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首页
天空之城 / 2023/12/14 04:21 / 3759 / 56
【小说】夜天子(加色版)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6:29:17

第十四章 草菅人命
  这天傍晚,叶小天路过罗大亨家,正好碰到大亨和洪百川父子站在家门口。
  洪百川板着脸正训斥大亨:“你这混小子,这一天都死到哪去了,啊?一大早就找不到你人,成天不务正业,我不是说过你要是不想上学就得学着做生意吗?”
  大亨耷拉着脑袋,憨憨地道:“喔……”
  “你……你……”洪员外指着儿子,好半天才忍下一口气:“你这混帐,早晚把你老子气死!”洪百川恨恨地骂着,从怀里摸出一张纸,恨恨地往前一递,道:“拿着!”
  大亨迟疑着上前,从父亲手中接过那张纸,打开一看,登时喜笑颜开:“银票!三千两!”
  大亨赶紧收好银票,低着头,忸怩着说道:“爹,这么多零花钱,人家怎么好意思拿?不过爹你尽管放心,我会省着点花的。”
  洪百川狠狠地瞪着儿子,瞪了半天,终于化作无可奈何的一声长叹,颓然道:“这三千两银子,是给你做生意的本钱。爹也不指望你能做多大的生意,只要你能在一个月内成功地开一家店面,月末的时候爹去盘帐,扣除成本后小有盈余就行。”
  罗大亨一脸茫然,一副鸭子听雷雾煞煞的模样。洪百川一看儿子那副蠢样儿,不由得心火上升,差点儿又要气到一佛出世、二佛升天。他强自咽下这口恶气,忍气吞声地继续指点:  “做生意呢,不要吝啬本钱,宁可贵些,也要挑个热闹繁华的地段。比方说,在十字大街盘下个店面,也不用太大,哪怕是卖些日用杂货,就那地方也赔不了钱。”
  大亨道:“哦!”
  洪百川听了这样简单的回答,眉锋陡地一立,竖起如刀,随即缓缓垂下,有气无力地挥手:“记住!一个月,就一个月!到时候你若生意做赔了,就给我乖乖滚回县学去,学成学不成的……至少在那里你能少惹些事!”
  洪百川说完,对站在一旁的叶小天拱了拱手,耷拉着脑袋走开了。看样子,他这只是于绝望中做一次最后的尝试,其实对儿子根本不抱什么希望。
  叶小天同情地看着洪百川远去,又回头看向罗大亨。
  罗大亨看着银票,噘着嘴巴,不乐意地嘟囔:“就给这么点本钱……”随即把希冀的目光投向叶小天:“明天我来找大哥,咱们一块儿去挑店址。”
  次日叶小天带人下乡催租,忙活半天劳而无功,只得折返。
  叶小天领着一帮捕快没精打采地回转县衙,刚要举步进门,就听一阵哭声远远传来。
  叶小天扭头看去,就见一群人连哭带喊朝县衙赶来,其中几个百姓还用门板抬了一个人。
  一个捕快马上迎上去,大声喝道:“县衙门口,嚎什么丧!走开走开,谁敢在此闹事,就抓你去见我们典史老爷,打得你屁股开花。”
  一听这话,人群中吵吵嚷嚷起来:“典史大人在哪儿?我们要向典史大人鸣冤!典史大人张贴榜文,说要整顿葫县治安、治理葫县宵小,我们求典史大人做主啊……”
  叶小天走到那伙人面前,咳嗽一声,道:“本官就是本县典史,你们有何冤屈要诉?”
  那伙人中冲出一个白发苍苍两眼红肿的老汉,卟嗵一声跪倒在叶小天面前,一颗头磕在地上“砰砰”直响:“青天大老爷,您可得替小民做主哇,我儿子…
  …他……他死得冤枉……”
  “人命案子?”叶小天听了怵然动容,刚才他还以为门板上躺的是个病人呢。
  叶小天见这老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便指了指一个虽然面带悲戚,但神色尚还镇静的男子:“你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回典史老爷,草民名叫古月,门板上躺的那人是草民的表弟,他……被人活活打死了。”
  叶小天惊道:“被人活活打死?光天化日之下,竟有人敢如此妄为?是谁下的手,为何下手杀人,你从头讲来!”
  古月又叩一个头,便对叶小天一五一十地说了起来。原来他那表弟姓郭,叫郭栎枫,是“醉仙楼”的一个大厨,家境尚好。他那邻居名叫徐林,却是一个恶棍,踢寡妇门、刨绝户坟,坏事做绝的主儿。
  郭徐两家中间原本隔着一小块地,两家各占一半,平时种些青菜自用。如今徐家翻盖新房,不但把这块地圈了进去,还把自家的院墙和郭家的房山墙接在了一起。
  这么欺负人的事郭家如何能忍?便找徐家理论。不想徐林正与一班酒肉朋友在家饮酒,这些人都是坊间的狠角色,与郭栎枫一言不合,便即大打出手。
  古月道:“我那表弟伤了内腑,一路上就呕血不止。抬到医馆,还不等郎中施救,他就一命呜呼了。”
  叶小天听到这里,愤怒满腔:“这恶邻竟然如此跋扈,可见平日里是如何的为祸乡里!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打死人命!”
  叶小天扭过头,李云聪马上往人堆里一躲,扮出路人甲的模样来。叶小天不屑地瞟了他一眼,又向众捕快们看去,这一看,叶小天顿时有些泄气。
  其他地方胥吏捕快一向被百姓形容为虎狼,其凶恶可见一斑,偏偏葫县风水不好,此地捕快一向是习惯扮鹌鹑的。叶小天只一回头,众捕快的眼神便躲躲闪闪,没一个敢与他对视。
  叶小天皱了皱眉,目光一扫,锁定一人,用手向他一指,大声喝道:“周思宇,你过来!”
  其他捕快紧张的神情马上放松了,幸灾乐祸地看向周思宇。
  这周思宇是个老捕快,还是个副班头,叶小天命他带队拿人,本也算是合情合理。不过叶小天之所以选中他,最主要的原因却是因为此人老实,全无一般胥吏衙役的油滑,更不懂得阳奉阴违。
  周思宇苦着脸走到他身边,嗫嚅着小声道:“典史老爷,这个人……咱不能抓啊……”
  叶小天愕然道:“不能抓?一个地痞,打死人命,你说不能抓?”
  周班头低声道:“大人,这徐林原本只是坊间一个泼皮,当然能抓。可他最近投靠了齐大爷,一下子就抖起来了,所以才如此猖狂。他是齐大爷的人,咱就得慎重了。”
  叶小天皱眉道:“齐大爷,哪个齐大爷?啊!你是说齐木?”
  周班头点头道:“对!就是齐木,齐大爷。大人,齐大爷可是咱葫县真正的爷,爷字辈里第一号的人物,咱们招惹不起呀。”
  叶小天冷冷地看着他,嘲讽道:“齐大爷是爷,所以他们家的狗咬死了人,咱们这些吃公家饭的人,也得把他们家那条狗当爷供起来?”
  周班头老脸一红,期期艾艾地道:“大人,不是有那么句老话么,打狗还得看主人!徐林是条恶犬,他的主人却是……”
  叶小天忍不住冷笑起来:“自我到了葫县,一直听人说起齐木这么一号人物,可我真不明白,为什么就连官府都畏之如虎。徐林打死了人,而且他只不过是齐木手下的一个小角色,齐木很可能都不知道自己手下有这么一号人物。你们拿着朝廷的俸禄,居然把人命当儿戏?”
  周班头苦笑道:“大人啊,孟县丞与齐大爷平素里可是称兄道弟,关系异常亲密。孟县丞是您的顶头上司,咱们如果想动齐大爷的人,是不是……先跟孟县丞打声招呼?”
  “用不着!”叶小天怒了,加重语气道:“这是人命案子,不是寻常的滋事斗殴!人命关天,就算跟孟县丞打声招呼,难道他敢让我们无视一桩人命案子?
  周班头,你平素在县衙里进进出出,看见那块戒石了吗?如果你不认识,我可以告诉你,戒石上写的是‘尔俸尔禄,民脂民膏。下民易虐,上天难欺!”
  周思宇垂下头,低声道:“大人……”
  叶小天道:“既然你还叫我一声大人,那么就马上遵令行事!真出了什么差错,本典史一力承担!”
  “这……卑职遵命!”
  叶小天又看向那些窃笑的捕快:“很好笑是不是?看看你们的怂包样,身为捕快,就算你们欺男霸女、鱼肉乡里,都比现在强!还知不知道廉耻?人家当你是孙子,你也习惯把自己当孙子了,还真是一群孙子!”
  那些捕快不笑了,被他骂得脸上红一阵青一阵的。过了一会儿,一个叫马辉的捕快悻悻地道:“大人,您是刚来葫县,不知道齐大爷这号人物,齐大爷他…
  …”
  叶小天喝道:“齐什么大爷,不就是一个军户人家出身,如今做了驿道马贩子的商贾吗?本官跟罗巡检都称兄道弟,他齐木在我面前充什么大爷?爷爷爷,你还真是给人当孝子贤孙的命!”
  马辉脸庞胀红,额头的青筋都绷了起来,咬着牙道:“成!大人您只要吩咐下来,小人就去拿人!不过……要是惹恼了齐木……”
  叶小天道:“天塌下来,还有我这个典史扛着。只要我不倒,就砸不到你头上!”
  马辉用力点点头,攥紧刀柄,胀红着脸对周思宇道:“周头儿,我跟你去!”
  叶小天伸手一指其他捕快,道:“不要以为你们不作声就可以做缩头乌龟,你们都听周班头调遣!本官现在要去见县尊大人,回头我要看到你们把那个徐林给我带来!”
  众捕快面露苦色,不过周班头老实,不敢抗拒上命,马辉则跟艾典史呕上了气,他们也不敢多说,只好跟着这两个人,硬着头皮去拿人。
  叶小天又对古月道:“你们不要哭了,抬起尸体,且去大堂外候着。本官正要去见县尊大人,会把此事如实上报。等那徐林逮捕归案,一定还你们一个公道!”
  郭家人感激涕零,对叶小天连连磕头。叶小天看看门板上那血肉模糊的尸体,也不想再上前仔细勘看了。他叹了口气,示意衙役带郭家人去大堂,自己则正了正衣冠,向二堂走去。
  叶小天一边走一边想:“这县衙还真是聋子耳朵——摆设,真不明白既然如此,朝廷还设这么一个衙门干什么,拿来当笑话看么?你们让我当这个不情不愿的典史,可是没少给我找麻烦。那我也找点儿麻烦,咱们一块尝尝吧!”
  叶小天进了二堂,就见苏循天有气无力地坐在那儿,花知县负着手,蹙着眉头在堂上踱来踱去,苏循天身边还有一个女子正弯腰向他询问着什么。叶小天匆匆一扫,就觉那人身段儿异常销魂,再一看,认识,他去看水舞时远远瞧过一眼,竟是县尊夫人苏雅。
  叶小天走上堂去,拱揖道:“见过县尊大人。”
  花知县还没介绍夫人,叶小天也只好当作不知她身份。苏雅听到声音,回眸一看,娇靥如花,眸光魅丽,那种江南水乡、大家闺秀的温婉优雅气质当真令人惊艳。
  见有外人到了,苏雅也不多说,只向丈夫颔首示意,又对弟弟小声叮嘱两句,便退向屏风后面。如果叶小天是真典史,既然撞见了,花知县当然要向他介绍一下自己的夫人,但是对这个打算一个月内就干掉的替死鬼,花知县就没那个心情了,转身也离开了。
  叶小天本打算把案情禀明县尊,转念一想,反正人犯还没抓回来,便再等等也无妨,于是让人去大堂外知会一声,叫郭家老少暂且等候,稍安勿躁。
  再说周班头领着马辉一班人匆匆赶往徐林家,徐林竟然不在,他和那班兄弟暴打了郭栎枫一顿后,就带着酒意出门了,家里只有妹子徐小雨。
  这徐林十三岁那年父母先后亡故,家里只剩下他和妹妹徐小雨相依为命。没了父母管教,徐林从此偷鸡摸狗、坑蒙拐骗,跟一帮泼皮鬼混在一起。因为胆大手黑,很快就成了这帮泼皮的头儿,为害乡里,无恶不作。
  徐林十五岁那年,有一天晚上喝醉酒回家,妹子扶他上床,给他端茶倒水。
  徐林见妹子穿着小衣,在灯下影影绰绰透出一个鲜嫩的身子,突然兽欲大发,将妹子摁倒在床上。
  徐小雨那时候还不到十二岁,吓得大哭,拼命推挡着哥哥脱她衣服的双手。
  可徐林红了眼睛,不由分说就脱光了妹子的衣服,分开两条白嫩的大腿,将胀硬的鸡巴对准妹子胯间的一线天,不管不顾地顶了进去……
  次日徐林酒醒,跪在地上又是磕头又是自扇耳光,声泪俱下地乞求妹子的原谅。
  一夜未睡的徐小雨眼睛早已哭红,低着头沉默不语。家里只有这个哥哥,她还要仰赖他才能生存,不原谅又能怎样?
  要说这徐林虽然在外面飞扬跋扈,在家里对这个亲妹妹倒是一直呵护有加。
  如今铸成大错,他也是诚心赔罪,又是买好吃的,又是给妹子做新衣服,千方百计地哄她高兴。
  徐小雨年纪还小,很快就好了伤疤忘了疼,在哥哥面前又有了笑模样。
  过了几天,徐林半夜里又偷偷摸到了妹子床上,徐小雨半推半就跟哥哥再次成就好事。
  这之后,兄妹两人便经常鬼混,白天是兄妹,晚上做夫妻。徐小雨渐渐尝到了滋味,反过来经常撩拨徐林,把徐林搞得都有点吃不消了。
  欲求不满的徐小雨越来越放荡,跟徐林手下的泼皮们打情骂俏,背地里暗度陈仓……再后来,徐小雨甚至还在外面勾勾搭搭,与好多男人有染,为此还打过两次胎,这两个孩子的生身父亲是谁,就连徐小雨都搞不清。
  一个女人如果不在乎脸面和名声了,那真是比男人堕落得还要疯狂、彻底。
  徐小雨仗着哥哥的威名,不但风流淫贱,而且刁蛮泼辣,没人敢惹。她今年都十八了,却没人上门提亲,这名声早就臭大街了。
  周班头确实老实,虽然他很怕气焰熏天的齐大爷,可是叶小天已经下了命令,他一样不敢违拗。再者说,叶小天拍着胸脯说出了事有他顶着,周班头自忖自己只是一个听命跑腿的人,齐大爷就算不满,也不会跟他这样的小人物计较,便不肯偷懒耍滑,免得受典史责罚。
  周班头见到徐小雨也有点发怵,好言劝道:“小雨姑娘,你哥哥犯的是人命案子,逃是逃不掉的。如果你们一味包庇,到时候也难逃罪责。你还是说出他的去向,究竟是非如何,老爷面前自有公断。”
  那徐小雨端着个盆儿正要洗衣服,一听周班头这话,把木盆往地上狠狠一掼,破口大骂:“我日你娘咧,你耳朵塞驴毛啦,听不懂人话是吧?老娘都说过不知道他去哪儿了,你还叽叽歪歪的,你有完没完?”
  马辉抱着肩膀站在一边冷笑,他来是来了,可没打算出力。徐家人都是什么操行,他很清楚,何况背后还有齐大爷那位大人物。艾典史不知深浅,居然敢摸齐大爷的虎须,他现在就等着看艾典史的笑话呢。
  周班头被这小姑娘骂得老脸通红,讪讪地道:“小雨姑娘,有话好说,你别骂我娘……”
  徐小雨跳着脚骂道:“我日你娘,我日你娘,我就是日你娘!你能怎么着?”
  周班头怒道:“你哥他犯了人命案子!”
  徐小雨大骂:“犯了人命案子咋啦?郭胖子那一家人,活该找死!我日你娘,你有本事自己去找我大哥。你去呀,你去齐大爷家里找去,借你俩胆儿,我日你娘!”
  周班头额头的青筋都绷起来了,呼呼喘着粗气,大声咆哮道:“我都说了你别骂我娘,你个姑娘家家的,怎么嘴巴啷叽的这么不干净!”
  徐小雨嚣张无比地骂道:“我什么样儿轮得到你个老棺材瓤子教训?我日你娘,我就日你娘,日死你娘,你能把我怎么着?”
  周班头是老实人,可老实人一发火,神鬼无忌。周班头暴跳如雷,跳起脚儿骂道:“我……我日你娘俩儿!”
  徐小雨一呆:“你敢骂我?”
  徐小雨突然反应过来,勃然大怒,十指箕张地就往周班头脸上挠去:“我日你娘咧!”
  两人一边对骂,一边厮打作一团。真要说打,小雨姑娘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打过周班头。但周班头哪好意思真的动手打女人,顶多也就是用手臂推挡,小雨却是十指尖尖,牙齿利利,无所不用其极。不一会儿,周班头不只脸上,就是双臂双手,也都被小雨挠出了道道爪痕。
  周班头被小雨挠个满脸花的时候,徐林带着几个泼皮出现在了青山沟。
  一个大约二十五六岁的削瘦青年快步从坡下跑上来,徐林马上迎上去问道:
  “怎么样?”
  那个叫祥哥的人兴奋地喘着粗气道:“得手了,我在他们家水缸里足足下了三包蒙汗药。华家只有公母俩,那个小的不在,大概是狩猎去了。”
  徐林微微一怔,遗憾地道:“可惜了,虽说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只是还得麻烦咱们再动一次手,真他娘的。”徐林说完,挥挥手道:“干活了!”
  草丛中钻出来五个人,个个歪眉吊眼,不似善类。他们的长相倒不是如何的面目可憎,只是平时习惯了这些不像正经人的表情,久而久之,自然就成了这么一副模样。
  几个泼皮冲进华家,先用牛筋把昏倒在饭桌旁的华老爹夫妇绑了,然后就在屋里翻箱倒柜搜出了虎皮。徐林把虎皮接在手中,细细抚摸着那光滑美丽的皮毛,哈哈大笑。
  几条壮汉就在华家院子里掘了一个大坑,又到院前小河边挑来几十担水,倒入坑中。
  徐林冷冷一笑,吩咐道:“把那公母俩拖过来!”
  几个泼皮把华老爹夫妇拖过来丢进大坑。老两口一入水,那蒙汗药的劲儿就过去了,可是二人双手都被反缚于身后,牛筋一沾了水又韧又滑,如何能挣得脱?
  华老爹强挣着抬起头,愤怒地叫道:“你们干什么?”
  徐林狞笑道:“干什么?得罪齐大爷的那一天,你就应该知道有今天!”徐林打了个响指,祥哥等人一言不发,转身就去把他们扛下山坡的口袋一只只拎过来,徐林吩咐道:“倒进去!”
  祥哥几个人打开那些口袋,便往水坑里倾倒起来。一股白烟升腾而起,华老爹夫妇马上就感觉水温迅速升高了。
  华老爹突然明白过来,不由大骇,脱口叫道:“石灰!你们这些畜……咳咳咳……”
  水温以奇快的速度升高,华老爹夫妇只骂了几声就感到灼痛难当,忍不住大声惨叫起来。
  徐林等人站在坑边哈哈大笑,这泡石灰水的办法,是当地土司惩罚罪犯或者冒犯自己的人最常用的一种方法。其他如挖心、割舌、剥皮、牵鼻等,也都是土司惩罚他人常用的手段。
  “老东西,叫你不知好歹,跟齐大爷做对,这就是你们的下场!”
  徐林恶狠狠地摞下一句话,听着华老爹夫妇撕心裂肺的惨厉叫声,虽然其他山民住处尚有些距离,还是担心有人听见会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遂把手一摆,喝道:“走!”
  华老爹夫妇在石灰坑里惨叫翻滚,仿佛掉进沸水锅里的两条泥鳅,皮肉一块块脱落,鲜血迅速把白色的石灰水染成红色。他们的身体磨擦在粗糙的土壁上,煮熟的皮肉脱落下来,露出了森森白骨。
  等到离华家最近的一户人家隐约听到凄厉的惨叫,赶来华家探看时,华老爹夫妇漂浮在血红色的石灰水中,热气蒸腾,白骨森森,已然气绝身亡。
  叶小天在县衙等了很久,周班头带着马辉等一班捕快回来了。
  叶小天一看周班头,又惊又怒地道:“周班头,你这是……被徐林打的?”
  周班头垂头丧气地道:“典史老爷,徐林不在家。卑职想询问一下他的去处,他那妹子便破口大骂,满嘴污言秽语。卑职一时不奈,与她争辩了几句,结果…
  …”
  叶小天大怒:“一个女人把你打成这样儿,她会武功?”
  周班头摇摇头:“终归是女人,卑职怎好挥拳相向,所以……”
  “放屁!你活该被打!”叶小天勃然大怒,指着周班头的鼻子大骂:“你要讲风度也得分地方、分清楚对谁!但凡女人就打不得?那打仗的时候派一堆女人上去就好了!战场上不分男女,律法上便男女有别?你是县衙班头,被一个女人打成这样,很光彩吗?你知不知道你是在执行公务!”
  周班头满脸愧色,叶小天恶狠狠地道:“你若是因为家庭琐事打老婆,老子都看不起你!可你执行公务时因为对方是女人,就不但不能执法,身为执法人员还被人打成这副熊样儿,老子一样看不起你!”
  周班头垂着头,老老实实地道:“是,卑职记住了!”
  叶小天又看看后边那些捕快,最后把目光定在微微冷笑的马辉身上:“这么说,徐林没抓到?”
  马辉道:“徐林不在家,又不知他去向,如何抓得到?”
  叶小天厉声道:“没有抓到那就继续抓,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就不信他不回家。你,带几个人,给我去他家附近蹲坑守候,只要他一出现,马上把他给我锁了!”
  马辉有些意外地看了叶小天一眼,问道:“大人你真要抓他?”
  叶小天道:“不错!我跟他耗上了。我就不信,一县典史治不了一个泼皮!”
  马辉道:“好!我去!只是等人抓来,大人你可别后悔!”
  叶小天冷冷地道:“本官不会让你看笑话!”
  马辉冷笑不语,叶小天看看周班头那副狼狈相,又不放心地嘱咐这班软弱无能的捕快:“你们抓人,只分该抓与不该抓。该抓的,不管是有女人、孩子还是老人阻挠,不管他是撒泼打滚还是装奄奄一息,该怎么办你们就给我怎么办!”
  众捕快有气无力地应了一声:“遵命!”
  待众捕快随马辉走了,叶小天又看看周班头:“好了,你快回家去找郎中抓些金疮药敷上,可别破了相。准你三天假,在家歇歇。”周班头怏怏地答应一声,转身也走了。
  叶小天摇摇头,又去大堂那边,找到还等在那里的郭家老小,告诉他们徐林打死人后逃逸,不过料也逃不多远。他已安排人手缉拿,叫郭家把死者暂且停在仵作房,回去等候消息。
  郭家人本没指望县衙真能给他们撑腰,可他们这样的平头百姓别无办法,只能把申冤的希望寄托于官府。如今见叶小天真心实意帮他们办案,自然是千恩万谢地去了。
  叶小天站在大堂门口,怔怔地出了会儿神,只觉整个葫县,貌似真正做事的倒是自己这个假当官儿的。那些真正的朝廷命官,一个个的都在浑浑噩噩混日子,不禁自嘲地一笑。
  花知县走进来,叶小天便对他说起徐林当街殴死人命一案。花知县闻言大怒,厉声道:“青天白日,朗朗乾坤,小小地痞竟敢打死人命,真是无法无天,凶手可逮捕归案了么?”
  叶小天道:“那凶手打死了人,便马上离开了家,想必是知道闯了大祸。下官派人缉拿,目前还未抓到……”
  花知县道:“抓!明日画影图形,张榜各处,一定要把这等凶手逮捕归案,还百姓一个公道,还葫县一个青天!”
  叶小天乍见知音,欣然道:“县尊大人说得甚是!我估摸着,那凶手十有八九是藏到了齐木家里,明日再抓不到人的话,我带人去齐家搜一搜。”
  花知县登时变色,骇然道:“齐木?此事与齐木有何干系?”
  叶小天解释道:“听说这徐林是齐木的手下,所以在坊间非常嚣张。”
  花知县脸色一连数变,沉声道:“本县治安一向良好,如今竟有街坊口角,继而殴伤人命,其中必有蹊跷。我们也不能先入为主,只听一面之辞,须得慎重、慎重、再慎重。”
  叶小天疑惑地道:“县尊大人的意思是……”
  花知县道:“此事本县会交待孟县丞去办,事情很棘手,你就不要掺和了。”
  叶小天默然半晌,答道:“下官知道了。”
  叶小天一听就知道花知县畏惧齐木,便没有把他已派人去蹲坑抓人的消息告诉花知县,心想等我明天把那凶手逮捕归案,直接让郭家击鼓鸣冤。到时凶手在案,你纵然想息事宁人,又能如何?
  花知县见叶小天听劝,暗暗松了口气,忙道:“你今日辛苦了,这就回去休息吧。”
  这时候,在县城打死人命,又去青山沟酿下一桩血案的徐林、祥哥一群地痞无赖刚刚回到县城。几个人正商量着一会儿把虎皮献与齐大爷,得了赏钱后去哪里玩耍,忽听有人唤道:“徐大哥!”
  徐林抬头一看,认得是与自己住一条巷子的一个泼皮少年。那泼皮少年凑到近前,神情诡秘地道:“大哥,你去哪儿啦?官府去你家找你呢。”
  徐林一怔,讶然道:“官府找我做甚?”
  “你还不知道?郭胖子让你给打死啦!”
  徐林动手固然够狠,可当时郭栎枫只是呕血不止,徐林也没想到他这么不禁打,不禁有些发愣。祥哥等人见了,便讥笑他道:“徐大哥,你本来泼天的胆子,怕个逑啊!不要忘了,你现在可是齐大爷的人,官府想来也是走走过场,还敢把你怎么样?”
  “嗤!”徐林不屑地冷笑,睨了他们一眼,傲然道:“我怕什么?只是没想到那郭胖子这么不禁打,所以有些意外。”
  泼皮少年道:“还有呢,那捕快去你家找你。因为你不在,和你妹子口角起来,后来还打起来了。”
  徐林怒道:“打起来了?谁跟我妹子打起来了?”
  泼皮少年道:“就是周班头啊,那个三脚蹬不出一个屁来的闷嘴葫芦。嘿嘿!
  让你妹子骂了个狗血淋头,恼羞成怒,就和你妹子动了手。”
  徐林道:“我妹子怎么样?”
  泼皮少年道:“当然没事啦,谁能让她吃亏啊?我方才出来时,她正威风凛凛地跟刘家二姑娘对骂呢,说是为了一个什么钗子。”
  徐林听了不觉有些心虚,那刘家二姑娘跟他有一腿。前两日他答应送刘二姑娘一件首饰,因手头一时拮据,就把之前送给妹子的一枝钗子偷了来,送给了刘二姑娘,不想竟被妹子发现了。徐小雨争风吃醋,这才大发雌威。
  祥哥也是徐小雨的奸夫之一,这时一听捕快和徐小雨动手,便骂骂咧咧地道:“这葫县官府什么时候这么有种了?徐大哥,不是兄弟我挑事儿啊,你在葫县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你妹子被人打了,你能装聋作哑?换了我可不能忍!”
  其他几个泼皮一起起哄:“是啊徐大哥,这事儿可不能就这么算了,要不然你徐大哥的脸面可往哪儿搁?”
  徐林一听,便道:“当然不能忍!不就是姓周的那个王八蛋么?兄弟几个,闲着也是闲着,咱们教训教训他去!”
  一帮泼皮流氓立即转向周思宇的家,那泼皮少年兴奋得一脸青春痘都凸了起来,忙不迭跟去看热闹了……
  次日,叶小天一进县衙,就见马辉等人打着哈欠,没精打采地站在仪门外,一见叶小天到了,马上迎上来。叶小天问道:“抓到徐林了?”
  马辉苦着脸摇摇头:“大人,小的们守了一夜,那徐林根本没回来。”
  叶小天蹙了蹙眉,道:“一夜未归?莫非他畏罪潜逃了?”
  马辉讪笑道:“大人,如果他真的畏罪潜逃了,那倒好了,起码说明咱们县衙还有点官威,就只怕……小的打听过了,这徐林吃喝嫖赌,无恶不作,平日里本就常常烂醉不归,昨夜难说不是宿在那个娼寮了。”
  叶小天点点头:“你们几个都回去休息吧,先补个觉儿。只要他没逃走,那就有得抓,本官另派些人去寻他。”
  马辉几人答应一声,各自散去。叶小天对苏循天道:“自打你跟在我身边,也没见你干过什么正经事儿。这一遭儿无论如何也轮到你了,你带几个人去查访徐林下落,见到了马上逮捕归案。”
  苏循天心道:“我姐夫昨儿都说了要你不要再管此事,你还真拿自己当葫县典史了?”
  不过,姐夫的话,苏循天一向不大爱听,他现在正想做叶小天的妹夫,大舅哥他却是一定要巴结的。况且他也不认为抓一个地痞有多严重的后果,便一口答应下来,点了几个捕快,晃晃悠悠地出了门。
  青山沟,青山岭,青青绿野之中,两座新坟。
  华云飞跪在坟前,泪已哭干。
  纸钱的灰烬被风一吹,像黑色的蝴蝶,在空中飞舞。
  华云飞腰挂佩刀,挎起猎弓,满怀仇恨地奔向葫县县城。
  华云飞进城的时候,叶小天和李云聪、罗大亨正往十字大街走。罗大亨向叶小天表功道:“大哥,我在十字大街那边寻到一家很不错的店面,咱们先去那里看看?”
  叶小天甚是意外,没想到大亨这么一个浑浑噩噩的人,真干起事业来居然很用心。
  叶小天道:“你和我说说,你寻摸的这家店面好在哪里?地点、人气,还是……”
  罗大亨道:“我那日到十字大街闲逛,忽然瞧见一家店面,只有母女两人。
  那姑娘生得珠圆玉润,俊俏水灵,说不出的可人。我就想,若是和她毗邻经商,大家低头不见抬头见的,那该何等舒心。家和万事兴,做买卖也是一样吧,于是我就把他们家旁边那家店买下来了。”
  叶小天道:“嗯,听起来很有道理,不过……你既然已经选定店址,还找我干什么?”
  罗大亨道:“我还没拿定准主意,请你帮我参谋参谋。你要是觉得不妥,我再卖掉就是了。再说,开张在即,不得和左邻右舍打声招呼么?我一个人去也怪不好意思,你是我大哥,当然要陪我。”
  叶小天无奈地道:“好!那么……你打算卖点什么,可有想法了么?”
  罗大亨道:“我打算开家杂货铺子,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都卖。只要东西齐全,大家日常都用的东西,自然会有人光顾。”
  正说着,罗大亨突然往前一指,兴高采烈地道:“到了!大哥,你看!”
  叶小天抬头一看,就见一家杂货铺子,上边歪歪扭扭五个大字:“妞妞杂货铺”。门开着,一些扫帚木铲水桶铁扒篱一类的东西杵在那儿,叶小天惊道:
  “你动作好快,货都备齐了,这……这都要开张了?”
  罗大亨笑道:“大哥,你误会了。这不是我的店,我的店在旁边,你看!”
  叶小天转眼一看,旁边果然还有一家和这杂货铺子差不多大小的店面,门口铁将军把门,冷冷清清。
  叶小天有点迷糊,他看看那家关着的店门,又看看这家杂货铺,忍不住问道:“大亨,你刚才说你要开什么来着?”
  大亨兴高采烈地道:“杂货铺啊!”
  叶小天一指旁边那家正开张的杂货铺道:“杂货铺旁边开杂货铺?”
  大亨理直气壮地道:“是啊!”
  叶小天扭头看看李云聪,两个人都有点晕。大亨迈步向“妞妞杂货铺”走去,回头对叶小天道:“大哥,快点儿,这就是我跟你说的那家邻居。”
  李云聪苦笑着对叶小天道:“大人,他这是来开店还是追女人啊?”
  叶小天摇头叹息道:“我只怕他店开不成,人也追不到。”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6:41:21

第十五章 奋起抗争
  杂货铺的店面不算太小,其实在十字大街这么繁华的地方开杂货店是有些亏了的,不过店主如果本钱少,那也只能开杂货铺,生意做大成本也大,底子薄的人承担不起。
  杂货铺里很杂乱,东西堆得到处都是,罗大亨侧着身子,从窄窄的过道穿过去,扬声唤道:“潘大娘,你好啊。”
  坐在角落里的是个年近四旬的妇人,虽衣着朴素,却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一双桃花眼透着精明,眼神瞟来飞去,看上去就不像谨守本分的妇人。
  看见有人进来,妇人脸上露出笑容,正要起身相迎,见是大亨,她一屁股又坐了下去,没好气地道:“我当是谁,原来是打算在我家隔壁开杂货铺的罗掌柜。
  我说罗掌柜,你怎么这么闲,不张罗买卖,老往我家钻什么?”
  罗大亨搓搓手,陪笑道:“我这不是跟您取经来了么,论开店,大娘你比我经验多啊。”
  罗大亨说着就东张西望,大概是在找那位姑娘,可惜店里除了那妇人再无旁人。另外一角挂了道门帘,后边想必是母女俩的住处。
  这时就听门帘后面一个清脆的女孩儿声音道:“娘,咱中午是吃饺子吗?”
  大娘回答道:“是啊!茴香我都买回来了,没看到吗?”
  两母女一里一外这么一对答,罗大亨背着书包站在那里听得悠然神往。叶小天看得啼笑皆非,咳嗽一声道:“大亨啊,你跟大娘也打过招呼了,咱们这就回自己店里吧。”
  大亨赶紧道:“别别别,我还有事跟大娘商量。”说完,就自己拉过一张条凳坐了,对那妇人道:“大娘,我有事儿和你说。你看吧,你开杂货铺,我也开杂货铺。我呢,刚学做买卖,也不知道去哪儿上货。要不这么着,我从你家拿货怎么样?”
