姐抢过篙子撑了两篙,见那云水荡摇,便觉头眩,站立不祝亏得晴雯在旁边扶住,将篙子交与侍女,连忙坐下。黛玉误认是湘云,笑道:“云儿一向逞能,这不是闹着玩的!掉了下去,可成了池中物啦。”湘云笑道:“那是我呀!我在大观园试过的,也几乎掉下去。再也不玩那个了。”尤二姐笑道:“你们奶奶、姑奶奶们到了这样好地方,还只在舱里闷着,可有什么意思?”宝钗道:“船头上也很挤,让你们宽舒点罢。”
黛玉和迎春香菱也不肯出来,只在舱里闲谈。香菱靠着船窗看那荷花,笑对宝钗道:“姑娘,你看这里的荷花比别处都大。”
宝钗俯窗一看,果然一朵朵开足的,都有脸盆那么大。花瓣尖上是绿的,尖儿以下是红的,底下靠着蒂又是白的,一花都有三色。那骨朵都像个大椎子,叶子像把小桑笑道:“不但花儿叶儿都大,颜色也不同呢。”迎春笑道:“你们还是少见多怪,没见那佛经上说的,池中莲花大如车轮么。”宝钗道:“那月亮也特别的大,想必这里离天近,看得分外清楚。”黛玉道:“那里的事,月亮刚出来总是大的,等一会儿出得高了,你们再瞧罢。”
正说着,只听那只船上笛清弦脆,正唱着《小宴》一出。
那唱旦脚的珠喉宛转,随风抑扬,真令人回肠荡气。细听去,认出是芳官唱的。一时唱到“携手向花前,漫把幽怀同散。”
却是芳官藕官二人合唱的。宝玉听到这句,笑向宝钗黛玉道:“如此好花好月,为什么不出来坐坐,也散散幽怀呀!”钗黛二人不便拗他,便拉着迎春香菱同至舱前倚栏站着,只不肯往船头上去。宝钗看空中彩霞渐散,月光更满,照着水面似平铺万顷水银,连那荷花荷叶上都像流铅泻汞似的。笑对香菱道:“你看了这番奇景,若把他写进诗去,必定有惊人之句。”香菱道:“看虽容易,若写他出来可费事了。古人诗上说的‘眼前有景写不得’,正是这个意境。”湘云道:“你看那两岸的树木楼台,都被烟霭笼住,仿佛添了无数远山,那才是个奇景呢!”
话犹未了,眼前一亮,小琼华的灯光已射到船上来。侍女们将船拢住了,靠在柳堤之下。宝玉催着众人从柳yin徐步上去,直到了涵万阁。阁下珠帘油幔全都卷起,两个侍女正在廊前煽着风炉,安上茶铫。宝玉道:“这里临水看月最为得地,咱们就在廊下坐着罢。”说着,便命侍女们将几榻移来,顷刻间已布置都妥。湘云笑道:“今儿真亏得‘无事忙’做咱们的总管,若靠着丫头们扭来扭去,那有这么麻利。”黛玉笑道:“你再要夸他,越发得了意了,还不定疯出什么故事来呢。”少时,大家就坐。对着那一片明湖,湖光月光,上下荡漾,好像有两个月亮争辉斗彩。依着宝玉要把船上那帮会唱的叫了上来,也在那边廊上吹唱。宝钗不以为然,说道:“看月是要静的,才能得月中之趣。那么一闹,只怕嫦娥也要吓跑了。”宝玉听了方罢。欲知他们如何赏月取乐,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8:04

第三十三回 忏宿冤吁佛拯呆蟠 践成约会真挈嫠史

话说宝玉黛玉同至潇湘馆降乩,正值大观园中姊妹们新制了玻璃围屏,满摆着菊花,在那里起诗社赏菊。宝玉黛玉看了一回都很高兴,照着他们分的题,拈的韵,各自做诗,从乩筏上写了出来。那时天近黄昏,菊花屏里的彩灯已都点上,花光灯影,灿若云霞。湘云尚要黛玉做篇长古,以记今日胜集。黛玉瞧着墙上钉的那首诗稿,想要自己叠韵,已想了一两句,尚在吟哦。宝玉道:“天不早了,老太太还等着呢!好妹妹,咱们家去罢。”见黛玉不走,又再三的央及。黛玉没法子,只可留字别了众人,和他一同回去。
一时到了赤霞宫,便同至贾母处。贾母正和贾夫人、凤姐、尤二姐、迎春五个人斗纸牌,鸳鸯在旁帮贾母看着。正要斗出一张牌,不知斗那张好,在那里仔细掂对。迎春一抬眼,瞧见宝黛二人走进来,便笑道:“宝兄弟,你们回来的真快。家里都好罢?”黛玉笑道:“急着要去也是他,到了那里又急着要回来。我瞧那屋里都掌上灯,天也是不早了,走到半路上,那知还带着太阳呢。”贾夫人道:“你们家去,都见着了么?”
宝玉道:“只见着诗社里几个姊妹,也没得说话。他们正在园子里赏菊花做诗,迫着我们也做了。我怕老太太惦记,赶着回来的。”黛玉又夸赞他们做的菊花灯屏如何精致。迎春道:“他们真会玩,多半是云妹妹想的主意,别人也没这种闲心思。”
贾母听见,搭话道:“云丫头怪可怜的!单另另没法子过,搬在咱们家里。他住在那儿呢?”黛玉道:“他跟着四妹妹住在栊翠庵,他们姐妹俩倒说得来,也是缘法。”贾母道:“四丫头小小年纪,怎么要到庵里去住?正该说个婆婆家才对。”
迎春道:“四妹妹的脾气各别,早已就羡慕妙师父,如今真顶了妙师父的缺了。”贾母又问道:“家里有什么事没有?”黛玉道:“听说老爷升了尚书,兰哥儿进了军机,这都是大喜的事。那抄咱们家的赵堂官,父子都下在刑部监了。”贾母念了一声佛道:“世界上真有报应。”说着,仍旧瞧着手上的牌,道:“这二索怎么能斗呢,一斗出去,姑太太就满了。”鸳鸯又替搬动一回,另打了一张闲牌。
贾母还是有一搭没一搭的和宝黛二人说话,一时又道:“宝玉,你出来也这么久了,既到了家,为什么不见见你老爷太太?”宝玉笑道:“到了那里,土地爷早已拄着拐棍在仪门外头候着,一直就领着往潇湘馆去做诗,那容我们往上房去呢。
倒是在那里见着蕙儿了。”贾母道:“蕙哥儿好玩罢,也该懂事了。”黛玉道:“那孩子真聪明,我见他巴在乩坛旁边,眼里瞧我们写字,还不断的和秋纹说话。虽是小孩子话,也有些道理,将来一定是有出息的。”贾母道:“你们饿了罢?”黛玉道:“他们供的重阳花糕我吃了点了。”凤姐道:“敢则今儿是重阳!咱们一天到晚不知忙些什么,把节也混忘了。蒸花糕是来不及,回头叫厨房里提另弄点吃食,或是来个菊花锅子应应景罢。”贾母笑道:“就是风丫头嘴馋,也不说咱们怎么赏菊花,一想就想到吃食上去了。”凤姐笑道:“是我嘴馋,等一会吃食来了,老祖宗和大家都别吃,让我一个人吃个痛快。”
宝玉笑道:“我一定不吃你的。”大家笑了一回。宝玉黛玉正要退下,凤姐道:“林妹妹,我这里走不开,劳你驾,叫他们给老太太预备点应节的吃食,我也跟着沾沾光。”黛玉笑道:“我可不大在行,叫他们开出单子来,你随便挑罢。”当下走至外屋,便叫侍女们吩咐一番,自同宝玉回至留春院。
原来会真园落成之后,贾母带了贾夫人和众姐妹也逛了两天。山上的延青阁、水中的小琼华都逛到了。贾母向来爱逛园子,自甚欢喜。那晚上,便和宝黛二人说道:“园子是要有人祝家里的园子,从前你们住着,有多么好;后来空着,就生出好些鬼话。你们明儿还是搬到园子里住去罢。”宝玉本有此意,次日便同黛玉入园去,看着侍女们布置一番。过两天就回了贾母,搬进园中居祝宝黛夫妇带了晴雯紫鹃都住在留春院,金钏儿和芳官藕官住在湘春馆,麝月四儿住在蘅香苑,那两处宝玉也随便歇息。贾母因园中太空,吩咐各处坐落都拨些侍女常川照管。又接了妙玉住在金粟庵,香菱住在瑶林仙馆。又命迎春搬至旧月。凤姐尤二姐也搬在护春堂的偏院,取其离贾母上房较近。登时园中便热闹起来。只贾夫人来时,仍旧和贾母同祝那太虚幻境的花木,本来是四时不断,八节长春。园内结构又好,各种花树全是整片成林的。旧月的梅花,金粟庵的桂花,比起大观园来,多了好几倍。此外还有牡丹亭、芍药圃、荼蘼院、芙蓉洲,各擅其胜。宝玉还嫌美中不足,又添种了许多奇花异卉。真是蓬壶天地,锦绣园林。丫环中如晴雯金钏儿,都是喜欢玩耍的。芳官、藉官、四儿年纪较小,更是天真烂漫。
又有一般侍女们也是好玩的居多,每日聚在一起,不是寻花斗草,便是品竹调丝,有时还要打秋千、捉迷藏,做种种游戏,那肯在屋里闷着。
那天宝玉黛玉回来,见留春院内房栊静悄,不闻人声。行至抱厦,只紫鹃出来迎接,宝玉问道:“晴雯上那里去了?”
紫鹃道:“刚才金钏儿和芳官来这里,拉我们出去划船玩。我说二爷和姑娘就要家来的,拦他们别去,那里肯听,此刻多半在船上呢。”宝玉道:“你们出去玩玩也好,省得在家里闷出病来。”黛玉道:“倒是他们玩的对了,今儿亏得紫鹃没出去,若都去了,这里可交给谁呢?”紫鹃道:“姑娘这回去,和宝姑娘三姑娘他们都见面了么?”黛玉道:“傻丫头,我们去降乩,又不是托梦。见着他们也是装哑叭,还不是和没见一样么?只做了一会诗,便回来了。”紫鹃笑道:“那有多们憋闷哟!我就是忘不了那潇湘馆,还是那个样儿么?”黛玉道:“今儿就在潇湘馆做诗,那房子那会改样儿。他们可着屋子安了玻璃屏风,把菊花摆在屏风里,还做了好些菊花灯,倒很有趣。”
紫鹃道:“姑娘在家里的时候,也起过‘菊花社’,还没有这样玩过呢!”黛玉道:“我那年把那些诗稿都烧了,那知还有没烧掉的,被他们检出来钉在那里,我恨不能抢过来撕了!”
宝玉道:“那又何必呢,你那些诗我都记得,已经默出一本来。就撕了,也是白饶。”黛玉瞅着宝玉道:“你真多事,可不许拿出去给人瞧。若有一个人瞧见,我非烧掉了不可!”说着,觉得有些乏,便在炕上躺躺。宝玉道:“好妹妹别睡,咱们看他们划船去。”黛玉嗤的一声笑道:“天都黑了,还划的什么船。你要去自己去罢,也没见过你这没正经的,一时一刻也坐不祝”宝玉道:“这时候正好看晚霞新月呢,好妹妹出去玩玩。你不去,我一个人去有什么意思。”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及,黛玉笑道:“他们不是人么?老磨着我做什么。”
正说着,晴雯、麝月、金钏儿都从前院进来,说道:“二爷二奶奶回来,我们也没接着。”晴雯道:“我早就要回来,偏是芳官这蹄子划着船唱什么《赏荷》,大家都听住了。”金钏儿道:“刚才在船上瞧那晚霞,也有红的,也有黄的,也有紫的蓝的,照在碧绿的水里,才好看呢!可惜二爷回来晚了。”
黛玉道:“他心心意意的要找你们去。我说天晚了,划船的也要歇着,他还不信呢!可巧你们就回来了。”宝玉道:“芳官呢?”晴雯道:“这蹄子真是个饭桶,在船上只嚷饿,此刻到湘春馆找吃的去了。”宝玉道:“快些告诉他不要多吃,饿过了头,再吃猛了要受病的。”
一时珊瑚走进来道:“老太太等二爷二奶奶摆饭呢。”宝黛二人便同珊瑚出园至贾母处。贾母瞧见了,说道:“宝玉,你饿了罢?”黛玉笑道:“他是不吃饭的,老太太又忘了。”
贾夫人笑道:“不吃饭也是个贵相。我听说有个不通的阔人,偏要掉文,掉出来更是狗屁。有一天写信辞人家的饭局,写的是‘向不吃饭,尤不吃晚饭。’倒成了一个大笑话。人家一瞧见他,就说道‘向不吃饭的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你‘无事忙’的别号一个不够,又添上‘向不吃饭’了。本来也是各别,五谷养人的不吃,单把那些果子当饭吃,你那脏腑里要开好几个鲜果铺啦。”鸳鸯笑道:“吃果子不算新奇,你没听见那山西人还把醋当饭吃呢。”贾母笑道:“那个得问凤丫头,到底那醋是什么味儿。”凤姐笑道:“老祖宗也拿我取笑,那都是人家糟蹋我的。还说yin间地狱里有一个大醋缸,只我独自在醋缸里泡着,可那有这回子事!”众人听得都笑了。
只听翡翠回道:“老太太,饭摆齐了。”大家忙随着贾母都去用饭。宝玉只胡乱吃些茶果,自去寻贾珠湘莲谈话,至夜深方回房安歇。一宿晚景不提。
次日一早,宝玉早起梳洗了,请过贾母早安,便寻贾珠同往绛珠宫去见林如海。如海问起昨日降乩之事,宝玉将大观园中如何制设菊屏,以及前后“菊花社’的诗题,自己和黛玉所做的诗,都背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古来菊花的诗本就很多,这二十四个题目还算新鲜,可也不能赅括。譬如浇菊、移菊、赠菊、嘲菊、谱菊、餐菊,还有早菊、晚菊、菊魂、菊韵等类,再找十二个题目,也还凑得起来。若是别的花,就没这些可说的了。”贾珠道:“若要牵强附会,就是再凑二十四题,也许有的。只是加上一个字,便失了咏菊真意。我只爱东坡那两句‘黄花与我期,草中实后凋’。还有杨诚斋的诗‘莫怪花中偏爱菊,此花开后便无花’。专用白描,淡中有味,诗境到此,方可算得上乘。”
林公又问昨日社作,评定是谁第一,宝玉便说是宝钗。林公道:“我也听人说这薛家姑娘是个才女。那回我代理省城隍,有人控告金陵薛公子名蟠的,是否他的一家?”贾珠道:“这就是薛氏弟妇的胞兄,本来和我们是姨表弟兄。”林公道:“既是至亲,老夫不能不直说了。那告他的人,一个是生员冯渊,说是因争买婢女,被他纵殴毙命。一个是酒保张三,说是因送酒口角,被他用酒碗砸死。这两案都到我的手里,彼时查薛世兄阳寿未尽,暂作悬案,将来总要一番归结。你们要劝薛世兄趁生前赶紧把冤解了,不然照那案情他一定要吃亏的。”宝玉道:“姑爹看来可有什么解法?”林公道:“那些俗僧斋醮普度,白花钱是没用的。最好求高行僧人,或是虔修的居士,替他多念些金刚经解冤咒。再不然,自己虔心持诵也有功效,可必须一个诚字。这位世兄向来信佛不信呢?”宝玉道:“这个表兄从来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近来颇知悔过,也保了一个武职,他那人倒还有血性。”林公笑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正是此辈。这件事千万转致,别耽误了他。”宝玉答应了两声“是”。
贾珠见林如海书案上摊着一卷书,是《文始真经》,知是他平常看的。便向林公道:“姑爹过化存神,尚如此笃学不倦,令人敬服。”林公微笑道:“那是笃学,不过闲居无聊,借此养心罢了。此中精理,细研究起来,却也有趣。即如魄藏于精,魂藏于神,都是眼面前容易见的。究竟精何以主水,魄何以主金,神何以主火,魂何以主木,再参以五行相生之理,就不是一两句话说得完的了。”宝玉道:“姑爹在这里闷着,不如搬到园子里小琼华水阁去祝那边的房子豁亮的多,眼界也空阔,里头来往又近,横竖空着没人住,一半天就搬去罢。”林公道:“往后冷了,这里房子小些,倒显得紧凑。若是天恩许我在此过夏,那时候搬去避暑,最为合式。”珠宝二人又坐了一会方回。
那天晚上,宝玉和黛玉谈起薛蟠之事,商量如何带信给宝钗。黛玉道:“事情呢,原也要紧,还不忙在一时。我和宝姐姐云妹妹约好了,月半左右,请他们来泛舟赏月。等他来了,当面说给他,有什么来不及的?”宝玉虽然性急,只可等着。
好在他和一般侍婢今朝划船,明天听曲子,一天一天的也很容易混过。
到了十四那天,警幻仙姑请贾母贾夫人到他宫中晚宴,并邀迎春、凤姐、尤二姐、尤三姐、妙玉、香菱诸人作陪,贾母和众人都答应说去。黛玉本也在陪客之列,因要去接宝钗湘云,便推身子不好辞了。将近日落,贾母便催着迎春凤姐等打扮齐了,款步先去。自己和贾夫人换了品服,坐上轿子,一直抬到警幻宫中。只见琼楼接宇,画栋连云,门敞犀钉,屏舒雉扇。
丫环们搀着贾母下轿,警幻已在阶下迎候,含笑道:“我只怕老太太懒得出来,前儿还和绛珠妹子说,若老太太乐意在家里呢,就借那边园子大家聚一天。想不到你老人家倒高兴到这里来,真是万分荣幸。”贾母道:“仙姑太客气了,我在家里,除掉和他们小姊妹们斗斗牌、说说话儿,也没别的消遣。正想着出来走走,可巧仙姑赏饭吃,那有不来叨扰的?”警幻又向贾夫人道:“夫人到这里也两三个月了,此番恩旨,宽给假期,得遂家庭之乐,真是难得的事。只是照料不周,未免抱愧。”
贾夫人也谦逊了几句。警幻又问起黛玉如何感冒?贾夫人道:“他这两天身子不大舒服,一半也有些小事,倒叫仙姑惦记。”
贾母瞧那正殿中图书彝鼎,布置非常精雅,只不见先来诸人,便问警幻,警幻道:“他们都在园子里看花呢。老太太和夫人歇一会,也请那边坐罢。”又坐了一会,便引贾母等走过几处院落,方入园中。
那园子全是曲折高下的游廊,把许多亭台楼阁连成一片,那些花树山石也点缀的疏密有致,虽不如会真园之大,却更见精巧。贾母和贾夫人走到了五间小厅,一切梁柱门窗都用紫檀雕刻,看那横匾是“幻云精舍”四字。庭外两棵大玉兰,开得花攒蕊簇,光照一庭,仿佛像白玉伞似的,花下养着一对孔雀。
迎春、凤姐、香菱、妙玉、尤氏姐妹都在花前散坐,见贾母等进来,忙站起相迎。此外还有几个仙女,警幻也替介绍了,不免各有一番周旋。都让贾母贾夫人上坐,看着花,说些闲话。
贾母道:“这园子我喜欢他处处精巧。宝玉费尽心力盖那新园子,那里比得上呢?”贾夫人道:“也不能这样说,那个壮丽,这里精雅,各有好处。”警幻道:“这本是个小规模,也盖得不久。神瑛头一次来玩,这园子还没有呢。”少时摆上席,警幻请贾母等都到厅上入坐。那厅房不甚大,摆些瑶琴玉砚,锦轴琅函,无不精妙。席间肴馔尤美,又传那班女子出来,清歌妙舞,彩袖蹁跹,真有惊鸿游龙之态。直到夜深始散。贾夫人自回绛珠宫去。
贾母和迎春凤姐等一路回来,至前院下轿。见黛玉同着两个人迎出,一个是宝钗,那一个想不到却是湘云。贾母顾不得和宝钗说话,一手便拉住湘云道:“云丫头,这可见着你了!我在家病着,天天盼望你来,始终没盼到。我还说这丫头有了姑爷,什么事都搁在脖子后头了。那知道那么好的姑爷,过门才几天,就撇下你走了!这也是你的命。”说得湘云眼泪绕着眼圈,只不好哭得。贾母又道:“前儿我还同林丫头说起你来,年轻轻的,又没有一男半女,你婶娘又容不得你,可怎么过呢?后来听说你在栊翠庵,和四丫头一起住着,倒也罢了。只是我不在家,大太纵然疼你,总隔着一层。还是你宝姐姐疼你罢?”凤姐道:“云妹妹这样人,还怕没人疼么?我见着他,就怪心疼的。什么事都有命管着,像咱们这命苦的,只可认啦,自己想开着点。”湘云道:“凤嫂子,你那平儿还带口信,要来瞧你呢!他们不久也要选缺上任去了。”凤姐正要答话,迎春又拉湘云到背地里,唧唧哝哝的说了一回,原来问的是孙绍祖之事。
这里贾母瞧着宝钗道:“你们做得好围屏,可惜我没得看着。林丫头回来很夸赞你那哥儿,他今年几岁?会认字了罢?”
宝钗道:“蕙儿今年四岁了,我教他认了两千来字,新近刚念《大学》。这孩子倒喜欢书本,一个人也哼哼唧唧的,不知念些什么。”贾母笑道:“他老子那么怕念书,一听见要上学,就吓得丢了魂似的,倒生下爱念书的儿子。”凤姐笑道:“提起宝兄弟真招人笑,前儿我在园子里瞧见他,和一帮丫头嘻嘻哈哈的在柳堤上追着跑,那里像个大人样子?哥儿若见了,还要羞他呢。”贾母又道:“云丫头今晚上就在我屋里睡罢,刚好姑太太不在这里,床帐都是现成的。”香菱道:“我好久没见着史姑娘,听说他要来,替他把床帐都预备了,还是到我那里罢。”黛玉笑道:“诗疯子和诗呆子又凑到一块儿,一定要闹出故事来。”大家又陪贾母说了一回闲话,湘云先和香菱往瑶林仙馆去了。
钗黛二人便也携手缓步入园,将至留春院,故意放轻脚步,嘱咐侍女们不要声张,悄悄的走至前厦。便听得宝玉在西屋里和睛雯紫鹃笑成一片。紫鹃笑道:“你眼下还能说担个虚名儿么?头一个先瞒不了我,装那腔调干什么。”晴雯笑道:“狗嘴里胡喷,也不嫌臭。不给你个厉害,你还臭美呢!”说话间,紫鹃更笑得不住,似是晴雯胳肢他。又听晴雯道:“你愿挨愿罚?”紫鹃笑道:“愿罚便怎么样?”晴雯笑道:“你只装你们姑娘撒娇的样儿给我瞧瞧,我就饶你。”紫鹃笑得岔了气,喘吁吁的道:“我不么!你脸庞倒像姑娘,你装给我看罢。”
晴雯笑道:“你还要嘴硬,我再也不饶你了。”紫鹃更笑得不住,说道:“你们俩欺负我一个,咱们回来算账。”中间又夹着宝玉的笑声。黛玉咳嗽了一声,那屋里笑声才祝晴雯紫鹃鬓发蓬松走了出来,宝玉跟在背后,还拉着他们的衣服。
黛玉带笑带嗔的说道:“你们一天到晚玩不够,不管人前人后总是这么没人样儿。越大越成了孩子了,怎么怪得凤丫头说你。”宝玉放了他们,便缠住黛玉,勾着她脖子闻个不祝黛玉佯做怒容道:“宝玉,你敢涎脸!姐姐在这儿,也不管管他。”宝钗笑道:“我若管得了他,也不会当和尚了。”黛玉道:“宝玉,你不闹你宝姐姐,我就恼了!”宝玉翻身缠住宝钗,闻了又闻。宝钗笑道:“都是林丫头支使的,这是什么样儿!”黛玉只是笑。闹得宝钗急了,含嗔道:“颦儿,你再不拉他过去,我可要卸你的底了!”黛玉笑道:“你素来那么稳重,今儿也急了。”便拉了宝玉一把,说道:“宝姐姐大远的来了,一句正经话没说,就这么混闹,你可像个人么?”宝玉跳起道:“你叫我闹他的,如今又这么说了,反正都是你有理。”
黛玉道:“你忘了,你要和宝姐姐说什么话的?”宝玉道:“你说不是一样么。”黛玉便将冯渊、张三在yin间控告薛蟠,林公劝他趁早念经咒解冤,免得将来吃亏,都说与宝钗。宝钗道:“我哥哥想起从前的事也很追悔,姑老爷如此关切顾全,他岂有不感激的。我回去就和妈妈说,赶着办去。只是京城里那些大庙,十个和尚有九个吃荤,外头还许有家眷。往那里去找高僧!实在找不着,只可劝他自己发愿,虔诚持诵,也是一样。”黛玉道:“眼前就有一个,他的师父茫茫大士不是个神僧么!比那寻常高僧法力都大,只叫他求师父去就成了。”宝钗道:“他是谁,谁是他哟!我哥哥可没那样好师父。”黛玉知道:“罢了,人家替你们想主意,你倒要胡挑字眼,不是狗咬吕洞宾么?”宝玉道:“妹妹,你这主意倒不错,我得空就到大荒山去一趟。只怕师父又云游去了,那可说不定什么时候才见得着呢!”黛玉道:“又不是什么急事,早晚总见得着的。姐姐要奖励奖励他,他就铆着劲去找了。”宝钗笑道:“怎么奖励呢?我先看个样儿。”黛玉也笑了。
宝玉又说起明天如何逛园子,黛玉道:“老太太是要白天逛的,咱们先陪着逛个三两处。到晚上,他老人家歇着,就由着咱们了。坐船赏月也可,到小琼华郑棚底下对月听曲子也可,就要做诗联句,尽管到那里做去,还不够尽兴么?”宝钗道:“这里还有会唱的么?”宝玉道:“芳官藕官都到了这里,那些侍女们也有会吹弹歌唱的,只没有行头,听他们清唱罢了。”
宝钗道:“这园子我虽没逛过,只这一路走进来,景致就不错。到了这院里看着很眼熟,细一捉摸,才知道是仿的。到底还是依着他的主意了。”黛玉道:“也只仿了三两处,他还替姐姐盖了一座蘅芜苑。现在麝月四儿都住在那里,姐姐明天去瞧瞧,到底像不像?”宝钗道:“既是替我盖了房子,我到那里去住罢。”黛玉道:“那可由不得你,我那湘春馆就没住过一天。”少时,晴雯紫鹃过来铺炕,替钗黛二人卸了妆,掩门自去,一宿无话。
次日早起,宝玉赶忙梳洗了,便去园中看着侍女们打扫布置。钗黛二人晓妆既毕,换了衣服,同至贾母处请安。正遇着贾夫人凤姐诸人都在那里,宝钗拜见了贾夫人。贾夫人对他细细的打量一番,笑道:“姑老爷昨儿谈起,还夸你是个才女呢!依我看岂只才女,模样儿又好,性情又温厚,你们小姐妹里那个也赶不上。怪不得老太太那么疼你,连我瞧着,也怪可疼的。”凤姐笑道:“姑太太看着他好,收他做个干闺女罢。”
贾夫人正要答话,宝钗忙道:“姑太太还不知道呢,妹妹就是我***干女儿。我从先跟妹妹就同亲姐妹一样,这如今更如同一个人了,妹妹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姑太太若不弃嫌,收我做个亲女儿,那就是我的造化了。”贾夫人笑道:“那可便宜了我,白得了这么个好女儿,是那辈子修来的呢?”宝钗知贾夫人应允了,便拜了下去。贾夫人连忙拉他起来道:“今儿没有带着见面礼,怎么样呢?”说罢,从头上摘下一只翠翘金凤钗,又卸下一对翡翠戒指,递给宝钗道:“好孩子,这是我常戴的,你留在身边只当咱们常在一处。”众人都向贾地人道喜。
刚好宝玉从园中进来,贾母见了他忙道:“玉儿,你快朝着你姑妈磕头认丈母罢!”宝玉笑道:“姑妈本是我的丈母,还认的是什么?”凤姐笑道:“告诉你,从前是单料的丈母娘,如今是双料的了,还不该多磕几个么?”宝玉恍然,才知道宝钗也认在贾夫人膝下,他心中更喜,连忙磕了头。又道:“姑妈今儿没事,陪老太太逛逛园子罢。”凤姐笑道:“双料的丈母娘,还叫故妈么?若我做姑妈,今儿不赏脸定了。”不知贾夫人允与不允?贾母和众人游园如何热闹,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7:25

第三十二回 展菊屏芳筵招姊妹 降木筏雅咏接仙凡

话说王夫人听丫环们说起宝钗探春诸人在潇湘馆安排菊花围屏,做得如何精致,那天刚好清闲,便坐上小竹轿子,带着玉钏儿、绣凤向大观园而来。只见园中霜叶斓斑,山石上的薜荔更红得可爱,一路看着风景,不觉已到了潇湘馆。莺儿在门外望见,连忙进去通知宝钗,大家都出来迎接。探春道:“太太今儿高兴,也来看看菊花。”王夫人道:“菊花倒常见的,听说你们做得新鲜围屏,我来凑个热闹。”宝钗道:“是三妹妹出的样子,也只糙做的,在屋里摆着呢。”
王夫人下了竹轿,扶着绣凤走进屋来,留心细看。那紫檀条几后头,挂的是赵仲穆着色的“渊明采菊图”,旁边挂着怀素八言对联,句子是“九秋之英,是钟正色;群雍既息,以表孤芳。”那草书写得非常飞舞。条几上摆着菊花石的山子、水晶花囊、冻石鼎。屋里周围都是曲曲折折的架屏,两面装着整扇大玻璃,内里分为四层,每层都摆列许多盆菊,一色是宜兴磁盆。每盆各嵌着一个牙牌,上镌花名,如绿剪绒、红豆幢、天仙锦、桃花球、玉蝴蝶、银带围、古铜芙蓉、银红夔龙,种种名色不一。花上安着灯彩,是各色细料做的菊花,中嵌细烛,乍看与真花无异。
王夫人带领众人,绕着围屏走了一周,笑道:“真难为你们,不但这法子想得巧,连花儿也不是胡乱摆的,只看那各种颜色,深浅浓淡配得多们合眼。”宝钗道:“这都是莺儿掂对的。他平常打络子、编花篮,都讲究配色,所以我们叫他帮着调度,还算不错。”
王夫人道:“我看过多少菊花,那些府第不必说了。前年皇太后万寿,跟着一班诰命去祝嘏,从宫门起一直到殿上,都摆的菊花山子,多是很多了,那有这么精致呢!”湘云道:“三姐姐说的,玩的事也得费一番心思,才有趣味。我们听了他的话,从上月底就忙起,直忙到今天。四妹妹向来懒怠动的,这回也打起精神,忙了两三天了!”探春道:“我们只重阳那天,在这里起社做诗。老爷若高兴,不拘那天,邀那班清客们做个赏菊雅集,也好借此散闷。”王夫人道:“老爷也喜欢菊花,那年出去赏菊,还带了宝玉、兰儿一起去做诗的。昨儿我和他说起,他也要来看看呢。”沉了一会又说道:“宝玉向来好玩的,他若在家看见了,不知要怎么高兴!”说着,不胜伤感!宝钗听了这话,眼圈儿也红了。湘云道:“重阳那天,我们还想请二哥哥、林姐姐同到这里做诗。若是请得到,太太要问他什么话,都好问的。”王夫人忙道:“你们怎么请法,真能把他找了来么?”探春道:“太太别听他胡扯,也不过扶鸾请仙罢了!”一时平儿同着嫣红也来了,各房丫环们三三两两的也来看个新鲜,都称奇赞美不置。
到了重阳头一天,薛宝琴和李纹、李绮都来大观园住下,先至潇湘馆看了一回。那天检得的黛玉诗稿,已裱得了钉在墙上,宝钗指给他们看。大家都道:“这真巧了,偏也是咏菊花的。”宝琴道:“依我看,就是上回起‘菊花社’,他余兴未尽,那晚上就在灯下做的。只看那起几句,不是分明说着么?”