  叶小天和李云聪听得眼睛都凸了出来,在杂货店旁边开杂货铺,还到旁边杂货铺上货,这……世上居然有这样的极品败家子!那妇人似乎也听得呆住了,愣了半晌,才不高兴地道:“罗掌柜的,你戏弄我是不是?”
  罗大亨急道:“没有啊,我很认真的。你看,你卖杂货,我也卖杂货,从你家拿货多方便!这样吧,你拉个清单,你家卖啥,都给我列一份,我也卖。我现在就付定钱,有诚意吧?”
  罗大亨说着就从书包里摸出两锭各有五十两重的大元宝,往那妇人面前一推。
  这整个杂货铺所有东西加起来都不值十两银子,两锭银元宝一时把那妇人看愣了。妇人这才相信……这个罗掌柜真的有点缺心眼儿。
  罗掌柜缺心眼儿,他的朋友总不会也缺心眼儿吧?妇人担心地看了一眼叶小天和李云聪,见二人一脸好笑,却没有上前阻拦的意思,心里便明白了几分:他这两位朋友,怕是还没亲密到可以掺和他家生意的地步。
  妇人眼珠一转,道:“成啊,那妾身就给你列个单子,你看要是行,咱们就这么定了。”
  这妇人虽是个开杂货铺的,居然还认识几个字,当下拿出一块炭条,在一张纸上飞快地写起来。等她写完,罗大亨拿来一看,虽然错字连篇,却也看得明白,当下连连点头。
  “慢着!”叶小天总不能眼看着罗大亨吃亏,便从窄道里挤过来,站到罗大亨身边,低头一看清单,登时勃然大怒:“掌柜的,一只陶盆你要八十文?别说进价,就是售价,十文八文都嫌贵了,你当我兄弟是傻子?”
  罗大亨呆呆地问道:“大哥,很贵么?”
  叶小天道:“这不叫贵,这是明抢!”
  “什么?”罗大亨一听也恼了:“我说掌柜的,你不厚道。”
  大娘一见诡计被识破,登时把脸一沉:“我不厚道难道你厚道?我家开杂货铺,你偏要在我家旁边开杂货铺,有这么抢生意的么?我小本经营,勉强糊口,你这是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啊。”
  罗大亨怒道:“做生意各凭本事啊,客人要是就去你家,我也不能硬拉过来不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罗大亨哪是这妇人的对手,被她连损带骂,一张胖脸都气成了猪肝色。他气哼哼地从书包里又掏出两枚银元宝,往案上一拍,道:
  “这店我开定了,你不给我上货,我兑你家的店!”
  大娘听了又是一呆,这店铺处于黄金地段,倒是很值钱,大约值个一百五十两左右,再加上这些货,也就一百六十两上下,罗大亨拿出两百两,绰绰有余了。
  这姓罗的分明就是一个浑人,还是一个有钱的浑人,跟这样的浑人拼生意,拼不起啊!
  两家都开杂货铺,还是挨着,那铁定要赔。既然如此,不如把店兑了,这样一来就赚了一笔,还避免了在接下来的竞争中拼个两败俱伤。两母女拿了这笔银子,换个地方开杂货铺,还能省下一大笔钱。
  想到这里,大娘毫不犹豫,抢过银元宝,大声道:“好!店兑你,咱们立契!”
  两个人怒气冲冲地开始立契兑店,叶小天和李云聪再度看得瞠目结舌:“不是说好到上家来上货的么,怎么这价钱谈不拢,就把上家买下来了?有这么做生意的么……”
  两人愣神的功夫,大娘和大亨已经立契画押,手续齐备。
  大娘收好契约,揣好银元宝,冲着后边高声叫嚷:“妞妞!妞妞!”
  门帘一掀,从后边走出一位十五六岁的姑娘,果然面如满月,玉润珠圆,生得颇有福相;柳叶弯眉樱桃口,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顾盼有神;尤其是腰肢儿细细,屁股却浑圆丰隆,胸前两座乳峰颇具规模,高高鼓耸,极好生养的模样。
  先不说这姑娘长得漂亮,单凭这身材就足够惹火,怪不得大亨对她着迷。
  叶小天看了大亨一眼,心道:“这货倒有几分眼光。”
  大娘道:“妞妞啊,饺子包得怎么样了?要是还没弄,咱就不包了……”
  妞妞绞着一手面,腼腆地道:“娘啊,要不……咱中午吃馒头吧。”
  大娘奇怪地道:“饺子馅都买好了,吃馒头做啥?”
  妞妞羞羞答答地道:“水……放多了,人家就又放了点面,面……又多了,人家就又放了点水,水……又多了,咳,现在,如果包饺子,怕是面会剩下大半盆……”
  大娘气哼哼道:“行了,你也不用和来和去的了,收拾收拾咱们东西,娘把这店给兑了。”
  妞妞听得莫名其妙,可是见娘正在气头上,也不敢多问,连忙答应一声,回去收拾东西。母女俩除了这小店另有住处,所以店里东西倒是不多,很快打了两个包袱,母女俩就出了店。
  罗大亨这时似乎气劲儿过了,眼巴巴看着人家姑娘离开,颇为不舍的样子。
  叶小天便道:“大亨,你要是真喜欢她,那就大胆去追!我看她方才看你那两眼,似乎对你也有点意思。”
  罗大亨搓搓手,腼腆地道:“大哥,你尽哄我,人家能看上我么?我……又高又胖,人家娇小玲珑……”
  “怕啥,你丑不要紧,万一她瞎呢?”
  大亨居然听不出叶小天的调侃之意,担心道:“可……可是我刚把人家挤兑走,还想要人家的姑娘,会不会太过份了些?”
  叶小天看了看这破破烂烂根本不值两百两银子的店,叹道:“如果我做生意,我也希望你对我这样过份一些才好。”
  本来罗大亨要开店至少也得再准备三五日功夫,可他把人家的店兑下来了,也就马上开张营业了。叶小天已经笃定他这店绝对开不到一个月就得倒,洪百川最后的希望也将彻底破灭,可他拿这么个活宝也没办法。
  眼见自己是救不了这个败家子了,叶小天和李云聪只能无奈地离开。
  一个挎着猎弓,腰间插着短刀的少年恰于此时出现在店门外,冷漠的眼神向前后一望,便进了妞妞杂货铺,朝罗大亨拱拱手,客气而平静地问道:“劳驾,请问齐木齐大爷的府邸,怎么走?”
  华云飞说他猎到了一只珍禽,听说齐大爷最喜欢珍稀野物,所以想去卖给他,多赚些钱养家。洪百川的生意大多通过齐木控制的驿路运输传送,所以大亨对齐木家的住处很熟悉。
  大亨很热心地为华云飞指点了道路,此时的华云飞在他眼中就是一个陌生人,生命中一个很普通的过客,自然不会想到两人今后将会有什么交集。
  叶小天和李云聪赶回县衙,前方忽然跑来两个人,穿着捕快皂服。叶小天定睛一看,见头前一人是马辉,另一个人好像是叫许浩然,叶小天便站住了脚步。
  两人跑到叶小天身边后,马辉气喘吁吁地道:“典史大人,周班头出事了。”
  叶小天呆了一呆:“周班头?他不是在家歇养么,出什么事了?”
  许浩然道:“昨日徐林回来,听说周班头和他妹子打斗起来,便去寻周班头的晦气,把周班头暴打了一顿。周班头的腿被打折了,也不知还能不能……”
  叶小天截口道:“周班头家住哪里?快带我去!”
  叶小天赶到周班头家时,已经有许多捕快闻讯赶来。周班头人缘极好,他出了事,大家自然要来探望。看到叶小天出现,正兔死狐悲的捕快们默默地给他闪开了一条路,望向他的目光中,带着些不满和谴责。
  叶小天没有理会他们,径自从他们中间穿过去。走进堂屋,入目一片狼藉,桌椅板凳花瓶衣架全打烂了,进屋右手边墙角的灶台,破掉的大锅里赫然扔着一块大石头。
  周家人闻讯从里屋走出来,周班头的老父亲周老汉听说来人是县衙里的典史老爷,顿时惶恐不已,连忙上前就要叩头。
  叶小天赶紧将他一把扶住,说道:“老人家不必多礼了,快带我去看看周班头。”
  周老汉高高掀起门帘儿,点头哈腰地把叶小天让进屋,立即向榻上躺着的周班头道:“思宇啊,快起来,典史大老爷看你来了。”
  周思宇听父亲说典史大人来了,挣扎着就要坐起来,被叶小天赶上去一把按住:“别动,好生躺着。”叶小天说着,这才看到周思宇的样子,心头怒火顿时升腾起来。
  周班头脑袋上缠着绷带,右颊淤青,左颊赤肿,嘴唇高高地肿裂着。他努力想要张开眼睛,可是两只眼睛肿得像桃子一样,尽了最大的可能,也只是张开一条缝隙。
  叶小天定定地看着周班头的脸,似乎要把他那张被打得不成人形的脸牢牢记在心里。过了好半晌,叶小天才抽回手,探手入怀,摸出大亨给的五十两重的大银元宝。
  叶小天把银元宝轻轻搁在枕边,对周老汉道:“老爷子,周班头落得这般模样,本官……难辞其咎。这点银两,你们就留着吧,把打坏的家具重新置办一下,尤其是要给周班头请最好的郎中,一定要保住他的腿。”
  周老汉和周家娘子看到那锭大银元宝都惊呆了,五十两银子,这么一大笔钱周家人根本就没见过。周老汉嗫嚅道:“不不不,大人,这使不得……”
  叶小天道:“老丈不要客气啦,这钱也不是我出的,是县衙贴补周班头的医药费。你若不要,就替官家省下了,最后还不是大家吃喝掉吗?”
  周老汉不懂县衙里的那些门道,听叶小天这么说,只当是真话,心里便踏实了些。
  周围那些捕快们很清楚衙门底细,虽然他们都有些恼恨这个新来的典史不知轻重,连带手下人惹祸上身。可是这位典史能掏出自己的钱来帮助周家,而且是这么多钱,不免令他们对叶小天大为改观。那些当官儿的只知道使唤他们,真出了事情的时候,又有谁这样把他们放在心上了?
  叶小天起身对周老汉和周家娘子道:“周班头需要静养,我就不多打扰了,改日再来探望,告辞了。”
  周老汉千恩万谢地把叶小天送到大门外,看那白发苍苍的老者佝偻着腰,丝毫不因儿子有此遭遇迁怒官府,反而因为他的屈尊探望诚惶诚恐,叶小天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儿。
  马辉、许浩然等一班捕快默不作声地跟着叶小天到了巷口,马辉终于鼓足勇气走上来:“艾典史,因你初来乍到,兄弟们对你多有不敬,还请典史大人恕罪。”
  叶小天停住脚步看着他,许浩然也凑上来,垂下头道:“典史大人能如此善待周班头,兄弟们……都很感激。”
  叶小天一开始还有些疑惑,听他俩你一言我一语的道歉,这才明白他们的意思。
  叶小天的脸顿时冷下来,沉声:“你们说完了?”
  马辉和许浩然等人面面相觑,他们是诚心向叶小天道歉的,可典史大人怎么貌似很不高兴?一时间众捕快有些摸不着头脑了。
  叶小天道:“你们是不是觉得,我看到周班头如此,心生内疚,我很惭愧,所以拿出这些钱来作为补偿?”
  众捕快看着他没有说话,但是显然默认了他的说法。
  叶小天又道:“你们是不是忽然觉得我这个官儿人还不错,虽然做错了事,可是能这样补救,比县衙里那些尸位素餐的官员们要强许多。所以你们感恩戴德,觉得我这个官儿值得追随,要向我道歉,大家以后一团和气?”
  捕快们还是不说话,他们已经隐隐觉察到自己似乎误会了什么。
  叶小天的声音提高了些:“周班头去徐家抓人,是执法,是他身为捕快的职责,他吃的就是这碗饭!我是本县典史,接到苦主报案,派他去抓人,我有什么错?我为什么要内疚?
  他先是被徐家刁妇殴打,接着又被杀人凶手欺上门去,捣毁了他的家,把他打得卧床不起。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葫县的歹徒比执法的捕快还要凶,你们有没有想过其中的原因?
  你们的兄弟被人打成这样,你们都没起过一丝报仇的念头?当然给了周班头家一笔钱,你们唯一的想法就是:太好啦,这下子周家的损失可以得到弥补了,周班头的腿大概保住了,万幸啊!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啊!
  大家开开心心地忍下这口鸟气,继续一团和气地被乡绅恶霸、地痞无赖们欺负?如果你们这些做捕快的都可以被人这么欺负,你能指望本该受你们保护的葫县百姓不受人欺负?
  为什么百姓们不愿意向官府纳税,哪怕是那些家里有钱的人?为什么你们每次下乡,都被百姓们奚落嘲讽得抬不起头来?为什么你们每次走在十字大街上时,都被人像狗一样笑话?你们是葫县的捕快,你们的儿子、孙子、重孙子,总有一天要接你们的班,继续在这儿做捕快,然后继续被人欺负、被人嘲笑!
  你想有尊严地活着,你想一大早穿上捕快公服去县衙的时候,街坊邻居不是用轻蔑嘲讽的眼神儿看着你,而是尊敬地向你打招呼,这得你自己去争取,而不是等着它从天上掉下来,它掉不下来!“
  马辉讪讪地道:“典史大人,齐大爷他……况且,县衙门的老爷们……”
  叶小天道:“齐大爷怎么了?他在贵州可以一手遮天了?不要说安、宋、田、杨四大天王,就是八大金刚,甚至比八大金刚更低一些的土司老爷到了葫县,他是不是也要像三孙子一样毕恭毕敬?他有没有怕的人,为什么怕?
  县衙的老爷们又怎么了?为什么县衙的老爷们怕那些山民愤怒,怕齐大爷愤怒,怕县城里的百姓们愤怒,唯独不怕被欺负得狗都不如的你们愤怒?因为你们根本没有愤怒,你们没有勇气、没有骨气,一群窝囊废,不欺负你欺负谁?“
  众捕快被骂得狗血淋头,呆呆地站在那儿,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叶小天转身走去,高声道:“我现在去徐家,我派出去的人被欺负了,我就要去为他讨回公道!你们滚回县衙那个狗窝,继续心安理得地领你那每月二两银子的薪俸,开开心心陪老婆生孩子去吧!”
  马辉、许浩然等捕快一个个脸胀得通红,当叶小天走出近百步后,他们之中也不知道是谁先追了上去,紧接着所有的捕快便一起追了上去:“典史大人,我跟你去!”
  “对!跟典史大人走!”
  “这口鸟气,老子早就忍够了,咱们跟典史大人走!”
  叶小天大笑起来:“好!这才是条汉子!是个爷们!咱们走,为兄弟,讨公道!”
  徐小雨叉腰站在院子里,正对着隔壁院子指桑骂槐地骂人。隔壁院子就是郭家,隐隐传来阵阵哭声。徐小雨骂得正凶,院门“咣啷”一声被人踢开了,一班捕快闯了进来。
  徐小雨大怒,张牙舞爪地扑上去,破口大骂道:“我日你……”
  一句话还没骂完,迎面就飞来一拳,打得徐小雨一个趔趄,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门槛,硌得她屁股生疼。徐小雨像被激怒的野猫似的“嗷”地一声跳将起来:“我日你……”
  一个相貌清秀、神情却甚是狰狞的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来,一把揪住她衣领,正正反反就是一顿响亮的耳光:“我叫你日!我叫你日,我叫你他娘的日……日舒服了吗?”
  徐小雨被搧得脑袋跟拨浪鼓似的晃来晃去,只觉天旋地转。听到那人问话,徐小雨愣愣地点了点头。那人用力一推,徐小雨倒退两步,再次一跤墩坐在门槛上,凶狠年轻人厉声问道:“你大哥呢?”
  徐小雨傻傻地往屋里一指,年轻人就像一阵风似的从她身边冲了进去……
  徐林昨日去周班头家闹了一场,随即便与一班狐朋狗友跑去喝酒了,大醉之后就宿在了娼家,今天上午回家之后便蒙头大睡。不想睡意正浓,忽听妹子一声尖叫,徐林被吵醒,心中好不气恼。他赤着双脚跳下地,只穿一条犊鼻裤,气势汹汹地骂道:“吵什么吵,可是郭家那群王八来捣乱了么?”
  徐林刚刚走出几步,门帘被人一把扯掉。徐林顿时一惊,抬头看时,就见一双大脚迎面飞来,踹得他倒跌出去,一跤摔在地上,口中一股子土腥味儿,却是大牙被踹掉了两颗。
  “谁他娘的……”
  徐林大怒,一句话还没骂完,叶小天松开扣住门框的双手,跳下来猛扑过去,抡起带鞘的腰刀,狠狠砍在徐林头上。刀虽带鞘,砍在头上也是一股血喷了出来,淌了徐林一头一脸。
  徐林被这人凶狠的模样给吓住了,呆呆地坐在地上不敢说话。
  叶小天把刀挂回腰间,喝道:“枷了,带走!”
  捕快们出门随身都带着小枷的,当即上前把徐林枷了。徐林这才反应过来,大怒骂道:“你们好大的狗胆,竟然敢抓我。你们知不知道我是谁?我可是齐大爷的兄弟。”
  叶小天从许浩然手中夺过戒尺,慢悠悠地踱到徐林身边,凶狠地看着他道:
  “爷?还兄弟?你们家喜欢差着辈儿论交?”
  徐林道:“我……”
  不等他说完,叶小天就抡起戒尺,“啪”地一声抽在他的嘴巴上。徐林闷吭一声,满嘴流血,再也说不出话来,看向叶小天的眼神儿便露出几分畏惧。
  “带走!”叶小天一声吩咐,马辉和许浩然就像拖死狗一般拖着徐林往外走。
  叶小天昂然走在前面,到了院中见徐小雨正畏怯地站在那里,叶小天凶狠的一眼瞪去,把徐小雨吓得连退两步,满面慌张。
  叶小天冷哼一声,踢开院门走出去。徐小雨呆呆地看着马辉和许浩然把大哥拖走,已经看不到叶小天的背影了,这才尖声大叫起来:“我要告你!你……你无故殴打良善百姓!我要告你……”
  走在最后的李云聪看着徐小雨微笑道:“听我良言相劝,你可千万别招惹他。
  我们这位典史大人是疯的,疯病发作起来六亲不认,我都被他打得很惨。”
  徐小雨窒了一窒,李云聪哈哈一笑,颠着屁股走了出去。忽然之间,他觉得跟着叶小天这么个人也挺不错,起码出门时不用总装三孙子。
  华云飞站在大街上,对面就是齐木的府邸,极豪华阔气的一处所在,大门敞着,许多人进进出出。
  华云飞冷静地观察着大门的情况,他到葫县是来为父母报仇,作为猎人,杀流氓自然要用猎人的方法。
  父亲从小教他狩猎,当他渐渐长大后,和山里的彝、苗等族高明猎人又常有切磋,现在他能赤手空拳捉到鹿子、野鸡等动物。他的刀用得很好,他的箭射得更好,他是最出色的猎人。可现在他要面对的是最凶猛的野兽,而且……不只一个。
  华云飞没想过试图挑战赫赫有名的齐大爷后还能活着离开。他毕竟身单力孤,而齐木是葫县最可怕的一只大老虎,有大批保镖、打手。更何况,还有直接下手对付他爹娘的那几个人,他都要查出来,一个也不放过。
  如此一来,他就不能贸然动手,而要先做好最充足的准备。猎人总是有耐心的,而齐木齐大老虎此时还丝毫没有察觉他已经被一个可怕的猎手盯住。
  叶小天绑了徐林出门,马上就叫人去郭家传话,叫他们全家立即去县衙。
  郭家人今儿一早就被徐小雨在隔壁指桑骂槐、辱骂不休。可经由郭栎枫被活活打死一事,郭家又怎敢再得罪徐家,一家人被骂得只能抱头痛哭。等叶小天派人来传唤,郭家人出来看见鼻青脸肿、脑袋跟血葫芦似的徐林已经被捕快枷住,不由得又惊又喜。
  叶小天押了徐林,带了郭家一众苦主这么一走,登时吸引了整条街的人注意。
  昨日到徐林面前煽风点火的那个泼皮少年一见在他心目中威风不可一世的徐大哥这般狼狈,一双眼睛不禁露出惊恐的神色。
  叶小天带了徐林和郭家一众苦主赶到县衙,吩咐郭家人道:“击鼓鸣冤吧!”
  花知县正坐在县衙二堂无所事事,葫县事情本来就不多,又都被孟县丞和王主簿瓜分了,他这个知县纯属摆设。可每天坐堂这个规矩又不能废,如果废了,他就更没有存在感了。
  忽听前衙传来鼓声,花知县顿时一阵兴奋,总算有人敲鼓了,能上堂露露脸儿也好啊。只是不知道是什么鸡毛蒜皮的小事,大事基本不可能,葫县百姓早就对县衙门绝望了,真有大事,要么自己摆平,要么忍气吞声,没人到县衙门来鸣冤告状。不过,万一真是自己摆不平的大事呢……仅仅因为一个升堂,花知县就陷入了激烈的思想斗争。
  还没斗出个所以然,叶小天就疾步走了进来,拱手道:“县尊大人,有人击鼓,怎么大老爷还不升堂?”
  花知县神色一肃,摆手道:“本县……本县手头正有一桩大事待决,且问问前衙何人击鼓,何事鸣冤再说。免得鸡毛蒜皮的小事,也来麻烦本县。”
  叶小天板着脸道:“下官正要与大人说起此事,外面击鼓鸣冤的是郭家人,殴死人命的凶手徐林已被抓捕归案。这可不是小事,而是人命关天的大事,大老爷可以升堂了。”
  花知县变色道:“本官不是说过此案移交孟县丞,不需你来处治吗?”
  叶小天摊摊手道:“可是凶手就在我们眼皮子底下晃来晃去,有苦主告状,我们总不能装没看见吧?如今凶手已经抓到,苦主正在鸣冤,大老爷,无论如何你得升堂问上一问才是。”
  花知县没有权柄在手时,一心巴望着掌权;真的让他掌权办事时,却又瞻前顾后,忐忑不安起来。他和齐木没打过多少交道,可是对其人却很了解,这个人他不敢得罪啊。
  花知县暗恼叶小天多事,可外边的鼓声一声声仿佛催命,他又不能装聋作哑。
  花知县迟疑半晌,尽管叶小天再三催促,还是不肯上堂。
  就在这时,外面一声清咳,孟县丞沉着脸走了进来。
  孟县丞一看叶小天正在这里,马上瞪着他道:“艾典史,谁准你抓人的?”
  叶小天心中恼火,沉声道:“县丞大人,下官职责所在,如何推辞?”
  孟县丞喝道:“胡闹,难道你忘了……”
  叶小天冷笑道:“我当然没忘。可是要我忘记自己的真正身份,认真做这个典史的人也是你!”
  花知县六神无主地看着孟县丞,用商量的口吻道:“要不,咱们就升一次堂?
  人家都敲响了鸣冤鼓,衙内衙外人人皆闻。如果置之不理,实在说不过去,咱们县衙也更没人理会了。”
  孟县丞刚要反对,转念一想,又冷笑一声:“县尊大人,升不升堂,你自己斟酌吧。”他仰天怪笑两声,转身就走。
  花知县见他没有明确反对,暗暗松了口气,对叶小天道:“升堂,升堂,本县这就升堂。来人呐,快取本官袍服来!”
  “威……武……”堂威喊得参差不齐,站堂的皂隶们,精气神儿比捕快们还差了一大截。
  平日里很少升堂,大家都散漫惯了,而且今日上堂前就听说被抓的人是齐木齐大爷的人,大家对审判结果更不抱希望,所以毫无兴致。
  花知县站在屏风后面,听到这样的堂威却也不恼。三年前刚到葫县时他还整顿过一阵子,后来随着认清了大权旁落的现实,心灰意冷之下,他也不在乎这些小节了。
  花知县正了正衣冠,从屏风后面走出来,昂然走到碧海红日图下,拿起惊堂木“啪”地一拍,朗声道:“何人击鼓鸣冤,堂上说话!”
  当下就有人下去把郭家一门老小带上了堂,叶小天是典史,如今大老爷问案,堂上却是没有他的位置,只能在外面候着。
  郭家一门老少上了大堂,跪倒叩头:“草民参见大老爷。”
  花知县坐在公案之后,扬声问道:“你等因何击鼓,何事鸣冤,向本官一一道来。”
  郭栎枫的老父亲流着泪,把儿子被打死的经过从头到尾叙述了一遍。
  花知县皱了皱眉,道:“光天化日之下打死人命,实是罪大恶极。不过,现在只是你一面之辞,真相如何,还待勘察。来啊,带嫌犯徐林!”
  叶小天把手一摆,马辉和许浩然便把徐林一推,喝道:“走!”
  徐林一头一脸的血,此时都结成了血痂,他狞笑着盯了叶小天一眼,举步向堂上走去。
  花知县仔细询问了控、辩双方的供词,又让仵作把尸体抬上来当堂验看,再传目击证人一一询问。那些证人们有的据实而言,有的畏惧徐林,便推说不曾看见。
  花晴风据此打起了太极拳,正想宣布暂且把疑犯收押容后再审,外面忽然走进一个人来。
  叶小天在堂下等了许久还不见审判结果,便起身方便去了。
  叶小天刚走不久,就有一个人前呼后拥地闯进了县衙。
  堂下听审的捕快、皂隶、胥吏们顿时骚动起来,有人悄声低语道:“是齐大爷,抓了他一个手下而已,他竟然亲自来了!”
  “这下有好戏看了,艾典史呢?”
  “不知道,大概见机先溜了。”
  齐木,四十岁出头,身材颀长,长眉斜飞入鬓,鼻如悬胆,大口若方,瞧来仪表堂堂。如果不是知道他恶名的人,谁也无法把这样一个人想象成一个无恶不作的匪类。
  齐木旁若无人地走入县衙,一路所遇衙役、胥吏们纷纷变色退避。来到大堂门口时,齐木哈哈一声长笑,朗声道:“你们候在这里!”便大步流星,独自闯进了大堂。
  大堂上,原告跪左,被告跪右,旁边又有尸首一具搁在长板上。花晴风拿起惊堂木,正要做出收监待查的判决,忽然看见一个身材颀长的男子背负双手,昂然直入,不由惊在那里。
  花晴风手中的惊堂木失手跌落,他茫然站起,有些失措地退到案旁,想要对齐木拱拱手,又觉得在公堂之上,自己身为一县正印如此举动未免不妥,所以僵在那里进退失据。
  齐木从原告和被告中间昂然走过去,视两旁拄杖而立的衙役们如空气一般。
  徐林察觉大堂上气氛突显诡异,回头一看,不由大喜,急忙抢上两步,跪下磕头:“小的见过齐大爷!”
  齐木站住身子,看了看他,淡淡地问道:“你就是徐林?”
  徐林忙不迭点头,喜不自胜:“是是是,小的就是徐林,没想到您老人家也知道小的贱名。”
  齐木冷哼一声:“我的人,居然要上公堂,真是丢人现眼!滚到一边儿去!”
  徐林忙道:“是是是!小的无能,小的给齐大爷您丢了脸,小的该死!”徐林一边说,一边抽起自己嘴巴,抽得还真用力,啪啪的响声整个公堂上都听得见。
  看见齐木竟然来了,郭家老小都有些畏惧,缩成一团不敢吱声。
  齐木一直走到县太爷的公案前面,这才停住,平静地看着花晴风。
  花知县勉强挤出一个笑容,讪讪地道:“齐……齐先生……”
  齐木道:“县太爷!”
  花晴风受宠若惊地哈下腰,赶紧说道:“不敢当,不敢当。”
  齐木冷哼一声,慢慢转过公案,站到了公案之后、碧海红日图之下,将整个公堂环顾一周,突然冲着脸色难看的花晴风大声咆哮起来:“姓花的,你他娘的给老子搞清楚,这葫县,究竟是谁的天下!啊?”
  唾沫星子喷了花晴风一脸,花知县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缩着脖子站在那儿,竟然不敢应声。齐木突然一探手,将他的脖领子揪住,将他提得脚尖踮了起来:
  “你这个狗屁知县,老子让你当,你才能当!老子不让你当,一句话就能让你滚蛋,你敢审老子的人,啊?”
  花晴风的脸都变成了猪肝色,软弱地道:“齐先生息怒,请息怒,你……你听我解释……”
  “听你解释个狗臭屁!”齐木一撒手,花晴风蹬蹬蹬连退了三步。
  齐木在县太爷问案的椅子上大模大样地坐下来,两条腿往公案上一搭,一副懒洋洋的样子,好象刚才大声咆哮的是另外一个人:“齐某刚从外县回来,才进城就听说我的人被抓到你这儿来了。花知县,你真出息了啊!成!你审吧,齐某作为本县士绅,旁听……总可以吧?”
  花晴风脸色苍白,讪然道:“齐先生……”
  齐木乜了他一眼:“怎么,不审了?”
  花晴风如释重负,忙道:“不审了,不审了。”
  齐木一抽双腿,从案后站起来,慢慢踱到郭家人面前,露出一个令人心悸的笑脸:“我听说……你们家死了人?”
  郭家人瑟瑟发抖,根本不知该如何回答,他们没想到传说中的齐大爷竟然肯为徐林那么一个地痞出头。他们只听说齐大爷只手遮天,可没想到他竟可以嚣张到如此地步,现在他们总算亲眼见识到了,一家人吓得魂飞魄散。
  齐木看着抱成一团的一家人,轻轻叹了口气。郭老汉脸上又是汗,又是泪,紧紧抱着小孙子,仿佛风中落叶般发着抖,根本不敢说话。
  齐木从袖中摸出一块洁白的丝帕,轻轻伸出去。郭老汉身子抖了一下,没敢躲,齐木就像给小孩子擦眼泪鼻涕似的,帮郭老汉擦了擦脸上的汗和泪,柔声问道:“老人家,你儿子是怎么死的呀?”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6:43:06

第十六章 欺人太甚
  郭老汉看着齐木笑微微的脸上那双隐隐泛着寒光的眼睛,到了嘴边的话根本没有勇气说出来,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福至心灵地答道:“病……病死的,他是病死的……”
  郭老汉说完,看一眼儿子的尸体,看到那张肿胀发紫、满脸瘀伤的脸,禁不住悲从中来,伏在地上,号啕大哭起来。齐木又叹了口气,幽幽地道:“白发人送黑发人,令人心酸呐!”
  他看了看郭老汉的小孙子,对郭老汉安慰道:“儿子死了,好歹孙子还在,回去好好把孙子抚养成人吧。讹人这种事是不对的,不过看你一家这么可怜,我这人心软,也就不追究了,你看好不好?”
  “好……好……”郭老汉眼泪一把鼻涕一把,听着齐木恐吓的话,紧张地抱起不懂事的小孙子,再也不敢撒开,只是连声应好。
  徐林这时得意洋洋地踱过来,冷笑着道:“齐大爷这么宽宏大量,你还不叩头谢恩?”
  郭老汉紧紧咬着嘴唇,老泪纵横,直到那嘴唇咬得沁出丝丝鲜血,他才放开小孙子,趴在齐木面前,砰砰地嗑起头来:“谢谢齐大爷您宽宏大量,谢谢您齐大爷,谢谢……”
  齐木摆摆手,和气地道:“去吧,去吧,不用谢了。”齐木看着郭家人抬起尸体,慌慌张张退下,转身又走到公案旁,对花知县道:“县太爷,你看我这样处理可好?”
  花晴风满头冷汗,连声道:“好……好……”
  齐木猛地抓起惊堂木用力一拍,咆哮道:“既然好,还不退堂?”
  花晴风吓得一哆嗦,情不自禁地退了两步。
  齐木向两旁呆若木鸡的皂隶们横了一眼,猛地把惊堂木摔了出去:“退堂!”
  两列衙役大惊失色,慌慌张张往外就退。
  这时却有一人站到了大堂门口,身形有些单薄,声音却异常有力:“不能退堂!”
  齐木听到这句话,微微眯起眼睛看向大堂门口,就见一个人仿佛从阳光里走出来。他的身材不及齐木魁梧高大,可是略显单薄的身材,步伐却异常沉稳有力。
  叶小天走进来,盯着齐木的眼睛,又有力地重复了一句:“不能退堂!”
  他刚方便回来,马辉、许浩然等捕快就跑过去,如丧考妣地对他道:“典史大人,大事不好了,齐大爷……啊不,齐木来了!”
  叶小天略感意外,问道:“这么快!人呢?”
  马辉往大堂上一指,叶小天惊讶地道:“他竟然直入公堂?”
  马辉点了点头,叶小天心头一股火腾地一下就冒了起来:“他能上得公堂,老子就上不得公堂?”
  叶小天双手一分,推开马辉和许浩然,就在许多捕快、皂隶、胥吏以及齐木的手下注视下,大步流星地冲进了大堂。
  叶小天走上大堂的时候,恰好听到齐木大声咆哮退堂,两列皂隶慌慌张张就要退下,叶小天立即大喝道:“不能退堂!”
  叶小天大步上前,对花晴风道:“县尊大人,案子还没审,何故退堂?”
  花晴风支吾半晌,突然一指郭老丈,叫道:“他……他是原告,原告撤诉了!
  对!原告撤诉了,民不举,官不究,本官自然要退堂。”
  叶小天看了看齐木。齐木负着双手站在公案前,正歪着头打量他,脸上笑眯眯的一副饶有兴致的样子,大概是在葫县还是头一回看见有人敢跟他唱反调。
  叶小天又看了看瑟瑟发抖的郭家人,已然明白方才发生了什么。他走到郭老汉面前,弯腰把他扶起,缓声道:“老人家,你看看他!”
  郭老丈顺着他的手指,看了一眼自己死去的儿子,就像被烫了似的,立即扭过头。
  叶小天道:“躺在那里的,是你的儿子,你的亲生骨肉!杀子之仇,你不报了?你不要怕,恶人再恶,除非他立即扯旗造反!否则,无论如何也翻不了天去!”