探春道:“明在请乩,若是他来了,咱们问问他。”
晚上宝琴住在宝钗处,次日早起,同宝钗先到潇湘馆,探春湘云已在那里,大家看着丫环们布置。将水晶花囊注了水,插了各色折枝菊花,又把冻石鼎里添了龙涎香。围屏前面摆列许多檀几绣墩,几上各放一个旧磁瓶,一个宣德炉,也一样供菊焚香。笔墨纸砚件件精美,那大理石屏风上,黏着一张冰雪长笺,上写十二个诗题:晒菊第一,插菊第二,养菊第三,探菊第四,乞菊第五,担菊第六,就菊第七,评菊第八,采菊第九,别菊第十,酿菊第十一,枕菊第十二。屏下花梨圆几放着两个韵盒,分上下平,各贮牙牌十五。那边乌木方桌上另放着木筏乩笔、香鼎烛盘。
将近晌午,惜春、岫烟、李纹、李绮陆续到来,只李纨最后。探春道:“大嫂子今儿来晚了,有什么事么?”李纨道:“兰儿从滦阳回来,进城来见我,我们说说话,就耽搁了一会儿。”大家绕着菊屏流连玩赏一番,又去看了诗题,湘云道:“我拟的十二个诗屏,也是有次序的。未有菊苗之先,要晒那花子,故以晒菊为首。也有些从菊枝分插,不由晒子的,故次以插菊。既有菊,便须培养爱护,故又次以养菊。到菊花将开,就有来探信的,还有向邻园去讨的,于是有探菊、乞菊。乞到便须担回,于是接以担菊。那乞不到的,只好到别处去赏,则就菊亦不可少。无论或乞、或就,总要一番评赏,乃继以评菊。
到那将残未残的时候,采在瓶中,还可多支几日,故又继以采菊。实在到了秋老菊残,也只可伤心一别,故以别菊作一番归束。至于酿菊、枕菊,乃是赏菊余事,以寄有余不尽之意。你们以为何如?”大家都道:“菊花的好处,这才赅括得祝合上前次诗题,正是??扇妙文。”又说定:仍推稻香老农主社,藉榭监场誉录。邢岫烟道:“我们新入社的还没有别号,怎么称呼?”湘云道:“你不是槛外人的旧交么?我送你一个别号,叫做槛梅逸友。”邢岫烟道:“这个不过偶尔用用,呼牛呼马都无不可。他们几位怎么样呢?”李纨道:“我们家里从先有个‘意园’,也有许多坐落,我只记得‘兰沜’和‘小谷’,纹妹妹、绮妹妹就题作‘兰沜’‘小谷’罢了。”李纹道:“宝姐姐,你也替琴妹妹题一个罢。”宝钗道:“管他呢,让他自己想去。”
湘云见天已近午,笑道:“我们吃了饭再做诗罢。人家说文章是要酒饭压出来的,空肚子那有诗呢?”一面说着,便叫摆饭。原来湘云和宝钗探春商量,专挑那大家喜吃的菜,内中有牡丹江出的新鲜白鱼,是包勇新近托贡使带来的,其风味更在长江鲥鱼之上,宝钗也交给柳嫂子去烹治,又另替惜春备了素斋。当下公推岫烟坐了首席,李纹李绮左右列坐,然后才是宝琴探春诸人。大家因要做诗,都不敢尽量多饮。上到白鱼,挨坐都预备了小碟姜醋。探春尝了一块,笑道:“这也有点螃蟹味。”湘云道:“上回吃螃蟹还做了几首诗,这比螃蟹又强了。回头也该拿他做个诗题,才不负此美味。”少时饭罢漱茶,大家散坐。
岫烟道:“咱们先请乩呢还是先做诗?”湘云道:“咱们各人先认了题,拈了韵。只把首尾两题留给潇湘怡红就是了。”
宝钗道:“潇湘诗才敏捷,只一题不够展布的,总算他来就我们,把‘就菊’也留给他罢。”于是众人各蘸了笔,到石屏风下各自挑拣诗题,拣定的便在诗题下标个记号,或蘅、或蕉、或霞,岫烟、纹、绮也用了新起别号,又都在韵盒中各拈了韵。李纨道:“你们向来不喜限韵,为什么又自讨苦吃?”探春道:“前儿有人逛东庙去,见那韵牌很有趣,买了送我的,咱们试着玩玩。还有仄韵的,今儿用不着,没有放上。”宝琴笑道:“多半是三姐夫孝敬的罢?”探春笑而不答。大家就坐吃了茶,各自散步。
李纨将限香点上,自去廊子上和惜春闲话,听他谈些释典宝钗看着莺儿采了好些晚桂,编成桂花球,引蕙哥儿玩耍。探春从屋内走出,见宝琴扶着太湖石边一竿翠竹在那里出神,因笑道:“你们瞧琴妹妹这幅倚竹图,仇十洲未必画得出来,不用说时下的改玉壶了。”湘云没听见,只蹲在竹丛下,看苔地里蚂蚁纷纷来去。李纹李绮却还在屋里闲步,李绮走到西墙边,看墙上挂的崔白、谢元两帧工笔菊花,不觉就站住了,口中还在吟哦。一时探春走进屋来,取乌银自斟壶,把那玫瑰花浸的酒喝了一口,便就坐去写,写了又抹,似推敲未定。宝琴定了神,对湘云道:“云姐姐尽着蹲在那里做什么?潮地里要受病的,香也怕要完了。”
湘云道:“你去写你的,别管我。”
宝琴进来,见纹绮姐妹各已写了一大半,便也赶着写去,交与惜春。惜春道:“琴姐姐,你也该起个别号哟!”宝琴笑道:“起个什么呢?”我从前到过外洋,就叫做云搓归客罢。”
又看了一回菊花,重走到廊外,见宝钗尚在摆弄桂花球,忙唤道:“姐姐诗可成了么?”宝钗道:“已有了一首,只是不大好。”说着将花球送与宝琴湘云每人一个,便拉着湘云进去写诗。等了一顿饭工夫,大家都交齐了。惜春取了一张藏经笺,重新誉出。李纨接过,从头细看。那诗是:插菊蕉下客
邻圃携来学插秧,稚枝新试土膏香。
抽根多谢空篱雨,着手犹沾旧径霜。
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
殷勤酬取西风醉,伴我吟巾一晌狂。
养菊枕霞旧友
酝酿风光到散英,篱边槛外几yin晴。
节完老圃支心力,格肖幽人蕴性情。
寒雨融来三径足,晚霜炼就一枝清。
若逢寿客应相问,商略丹经证摄生。
探菊云槎归客
寒芳着意引行裙,蛮初携眷意已醺。
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
葛巾梦试重阳雨,芒屦香随一径云。
为报霜风消息早,西园飞蝶已纷纷。
乞菊兰沜旧隐
乞与霜丛照素襟,分香应不待秋深。
芳情偶效沿门钵,寒色容叨布地金。
同好未妨花结托,无厌还共蝶追寻。
何缘报答西风赐?且拣狂枝压鬓簪。
担菊蘅芜君
移取篱栽趁晓暾,筠笼稳载到柴门。
压装影重秋无价,过陌香多梦有痕。
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
漉巾对汝须沉醉,莫负霜天老瓦盆。
评菊谷居士
偃蹇篱东与世违,孤高莫谓赏音希
幽芳何意争高下,逸格犹应较瘦肥。
细辨香名镌玉篆,试摹淡影印金徽。
人间真菊由来少,丹素评量恐亦非。
采菊蘅芜君
采采霜英莫待残,拣来称意料应难。
蜂须香重回身惹,麂眼秋多出手寒。
商略幽妆停玉剪,忖量高格避金盘。
休言老圃风光尽,还与骚人伴箨冠。
别菊枕霞旧友
秋老闲园欲别时,搴芳惆怅似临歧。
闲篱顾影情俱远,冷枕留香梦与期。
怨蝶霜屏成独往,啼鸟月地诉相思。
卷帘人瘦君知否?后约花前莫更迟。
酿菊槛梅逸友
碎拾金英助拍浮,寒芳泛酒出新眸。
南阳饮者多狂客,彭泽归兮署醉侯。
霜瓮香供千日赏,糟床味占十分秋。
葛巾漉罢风情在,商略衔杯话旧游。
众人也都看了,彼此赞扬一番。宝钗道:“还是先请稻香老农评定,还是等扶了乩一起再评呢?”邢岫烟道:“我们尘俗之作,岂可与仙诗并衡?还是各自评定罢。”李纨道:“这诗差不多工力相等,必要分个甲乙,只可妄加月旦了。依我评定:《采菊》第一,《担菊》第二,《别菊》第三,然后才是《探菊》、《评菊》、《插菊》、《酿菊》、《乞菊》、《养菊》不知对与不对?”宝琴、岫烟、湘云都道极为公允。宝钗道:“我那两首也不见好,我却爱那《探菊》‘老圃开迟如有待,幽篱信到定相闻’,把探字的神味,都活画出来。‘葛巾’‘芒屦’一联,也很有风韵。还有《插菊》那两句‘深浅意怜难得地,横斜影爱渐成行’,专用白描,更耐人寻味。似乎都在我所做之上。”探春道:“据我看那《乞菊》中四句,意味也甚深远。
《酿菊》那首‘狂客’‘醉侯’一联,更是名句。”李纹道:“我做的究竟粗浅,那有蘅芜那两首名贵?‘一路西风黄叶径,满肩寒雨白沙村。’置之唐人诗中,也要推倒一时,比《采菊》那首还好呢!”李纨道:“若以诗论,首首都好,只《采菊》那首通体匀称,命意也高。其余尽多佳句,就是《养菊》那首‘寒雨’‘晚霜’一联,也何尝不好?”大家又评论了一回。
宝钗道:“这诗且放着慢慢细评,先请邢妹妹扶鸾罢。”
岫烟道:“要扶乩还得朱笔、黄纸,那香炉里也得添些降香。”
湘云忙命翠缕将朱笔、朱砚、黄纸取来,一面添香燃烛,少时便已齐备。岫烟拈笔画了一道请符,在香炉内化了,口中默叩一番。然后和宝钗扶起乩筏,那木筏连画了十多个圈,便写出字来。湘云一字一字的照录,大家看是“守土在此”四字,知是土地神降。岫烟道:“你们要请那位仙驾,写明了,在炉里焚化了罢。”湘云忙即写道:“恭请神瑛侍者、绛珠仙子降坛。”写完化了。那木筏又圈了两三圈,写道“少止候降”。
于是岫烟宝钗将木筏放下暂息,大家又说了一回闲话,重新扶起。只见木筏运转如飞,盘中的沙都要飞起似的,湘云用全神注视,念给惜春照写。原来是一首七言律诗。大家看是:
神岳迢遥下彩鸾,瑛盘片月挂云端。
绛槎路迥初回指,珠柱尘封久罢弹。
同傍海山鸥梦稳,来经城阙鹤衣寒。
话残龙汉三千劫,旧恨凄迷绕画栏。
诗句上分明嵌着“神瑛绛珠同来话旧”八字,知是宝玉黛玉降坛,不禁悲喜交集。探春湘云正要问话,那木筏尚飞舞不停,又写了一段骈语。是:玉宇初还,云鸾迢递。琼津一别,秋燕低迷;箫歇台空,镜沉阁掩。芙蓉旧渚,草湮步之痕;鹦鹉空帘,尘涴唾绒之迹。
鹃来雁去,冉冉春秋;麝暮莺朝,依依微笑。倚湘屏而自语,感楚佩之虚捐。不谓离云,复乘梦雨。红闺好事,重开菊社之觞;碧落连骖,同话桃都之景。晶屏四映,紫姹红嫣;桦烛双行,珠辉玉灿。地依故垒,梅梁之土犹香;座接旧盟,兰渚之波未远。问讯蘅芜之梦,忆否仙山?低徊芍药之裀,依稀芳宴。
客来蕉下,隍鹿难寻;句忆稻香,村帘宛在。况有仲姬善画,谢女工吟。戚畹谭邢,六逸七贤之目;巾笄丁陆,二难四美之间。雅淡与玉蕊同清,新咏共金英竞丽。通辞洛浦,独阻回波;对面蓬山,犹怜隔雾。句如招鹤,惊崔颢之在前;书亦涂鸦,恐秦嘉之匿笑。聊借磷彬之简,略伸缱绻之情。菊泉为酒,定胜流霞;木笔能花,居然垂露。西风无恙,久抛写韵之轩;斜日相逢。且认疏香之阁。
那乩笔写得飞快,大家看一句赞美一句。探春道:“这篇文字,雅近六朝。难得在顷刻之间,把昔事今情,写得如此周匝。”宝钗道:“我们只见过他的诗词,不知他骈文也好到如此。”湘云便默叩那首七古是何时做的?乩上写道:“菊社归迟,霜屏夜永。偶成未惬,久弃如遗。不图劫外之身,复睹焚余之草。蘅姐何不为我藏拙?”湘云又问那边园子盖成了没有?乩上答之以诗,那诗是:
会真园接赤霞宫,雾幔云扉似画中。
记取后期三五夜,小琼华畔绿荷风。
底下又圈了十几圈,那木筏渐渐缓了下来。写道“浊玉敬叩庭闱万福!姊妹安乐!”又写了两首律诗,是:
轻解尘裾上太清,天风高处跨龙行。
十洲紫水供汤沐,上界珠宫列姓名。
似梦园林才小别,有情花鸟总长生。
思量只负春晖重,每指飞云望凤城。
惘惘循廊忆昔游,重来风物足淹留。
迸阶稚笋添佳气,绕座狂花占好秋。
携手行行情踯躅,关心处处意绸缪。
冷香还识诗人否?欲乞寒英挂杖头。
李纨道:“这的确是宝二爷的诗,比从前也老练了。”湘云道:“人家在天上都考中了,听说有一篇《清虚殿记》,各界神仙都敛手推服,那里还是从前的宝二爷呢?”
宝钗又命秋纹把蕙哥儿抱了来,在坛下拜了。乩上写道:劳卿画荻,勖尔披蒲。郎官词苑,辅弼皇图。
探春悄悄的说道:“后两句像是说蕙哥儿将来的前程,怎么又是郎官,又是词苑呢?”宝琴道:“未来的事,谁能知道,你们何必管窥蠡测。”湘云道:“别耽误了正经,就请做菊花诗罢。”惜春连忙写了晒菊、就菊、枕菊三个题目,底下也注了瑛绛各字,湘云又替拈了韵,都供在乩盘前头。只见木筏徐转,不住的画圈,好像沉吟构思似的!好一会儿才写出来。写的是:晒菊神瑛侍者
烘煁晴昼茁新丛,分与阳和仗化工。
收子荒篱霜老后,分苗野圃日斜中。
预储秋色三庚课,催绽寒香一暖功。
出入移盆勤护惜,要看抽艳向西风。
众人看了,都道这首诗非常工炼,比他往时率意之作,真不像一手做的!探春道:“只‘预储秋色’‘催绽寒香’两句,咱们就做不出来。”湘云道:“我听袭人说,二哥哥在社里做的诗都是故意草率,怕占在姐姐妹妹的前头,叫人家不高兴。
其实,他的诗才也不在潇湘以下。”宝琴笑道:“怪不得他越是落第,越见得高兴,原来他是故意让人的。”正在谈论,那乩笔又写道:“诗思苦涩,颇为绛珠所哂。今且看渠挥洒。”
又转了几转,乩笔便飞快起来。写出一首诗是:就菊绛珠仙子
无赖重阳及此朝,款秋肯惜散筇遥。
迎门晚秀邀诗屐,点砌寒芳待酒瓢。
伴影雁来巡冷径,拿香人到敞疏寮。
殷勤问讯东篱畔,暗蝶相逢若手招。
李纨看了,先笑道:“绛珠口吻却又不同,若是一起评定,又要让他夺魁了。”探春道:“只看他句句新巧,不肯落人窠臼,正和从前《咏菊》《问菊》诸作是一样的机杼。”宝琴道:“那‘伴影’‘拿香’一联,固然幽隽,我最爱那末句‘冷蝶相逢若手招’是背面敷粉的法子,把‘就’字神味都烘托出来。
真是绝世聪明,别人不会想到的。”谈论未了,那《枕菊》一首也如飞的写出来了。探春宝琴等忙又凑过去看,写的是:枕菊绛珠仙子
收拾秋情过夜灯,游仙一觉万花凭。
幽窗偎梦霜成缬,短榻兜香月有棱。
倦绪倚随蛩琐碎,芳怀惹到蝶瞢腾。
醒来刚对晶屏影,紫艳伶俜怨不胜。
湘云道:这首诗更胜于《就菊》,真是后来居上。”邢岫烟道:“这两首诗,就烧了灰也认得是他做的。”
此时,蕙哥儿叫秋纹抱着他,站在乩盘边看着写字。有认得的,也跟着念念,却念不成句,忽向秋纹道:“你们都说我爷家来了,怎么我瞧不见呢??秋纹道:“二爷如今成了仙了,怎能跟平常人见面。”惠哥儿道:“什么叫做成仙?怎么别人不成仙,单是我爷成了仙呢?”秋纹道:“你兰大哥的爷,不也是成仙去了么!”蕙哥儿道:“怎么着才能见着我爷哪?我妈站在那儿,他见着了没有?”宝钗扶着乩笔,听他说到这里,心中也着实难过。向蕙哥儿道:“小孩子别说那些傻话,看人家听见了笑话你。”蕙哥儿才不敢说了。
惜春因天色渐晚,看不见写字,便催掌灯。少时丫环们掌灯进来,宝钗命他们将围屏上菊花灯的细蜡,也都一一点上,登时屋内通明。那灯上的花与盆内的花,本都是一色的,看着只像菊花里放出灯光,五光十色,非常好看。又都从玻璃屏里射将出来,只觉一片锦绣迷离,辨不出是灯光花影。又有姊妹们和一般丫环,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围屏前来来去去,把潇湘馆围成了一座大锦屏风,大家都道比白天里还要好看。湘云笑道:“如此丽景,岂可无诗。请绛珠再做一篇长古,方可尽今日之胜。”邢岫烟向乩上默祝一番,那木筏又转了几转。写道:“吟兴未阑,清漏已晚。重闱悬待,未可久留。异日当补记兹游,别成篇什,博诸姊妹一笑。蘅霞珍重,勿忘后约。行矣惓然!”写完了,木筏便寂然不动。
众人起先只顾看诗评诗,到了此时,对着泪烛残香,都不免有些伤感。宝钗、探春、湘云三人更觉得满怀凄黯说不出来。
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探春说道:“天也不早了,咱们把乩坛撤下,吩咐他们摆饭罢。”丫环们答应了。正在料理,只见平儿匆忙走来道:“怎么乩坛都要撤了?我要问我们***话,可惜来晚了一步。刚才太太听见说宝二爷、林姑娘都来了,也赶着要来瞧瞧,偏偏舅太太来谢寿,尽坐着不走,把太太急得什么似的。你们再给请一请罢。”不知邢岫烟肯与不肯,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7:08

第三十一回 直报怨赵伦犯秋宪 德胜才贾政领冬官

话说贾蓉在家里歇了几天,便赶到滦阳行在。原来滦阳距畿辅甚近,本有个避暑行宫。在先朝的时候,每逢夏秋之交,便在那里驻跸。一则便于秋季行猎,二则借此和各部落藩王都见见面,这些年久不举行了。此时,海内升平,国家兴盛,皇上想要效法祖宗,这年七月中旬,便行幸滦阳,贾政、贾兰都在随扈之列。那里各衙门全是支搭帐棚,贾蓉到了,先往工部帐棚见过贾政,然后去寻贾兰。弟兄相见,谈到那回在南昌衙门里把酒夜话,只隔了不到两年,又换了一番气象。那晚上即在吏部帐棚借祝次日入朝,递进膳牌,皇上念贾珍定乱功高,即时命贾蓉进见。问了许多军务上的情形,当面慰劳一番。又下了旨意,命他仍充御前侍卫三品龙禁尉。正赶上皇上要进围场,那些大小龙禁尉都骑着锦鞍骏马,前引后随,贾蓉也在其内,还有许多扈从御营和部落藩长。走过乌泰山,那山只不过百十丈高,皇上降旨,发下白鹰翎的御箭,给这些护驾人们每人一枝,说道:“谁能射过山头,射得最高的有赏。”一般健儿武士各逞技能,有几个射过山头的,只贾蓉射得最高。皇上大喜,分别给赏。另赏给贾蓉二品冠服,当下就命内臣们替他换上,还说道:“他是将门之子,出过仗立过功的,你们那赶得上呢!”
原来射过山头的都是几个部落名王,却被贾蓉将他们压倒,故有此番恩旨。谢恩下来,同列无不妒羡。到合围之时,扈卫将尉都随驾打生,贾蓉射倒了两只獐子、四五只鹿。贾兰虽是文臣,因在军机,也扈从行幄,在御前也射中了两只鹿。皇上降旨道:“你们衙门的状元前辈,只射了小小的獐子,先皇帝还有御制诗奖他,你这又比他强了。”就把射中的獐鹿赏给他们,又另赏贾兰白玉烟壶、平金蟒缎,兄弟二人又都谢了恩。
等到围散,同至工部帐棚回明了贾政。贾政向来不轻易夸奖子弟,只说道:“蓉儿是见过仗的,胜过他们也不足为奇。兰儿只那年在东府里练过几天靶子,也只算碰着的罢了。”一时又细问襄南情形,贾蓉略为说了。又问贾兰这两天有无重要政令,祖孙三人正说着话,小厮们摆上饭来。贾政吩咐添上匙箸,留他们同吃。
一时饭罢。贾蓉贾兰见贾政有些倦意,正要退下,只见吏部堂役,俗名叫堂小马的,来此回道:“有本部司员求见大人。”
贾兰忙回至自己帐棚,小厮们呈上大红单片,写的一行小字是‘本部员外郎甄宝玉’。那甄宝玉如何到了吏部呢?他原是捐纳员外郎,上年中了进士,殿试朝考名次不高,因此请归原班,掣分到部。贾兰仍待以长亲之礼,甄宝玉却自居属员,各尽其道。此时,贾兰见了名片,忙叫快请。小厮们引他进来,宾主就坐。甄宝玉从靴页中取出七八件奏稿,请贾兰一一画了,然后说些闲话。贾兰说起部中积弊太深,全由书办舞文图利,要想把胥吏首先裁去。甄宝玉道:“胥吏用事,由于司官不懂例案,堂官又专画黑稿,一切听其播弄。为今之计,只要将历来例案彻底清理一番,有用的留下,重复或两歧的一概删掉。此后去繁就简,教司官们容易了解,堂官上头再加一番考核,书办虽狡,无从上下其手,裁不裁又有什么关系呢?”
贾兰道:“姨丈所见甚卓,只是各司里留心部务的眼下却也不多。”甄宝玉道:“岂但不肯留心,他们舞起弊来,比书办还要利害呢。前几天在部里值日,收到江淮节度使一件来文,说是分发知县某某履历上叙的,是由江淮保案得官。本省查明原案,并无其人,因此咨部质问。左堂见了,命功司检案呈阅。
原来司里把那批保案,硬加上一个附片,列保了许多人,朦混核准上去。到该行知原省的时候,却把附片掖起,以为万无一失的。不料,这位偏偏分到原省,就闹穿了。”贾兰惊讶道:“这样大案子,怎么我会不知道?”甄宝玉道:“这是京衙门接到的,大人随扈在此,所以不曾见着。将来各堂总要和您商量的。”贾兰道:“那功司印君姓赵的是那里人?”甄宝玉道:“他就是赵全的少君,名叫赵伦。”贾兰道:“这又麻烦了,那赵全抄过我们的家产,此次把他儿子办重了,人家要说我挟仇下石;若办轻了,如此重案,上头能答应么?只怕连我们都要担处分呢。”甄宝玉道:“大人未免过虑,圣人也只说以直报怨。只要秉公办去,何恤那些浮言呢??贾兰又和他说了一回闲话。甄宝玉又谈起选司新出个员外缺,求贾兰栽培。贾兰因他是原班即补,也答应了。一时内监们送来赏赐物件,又另赏奶茶饽饽,贾兰吩咐小厮们照例开赏。甄宝玉便告辞自去。
次日,贾兰至贾政处请安,提起赵伦之事。贾政道:“这个罪名办起来恐怕不轻,决非杖流可了。你们别幸灾乐祸,应该拿他做个鉴戒。那赵堂官轰轰烈烈的时候,那想到有今日呢?”过一两日,刚好有便人回京,贾政于家信中将此事写上,也是儆戒大家的意思。
此时,荣国府中正忙着过中秋节,李纨、宝钗、平儿每天都在议事厅上料理帐帖,掂对节礼节赏,还有许多琐务。宝钗抽着空,仍旧教蕙哥儿识字念书,园子里桂花芙蓉开得正盛,也无心玩赏。那天正在厅上理事,王夫人打发丫头来吩咐道:“今儿是姨太太的生日,太太说请两位二奶奶去。就说太太身上不大好,本要亲自来的。”宝钗、平儿二人站起答应了。那丫头走后,宝钗笑道:“今儿那是我***生日,连太太也记错了,到底是上了岁数。”平儿道:“太太那会记错,往年姨太太生日,太太没有不亲自去的,多半是那丫头说错了。我仿佛记得舅太太的生日就在这两天,咱们回头上去再问问罢。”
李纨道:“这些丫头们口齿伶俐的真少。从先你们屋里有个小红,倒是好记性,我听他回凤***话,什么舅奶奶、姑***,说了一大套,一点儿也没有说错。怎么这些时总没见他了?”平儿道:“我们奶奶很喜欢那小红,那年奶奶过去,我见他手不大稳,就打发出去了。听说他爹妈给他择配,也是个好好人家,他看不上那男的,整天家吵吵闹闹的。到底跟邻近一个坏小子逃走,被他卖在班子里了。”宝钗诧异道:“他不是林之孝的女儿么?难道林之孝夫妇就豁出去听他堕落?”
平儿道:“他爹妈那豁得出去哟!四处找到了也没找着。还是后廊子的芸儿出去闲逛,碰着了他,定要留芸儿住下,因为芸儿开销不出,和老鸨子争吵,被堆子里抓去,这才闹出来了。如今他爹妈把小红赎出来。他死活要嫁芸儿。林之孝嫌芸儿不上进,还没有说定呢。”李纨道:“那么聪明伶俐,偏又犯了桃花命,怪可惜了的!”平儿道:“他妈那么老实,我们奶奶常说他是锯了嘴的葫芦,会养出这么一个浪蹄子,也不知是什么冤孽?”宝钗道:“你劝林之孝家的把他给了芸儿就算了,管他上进不上进呢。若不然,也安静不了!”正说着,秋纹进来道:“二***饭摆在那里?”宝钗道:“我们都在这里吃,你去吩咐柳嫂子一起送了来罢。”秋纹去了一会,饭菜方才送到,碧月、莺儿等赶着摆上,大家吃了。李纨自回稻香村去。
宝钗平儿便同至王夫人处问明了,果然是王子腾夫人的生日,各自回房打扮一番,带了莺儿、丰儿。小厮们将车拉至内仪门,候他们坐上,才驾起驯骡。李贵、焙茗等骑马跟随,莺儿、丰儿另坐了小车,风驰电掣的去了。那里也传了一班小戏,宝钗、平儿听了几出,坐过晚席,至初更方回。
宝钗见了王夫人,回至,蕙哥儿正靠着小几子上和nǎi子丫头们摆七巧图玩。宝钗瞧见了,便道:“什么时候了,还不哄他去睡。”碧痕道:“哥儿说的,要等奶奶家来才睡呢。”
nǎi子道:“奶奶看我们哥儿,这么点大就懂得这些道理,将来大了,还不是赛过他哥哥么!”宝钗换了家常衣服,抱着哥儿哄他说笑一回,然且安歇。
到了中秋节,贾府仍照着老规矩,自有一番庆贺。却因贾政贾兰都不在家,老姐妹们人又少,大有鼓不起兴致,只在荣禧堂摆个家宴,王夫人领着众人拜了月,便团圆入席,比往年却添了李纨和梅氏母子,连蕙茝弟兄都算上,也坐得满满一桌。
坐到半席,哥儿们都困了,由nǎi子们哄着去睡。王夫人本不喜饮,坐得乏了,也先自出席歪着。一时席散,李纨、宝钗、湘云同回大观园去。
出了上房院子,只见月光如水,庭阶明澈,便叫丫环们息了提灯,慢慢的闲步赏月。走到园门口,听得值班媳妇在屋里咭咭呱呱说得起劲。宝钗是个有心眼的,悄悄的叫大家放轻脚步,听听他们说些什么。只听一个人说道:“从先都说那镇山太岁厉害,那晓得这几个巡海夜叉比他来得更凶,如今连一分一毫都要算尽算绝,真叫咱们吃西北风了!”好像是钱荣媳妇的口音。又有一个人说道:“他们开口闭口总说是老祖宗手里的规矩,那老祖宗是什么时候?数到现在,至少也有一二百年了。家里外头的情形和从前都不一样,还按着老辙儿走,那里行得去呢!”像是郑好时媳妇的口音。又听钱荣媳妇道:“别的不必说,单就银钱上说,从先一两银子换多少大个钱,如今只换多少钱?那些物价也跟着长高了,还按老价钱买东西,人家肯赔着本卖么?”接着又是郑好时媳妇说道:“我最恨得是姓吴的姓林的,不拘大小事都要把合着,任什么人也不能出头说话。在这里就挨到白毛,也没有上进的路。别说当了大军机,就是当了皇上,我们又有什么好处呢?”李纨听到这里,拉了宝钗一把,道:“咱们走罢,听那些不相干的话做什么。”
一路走入园中,月亮更好,满地下花yin树影,就像水晶池子里浮着许多荇藻。三人便在沁芳亭坐下,一同玩赏。湘云道:“如此好月,你们尽着去听闲话,岂不傻气!”李纨笑道:“自来当家人是个骂档子,凤丫头挨够了,如今该轮着我们。这也是免不了的。”宝钗道:“既当家,就得拚着挨骂。他们嫌那老规矩,要想改动也非止一人一事,我耳朵里都装满了。固然老规矩也有不合时的,可是从祖宗手里行到如今,不大出毛玻咱们看了几天的家,希利花拉都改了,一定要落不是的。”
李纨道:“落不是还是小事,祖宗手里定的规矩其中都有深意,我们聪明才力那赶得上老辈。改好了不过如此,万一改糟了,上了他们的圈套,还不定出什么乱子呢!”宝钗道:“你所见更深远了。他们总说人家不是这样,要知道咱们这样人家,那能和那些暴发户比呢?还是慎重为妥。”