  郭老丈看了眼一脸冷笑的齐木,哪里还敢相信叶小天的话。刚才大老爷是如何畏惧齐木,他都看在眼里,他一个小老百姓,别的道理不明白,却知道叶小天这个典史比花晴风那个县太爷官儿小。
  官儿小的得听官儿大的,而这官儿大的却畏齐木如虎。齐木方才已经赤裸裸地拿他的小孙子相威胁了,儿子已经死了,郭家就剩下这一根独苗,他老头子不怕死,可是他敢拿孙子的命冒险吗?
  郭老丈犹豫了一下,带着哭腔道:“典史老爷,我儿子他……他真是病死的!
  是老头子糊涂想讹人……”
  说到这里,郭老丈两行热泪滚滚而下,他突然挣脱叶小天的手,趴在地上哽咽道:“典史老爷,小民念您的恩情,可小民……实在无冤可诉、无状可告,典史老爷,您……您就放过小民吧!”
  郭老丈说完,给叶小天“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爬起身来,含悲带泣地对家人道:“走啦,回家去,回家……”
  郭老丈的声音细细长长,就像马上要断掉的游丝,听得人心里冷飕飕的。叶小天眼见郭家人如此模样,再也无法阻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郭老丈抱起小孙子,家人抬起郭栎枫的尸体,凄凉地向外走去。
  “这位……有点面生啊?”齐木背着手踱到叶小天面前,上下打量着他,笑吟吟地问花晴风:“新来的?”
  花晴风连忙点头哈腰地道:“是是是,新来的,新来的。呃……新来的本县典史。”
  花晴风算是怕死齐木了。当年刚上任时,他也想跟齐木较量较量,结果齐木一声号令,驿路至葫县就此断绝,葫县县城各种案件每天以十倍的速度暴增,粮长保正们得到齐木警告,一点税也收不上来,他的夫人苏雅去上香,愣是被“山贼”给劫走了……
  要不是花晴风及时服软低头,他真不敢想象接下来会是个什么情景。也就是从那时起,他才知道朝廷的势力在贵州这一亩三分地儿上,真的不值几文钱。虽说大明立国起,这块版图就划入了大明疆域,可是几番较量之下,控制这片土地的始终不是朝廷。
  从那以后他对齐木算是闻名色变,再不敢有丝毫违拗了。
  齐木点点头,笑了,说道:“那就难怪了。既然是新来的,不知者不罪,我就不追究了。”
  花晴风松了口气:“齐先生宽宏。”
  齐木举步就往外走,叶小天大喝一声道:“站住!”
  花晴风急了,对叶小天道:“你还想怎么样啊?”
  叶小天气极反笑,他指指公堂,质问花晴风道:“这里本来是什么地方?现在成了什么地方?大人反而质问我想干什么?”
  齐木缓缓转过身,好奇地看着叶小天,问道:“那么,你想干什么呢?”
  叶小天盯着他的眼睛,毫不退缩:“这个案子,还没审!”
  齐木“噗嗤”一声笑了,忍俊不禁地道:“没有原告,你怎么审?”
  叶小天在天牢混了十多年,刑法一道不要说比齐木清楚,就是花晴风这个进士出身的知县都没他明白。
  叶小天冷笑道:“谁说没有原告就不能审?你以为这是家长里短、邻里纠纷?
  民不举,官不究,指的可不是刑事案子。杀人,是刑事案子里仅次于谋反、弑君的大罪,你说能审不能审?”
  齐木呆了一呆,他还真不清楚这个。
  叶小天又道:“这桩杀人命案,要审!我县班头周思宇,奉命拘提徐林到案时,先受其妹殴打,又遭徐林伙同一班无赖欺上门去,打断了周班头的腿,这桩案子,也要审!你想把徐林带走,我不答应!”
  齐木不笑了,冷冷地看着叶小天:“你不答应?你是什么东西?”
  叶小天一字一句地道:“葫县典史,掌管缉捕、稽查狱囚!”
  齐木摇了摇头,指着花晴风道:“你的好部下啊!这件事,你要给我一个交待!”
  花晴风眼见二人这番交锋,额上汗水涔涔,听到齐木这话,忙不迭点了点头。
  齐木再不说话,更不多看叶小天一眼,迈步就向堂外走去。徐林看了叶小天一眼,冷笑一声也追了上去。
  叶小天恼了,他的那股子驴劲儿犟起来,根本不理会原告是否还想告,他现在心里就一个念头:“徐林犯了死罪,必须依法严惩。”
  眼见徐林屁颠屁颠地跟在齐木后面向外走去,叶小天一咬牙,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佩刀。花晴风吓了一跳,急道:“艾典史,你干什么?放下,快把刀放下!”
  叶小天理也不理,持刀冲出大堂,拦在齐木前面,厉声道:“把人给我留下!
  你敢抗法,我就把你也抓起来。”
  齐木微微一笑,挺起胸道:“在葫县,我就是天!我倒想看看,谁敢抓我!”
  齐木手下那班打手一拥而上,对叶小天虎视眈眈。
  叶小天扫了一眼大堂门口的捕快衙役们,喝道:“把徐林给我押回去。”
  马辉、许浩然等人面面相觑,迟疑着没敢动手。齐木正站在这儿呢,大老爷都奈何他不得,他们敢怎么样?
  眼见叶小天一声令下,捕快们动都不动,齐木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齐木一笑,他手下那班打手笑得更是猖狂。徐林听叶小天下令抓他,先是有些恐惧,此时见此情景,心中一宽,也忍不住大笑起来。
  轰笑声令大堂前所有的捕快、胥吏、衙役们都低下了头,无论如何,他们是一体的,典史大人尊严扫地,他们又能有什么面子?
  徐林笑着笑着,突然不笑了,众打手的笑声也渐渐停歇下来,就见叶小天提着刀,正一步一步地向他们走近。
  叶小刀攥着刀,冷冷地盯着徐林,沉声道:“跟我回去,否则立斩你于刀下!”
  徐林本想嘲讽他两句,可是看见他刚毅的眼神,到了嘴边的话不知怎么就说不出来。他艰涩地咽了口唾沫,下意识地退了两步,忽然意识到自己这样的表现太软弱,忙又站住,却不敢再口出不逊。
  齐木终于怒了,他此时才意识到,他眼中的那个小丑、那只小蚂蚁,真的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挑衅他的权威。齐木用手一指叶小天,咬牙切齿地道:“叫他安分些!”
  众打手们一拥而上,叶小天手中有刀,但这些打手们手中也有刀,而且叶小天不懂武功。只是片刻功夫,他的刀就被磕飞,打手们一拥而上,拳打脚踢地把叶小天的身影迅速淹没。
  马辉、许浩然等捕快胥吏们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一个个脸色胀得发紫,额头的青筋突突直颤,却始终没有勇气拔刀。
  花晴风站在空无一人的大堂上,听着外面的声音,他甚至没有勇气走出去看一看。
  拳脚中,叶小天就像惊涛骇浪中的一叶扁舟,偶尔能在那滔天巨浪中打个转儿,旋即又被怒涛吞没。过了好半晌,打累了的打手们气喘吁吁地退到一边,只见叶小天软软地趴在地上,已经被打得不成人形。
  马辉咬了咬牙,突然冲过去。马辉一动,许浩然等众捕快也都动起来,他们冲到叶小天面前将他扶起,就见叶小天鼻青脸肿,口鼻流血,其惨状比周班头也强不了多少。
  一直逡巡在人堆后面的李云聪也别着脚儿挪到叶小天身边,见他如此凄惨,忍不住怯怯地道:“典史大人,你……你流血了。”
  叶小天扶着马辉的肩膀,颤巍巍站定,用手在脸上抹了一把,满手都是殷红的鲜血。
  叶小天道:“血管里不流血,难道还流水吗!”他把手上的血一甩,又啐出一口血沫子,忽然带些痞气地笑起来:“娘们儿每个月都流血,爷们儿该流血的时候也得流点儿血,那才叫爷们,你们说是不是?”
  齐木冷冷一笑,道:“我们走!”
  叶小天一把推开马辉,再次站到了齐木面前,声音铿锵有力:“他,有命案在身,不能走!你,殴打朝廷命官,也要留下!”
  齐木愣了愣,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这个人究竟怎么回事儿,莫非他是疯的?哈哈哈哈……”齐木大笑着,把食指向前轻轻一点,那群如狼似虎的打手便冲了上去。
  他们一拥而上,叶小天也迎头冲上去,但他只挥出一拳,刚刚打在一个打手的下巴上,就有两只拳头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马辉呆呆地站在旁边,忽然感觉脸上一阵温热,伸手一抹,却是叶小天溅出的鲜血。
  马辉看着面前被无数拳脚淹没,仅能看到一角衣袂的叶小天,突然野兽般嗥叫了一声,抡起拳头扑了上去。仅仅片刻功夫,他也被打倒了,和叶小天躺在一起,被无数拳脚淹没。
  许浩然见状,突然一声呐喊,抡起铁尺扑了上去。紧接着,第二个、第三个,所有捕快都扑了上去。皂隶、胥吏们在一旁看着,只觉得血都冲到了头顶,头皮麻酥酥的,脸胀得通红,拳头一紧一松,一颗心都要跳出了腔子。
  混战中,就听李云聪带着哭音儿一声呐喊:“我日你个娘哎!”就见这位只会舞文弄墨的葫县户科吏典像只怀着孩子的袋鼠似的笨拙地蹦了两下,挥起一拳打在一个打手后脑勺上。
  “老子想见血!”一个先前提着风火棍从大堂上退出来的皂隶胸膛像风箱似地急剧起伏了几下,突然一声吼叫,抡起风火棍就冲进了战场。
  “动手啊!老子也想见血!”所有的皂隶、胥吏、衙役们就像疯了一样,全部扑了上去。
  “这……这……”齐木再也笑不出了。眼前的一幕是如此陌生,他从未想到在他的积威之下,居然有人反抗他的暴戾,居然会有这么多人胆敢反抗他的暴戾。
  齐木在两个贴身保镖的卫护下,慌慌张张地退向县衙大门。眼前这一幕已完全失控,已经不再由他主导,也不再由泥胎木塑般站在大堂上的那位花知县主导,主导这一切的人正躺在地上,正在流血……
  花晴风到了大堂门口就呆住了,只见整个大堂门前打成了一团,就连衙门里负责洒扫清洁的临时工老卢都抡起扫帚上了战场。花晴风张口结舌,再度变成一具泥雕木塑。
  齐木手下那些人是很能打,可是恶虎架不住群狼。衙门里这些吃闲饭的人也着实不少,一旦爆发起来战斗力倒也惊人。最后只逃走了几个见机得快的打手,其他人一个不落,全都被捕快们按翻在地用枷锁铐了。
  徐林也没能逃走,轮到他时枷锁不够了,两个胥吏解下腰带,把他四足攒蹄一般倒着绑起,趴在地上来了个猪拱地。
  众人气血攻心,激愤下出了手,打得热血沸腾,酣畅淋漓。可是等到尘埃落定,眼看县衙里一片狼藉,被绑住的齐家打手还在破口大骂,众人又不禁茫然了。
  是啊,今天这口气出得爽,可是之后呢?齐木可是葫县的地头蛇,三教九流,交游广阔,巡检司的罗巡检都是他的小兄弟。今天让他栽了面子,明日他卷土重来,那时又该怎么办?
  众人情不自禁地望向大堂门口,看见呆呆地站在那儿的花知县,心更凉了半截。
  “大家很沮丧,也很害怕,是不是?”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纷纷循声望去,就见叶小天由李云聪和马辉扶着,颤巍巍地站了起来,嘴角还在淌着血,很狼狈,可是每一个看着他的人,眼中都露出了尊敬。
  叶小天道:“今天我去抓徐林的时候,骂过大家伙儿,我骂你们不敢愤怒,我骂你们没勇气、没志气,是一群活该被人欺负的窝囊废!我说如果你想赢得别人的尊重,你就得自己去争。大家听了我的话,跟着我去了徐家,把徐林给抓来了。”
  叶小天的目光徐徐扫过众人,站在远处的衙役、胥吏、皂隶们渐渐向他身边围拢过去,就连扫地的卢大爷都悄悄搁下打秃了的扫把,向他身边走近了几步。
  叶小天道:“可这就完了吗?我当时就知道,没完,绝对没完!如果你只是凭着气头儿上的一股杀气,没用。我说要争!什么是争?人家比你强大,那才叫争,如果你比他们厉害还用争吗?
  争,就是从不可能里争可能!争,就是弱的一方去打强的一方!争,是要流血的!如果,你只是稍受挫折就打起退堂鼓;如果,那股子热血一退你就变回原形,那你是什么?你还是窝囊废,顶多算是个偶尔会发脾气的窝囊废!
  想一争就到手,人家马上落花流水屁滚尿流,可能吗?如果你的对手那么容易对付,那他还算是对手吗?我们今天把齐木打跑了,把他的手下抓了,齐木肯定不会善罢甘休,那我们该怎么办?“
  叶小天身边已经聚拢了黑压压一片人,只有花知县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大堂门口,没有人说话,所有人都在望着叶小天。
  叶小天道:“你们看看我,看我现在这副熊样儿,有没有可能我变戏法儿似的从怀里噌地一下摸出一张圣旨来,一下子就变成了微服私访的八府巡按,腰里还别着一把尚方宝剑?”
  扶着他的李云聪突然“扑哧”一笑,随即发觉不妥,赶紧又绷住脸。
  叶小天摇摇头,大声道:“不可能!那是我在戏园子里蹭戏的时候,看到的胡诌八扯的故事。我们今天赢了,这不算赢,要能一直赢,那才叫赢。想要一直赢,靠不了天、靠不了地、靠不了江湖奇侠土司皇帝,只能靠我们自己!”
  叶小天举起一只拳头,用力向空中一挥:“都他娘的两个肩膀扛一个脑袋,都他娘的两条大腿夹一嘟噜,谁怕谁啊!”
  马辉放开扶着叶小天的手,激动地挥舞着手臂:“典史大人说得对!谁怕谁啊!”
  众人纷纷举起双臂,激动的欢呼声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就见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叶小天两眼一翻,咕咚一声晕了过去。
  李云聪站在叶小天另一侧,高举双手,看着马辉讪讪地道:“我以为你扶着呢……”
  ……
  “混蛋!混蛋!我齐木近十年来还没这么狼狈过!”齐木把一只名贵的哥窑水丞摔得粉碎,仰面一躺,倒在罗汉榻上,气咻咻的。
  孟县丞站在一边,连声解劝:“齐兄息怒,息怒啊!”
  齐木霍地一下坐了起来:“息怒?我当然会息怒!等他死了,我就息怒了!”
  孟县丞赶紧相拦:“齐兄,你就别说气话了。你自然有办法让他死,可是不管怎么说他也是朝廷命官,齐兄你和他今天的过节,整个葫县已是无人不知。如果他死了,大家都会知道是你下的手,你能保证整个葫县这么多人就没一个人往外说?艾典史家里的人一旦进京告御状,这事儿可就是大麻烦,到时齐兄你也棘手不是?”
  齐木呼地吹出一口大气,瞪着孟县丞道:“你叫我忍?”
  孟县丞阴阴笑道:“齐兄,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呐!”
  齐木咆哮道:“十年?老子十天都等不了!我的人还在县衙里呢,那个疯子要是真把我的人判刑入狱,老子还有脸出去见人么?”
  孟县丞道:“齐兄啊,你现在是什么身份?跟他一般见识,就是跌了你的身份。升了堂就一定能判案?他是典史,典史是干什么的,掌管缉捕罪犯、稽查狱囚的,这定案问罪可是县太爷的权力。”
  齐木神色一动:“你是说?”
  孟县丞道:“他要审,那就审!只要咱们拿捏住了县太爷,到时候轰轰烈烈一审,却是不了了之……你想,究竟是打了谁的脸啊?”
  齐木想了一想,转怒为喜:“好!那这次我就不出手了。你去告诉花晴风,这个案子要是审得让我不满意,我就在葫县可着劲儿地折腾。先折腾掉他的乌纱,然后,我再送他一顶大大的绿帽子!哈哈哈哈……”
  一家小酒馆里,几个喝得醉醺醺的大汉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县衙里的一幕。这几个大汉都是齐木手下驿帮的人,对徐林的事一清二楚。他们先是笑话徐林不开眼招惹了疯典史,接着就说到了徐林向齐木敬献的虎皮,言语之间还提到了祥哥等几个人的名字。
  酒店一角,一个打扮很普通的年轻人听他们说罢这些事开始讲起荤腔,便会帐离开了。这个寻常百姓打扮的人正是华云飞,他从齐府开始跟踪这几个人一路来到此处。
  华云飞原打算从他们之中掳一个人严刑逼供,不想一路尾随到小酒馆,还不等他们之中有人落单,他们自己就说出了此事。
  此时,这几个大汉还浑然不知一个煞星刚刚就从他们身边走开。
  华云飞牢牢记住了那几个人的名字,他要先找到这几个人。如果不能找个好机会把这几个人和齐木一网打尽,那么他就要先解决这几个害死他父母的杂碎,再去找齐木算帐。
  齐木家大业大,有根有基,只要抓不住他,齐木就永远是他的靶子。可这几个小混混却不同,如果他先动手杀掉齐木,即便能全身而退,齐木一死,树倒猢狲散,他再想找这几个小混混,也就无异于大海捞针了。
  徐林和那班打手都被关进了大牢,经过先前这一战,是不用指望狱卒们善待他们了,至少在明日审案前,他们都不可能会有饭吃。
  这案子是必须押到明天再审了,叶小天晕倒了,没有叶小天这个主心骨,纵然大家的斗志已经被激发出来,也依旧缺少一个够威望的人来统一指挥。
  再者说郭家的人已经回去了,即便郭家不肯作为原告,他们也是不可或缺的重要证人。此外还有其他许多相关人证都需要召来县衙,这都需要时间。
  齐木虽然霸道,但是公然攻打监狱劫囚的可能却不大,那样性质与公堂发彪就截然不同了。可是尽管大家认为齐木不可能劫囚,马辉、许浩然等捕快还是留在了监牢以加强防御。
  叶小天被送回了县衙公舍,很快本县最有名的跌打郎中就被李云聪带人给架了来。这位郎中治惯了跌打损伤,虽然叶小天的伤势看上去挺吓人,这老郎中却也不慌不忙。
  这郎中经验老到,给叶小天裹伤敷药快捷无比。包扎完毕后,老郎中对李云聪道:“李先生不用担心,这位典史老爷看着伤势虽重,却都是皮外伤,不打紧的。”
  李云聪听了庆幸道:“还算那帮小子识相,知道这是我们典史大人,不敢下死手。”
  老郎中微笑道:“这可未必。从典史老爷受的伤势来看,他们可丝毫没有留手。只不过这位典史老爷貌似对群殴很有经验啊,护住了全身要害。要不然他就是不死,也得将养半年。”
  叶小天呻吟一声苏醒过来,刚一睁眼,就见身旁躺着一人,顿时把他吓了一跳……
  红袖添香夜读书,那是很旖旎很香艳的场面,不只书生们向往,只要是个男人都向往。哪怕他不是看书的材料,可是用咱大亨的话来说,就算看春宫图册…
  …也是看书嘛。
  如果你一睁开眼,看见身边躺着一个肌肤赛雪、杏眼桃腮、一头乌黑的秀发铺散在雪白身子下面的美人儿,那种温香暖玉的滋味应该比红袖添香更旖旎更香艳吧?
  然而,如果你一睁眼,躺在你旁边的是一个胡子拉碴、嘴唇浮肿、鼻梁发青、两眼肿成桃子的臭男人,你会是什么感觉呢?叶小天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他看着躺在旁边的周班头,惊讶得连自己身上的痛都忘了。
  周班头咳嗽一声,忸怩道:“大人这么看我,卑职会害羞的。”
  叶小天扭过头,这才发现屋里还有李云聪和一个背着药匣的老头儿。他松了口气,对周班头道:“你怎么在这里?我住到你家了?”叶小天四下一打量,发现还是自己的住处。
  周班头道:“卑职……听说了大人的事,无论如何,我都要来看看大人。家人拗不过我,就把我抬来了。”
  叶小天苦笑道:“你自己都是这副样子,还来看我做什么?算了,你既来了,也别来回折腾了。等到堂审的时候,你既是证人也是苦主,住在我这儿还近些。”
  周班头轻轻吁出一口气,道:“今天的事儿,卑职虽未亲眼得见,但是听兄弟们说了。听得卑职热血沸腾,真恨不得当时也在场,和大人您一起见见血!”
  叶小天笑了笑,没说话。周班头又道:“自从我从我大伯手里接过捕快这个差使,一直熬到副班头,卑职还是头一回觉得当个捕快也挺威风的。”
  李云聪送走老郎中恰于此时进了屋,叶小天看了看他的脸:李云聪半边脸乌青,脖子上还有一道血痕。叶小天的心中登时一暖,望着他道:“李吏典,你除了嘴损了点儿,其实人挺好的。上次……我对不住你了,你要是心里有怨气,就打回来,趁我现在还不了手。”
  李云聪听了叶小天的话,有些意外地看着他,看了半晌,眼睛里渐渐有泪光闪动。
  他急忙扭过头去,抻起衣袖擦了擦,低声道:“典史大人,那次……确是卑职的错!卑职以前其实也不是这样的,只是自从调到葫县,眼看升迁无望,渐渐的就看啥也不顺眼了,不管逮着啥事儿,都想发发牢骚损损人。人家桃四娘不容易,我那么说话,是丧良心。”
  他说着,忽然感觉自己的手被人抓住了,扭头一看,就见叶小天握着他的手,微笑着紧了紧,说道:“不管如何,总轮不到我那样向你耍威风。别的不论,论岁数你也比我大不是?况且,你也不用叫我典史大人,其实你心里明白……”
  李云聪肃然道:“不!葫县只有一个官,就是你!我只认你这一个官!”
  县衙三堂,花晴天愁眉苦脸地与夫人正说起今天发生在大堂的事,外边丫环突然说道:“老爷,县丞老爷求见。”
  话犹未了,孟县丞已经昂然走了进来。苏雅见状,忙起身对丈夫道:“我回避一下。”说完向孟县丞颔首为礼,退向屏风后面。
  孟县丞在她姣好迷人的背影上狠狠盯了一眼,看向花晴风,笑吟吟地道:
  “县尊大人可是正为今日之事发愁?”
  花晴风点了点头,叹气道:“可不是?此事若解决不好,葫县再无宁日了。”
  花晴风说完便吩咐丫环上茶,孟县丞也不客气,不等人请,便一撩抱襟坐了,翘起二郎腿道:“此事其实一点儿不难,是县尊大人你想复杂了。”
  花晴风神色一动,忙问:“孟县丞有何高见?”
  孟县丞道:“想要齐木息怒,却也简单。你以为齐木很在乎那个徐林么?在齐木眼里,徐林不过是一条狗,而且是不值几文钱的贱狗。可是,他的狗他宰了都没事,别人踢一脚,不成。”
  花晴风叹了口气,点了点头。
  孟县丞道:“经我再三通融,齐木也考虑到了你的难处,总算做了让步。叶小天不是想审吗?那就审!只不过明日堂审时,你判一个证据不足,无罪开释,齐木有了面子,这事不就解决了吗?”
  花晴风心中暗忖,这被百姓暗骂昏匮的名声还不是要我来承担?他犹豫半晌,突然眼睛一亮:“这样不妥。我倒有个法子,不知是否可行?”
  孟县丞一怔,有些意外地看了花知县一眼:“愿闻其详。”
  花晴风道:“你看,叶小天根本就是咱们拿来抵充艾典史的,原本就打算近日找个机会结果他。我们何不就趁这个机会找人做了他,对外依旧宣称水土不服而死,对齐木那边有了交待,此事也可不了了之啦。”
  孟县丞面无表情地看着花晴风,一言不发。
  花晴风满脸希冀的笑容看着孟县丞,看了半晌,笑容渐渐凝固,讪然道:
  “孟县丞可是觉得不妥?”
  孟县丞摇了摇头,有气无力地道:“齐夫人想邀请县尊夫人一起去逛庙会呢。”
  花晴风脸色一变,失声道:“什么?”
  孟县丞道:“此事已经被我婉拒了,但愿齐夫人不会再次相邀。”说完,站起身道:“明日堂审之事,就按我说的做吧,大人你就不用费神多想了。”
  孟县丞说完,就负起手摇着头向外走去,看那样子竟是懒得再跟花知县多说一句。
  花知县怔怔地看着孟县丞的背影,困惑地自语道:“我的法子有什么不妥?”
  苏雅夫人站在屏风后面,心里一阵难过:“唉!相公当真是读书读坏了脑子,怎么就连这么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
  第二天是个阴天,天气阴得就像县衙里上下人等的心情一样压抑。所有人都期待着公审的到来,可这一刻真要来了,他们又紧张起来。齐木一直没有动静,齐木越是不出手,他们越是担心,不知道齐木究竟会做什么。
  昨晚就有捕快到郭家通知,让他们今日一早就去县衙,尸首也不得掩埋,还要抬到县衙为证。郭家人想不好明天到了县衙后究竟该怎么说,是屈从齐木,任由亲人枉死;还是站在官府一边做证人,甚至……重新做原告。
  天亮的时候,郭家娘子到院子里打水做饭,忽然发出一声尖叫。郭老汉等人闻讯跑出来,却并未见到有什么人闯进来,只见郭家娘子呆呆地站在院中,身子簌簌发抖。
  郭老汉诧异地走过去看了一眼,只一眼,他的脸就变得煞白。郭家娘子手里拿着一个布偶,想必是昨晚有人抛进来的,布偶已经被血浸透了,血渍已干,透着可怖的黑红色。
  更加令人怵目惊心的是,那只布偶没有头,四肢也都被扭得脱离了身体,只剩下几条线连着,软绵绵地耷拉着。
  同一天晚上,周班头家也有人去骚扰。但是县衙的捕快们早就有了防备,当晚有六七个捕快住在周家。那些地痞刚刚扒上周家的墙头,迎面就挨了一枷,急急落荒而逃。
  县衙三堂,花晴风穿戴整齐,举步往前堂走,脚下沉重得像坠了铅块。当他走到二堂门口时,就见三班六房的胥吏、衙役们齐刷刷地站在那儿,看到大老爷出来,他们不约而同地跪了下去:“大老爷!”
  花晴风站住,脸色难看地看着他们:“你们在这里干什么?”
  “请大老家为郭家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周班头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葫县百姓主持公道!”
  “请大老爷为我葫县衙门主持公道!”
  众人异口同声,说到最后一句时,很多人忍不住扑簌簌地流下热泪。
  花晴风沉默了片刻,摆摆手,一句话也没说便向前走去,只是这一次他的脚步更加沉重,就像套了一副百十斤的脚镣。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6:48:49

第十七章 燃起战火
  当花晴风出现在大堂门口时,所有的捕快、皂隶就像割倒的麦子,齐刷刷地跪了下去,他们都没有说话,但是他们的目光已经把他们想说的话喊了出来。
  叶小天和周班头没有让人扶,他们拄着拐杖站在那里,努力让自己的身体站得更直。
  罗大亨今天没去开店,挎着书包站在叶小天旁边,彪乎乎的样子怎么看怎么别扭。
  孟县丞没有走过来,远远地站在自己的签押房的屋檐下,脸上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在他身边赫然站着齐木。叶小天刚刚就看到齐木了,当时叶小天就想发作,但他想了想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
  饭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今天的目的是替郭家、周家主持公道,先把徐林一班人拿下。只要拿下这班人,齐木的气焰就灭了一半,到时再对付他也不迟。这时节外生枝的话,只怕一场混乱之后,堂审又不成了。
  王主簿今天也露面了,站在自己的签押房门口,双手拢在袖内,饶有兴致地远远地看着,脸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表情。
  郭家人、周家人乃至两家一些当日目睹行凶的邻居路人都被带了来,至于徐林等齐家打手,乃至祥哥等泼皮流氓自然也被带来。大堂门口人山人海,花知县从那窄窄的人墙巷子里走过去,就像是上刑场,还没进大堂,额头就见了汗。
  “威~~~武~~~~”
  今天的堂威,喊得皂隶们自己也是精神一振:“原来我也可以喊得如此威风!”
  “啪!啪!啪!啪啪啪啪……”
  水火棍敲在大堂的青砖地上,整齐、肃穆,仿佛鼓声,一声声敲在人的心上。
  皂隶们平时早就散漫惯了,这水火大棍“敲山震虎”的仪式更是早就被他们遗忘了,可是今天他们却不约而同地想了起来。
  然而,这让花知县不知多少次梦中才可以见到的公堂上的威风,此时却让他如坐针毡。他的心里打着鼓,忐忑不安地咳嗽了一声,虚弱地喊了一句:“升堂!”
  雷声闷闷地从地面辗过,扶拐而立的叶小天忽然想起在天牢时曾听一位官员说过的话,似乎很契合眼前的情景,忍不住说道:“天雷震震,也发不平之音!”
  “喀喇喇!”随着叶小天这句话,适时响起一道震天响的惊雷,震得窗棂一阵瑟瑟,蕴酿许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其实叶小天很喜欢这样的倾盆大雨,最好再伴以阵阵雷声,觉得这种感觉特别酣畅淋漓。每逢这样的雨天,他绝对不会产生悲风愁雨的情绪,反而特别的兴奋。
  然而今天不同,堂审的时间也不知持续了多久,里边没有人出来,外边也没有人进去,站在廊下的叶小天心情难免有些烦乱起来。
  忽然,有衙役站到堂口,高声呼周班头上堂。周班头向叶小天点点头,拄着杖一步一挪地向堂上走去。与此同时,郭老丈一家人从大堂上走下来,与周班头错肩而过。
  周班头停顿了一下身子,看了一眼郭老丈一家人凄惶哀婉、失魂落魄的模样,心中便是一沉。但他没有说话,也没有犹豫,只是咬了咬牙,便挺直了腰杆快步向大堂上走去。
  叶小天也看到了郭老丈一家人,但郭老丈一家看到他时躲闪的目光,让他明白了什么。他慢慢扭过头,看着串成了线的雨幕,心中极度抑郁的心情恨不得和那雨水一齐倾泻出去。
  郭老丈一家人不知何时已经走到他身边,齐刷刷地跪在他的面前。不等说话,郭老丈便热泪双流,哽咽地道:“不论如何,典史老爷的恩德,我郭升一家,永志不忘!”
  说罢,郭老丈便带头磕下头去。叶小天没有问,但他已经明白,哀其不幸,还是恨其不争?叶小天心中有愤懑,也有悲哀,他知道小人物的种种无奈,可他心中还是说不出的失望。
  叶小天叹了口气,对郭老丈道:“你的头,磕得太多了。”
  郭老丈一呆,抬起头来,叶小天从他身边一瘸一拐地扶杖而过。伴着鼓点般敲在他心头的木杖触地声,飘来叶小天的一句话:“以后,别轻易给人下跪啦。
  有时候,求人……不如求己!”
  公堂上的审理十分混乱,那些街邻作证的,有人坚持说看到了徐林当街暴打郭胖子,有人含糊其辞。有人则突然改口,反说是郭胖子主动挑衅,殴打徐林,徐林躲闪中失手一推,郭胖子跌倒撞中要害意外而死。
  等到郭老丈一家彷徨上堂,看到围观公审的百姓人群中有人拿出一个血染的布偶,狞笑着拧掉布偶的头。郭老丈和他的儿媳彻底崩溃了,他们坚持了儿子是病死的说辞,这一来徐林最大的一桩罪就没了。
  至于接下来妨碍司法、殴打周班头一案,花知县就松了口气。虽说周班头和全体作证的捕快都坚持真相,可这样的案子能有多大的罪罚?想必随意处置一下,既安抚了众捕快,也给了齐大爷一个交待,那样就成了。
  待周班头说罢经过,几名捕快上堂作证以后,花知县往人群中看了一眼。不知何时,孟县丞和齐木已经悄然走进来,就站在右侧百姓人群中,静静地看着。
  齐木一脸的云淡风轻,孟县丞望向他的目光却带着一丝冷眼,提醒着他得罪齐大爷的下场。
  王主簿悄然站在左侧观审百姓的后面,倚着一根堂柱,袖着双手,脸上依旧是一副若有若无的笑容。
  可是,他们没有注意到,那些似乎都是平头百姓的人群中还站着一个人,一个不是平头百姓的人。其实他们看到了也无所谓,因为他们根本不认识这个人:
  土司之王的安氏,安家大公子——安南天。
  安南天纯粹是闲极无聊,待在客栈和那只母老虎相处又是一件苦差事,这才冒雨溜出来。大白天的他也无心寻花问柳,正不知该去何处消磨,无意中听说了这件轰动葫县百姓的大案,于是跑到公堂听审来了。
  花知县看了孟县丞一眼,抓起惊堂木拍了一下,清咳一声道:“关于徐林殴死郭栎枫一案,此案实是一桩普通邻里纠纷。郭栎枫主动挑衅,徐林躲闪之际将之推倒,不巧磕中石子,既非故意杀人,又非过失杀人,实为被动防卫。郭栎枫之死,实属偶然,不必加罪于徐林。”
  这话一出口,公堂上一片哗然。不错,郭老丈的确做出了儿子是病死的供词,可是尸体摆在那里,难道官府不会验伤?知县老爷竟然罔顾事实真相,做出这样的判决。
  花知县提高嗓门又道:“徐林殴打我县班头周思宇一案,事实清楚罪行属实,判徐林当堂杖二十!”
  人群中又是一番骚动,不过杖二十虽然处治稍轻,却也勉强可以接受了。何况,由谁打、怎么打,这里边大有学问。打得好了,二十杖能起到八十杖的作用,当堂把人打死,来一个受刑不过也是可能的。
  两旁执杖的皂隶握紧水火大棍,纷纷上前一步,作出请缨姿态。但很快大家就自动退了下去,把位置让给了膀大腰圆、身形最为魁梧的两位。
  齐木脸色一沉,勃然道:“还要杖刑?这是打他的屁股,还是打我的脸?”