湘云道:“我是只谈风月的,可恨三丫头今儿要开诗社,明儿要开诗社,姑爷一回来,只躲在家里,连这儿也不大来了。他那样洒脱人,也不免儿女之态。难道没有他,我们就玩不成么?”宝钗道:“说起诗社也不容易,头一件是题目。眼前秋景,只有菊花、芙蓉,芙蓉是填过词的,菊花本是熟题,又有了那年十二个诗题,差不多也都说尽了。”湘云道:“若说菊花未必没有生发,譬如晒菊、移菊、采菊、酿菊,何尝不是好题,且比上回各题更见新颖。”宝钗道:“菊字底下安个实字,如菊屏、菊枕之类,也可入诗。”李纨道:“这一说已经有了六个了,再凑上十二个题目料也不难。”湘云道:“今儿晚上我回去把他凑成了,咱们挑个日子就起社,也省得三丫头夸口。”
李纨道:“你忙什么,索性定在重阳那天,带着登高不更有趣么?”宝钗道:“若如此,又添上就菊一个题目了。”当下商量定了。又绕到凹晶馆卷篷底下坐着,赏了一回水月,更似身在琉璃世界,洗尽烦尘。坐到三更,方各散去。
且说王夫人过了秋节,因天气渐寒,命玉钏儿、绣凤二人,将贾政的大毛衣服检点出来,又打发绣鸾去通知李纨梅氏,叫他们把贾兰皮衣也检齐了,好一起专人送去。正在忙碌,只见贾琏笑欣欣的进来道:“太太大喜,老爷升署本部尚书了。”
王夫人自是欢喜,问道:“你是从那里得着信的?”贾琏笑道:“报喜的都来了,还会有错么?这还是头几天在滦阳下的旨意,展转到了京城,所以得信迟了。”一时李纨、宝钗、惜春、湘云、梅氏听见喜信,都上来向王夫人拜贺。湘云道:“老爷的资望早就该升了,这回也还公道。”王夫人道:“老爷素来宦情甚淡,依他的本意,早就要告退的。只因上头恩遇太厚,不敢自图安逸。如今升这一步,在宦途上总算到头了,将来遇机求退,也够说的。”宝钗道:“世间的事谁也料不定,老爷素志虽然如此,皇上和朝里老臣们也决不肯放,安知将来不入阁拜相呢?”王夫人道:“历来拜相必得翰林出身的,虽然也有特恩破格,可不多见。老爷这回升官已是得之意外,那里还有此妄想。”贾琏正要退下,王夫人又吩咐他拣派两个得力小厮,送衣箱到滦阳去。贾琏答应下来,便拣派了兴儿、顺儿二人,又写了贺禀,附带了去。
那知小厮们刚走了半日,在路上恰遇着贾政。原来贾政居官忠诚笃谨,承修几处工程,都比别位大臣核实,因此简在帝心。此次尚书出缺,论资劳都该他升补,皇上却因椒房懿戚,格外限制。加了一个‘署’字。次日谢恩奏对,又降旨奖勉一番。正值东陵工程告竣,便派贾政验收,传旨命他先行回京,刚好在离京五十里尖站和兴儿顺儿遇着。兴儿上来见了,将贾政衣箱留下,仍和顺儿赶程前往,替贾兰送皮衣去了。
当下贾政缓驾入城,一时到了荣府,那些管事们都在仪门内排班站齐,迎着道喜。恰巧探春因贾政升官,归宁称贺,李纨宝钗陪着他同在王夫人处说话。忽听廊下丫环们回道:“老爷回来了。”大家都出其不意,忙站起迎接。贾政想起从前由学政粮道回来,宝玉、环、兰都在一起迎候,目下贾兰虽贵,究竟膝下空虚,不免引起伤感。大家谈到升官之事,贾政道:“升官不足为喜,可喜正在那两天,得着环儿的下落。如今兰儿打发人去传谕包勇,替他安置住所,一面看住他,不许出去滋事,办的也还妥当。”王夫人又问如何得着环儿的下落?贾政才把详情说了。
原来贾环那回盗卖东边庄地,随后贾琏去了将庄产设法追回,本要扣留贾环的,无如他消息灵通,前两天便已逃走。一向躲在鞑靼部落,替酋长暗做军师,鼓动他们造反。又结合许多马贼和官军对抗,见过几仗,未能得手。新近那些部落酋长因朝廷平定邪匪,畏威怀德,情愿服罪归诚。皇上大度涵容,准他们仍充藩卫。贾环在那里藏不住了,便单身逃回东边,被卡伦兵扣住,押到将军衙门。幸亏那驻守将军知他是贾政之子,贾兰之叔,又和贾府素有交情,只把他暂时软禁,一面专信通知贾兰。贾兰得信,回明贾政,赶即打发人去将贾环领回,交与包勇安置看管,就是贾政回京前两天的事。当下众人听了,莫不欣慰。探春道:“我们初意就想把环兄弟圈住,偏被他走掉了,闹出许多乱子,实在还是圈起来妥当。”王夫人道:“我们也但愿环儿如此安顿,他也不至在外头闯祸,老爷也省得悬心。只是环儿这么大了,给他娶个媳妇才是。”贾政道:“他那贼头贼脑的,好人家的女儿谁肯给他糟蹋,将来只可就东边将就对个亲罢。”
一时吴新登上来回道:“衙门里司务厅来请示正堂那天到任。”又将门簿呈上,那上头写着一般勋旧世交来道喜的,已有几十位,还有治国公、安国公、忠靖侯、锦乡伯几家,要公同送戏,凑个热闹。贾政一概摈谢,只吩咐明日到部,后日上陵。
又有小厮们回道:“薛家蟠大爷、蝌二爷求见。”贾政因那年抄家,薛蝌格外关切,便命请至外书房相见。自己随即踱了出去,蟠蝌二人见了,忙即下拜道贺。贾政连忙扶起,先问了薛姨妈的好,又问他们弟兄们近况。薛蟠道:“侄儿上回随同龙武中军平定近畿乱事,由都司职衔保了游击,现仍在神策府当差。舍弟侥幸中举,新近捐了主事,尚未分部。将来若分到姨父属下,就叨庇多了。”贾政道:“二世兄气宇清华,将来还要高发的。若说在工部当差,熬到出头可很得一番火候,只我便是前车。”薛蝌道:“侄儿家寒,本要捐外官的,自揣不是吏材,平素学问也不够。因此想就个京曹,或者有读书之暇。”贾政道:“宦海风波我是经过的,若非万不得已,那外官还是不做的为是。”又对薛蟠道:“大世兄近来老成多了,可见‘历练’两字是不可少的。”薛蟠道:“侄儿是个粗人,自小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想起从前所做所为,真不是人干的。还求姨父多多教训。”贾政听得也笑了。薛蟠又道:“听说宝兄弟到了太虚幻境,究竟是什么地方,算神仙不算呢?”
贾政叹道:“古来神仙总离不开忠孝二字,这畜生背君弃亲,只徇那儿女私情,就做了神仙也是下品。”正说着,人回大老爷过来。蟠蝌二人又拜见了贾赦。贾赦和薛蟠还说得来,无非谈些那家馆子好,那家戏子好,谁家车马讲究,谁家收藏精美,又说了好一会,方同薛蝌回去。
那天探春从上房下来,和宝钗同至栊翠庵。庵中晚桂尚有余花,在花下坐了一回,湘云将菊花社的计划,以及预拟的十二个诗题都说与探春。又笑道:“你不来提倡,我们也会想出法子来玩。”探春道:“这诗题推陈出新,倒亏你们从夹缝里想出来的。只是菊花已赏过好两次了,这回必得想出个新样子来才有趣,不然就未免重复了。”湘云道:“我也和宝姐姐商量过,想借着潇湘馆或是蘅芜院那两处宽绰的地方,把一带抄手游廊全摆上盆菊。只要二三百盆,也很够富丽了。”探春道:“这意境还是平常的,讲究赏菊的是要看他澹姿逸致,何在乎以多为贵。”湘云道:“三姐姐必有妙论,寡人愿安承教。”
探春道:“玩的事也要用一番心思,我想可着屋子做一架曲曲折折的玻璃围屏,夹层里安上各色灯彩,挑些细种的菊花,配着颜色摆在里头,白天固然好看,到夜里把灯点上,花光花彩都从玻璃里烘托出来,那才是个大观呢。”宝钗道:“好可是好,只怕太费了。日子太近,也未必赶得及。”探春道:“眼前还有十来天工夫,有什么赶不及的。那围屏只要朴雅,不用雕刻,也费不了多少钱。你们当家的人事事都要节啬,那不如连菊花社也不要办,岂不更剩”湘云道:“咱们决计就这样办去,这点费用大家摊个份子,也不用动公中的。那地方还没说定,究竟是那一处好呢?”探春道:“依我看还是潇湘馆好,那里又宽绰又幽雅。横竖林丫头决不会闹鬼,大家可以相信的。”
湘云笑道:“我们请他还怕请不到,他若肯来闹鬼,正好捉住他叫他做诗。”宝钗道:“我就吩咐他们,传工匠赶着做去。可是三妹妹你得在重阳前,早几天来这里住下,帮着我们布置。”
惜春在隔壁房里打坐完了,走过来,听他们说得有趣,也引起兴致,说道:“那几天我也来帮你们的忙,咱们要把历来赏菊的通压了下去,才不枉了三姐姐这番心思。”
那晚,探春约湘云同至秋爽斋下榻,就灯下详细计议,将如何布席,如何陈设,以及茶具食单逐一都商定了。第二天探春先告辞回去,约定了九月初六七是必来的。这里宝钗先吩咐小厮、婆子们将潇湘馆前后廊夏,都打扫收拾干净。一面整理院中花竹,把那些枯萎的单枝、横生的恶竹全都剪掉。又和湘云亲自去看,安排些细巧家具和书画陈设。又相度地势宽窄高矮先画出围屏图样,交给管事们传工匠赶制。又到花窖里拣出各色珍种细菊,约有三百多种,都换了一色宜兴窑的盆子,按着菊谱标出名色。连莺儿、秋纹、入画、翠缕诸人也跟着忙了十来天,方才大致齐备。
有一天,莺儿、翠缕正看着婆子们收拾屋子,从墙缝里拾出一张砑碧旧笺,宝钗瞧见了,忙道:“别扔掉,拿给我们看看。”翠缕递过来,原来是黛玉的残稿。便与湘云同看,那张旧笺已被灰尘沾满,变成斑斑驳驳,字迹尚依稀可辨。写的是:
水晶屏上金蕤影,茜纱窗下秋人醒。
疏枝沾梦生夜寒,明日繁霜压千梗。
灯前一瞥聚秋魂,舞蝶啼蛩漫怨恩。
伫月纵教留晚秀,微烟知不慕春暄。
九云缥缈霓裳下,梦影如潮万花泻。
有情天地驻秋香,莫倚怨箫歌子夜。
其中有几个字剥蚀模糊,好容易才看出来。湘云道:“这首也像是对菊之作,不知他什么时候做的?”宝钗道:“前半首还是他平日口气,后半首转得更好,于新警之中兼有寓意。
咱们裱起来留着给大家看罢。”当下就交给小厮们裱去。不几天,探春便来了。宝钗又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邢岫烟、李纹、李绮诸人。此时围屏业已制成,看着工匠们安设好了,又忙着匀配菊花,添缀灯彩,宝钗、湘云、探春、惜春都在那里指挥布置。忽见莺儿匆忙进来回道:“太太来了。”不知王夫人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5:31

第三十回 试题榜冰玉约园游 邀乞巧蕙兰订仙偶

话说贾母正在劝留林如海,忽见贾珠匆忙进来,寻姑老爷说话。原来警幻那边奉到玉皇批敕,打发人送了来的。林公连忙站起来,从贾珠手中接过一看,乃是念他任职贤劳,特恩予假半年,俾资休养。宝玉从旁看见,不禁狂喜,笑道:“姑爹这可得多住住了。”又念给大家听了,莫不喜形于色。贾母笑对林公道:“人留不如天留,这才是天恩高厚,无微不至呢!”
凤姐笑道:“咱们说一千句话,不如这一张纸条儿。姑老爷这还有什么说的?”贾母和众人都笑了。
此后,林公便暂在太虚幻境住下,贾夫人因住得长了,也搬至绛珠宫同居。有时两边住祝众人中头一个喜欢的,当然是黛玉。他自幼失了父母,如今还能在身旁朝夕侍奉,这真是生平想不到的。其次便是宝玉,向来是喜聚不喜散的脾气,又深体黛玉的心思,巴不得林公夫妇在这里长住才好。其余诸人面子上也都是喜欢的,只贾珠见林公一时不走,便要独自先行。
禁不得宝玉千哥哥万哥哥的央及他,也只可暂时住下。
自从贾夫人搬到绛珠宫,宝玉无须常川在那里替林公解闷。
腾出工夫,便一意督促园工堆山凿地、起楼竖阁,一日胜似一日。渐渐看到安设帘断,匀配装修,又要忙着添置铺垫陈设,一面亲督人工移花补树,又有一个多月,方才大致告竣。想趁着林如海在此,求他题些匾额对联。
那日天气晴暖,亲自去请了林公,又约了贾珠和湘莲、秦钟诸人,陪着到园中逛逛。一时林公到了,先至贾母处稍坐。
然后会齐众人一同入园。从工字院旁一个月亮门过去,经过两三层院宇,遍是山石堆砌,高下纵横,点缀入画。又走过一处大坐落,那山石越发多了,石山上尚有几处台榭。从一山洞走过去,只见四面俱是层峦叠嶂,松篁交翠,曲迳萦纡。其间许多奇石,或如卧豹,或如蟠虬,或如立鬼,状态不一。只不知从何走去方是正路。
宝玉笑道:“姑爹随我来罢。”说着,便引林公诸人走到一段峭壁之下,山回路转,见一洞门。秦钟搀了林公从洞口进去,洞中都铺着青石,甚为平坦,旁有石罅,漏着天光,纡回窈折,不知几转,方才出洞。及至走出,又是一带清溪迎面拦祝远远看去,飞楼对岸,杰阁连空,映带着许多花树,林公笑道:“此处布置甚巧,只是路径太曲折了,老太太和女眷们怎么好走呢?”宝玉道:“这是抄近路,若是从那处大坐落直走过去,另有一条平坦大路,可就绕远了。”林公又问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过去呢?”宝玉道:“船是有的,此时还用不着。”
又引林公和众人从一座石山穿过去,见近溪沿岸遍围着白石栏干,路出柳yin,芳洲在望,那洲中也小有亭榭。又走了几十步,石栏曲处现出一段竹桥,从竹桥上迤逦行去,至一六角水亭。林公走得有些乏了,便在亭中倚栏坐下,看四面的风景。
笑道:“此处颇似西湖的平湖秋月。”宝玉便请命名,林公道:“我素日不长于此,你们都有捷才,想出来大家商酌罢。”湘莲道:“咱们坐在这里,一阵阵荷风吹过来,从心里都是爽快的。”秦钟道:“就取这个意思,名为‘畅芳’何如?”贾珠道:“前人的诗‘荷叶绕门香胜花’,不如名为‘香胜’。”
宝玉拍手叫绝。林公道:“我集了一幅对子,也不甚切。”便念道:碧云梦后山风起,长笛声中海月飞。
大家无不赞美。坐一会,又出亭向洲上走去,见迎面是一座水榭,云窗四敞,湘帘半垂。窗外便是荷池,翠叶亭亭,迎风欲舞。湘莲笑道:“这里才称得‘香胜’二字。”宝玉道:“就取名‘披香’何如?”林公点头微笑。贾珠道:“还是姑老爷想一幅对子罢。”林公道:“你们也想一两联,不要为我微才所掩。”秦钟道:“我也集了一联,不知可还用得?”随即念道:小园新展西南角,明月平分上下池。
林公道:“这两句好像在那里见过的,句子也无甚深意。”
宝玉道:“我集一联长短句罢。”随唤人取出带来笔砚,写的是:家在落霞边,横波清剪西湖水;梦回芳草夜,天风吹送广寒秋。
林公看了笑道:“这真是司文院中人语,绝没有人间一点烟火气。”贾珠等也跟着称赞一番。
大家走至洲外看看远景,又走过一段溪岸,忽见高岭在前,松桧遍山,浓翠欲滴。宝玉道:“这里山路虽平,究竟走着吃力,咱们绕别路过去也是一样。林公道:“久不登山,借此练练腰脚也好。”便同众人缓步上去,那山路全用白石子砌成的,却还好走。转过几层山径,见山腰有亭,即至亭内稍歇。宝玉道:“这亭子题个什么呢?”湘莲道:“半山亭就很好。”秦钟道:“还不如取名‘积翠’呢?”林公道:“此间眼界甚宽,我意中是‘天绘’二字,也集了一幅短联,你们看是如何?”
随又念道:
湖山绕尊酒,
环佩拥神仙。
贾珠道:“难得只十个字,又有景又有人。”宝玉更欣赞不置。林公道:“这里的山也是现布置的么?”宝玉道:“这是原来的,只添些树木。若是平地为山,那有这么神速呢?”
又从那亭外寻路上去,那山路便渐渐窄了,两旁都是松树,意境幽峭。宝玉、湘莲二人忙上前搀扶林公,走到山顶平处,乃是凹字短墙,围着两层朱阁,门窗栏雕刻得非常精致。凭栏四望,远山近水俱在眼前。宝玉邀林公和众人登阁小坐,贾珠道:“这里看月赏雪都好。”林公道:“若是春秋佳日,在这里焚香读画,那才是清福呢。”湘莲道:“此处占全国之胜,要好好想想个名字。”贾珠道:“若论风景,居高临下看得最远,就名为‘遐镜阁’如何?”林公道:“遐镜二字固新,未免把青山抛掉。你看那四围山色都凑在几榻之间,总要用‘来青’或是‘延青’才见佳处。”众人都道:“‘延青’二字最妙。”又请林公题联,林公笑道:“我也效颦集词罢。”想了一会,念道:淡伫洞庭秋,几阵凉风生客袖;笑把浮丘袖,四围晴黛入雕栏。
贾珠道:“这比宝兄弟那副意境更超了。”林公笑道:“若说清超,未必能胜。略为切景而已。”一面说着,便下了山阁,从山径曲折下去,又过了两处坐落,都是雕楹画栋,不及进去细赏。
一路走到平地,绕过曲折游廊,见前面一片粉垣瓦屋,从墙头露出千百竿翠竹。林公和众人走入,只见院中遍是竹yin,竹间一条甬路,用五色石子堆成,漫了许多花样。正面五间精舍,三明两暗,别有复室。后院两大株玉兰、木笔,紫白交映,开得都似花桑贾珠道:“这一处真幽雅,妙处就在这些竹子。”
宝玉道:“这里结构是仿取潇湘馆大意,就是林妹妹生前住的地方,非姑爹赐名不可。”林公道:“只换一个字,名作‘湘春馆’便不显衰飒了。”又集了一幅词联,是:明月当空开宝镜,春风吹绿上眉峰。
众人称赞一番。又从后院出去,小溪如带,上有朱栏短桥。
度桥前进,穿过药圃花,别有一处院落。竹篱为障,连接花棚,一半引着木香,一半开着蔷薇,红红白白,繁英交展。棚下是个凹字厅,由厅过去,又是竹篱花障编就的月洞门。门内绿柳低垂,碧桃盛放,点衬几块玲珑峰石。走到游廊尽处是一个镜子门,宝玉将门拨开,引林公诸人进内,却是勾连搭的五间精舍。其中全用博古断,前有抱厦,左右分种芭蕉海棠。秦钟见了,先笑道:“这里分明就是,还有别的名字么?”
林公走得乏了,先至抱厦坐歇,口中还赞那集锦断的精巧,却不知是有样本的。贾珠道:“我倒想了一个名字,取那‘乞取春yin护海棠’的诗意,名做‘护春’罢。”林公道:“‘护春’二字却好。我想不如把进门的大坐落名为‘护春堂’,取其笼罩全园,这里只名‘留春院’。”宝玉问“留春”之义,林公道:“‘红了樱桃,绿了芭蕉’是送春的词,我们把他翻过来,所以取名‘留春’,也暗含有‘怡红快绿’之意。”秦钟集了一幅对联,念将出来是:一径绿苔凝晓露,万条红烛动春天。
宝玉听了,先就痛赞。林公道:“对句却好,可惜出句不称。”随后贾珠又另想了一联,是:香色向人如有意,风情莫道不因春。
原来也是集词的。林公非常称赏道:“这才是名句呢!”
大家也都推服。
又歇了一会,走出院门,从山上盘道过去,两行桃杏夹道成林,林间藏着一所清凉瓦舍。迎门是大玲珑山石,栽着许多异草,有蟠藤的,有引蔓的,也有开花结子的。山石后两大棵翠栝,覆yin满院。上面五间清厦,四面出廊。林公道:“此处结构颇奇,诸君何以名之?”宝玉笑道:“这也是仿家里蘅芜苑的。”林公道:“那蘅芜通梦,是汉武帝李夫人故事,不知当日何取于此?如今只把‘芜’字改作‘香’字,便另是一番意境了。”宝玉自己又集了一副词联,是:芳径与谁同斗草,花前侧听有流莺。
林公和众人也都道好。宝玉道:“这里不要多坐了,还有好几处呢。”大家重又走出,却见前面是一带山坡,竹径松林随坡曲折。再过去便是一大片梅花,约略有几百棵,高下依山,围成香海。山坡之上,峭壁之下,有几间精室。大家看了一回,有拟名“寒香馆”的。有拟名“浮月崖”的。还是林公取姜白石旧时月色词意,定名为“旧月”。翻过峭壁,山景更幽,岩坳山脊处处都是桂林,桂林中有几间丹房,定名为“金粟庵”。
过此,岩径渐低,奇石纷出,有一处坐落,疏桐瘦石,潇洒绝尘,便名为“瑶林仙馆”,都不及拟联。其间尚有许多风亭月榭,一时也不能备览。
渐渐到了平路,忽闻水声淙潺,清如泻玉,原来是一道瀑布自山腰曲折而下,直注至下面荷塘。那段荷塘水面甚广,中有一道柳堤,宝玉引众人从雁齿桥度过,直行至柳堤南面。陡见岛屿中间水阁高峙,一路走上去,那水阁虽不甚高,却甚宽敞。前后七间三卷,左右又各贴五间横厅,面面都是绿窗油幔。
贾珠道:“姑老爷今儿走多了,在这里多歇歇罢。”林公道:“好在处处都有风景流连,还不觉着甚累。”说着,便在廊前坐下。此时夕阳欲下,水鸟翻飞。花影波光,令人神怡心旷!
林公道:“此间确是消夏佳处,可惜算到夏令,我的假期又满了。”贾珠道:“姑爹想个新题,以尽其胜。”林公道:“我们再慢慢着想,不可辜负了眼前佳景。”一时宝玉想起“小琼华”三字,和林公商量。林公道:“这三字只可作为岛名,我另想了‘涵万’两个字,作为阁名似乎还称得起。”又集了一副长联是:清唱和鸣鸥,为爱琉璃三万顷;御风跨皓鹤,好去蓬山十二重。
大家都道:“这才是仙笔,今天所题要以这联为最。”正在谈论,遥见对面柳岸有一只画舫缓缓撑来,直至阁前停泊。
原来黛玉怕林公走路累着,叫侍女们撑船来接的。林公诸人上了船。仍旧谈笑,不觉已到香胜亭前,那里另有藤轿候着。宝玉照料林公上了轿,随至内室休息。贾珠和秦柳诸人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林公在赤霞宫和宝黛谈至定更,又商定了许多匾联,那园子便名作“会真园”,也是林公起的。等到贾母那桌牌散了,林公又上去坐坐。贾母笑道:“凤丫头要留姑老爷逛园子的,果然叫他说着了。”凤姐道:“咱们一半天,也请姑太太逛逛园子。老太太替说说,赏我们个脸。”贾夫人道:“我也正想逛逛呢,又没外人,还用请么?”贾母道:“姑太太既答应了,咱们就凑个份子,还得你做提调。”凤姐道:“这点小东道,让我孝敬了罢。”当下说定了,凤姐做东道,后天在园子里吃饭。
宝黛二人送林公夫妇走后,回至内室说了一回闲话,黛玉道:“你今晚上到西屋去罢,我还有事呢。”宝玉道:“什么事要瞒着我?”黛玉微笑不答。又再三的追问,方说:“凤姐姐要我送他回去瞧瞧平儿,我早已答应了他。今儿没事,同他去一趟罢。”宝玉道:“我也和你们同去。”黛玉道:“你去做什么哟!”刚好紫鹃进来,黛玉便吩咐他把那边大队人马叫来,伺候二爷上任去。一时晴雯、麝月、金钏儿、芳官、藕官、四儿都来了。宝玉道:“你们来做什么?”晴雯笑道:“奶奶叫我们来请二爷,这不是明知故问么!”宝玉道:“你们为什么单听***。”金钏儿道:“爷奶奶一样重,怎么不听***呢?”宝玉笑道:“既是一样重,我的话你们也得听。此刻,我叫你们伺候奶奶,替他宽了衣裳,送他到被窝里去。你们只管去你们的。”金钏儿道:“那个话我们可不能听。”宝玉道:“怎么我的话你们就不听了?”黛玉瞅着宝玉道:“你到底走不走,我可要干我的去了。”于是晴雯、麝月向前拉着宝玉,芳官、四儿等从后推着,一溜烟的走去。黛玉看着也笑了。那时,黛玉如何去寻凤姐同往荣府,不必细表。
却说平儿那晚上因贾琏在城外有事未回,独自拥衾闷坐。
朦胧中忽见凤姐掀起软帘,走近床前,说道:“平妹妹,你们过着好日子,把我丢在脖子后头了。”平儿忙要站起,凤姐一手按住,便在炕沿坐下。平儿道:“奶奶怎么回来的?我们那一天不想着奶奶,前儿我还和宝二奶奶说,要跟他上太虚幻境去见您呢!”凤姐道:“想不想的也是那么回事,难得你还看顾姐儿。若不亏了你,早被那黑心的叔叔、舅舅给卖掉了。眼下姐儿嫁过去,他们待承的怎么样儿?”平儿道:“姐儿出了门子,公婆待他很好,小夫妻也和睦,姑爷还中了副榜。前个月,姐儿还回来看龙船呢,奶奶只管放心罢。”凤姐道:“我听说你添了个大小子,二爷也让你给管好了,这真是‘红苏卜加辣子,看不出来的’。我从前饶那么看着,还看出故事来呢。”
平儿道:“咱们二爷这两年也收心了,我那里管得住呢。就这么着,那么玩笑地方也断不了去。”凤姐又问起家事,平儿将宝钗一番整理,如今不愁家用,都和他说了。凤姐道:“论理也该叫他们办去,咱们贴尽心力,终归要到那房里去的。”
正说着,忽然把眉头一皱道:“嗳哟!说了半天,把要紧的话倒忘了。我从先有一笔私房,存在丁字街舅奶奶那里,怕咱们糊涂爷知道了又要乱花,总没有提起。你们若有正经的用项,只管往舅奶奶那边拿去,他那人倒是一文不苟的。”平儿道:“无凭无据的,人家就肯给么?”凤姐道:“都是自己人,有什么凭据哟!他若不信,只叫东府大奶奶过个话就得啦。”话还未了,只听窗外有人叫凤姐姐,仿佛黛玉的声音。凤姐连忙站起道:“你们好生过罢。我是和林姑娘来的,他去看云姑娘都回来了,正找我呢,将来有空儿再来瞧你。还有一句话带给二爷,那二姨也在我们一块儿呢。”平儿要起来送他,凤姐使劲一推,忽然惊醒。听那更鼓,正在三更时候。心想:“这个梦非常真切,决不是心里想的。又想起凤姐生前对他那番恩意,不免伤感!