  孟县丞赶紧道:“齐兄莫恼,且听他判下去。”说完,孟县丞向花知县递了个眼色。
  花知县一看就知道齐大爷这是不满意了,心中电闪,忙改口道:“然则考虑到徐林此番行为,实为友爱手足,罪无可恕,情有可原,故……免其杖刑,判为拘役三个月。”
  齐木沉着脸对孟县丞道:“判拘役?不行!不管是让他去干什么,那都是丢我的脸!”
  孟县丞道:“齐兄,周班头伤得那么重,不判也不好的。至于拘役,拘不拘,役不役,那还不是在我一句话?到时候管教他什么都不用干,只是待足三个月就成了。”
  齐木转过脸,盯着他道:“我说……不行!”
  孟县丞吞了口唾沫,又转向花知县,用更凶狠的目光瞪过去。
  花知县暗暗叫苦:“这都不行,却要本县怎么判?”转念一想,又续道:
  “不过,徐林可以出银自赎,如能出银三两,可免拘役之刑。”
  孟县丞急忙看向齐木,齐木傲然一笑:“齐某别的没有,就是有钱,那就赎银吧。呵呵,三两?打发叫花子呢,给他十两!齐某够大方吧?”
  这句话,齐木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显然是接受了这个结果,又不想让人认为他还是吃了瘪,所以有意示威。
  花知县臊得脸上火辣辣的,却只好当作没听见,咳嗽一声道:“徐林,你可愿交赎银?”
  徐林已经听到了齐木的话,把胸一挺,傲然道:“交!我们齐大爷不是都说过了吗?”他轻蔑地看了眼气得脸都发紫的周班头,笑道:“怎么说这也是本县班头啊,又不是打发叫花子,三两少了些,给他十两好了。”
  花知县早已无地自容,强撑着抓起惊堂木一拍,喝道:“徐林当堂交割赎银,便即释放。退堂!”说罢,也不等皂隶再喊堂威,花知县一转身,便急急闪向座屏后面。
  公堂上此时已经乱成了一锅粥,哭的、笑的、骂的、叫嚷的,乱糟糟的好像菜市场。
  王主簿摇了摇头,轻轻叹一口气,正想转身离开,突然又站住了。
  大堂上,那些神色惨淡、傍徨无措的人们忽然也静了一下。渐渐的,大堂上一片肃静,所有人都发现了一个人,他拄着拐,静静地站在大堂门口,那单薄的身子,就像一座山!
  周班头望着叶小天,只唤了一声大人,热泪便滚滚而下。这一刻,他真的失望透了,对知县、对官府、对朝廷。
  齐木看着叶小天一声冷笑,顺手从袖中摸出一锭银子,往地上一抛,便得意洋洋地走向大堂门口。徐林马上像狗一样跟在他的屁股后面,只受到花知县一番训斥的祥哥和一众打手也一窝蜂地跟了上去。
  不知何时,羞愧而去的花知县又出现在大堂上,他像幽魂似的从屏风后面闪出来,看到叶小天,登时满面懊恼、气愤,他把自己遭受的所有屈辱,都认为是叶小天带给他的。
  瞪着叶小天,花知县怒气冲冲地道:“不识时务、不知进退、不知轻重、不知所谓、不知天高地厚!你现在明白,葫县究竟是什么样子啦?被人笑为小丑,你很光彩,是不是?”
  “是!”叶小天很少和上司顶牛,但这一刻,他毫不犹豫,对于触犯他为人处世底线的事,他从不妥协!
  叶小天拄着拐,一步一步地走上大堂。郭老丈一家人本想冒雨离去,但是犹豫了一下,还是拖着一身雨水跟进了大堂。尽管畏于齐木的威胁,他临阵反水做了降兵,可是他还是想听听叶小天说什么,也许缘于叶小天一直以来的决不妥协的作为,他本能地相信,叶小天不会就这样承认失败。
  “我很可笑吗?”叶小天突然问出一句,没有人回答。
  叶小天笑笑,转向落汤鸡似的郭老丈,缓缓地道:“郭老丈,看看你的小孙子,你看着他的眼睛,告诉他,他父亲是病死的!你能不能说出口?”
  郭老丈就像被雨淋久了在打摆子,身子不停地哆嗦,根本不敢看孙子一眼。
  叶小天又看向那些来做证人的郭徐两家的邻居,一瘸一拐地挪到尸体旁边,把已经盖上的白布掀开,露出那张惨不忍睹的脸,对他们说道:“你们看看他,几天前,他每天外出时还和你们亲热地打招呼,喊着大叔大婶。你们看着他,告诉这公堂上的所有人,说他是主动挑衅,咎由自取!”
  邻居们纷纷低下了头,有人忽然流下眼泪,痛恨自己的懦弱,却鼓不起足够的勇气。
  叶小天又转向满脸气愤的花知县,指着他头顶明镜高悬的牌匾:“县尊大人,请你看着你头顶的那块匾,捧起你那方七品正堂的官印,告诉所有人,葫县官府的耻辱、葫县百姓所受的冤屈,是因为不识时务的我而造成的!”
  花知县的白脸再度胀红了,忽然间,他开始后悔从屏风后面再走出来。
  叶小天突然又转向人群中的孟县丞,孟县丞正在冷笑,但是当他对上叶小天的眼睛,他突然笑不出了。叶小天一步一步走到他面前,盯着他回避躲闪的眼睛,说道:“孟县丞,请你看看这些捕快、这些皂隶,他们都归你管。你告诉他们,你领着朝廷的俸禄,其实做的是齐家的官,请你大声告诉他们!”
  孟县丞脸色发青,他很想斥责叶小天几声,可嘴唇嚅动了几下,却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叶小天慢慢站正,环顾着大堂上的所有人:“如果……你还有一颗良心的话,请你摸着你的良心告诉我,我错了!”
  大堂上一片压抑,静得一根针落到地上都能听得清楚。
  叶小天突然举起拐杖,向大堂顶上用力一指,仿佛要刺破房顶指向苍穹:
  “案子,审完了!但案子,没有完!葫县讨不来公道,还有提刑司,提刑司不成还有应天府,应天府不成还有顺天府!只要还有一线希望,我……不认输!”
  叶小天霍然转过身,拄着拐杖一步一步挪到门口,走出大堂。捕快、胥吏、皂隶、证人、周家人,还有围观的百姓都默默地跟了出去。
  叶小天让罗大亨扶着,冒雨走到大门口的时候,后边突然传来一声呐喊:
  “典史大人!”
  叶小天回过头,眯着眼睛,透过雨幕看去,就见所有的人都追进了大雨,跪倒在雨水里,叶小天的鼻子忽然一酸。
  走过县衙大门的时候,负责洒扫的老卢头提着把雨伞跑过来,想给叶小天跪下,被他拦住了。于是老卢头留下了伞,毕恭毕敬地退下。
  大亨叹息道:“大哥啊,你真要去水西,上提刑司告状啊?”
  叶小天道:“你什么时候看我做事半途而废过?不过,经由此事我算是看明白了,葫县之恶首推齐木。齐木不倒,就是我扳倒一万个泼皮无赖,葫县之恶依旧无穷无尽。所以,这一次我的目标要放在齐木身上。”
  县衙对面的街道比较宽,而且适逢大雨,没有行人。房山墙处搭了一个小棚子,华云飞就躲在棚下,盯着对面的动静。
  齐木还没到大门口,他的马车就横在了县衙门前。齐木在一群保镖打手的簇拥下,登上马车离开了县衙,而徐林、祥哥儿等几个地痞则往相反的方向走去。
  他们自然没资格陪齐木回家,齐木也不会给他们摆席压惊。但齐木不摆宴,他们自己却可以,泼皮们今天在县衙威风无比,虽说是狐假虎威,也是异常兴奋,恭送齐大爷车驾离开后,他们便往一家酒楼方向大声说笑着走去。
  华云飞像狼一般,悄悄地跟了过去。
  徐林几个人冒雨来到一家大酒店,意外地发现酒店正在停业装修。酒楼旁边还搭着棚子,棚子下边放着各种建筑材料,旁边有一个搅拌石灰的大坑,已经积了半坑雨水。
  几个人正在骂骂咧咧,华云飞就出现了,他顶着倾盆大雨,一步一步地向这些人避雨的棚子逼近。
  几个泼皮一开始看到华云飞时还没注意,只当也是来避雨的,一个泼皮还厌恶地骂了一句:“滚开!离大爷远……”
  “点儿”两字还没出口,华云飞就像一头复仇的猎豹,瞪着仇恨的眼睛向他猛扑过去。华云飞刀还没到,刀上激弹而起的雨水已经溅至,旋即刀锋便从他微张的嘴唇中间刺进去,直刺至柄,刀尖带着几丝血线从后脑破体而出。
  站在旁边的另一个泼皮吓得掉头欲逃,可是那截带血的刀尖已经从他嘴巴里冒出来。
  徐林、祥哥等泼皮大惊,急急捡起一些大棒木棍,恶狠狠地向华云飞扑去…
  …
  这是一场真正的暴雨,酒店掌柜牵挂着只施工到一半的酒店,所以大雨刚停就领着两个伙计深一脚浅一脚的往酒楼走。
  快到酒楼的时候,掌柜发现及膝的雨水变成了乳白色,心里纳闷,赶紧加快了脚步。越往前去,雨水的颜色越白,而且水温也有了暖意。
  “掌柜的,小心着点儿,前边就到大坑了。”小伙计高声提醒,突然感觉自己挽起裤腿的小腿痒痒的,还以为又是树枝什么的,不耐烦地撩起一脚,却不想从浑浊的雨水中挑起的并不是一截树枝,而是一条手臂。
  小伙计“嗷”地一嗓子叫了出来,把走在前边的老掌柜吓得一哆嗦,他没好气地正要回头骂小伙计,突然两眼发直,就见前边有几具尸体或沉或浮,顺着水势向他这边缓缓漂来……
  徐林死了,祥哥死了,当日在公堂上被释放的那几个泼皮无一例外都死了。
  其中有四个人是中了刀伤,刀或直穿后脑,或正中心口,全都是一击毙命。而徐林和祥哥等三个泼皮头子死得尤其凄惨,他们被煮烂了。
  据仵作分析,应该是有人制住这三个人后,把他们丢进了酒店旁边的大坑。
  当时雨水还未灌满,随即凶手就把棚下储放的十几袋石灰全部洒进了水坑。虽然坑很大,水量也多,可是十六七袋石灰足以把那坑中雨水变成沸水,三个人被活活煮熟了。
  知道徐林、祥哥等人在青山沟做下血案的人极少,市井间的百姓并不知道他们与青山沟华家的恩怨,所以本能地把这件事和叶小天联系起来。
  有人说,其实艾典史是深藏不露的武林高手,因为葫县官匪勾结,不能为民申冤,所以愤而出手,惩治奸恶。不过,在“万般皆下品,唯有读书高”的年代,一个武林高手的社会地位其实并不高,而且总是要被人归纳为鹰犬之类。
  深受葫县百姓爱戴的“艾典史”怎么可能是那么没有技术含量的身份?于是第二种说法迅速产生,并且成了流传在葫县的最主流的传说:“艾典史”是两榜进士出身的大才子,是钦差大臣,是八府巡按。
  因为葫县官场与豪强勾结,鱼肉乡里,所以八府巡按大人奉皇上旨意特意来此调查。钦差大人身边有五大高手,其配置基本上就照抄张龙赵虎、王朝马汉以及御猫展昭了。
  这些高手们隐在暗处,专门奉钦差大人的命令铲奸除恶。于是就有联想力更加丰富的人想到了罗大亨,莫非这个总是黏在钦差大人身边的大亨就是御猫展昭那种贴身大高手?虽说罗大亨是本地人,他们一直就认识,可万一这死胖子深藏不露呢?
  齐木作为青山沟血案的始作俑者,他当然清楚徐林、祥哥这些人因何而死,所以他很清楚是谁来寻仇了。
  此时,齐木正在家里骂娘:“他娘的,刚把那不识时务的艾典史踢了个跟头,又冒出个华云飞!给我找,他不会杀了徐林、祥哥等人就此罢休,他一定会来找我,把他给我揪出来!”
  一个师爷模样的人又凑上来:“大爷,青山沟一事的真相,现在正在城里悄然流传,怕是三天之内,整个葫县都会知道这件事了。”
  齐木一怔:“怎么会?那个姓艾的混蛋正想找我的碴儿。此事传开,不是给了他借口吗?”
  齐木自己都没注意到,他说这句话,其实就等于承认了叶小天可以给他制造麻烦。虽然还没到令他畏惧的地步,但这样的态度对一向目中无人的齐木来说,已经是前所未有的事。
  齐木不悦地道:“华云飞不会去官府告状的,此事怎么会传出来?”
  那师爷道:“据说是有山民进城卖山货时,听说了酒楼血案,才说出此事,并且一口咬定这是老华的儿子替他父母报仇来了。”
  齐木霍然转身,看向一旁的孟县丞:“这件事你来解决。”
  孟县丞皱起眉头,问道:“齐兄在青山沟做了什么?”
  齐木冷冷地道:“也没什么,宰了两个不识相的老猪狗。”
  孟县丞无奈地道:“那齐兄想让小弟做什么呢?”
  齐木道:“那个华云飞虽不足为惧,可他躲在暗处,终究是个麻烦,我得尽快把他揪出来。艾典史这边现在不能再生是非了,此案必须尽快了结。只要案子结了,姓艾的不就无法做文章了?”
  孟县丞蹙眉道:“华云飞前来寻仇,杀了许多人,身负多条人命在身,他是不可能再往官府告状了,齐兄担心什么?”
  齐木没好气地道:“废话!那个姓艾的不是说过,这种大案没有原告也可以审么?你先把这个案子了结,我不想再跟那个姓艾的混蛋对簿公堂。”
  孟县丞道:“那……我就以听闻此事为由,亲自往青山沟走一遭,断他个华氏夫妇遭野兽侵害而死,尽快了结此案。华云飞这个苦主不在,那些山民也不会多事,艾典史就掀不起什么风浪了。”
  “不!”齐木冷笑:“这样岂不显得我怕了他们?你就断他个夫妇二人搅拌石灰,失足落入坑中,将自己煮死好了。”
  孟县丞愕然道:“这样,岂不招人猜疑?哪有两夫妇同时跌落石灰坑,而且连爬出来的机会都没有的道理?说不通啊。”
  齐木道:“对啊!我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我不承认我杀了人,可我还得让人人都知道是我杀了人,你明白?”
  孟县丞心头一阵火起,倒不是因为齐木对他的刁难,而是感觉齐木的思维有些不正常。这几年齐木生意上顺风顺水,在葫县渐成一家独大之势,似乎有点得意忘形了。
  可是孟县丞早就和他成了一条线上的蚂蚱,而且习惯了对他俯首帖耳,如何敢反驳?孟县丞忍了忍,只能道:“齐兄,这样一来,难说那艾典史会不会再做文章啊。”
  齐木眼珠一转,冷笑道:“那就给他找点碴儿,先停了他的职再说。”
  孟县丞一怔:“他在本县如今声望如日中天,找什么理由停他的职?”
  齐木不屑地瞥了他一眼:“他执意要办徐林那些人,结果那些人刚被释放就被杀了,难道他就没有嫌疑?”
  孟县丞怔怔地道:“啊……啊……齐兄,高明哇!”
  此时,叶小天在周班头的陪同下,刚刚来到一幢三进的院落前面。
  叶小天抬头看看那齐齐整整,虽不奢华却也素雅的院舍,沉声道:“上前叫门!”
  “艾典史,请坐。”王主簿好奇地看着叶小天这位不速之客,很想马上弄清楚他的来意。但王主簿看了一眼周班头,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周班头会意,马上起身对叶小天道:“大人,小的在外面等。”
  王主簿看到周班头离开,这才向叶小天皱了皱眉,问道:“你还不死心?”
  叶小天笑道:“我呢,就是这臭脾气,撞了南墙也不回头。如果我当初就知道此事如此麻烦,说不定就装聋作哑了。可是现在既然已经怼上了,我也只能一条道走到黑,半路退缩不是我的风格。”
  王主簿微微眯起眼睛,沉声道:“不要忘了你究竟是谁!”
  叶小天抚掌大笑:“事情妙就妙在这里,当所有人都认为你是真的时候,即便你是假的,那又如何?如果孟县丞现在跳出来大叫我是假典史,会有人信?如今情形,就算你们全体出面证实,葫县百姓也不信了吧?”
  王主簿苦笑,但也不得不承认叶小天的话非常有道理,孟县丞抬举叶小天冒充本县典史时,绝不会想到会有这一天。如今叶小天深受葫县百姓爱戴,此时除非把艾典史的亲人请来做证,否则谁指认叶小天是假货都只会被人认为是为了包庇齐木所做出的疯狂之举……孟县丞当真是作茧自缚了。
  叶小天道:“王主簿,我不是真典史,所以我没有立功升官的想法,也没有得过且过的打算,更没有文过饰非的必要。我就是要出这口恶气,我不怕把葫县官场搅得天翻地覆,我是光脚的,怕他孟县丞这个穿鞋的?”
  王主簿沉默片刻,问道:“那么你来找我,有何见教?要我这个穿鞋的,帮你这个光脚的?”
  叶小天道:“非也。据我所知,王主簿和孟县丞一直是对手,虽然在对付花晴风这位本县正印官时,你们会成为暂时的盟友。可是,以你现在的判断,你觉得让花知县掌握一部分权力,他就能对你产生威胁么?”
  王主簿没有因为叶小天这么直白的话而感到脸红,他的神色一直很平静,仿佛叶小天所说的并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可是当叶小天提到花晴风时,他的眸中却露出了一丝轻蔑。当日公堂之上,眼见花晴风的丑态,他才愕然发现,三年前虽然幼稚、但是至少还有勇气和他扳手腕的花知县,如今已经变成了一个彻头彻尾的懦夫。
  叶小天道:“我知道,王主簿主要是依靠彝苗两大部落的支持。可是他们的根基在山里,只要朝廷的政策对他们没有太大影响,他们就不会出面干预葫县的事。而孟县丞却不然,他的根基就在葫县……此消彼长之下,你觉得,未来谁对你的威胁最大?”
  王主簿微笑道:“艾典史这番话太直白了些,不过却很对王某的心思。那么……你想让本官做什么呢?帮你对付孟县丞?”
  叶小天道:“我当然想,作梦都想,可我知道你不会这样做。你不希望和孟县丞斗个两败俱伤,所以,我只希望大人你什么都不要做!”
  王主簿先是一怔,继而若有所悟地道:“你想做什么?”
  这句话一出口,王主簿就摆了摆手:“当我没问。你有几成把握?”
  叶小天摇摇头道:“我哪有什么把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仅此而已!”
  王主簿就微微地笑起来:“明白了!那么……你尽管去做吧。”
  叶小天似乎早知这就是王主簿的答案,微微欠身道:“足感盛情。”
  王主簿微笑道:“不管是你死还是他死,我都会很开心,我当然乐于袖手旁观。如果是他死呢,我会更开心些。所以,只要你能和他斗个两败俱伤,我也会出手!”
  叶小天笑起来,说道:“王主簿这番话太小人了些,不过却很对叶某的心思。
  那么……我一定努力和他斗个两败俱伤!”
  王主簿放声大笑起来:“哈哈哈哈,你还真是一个妙人儿。如果你当真是本县典史就好了,也许我们可以成为朋友。”
  叶小天摇摇头道:“如果我是真典史,我们成为敌人的可能更大一些。”
  王主簿想了想,惋惜地叹了口气:“确实如此。”
  叶小天微微一笑,站起身来,向王主簿长长一揖:“告辞!”
  叶小天离开王主簿家后就和周班头一起去了十字大街。对这两位敢于同齐木叫板的好汉,大家打心眼里尊敬,只是齐木现在占了上风,大家不敢有所表现,只能用他们的眼神和客气的避让动作来表达。这样一来,两个拄拐客在人流熙攘的十字大街上所过处如波翻浪裂,众人纷纷避让道路,煞是威风。
  “我的娘吔,大哥你才来,人家都等急了。”罗大亨忽然看见叶小天到了,忙迎上来引着他穿过破破烂烂的工地,到了后边还没拆掉的一间小屋前,对叶小天道:“就是他们俩,你让我找的那俩同学,都等你半天了。你要再不来,他俩就能打起来。”
  叶小天抬头一看,就见两个年轻人都抱着肩膀,正七个不服八个不忿地互相瞪眼。
  叶小天忙迎上前,拱手道:“两位,本官艾……”
  一语未了,那苗装少年便霍然转向叶小天,嘲弄地道:“我认识你,上一次不就是你挑着人家展姑娘的裙子,好象攻城陷阵的大将军似的逃下山吗?”
  叶小天向那苗装少年一拱手,那苗装少年便一拍胸脯大声道:“我姓李,我就是李伯皓!听说你要跟我决斗,好啊,地方你挑,时间我定,就三天之后吧。
  你说,咱们到哪儿决斗?”
  叶小天一愣,决斗?我吃饱撑的跟你决斗?再说就我现在这伤势……
  还不等他说话,那个英俊的彝家少年便傲然道:“等他和你决斗之后,就成了一具尸体了,我怎么办?今天可是我先到的,我先来!喂,姓艾的,我姓高,我叫高涯,你要跟我决斗?成,时间你定,地方我选,就黄大仙岭吧。你说,什么时候决斗?”
  叶小天又是一呆,隐隐明白了点什么,他转眼看向罗大亨。
  大亨一脸无辜地摊摊手:“不用这理由,怎么把这两头畜牲勾来?”
  李伯皓和高涯大怒,一起瞪向罗大亨。李伯皓对罗大亨道:“你敢侮辱我,我要和你决斗!地方你挑,时间我定,就三天之后吧。你说,咱们到哪儿决斗?”
  高涯则怒道:“时间你定,地方我选,就黄大仙岭吧。你说,什么时候决斗?”
  大亨挠挠头皮,纳罕地道:“伯皓兄,为什么每次你都是选时间呢,莫非三天之后是你的黄道吉日?”
  尽管彼此是同学,李伯皓也有些适应不了大亨这种跳脱的思维,呆了一呆,他才胀红着脸道:“要你管!说,在哪儿决斗?”
  高涯嘿嘿冷笑道:“屁的黄道吉日!他这一房到他这一辈儿生了九个姐姐,就落下这么一根独苗苗,家里宝贝得很。他不先挑好时间,根本出不了家门!”
  李伯浩恼羞成怒,拔刀指向高涯道:“你敢侮辱我,我要和你决斗!地方你挑,时间我定,就三天之后吧。你说,咱们到哪儿决斗?”
  高涯毫不示弱,立即拔出刀来:“我怕你啊?走!咱们上黄大仙岭!”
  好奇宝宝罗大亨不合时宜地插嘴:“啊!说到决斗,何处不可决斗?高涯兄为什么认准了黄大仙岭呢,这其中又有什么道理?莫非黄大仙岭是你的风水宝地?”
  李伯皓抢白道:“屁的风水宝地!这小子认准了黄大仙岭,是因为……”
  高涯马上脸红脖子粗地喝道:“不许说!否则我马上翻脸!”
  李伯皓哂然冷笑:“小爷我翻脸比翻书还快,你跟我比翻脸?”
  李伯皓:“我要和你决斗!”
  高涯:“我接受你的决斗!”
  叶小天一看这两个雄性荷尔蒙过剩的家伙,心中大喜,他要找的正是这么两个人物。还别说,大亨虽然说话不着调儿,这事儿办得还挺靠谱。
  叶小天马上上前,拱手道:“两位好汉先别忙着决斗,本官……”
  话犹未了,高涯和李伯皓的刀尖就指在了他的鼻尖上。
  高涯道:“对了,你要和我决斗是吧?”
  李伯皓:“你一边儿去!他先和我决斗!”
  罗大亨道:“啊,两位同学,其实我大哥……”
  叶小天笑吟吟地点了点头:“不错!我就是要和你们决斗!”
  罗大亨顿时一呆,高涯兴奋得脸颊上两颗不大的青春痘都发出了红光,跟李伯皓异口同声地道:“好!我接受你的决斗!”
  李伯皓道:“时间我……”
  高涯道:“地点我……”
  叶小天抢着说道:“方式我定!嘿嘿,我是说……决斗的方式!”
  叶小天望着这两个斗志旺盛得像小公鸡似的少年,笑得就像一只偷到了鸡的小狐狸。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6:52:52

第十八章 正邪斗法
  叶小天在紧张施工的“大亨杂货铺”后院里只待了大约半个时辰,便圆满结束了同李伯皓、高涯两位少酋长的会晤,微笑着和周班头离开了。
  李伯皓和高涯依旧像仇人似的,离开时还恶狠狠地对瞪了一眼,但是他们脸上却有一种抑制不住的喜色。
  叶小天从杂货铺离开后,让周班头回去,又独自去了叶大娘家。
  叶香兰已经知道了叶小天这些天的遭遇,心疼地把他让到屋里,伤心得直抹眼泪。虽然这些天叶小天不回家让她独守空房,但叶香兰知道自己的小情郎在办大事,现在浑身是伤,倒也没撒娇弄痴地诉说情意。
  叶小天跟她耳语几句,叶大娘就站在院子里,大声招呼邻居家那个半大小子替她跑一趟巡检司,喊她儿子回家一趟。
  罗巡检接到母亲的口信,迅速赶回家中。叶小天当晚没走,罗小叶跟他密谋半天,叶香兰弄了一桌好酒好菜。吃完饭,叶香兰和儿子左右搀扶着叶小天,殷勤地送他回了自己房间。
  第二天一早,叶小天来到了县衙,一进典史签押房里,便喊来马辉、许浩然等几人议事。随后,周班头也让家人驾着驴车把他送到了县衙门口,拄着拐,慢腾腾地走进了典史签押房。
  日上三竿的时候,孟县丞才来到县衙,他一到县衙,就沉着脸色奔向典史签押房。正在签押房外扫地的老卢头见了他马上用力咳嗽了一声,然后为孟县丞让开了道路。
  孟县丞厌恶地看了看这个一口黄板牙的老苍头,以袖掩口蔽着灰尘,走进了签押房。
  叶小天坐在案后,与周班头、苏循天、李云聪、马辉、许浩然等人正商议着什么,声音压得很低。
  几个今日没有公出的捕快、皂役们在角落里的凳子上坐着,交头接耳,生恐影响了大人。
  “砰”地一声,房门被人一脚踢开。叶小天愕然抬起头,就见孟县丞阴沉着脸走进来。周班头等人连忙站起来,向孟县丞抱拳施礼。
  叶小天没有动,只是坐在那儿,向孟县丞虚虚一拱手:“呵呵,原来是县丞大人到了。下官身子不便,不能起身行礼,大人勿怪!”
  孟县丞沉着脸走到他案前,用力一捶桌子,吼道:“我们是官,不是匪!”
  孟县丞今日要把徐林等人的死因强栽到叶小天身上,心里也有点发虚,自然要先发制人,做足姿态。他这一拳,捶得砚台、毛笔都跳起来,房间里顿时一片肃静。
  所有捕快、皂隶都站起来,惊骇地看向孟庆唯,不明白孟县丞为何如此大发雷霆。
  叶小天依旧好整以暇地坐在那儿,轻笑道:“我们不是匪?县丞大人确定?
  我倒是觉得,如果说是那种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的很风光的匪,我们的确算不上。
  不过要说见不得人的细作鬼,倒也勉强够格了。至于说官……大人,我们还是不要侮辱官这个称呼了。”
  孟县丞勃然大怒:“本官忍你很久了,当日在公堂之上你直斥本官,本官懒得理会你。想不到你得寸进尺、变本加厉!徐林、祥哥儿那群人一出衙门就暴死街头,这件事你怎么说?”
  “大人问我的看法啊?”叶小天摸挲着下巴,沉吟道:“怎么说呢?按道理讲吧,私相寻仇是万万不应该的,有王法嘛。可是……如果王法不能主持公道,那怎么办呢?让苦主等上一万年,等咱们王法管用?那也太扯淡了!
  我觉得,这时候如果百姓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要好过忍气吞声,对于遏制犯罪也很有效果。咱们总不能只准坏人作恶,好人就得用王法、规矩约束着,这算哪门子道理?徐林等人有没有罪,你我心里都明白,恶有恶报未尝不是好事。“
  孟县丞冷笑道:“所以你就买凶杀人?”
  叶小天怔了怔,奇道:“我杀人?”
  叶小天心里只一转念,就明白了孟县丞的打算:“啊……原来县丞大人以为是我本人杀了徐林、祥哥儿那帮地痞,又或者是我买凶杀了他们?”
  孟县丞冷笑:“难道不是?”
  “是你娘个头!”叶小天突然像只发了疯的小老虎似的跳起来,刚才那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全然不见了。他像个痞子似的跳着脚大骂:“你他娘的想坑我,以为我看不出来?王八蛋!你可真够黑的啊!说我杀人,证据呢,证据呢,你拿证据来!”
  孟县丞被叶小天骂呆了,他是官,而且是一个有后台的官,在葫县还真没被人这么骂过。老百姓不敢这么骂,官场中人总要讲究一下身份。至于齐木,虽然对他一向颐指气使,却也不曾这么辱骂过他,以至他完全反应不过来。
  当他终于反应过来以后,顿时怒不可遏,大喝道:“你好大胆!竟敢如此辱骂上官,你知不知道你是在和谁说话?”
  叶小天比他嗓门还大,喝道:“混帐东西,你踢门而入,指手划脚,你他娘的知不知道你在和谁说话?”
  孟县丞气得浑身发抖:“我是葫县县丞,是本地的司法最高长官,是你的顶头上司!”
  叶小天把胸挺起来,大声道:“县官不如现管,这是我的地盘,在这儿顶头上司算个屁!我是为民作主的官,跟你这个为地主豪强做门下犬的官如此说话已经是大大地看得起你了,你还想怎么样?”
  孟县丞指着叶小天大吼道:“你这个疯子,难道你忘了你究竟是谁吗?”
  叶小天乜着他冷笑:“你以为你把老子绑在这个位置上,就想着我会任你揉搓?门儿都没有!姓孟的,算你眼瞎,老子生下来就是为了跟人捣蛋的!”
  孟县丞脸色铁青,用力一拍公案,大喝道:“来人呐,把他……把他给我抓起来!”
  签押房里一片肃静,所有的捕快、皂役全都一动不动。不知何时,门口也挤满了闻声赶来看热闹的胥吏、衙役,他们全都默默地站在那儿。孟县丞向周班头大吼道:“你不想干了?本官的吩咐你没听见?你们这些贱役,对本官也敢怠慢了!”
  叶小天对孟县丞道:“大人,在下虽然比你官儿小,可我好歹也是个朝廷命官。你想拿我,罪名呢?”
  孟县丞大吼道:“你为泄私愤,买凶杀人!徐林、祥哥等六七条人命在身,这个罪名还不够大?”
  叶小天道:“证据呢?”
  孟县丞道:“本官抓你还需要证据?本官的话就是证据!”
  孟县丞言犹未了,一根拐杖便从天而降,“砰”地一声重重抽在他的头上,抽得孟县丞一阵天旋地转,眼冒金星地退了两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满屋子的胥吏、皂隶、捕快们全都看傻了眼,眼珠子都快掉到了地上。
  寻常百姓打架他们看多了,可是官场上的人物,哪怕是恨对方入骨,又有谁会干出动拳脚这么有失身份的事儿?可……艾典史这个异类偏就这么干了,他一拐杖就把孟县丞打坐在了地上。
  孟县丞也是头一回碰到这种事,他惊愕地看着叶小天,伸手摸了一下头,血染了一手。
  孟县丞看到一手的血,整个人都要气疯了,指着叶小天嘶吼道:“混帐!你敢打……”
  叶小天举起拐棍儿,一条腿在地上蹦着,像只求偶的蛤蟆,兴奋地蹦啊蹦的蹦到他身边,手中拐棍没头没脸地往下抽:“你就是证据!你就是证据!我叫你就是证据!你是你老子的儿子不需要证据,抓人也可以不要证据?你就是证据!
  我打你个你就是证据!有本事你告我破坏物证啊!”
  孟县丞被他抽得连滚带爬,发髻也散了,头破血流地大叫:“你……竟敢殴打本官?”
  叶小天狠狠抽打了一顿,忽然收住拐杖,调匀呼吸,心平气和,满面慈祥地微笑道:“啊……孟县丞你这叫什么话,下官什么时候打过你啊?”
  孟县丞差点儿没气晕过去,他爬起来,伸出那一手血,颤抖着对叶小天大吼:“你看看,你看看!本官现在一身是伤,满手是血,这就是铁证,难道你还想抵赖不成?”
  叶小天慢条斯理地道:“大人,这只能证明你确实受过伤,但是不能证明是我打的你啊。这是我的签押房,是我的地盘,我说没打你,那就是没打你,还需要证据吗?本官的话就是证据!”
  孟县丞浑身发抖,指着叶小天道:“胡搅蛮缠!胡搅蛮缠!此事不是你能狡辩得了的,本官马上就去找县尊大人。你把本官打成这样,本官一定要把你拿下,严加制裁!”
  一直保持沉默的周班头突然跨出一步,大声道:“县丞大人,卑职为典史大人作证,典史大人可没对你动过手。你刚刚走进来的时候就已满身是伤,并非典史大人所伤。”
  “对……对啊!”苏循天刚一说话时还有点结巴,但只说了两个字语气就顺溜下来了:“县丞大人走进来之时就已满身是伤,不只周班头看见了,卑职也看见了,你们看见没有?”
  “看见了!我们也看见了,典史大人没有动手!”众胥吏、衙役、皂隶、捕快们突然清醒过来,纷纷应和起来。他们的声音一开始还有些七嘴八舌的嘈杂,渐渐就汇成了整齐划一的一个声音:“我们为典史大人作证!”