第二天闲的时候,便要去寻湘云,问他曾否梦见黛玉。走到园里,却遇见湘云正往宝钗处,就和他一路同去。两人将梦境对说了一回,湘云说到贾母和林如海夫妇都在太虚幻境住着,新近盖好了园子,比大观园还大,将来还要约我们去逛逛。这是凤姐没有说的。
一时到了,宝钗正在剪纸块儿,教给蕙哥儿认字。
见湘云、平儿进去,忙将字块搁下,大家相见。湘云笑道:“宝姐姐,你又唱机房训子了。哥儿出风疹子刚好,还该让他多养养,赶碌得过余了也不好。”宝钗道:“这孩子真皮实,出疹子那两天也不肯歇着。一好了,自己就要认字,每天总要认十几个字呢!”平儿道:“我看蕙哥儿将来也同他哥哥一样的。
那兰大爷小的时候,自己一个人在院子里走来走去的背唐诗,我们都眼见的。老爷那年带他出去做诗,也不过才十三四岁罢了。”湘云道:“俗语说的‘大萝卜那用尿浇’。就是宝二爷当日,也何曾一天用过苦功,一出去考就高中了。”宝钗道:“你们俩怎么会凑到一块儿的?”湘云道:“昨儿晚上,林丫头给我托梦,说是送凤姐姐回来的。我想来寻你,问你见着他了没有?不想一出门就碰见平嫂子,背了凤姐姐的一套话,一定是他们真回来了。”宝钗道:“他昨儿并没来瞧我。”湘云道:“林丫头还说起,他们那里新园子盖好了。有一所叫‘蘅香苑’,是给你预备下的,叫我们一起去呢!”平儿道:“宝二奶奶那回到太虚幻境是怎么去的?”宝钗不肯说黛玉留香的话,只说道:“我也是林姑娘来接,跟了他去的。自己怎么能去呢?”平儿也就信了。大家说了一回话,同至王夫人处。
刚巧尤氏和佩凤、偕鸾都在那里,宝钗道:“大嫂子今儿倒有空出来走走?”尤氏道:“那里是有空哟!你大哥哥打发人来接他们俩到任上去,好替了蓉儿回来照管家务。我带他们来辞行的。”湘云道:“大嫂子,你是堂堂节度夫人,为什么自己不到任上去风光风光?”尤氏笑道:“像我这烧糊了的卷子,还风光什么!那蓉儿媳妇又是个木头,任什么事不肯开口。我若一走,那府里可就散了。”王夫人道:“那府里真亏你一个人撑着。从前有凤丫头在世,我一切交给他,就没知道当家的苦处。这两年可尝够了,若不是宝丫头和平儿,还不知过到什么地步呢?”尤氏道:“太太到底是福气人,若是蓉儿前头媳妇还在,我也舒服多了。”又问王夫人要南边什么东西,好叫蓉儿带了来。王夫人道:“我可短什么呢?只要他们在外头荣宗耀祖,比带什么东西都强。”一时尤氏退下,平儿请到他那屋去坐坐。尤氏道:“我和宝二奶奶还有话说呢。”又至宝钗处坐了一会,方才回去。
此时贾兰在京,圣眷甚隆,署刑部不到三个月,便实授吏部侍郎,入直军机赞襄政务。一切亲朋称贺,家庭训勉,无待细述。从此,每日丑末寅初就要入朝办事。这两年朝廷将西郊静明、清和诸园重新修复,奉皇太后驻跸,自春季至冬初都在御园听政。贾兰因城内往来不便,只可以海淀赁了一所大四合住宅,携同梅氏、权哥儿在那里分祝到了六月底,正遇着时飨太庙,接着又有几处祭祀,皇上这些日子还宫听政。贾兰也带了梅氏母子回来。
那天是七月初六,梅氏五鼓起来照料贾兰入直,歇了一会,天已大亮。梳洗完了,见晨光尚早,想起明日便是七夕,和麝云、怜云取些秫秸、面粉、零碎绸绢,制成星桥云帱并牛郎织女之像。牛郎装的是蓑衣草笠,织女穿的是云锦彩衣,以至机丝鞭辔、妆镜巾箱无一不备,而且迫肖如真。李纨见了,深喜他做得工巧,赶着约了探春、惜春、宝钗、平儿、湘云、岫烟,在园中缀锦阁陈设巧台,预备下蛛盒针碗,又命婆子们采了许多瓜果莲藕,一面打发人分头去请薛宝琴和李纹、李绮,又因那天是巧姐的生日,也接他回来玩耍。刚好微雨新凉,缀锦阁下排列几十盆建兰,湘帘四垂,幽香袭袭。
过了晌午,探春、惜春、岫烟、宝琴、李纹、李绮先后来到,宝钗带了蕙哥儿,平儿带了茝哥儿,邢岫烟带了兰香,梅氏带了权哥儿,还有那些丫环们打扮得花花绿绿都来凑趣。大家见梅氏捏的牛郎织女栩栩如生,无不称异。蕙哥儿比他们大些,走到案前指指说说,更为高兴。宝琴笑道:“姐姐和二嫂子叫他们小夫妻趁今儿见见面罢。”探春笑道:“李三妹妹,我和你做个现成的大媒。”说着,便拉着李绮走过去,探春抱了蕙哥儿,李绮抱了兰香,彼此交拜,蕙哥儿只是笑。探春、李绮又抱了他们向李纨、宝钗双拜。李纨笑道:“这两个孩子真是天生的一对儿,我都替宝二婶子喜欢。”探春道:“大妈和奶奶给什么见面礼呢?”李纨便叫碧月去取贾兰琼林宴的银杯给了蕙哥儿,说道:“愿你也像你哥哥早早高中,玉堂归娶。”
宝钗从髻上取下一枝累珠翠凤钗递给邢岫烟道:“这就算我们的聘礼罢。”
正在逗笑,丫环们回道:“姐儿回来了。”巧姐进来,先见了平儿,方和众人见礼。说道:“我急得什么似的,偏是雇的车,那骡子只是走不快,这时候才赶到,可不迟了么?”李纨道:“你来得正好,大家还没拜织女呢。”巧姐也把带来的几笼子蝈蝈,送给哥儿们玩,又抱着茝哥儿,逗他玩了一回。
李纨见人已到齐,便催着丫环们把蜘蛛盒子摆上,各人标个暗记。一面供上瓜果莲藕,点起画烛,热着沉檀,众人都依次拜了。只惜春不拜,笑道:“你们乞巧,我只守拙。”探春道:“玩的事,何必这们认真!”湘云笑道:“守拙也好,回头把傻大姐儿请出来,你多拜几拜就是了。”说得众人大笑。那些丫环们跟着也拜了。各人拿个绣针,在水碗里扔下,看他的影子:有像棒锤的,有像秤钩的,也有像笔管的,各自猜想。语声一住,那蝈蝈便咯咯的乱叫。探春嫌吵,把供过的果子分给孩子们,说道:“你们带回去玩罢。”nǎi子丫环们便哄着他们先自回去。这里众人也有三三两两到园中随意走走,看些秋色。
有些懒散的,只在缀锦阁中闲话。或是拿出随身镜盒匀脂扑粉。
等到傍晚,大家揭起蜘蛛盒细看,少的只网了一两丝,也有网不成形的。只宝琴的像个八角,李纨的像冰纹,探春的像方胜,宝钗的像个如意,那兰香的刚好网成了一朵兰花,花心花瓣都有。众人都道:“到底是仙女临凡,比众不同的。”李纨吩咐丫环们把这些蜘蛛放在青棵上,别伤了他。大家在帘前看了一回兰花,探春道:“刚才人多了,兰花的香一点闻不见。此刻才香出来。”邢岫烟道:“兰花本是好静的,所以比作君子。”
薛宝琴道:“常言说的春兰秋菊,咱们起过菊社,何不再起个兰社呢?”宝钗道:“若起兰花社,再编出问兰、簪兰、兰影、兰梦各种题目,不但牵强,也决做不好。”李纨邀大家同至藕香榭坐席。那时候荷花开过,还有新开的晚荷,三朵两朵的隐在绿云堆里,更显得亭亭有致。大家传筹行酒,流连至初更方散。
巧姐不及出城,只得在平儿处住下。平儿和他说凤姐此番托梦,如何追恨既往,如何悬念目前。巧姐听得伤心,直哭了一夜。
贾琏那晚正在城外请吏部的人,打点选缺之事。他早就捐复了同知,又加捐花样,本来可以望选的。只因贾珍托他看家,所以并没去投供。这回听说贾蓉要回来了,便想趁此打点出去。
贾兰虽是吏部堂官,到了选缺,还在司官、经承们手里。这几天拜了两个司官,又和经承们在像姑下处宴会,就为此事。那天因夜晚了,不得赶进城来。第二天方得与巧姐见面,问知巧姐家庭和睦,也替他喜欢。又劝他姑爷捐个京官,出来历练。
巧姐笑道:“他也捐了个中书科,可那会做官哪,别叫他出来打嘴了。”
又过了两天,贾蓉从南阳来到。贾蔷先得了信,通知贾琏同在宁府等候。听说蓉哥儿到了,便一同迎了出去。只见贾蓉满面风尘,见着贾琏连忙请安道:“二叔这回多受累了。我父亲本要替您想法子过班的,您一定不要,侄儿好好的买个丫头孝敬二叔罢。”贾琏笑道:“我两头跑跑算什么!倒亏得你蔷兄弟一直在这里钉着,他和龄官那件事,你早点替他办了罢。”
贾蓉道:“这事早就该办的。我和我父亲说了,已经打发人带了款子替他办去了。蔷兄弟怎么谢我呢?”说罢,瞅着贾蔷一笑。贾蔷谢了贾蓉,又拜谢贾琏。贾琏笑道:“我只替你们传传话,也值得一谢么!”手机用户访问:m.
琏蔷二人又陪着贾蓉进去见尤氏,尤氏自是欢喜。说道:“你去了几年,官是升了,脸上可改了样儿了。”贾蓉道:“脸上比先瘦些,身子倒还结实。”尤氏道:“若不是我尽着写信催你,你爷还不放你回来呢!家里现放着两三个世职,你媳妇还没添养,这不是一件要紧的事么?”又问姨娘们到那里可好,又细问贾珍的起居和襄南的情形,说了好一会儿,方同琏蔷二人退下。那贾蓉在营里受了几年辛苦,回到家中,自见舒服。却只歇了几天,又要赶到滦阳去。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45:14

第二十九回 白莲庵游戏度三星 绛珠宫安排迎二老

话说大观园中宴赏龙舟,大家坐席直至傍晚,王夫人、薛姨妈、刘姥姥都撑不住先散了。宝钗、湘云还留尤氏、李纨及探春、宝琴、李纹、李绮等,看晚上的灯船。
探春嫌那里人多嘈杂,宝钗领他们从一带游廊走过去,另有三间座落,原是惜春住时做丫头们卧房的。此时另外收拾出来,挂了字画,摆些陈设,连脂奁粉(录/皿)也预备下,好让姑奶奶们歇息。尤氏看了,先称赞一番道:“宝二奶奶真想得周到。”李纨道:“凤丫头虽说能干,比起心细来,还不如宝妹妹呢。这些年当家理计,若不仗着他,我和平儿那里办得了?”那里也是临水栏干,栏干内摆些几榻,大家随意散坐,看那水中荷叶被晚风吹得乱沾。宝琴道:“这点风儿就好,我们住那四合院里,搭着大天棚,把风都挡住了,那有这里舒服。”
李纹道:“敢则荷叶也有一种清香,若不在这里静坐,如何领略得到。”探春道:“这也是难得享受的,四丫头怕热闹,老早就走了,这种清福他就没份。”李绮见有妆镜,便先自理妆。随后众人也都重匀脂粉,还有另换衣服的。
少时,丫头们掌上灯来,湘云忙催着大家去看灯船,又都回至藕香榭。只见柳梢上已挂着半轮初月,那龙舟和彩船上的灯火一时齐亮,五光十色,耀眼迷离。一片灯光镜光,映着水光,如同百十道金龙似的。少时鼓声又起,两只龙舟又演出种种戏耍。那颗珠球换了一颗大灯球,照得水中雪亮,再照着驾娘们五色衣靠,聚成一段彩云。宝琴看着笑道:“南边的龙船都在白天耍的,到正月里,另有一帮人耍龙灯。你们把龙灯、龙船并成一起,从来还没见过呢!”尤氏道:“新年上,听说南阳衙门里也耍过一回龙灯,都是大营里兵勇们干的。咱们到了年下,也可以试着玩玩。”
此时,彩船上正奏着细乐,一阵阵箫管悠,随风吹了过来,大家都觉得赏心悦耳。湘云笑对宝钗道:“你是逛过太虚幻境的,他们做了神仙,还未必有这个乐呢?”宝琴道:“这么说咱们今天也赛过神仙了。”探春道:“其实神仙也不难,只要心里不搁那些俗事,随时寻些乐趣,也就是神仙了!世人那里懂得。”宝钗道:“他们那里也要仿着大观园盖一座园子,可见就做了神仙,还忘不了这园子呢!李纹、李绮正和李纨谈些别后之事。那些小哥儿们早已由nǎi子丫头们抱了回去,这里倒清静了。大家坐了一会,又摆了晚席方散。
宝琴因路远,便在宝钗处住下。那晚上,宝钗又和他谈些太虚幻境之事,以及宝黛二人在兜率天宫遇见杜兰香,彼此有缘,被月老订成烟眷,都告诉与他,宝琴笑道:“这就难怪他说是婆婆定下的了。那婆婆就是林姐姐,谁想得到呢?”因又想起一件新闻,说道:“新近白莲庵也出了一桩新鲜事,姐姐听人说过没有?”宝钗道:“这府里自从马道婆闹妖,你姐夫又跟癞和尚走了,因此太太吩咐,一切三姑六婆和僧道们,都不许进门。有该给月钱香钱的,只打发小厮们送去。那白莲庵更没有往来,从何会听见呢?”宝琴道:“我也是听那边姨娘们说的。那天张姨娘到白莲庵去烧香,老尼姑说起,前几天有个道士到庵里把三个小尼姑拐去了,还说那道的面貌,宛然就像贾府的宝二爷。难道宝哥哥做了神仙,还来到世界上么?”
宝钗道:“世间相貌同的多得很,眼前就摆着个甄宝玉,怎见得一定是他?这回我到太虚幻境,颦儿想把袭人弄了去服侍他,他咬定了不要,那会看上不相干的小尼姑呢!”宝琴听了,也无话可说。随后又谈到薛蝌的事,原来薛蝌会试不中,就想捐个知县,到外省去混混。曾经和宝琴商量,宝琴劝他再考两场,如果两三科不中,再打点出动还不算晚。那晚上和宝钗说了,宝钗也是这个意思。又想到薛蟠因近畿平乱的劳绩,由捐纳都司职衔保了游击,将来也许要出去的,心里想劝薛蝌捐个京官,只要没补缺,还可应试,一面带着照管家事。姐妹二人直谈到三更方歇。次日早起,梅家车马来接,宝琴便自回去。
那宝钗深信宝玉,听到白莲庵之事,还说不见得是他做的,那知道那个道士正是宝玉。他那回听钗黛二人说起,要将袭人弄了去,仍旧贴身服侍,心中甚不以为然。只因一个姐姐,一个妹妹,都是不敢得罪的,只略为说了几句。宝钗走后,又和黛玉细谈,因袭人想到芳官。那芳官本是宝玉最宠的,因他唱戏出身,一味天真烂缦,和别的丫头不同。既想起来,如何放得下,便要把芳官度到太虚幻境。黛玉并不知芳官恃宠招谗,只以为从前服侍得力的,自无不允。
宝玉一早起来,至贾母处打个照面,便驾云下至尘世,一直至水月庵。那庵里仍是老尼静虚住持,近来又老又聋,只靠着香钱度日。宝玉见了他,问了半天,说的话驴头不对马嘴。
又至领近各住家访问,方知芳官和藕官誓死不肯还俗,先只跟着静虚。后来静虚太老了,不能管事,庵中时常有痞棍窥探,不得已另搬在白莲庵,跟着老尼圆智。也只在水月庵左近,相距半里内外。那里另有一个小尼姑,便是的四儿。那年被王夫人撵了出来,由他妈领回去择配。四儿只恋着宝玉,死去活来的闹了几次,又拚命要去出家。他妈没法,因素与圆智相熟,便送四儿至白莲庵,恰好和芳官藕官同住,闲时念些经卷。
那天忽听有人打门,芳官出去一看,乃是一个白须道士,指名说是来找芳官。芳官问道:“你是他的什么人,找他做什么?”那道士道:“我是他的亲哥哥,来接他家去的。”芳官道:“他没有亲弟兄,那里来的家呢?”道士道:“不但是亲弟兄,我和他还是双生的。你不是他,何必替他多话?”芳官道:“你怎么知道我不是他?”道士道:“你怎么知道他不认我?”芳官听他言语支离,回身便要进去。道士一把拉住他,转眼间现出本相,却是宝玉。芳官见了大惊,只疑是妖精变的,心里七上八下,宝玉笑道:“你可记得那回在喝醉了,睡在我的身旁,我要给你画上一脸黑墨,他们还说像两个双胞弟兄呢。”芳官方才信了,拉着宝玉大哭。宝玉道:“这里不是哭的地方,快跟我走罢!”芳官道:“跟你到那里去?太太把我撵了,还肯要我么?”宝玉道:“你只快走罢,这些事都有我呢。”芳官道:“要去还得带上藕官和四儿,他二人跟我约好了,死活在一块儿。怎好撇下他们呢?”宝玉道:“你去叫他们,我在前边柳树底下等你。”芳官进去不多时,便和藕官四儿出来,会着宝玉,一路跟着走。过了好些地方,忽见前面一片大河,芳官道:“这里又没有船,可怎么走呢?”宝玉推了他们一把,三个人只觉站立不住,眼看要跌下河去,一时吓昏了!宝玉已在那边岸上招手道:“你们只管走过来罢。”
芳官等踏水过去,只如平地,跟随宝玉一直走去,便看见前面一座牌坊,那些楼台宫殿,都与人世不同。迎头遇见晴雯麝月,瞅着他们笑道:“接了一个,来了三个。到底二爷的法力不小!”芳官忙上前拉住晴雯道:“姐姐,你如何也在这里?”晴雯摸着他的光头,说道:“二爷没做成和尚,你们倒都成了尼姑,叫人瞧着怪好笑的!”藕官、四儿也都上前见过,不免一番叨絮。宝玉道:“什么话到家里不好说,别磨蹭了,快走罢。”
一时进了赤霞宫,麝月道:“二爷带他们去见老太太么?”
宝玉道:“你带他们到后院去,先见见奶奶。”芳官不知奶奶是谁,偷问麝月,方知是黛玉。又偷问道:“他们都说二爷娶了宝姑娘,怎么倒是林姑娘呢?”麝月道:“别多话了,那是家里的,这是这里的。”正说着,碰着凤姐走出来,瞧见了三个尼姑,笑道:“这里一概不开发香钱,你们来干什么?”
及至近前,方认出是芳官诸人,又笑道:“宝兄弟,人说狗揽八堆屎,真是有的。屋里现放着一群美人儿,连这几个秃光光的也放不下!”宝玉笑道:“凤姐姐,你往那里去?”凤姐道:“我去瞧瞧三姨儿,这两天不大舒服哪。”
宝玉别了凤姐,自往贾母处,迎春正在那里。见了宝玉道:“我刚才到你们里头,林妹妹说你一早就出去了。什么事这么要紧哟?”宝玉道:“也没有什么事,我闷得慌,出去散散,倒听见了一桩新闻。二姐夫因为放债被人告发,交了刑部了,也算替二姐姐出出气。”迎春道:“这话是真的么?”宝玉道:“若不是真的,我为什么咒他。”迎春登时呆了,泪如雨下!
贾母道:“迎丫头,你太傻了!人家怎么待你的,难道还有夫妇之情么?”迎春哽咽道:“情字是说不上,我只怨我的命怎么这样苦呢?”鸳鸯道:“二姑娘,你只管放心,老爷是记恩不记怨的,一定会替他营救。二姑爷这样人,让他稍吃点苦也是好的。若不然,阳间国法逃过了,那yin律也是逃不过的!”
歇一会,黛玉出来把迎春拉在一边,劝解了许多话,方慢慢的将眼泪止祝到底引起心疼旧病,那天便没得陪贾母斗牌。好在有凤姐、尤二姐、鸳鸯,再把香菱请来,也勉强够手啦。
那晚宝玉回至内室,晴雯、紫鹃正替黛玉卸妆,黛玉含笑瞅了宝玉一眼,道:“你倒学了韩信将兵,多多益善。把他们都弄来了。”宝玉笑道:“那藕官得算在你的账上,带了来服侍你的。”黛玉道:“四儿呢?又有什么说的。”宝玉道:“他死活跟着芳官,也是没法。”晴雯道:“奶奶不知道,他跟二爷同生日,说同生日的便是”宝玉不等晴雯说完,连忙上前捂住他的嘴。黛玉瞧见那急样子,不禁发笑。紫鹃道:“我记得里,二爷心爱的还有个春燕呢。”宝玉道:“春燕背地里和他妈说,盼望着把他们都放了出来,未必有真心罢?”黛玉笑道:“我不料你倒像金店里出身,专会掂斤播两的!”一时卸妆完了,黛玉瞧着宝玉道:“你还不到那屋和他们说说话去?”宝玉不答,把晴雯、紫鹃推出去,便把房门扣了。
从此,芳官、藕官和四儿也在那西屋里同祝黛玉命他们先改了装,等头发养齐了,方带上去叩见贾母。只说宝玉因为这里没有会唱的,找他们来编些新戏,排好了,还要请老祖宗听戏呢!贾母听了,倒很高兴。宝玉见四美既备,又是三女成粲,自是心满意足。那芳官不但会唱戏,还会想出种种花招引他玩耍,更添了许多热闹。只因住房迫窄,忙着要添盖园子,就着赤霞宫旁面空地,相度形势,悉心营构。只那一张图样,几次和黛玉商量,改了又改方才定稿。一切门窗帘断,也是自己想出样子,又参照北宋的营造法,教晴雯紫鹃等仔细描出,交工匠们做去。各处座落,彼此不同,无不精致。有时还要寻贾珠、湘莲、秦钟大家参酌。可喜那鬼斧神工固然巧妙,却更神速,只消一两个月工夫,便已略具规模。
一日,宝玉从园内监视工程回来,见书案上有一封书信,是林如海由临淮专人送来的。拆开细看,那信上写的是“愚奉调天曹,陈情乞假,许至太虚幻境暂聚。希预置行馆,俾安行李。并告小女,代禀重闱。”还写着上下款,是“宝甥青睐”,“如海手泐”。宝玉见了大喜,即持信给黛玉看了,商量在何处安置行馆。黛玉道:“现放着绛珠宫,又宽敞又幽雅,离这里又近,还要那里找去呢?”宝玉笑道:“我真是喜欢糊涂了,眼面前就没想到。”当下便拿信上去回了贾母,贾母也喜出望外,说道:“我到了丰都,老一辈的姑奶奶没有一个见着的。只他们通过信,盼望着见见,总没有机会,这才算盼到了。”
问知行馆设在绛珠宫,甚为合意。宝玉下来,便和黛玉带了紫鹃晴雯到那里细看一遍,把正厦东间预备做姑老爷卧房,西间给姑太太祝还有丫头婆子们的下房,带来家人们的住处,都亲自看了。该添置的便赶紧预备起来,刚刚布置就绪,如海夫妇便已来到。
那天警幻打发人先来通知,黛玉回了贾母,便和迎春、凤姐赶至绛珠宫等候。贾珠、宝玉却走到牌坊外迎接,遇着警幻,立谈数语。只见远远的许多旗仗,引着两顶大轿,轿后又有许多随从,都向此路而来。到了跟前,警幻同珠宝二人上前相迎。
林公忙命住轿,先和贾珠宝玉见了,又和警幻周旋一番。说道:“小女在此,多承照应。”警幻不免谦谢。大家劝林公上轿,林公不肯,只同贾珠、宝玉携手步行。贾夫人也要下轿,警幻连忙拦住,就轿前说了几句话,慢慢走着,已到了绛珠宫。宝玉邀林公先至正殿稍会。林公先问了贾母的安,又问荣宁两府近来有无消息,以及赦老政老的近状,宝玉一一答对。林公又向贾珠道:“贤侄为我在此勾留多时,深情可感。”贾珠道:“此番久住,也为老太太和宝兄弟再三不放我去,正好等姑爹在这里见见。”
林公又问司文院里还有何人?贾珠大致说了。不免引起林公的牢骚,说道:“我生前叨居词苑兰台,都在清班之列,后来出任巡盐,也还是个客官。不料,到冥间倒做了风尘俗吏,终日劳形案牍。目下便转到天曹,料不过曹司之职,看着你们也如人间翰苑了!”贾珠道:“我们司文院也等于闲散,别说宝兄弟才进去,就是侄儿在那里好几年,也何曾做过一篇进奉文字。只不过多读些上清之书,常听些先辈名人的言论,于自己不无益处。”林公又向宝玉要那篇《清虚殿记》的稿子,宝玉忙打发人往赤霞宫去取,少时取到。呈与林公细看了,说道:“这篇文章真是沈博艳丽,怪不得风传一时。依我看,八股果真做通了,再做别的文章,没有不好的。只看你人间天上两得高魁,就是明效大验。所以,黛儿小的时候,我也选几篇好八股给他读,他们女孩子那用着这个,无非教他懂些文法罢了。”
宝玉心想:这位老丈人又要谈八股了,这可怎么对付?幸喜林公没说下去,又谈了些别的话。
那时,黛玉和迎春、凤姐已将贾夫人接进内室,又让警幻一同进去。黛玉拜见了贾夫人,拉住衣裳,不禁落泪!贾夫人也泪落不止!凤姐道:“林妹妹真爱哭,如今姑老爷、姑太太都来了,姑老爷又升了官,这正该喜欢才是。哭得什么劲呢,也让姑太太和仙姑说说话儿哟!”黛玉忙将泪掩祝贾夫人才和警幻相见,先说些托庇感激的话,又说起那回到临淮去诸多简慢。警幻道:“我们打搅了那么多天,还看了许多热闹,夫人也太客气了。”贾夫人又和凤姐迎春接谈,问到迎春家事,不免触起他的伤心,眼泪直绕眼圈儿转。凤姐道:“姑太太别问了,二姑爷若好,我们姑娘还会到这里来么?”贾夫人道:“年轻的姑娘心太窄,小夫小妻的吵吵闹闹,好三天坏两天,都是有的。那算得什么!”凤姐笑道:“可不是那么说,我们二姑爷的性情和人各别,不但对待姑娘,就连丈人丈母也不认的。如今又犯了事,押在刑部监里了。”贾夫人道:“盼望着罪名轻点,借此略为警戒警戒,也许就变好了。可惜那回在临淮没有说起,若是在任上,和地府里王爷说说,把二姑爷传了去吓唬吓唬,他早就变了过来,那会有这回事呢。”警幻道:“这都是数定的,事前谁也不会知道。”黛玉道:“管他呢,横竖二姐姐既已来了,那能再回去,由他自做自受罢。”凤姐道:“老太太只怕还要来哪,刚才吩咐预备轿子了。”贾夫人道:“凤姑娘,劳你的驾先回去拦住他老人家,说我歇一会儿就过来的。”凤姐答应着先去了。
一时贾珠、宝玉进来向贾夫人请安,贾夫人见了贾珠道:“珠阿哥,敢则你早到天上了。老太太不放心,几次打发人到我们那里去问,说是被你姑爹留下,不知那里来的话?”贾珠将如何到天曹复位,以及与宝玉相见,牵率来此都说了。贾夫人道:“你在世虽短,还有个好儿子替你争气。你姑爹白操心了一辈子,也没留下一点根芽,真不值得!”贾珠见贾夫人伤感,又劝慰一番,便先退下,自去陪林公。这里贾夫人拉着宝玉,问了许多天宫地府的情形,又细问贾府近来情况,说得甚为亲热。警幻笑道:“俗语说丈母娘疼女婿,真不错的。夫人刚才还要伤感,这么一对好姑娘好女婿,还抵不过一个哥儿么?”说得贾夫人也笑了。又说了一回话,警幻告辞自去。
贾夫人便同黛玉、迎春往赤霞宫去见贾母。刚走到院子里,贾母扶着鸳鸯已迎了出来,一见贾夫人,便眼泪成串的滴下,说道:“我的儿,不想还见得着你!”贾夫人也要哭,勉强忍祝凤姐道:“老太太让姑妈屋里坐罢。”大家进屋,贾夫人先拜见了,然后就坐。贾母问了许多话,又谈到从前抄家动产,一生没见过这些事,想不到老年还免不了,又是一番伤感。随后宝玉陪着林公过来,拜见了贾母,贾母对林公打量一回道:“姑老爷这一向做外官到底辛苦,比先老了好些。”宝玉道:“老太太自从姑爹放了外任就没见着,这是多少年了?我们瞧着,比那回在临淮见面还更显着精神呢!”贾母又道:“宝玉这孩子疯疯傻傻的,亏得姑爹姑妈成全了他们,也替我了一桩心愿。如今我那外孙女的身子,也比先强得多了。”林公道:“这都是老太太心疼他们。”
宝玉悄悄的走过去,对迎春道:“二姐姐,司棋来了没有?”迎春道:“他在家里呢,你问他做什么?”宝玉道:“他的兄弟潘又安跟着姑老爷来了,你说巧不巧?”凤姐听见了,笑道:“这可叫他盼着了。”贾母忙问何事,黛玉便将司棋和潘又安因婚姻不遂,同时自尽前后的话都说了。只把大观园约期私会、偷传表记等事,瞒过不提。贾母笑道:“如今这些丫头们可了不得,自己就会找女婿,到底也怪可怜的,姑老爷也给他们成全了罢。”林公道:“潘又安到了yin间,因阳禄未尽,冥官不收。他原是临淮人,就回了原籍。我也用了好几年了,相貌还好,人也明白,却不知他有这番因果。既是老太太要成全他,我就留他在这里成了亲再去。横竖夫人也还要耽搁些时,和老太太多聚聚呢。”贾母道:“这事交给谁替他们办去呢?”
凤姐指宝玉道:“这不是无事忙么,只管交给他去办,有什么麻烦事,只和二姑娘商量便了。”当下林公退出,自回绛珠宫去。贾夫人便在贾母处住下,娘儿俩说了一晚上的话,第二天,贾母又命备了酒席,替姑老爷姑太太接风,大家聚了一日。
那潘又安司棋的事,宝玉替他们忙活。内里托了鸳鸯,外头托了柳湘莲和秦钟,又亲自去和警幻说了,就“薄命司”左近另拨了几间闲房子,作为他们的新房,也收拾得齐齐整整。
等到吉期,鸳鸯约了紫鹃金钏儿同到那里,帮着把司棋妆扮起来。秦钟也替潘又安换了新衣新帽,迎娶交拜,送入洞房,一切如礼。潘又安和司棋二人,也是经过生离死别、千磨百折才有今日,心中自是感激宝玉,却也忘不了鸳鸯当日一番周全。
成婚次日,双双上去拜谢了贾母和林公夫妇,又向宝玉、黛玉、迎春都拜谢了。随后又来谢鸳鸯,鸳鸯那里肯受,说道:“我算什么,怎好受你们的大礼呢?”司棋道:“姐姐的恩德,就是变牛变马也是要报答的,今儿受个礼,还不是应该的么?”
紫鹃把鸳鸯拉住,让他们二人双双拜了方罢。黛玉因迎春没有贴身服侍的人,便接到赤霞宫居住,另拨给他两个侍女。那司棋白天里仍来此伺候迎春。晴雯见大家都原谅司棋,把从前气恨也渐渐融化。黛玉又开导他一番,所以彼此相安无事。
贾夫人日间陪着贾母说些闲话。那江淮风俗奇奇怪怪的多得很,什么轧秀才咧,摸铁猫咧,打天斋咧。到了迎神赛会,更有种种新奇把戏,也有披枷带锁,穿着赭衣当囚犯的。也有光着身体烧肉香的。还有举着鞭炮,往城隍轿子里乱扔,哔里剥落的响。那些抬轿子的赤身露体,任他们怎么烫爆,一些也不觉疼痛。有一回,把姑老爷的袍子烧了好几个大窟窿,一会儿又还回来好好的。这些奇闻异事不但贾母爱听,连晴鹃麝钏诸人,也都赶着姑太太去听故事。每天傍晚,总是陪着贾母斗一回纸牌。空的时候,到黛玉房里娘儿们说些梯己。起先,贾夫人疑心黛玉受凤姐的谗言,以致失爱贾母,所以见了凤姐只是冷冷的。还亏黛玉背地里向贾夫人说凤姐平日如何孝顺贾母,那从前的事,也只迎合王夫人意旨,不能全怪他的。贾夫人听了,方才释然。
那天在贾母处说话,见凤姐、尤二姐二人携手进来。贾夫人笑道:“人家都说琏二奶奶是个醋罐子,你们看他和二姨儿这么要好,就像亲姐妹似的,那醋劲那里去了?”鸳鸯笑道:“到了这里还有什么可醋的,只要琏二爷来了,你们瞧罢,有得闹呢!”凤姐笑道:“是人都可以说我吃酣,只你可说不得。
我那回还要跟老太太要你,放在我们屋里呢。”鸳鸯道:“这也是大家子奶奶们说的话,别让我撕你那嘴了。”黛玉道:“凤嫂子这嘴也只有鸳鸯姐姐降得住他,我们笨嘴笨舌的,十个也抵不上他一个。”凤姐笑道:“我的宝二奶奶,你不会说话,谁还能说呢!”贾母贾夫人听得都笑了!正笑着,珊瑚进来回道:“牌桌安置好了。”贾母、贾夫人、凤姐、尤二姐、鸳鸯同至西屋合局。少时,迎春上来便替了尤二姐,一直斗到晚上。
结算凤姐输了,约定明天晚上预备吃喝,大家方散。
这里天天热闹,林公一个人在绛珠宫住着,未免觉得冷清。
宝玉怕林公闷着,时常到那里去陪着谈些学问。又接着贾珠和湘莲、秦钟也时常过去闲谈,有时贾珠陪着下两盘大棋。林公又拿出行箧中带的字画,其中有米襄阳的草书,鲜于伯几的楷书,王晋卿的‘溪山秋霁图’,马和之的‘寒林霁雪’,大家展玩一回,只有赞叹。湘莲、秦钟有时也陪林公出外散步,看看风景。此时,前院仙草着花更盛,林公见了,非常叹赏。他一向在衙门里拘着,到此游行随意,觉着溪光树色处处有情。
时光易过,一晃就住了半个多月。那天,趁着到贾母处请安,便说起假期已满,要想程先赴天曹。贾母道:“姑老爷你一向太累了,多歇息歇息再去罢。”林公道:“若说这个地方,就住一辈子也不会腻的。只是简命在身,久留总不是事,好在此去没有地方之责,要来也很容易。”贾母道:“你们姑娘就舍得放你去么?”林公道:“小婿留他母亲在此多住些时,一半也为的这个。其实他们更容易了,宝玉短不了上天都去的,只要黛儿和他同去,还愁见不着面么?”凤姐在旁说道:“老太太只留姑爹多住一时,等园子盖好了;逛逛园子再走。”贾母笑道:“风丫头这话倒有点意思,姑太太替我留留姑老爷罢。”
贾夫人正要答话,只见贾珠匆忙进来寻林公,说有要紧的事,大家把话打祝不知贾珠所说何事,且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