  “你们……你们……”孟县丞惊恐地看着这些一本正经的胥吏捕快,突然有种正在做梦的感觉。他真的希望这是一场梦,一场很快就会醒来的噩梦。
  李云聪探过头来,端详着他道:“县丞大人刚刚进来的时候,喏喏喏,就这儿……”他指着孟县丞的脸,认真地说:“县丞大人颧骨这儿一片乌青,一看就是拳脚所伤。而典史大人现在连走路都不方便,怎么可能动拳动脚的打伤县丞大人你呢?”
  孟县丞只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愤怒地反问道:“本官的颧骨什么时候乌青了?”
  李云聪挥起一拳,重重地打在他的脸上,打得孟县丞一连退了几步。李云聪道:“你看,这不乌青一片么!”
  马辉突然也大声道:“不错!县丞大人后腰这儿还有几个泥脚印呢,你们看!”
  说着马辉就凌空飞起一脚踹在孟县丞的屁股上,踹得孟县丞“哎呀”一声飞了出去,摔了一个狗吃屎。
  许浩然等捕快一拥而上,七八只大脚一通猛踹,然后飞快地向四下散开,惊叹道:“哇!果然好多脚印!”
  几个早已忍孟县丞很久的皂隶也冲上来,摩拳擦掌地问许浩然:“我们可以补几脚吗?”
  许浩然很慷慨地道:“请!”
  那几个皂隶向许浩然拱拱手,兴高采烈地冲上去。孟县丞刚要爬起来,就被他们按住,蒙头卷脸又是一通打。苏循天道:“看,这么多大小不一的脚印,果然不是典史大人的手笔。县丞大人一定是被人打糊涂了,所以才胡言乱语!”
  孟县丞趴在地上,颤声道:“你……你竟敢颠倒黑白?我头上这伤……分明是……是被他的拐杖抽的!”
  苏循天猛地抓起砚台,狠狠地拍在他的脑门上。孟县丞两眼一翻,登时晕了过去。
  苏循天弯腰又仔细看看,满意地点头道:“嗯,这回就是拍的了!”
  捕快、皂隶们的此番举动,绝非出于叶小天的授意。尤其是苏循天和李云聪这两个人,一个是世人眼中永远扶不起的阿斗,没出息的纨绔子弟;另一个是前途黯淡、性情偏激、刁钻刻薄的油滑老吏。他们能站在叶小天一边同齐木斗,就已难能可贵,他们还能坚决地站在叶小天一边和本县的县丞大人为敌,这份勇气和决心就更加不一般了。
  叶小天深深地望了他们两个一眼,向他们轻轻点点头。得到了叶小天的认可,两人立即挺起了胸膛。苏循天心怀激荡,忽然觉得自己并不是一个废物,他也是有用的人,也可以被人尊重。李云聪却有一种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感觉,浑身涌动着一种少年人的热血,激情澎湃。
  周班头捡起叶小天的拐,递到他手边。叶小天接过来,“笃笃笃”地走到签押房中间,环顾四周的捕快与皂隶,望着他们那一双双信任、支持的目光,笑了笑道:“县丞大人被人殴打至重伤,这事儿,是谁干的呢?”
  众捕快正在热血沸腾的当口,听了这话不由面面相觑:方才在孟县丞面前,他们当然要坚决否认是艾典史发飙,可现在……典史大人这么问是什么意思?
  李云聪到底是在县衙六房里混久了的老油子,年岁又大些,情绪冷静得快,脑筋只是稍稍一转,就明白了叶小天的意思。
  李云聪道:“大人,孟县丞负责本县司法。徐林等人横死街头,其余党找不到真凶,就迁怒于本县县丞,将县丞大人打成这般模样,实在是太无法无天了。”
  众捕快这才反应过来,立即七嘴八舌地应和:“不错!就是徐林、祥哥儿一群人的余党,那些地痞无赖真是太猖狂了!”
  叶小天道:“本官刚刚上任时就说过,要严厉整顿本县治安。不想这些人竟然如此猖狂,连本县县丞都敢肆意殴打。马辉,你带人去把那几个泼皮逮捕归案,就此揭开本县打击豪强无赖、清理作奸犯科行动的序幕,以使我县成为安居乐业、路不拾遗的清平世界!”
  马辉恭声道:“是!”马上一摆手,领着几个捕快便离开了。
  李云聪凑到叶小天身边,低声道:“大人,孟县丞总是会醒的啊……”
  叶小天也压低了声音,问道:“计将安出?”
  李云聪咳嗽一声:“大人这么问可没意思了啊!您要是还没想好主意,会和他如此翻脸?”
  叶小天眼珠转了转,黠笑道:“其实呢,县丞大人和我想到一块儿去了,他想阴我,我还正想黑他呢。”
  李云聪一向只会损人,听了这话难得地赞美了一次,抚掌叹道:“君子之治人也,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大人此举大善,大善!”
  苏循天在一旁听了也想拍拍马屁,憋了半天,开口赞道:“大人与孟县丞当真是英雄所见略同啊。”
  叶小天尴尬地咳嗽了一声,说道:“只是没想到他比我下手还快。既然如此,咱们也该兵贵神速了!”
  李云聪和苏循天互相看了看,苏循天便主动请缨道:“大人,这事我拿手!”
  叶小天想了想道:“成!那就你去办吧。”
  李云聪本来担心苏循天不靠谱,转念一想,苏循天是县太爷的小舅子,由他去搜罗孟县丞的黑材料,县太爷就不好质疑了,而且这也能给其他人一个县太爷站在艾典史这边的讯号。
  虽然说这位县太爷是个摆设,可他毕竟是朝廷任命的本县正印,这杆大旗多少还有点用途,起码艾典史讨伐自己的顶头上司算是出师有名了。
  望着叶小天的背影,李云聪的眼神有些复杂,他知道叶小天是假典史,自然也知道葫县官员们本来的打算,他很想对叶小天吐露实情,却又不知该如何开口。
  他不知道叶小天一旦知道整个葫县全体官员联手给他挖了个坑,正等着埋了他,会有什么反应。
  如果叶小天当机立断,选择马上溜走,眼下这个局面又该如何收拾?好在叶小天和孟县丞以及齐木现在斗得如火如荼,这种情况下没人敢动他,这反而保证了他的安全,倒也不急着说出真相。想到这里,李云聪便沉住了气。
  孟县丞醒来时,发现自己已经被关进大牢,他没想到叶小天竟然这么疯狂,竟敢把他这样的一位朝廷命官,把自己的顶头上司关进大牢。这种情况下他再也顾及不了那个秘密可能造成的影响,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他是假的!他不是典史,他不叫艾枫。艾枫早就死了,他叫叶小天,他是假典史!”
  一个狱卒同情地看了看孟县丞,对另一个狱卒道:“县丞不是真叫人打坏脑子了吧?”
  另一个狱卒叹口气道:“谁知道呢,天有不测风云呐。哎,你离牢门远点儿,有些疯子是会咬人的。”
  两个狱卒一边说一边走远了,孟县丞更加疯狂地叫喊起来。叫着叫着,一盆水“哗”地一下从旁边泼过来,淋了他一头一脸。这味道貌似……孟县丞舔了舔嘴唇,感觉味道不太对。
  孟县丞扭头一看,就见隔壁牢房里有一个大汉,大概是嫌牢里闷热,衣服都脱光了,赤条条的站在那儿,手里拎着一只木桶,瞪着牛眼冲他大吼:“你噶哈呢?爷爷俺睡得正香,被你这厮大呼小叫的给吵醒了,你有病啊!瞧你那熊色,还装疯呐?俺毛问智在这都关了七年了,还没见过你这样的傻鸟。实话对你说吧,你就是装疯也出不去的,这一招爷爷俺八年前就试过了!”
  孟县丞愕然道:“八年前就试过?你不是说七年前才入狱?”
  毛问智哈哈大笑起来:“你这贼厮鸟原来还是一只笨傻鸟,爷爷就不能先越狱,然后再入狱吗?哦……你这是跟俺装傻啊,俺实话给你说,装疯没用,装傻更没用。俺从小就会装傻,可就没一次能瞒得过去,还是老被俺爹娘揍。你老实点儿啊,麻溜儿滚一边儿蹲着去,要不俺削你。”
  毛问智说着,就把桶一扔,躺回稻草堆里,说道:“今儿亏得俺还没大解,要不泼在你头上的就是一砣黄金啦!”
  “什么?”孟县丞也是被叶小天和那班皂隶衙役打坏了,鼻子也受伤,嗅觉不太灵光。听毛问智这么一说才反应过来,原来这个混蛋手里拎的是马桶,那么他泼出来的就是……
  孟县丞立即弯下腰狂呕起来……
  花知县气急败坏地站在叶小天的签押房,像只热锅上的蚂蚁,绕着叶小天不停地打转,不停地长吁短叹,不停地拳掌相交,一副焦灼不已的模样。
  他见叶小天这人有点疯,倒是不敢拿官威来压人,况且他也没什么官威,因此只用埋怨的语气道:“艾典史,孟庆唯可是本县县丞,就连本官也无权处置他。
  罢官免职那得朝廷说了算,更不要说把他关进大牢了。”
  叶小天对花知县道:“事是我干的,如果有错,我来负责!”
  “你?”花知县暗暗苦笑,叶小天如果是真典史,这事自然由叶小天负责,自己身为一县正印虽然也有管教不严之过,朝廷也不能对自己有太多苛责。可叶小天是假的啊,无论如何不能让这个假货在这件事上顶缸,否则朝廷一旦派人追查,一个不慎,授意他人冒名顶替朝廷命官的罪责就要暴露。
  如果让叶小天以艾典史的身份死掉,倒是可以让他担下这份罪名。可眼下这种情形一旦叶小天死了,谁会相信他是寿终正寝?自己是葫县县令,在自己治下居然有豪强刺杀朝廷命官,可见自己这三年来是如何的无所作为,自己这个县太爷也就干到头了。
  这个后果,花晴风刚刚想到不久。他曾很天真地提议干掉叶小天,从而解决与齐木的对抗。当时孟县丞用怜悯的目光看了他很久,事后花晴风翻来覆去反复思考,近来才明白这个道理……如此说来,竟是只能任由叶小天胡闹么?
  这时许浩然悄悄走进来,对叶小天低声耳语了几句。叶小天神色一喜,对花晴风道:“县尊大人,如果已经拿到孟县丞的犯罪事实,人赃并获,难道也不能处置他?”
  花知县一呆,奇道:“你说有人举告?你有确凿罪证?”
  苏循天兴冲冲地从外面走进来,向叶小天一抱拳,难掩得意地道:“典史大人,卑职奉命调查孟庆唯不法事,现已拿到确凿证据。”
  叶小天方才已听许浩然悄声禀报,说苏循天已经炮制了一条罪状,足以让孟庆唯的被暂时羁押合理合法。只要能先拿到一条罪状,有了理由公开调查他,找到真正的罪证谅来也不难,倒不必学孟庆唯一般,完全用莫须有的罪名害人。以叶小天的身份,想用莫须有的罪名扳倒一个县丞也是不可能的。
  叶小天咳嗽一声,得意地看了花知县一眼,用严肃的语气对苏循天道:“孟庆唯犯下何等罪行?县尊大人当面,你仔细道来。”
  苏循天道:“县尊大人,典史大人,这孟庆唯看起来道貌岸然,实则禽兽不如。身为一县县丞,司法之主管,他竟知法犯法,在家中地窖里囚禁了一个人,一呈私欲。”
  花晴风骇然道:“竟有此事?”
  苏循天道:“正是!大老爷,本来呢,孟县丞被宵小暗算,打得浑身是伤,卑职奉典史大人之命把孟县丞送回家。因为这个……这个……啊!担心那些宵小藏在孟县丞家中再图加害,所以先把孟家搜了一遍,不想就搜出了地窖。
  我们在地窖里救出了被孟县丞囚禁在家里的人,此人饱受蹂躏,已然形同野人,其形其状惨不忍睹,令人一见便潸然泪下啊。大老爷,孟庆唯此举,至少犯下了非法拘禁罪、伤害罪、侵犯罪、风化罪……“
  花晴风目瞪口呆,啧啧称奇。他真信了,心中不免就想,孟县丞好歹也是县里数一数二的大人物,想要女人的话,什么样的女人得不到?汉苗彝壮各族美人儿都有,青楼妓馆也尽可去得,竟然干出囚禁他人一呈淫欲的事来,当真是人不可貌相了。
  叶小天听得差点儿要笑出声来,这世上果然没有无用的人,只有用不对地方的人。只要放对了地方,就算苏循天这样的纨绔子弟也可以一展所长。在这么短的时间里,他利用孟家现成的地窖,就能想出这么一个耸人听闻的罪状来,而且还找到了一个“苦主”,当真了得。
  只是不知苏循天找的这“苦主”是什么人,是重金聘来的一个窑姐儿,还是他的老相好?虽说本就是为了坑人,但还是尽量做到天衣无缝才好,可别叫花晴风当面问出破绽,那颜面上就不好看了。
  苏循天转身冲外边吩咐道:“来啊!把苦主儿带上来!”
  门扉又是一开,两个皂隶押着一个身材高大、披头散发的大汉进来。叶小天“噗”地一声,一口茶水就喷了出去……
  叶小天呆住了,花晴风比他呆得更加厉害。
  “怎么是男的?而且……这么高大、这么肮脏、这么丑陋,一口一个俺的,就算好男风的也不会喜欢这样的人啊,难怪……难怪孟县丞要在家里偷偷摸摸挖个地窖把此人囚禁在里边,没想到孟县丞口味这么重啊……”
  花晴风越想越是这么个理儿,想到孟县丞抱着这么一条大汉,在一起颠鸾倒凤、抵死缠绵的模样,忍不住心中作呕,登时冒出一身鸡皮疙瘩来。
  叶小天咽了口唾沫,低声问苏循天:“怎……怎么是个男的?”
  苏循天掩着口对叶小天道:“顺道儿恶心恶心他!”
  叶小天:“……”
  花晴风仰望着那傻大个儿,退了两步,问道:“你……你被孟县丞软禁了?”
  毛问智把牛眼一瞪:“昂!”
  花晴风道:“关在他家地窖里?”
  毛问智:“昂!”
  花晴风又问:“他……把你锁起来了?”
  毛问智道:“那可不咋的,你看看,你看看,俺这手腕子上,俺这脚脖子上,全是手铐脚镣的印啊,锁得可紧呢,俺想逃都逃不出去。哦,还别说,八年前俺逃出去过一回,又给逮回来了。”
  花晴风试探地问道:“都八年了啊,他……都对你做什么了?”
  毛问智道:“他都对俺……那要说起来,可真是一把辛酸一把泪啊!哎呀娘吔,俺都有点儿说不出口。那鳖犊子太狠了,闻者伤心,听者落泪,惨不忍睹啊!
  大哥,你要真想听,那俺就跟你好好掰扯掰扯。”
  花晴风赶紧摆手:“别别别,本官不屑入耳。啊!你不用说了,本官了解,本官明白,本官全懂了!”
  苏循天冲叶小天得意地挑了挑眉,用口形问道:“怎么样?”
  叶小天向他挑了挑大拇哥儿。
  花晴风厌弃地又退两步,吩咐道:“快着快着,快把人带出去。”
  苏循天领着毛问智出了签押房,毛问智就迫不及待地问道:“大人,您教俺的话俺可没来得及说,不是俺不说,是你没给俺机会说。你答应过的,只要俺听你的就放俺走,说话还算数不?”
  苏循天笑吟吟地点头:“算数,当然算数!你放心,此案一了,立即放你滚蛋!”
  签押房内只剩下了叶小天和花晴风,花知县对叶小天道:“本官拦不住你,由得你去了。不过,你不要忘记,他背后还站着齐木。你抓了孟县丞,也就碰了齐木心里的那条线!”
  叶小天坦然笑道:“碰了就碰了呗,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县尊大人,你不用老觉得天就要塌下来似的,有时候这种感觉,仅仅是因为……你站歪了!”
  ……
  孟府门子拦在门口,又惊又怒地道:“你们好大的胆子,这是县丞家,你们也敢搜!”
  “搜的就是县丞家,给我滚开!”苏循天恶狠狠地推开孟府门子。
  马辉、许浩然等经验丰富、办案老到的巡捕立即冲进孟府,登时把个孟府翻了个底朝天。
  苏循天先前炮制的所谓证据是假的,唬弄一下睁只眼闭只眼的花知县还行,真用来扳倒一位八品官却是远远不够的,或者说,经不起推敲。他们需要真正的证据,真正大罪的证据。
  为了能够拿到真正有力的证据,周班头带伤赶来,亲自指挥搜查,并且调来了全部经验老到的捕快。虽然因为葫县官衙过于弱势的原因,这些捕快整天浑浑噩噩地度日,可是他们祖传的手艺却没有搁下。凭着他们老辣的眼光,孟家如果真有什么秘密的话,即便藏得再隐秘,也能被他们搜出来。
  为了以防万一,苏循天还按照叶小天的嘱咐准备了几样假证据,如果实在什么也搜不到,那就只好栽赃陷害了,这种事儿苏班头是很喜欢干的。
  书房里面,马辉上看下看左看右看,奈何一个大字也不认识,最后把大手一挥,吩咐道:“不管墙上挂的桌上铺的还是架子里搁的,但凡上面有字的,不管是纸张还是瓷器陶器铜器铁器,统统搬回县衙,请典史大人验看!”
  孟县丞有一位老妻,另有四房小妾。除了妻子住处还算素雅,四个妾室的住处都是金碧辉煌,各种器皿、字画、珠玉、古董琳琅满目。许浩然看着这些东西,冷笑道:“一个月五石米的官,攒得下这份家当?定是贪污索贿而来,统统搬到县衙,请典史大人过目!”
  苏循天跑到孟家后先去上了个茅房,他从茅房出来,一边系着裤腰带,一边小声对一个捕快道:“找到孟家的地窖没有?赶紧去找,找到了还得伪装成淫窝呢。”
  苏循天说着一抬头,恰好看见许浩然指挥皂隶从孟县丞几房妻妾房里往外搬东西。孟县丞的四房姨太太和十几个通房大丫头都站在院子里,有的神色凄惶,有的哭天抹泪。
  苏循天登时双眼一亮,大声道:“孟庆唯什么时候纳了这么多妾室,我怎么不知道?你看看,这么多花不溜丢的大姑娘,难说里边就没有被他强抢来的民女!
  统统押回县衙,由本都头一一审问!”
  这时,一个捕快跑过来,兴奋地对苏循天道:“苏班头,找到地窖了。”
  苏循天大喜:“走,去看看!”临走他还没忘了叮嘱另一个捕快:“这些女人,统统押回县衙去,一个都不能少!”
  苏循天兴冲冲地跑到孟家后院,捕快们聚集在后花园最尽头的一块草地上,刚刚撬开一个地窖入口,又顺了把梯子进去。有人往里探头瞧瞧,见地窖很宽敞,里边阴沉沉黑洞洞的没有半点光亮,便叫人取来一支火把,正要进去探看。
  “我来,我来!”苏循天赶紧招呼一声,抢过火把,顺着梯子率先爬了下去。
  “啊!这么大的地窖,难道是为了存储大白菜?不可能嘛,哎哟,这儿有几个桶!”
  苏循天拍了拍放在旁边的一只木桶,听着闷闷的声音,兴奋地道:“这桶不是空的,里边有问题,一定有问题,快打开!”
  跟着下来的捕快用刀将桶盖撬开,里面是一些黑色的粉末。苏循天举着火把仔细照了照,纳罕地抓起一把,摊开在手上,在火光下仔细端详:“咦?这是什么玩意儿,难道是炭粉?”
  那个捕快只吓得魂飞魄散,一边连滚带爬地往外跑,一边回头大叫:“班头,火药!火药!那是火药!”
  苏循天突然反应过来,脊背一挺,尖声大叫了几声,随即撒腿就跑。
  苏循天跑到地窖口都不用手扶,一只手举着火把,迈开两条腿就顺着梯子跑了上去。
  大明帝国禁止外运的主要物资包括盐、铁、火药和茶,此外就是铜钱。针对不同的国家,这些严控的物资又略有区别,比如说北方国家,盐、铁和茶就是严控的物资,可是对于南方沿海国家,禁盐就不必了,那里也不会查这些东西。
  但是有一样东西,是朝廷绝对严格控制的,那就是火药!这属于军用物资,不管是私下购买、屯积还是运输,抓到了都是大罪。而孟县丞家后花园的地窖里竟然屯积了十几桶火药。
  地窖里储藏了大量火药,当然不可能再成为孟庆唯的淫窟了,谁会选择这种地方鬼混?除非他想在飘飘欲仙中真的飞仙。所以,苏循天的栽赃很容易就被戳穿了,但是……现在还有谁在乎呢?
  不管孟庆唯屯积火药是为了高价卖给山地部落,还是通过驿路经云南运往南方诸国,这都是不折不扣的大罪,铁证如山,他倒定了!
  孟县丞被抓,而且是被他的下属,铁项典史下令抓捕,随后从他家里搜出了如山铁证,这个消息迅速轰动了全城。每个人都在兴高采烈地谈论这件事,谈到叶小天时,没有不竖大拇哥的。
  安南天就竖着大拇哥,赞不绝口:“好小子,有一套!敢对顶头上司下手的,世间能有几人?你要知道,没有一个上司不忌讳扳倒过上司的人,这位艾典史的仕途,从此坎坷了,可他依旧义无反顾,这就是他了不起的地方。”
  展凝儿撇撇嘴:“这么了不起,当日在黄大仙岭上还不是望风而逃?”
  安南天摇头道:“此言差矣,孰不闻好男不和女斗?”
  展凝儿俏眼一瞪,娇叱道:“你说什么?”
  安南天赶紧道:“啊!我是说,事事都争,那不是好汉,而是愣头青,或者说是贪得无厌。要有所为,有所不为,才是大丈夫。”
  展凝儿想了想,没有再说话。安南天知道沉默对这个一向喜欢要强的表妹来说,其实就是认同了他的看法。安南天笑了笑,又道:“这个人,我想提醒太公注意一下。”
  展凝儿乜着他道:“这样一个小人物,能入得了外公的法眼?”
  安南天道:“每一个大人物,都是从小人物开始的。葫县,虽然已被我们视为遗弃之地,但是这块土地上,却未必不能出几个杰出的人才。”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00:35

第十九章 激情一夜
  杨三瘦带着邢二柱和矮胖子岳明,一路风尘仆仆,来到了葫县。
  杨三瘦懊恼地道:“夫人动动嘴,咱们跑断腿啊。这天南地北的一通折腾,一直追到葫县来。隔了这么久了,也不知他又去了哪里,人海茫茫的上哪儿找啊?”
  岳明道:“大管家,咱们在这儿人生地不熟,怎么找他?想打听都不知道找谁。”
  杨三瘦沉思片刻,说道:“对了!此地有个齐木,与咱们杨家有些生意往来。
  我曾见过他一面,咱们找他帮忙。”
  齐府大厅里,齐木正在向罗小叶大发雷霆:“世侄,你手里好歹也有几百兵,都他娘的是摆设不成?叫你做这么点事你都做不好,到现在还查不到华云飞一丁点的下落!”
  齐木一直以罗家的恩人自居,对罗小叶一直颐指气使,仿佛在指挥自己的一个属下。
  罗小叶被齐木训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尴尬地解释道:“那华云飞一击得手,恐怕已是立即远遁了,小侄实在是……”
  齐木不耐烦地打断了他的话:“好了好了,你不用再说了!总之,你必须全力以赴,无论如何,都要给我找到他的下落。你去吧,我还有事情要处理!”
  齐木像赶苍蝇似的挥了挥手,他早已习惯了用这样的态度对待罗小叶。
  罗小叶走后,齐木思忖片刻,吩咐管家道:“准备一份厚礼,我要去见王主簿。”
  管家闻听此言很不舒服,忍不住道:“大爷,咱们齐家还需要向葫县官府送礼?他们……”
  齐木阴沉沉地道:“此一时,彼一时也!那个该死的疯典史,我要弄死他就像捏死一只蚂蚁,可我终究不能真个弄死了他,除非我想造反。这厮是官场中人,可行事做法全无一点官场中人的规矩。我们在官面上还需要孟庆唯,眼下只有联手王主簿合力施压,才能迫使艾疯子放人。官斗官,我们才最安全。如今需要忍,我就忍!当年咱们就是因为能忍,才成了这条道上的胜利者?百忍成佛啊!”
  管家刚刚走出大厅,就有一个家丁蹬蹬蹬地跑进来,气喘吁吁地道:“大爷,大事不好!捕快逮走了咱们几个兄弟,说是徐林等人的余党,是他们打了县丞的闷棍。”
  齐木一听,暴跳如雷地道:“那个疯子竟然如此咄咄逼人!是可忍孰不可忍?
  召集人手,老子去县衙要人!”
  大管家闻讯又跑回来,劝说道:“大爷,你刚刚还说,要忍,要忍,百忍成佛啊!”
  齐木怒不可遏地道:“佛也不能容人骑在头上拉屎撒尿啊,这口气老子若再忍了,也就不用在葫县混了!”
  齐府门外,杨三瘦抬头打量一番,对邢二柱道:“瞧着倒是蛮气派,看来这齐木在此地确实是个人物。不过嘛,瞧着总比咱们家的府邸要差一些,少了些味道。”
  邢二柱把最后一口包子吞了,含糊不清地道:“那是!咱们家是官宦人家,老爷在京里做大官儿的,这姓齐的怎么比?”
  近来多事,齐府门前戒备森严,三人站在那儿品头论足,马上引起了门前护卫的注意,立即就有四个武士持刀走近,警惕地喝问:“干什么的?”
  杨三瘦连忙拱手:“劳烦壮士通禀一声,就说靖州杨家……”
  他刚说到这儿,就有一大票保镖气势汹汹地从门里出来,中间簇拥着齐木,守门武士们纷纷拱手施礼:“大爷!”
  道路斜对面一户人家房山墙处的柴禾堆内,早将内里掏空、耐心守候了七八个时辰的华云飞一见齐木出来,立即摘下猎弓,搭箭开弦,稳稳地瞄准了齐木的咽喉。
  杨三瘦见到齐木出来,不由大喜,急忙上前两步,长揖一礼,高声道:“靖州杨家管事杨三瘦,见过齐大爷!”
  “嗯?”齐木闻声扭头看向杨三瘦时,一枝利箭从柴垛中飒然射出……
  一箭射出,华云飞便在心里暗叫一声糟糕。杨三瘦抢在他松开箭弦前的一刹那向齐木打招呼,齐木扭头时恰恰是华云飞射出手中利箭的时候。
  华云飞不但捕捉到了两个保镖身形晃动间露出的一丝空隙,而且预算出了齐木向前迈步的速度,这一箭他打了提前量。但齐木止步扭头,恰好避过了咽喉要害。
  血光迸射!利箭从齐木的右颊射入,撞碎了他的四颗牙齿,又从左颊破肉而出。
  齐木痛得欲待大吼,奈何颊肉被利箭所穿,这一张口牵动颊上肌肉,竟是喊不出来。
  华云飞很清楚他只有一箭的机会,偷袭不成,立即沿着事先设定的路线逃逸而去。
  保镖们扶起齐木,飞快地向院中逃去,不等外面那些保镖和门口警卫进去,便“砰”地一声关上了大门。
  杨三瘦骤见如此变故,站在那儿只吓得目瞪口呆。邢二柱胆怯地凑到他身边,变声变色地道:“大管家,这里太危险了,咱们还是回靖州吧。”
  “回靖州,咱们回靖州!”杨三瘦也吓坏了,一听这话正中下怀,马上点头称是。
  杨三瘦抬头一看,就见七八个齐府保镖拎着刀枪棍棒,面色不善地站在面前。
  杨三瘦赶紧陪笑道:“几位壮士,在下靖州杨府大管事,路经宝地,本来有点儿小事想麻烦齐大爷帮忙。不想齐大爷受了伤,小的也不好再打扰,这就告辞,告辞!”
  那保镖头子把手一挥,喝道:“偏生我们大爷遇刺时你就在场,这样就想走?
  门儿都没有!是不是误会等我们查过再说,把他们押回去,关进水牢!”
  县衙三堂,花晴风翻看着一桩桩卷宗,不停地拿起手帕擦汗。
  叶小天坐在下首,说道:“这些都是下官搜罗来的罪证。县尊大人,孟庆唯罪证确凿,与他一起走私火药等违禁物品牟取暴利的,必是齐木。下官建议,立即把齐木拘禁到案。”
  花晴风道:“一旦把齐木抓来,万一拿不出真凭实据……”
  叶小天盯着花晴风的眼睛,声音很轻,但一字一句的非常有力:“县尊大人,这可是你的好机会!”
  花晴风身子猛地一震,失声道:“甚么?”
  叶小天收回目光,望着对面花架上爬下来的绿色藤蔓,缓缓说道:“钳制县尊大人的,是孟庆唯和王宁,尤其是孟庆唯。如果县尊大人这时候能够果断地站出来,招揽人心、树立威望,把孟庆唯和齐木扳倒之后,挟大胜之威,便是王主簿也不敢轻掠县尊之锋。到那时,县尊大人至少可以拿回六成权力,足以把葫县掌握在自己手中了。”
  花晴风听得怦然心动,可是一想到齐木那个亡命徒的手段,花晴风又犹豫起来,迟疑半晌才道:“你……你有把握?”
  叶小天蹙了蹙眉道:“什么把握?”
  花晴风道:“惩办齐木的罪证,这是其一。齐木手底下有许多亡命之徒,巡检司又对他一向唯命是从,你……你有什么把握,将他绳之以法?”
  叶小天用怜悯的目光看着花晴风,轻轻摇摇头,道:“县尊大人,如果凡事都有十成把握,那齐木早就主动认输了,还需要我们一搏?以葫县情形之靡烂,眼下能有这样一个绝好机会,已经殊为难得,值得一搏了!”
  花晴风胀红了脸,讪讪道:“本县不是怕,只是……本官身为一县之尊,如果把他抓了,最后无凭无据地再把他放掉,那就威严扫地了。因此本县觉得,还是……还是谋而后动的好。”
  屏风后面,苏雅默默地叹了口气,心中说不出的失落。虽然她一直很理解丈夫的苦衷,可是到了这一步,有叶小天冲锋陷阵在前,他还是前怕狼后怕虎的,苏雅真是失望透了。
  前边“嗵嗵嗵”一阵鼓响,把花晴风吓了一跳。上次公堂之上大失颜面,他现在对升堂已经有些恐惧症了。
  一个衙役飞也似地从外面跑进来,气喘吁吁地禀道:“大老爷,齐……齐木来了,正在击鼓鸣冤!”
  “啊?”花晴风不由得大吃一惊,嘴巴张得急了点儿,“咔嚓”一声,下巴差点儿脱臼。
  齐木这是要告谁?有谁是需要齐木告到衙门才能处理的,老天爷么?!
  花晴风不敢怠慢,赶紧穿戴起来,吩咐人升堂。
  叶小天听了也颇觉古怪,齐木击鼓鸣冤?莫非这是以进为退的什么法子?叶小天一时想不透其中玄机,便也随着花晴风赶到大堂。知县升堂他不宜在场,但是若避在堂柱后面听审却也不难,自然没人会拦他这位本县典史。
  齐木并没来,来的是他的大管家范雷。
  华云飞那一箭对齐木来说是有惊无险,这种伤势自然不打紧,拔去利箭,敷上金疮药,只不过是暂时说不了话、只能吃些流食而已。至于以后颊上会留下两个很难看的大酒窝,齐大爷又不靠脸蛋儿吃饭,当然不在乎。
  齐木裹好了伤,马上怒火万丈地向手下打手势,吩咐他们立即再来一次全城大搜捕,寻找那个阴魂不散的华云飞。等众打手领命而去,齐木转念一想,忽然想到了可以趁此反将叶小天一军:“这个疯子不是口口声声要维护国法庄严么,那就让他为我效效力吧!”
  想到一心要对付自己的叶小天不得不很郁闷地带着人到处去帮他缉拿凶手,齐木心中就一阵得意。于是,范雷就受命来到了葫县县衙。
  花晴风慌慌张张地从屏风后边出来,一边正着官帽,一边迎向范雷,刚要拱手,忽然发现来人不是齐木,不由一怔。
  范雷慢条斯理地道:“本人是齐府管家,替我家主人来告状。”
  花晴风赶紧走到公案后面,举起惊堂木正要喝令“升堂”,范雷不耐烦地道:“县太爷,你就别升堂了,本人是来报案的,人犯还需你们官府去抓。没抓到人犯之前,有什么好审的?”
  花晴风讪讪地放下惊堂木:“原来如此,那么……大管家要举告何人,还请仔细讲来!”
  范雷咳嗽一声,说道:“县太爷,我家老爷现已查明,当日暴死雨中的徐林、祥哥儿等人,是被一个名叫华云飞的少年所杀!此人是青山沟中一个猎户,性情乖张暴戾,他曾因为贩卖一张虎皮与我齐府发生过争执。后来他的父母意外去世,竟然迁怒我齐府,杀害徐林、祥哥等人,就是他为了泄愤。这华云飞连害数条人命还不罢休,今日竟然埋伏在我齐府门外,趁我家主人外出时,用猎弓行刺……”
  花晴风一听大喜,迫不及待地问道:“齐木死了?”
  “呃……齐先生无恙吧?”看到范雷怪异的眼神,花晴风突然觉察自己的态度有点不对劲儿,赶紧又扮出一副关切的模样问道。
  范雷沉着脸道:“承蒙县太爷动问,我家老爷安然无恙。这华云飞屡次三番行凶杀人,本县士绅人人自危。我家主人希望县太爷能立即出动本县巡捕、民壮,再联络各里长、保正,在整个葫县布下天罗地网以搜捕凶手,尽快将他缉拿归案。”
  花晴风打“太极拳”惯了,而且他心里巴不得齐木早点儿死,所以又想故伎重施,推诿了事:“啊!这是自然,本县……本县马上使人召集各房首领官、佐贰官,共同商议……”
  范雷把眼一瞪:“事急如火,县太爷还要召集各房长官共同商议?真是岂有此理!”
  叶小天躲在堂柱后面,听到范雷一番话,心头不由一惊。
  叶小天虽然只和华云飞接触过两次,但他很了解这个少年。华云飞质朴无邪、单纯热血,有着少年人的一面,同时又是一个出色的猎人,有着成年人也难以企及的机敏和冷静。这样一个人,会是一个乖张暴戾的杀人凶手?是什么原因让他大开杀戒?
  叶小天心中疑云陡起,听到范雷质问花晴风的这番话后,他马上就接口道:
  “不错!事态紧急,为防凶手再度杀人,需要马上动用全县人手,全力以赴缉捕凶手才是。”
  范雷认得叶小天,冷冷一笑:“好!典史大人这番话,范某记下了!如果凶手不能及时抓捕,让他再度行凶,我家老爷会联名本县所有士绅,向布政司和按察司弹劾你!”说罢,范雷一甩袖子,拂然而去。
  叶小天叹了口气,对花知县道:“大人,你看看,齐家一个管事,在咱们衙门就这般威风!知道的他是一个脚夫出身的暴发户家的管事,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什么宰相人家呢。”
  花晴风听到他的奚落,心中羞愧,赶紧转移话题:“这华云飞既是山中一个猎户,怎会与齐木这样的人物结怨呢?其中恐怕大有蹊跷,你真要帮齐木抓人?”
  叶小天正色道:“县尊大人,齐木就算恶贯满盈,也该由官府将其法办,岂能任由百姓以暴制暴!若人人如此,天下还不乱了套,又置我朝廷于何地呢?所以,齐木要办,这种罔顾王法、肆意妄为的残暴歹徒,也一定要抓!只不过,这华云飞既然是猎户出身,想必是极擅长匿迹藏踪的,要想抓他,非得动员全县力量才行。还请县尊大人下令,卑职责无旁贷,马上就亲自带队去搜捕凶手。”
  叶小天这番话可就是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了,幸好花晴风不曾听到此前叶小天对孟县丞所说的那番小民们以暴制暴好过忍辱偷生的高论,否则还不知会作何想法。
  花晴风心道:他本来一心想对付齐木,怎么现在又肯帮齐木抓人了?定是见我不肯为他出头,生了怯意,不敢再对付齐木,便给自己找台阶下。想到这里,花晴风很痛快地道:“言之有理!本县这就签署命令,命你全权负责缉捕杀人凶手华云飞。”
  花晴风在大堂之上就开了一道“牌票”,盖好大印交给叶小天。
  三班衙役中,皂隶是法警,捕快如刑警,民壮类似武警,其他如狱卒牢头、库丁使唤等人则统称衙役。叶小天虽是负责缉凶捕盗的典史,但他平时真正能够调动的只有捕快。如今有了这张牌票,他才可以名正言顺地调动“三班”全部力量。
  而且这张“牌票”涵盖的范围很广,因为要调动全县力量缉凶,所以他还可以在必要时出示牌票,要求当地驻军也就是巡检司协同抓人,同时用这张牌票对里长、保正等发号施令。
  叶小天揣好牌票走出大堂,一丝笑意不经意间便挂在了脸上。任他苦口婆心好一番劝说,这个扶不起的阿斗就是不肯站出来。现在好了,这根鸡毛在花知县手里是鸡毛,到了他手里,便是发兵的令箭!
  叶小天马上雷厉风行地行动起来。第二天一早,被他抽调过来的皂隶、民壮和捕快,还有本县下属各乡镇的里长、保正们便纷纷赶到县学大操场,听候典史大人差遣。
  叶小天登上讲台的时候精神抖擞,尾随其后的周班头和苏班头也是意气风发、斗志昂扬。
  叶小天站在讲台上往下边看了看,黑压压一片,看上去兵强马壮,只是那股子气势,在见过禁军的叶小天看来,实在是散漫得不成样子。禁军论战力或许是银样蜡枪头,起码军姿还是不错的。
  叶小天提高嗓门说道:“诸位,今有青山沟猎户华云飞,将徐林、祥哥儿等七人以极其残暴的手段杀死,又试图刺杀本县士绅齐木。艾某奉知县大老爷吩咐,全权负责缉拿真凶。尔等从今日起,皆受本官调度差遣,谁敢怠慢了,本官可不会客气!”
  叶小天在台上缓缓地踱着步子,语气一转,又道:“孟庆唯身为县丞,暗中走私,而且走私的是火药,可见本县地下犯罪之猖獗。如今既然动用了全县之力,那就从上到下,彻底进行一次大清扫。一切藏污纳垢的所在、一切牛鬼蛇神、一切不法份子,全部严厉打击!”
  叶小天这番战前总动员虽说有一定的煽动效果,但是完全达不到令当日捕快们热血沸腾、怒打孟县丞的境界。很多在其他衙门做事,平素和叶小天全无往来的皂隶、民壮,尤其是从乡镇抽调上来的里长、保正,更是神色木然。
  眼看着一个个捕快分头下去领人,周班头一瘸一拐地凑到叶小天身边,低声道:“大人,依卑职看,咱们真正可用的力量,只有这些捕快,得让他们握成一个拳头,才有对抗齐木的可能。如今把他们打散,让他们分头去带领那些绵羊似的皂隶、衙役和乡丁,这行吗?”
  叶小天摇头道:“本县正役的捕快人数一共只有二十五人,再去掉几个老弱病残,剩下七八个人,十几把刀,就能对付得了齐木?”
  “这……”苏循天和周思宇对视了一眼,轻轻摇摇头。
  叶小天道:“齐木横霸葫县已经有些年头了,树大根深,不是那么容易扳倒的。现如今孟县丞虽然被关起来了,齐木已经很难从官方取得助力,但这并不代表他就容易对付了。咱们要想把他一举铲除、连根拔起,有两件事必须要做!”
  苏循天问道:“哪两件事?”
  叶小天道:“孟县丞虽然被抓,且从他家里搜出大量证据,但他死不松口。
  没他的口供,我们无法攀扯到齐木身上。被抓的那些地痞流氓也是一样,何况他们所知有限,就算肯招供,也没多少真正有用的东西。所以,我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要找出一个让我们有充足理由向他发难的罪名!”
  苏循天和周思宇听了默默点头,即便叶小天做事再如何张狂,终究脱离不了一个官字。这对他是一层保护,使得齐木不能无所不用其极;同时又是一个束缚,有些规则他也要讲的。
  证据是必需的,而且想用对付孟县丞的办法,先炮制一份假证据,把齐木抓起来,然后再搜罗齐木真正的证据,也行不通。齐木是亡命徒,他绝不会坐以待毙。一旦他暴力抗法,酿成重大伤亡,朝廷追究下来,却发现官府的证据是假的,那就难免一个逼反百姓的罪名,可谓作法自毙。
  叶小天道:“第二件事,就算我们有了真凭实据,一旦想要抓捕,齐木这种亡命徒必定会反抗。他有大批打手,仅凭县上二十多个捕快,能攻进齐家?”
  苏循天和周思宇又摇了摇头,叶小天指着台下道:“所以,我们需要他们。
  你们不要看他们现在跟行尸走肉似的,难道你们当初浑浑噩噩的样子,就能比他们强到哪儿去?”
  苏循天蹙眉道:“这些人来自不同的衙门,有的还来自乡下。大人要想收拢人心,让他们为大人所用,恐怕所需时日不短。”
  叶小天嘿嘿一笑:“我不需要他们为我所用,我只需要他们痛恨齐木就成了。
  经过徐林、祥哥儿等人被杀、孟县丞被抓,齐木的嚣张气焰被打压下去不少,他现在拼命想要夺回昔日的荣光。这个时候我让这些人去找齐木的麻烦,即便他们只想敷衍了事,齐木那边的人正如困兽一般,积压了一肚子怨气,他们会忍气吞声么?”
  ……
  夜,大雨。
  气死风灯下面是一扇漆面斑驳的门,门扉紧闭,房间里边却是灯火通明,几十张赌桌密密匝匝地摆在那儿,每张桌前都聚集着一群输红了眼或赢得眉飞色舞的赌徒。
  长街上,更夫披着蓑衣,提着灯笼,慢悠悠走到这幢房子前面,左右看看,见大雨倾盆,本该守在门外的打手也跑回房间里躲雨去了,立即提起灯笼,向远处左转三圈,右转三圈。
  片刻之后,一群提着铁链和枷锁、挎着腰刀、拎着哨棒的民壮、皂隶在捕快马辉的率领下猛扑过来。“轰”地一声,房门被撞开了,马辉一马当先,举起腰刀冲进赌场,高呼道:“官府办案,闲人回避!”
  这间屋里哪有闲人,大家都很忙的。输急了眼的李悦一跃而起,抄起几块牌九充作暗器,向马辉猛掷过去,大骂道:“他娘的!跟了一个不知死活的艾典史,还反了你们啦!知不知道这是谁的场子?”
  “哎哟!”马辉脑门上中了一记骨牌,立即抽身后退,站在众民壮中间,大呼小叫:“歹徒袭击办案公人,把他们统统抓起来。”
  虽说最近官府的地位在葫县百姓心目中略有提升,可是这些赌徒混混们还是不把他们放在眼里,当即就掀桌子抄板凳地冲上来。那些皂隶、民壮不管情不情愿,眼见如此情景,也只得奋起迎战,双方登时打作一团。
  葫县乱象,由此拉开序幕……
  正当齐木为他巧施妙计,反令叶小天为他奔走而自鸣得意的时候,他旗下的青楼妓馆、茶肆酒楼、客栈赌坊便全都陷入了各种麻烦之中,刁难骚扰不断。有事的自然一抓一个准儿,没事的……人家一盏茶功夫就来查一回,你还怎么做生意?
  齐木发现自己又一次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好在他发家的根本是驿路运输,只要这桩生意还牢牢把握在自己手上,就不会动摇他的根基。而在这方面,叶小天即便身为典史也无法插手,除非巡检司肯配合他。可巡检司是齐木家的菜园子,想摘就摘、想踩就踩,自然不会担心叶小天能够插进脚来,所以齐木倒也方寸不乱。
  在他授意之下,葫县的地痞泼氓、城狐社鼠纷纷出动、滋事生非,一时间葫县县城各种打架斗殴、欺行霸市、调戏妇女、坑蒙拐骗事件急剧上升。
  叶小天也不含糊,他下了死命令,胆敢顶风作案的人,不管背景来历,不管案件大小,一概先抓后审,没时间就不审,先塞进监狱再说。
  这两位大佬掰腕子,掰得葫县鸡飞狗跳,一时间小小的葫县大牢人满为患。
  那些狱卒们才不理会监舍卫生情况如何,牢房不够用了,还是硬往里头塞人。
  葫县监牢一共只有八间小小的牢房,平时使用绰绰有余,这时里边居然关了一百二十七个人,平均一间牢房十五到十六个人。
  别的难处先不说,这么多犯人光是睡觉就无法解决。牢房小,地面都不够让他们全部躺下的,于是狱卒出身的叶小天为他们设计了一个极新颖的轮班睡觉的制度。
  一间牢房十五六个人,分三班睡觉。当其中三分之一的犯人躺下睡觉时,另外十多个人就贴着四面的墙壁,低着头看着他们,脚尖动一下就能踩到人,于是他们只能一动不动,仿佛在默哀。
  叶小天和齐木的这番斗法,两个人都没有亲自出面,但是他们下面的人却斗得如火如荼。一开始那些皂隶、衙役、民壮和乡丁还比较克制,他们不愿意同齐木这个大恶霸结仇,但是架不住齐木手下疯狗众多,被咬得多了,他们也就开始发疯了。
  于是,每天都有人被塞进监狱,每天都有公差被人打伤。那些巡捕差官们每天上街时都要提防从暗巷角落里扔出来的砖头,尽管如此,依旧防不胜防。但是他们发现,葫县百姓对他们的态度与以前大有不同,街坊见到他们时不再是那种疏远轻蔑的神情,路人见到他们时也和善尊敬了许多。
  上一次替叶小天裹伤的那个老郎中是葫县最好的跌打医生,因为衙门里请他去为差役们诊治裹伤的次数太频繁了,叶小天和他商量了一下,干脆让他驻进县衙里开起了“跌打医馆”。
  老郎中对叶小天印象很好,自从这位疯典史上任,他的生意是越来越好了!
  于是老先生投桃报李,神秘兮兮地送给叶小天一坛子三斤装的老酒,说这是他用祖传秘方泡制的药酒,补肾壮阳,滋补元气,金枪不倒,效果极佳。
  晚上回到县衙公舍,叶小天在卤肉铺买了些熟食,就着小酒美美地喝了一顿。
  结果当晚叶小天和他的命根子都直挺挺的,浑身燥热难以入眠,第二天早上起来居然还精神奕奕。
  叶小天这才相信人家送的这坛子酒果然神奇,傍晚抱着酒坛子就去了罗家。
  叶香兰欣喜地迎了上来:“死鬼,还以为你再也不登门了呢。”
  “哪能呢?这不身体刚好,我就来看你了嘛。”
  “你抱着酒坛子干什么,家里还能没有你的酒喝?”叶香兰顺手接过去酒坛子,小心地放到一边,然后就扑进了叶小天怀里:“还不赶紧抱抱奴家……”
  两个人好多天没亲热,此时情兴如火,抱得死紧,亲嘴咂舌,连摸带抠,忙得不可开交。
  好不容易歇口气,叶小天得意地说道:“我带来的酒可不一般,你让人把小叶叫回来,今天咱们三个好好乐乐。”
  罗小叶接到母亲的传信,马上屁颠屁颠地赶回了家。他知道,只要叶小天过来,自己就有跟母亲更进一步的机会。
  插好院门,关上屋门,三个人将矮桌搬到床上,团团围坐着。叶香兰居中,两个小伙子一左一右,三个人离得很近,几乎是肌肤相接。
  酒是色媒人,何况这是助性的药酒。一坛子酒很快见底,三个人已经是醉意迷离,放浪形骸起来。叶香兰的上衣早已敞开,叶小天和罗小叶两个人的手各自摸着一个大奶子玩耍。
  叶香兰的双手分别掏进了两个男人的裤裆,攥着两根鸡巴套弄,吃吃娇笑着说道:“你们看为娘像不像一个摇船荡桨的渔家妇人?”
  叶小天笑道“荡桨?还真像,你就是荡妇嘛!”
  “讨厌,小鬼头,人家变成荡妇还不是因为你嘛。不信你问问小叶,娘在别的男人面前是不是一本正经?”
  罗小叶点头道:“我也没想到我娘这么浪,早知道的话我早就上手了……娘在别人面前还是很端庄的。”
  叶香兰满意地撸了几下亲儿子的大鸡巴,赞许地说道:“看在你为娘说话的份上,今天娘多赏你点儿甜头。”
  罗小叶马上两眼放光,接口道:“娘,你可不许反悔。”
  “天不早了,你俩把桌子抬下去,咱们歇了吧。”叶香兰欲火升腾,第一个按捺不住。
  等两人放好矮桌回到床上时,发现叶香兰已经脱得精赤条条,岔开大腿袒露着淫水淋漓、热气腾腾的大骚屄,正一脸媚意地看着叶小天浪笑。
  多日没尝肉味的性冲动、大事将成的喜悦交织在一起,加上酒意熏熏,叶小天此时也兴致勃勃,一个恶狗扑食将干娘压在了身下。
  两人在床上翻滚着,叶香兰咯咯浪笑着,伸手将他的鸡巴掏出来含进嘴里大口地呜咂,好像饿急了的乞丐抢到了美食。
  等叶小天的鸡巴如旗杆般高高挺立,叶香兰急不可待地跨身上去,屁股悬空抬起,手扶鸡巴对准屄眼儿,扑哧一声就坐了下去。
  叶香兰的大白屁股高抬猛落,自顾自地玩了起来。叶小天静静地享受,伸手去抚摸妇人胸前跳跃的一对肥奶。
  罗小叶看得兴起,脱了衣服站在母亲旁边,将硬起来的鸡巴径直往母亲的嘴里捅。
  叶香兰正紧闭双眼暗自享受,感觉一根热气蒸腾的大肉棍子往她嘴里杵,微睁双眼一看,是被冷落的儿子过来凑趣,心里不忍,便张口樱口,接纳了这根鸡巴。
  妇人上面的嘴吃亲儿子的鸡巴,下边的嘴肏干儿子的鸡巴,三个人各自快活,春意浓浓。
  叶香兰很快就累了,伏在叶小天胸前扭摆着屁股。一双大奶子挤压成两坨肉饼在男人胸前厮磨,吐气如兰的双唇也吻住了身下的男人。
  罗小叶偷偷跪在身后,将鸡巴往母亲的屁眼儿里顶。叶香兰察觉到了,便凝身不动,等待着前后贯穿的那一刻。
  终于,前、后门齐开,两伙强盗入室行凶,啪啪的撞击声和扑哧扑哧的抽插声迅疾响起,三个人亲密无间地纠缠在了一起。
  这个姿势虽然刺激,却也累人,叶香兰被两根鸡巴肏得哇哇大叫,叶小天也被压得有点气促憋闷。
  叶香兰扭扭屁股,罗小叶会意地从母亲的屁眼儿里抽出鸡巴。妇人忙跪趴床上,撅起白花花的大屁股,对叶小天浪笑道:“换个姿势,这样肏我。”
  叶小天起身来到妇人身后,将湿漉漉的鸡巴捅进了她的浪屄里。一边抽插,一边在她屁股上拍了一巴掌。一声脆响,妇人更加兴奋了,屁股扭摆着迎凑,就像挨肏的母狗。
  罗小叶看得眼热,频频向叶小天使眼色。
  叶小天知道他的企图,心里忽然涌上一股莫名的刺激,猛的拔出鸡巴往旁边一闪。
  罗小叶早就蓄势待发,马上补位,兴冲冲地来到母亲臀后,挺鸡巴就捅。
  没想到叶香兰突然伸手护住了自己的阴户,扭头斥道:“小叶,你想偷袭么?”
  罗小叶可怜巴巴地央求:“娘,都到这地步了,你就成全了儿子吧。”
  就连叶小天都忍不住为义兄说情:“好妹妹,你就给了他吧……”
  叶香兰稍加思索,忽然说道:“小叶,娘也不是什么贞洁烈女。只要你答应娘一个条件,娘就如你所愿。”
  罗小叶喜形于色,赶紧追问:“娘,你快说,是什么条件。”
  “你再喜欢娘,娘也不能为你生儿育女,叶家总不能因你而绝。只要你肯娶妻生子,娘就给你这一次。”
  罗小叶本来很开心,可听到最后却哭丧着脸,不甘心地问道:“啊!就这一次啊?”
  叶小天暗暗替他着急,女人只要肯答应你第一次,自然无法拒绝第二次,先把生米煮成熟饭呀,以后的事情自然就好办了。
  叶香兰知道儿子实诚,干脆明说:“等娘给你找好了媳妇,定亲那天娘再给你一次。等你大婚的前一天,娘再给你第三次。”
  “那也才三次啊。娘,我结了婚还想肏你怎么办?”
  叶香兰逗儿子:“那就看你媳妇允不允许了。”
  “啊,那要是她不允怎么办?”罗小叶愁眉苦脸。
  叶小天被这对母子的奇葩思维气得哭笑不得,心想罗小叶你不会偷偷跟你母亲欢好,难道非要让妻子知道?
  叶香兰拼命忍住笑,煞有介事地说道:“你放心,娘会给你找一个乖巧听话的媳妇……”
  罗小叶略一思索,已明其意,大喜道:“儿子答应了,多谢娘成全。”
  叶香兰笑骂了一声:“傻儿子!”拿开了双手,将自己的阴户对儿子正式开放了……
  罗小叶马上往前顶耸,鸡巴终于如愿以偿地回到了自己的出生地,圆了他多年的梦想。
  母子交媾充满了禁忌的激情,叶小天也很为义兄高兴,心里默默地为他加油。
  叶香兰还不知足,伸手把叶小天拉到前面,含住他的鸡巴大力呜咂。
  两个壮小伙一前一后,肏弄着妇人的上下两张嘴。
  等罗小叶仰躺在床上,叶香兰伏在儿子身上,屄里套着鸡巴,屁股摇晃着向叶小天发出邀请。叶小天也不客气地跪在她的屁股后,鸡巴捅进了妇人的肛门,又变成了一上一下夹击的姿势。两根鸡巴隔着一层肉膜,你来我往,遥相呼应,那滋味非同一般。
  两个男人尽兴后先后射精,妇人夹着两泡精液心满意足,三人这才罢战休兵。
  半夜时分,叶小天迷迷糊糊中发觉母子俩又在颠鸾倒凤,他太困了,便没理会。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05:57

第二十章 图穷匕见
  天亮了,看母子俩还在沉睡,叶小天起床后走出家门。
  吃过早餐后来到县衙,李云聪随后赶来,在院中追上叶小天,兴奋地道:
  “卑职没想到,连县太爷都拿齐木没办法,典史大人您却弄得他方寸大乱。”
  叶小天点了点头,沉吟片刻,缓缓问道:“咱们的士气,可用了么?”
  李云聪脸上露出了一丝笑意:“这一次,他们受的气可够狠了!许多人都在摩拳擦掌,私下发狠说恨不得典史大人早些出面,领着他们直捣齐府,给那齐木好看。只不过,可以用来对付齐木的有力罪证,我们还未找到……”
  话犹未了,马辉急急地跑过来,一边跑一边喊:“大人,找到华云飞了!”
  华云飞用猎人的经验和手段对付齐木,一开始还算得心应手。但等齐木发动了全部手下,又软硬兼施调动了巡检司的人开始满城缉捕他时,华云飞东躲西藏的就疲于应付了。
  他想在县城藏身很难,在山里他挖个坑或爬上一棵树,外边布置好机关,就能安心地睡一大觉,可在这里不行。
  仓房、磨房一类平时不大有人去的地方如今也是一拨接一拨的人反复搜查,而人多的地方呢,像他这样一个尚未成年的半大孩子,更是极其明显的目标。那些城狐社鼠、地痞流氓对出现在这里的每一个生面孔都有一种很灵敏的嗅觉。
  想躲回山里也不现实,这样小小一座城池,出入的地方布满了齐家的耳目,他又要随身携带着武器,要想不被人发现简直难如登天。尽管如此,在葫县这个对齐木来说几乎没有什么秘密的小城,他依旧躲了很久,可是在这个过程中,他也耗得精疲力尽了。
  “义庄”由洪百川出资捐建,里面摆放着盛装无主尸体的棺材。华云飞就藏身在义庄,这已是县城里为数不多可以供他安身的地方了。
  烂赌鬼李悦被债主逼得实在走投无路了,后半夜硬着头皮摸进了义庄。忽听到微微的鼾声,李悦吓得魂飞魄散,转身就想逃跑,忽然想到哪有鬼还打鼾的,莫非遇到了“同行”?
  李悦听那鼾声似乎来自梁上,心中疑窦顿生,哪个梁上君子会跑到这种地方来,除非……
  李悦也不管自己的判断是不是准确,只是一想到齐大爷开出的巨额赏金,欢喜的一颗心就要炸了。他蹑手蹑脚地离开义庄,来到大路上才疾步赶向齐府。
  等李悦敲开齐府大门,激动地让门子往里通报时,天边已经露出了鱼肚白。
  齐府大管事范雷听他说起义庄情形,顿时觉得大有可能,急忙就想调人前往。
  可一想到对方虽说只有一人,但是从他这些日子的表现来看,狡猾如狐,行动似狼,绝不可等闲视之。何况义庄又在相对偏僻的地方,容易脱身。
  此时天已大亮,为了稳妥,范雷立即禀明齐木。
  齐木马上命他去找罗小叶,调巡检司官兵协同抓人。
  罗小叶在叶小天离开后不久就醒了。清晨的阳光从窗外透射进来,照在枕边海棠春睡的娘亲脸上,如同佛光中的圣母……罗小叶不由得又怜又爱,胯间的鸡巴倏然勃起。
  他跨上胭脂马,挺丈八蛇矛就欲冲锋陷阵……叶香兰被儿子弄醒,啐骂道:
  “喂不饱的小馋猫。”
  恰在这时,有人急急扣响了院门。罗小叶以为有紧急军情,暗骂一声“扫兴”,只得舍弃到嘴的肥肉,穿衣起床。叶香兰侧着身子看着儿子手忙脚乱的样子,掩着小嘴吃吃地娇笑。
  打开院门听来人讲明缘由,郁闷的罗小叶黑着脸回巡检司调兵。
  范雷和罗小叶合兵一处赶到义庄,先把那看义庄的老苍头控制住,然后就把义庄围困了。
  等到他们部署完毕,开始对义庄发动进攻时,华云飞尚未离开义庄。华云飞箭术无双,一弓在手,箭无虚发,齐木手下的悍勇之士一连被射倒多人,忙又拆卸门板等物充作盾牌。
  义庄院落里那处孤零零的停尸房外,齐府的人马如临大敌,却不敢再贸然进攻。
  四下百姓获悉此事,纷纷赶往义庄看热闹。马辉来衙门的途中得知此事,马上就跑来报与叶小天。
  叶小天一听,神色一紧,立即吩咐道:“快!调集人手,马上去义庄!”
  齐木现在最恨的人有三个,叶小天和华云飞是其中之二,还有一个就是王主簿。
  前两天齐木备了厚礼去拜访王主簿,本想请王主簿出手,让山中部落制造点动静,配合自己在葫县发起的骚乱向官府施加压力。到时候花知县顾此失彼,为恐事态变大酿成暴乱,必定阻止叶小天发疯。
  却不想齐木到了王府,王主簿哼哼哈哈,敷衍之态溢于言表。齐木受伤不良于言,只能靠范雷替他说话,眼见王主簿虚应其事,就连幸灾乐祸的表情都懒得掩饰,齐木大怒而归。
  不过轻重缓急他还分得清,先抓到那个阴魂不散的刺客华云飞才是当务之急。
  接下来就是斗垮疯典史,救出孟县丞。到那时,再对付王主簿这头老狐狸不迟。
  听说发现了华云飞的踪迹,齐木大喜过望,随后带上大群侍卫,坐上他那辆特制的轿车赶往义庄。半路上齐木比划手势让手下去取弓箭,听说华云飞倚弓箭之利,一夫当关万夫莫开,齐木便也动了弓箭的主意。
  弓箭、甲胄、长矛,这种武器装备是严禁私人拥有的,否则视同谋反。但此时大明律例早不如明初时候严格,再加上贵州地区独有的政治局面,所以齐木私下制作了数十具弓弩。
  齐木加快速度直奔义庄,此时叶小天从另一个方向也正全速赶向义庄。
  远远的,就见义庄方向一道浓烟滚滚而起,仿佛一道狼烟直冲云霄……巡检司官兵站在上风头烧着大量易冒浓烟的东西。
  华云飞尽量伏低了些,轻轻摸挲着光滑的黄杨木箭杆,这是他的最后一枝箭。
  华云飞的箭壶里一共有二十枝箭,上好的箭矢也不是轻易就能制作出来的,他这壶箭猎杀野兽时常常还要回收使用,箭尖钝了就再次磨利。二十枝箭,有新补充的,也有从他爷爷那辈儿传下来的,他一直很珍惜。
  二十支箭,如今射出了十九枝,射杀十八人,重伤一人,这些人都是牵头的或者是冲在最前边的,正是因为这种镇慑作用,对方才迄今不能攻进来。华云飞只有二十支箭,必须省着点儿用,他想在此期间找到一个脱身的机会,可惜机会一直没有等到,围困他的人反而越来越多。
  好在巡检司的人对此事似乎不怎么上心,一直在周围咋咋唬唬的,却没什么具体的行动。直到范雷出面逼迫,他们才去抱了大堆的易燃物来,在上风头放火生烟,依旧不肯加入进攻的行列,否则华云飞顾此失彼,早就守不住了。
  齐木赶到了,远远地停住,看到现场摆出这么大的阵势,俨然是两军开战一般的光景,结果那幢房子依旧岿然不动,华云飞依旧安然无恙地守在房子里,脸色顿时一沉。
  这时奉他命令去取弓弩的人已带了几个人骑马赶来,齐木立即命令他们装备弓弩强攻。
  贵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建筑物的墙壁也不是很厚,更何况这是停尸的房子,屋顶和墙壁都能被强弩洞穿。这一通箭矢射下去,华云飞猝不及防,肩头先吃了一箭,不由大吃一惊。
  华云飞急忙翻滚到一具棺木后边,踢开棺盖挡在身上,护住了周身。可是这样一来,他就无法阻止对方利用箭矢的掩护靠近,不由暗暗心急。
  “啊!”正在上风头放烟的巡检司官兵中突然发出一声惨呼,一名士兵胸口中箭,仰面倒了下去。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箭射高了一些,箭矢竟然越过房子,射到了对面正在布烟的巡检司官兵队伍里去。
  “赶紧闪开,举盾!举盾!”罗小叶一开始还以为是华云飞想突围,对这边发起了猛攻,赶紧号令大家伏低,举起藤盾戒备。
  罗小叶飞快地匍匐到那名中箭的官兵身边,一看他胸口所中的箭矢,罗小叶顿时气炸了肺。弩箭和弓箭制式不同,华云飞用的又是猎弓,两者的区别更是明显。
  范雷带着一批人,头上顶着木板等物,在弓弩的掩护下快速逼近停棺房,猛地一脚踹开房门,手中单刀舞成一团光影,整个人如风车一般滚了进去,谁也想不到这位身材矮胖的大管家竟是一个地趟刀高手。
  齐木把手一扬,手下停止射箭,只听那幢房子里隐隐传出兵器铿锵声、叫骂叱喝声。他冷冷一笑,又把手向前一挥,大批打手便潮水般涌去。
  罗小叶按着刀,红着眼睛,气势汹汹地向齐木走来,后边跟着一群满面悲愤的士兵,其中四名士兵抬着中箭士兵的尸体。
  “齐世伯!”罗小叶站住脚步,硬梆梆地道:“小侄带人前来攘助于你,可你们射箭之前居然不通知我们规避。现在我的人被你们射死了,世伯让小侄如何向兄弟们交待?”
  齐木近来诸事不顺,心头火气甚旺,一见素来恭顺的罗小叶竟敢用这样的语气和他说话,登时大怒。他冷冷地乜了罗小叶一眼,用暗哑的声音一字一句地斥道:“人,是华云飞射杀的!”
  罗小叶气得浑身发抖,厉声道:“齐世伯,请你看清楚,这是你们射出的箭!”
  齐木上前几步,忽然一俯身,从一个咽喉中箭的手下尸体上拔出华云飞的箭,一转身,又把士兵尸身上的弩箭拔下,随即“噗”地一声,就把猎箭贯进了那士兵中箭处,淡淡地道:“现在,是华云飞杀的了!”
  齐木说完便再也不看罗小叶一眼,径直向那幢停棺房走去,因为他已看到几个手下扭着一个少年从那幢房子里出来。
  罗小叶目眦欲裂地瞪着齐木的背影,指甲深深刺入掌心,他却全无感觉。他的眼前一阵一阵地发黑,一时什么都看不见了。
  华云飞真要较量武技的话,自然不是范雷的对手,不过仗着山林中锻炼出的敏捷身手倒也勉强可以一搏。但他肩头受了伤,对方又人多势众,最后只用短刀刺伤一人,自己大腿便挨了一刀,被范雷撂翻在地,生擒活捉。
  齐木走到华云飞面前,华云飞一见不共戴天的大仇人,顿时咬牙切齿,拼命挣扎着想要向他扑过去。几个齐府打手死死地扭着他的胳膊,又用刀柄棍棒用力击打他的膝弯,却依旧无法将这个暴怒的少年制服。
  齐木看着华云飞充满仇恨的眼睛,冷冷一笑,突然挥起一拳,重重地打在华云飞脸上,咬牙吩咐道:“带回去,慢慢消遣他!”
  “住手!谁敢滥用私刑?人犯交给我!”听到这句大喝,齐木的眉头便是一跳。放眼整个葫县,胆敢用这种语气跟他说话的,除了那个疯典史哪里还有第二个?
  齐木微微眯起眼睛,慢慢转过身,就见叶小天按着刀,一身典史绿袍,气度森严地向他走来。在叶小天身后跟着大批带刀捕快、持枷皂隶和扛着竹枪手持盾牌的民壮。
  齐木向范雷使个眼色,范雷会意,马上暗示还站在远处的弩手立即撤离,齐木现在是不想再让叶小天抓到他的丝毫把柄了。叶小天飞快地扫了一眼华云飞,便把目光投在齐木身上,毫不客气地道:“把人交出来!”
  齐木长长地吸了口气,微微闭上眼睛,又缓缓张开,向范雷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说话。齐木现在说话还很吃力,而且他很清楚,同这个疯子典史说话,一定会很“吃力”。
  范雷沉着脸色道:“典史大人,这人是我们抓到的!”
  叶小天微笑道:“齐家作为苦主,能够自己抓到凶手,反令我们官府落在后面,本官很惭愧啊。”
  范雷眉锋微微一挑,沉声道:“他杀了我们几十个兄弟,还一再试图刺杀我们老爷!”
  叶小天又点了点头,打着官腔道:“是啊,真是罪大恶极啊!本县一向民风淳朴,不想竟然出了这样一个丧心病狂之人。你放心,官府一定会严厉惩办凶手的。”
  范雷见他一再调侃,不禁勃然大怒,喝道:“混帐!难道你听不明白我的话?
  你一个小小典史,竟然敢消遣我!这人杀了我们齐府的人,又是我们齐府抓到的,我们自己来了断这桩恩怨,不需要你们官府插……”
  他还没有说完,叶小天一个耳光就扇了过去,“啪!”一记响亮的大耳光狠狠掴在范雷的脸上。饶是范雷一方豪杰、技击高手,也是完全没有反应过来,被叶小天这一掌掴呆了。
  “混帐东西,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辱骂本官!”叶小天一边说,一边……往后退:“此人行凶杀人,自有官法处治,谁准你私设公堂的?目无王法,狗胆包天!”
  叶小天在人堆里站定,终于不用担心被人一脚踹飞,这才威风八面地道:
  “来啊!把凶犯给我带回县衙,谁敢阻挠,一并逮捕!如有武力抗法者,当场击杀!”
  如果没有叶小天先前对那班皂隶、民壮们的打磨,他这一声令下,肯服从命令的大概只有那二十多个捕快。现如今这些皂隶民壮对齐家满腔怒火,只恨没人撑腰没人牵头,叶小天一声令下,百十个民壮齐喝一声:“杀!”
  百十杆锋利的竹矛便攒成了枪林,那些皂隶、捕快们拔刀的拔刀,举枷的举伽,也都是杀气腾腾。齐木手下那些打手立即擎起刀枪,举起弓弩,与巡捕民壮们对峙起来。
  终于缓过神来的罗小叶带着巡检司的官兵站在对峙双方的侧翼一动不动,两眼带着一种古怪的冷漠,死死地盯着齐木,也不知他有什么打算。
  齐木心头微微一寒,突然生起一种前所未有的不安。他很清楚,如果把华云天交给官府,对他的威望又将是一个严厉的打击。但是此情此景,却令他踯躅起来。
  “难道这个人是上天派来收我的么?”
  齐木倒未曾怀疑叶小天和这个青山沟的少年猎户之间会有什么渊源,即便清楚,也不会因此怀疑叶小天敢徇私枉法。那可是二十多条人命,就是他这么嚣张,也不敢明目张胆地炮制出这么多条人命大案而安然无恙。况且,他这个“苦主”
  也不是任人摆布的善类。
  他认为叶小天要把华云飞带走,只是为了进一步打击他的威信。如果让叶小天把人带走,一旦华云飞对这个疯子典史说出青山沟血案怎么办?可是,有什么理由拒绝官府接收人犯?看这疯子的架势,只要他齐木敢拒绝,立即就是一场“全武行”。
  这件事上,叶小天占足了大义名份,又有百余名民壮、皂隶、捕快们做帮凶,实力已不逊于己方。罗小叶那个混蛋神色不善,显然对刚才的事还耿耿于怀,想让他出手帮忙怕也有些困难。
  齐木念头急闪:“罢了,就算华云飞对他说出青山沟血案又如何?终究不过是华云飞的一面之辞!徐林、祥哥儿等人都已死了,这个疯子想拿到真凭实据谈何容易?在此期间,我便动用杀手锏,迫使花知县解除了他的职务,到那时这只没牙的老虎还不是任我摆布?”
  一番利弊权衡之后,齐木咬着牙根摆了摆手,示意交人!
  他的脸皮火辣辣的,早在七年前他狞笑着一刀捅进程老大的心口后,这种在强者面前打落牙齿和血吞的屈辱就再不曾有过了。但是今天,这种屈辱感再次涌上了心头。
  范雷见老大让步了,含恨退开两步,恶声恶气地道:“把人给他们!”
  看到齐木带着他的手下灰溜溜地离开,皂隶、民壮、乡丁们都挥舞着武器欢呼起来,他们头一次有这样一种扬眉吐气的感觉,他们终于明白原来齐木也并非不可战胜。
  叶小天看着他们兴奋的样子也笑了,他知道他已经在这些人心里成功埋下了一颗种子,而这种子很快就要生根发芽,看似稚弱的嫩芽,却能把压在它们头上的那尊沉重的石像顶翻。
  他转身看向华云飞时,笑意才丝丝敛去。
  不等叶小天询问,华云飞就平静地道:“我的确杀了二十多人。”
  叶小天道:“你一定有不得不杀的理由!”
  华云飞眼中闪过一丝温暖,又道:“杀人偿命,我该死!你是官,你抓我,我不怨你。我只是遗憾,还有一个人最该死,可他还没死!”
  叶小天沉默片刻,缓缓说道:“那个人,的确该死!该死的人,就不该让他躺在床上寿终正寝。”
  华云飞惊讶地看向叶小天,他没想到叶小天竟说出这样一番话来。
  叶小天转向苏循天道:“带他回去好生安置,回头我要提审!”
  苏循天听二人对话时,眼珠子就一直滴溜溜地打转,这时忙答应一声,向捕快们招招手,一副枷锁便铐到了华云飞的脖子上。
  华云飞没有挣扎,只是深深地望了叶小天一眼,随着捕快们转身离去。
  叶小天望着华云飞远去的背影正在出神,忽听看见罗小叶向他走过来,眼珠子红通通的。
  叶小天有些诧异,此前发生的一切他并未看到。
  罗小叶瞪着血红的眼睛对叶小天道:“我跟你一起干!若违此誓,有如此刀!”
  罗小叶说完,“刷”地一声自鞘中拔出长刀,一手攥住刀柄,一手以拇指和食指掰住刀尖,用力一拗。只听“嘣”地一声响,一柄钢口甚好的腰刀便崩成了漫天激射的碎片。
  罗小叶沉声道:“罗某先去为兄弟料理后事!贤弟有差遣时,只消一句话。
  告辞!”
  叶小天当然明白罗小叶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在叶小天决心对付齐木之后,他曾经拜访过几个人,其中有几个至关重要的人物,一个是一向不显山不露水的王主簿,另一个就是罗小叶了。
  叶小天曾特意了解过,弄清了罗小叶和齐木之间的关系。他那次专程找罗小叶密谈,就是希望能够说服罗小叶站在他一边,与他一起对付齐木。
  叶香兰的满腔情思全在叶小天身上,对此自然是极力赞成,但是罗小叶却拒绝了。
  罗小叶跟齐木之间的芥蒂很深,但这还不足以让他奋起抗击齐木。个中原因,并不是因为他怯懦,而是因为齐家对罗家有大恩,他不希望被人骂他忘恩负义。
  叶小天有些诧异,也有些失望,他没想到两人私下里喝酒淫乐时关系亲密得赛过亲兄弟,可在大事上罗小叶却如此坚持原则。
  叶小天再三劝说,最后罗小叶只是含蓄地表示可以保持中立。这让叶小天对付齐木的胜算少了几成,叶小天忧心忡忡,却也无可奈何。
  而今天,却不知因何缘故,罗小叶竟然做出了明确的表态,要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这一边共同对付齐木。巡检司站在了他这一边,无疑将成为叶小天对付齐木的一记杀手锏。
  叶小天的心情一下子就放松下来,现在与齐木决战,他的把握更大了!
  拳头,已经攥紧了,而且不只是一只拳头,那么……出师之名呢?
  叶小天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华云飞离去的方向。这个淳朴的山中少年,究竟因为什么对齐木产生了如此刻骨的仇恨?也许,这最终一战的缘由,就要着落在他的身上了!
  葫县大牢里,拥挤不堪、气味熏天,犯人们被这种非人的环境折磨得已经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
  苏循天命人打开监牢大门的时候,八间牢房里都是相同的情形:地上躺着六七个人,肩并肩,脚挨脚,发出各种稀奇古怪的呼噜。而其他狱友则紧贴牢墙,仿佛一尊尊雕像。
  大门一开,几名狱卒押着戴枷的华云飞走了进来,后边跟着苏循天和几个捕快。
  牢房里的犯人们往外看了一眼,见是一个年岁不大的少年,每个人都松了口气:“幸好只有一个人啊,这时候要是再塞进十个八个的,那大家就只好叠罗汉了。”
  一个狱卒站定身子,看了看这八间牢房,选定靠监牢最外侧,通风和透光条件都比较好的一号监,掏出钥匙打开了牢门。
  苏循天冲着里边嚷道:“都他娘的傻愣着干什么?统统滚出来!”
  牢房里的犯人一听顿时兴奋起来,七嘴八舌地问道:“差爷,我们被释放了?”
  苏循天大喝一声,:“谁说让你们走了?把他们塞进其它几间牢房去。”
  众囚犯一听顿时炸了窝,有人不服气地嚷道:“你把我们塞进其它牢房,空出这一间来就为了关这小子?他是谁啊,凭什么就比我们优待,难道他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苏循天抡圆了给他一个大嘴巴:“放你娘的罗圈拐子屁!老子就是县太爷的小舅子!”
  那人挨了一记大嘴巴,捂着脸好不懊恼,却也不敢反抗,只好发牢骚道:
  “大家都是来坐牢的,凭什么他就能单独住一间牢房?”
  苏循天冷笑道:“凭什么?就凭他小小年纪,就敢去刺杀齐木!就凭他一个人便干掉齐木手下二十多个好手,他就有这个资格!”
  众囚犯一听尽皆骇然,这样一个稚气未脱的少年就是齐大爷上天入地想要找到的那个华云飞?他一个人竟然干掉了齐大爷二十多个人?
  齐木回到府邸,直接来到书房,阴沉着脸色坐在椅上,闭目冥思良久,缓缓说道:“吩咐下去,堵塞驿道!”
  站在他身边的范雷吃了一惊:“堵塞驿道?大哥,咱们的生意,可有九成全指着它呢。堵塞驿道,这……这不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吗?”
  齐木阴笑道:“自损八百,不是还剩两百吗?那条疯狗就像一贴撕不掉、挣不脱的狗皮膏药,只有用这个法子才能把他除去。只要他倒了,葫县就还是我的天下,到时候我们重开驿路,恢复荣光也只是旦夕之间!”
  贵州对外的通道主要有两条,一条贯通南北,一条贯通东西,都是大明立国之后由奢香夫人主持修建的。奢香本是川南彝族一位大土司的女儿,十四岁时嫁给贵州彝族大土司陇赞霭翠。几年后霭翠去世,因儿子年幼,便由奢香夫人摄政。
  当时正逢朱元璋得了天下,奢香夫人审时度势,投靠大明,配合大明军队围剿元朝余孽,向大明贡马、献粮、通道,为明军占领贵州进军云南立下了汗马功劳。
  在奢香夫人的主持下,贵州两大驿道开通,从此成为西南的大通道。西出东进、南来北往从此必经贵州,这也成为大明通往南方诸国的一条交通要道。政令的畅通、军事的威慑、经济的兴旺,全都离不开它。
  而今,齐木断其一截,就等于掐死了这条贯通南北的交通要道,其后果不可谓不严重,这种局面只要维持半个月就得惊动朝廷。而不等朝廷受到惊动,贵州的地方大员和大土司们就坐不住了,到时候拿下一个小小典史自然不在话下。
  对于这件事的严重后果,齐木自然一清二楚,但他经营驿道运输多年,想要搞破坏,手段也是层出不穷,而且不会把祸水引到自己头上。
  随着齐木的一声号令,由他控制的这段驿路开始风云突变。第二天驿路上就出现了几股山贼的踪迹,由齐家运输的几支商队全军覆没。这些地方山高林密,道路狭窄,大队官兵根本施展不开,小股官兵去了也没什么用处。因此消息传开,顿时人心惶惶。
  这时又有消息传来,因为连日大雨,有段驿道崖路突然坍塌。修复这段路需要大量人工,费时良久,葫县上下闻讯更是民怨沸腾。
  这些事虽然看起来和叶小天全无关系,但是熟悉齐木手段的人和熟知两人之间过节的人很容易就把这两件事联系在了一起。他们都清楚:齐大爷这是对艾典史还以颜色了。
  到了这个时候,不仅过往客商、朝廷驿卒、过路官员纷纷向花知县施加压力,就是本县士绅甚至大量民众也都大为不满了。他们不仅对花知县的无所作为不满,对叶小天也开始有所不满,这些人要么经商,要么靠运输营生,驿路一断他们就断了活路。
  虽然他们平时都受齐木的欺压和盘剥,当叶小天站出来同齐木斗的时候,他们也曾为之欢呼喝彩。可是一旦影响到了他们的利益,他们就全然忘记了齐木曾经施加给他们的痛苦,他们只知道现在挣不了钱吃不上饭,是因为叶小天同齐大爷作对的缘故。
  形势急转直下,开始变得对叶小天越来越不利了。
  齐木听着手下反馈回来的消息,冷笑连连,他早把那些可怜虫看透了,一群记吃不记打的蠢货!他期盼着,很快那个疯典史就要众叛亲离,变成一个孤家寡人。到那时候……
  大牢里面,叶小天与华云飞对面坐着,矮桌上几样下酒的小菜,还有一小坛酒。
  牢房里面很安静,那些抠脚大汉已经被叶小天放了。决战在即,激励士气的目的已经达到,何必再把那些混人关在这里浪费伙食,葫县的财政可是很吃紧的。
  整个大牢里现在只有三个犯人,牢狱最尽头最里边的那间牢房里,关着孟县丞;最外边这间里关着华云飞,隔壁那间牢房则关着毛问智。
  叶小天微笑道:“你说说吧,为什么要杀齐木?”
  华云飞沉默着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眼睛却越来越红,半晌,两行泪水忽地潸然而下。
  叶小天没有说话,而是耐心地等待着。等了许久,华云飞终于开始说话,一字一句,他说得很慢、很轻、还很详细,说起那惨不忍睹的一幕,就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叶小天却很明白,他心里要有多么深的恨意,才能让他用这样平静甚至冷漠的语气说出来。当华云飞把事情经过说完以后,叶小天道:“你为何要寻私仇?
  为何不报官?”
  华云飞抿起嘴巴,眼中露出一丝无奈的悲哀与讥诮。报官?就葫县那几个官?
  要么是泥胎木塑的摆设,要么是与豪强勾结的贪官。告官有用么?只怕羊入虎口的可能更大一些。
  叶小天仿佛看不懂他的眼神,依旧很认真地问:“为什么不报官?”
  华云飞皱了皱眉,这些日子他虽东躲西藏,很少与人接触,但也多少听说了一些叶小天与齐木之间的事情。当日他被抓住时,更是亲眼见到了叶小天与齐木剑拔弩张的局面,难道叶小天还不明白齐木在葫县有一手遮天的势力?
  华云飞想解释一下,但他还没开口,叶小天就已说道:“你要报官!立刻就报!我让人提你出去,到大堂报官。你记住,我,就是官!多少有些神气,大小是个官儿的典史官!”
  华云飞愕然看着他,过了片刻,他好象明白过来,一双眸子闪闪发光,激动地道:“大哥……你真能把他绳之以法?”
  叶小天笑而不答,起身往外走,一边走一边说道:“那天在山上,你送了我四条鱼。来而不往非礼也,来日,我也送你一条鱼。”
  华云飞先是一呆,继而恍然过来,大哥指的是断头饭吧?他慨然道:“好!
  等到吃断头饭的那一天,我一定好好喝顿酒。鱼要吃,但我最希望用来下酒的,是那齐老贼的人头!”
  叶小天走出去,牢门在他身后“哗啦”一声锁上了,叶小天回首笑道:“到时候,我送你一条金鲤鱼!”
  “金鲤鱼?”华云飞呆呆地望着叶小天的背影,他又不懂了,这位大哥说话怎么总是高深莫测。
  一直在隔壁牢房装模作样地坐着,仿佛一头大猩猩似的毛问智见叶小天走了,登时如释重负。他扑到栅栏边,冲着华云飞嘿嘿地笑:“俺说大兄弟,你咋这笨呢!金鲤一旦脱钩去,摇头摆尾不再回,这话你知道不?金鲤鱼啊,啥意思你知道不?”
  可怜华云飞一个大字都不认识,哪里明白这句话有什么含义,他愣愣地摇了摇头,纳闷儿地问道:“金子做的?不能吃?”
  毛问智一拍大腿,急道:“哎呀娘吔,这没文化,是真可怕!”
  倾盆暴雨也未能阻挡住前往县衙抗议、谴责、央求、施压的人群。时间每一秒都在流逝,那流逝的不是时间,可都是白花花的银子啊,流得就像天上的暴雨,谁不心疼?
  种种矛盾、压力,全都担在了花晴风这位本县正印的头上,把个花知县弄得焦头烂额、晕头转向。他本来就是个没担当的人,自然把一切都推诿到叶小天的头上。
  花晴风无奈,只好使人去找叶小天。
  当时叶小天正要去大牢,只是硬梆梆地回了一句:“本官正忙着,等我忙完就去县衙!”便把他的人打发回来了。这句话别人或许没资格说,但叶小天这么说,花晴风一点质问的底气都没有。
  叶小天的所作所为可比他硬气多了,许多本该由他拨乱反正的事,现在都是叶小天在做,叶小天已经获得县衙上下一致的拥戴。如果不是因为明知叶小天这个典史干不长久,王主簿早就把叶小天当成了最大的威胁,又岂会跟他合作?
  再者,叶小天明知自己干不长久,只想着临走之前把这件事痛痛快快地解决掉,也根本不用顾忌和花知县的同僚关系,行事自然毫无忌惮。
  花晴风听到回报气恼不已,只能再度派人去催,他可招架不住这么多人的狂轰滥炸。
  叶小天从监牢里出来,马上唤来牢头儿面授机宜。那牢头儿也清楚现在葫县刮的究竟是什么风,都说这位典史大人有疯病,疯得连县太爷都束手无策、齐大爷直呼头痛,他可不敢得罪,自然是唯唯诺诺,听命行事,马上派人去提人犯华云飞。
  叶小天嘱咐完了牢头儿,又叫过李云聪、苏循天、马辉、许浩然等人仔细嘱咐了一番。这些人马上冒着大雨离开了监狱,按照叶小天的吩咐各自做事。
  做完这一切,牢头儿也把华云飞提来了。叶小天在华云飞耳边嘱咐几句,便与众人披上蓑衣,和周班头等十几个捕快护着华云飞的囚车直奔县衙。
  此时,黄大仙岭上,山风呼啸,暴雨倾盆,天雷阵阵。
  李伯皓和高涯两个人孤零零地站在山顶上。
  李伯皓重重地哼了一声,道:“齐木开始堵塞驿道了,你听说了么?”
  高涯道:“那不正好?我们盼的就是这一天!”
  两个人沉默一阵,李伯皓又道:“以后你我二人要精诚合作才行。”
  高涯道:“这件事需要摆平各方面的关系,并不容易。和你们苗寨交好的,你出面!和我们彝寨交好的,我出面。涉及官面的,王主簿出面。生意场上,大亨出面。打我们主意的,刀枪出面。相信各个方面的权势人物对齐木的作为也很不满意,我们要接手也容易一些。”
  李伯皓道:“驿路运输方面自有一套规矩,你都明白吗?”
  高涯道:“你我两个部落中,都有不少子民在齐木手下讨生活,这些人我们一句话就可以招过来。有他们这些熟手在,我们要上道还不容易?”
  李伯皓道:“说的也是。仔细想来,他的主意当真不错。这么多年来,我们部落里有不少人在齐木手下跑运输讨生活,我们怎么就从来没有想过自己去搞驿道运输呢?”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13:43

第二十一章 首恶落网
  “呵呵呵呵……”齐木腮上伤势未愈,只能发出一阵呵呵的笑声。笑了一阵,他用缺了几颗牙齿,以致有些漏风的声音道:“如此大雨,他们还去县衙逼宫,看来真是心急如焚了。”
  范雷笑道:“咱们的人自然在其中推波助澜,起了一点作用,不过他们确实着急了。”
  齐木在厅中踱了一阵,脸上渐渐显出一股阴鹫之色:“我改变主意了!等到惊动布政使衙门和几位大土司,夺了他的官职,还需要一段时间。我要整治他,还要再等到风头过去,我实在是等不了啦。另外,这段时间,咱们的损失也太大。
  上边那些大人物也不会完全察觉不到我在动手脚,如果影响到他们的利益,难免会对我心生不满……此事该速战速决才是。”
  范雷蹙眉道:“可他是官身,我们总不能明目张胆的……”
  齐木截口道:“不!就是要明目张胆!法不责众这句话,难道你没听说过?”
  范雷双眼一亮:“大哥是说?”
  齐木道:“朝廷对于此地,一直绥靖为主。如果有人倒行逆施,逼得民怨沸腾引发暴乱,打死一个小小典史,这种事,朝廷绝对会不了了之!”
  范雷兴奋地道:“我明白了,咱们不出面,利用那些去县衙施压的人……”
  齐木阴恻恻地道:“当然,该推波助澜的时候,也不妨伸伸手。”
  齐木慢慢踱到廊下,望着廊外的雨幕,悠然道:“以为民请命而自居,却被愤怒的民众活活打死,抛尸于暴雨之中。这样的结局,很有趣吧……”
  暴雨之中,叶小天还不知道他的死对头齐木居然跟他心有灵犀,也挑了今日决一死战。
  “典史大人回来啦!”负责洒扫的老卢头今天无所事事,正袖着手在廊下看雨,头一个看到叶小天回来,马上跑到菜市场一般吵闹不休的大堂上嚎了一嗓子。
  只一句话,正围着花知县七嘴八舌的各路人马顿时鸦雀无声。
  花知县如释重负,看到众人的反应,恶意地想:“吵啊!你们继续吵啊!有本事冲那个疯子撒泼去,他不劈头盖脸扇你一顿大耳刮子才怪!”
  花知县抻了抻被人拽得皱皱巴巴的官袍,正了正被人晃歪了的官帽,沉声喝道:“来啊!速传艾典史上堂,本官有话问他!”
  花晴风一语未了,就听“嗵!”地一声响,把他吓得打了个哆嗦,那不是雷声,是鼓声。暴雨之中,惊雷之下,居然有人在击鼓!
  鼓声一声声在大堂上回荡,堂上众人面面相觑。叶小天披着一身雨水,踏着鼓声从外边进来,当真是一步一个“脚印”……
  花知县听到鼓声便有心悸的感觉,在这大雨倾盆的日子里,居然有人到县衙击鼓,心中不祥的感觉更是浓重。此时再看到叶小天这副模样,情知必有事情,可他只能硬着头皮问道:“艾典史,何人击鼓鸣冤?”
  叶小天拱手道:“击鼓鸣冤者,青山华云飞!”
  此言一出,满堂哗然。混在那些官绅商贾、百姓之中怂恿大家闹事的齐木党羽立即高声嚷道:“华云飞?那个杀人凶手不是已经被收监入狱了吗?一个死囚居然跑到县衙告状?衙门不公、衙门不公!”
  叶小天凌厉的眼神一望过去,叫嚣声立即停止了。敢和齐木刀对刀、枪对枪地叫板,敢掴范大管事一个耳光的人,他们又岂敢得罪?
  叶小天一字一句地道:“华云飞的确是死囚,但死囚也是人,有冤也得诉!”
  花知县心里那个恨呐,早知道叶小天又要给他出难题,他宁可硬着头皮厚着脸皮让这些官绅骂上一阵,也不去找这个疯子回来。花知县只得吩咐道:“来人啊!升堂!”
  适逢大雨,正常情况下衙役们都会散到各房歇息,要召集起来要费点时间。
  但今日不同,花知县只是一声吩咐,还不等人去传唤,两班衙役便执着水火大杖轰隆隆地闯了进来。
  衙役们上来便迅速将那些不知所措的官绅百姓统统轰下大堂,都赶到栅栏外雨檐下站着。随即分两排站定,水火大棍敲得好象正放着一千响的“大地红”,口里高声吆喝着堂威。
  花知县见此情形,心里咯噔一下:“这厮是有备而来啊!”
  叶小天解下湿淋淋的蓑衣,苏循天立即赶上两步殷勤地接过。花晴风坐在案后看见,心中暗骂:“混帐东西,我这个姐夫对你那么好,也没见你对我这么殷勤。明知他是假典史,你溜的什么须?”
  监牢牢头儿亲自押着华云飞走上大堂。叶小天拱手道:“大人,今日这告状之人乃是囚犯之身,因他声明有莫大冤屈,是以下官斗胆带他来见县尊大老爷。
  此囚身负数十条人命,乃是重犯,为安全起见,下官请求堂上听审。”
  花晴风心道:“说得客气。我若不允,你不是发疯就是耍驴,本官奈何得了你吗?”
  花晴风咳嗽一声,说道:“准了,赐座!”
  李云聪赶紧搬了把椅子过来,又用袖子使劲拂了拂,殷勤地道:“大人请坐!”
  花晴风看了更加郁闷了。
  华云飞披枷戴锁地站在那儿,瘦削的脸颊有些苍白,浑身湿淋淋的,却站得笔直。
  花晴风骑虎难下,只得坐定升堂,一拍惊堂木,喝道:“华云飞,你所告何人,因何罪状,一一说来。公堂之上,不得妄言,如果蓄意诬告,罪加一等!”
  华云飞双手扶枷,大声说道:“大人,草民状告本县军户齐木,为了谋夺草民家的一张虎皮,将我父母双亲生生害死!”
  栅栏外面围观的人群顿时一阵骚动,其中几个齐木的手下立即大呼道:“他是杀人凶手,与齐家有仇。此时告状,分明是挟怨报复,定是诬告!”
  叶小天坐在一侧,早就盯着外面呢,此时霍然立起,拿手往外一指,大声道:“这个,那个,还有那个,咆哮公堂,干扰大老爷问案,拉下去,每人重打二十大板!”
  周班头一挥手,几个捕快立即一拥而上,从人群中扯出叶小天所指的三个人,不由分说就拖下去,摁倒在雨地里。另外几个皂隶扑上去,抡起大棍就打。那几个人开始还大声抗议,到后来只剩下哭爹喊娘的惨叫声,血从身上流下来,迅速被雨水冲走,看着触目惊心。
  旁观众人暗暗心惊:这个疯典史,果然心狠手辣!
  花晴风心中暗恼:“这坐堂的究竟是你还是我,是你审还是我审?要下令打人也该由我下令才是,你这般趁俎代庖,置本官于何地?”
  只是叶小天这个官儿虽然是假的,气势却越来越盛,花晴风竟然不敢责问。
  他咳嗽一声,佯作不知,只对华云飞道:“齐木如何害死你的父母,详细情形,一一道来。”
  华云飞从猎到一只猛虎开始讲起,讲到他父母遇害一幕时,迟疑了一下,想起来时路上叶小天对他说过的那番话:“什么手段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想达成什么目的,跟一个流氓讲什么规矩?”
  华云飞把牙一咬,大声道:“草民……亲眼看见齐木带人闯到我家,搜出虎皮,又命徐林、祥哥儿等一众打手将我父母活活害死。”
  花晴风惊得从公案后站了起来,身子前倾,急声道:“你说……你亲眼所见?”
  华云飞道:“不错!”
  人群中还有几个齐木的手下,慑于叶小天的官威,刚才一直不敢再说话。如今听华云飞说齐木当时就在杀人现场,而且华云飞本人就是目击者,心里顿时慌了。
  他们习惯了对良善百姓为所欲为,习惯了用无所不用其极的手段达成目的,习惯了良善百姓反而要囿于种种的规矩约束而任他们欺压,还真不习惯别人也用同样的手段对付他们。
  不应该啊,华云飞不是应该实话实说么?徐林、祥哥儿等人已经死了,只要他实话实说,便是包青天复生,这笔糊涂帐也很难再牵扯到齐大爷头上。就算从齐府搜出那张虎皮,也不过是齐大爷误买赃物而已,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一个齐府的人忍不住大叫起来:“他说谎!他若在场,为何当时不出手救他爹娘?为何几日之后他才进城寻仇?”
  华云飞大声道:“因为,他们在我家水缸里卑鄙地下了蒙汗药。当时我也中了蒙汗药,趁着还没发作爬到院中藏了起来。他们杀害我爹娘时,我虽已醒来,却还四肢乏力,根本无力救人!”
  花晴风定了定神,问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不报官?”这句话说完,花晴风就想给自己一个大嘴巴。
  果不其然,华云飞用讥笑的口吻道:“齐木坏事做尽,官府什么时候为百姓主持过公道?今天若非有青天典史,我华云飞报仇不成,死便死了,也不会诉之公堂!”
  花晴风恼羞成怒,一下子站起来,用力一拍惊堂木,大喝道:“你大胆!”
  叶小天慢慢起身,沉声道:“大人,据查,青山沟华氏夫妇确系暴死,死状惨不忍睹。而华云飞进城后专门针对齐木的人下手,徐林、祥哥等人的死状与其父母相同,显然是为了报仇雪恨。华云飞固然有罪,可他父母被害也是事实。既然华云飞是目击证人,下官认为应马上把凶手绳之以法。否则公堂之上这么多人,一旦泄漏消息,走脱了凶手,后果不堪设想!”
  花晴风看着叶小天,突然之间全都明白了:什么华云飞击鼓鸣冤,不过就是叶小天导演的一出戏。叶小天和齐木之争,现在已经到了决战时刻,而他这位县太爷不过就是公证人。
  花晴风无力地坐了回去,垂着头,沉默半晌,轻轻摆摆手:“你去吧!”
  叶小天的唇角轻轻勾了起来,向花晴风拱起手,一步一步退向门口,退到距门槛仅三步距离时,叶小天把袍袖洒然一甩,转身出了大堂。
  大堂外,庭院中,暴雨下,不知何时,应召而来的捕快、皂隶、民壮已经站满了院子。雨水哗哗地浇在他们身上,可是他们一个个笔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叶小天在屋檐下静静地看着他们,看了片刻,忽然大步走出去,走到雨中,和他们站到了一起。所有人都在望着叶小天,本来木桩子似的立在那儿的人,在看到叶小天的那一刻,眼睛里突然就放出光来,整个人焕发出勃勃生机。
  叶小天振声道:“齐木横行不法,鱼肉乡里,罪行累累,罄竹难书,不知多少百姓深受其害!为何能逍遥至今?”
  没有人回答他,只有骤不停歇的雨声,大堂雨檐下的士绅商贾也都摒住了呼吸,默默地听着。叶小天道:“因为齐木有人、有钱、有势力,有层出不穷的阴险手段。可这是你们该推脱的理由吗?”
  叶小天指着肃立雨中的捕快、民壮们:“你们代表着朝廷,你们是官差,是文人笔下称为鹰犬爪牙、虎狼之暴的人!这称呼不好听,是不是?可是如果作为执法者,连鹰犬爪牙的狠劲儿都没有,那才是莫大的耻辱!谁都可以怕齐木,唯独你们不可以!如果当官做差的在豪强恶霸面前温顺得像只小绵羊,朝廷还能指望你做什么,百姓还能指望你做什么?百姓向你求公道,你向何人求公道?”
  叶小天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用力一甩,继续道:“我们手里有印把子、有刀把子、有王法,凭什么怕他齐老二?你们欠缺的就是胆量、就是勇气、就是霸道!拿出你们的狠劲儿来,对齐木这种人,就得比他更霸道!”
  被叶小天一席话煽动得热血沸腾的捕快、皂隶们心里早就憋了一口气儿,所有的人振臂高呼起来:“要霸道!要霸道!要霸道!”
  叶小天趁机把手一挥,大喝道:“出发!”
  县衙府门大开,大队人马潮水一般涌出去,把门外准备闹事的“百姓们”弄得一个愣怔。这些人杂乱无章,其中只有两人暗揣短刃,是打算挑起骚乱后如果别人不给力,再趁乱下手给叶小天致命一击。
  一见捕快们这副架势,其中一个杀手马上反应过来:大雨滂沱之际,这么多人,除了是去对付齐大爷,还能有谁?他马上振臂高呼:“疯典史欺压良善,天怒人怨,致使驿路堵塞,断了我等生路,我们……”
  “要霸道!辗过去!要霸道,辗过去……”大字不识几个的捕快皂隶们被叶小天一席话刺激得眼睛都红了,他们说不出别的,只会用这样简单的词汇来宣泄他们的怒火、激发斗志。于是他们就像一群愤怒的公牛,一边喊着口号,一边轰隆隆地开了过去。
  那些跑来县衙准备挑事儿的人都听命于齐木,这都是些酒色之徒,被掏空了身子的人。齐木特意挑了这么一些货色,就是为了避免事发后别人疑心到他身上去。
  这样一群人,在兴奋得嗷嗷直叫的捕快们面前自然毫无还手之力,立即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个喊话的人直接被马辉故意撞翻在地,等所有人从他身上跑过去后,他爬都爬不起来了。要不是另一个杀手及时把他扶起,他就要成为史上第一个溺死在大雨里的杀手了。
  捕快、皂隶们冲出所谓的抗议人群,就像一列失控的火车,轰隆隆地开向齐府。
  被冲散的抗议队伍中有人抄小道亡命似的逃回齐府报讯儿去了,齐木一听大惊失色。
  华云飞被捕后,很多临时召来的打手、武士都离开了齐府,府中此时只有些家丁护院。况且,连番交锋一再退让后,齐木锐气渐失,已经没勇气同叶小天所代表的官府力量对抗了。
  齐木急急思忖一番,立即把范雷唤到书房。
  范雷也知道事态紧急,听齐木面授机宜后马上领命离去。
  齐木离开书房来到厅中,听到前门外传来一阵叱喝呐喊声,不由冷冷一笑,转身离去……
  叶小天命人撞开大门,生擒了几个胆敢持械抵抗的家丁后便长驱直入,直闯齐府客堂。
  “大人,后宅没有齐木!”
  “大人,书房、花厅等处都搜遍了,没有齐木!”
  叶小天霍然转向跟在一旁的齐府二管事,冷然道:“齐木呢?”
  齐府二管事皮笑肉不笑地道:“近来山贼猖獗,堵塞驿路,我齐家车队被打劫了好几回。官府指望不上,那就只好自己想办法啦。我们老爷两天前就离开县城,赶往出事地点了。”
  “是么?”叶小天看着二管事,脸上的神情比他还要奸诈几分:“来人啊!
  上上下下、里里外外,给我仔细地搜!”
  叶小天一声号令,就像伸手在墙上画了一个标准的圆,里边又填了一个正楷的“拆”字。众捕快、皂隶、民壮们凛然领命,一场轰轰烈烈的拆房子运动就此开始了。
  屋里的东西统统搬到院子里,据说是为了防止藏身其间,屋里的人自然也被赶了出去。房顶上的瓦都一片片地掀开了,也不晓得这是在找齐木还是在找麻雀。
  借着这场豪雨,齐府里里外外被浇了个通透,当真是任何“污垢”都洗刷一净了。
  齐府二管家万万没想到这位疯典史居然想得出这样的阴损主意,这哪是一个官员能干得出的事儿?
  叶小天这么做,倒也不是很幼稚地单纯为了出气,而是为了进一步瓦解齐木的军心士气、打击他的威望,为打垮齐木后,由李伯皓和高涯、罗大亨三人更方便接收齐木的势力打基础。
  叶小天早就料到齐木狡兔三窟,根本没想过能在齐府抓到齐木。而齐木眼下还只是嫌犯,如果抓不到他那就只能无功而返,不能查封他的府邸或者抓他府上的人,那对己方的士气就是一个沉重的打击。
  叶小天就像一个锱铢必较的商人,看似莽撞疯狂,可他的每一步行动,都必有所图。
  整个齐府比遭了劫还惨,所有东西都泡在水里,所有人都淋成了落汤鸡。
  当叶小天领着那些士气高昂兴高采烈的捕快们离去时,整个齐府的气焰就低沉了极点。即便是对齐家最死忠的打手,心头都不免升起这样一个疑问:“齐家,是不是真的要倒了?”
  关在齐家水牢里的人也都被放了出来,其中有犯了错的家仆、跟丫环眉来眼去勾勾搭搭的护院,给齐家运东西时手脚不干净的贩夫。
  苏循天本着给齐木多添一分堵,大家便多开心一分的原则,统统释放了。
  可苏循天绝不会想到其中有三个人,分别叫杨三瘦、邢二柱和岳明。
  这三人被塞进水牢之后,那齐府护院还真去问过齐木。齐木当时正心绪烦乱,哪有心情去见这种八竿子打不着的客人?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所以直到今天,托叶小天的福,杨三瘦等人才得以重见天日。
  三个人跑到大街上时,雨已经小了些。
  邢二柱突然拿胳膊肘使劲捣他,杨三瘦恼火地瞪过去,却见邢二柱指着远处,张口结舌。
  这时,叶小天正领着大队人马回转县衙,他没有注意到站在屋檐下避雨的杨三瘦这三人,邢二柱却看到了走在队伍最前头,最拉风的叶小天。
  杨三瘦顺着邢二柱的目光望去,顿时眼神也直了……
  葫县南城有家卤面店,杨三瘦等人围坐在那张油渍麻花的小桌子边上,神色呆滞。
  杨三瘦蹙着眉道:“如果说是长得像,也没有这么像的道理!我认为,一定是他!”
  岳明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大管事,咱们可是打听过了,人家叫艾枫,是本县典史。不但和那人不是同一个人,而且这还是个官。”
  杨三瘦紧紧拧着眉头,道:“没道理!他不但长相、神情与那人一模一样,就连到葫县上任的时间大致都对得上。难道……是个冒牌货?”这句话一出口,杨三瘦自己先吓了一跳,冒官上任?这又不是唱大戏,没这么离谱吧?
  岳明道:“不可能。再说了,我们也没见着水舞跟着他呀。”
  杨三瘦摸挲着下巴,沉吟道:“一连问过几个百姓了,可惜对这个艾典史家里的情况,他们都不了解。要不然……咱们找个衙门里的人问问怎么样?”
  岳明赶紧道:“可别,你没看葫县百姓是如何爱戴他,那些衙门里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听说他们连县太爷的话都可以不听,却对这个姓艾的典史唯命是从。
  那些公门中人机警得很,一旦让他们察觉咱们的来意,随便找个罪名,把咱们弄进监狱……”
  杨三瘦苦着脸道:“可是,既然发现了这么个人,难道咱们就这么离开?不成,一定得搞清楚,他究竟是不是我们要找的那个人!”
  三个人蹲在小板凳上商量如何验明叶小天真身的时候,卤面店后院里堆满猪皮羊皮、兽毛兽骨,气味极其难闻的低矮房间里,齐木也正面色阴沉地听人向他禀报着什么。
  谁会想到堂堂的齐大爷竟然会待在这种地方?可是又有几个人还记得齐木当年做马夫跑长途时吃过的苦?他发达后固然穷奢极欲,但并不意味着必要的时候他不能再忍辱偷生。
  听那人说完,齐木咬牙道:“幸亏我见机得早!这小子当真不择手段,居然怂恿华云飞一口咬死我在现场。如果我被这厮抓住,再想脱身可就难了。”
  那人低声道:“他们本来在四城都派了人手,似乎是为了防止大爷您出城。
  却不知为何,那个典史又突然下令取消了城禁,如今四城畅通,任意出入了。属下以为,其中必有蹊跷。”
  齐木微微眯起了眼睛:“嗯!这厮虽然有股疯劲儿,可是心思缜密,行事常常出人意料。他这么做一定是有什么阴谋诡计,只是……他究竟打算干什么呢?”
  齐木蹙眉思索半晌,始终摸不着头绪,越是想不通,他的心里就越是不安:
  “不行,在范雷回来之前,我必须离开县城。”
  两天之后,葫县西郊,一支商队离开葫县县城,向西行去。
  齐木使出了堵塞驿路这招杀手锏,却不想被叶小天一招“釜底抽薪”轻而易举化解了。
  齐木接二连三受到打击,威望降到谷底,一向依靠霸权压制而建立的齐氏帝国迅速崩溃。在叶小天又让他担上一个杀人罪名,逼得他遁入地下后,葫县路段的驿路运输更是群龙无首。
  此时王主簿高调登场,他代表官方邀请罗大亨代表商界、李伯皓和高涯作为大亨的重要合伙人,出面接管了齐木的驿路生意。齐木的手下要么投靠了他们,要么被他们用很强硬的手段迅速清理出去。
  驿道打通了,滞留在葫县的大批商贾得以离开,这几天这样行色匆匆的队伍很常见。
  这支商队的头目姓蔡,蔡掌柜见坐在一旁游目四顾的齐木神色非常谨慎,便安慰道:“齐大哥,你放心好了。小小葫县能有多大的力量?他们的手伸不了这么远!”
  齐木先前的担心是对的,叶小天明面上撤消了四城的巡捕,暗地里却派了许多捕快换上便装,游弋在县城周围。他知道齐木如果想出城一定会有很多办法,干脆放弃了徒劳无功的蹲守,改为巡狩之策。
  齐木道:“小心无大错!这次出城我只能向南或向西。向南的驿道已经被王主簿控制,盘查必严,我们唯一的选择就只有向西。向西正好可以去水西,布政司衙门在那里,几位大土司也都在那里。我只要在那里找到一个大人物做靠山,小小葫县就再也没人能动我。
  这些,我清楚,那个疯典史也一样想得到。所以,他盘查的重点一定放在西行之路上。即便我们已经突出重围,也还需谨慎。这个家伙诡计多端,我已经领教过不只一次了。“
  蔡掌柜颔首道:“大哥放心,到了前面的山坳口咱们就换装,扮成彝人,从山中小路穿过去,到了铜仁再换车马前往水西。”
  叶小天的确没有足够的人手监视齐木,但他通过李伯皓和高涯,掌握了本地最大的两股人脉。只要能把彝、苗两族百姓动员起来,叶小天就能变成千手千眼的观世音,齐木再也休想在他眼皮子底下遁形。
  种地的、砍柴的、放牧的,甚至骑着驴子走在探亲路上的老妇人、小媳妇,都是叶小天的眼睛。他们有山里人独有的通讯方式,在这样一张天罗地网之下,齐木如何能够藏身?
  到了山口,齐木从车上跳下来,立即宽衣解带,原地装扮起来。蔡掌柜把那锥尖状包头戴在齐木脑袋上,又拿过一串黄红相间的大耳珠,夹在齐木的耳垂上,仔细端详一下,笑道:“还别说,齐大哥你这么一打扮,真像极了威武雄壮的彝家汉子。”
  齐木苦中作乐,咧开了嘴巴,但是笑纹刚刚绽放便又僵在了他的脸上,他的眸中迅速露出一抹惊恐,那个阴魂不散的疯典史赫然出现了!
  山坳里,叶小天正负着双手,施施然地走出来,哼哈二将李云聪、苏循天紧随其后,再之后是十多个佩刀捕快,最后面是黑压压一片持竹枪藤盾的民壮,前路已绝!
  齐木从未如此绝望过,他的人随身带了几具弓弩,可叶小天居然准备了投枪。
  用竹子做的投枪,费点功夫而已,连钱都不用花,几百号人一起投枪,遮天蔽日,气势惊人。
  明明是捕快,却当军队用;明明是抓人,一动手就往死里整,齐木哪见过这样的典史?要不是他够机警,见势不妙马上躲到了几个保镖的后面,就被当场射杀了。
  这一路追杀,齐木仓仓惶惶,身边最后几个侍卫也相继被杀,如今跟在他身边的只剩下浑身浴血的蔡掌柜了。他们过一条大河时弃马泅渡,蔡掌柜被一枪贯穿了左肩,鲜血淋漓。
  “快!我们去巡检司!”齐木趁叶小天等人往上下游寻找渡桥,决定逃往最近的巡检司。他之所以选择西行,其实还有一个理由:一旦出现不可预料的意外,可以逃到巡检司避难。
  “齐大哥,我怕……跑不到巡检司了。”蔡掌柜咳着血,艰难地说道。
  齐木将他架起来,胳膊搭在自己肩上。
  蔡掌柜感激地道:“大哥,今日你不弃我而去,你一辈子都是我的大哥……
  呃!”
  蔡掌柜一语未了,一柄短刀已深深刺入他的胁下。蔡掌柜身子一软,便瘫倒在地。
  齐木咬着牙,连拉带拽把他拖到小道上,摆成一个正往前奔跑之际突然气绝而死的假象,还把他的一只手摆成向前伸出的姿势。齐木看了看并无破绽,这才抄小道直奔巡检司驻地。
  “快打开门,放我进去!”齐木披头散发、踉踉跄跄地逃到巡检司军营之下,回头一看,远远的已经看见一条黑线,那是叶小天带着人追来了。齐木心中大恐,赶紧向营中喊话。
  片刻之后,罗小叶和几个吏目闻讯赶来,登上了箭楼。
  齐木一见罗小叶登时大喜,仰起脸喊道:“小叶,快开门,我是你齐世伯啊。”
  罗小叶面沉似水,站在箭楼上一言不发。
  齐木心中有些发慌,大声道:“小叶,你还看什么?快开门啊!”
  罗小叶缓缓地道:“罗某刚刚去祭奠了兄弟回来!”
  齐木一呆,急道:“祭奠什么兄弟?你们巡检司死了人吗?闲话少说,你先放我进去!”
  罗小叶嘴角逸出一丝讥诮的笑意:“我祭奠的这位兄弟,就是被世伯你的人用弓弩所杀。”
  齐木猛然想起了围捕华云飞那天自己嚣张跋扈的一幕,呆了片刻,齐木突然道:“世侄,这件事你不能怪我。你要知道,世伯手下有那么多人,有时候必须得做点事,才能维护我在他们之中的威望……”
  罗小叶的身子猛地发起抖来,他嘶声大吼道:“那我呢?我罗小叶是带兵的人,我手底下几百号兄弟,难道我就不需要维护自己的威望?”
  齐木勉强露出一副笑模样,说道:“是!这件事,是世伯做得……做得有些不甚妥当。你先放我进去,这件事世伯一定给你一个满意的交待。”
  罗小叶颊上的肌肉绷得紧紧的,沉声问道:“不知世伯你要如何向我交待呢?”
  齐木急回头看,那条黑线越来越近,已经能看清一个个模糊人影了。齐木急道:“我……我出一百两,不!我出一千两银子抚恤,怎么样?有这笔钱,就算他们家男人死绝了,也能过得很好了。”
  罗小叶扶着箭楼悲怆地冷笑,他以前一直觉得齐木有势力、有手段,是不可一世的豪强。但今天才发现,当齐木狼狈不堪、六神无主的时候,会是这样一个可怜虫,更想不到他竟不可理喻到如此地步。
  齐木听出罗小叶的笑声充满了愤懑,远远的已经有捕快“不要走了齐木”的呐喊声传来,齐木又急又怕,忍不住跳脚大骂:“罗小叶,你这个忘恩负义的东西!你不要忘了,我爹是为了救你爷爷而死!你要知恩要报,你不能眼睁睁地看着我被那个疯子抓走!”
  罗小叶不笑了,只是直勾勾地看着他。
  齐木心中又慌又怕,罗小叶从十六岁起就受他摆布、任他欺凌,在他心中罗小叶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人。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罗小叶会背叛他、敢背叛他。
  可是今天罗小叶却直挺挺地站在他的面前,需要他去仰望。
  “大丈夫能屈能伸。今日且受你胯下之辱,来日我必百倍偿还!”齐木在心里恶狠狠地想着,忽然“卟嗵”一声跪在营寨之下,扮出一副可怜相,嘶声大吼道:“我爹可救过你爷爷的命啊!你爷爷临终的时候,曾留下遗言,要报答我们齐家,要生生世世与我齐家交好。这是你罗家祖训,你还记不记得,你记不记得?”
  罗小叶一字一句地道:“齐木,这世上没有还不完的恩情!”
  齐木赶紧爬上两步,接着罗小叶的话大声嚷道:“这是救命之恩!你还不了,你还不了的,除非……除非你还我一命!我爹救你爷爷一命,你放我一条生路,就算你还了这份恩情,从此你我两家再不相欠,好不好?”
  罗小叶的眼睛微微眯了起来,沉声道:“打开辕门!”立即就有亲兵赶下去执行军令。
  罗小叶冲着下面朗声说道:“齐木,你触犯王法,这是军营,不能成为你的庇佑之地。我只放你过去,你我两家祖孙三代的恩情,就此一笔勾销。”
  齐木心想:“要是早知你小子做了白眼狼,老子根本不会来巡检司,弄到现在进退两难。”
  这巡检司倚山而建,后边就是茂密的山林,只要被他逃上山去,叶小天的人海战术就失去了作用,他逃走的机会至少能有八成。所以齐木也顾不得讨价还价了,忙不迭点头道:“成!只要你放我过去,咱们齐罗两家从此再无瓜葛!”
  齐木回头望了一眼,见跑在最前面的几名捕快距他仅剩三箭之地,心中大急。
  那辕门才只开了一条缝儿,齐木就冲过去,从那门缝挤进去,使出吃奶的力气往后山跑去。
  巡检司的官兵全都闻讯出来了,他们都知道自己的兄弟就是被这个人的手下射杀,而他不但不交出凶手,没有任何交待,反而插箭戮尸,对巡检司上下极尽羞辱。
  因此,巡检司士兵们抱着肩膀,冷冷地看着齐木,中间只给他留出一条一人宽的小道,齐木就沿着这两道人墙相夹的小道抱头鼠窜。
  远远的,苏循天一见辕门打开,不由勃然大怒:“罗巡检在干什么,怎么辕门开了?”
  眼看齐木就要逃了,叶小天反而放慢了脚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意,说道:
  “让他跑吧,看看他究竟能跑多快!”
  齐木连滚带爬地穿过人墙,赶到巡检司后面的栅栏墙边,扭头一看捕快们刚刚冲进辕门,不由哈哈大笑。他推开栅栏门,就向密密的丛林中冲去。
  “啊!”齐木伸手拨开两丛树枝,就见一张威严的面孔出现在面前。此时陡然看见一张人脸,真比看见一条毒蛇还要惊悚,齐木吓得一声尖叫。
  密林中那人飞起一脚,正中齐木胸口,把他踹飞起来,倒跌出一丈多远。
  树丛里钻出四个身穿巡检司军服的彪形大汉,把齐木抹肩拢背捆了个结结实实。
  “你们干什么?放开我,是你们罗巡检放我走的,放开我……”
  齐木四肢不着地的被四个大汉提回了巡检司,一见刚从箭楼上走下来的罗小叶,便目欲喷火地咆哮道:“罗小叶,你食言!你为什么抓我回来?”
  罗小叶冷冷地看了他一眼,问道:“我放你过去了没有?”
  “你……”齐木顿时语塞。突然,他心有所感,倏地一回头,就见叶小天已经到了辕门,正施施然地往里走。齐木忽然觉得,和叶小天相处久了,不管是敌是友都会变得有点无耻,比如他方才的下跪,比如罗小叶此刻的食言。
  齐木欲哭无泪,已经骂不出什么恶毒的话了,只能翻来覆去地道:“你食言!
  你卑鄙……”
  罗小叶哂然道:“明明是你蠢!我胡子这么短,你当我是关云长?”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25:30

第二十二章 恶贯满盈
  “妞妞杂货铺”已经和隔壁并成了一间,上边龙飞凤舞的五个大字“大亨杂货铺”。这是大亨找他的老师县学教谕顾清歌给他写的,不过没留落款。
  当时顾清歌正在洗澡,他的贴身大丫环正在给他搓澡。洗澡的男人和搓澡的女人挤在一个浴桶里,时而你搓搓,时而我搓搓,时而外面搓搓,时而里面搓搓,正搓得其乐无穷时,大亨就登堂入室,突兀地出现在他面前。
  鸳鸯浴洗不成了,如果不答应给他题字,也许大丫环还有进一步春光外泄的危险。于是在以死力争换取到大亨可以不落款的让步之后,顾清歌只好披着浴巾冲进书房,怒火万丈地写下了“大亨杂货铺”五个大字。
  杂货铺柜台里,大亨用他蹄膀似的肥手托着下巴,正和柜台外的妞妞眉目传情。
  妞妞也和大亨一样趴在柜台上,纤腰下塌,拱起一轮硕大的满月。从门口路过的叶大娘看见了,扭头对旁边一个妇人很笃定地说:“这闺女,好生养!”
  妞妞从小在这里长大,虽然店铺卖给了大亨,她还是会经常回来看看,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变得很熟悉了。
  “大亨哥哥,最近忙吗?”
  “忙,我都快忙死了。”大亨叹了口气,愁眉苦脸地道:“生意红火,日进斗金啊!每天要进货,要记帐,还要接待客人,我常常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最近我瘦了,你看出来没有?”
  妞妞看着空空荡荡、无人问津的铺子,轻轻叹了口气:“嗯,瘦了!原来你是三下巴,现在看,好像快成双下巴了。”
  大亨道:“还有呢,隔壁绸缎庄老宋家那闺女,老说让我去她们家铺子,说要亲手给我做身衣裳。对面沙家那小丫头,天天中午给我送一碗她亲手包的馄饨……忙啊!”
  妞妞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大亨哥哥,我就稀罕你这一点,没人追,还能吹!”
  大亨牛皮被戳穿,脸都不红一下,而是很兴奋地道:“你真稀罕我?我也挺稀罕你的!你看我这店里这么忙,一个人正嫌忙不过来,要不你来帮我忙,工钱加倍!”
  妞妞刚想回话,就听大街上一声高亢嘹亮的尖叫:“啊……”
  妞妞霍然扭头,大亨也直起腰向店外看去,就见大亨刚刚才提到过的对面沙家小吃铺的那个吨位比他小一号的小丫头双手捧在胸前,那声高亢的尖叫正进入最后的颤音阶段。
  那大妞儿一声长长的尖叫喊完了,又深深地吸了口气,这才像银瓶乍裂似的发出一声高亢的呐喊:“齐木被抓住了!齐木正被押解回城!”
  “唿啦”一下,大街上的人群就向她扑过去,迅速把那个身材圆润的姑娘淹没了。
  妞妞也跑出去,跳着脚儿在人群外围蹦来蹦去,却根本挤不进去。
  大亨走到妞妞身边,洋洋得意地道:“知道是谁抓住他的么?”
  说完不等妞妞回答,便扬起他的三下巴,悠然道:“我大哥!”
  押送齐木的囚车还没进城,就有半路看到的百姓疯了似的跑回去满城狂喊,很快全城的百姓都疯了,疯着奔走相告,疯着冲上大街,眼巴巴地守在叶小天他们入城的必经之路上。
  押送齐木的车子是巡检司平时进城购买物资的一辆板车,拉车的骡子不时地摇着尾巴,尾巴就扫在齐木的脸上,弄得他直打喷嚏。
  “齐木真被抓住了!”葫县百姓把道路两边挤得满满当当,呆呆地看着在他们眼中活阎王一般不可一世的齐木反绑双手,瘫坐在板车上的狼狈相,一时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忽然,人群中也不知是谁呐喊了一声:“恶有恶报啊!”便是一枚鸡蛋飞出去,“啪”地一声打在齐木头上,蛋黄蛋清淌了一脸。坐在板车上的两个巡检司官兵立即麻利地跳下车子,避开了这个危险的地方。随即,烂菜帮子臭鸡蛋便纷至沓来。
  罗大亨拉着妞妞温软的小手站在人群中,忽然道:“妞妞啊,有个问题,我一直想不通!”
  妞妞正欢喜地蹦着,听到这句话纳罕地问道:“什么问题?”
  罗大亨道:“这些烂菜帮子臭鸡蛋究竟是从哪儿来的呢?难道这些百姓平时一直储备着这些东西,就等这样的机会?”
  妞妞:“呃……”
  罗大亨捏着他的三下巴,沉吟地道:“这时候应该扔砖头才对啊。”
  言犹未了,就有一块板砖从人群中飞出,“砰”地一声砸在车上,差点儿打中骡子屁股。
  罗大亨马上声明:“不是我扔的,我的砖头在包里!”说着还拎起书包,向妞妞示意。
  一见有人开始扔“重型武器”,巡检司官兵和捕快们大声吆喝着制止。人犯已被控制,他们不能坐视人犯被围观百姓活活打死。再说这么乱扔实在谈不上准头,没准就会误伤了人。
  苏循天和李云聪伴在叶小天身边,走在队伍中间。苏循天遗憾地道:“可惜这厮逃跑的时候没能当场把他干掉,一旦擒获,反而不好下手了……”
  叶小天道:“齐木背负华家命案,如今被擒,大快人心。我想,曾受齐家迫害过的百姓,这回应该有勇气向官府告状了。”
  这时,道路前方忽然出现了两个人,一个青色劲装,肩后背着一口刀;另一个手执折扇,却是弱不禁风的书生,两人大摇大摆地迎上来。
  围观的百姓察觉有异,停止了呐喊喧哗,一些人开始交头接耳。人们很快得知堵住囚车去路,迎上前来的那个劲装大汉,是齐府大管家范雷。一些百姓登时兴奋起来:“范雷这副打扮,莫非要劫囚车?这回有好戏看了!”
  但是头脑清楚些的人,都觉得事情恐怕是出现了不可测的变化,街头气氛开始压抑起来。
  隔着五步远,范雷站住了,冷冷地道:“我要见我们老爷。”
  叶小天道:“你家主人涉嫌杀人,你想见他,等大老爷审过再说。”
  “谁说要县太爷审过了才能见?”那摇着折扇的书生突然一合扇子,用扇柄一拨范雷,傲然道:“你自去见你家老爷,我来与他说话。”
  那书生走到叶小天身边,倨傲地拱了拱手:“水西李秋池,见过典史大人!”
  叶小天知道水西是贵州的风水宝地,大人物几乎全都聚集在那儿,那是贵州权力场的舞台。所以叶小天一听水西就有些头痛,他扭过头看向李云聪。
  李云聪脸色凝重地道:“大人,李秋池是贵州第一讼师,许多豪门有些不宜私相了结的事情也是重金聘请此人出面解决。他有举人身份,交游广阔,暗地里还担当着官场掮客……”
  李秋池乜着叶小天道:“知道本人什么身份了?没错,李某是讼师,受齐家所邀来葫县打官司!你就是艾典史?关于我的委托人受人诬告一事,李某有几个问题想请教一下……”
  李秋池和叶小天说话时,范雷已经窜上骡车,齐木压低声音急急问道:“如何?”
  范雷也知情况紧急,叶小天那边只要反应过来,就不会容许他们两个再有接触的机会,所以赶紧把这几天办好的事情向齐木禀报:“田家已经答应,只要今后我驿路收入分他三成,便会保你无恙。”
  齐木咬牙道:“朝中有人好办事,这三成给了他,未必便吃亏。”
  范雷道:“是!提刑司那边我也打点过了,这才请了李讼师来。”
  齐木眉头一皱:“那华云飞一口咬定我在杀人现场,便请讼师来,又能如何?”
  范雷嘿嘿一笑:“说起这种事,公门中人比我们还熟谙门径。提刑司的人收了钱,已经为咱们指点了一条明路。我已经买通几个死囚,让他们背下这个案子。
  华云飞说大哥你在场,那几个死囚却咬定人是他们杀的,到时候就看谁的后台硬了。”
  齐木听到这里,不禁“嘿嘿”地笑起来。
  李秋池伶牙俐齿,光是《大明律》就滔滔不绝说出十五六条,把叶小天绕得晕头转向。
  但叶小天何等机警,他一扭头,恰好看见齐木脸上露出阴险的笑容。
  叶小天心中一沉,立即高声喝道:“分开他们!”
  周班头和罗巡检上前把范雷轰开,押解着齐木继续上路。
  李秋池还在纠缠不休,叶小天又道:“把这孙子轰到一边。”
  李云聪和苏循天立即上前赶人,将李秋池推到路边。
  等队伍过去,李秋池走到大道中央高声叫道:“艾典史,想跟李某过招,你还嫩了点儿!有我李某人出手,齐木必定安然无恙。哈!哈哈……”
  放肆的笑声在空中回荡,两旁百姓鸦雀无声,开始有人悄悄撤离,人群渐渐消散,所有人的神情深沉凝重,全无刚才的欢欣喜悦。
  听着那刺耳的笑声,叶小天叹了口气,无奈地向李云聪偷偷做了一个手势。
  李云聪默默地点了点头,悄然离开了队伍……
  押送齐木的队伍刚进城,就有人先行赶回县衙报讯了。花知县闻讯大喜,立即换上一件簇新的官袍,会齐了王主簿、顾教谕、税课大使等各路官员,静候在县衙里。
  花晴风正等得焦灼,忽然有衙役从侧厢绕过来,将发生在大街上的一幕对他悄声禀告,花晴风顿时脸色大变。
  他本想威风一回,好好审审齐木,宣泄这几年积压的怨气,骤然听说还有这等变故,不觉又想起齐木的跋扈与可怕来。花晴风坐立不安,犹豫半晌,突然扶住额头呻吟了一声。
  顾教谕纳罕地道:“县尊怎么了?”
  “本官的偏头疼又犯了,哎哟!疼得厉害,不行了不行了,我得先去后面歇息一下……”花晴风说完,急急闪到屏风后面去了。
  此时,王主簿也刚刚听说了大街上的一幕,蹙眉思索着:“想不到齐木还预留了后手,这下不好办了啊……”
  叶小天押解齐木到了县衙,只有王主簿带着顾教谕和税课大使等一班人出来,对叶小天道了几句辛苦。
  叶小天道:“县尊大人可在?齐犯现已押到,大老爷还该趁热打铁,立即升堂问案才是。”
  王主簿道:“县尊大人本来准备升堂,不想却突然偏头痛发作,回后宅找郎中医治去了。”
  叶小天怔了怔:“偏头疼发作?”
  王主簿似笑非笑地用讥诮的口吻道:“是啊!方才有人不知对他耳语了些什么,县尊大人便偏头痛紧急发作了。想必是因为那人耳语时口气大了点,吹得老爷不舒服了吧。”
  “哦?”叶小天眼珠一转,淡淡地道:“既如此,那就暂且把案犯收押,改日再审好了。”
  王主簿一怔,他本以为叶小天一听他的话就会明白花晴风又打了退堂鼓。按照叶小天的驴脾气,马上就会按捺不住,冲进后堂去,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会把那只缩头乌龟揪出来。没想到叶小天竟变了个人,难道他以为齐木抓到了,此案便盖棺定论,再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王主簿刚想提醒叶小天两句,到了嘴边的话忽然又咽了回去,眸中渐渐露出深思之意。
  叶小天转身对罗巡检和周班头道:“罗兄,还要麻烦你帮周班头把人送去大牢。县尊大人病了,我去探望一下。”
  罗小叶也看出来那个乌龟县令又犯了胆小的毛病,见叶小天毫不气恼,他也不好发作,只好点头,陪着周班头又将齐木的囚车移往大牢。
  叶小天对苏循天道:“大老爷是在三堂还是后宅?若是后宅我倒不方便探访了。”
  苏循天悻悻地道:“当然是后宅,你以为他躲在三堂就不怕你找他么?去也没什么,我姐姐也是见过世面的女人,不怕见外客。”
  叶小天笑了笑道:“既然如此,那咱们就去看看大老爷!”
  罗小叶和周班头押着齐木往大牢走,周班头对罗小叶愤懑地道:“咱们大老爷还真是属乌龟的,这回……齐木不会再度逃出生天吧?”
  罗小叶也是脸色阴沉,却安慰他道:“放心!艾典史有办法对付他!”
  周班头点点头,心中对叶小天充满了无条件的信任,倒是安慰他的罗小叶始终心神不宁。
  当他们赶到大牢的时候,范雷和李秋池居然也跟了来,被捕快们挡住外面。
  李秋池在人墙外向齐木拱拱手,大声说道:“齐老爷稍安勿躁,最多三五日,李某便救你出去!”
  齐木高声道:“有劳李讼师了。”他满眼怨毒地盯了罗小叶一眼,忽然放声大笑,昂昂然走进牢房,倒像是走进他的府邸。
  牢房里面不知何时又是人满为患了,八间牢房有七间塞满了人,一群人七嘴八舌地说话,就像进了菜市场。只听这个喊冤说只是摸了人家小姑娘一下屁股,那个说只不过和邻居因为孩子拌嘴而打了一架……齐木刚进去就被吵得头昏脑胀,不觉皱起了眉头。
  靠牢门的一间牢房倒是空旷许多,因为里边只关了两个人:一个人正盘膝坐在墙角里,垂着头,因为披头散发的,也看不见模样。另一个人靠在他的对角处,蜷缩着双腿坐在那里,形容憔悴,似乎有些恐惧的模样。
  齐木一看此人,便失声道:“庆唯?”
  孟县丞听见声音,抬头一看,急忙站起,大喜道:“齐先生,你是来接我出去的吗?你……啊……你怎么?”他见齐木戴着手枷脚镣,登时一呆。
  这时一个狱卒打开了牢门,李云聪不知何时出现在后面,用力一推齐木的后背,喝道:“进去!”
  齐木一个踉跄进了牢房,他缓缓站定,回过头来冷冷地盯着李云聪。
  李云聪却没理睬他,只是吩咐人“哗啦”一声上了锁,一班捕快、狱卒便走了出去。
  齐木重重地一哼,回头对孟县丞道:“你不用担心,最迟三五日我便可以出去,到时候我自会救你出……”刚说到这儿,齐木的声音突地戛然而止。
  盘膝坐在墙角的那人在狱卒们离开后正慢慢抬起头来,还伸出双手把披散在额头的头发向左右分了分,露出一张年轻的面孔,那是一个眼神像狼一般锐利的少年。
  齐木的瞳孔蓦然一缩,失声叫道:“华云飞!”
  华云飞森然一笑,像猎豹一样凌空跃起,朝他扑去……
  “姐夫,典史大人来看你了。”外边忽然传来苏循天的声音,正坐在桌边喝茶的花知县闻言大惊,赶紧一个“乾坤大挪移”,迅速闪到榻上,拉过一床锦被盖在身上,闭着眼睛哼唧起来。苏雅瞧他这副样子,心中既觉好笑,又有些伤感。
  有外人来,苏雅有心回避,可是丈夫既然偏头痛发作,而且“病情严重”,旁边又没有丫环服侍,她若再离开的话未免不像话,只好先到榻边坐下。
  叶小天跟着苏循天进了房间,绕过屏风转进卧室,乍见一个绯衣丽人坐在榻边。叶小天来不及细看,便长揖到地,恭声道:“见过夫人。”
  苏雅款款起身,柔声说道:“典史大人不必拘礼。循天,你陪典史大人坐坐,我去看看郎中来了没有。”
  苏雅说完便闪身离开了,但她从前门走出去,就又绕到后门进来,悄悄躲到了床帐后面。
  叶小天走到榻边,花晴风正闭着眼睛,听到脚步声近了,哼唧声立刻提高了一些。
  苏循天搬来一把椅子放在榻前,叶小天轻轻咳嗽一声,开口道:“县尊大人。”
  “嗯……哼……啊!艾典史来啦,你坐!哎哟,本官这头痛病,哎哟……”
  叶小天道:“下官刚把齐木抓来,不想县尊大人病了。如今下官已命人把齐木关进大牢,等县尊大人好些再审不迟。”
  花知县一听叶小天今天没有刁难他,心中一块大石落了地,忙挣扎起身道:
  “公事要紧,本官……怎么能因私废公呢?齐木一案,万众瞩目,还是早些审理为好。”
  苏循天见姐夫装模作样的这副德性,心里头就腻歪,他撇了撇嘴,暗道:
  “装!你继续装吧!如果人家真的答应你马上提人犯来,你肯定立即又得病重不起了。”
  叶小天连忙按住花知县:“嗳,怎也不急于这一时。”
  叶小天向花知县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一语双关地道:“大老爷您病了嘛,病得很重啊!”
  床帐后面,苏雅听到叶小天这句暗含揶揄的话,不觉羞红了脸:是啊,丈夫真的生病了,生的是‘软骨病’。一个大男人得了这种病,还如何顶天立地?
  花晴风自然也听得出叶小天的暗讽,只是佯做不知。三年来,他在葫县磨去了锐气,却也磨厚了脸皮。
  接下来,叶小天简单地询问了一下他的病情,便与他开始商榷公审齐木一案的细节。
  花晴风心中暗道:齐木显然是早有了准备,却不知要从哪里搬来救兵,你还想对付他?恐怕用不了多久,你就该迎接他狂风暴雨一般的报复了。
  苏雅在床后听了很久,见叶小天并没有刁难丈夫,便打算转身离开,忽听外边一声大喊:“大老爷,大老爷,大事不好啦!”
  花晴风近来一听“大事不好”就心惊肉跳,他下意识地从榻上起身下床,也顾不得装病了,大惊道:“出什么事了,进来说话!”
  那人匆匆跑进来对花晴风道:“大老爷,大事不好!前衙传来消息,说那齐木刚刚入狱,便被华云飞暴起狙杀,孟县丞与他们关在同一牢房,也被华云飞一并杀了。各监房里的犯人群起越狱,现已尽皆逃散!”
  “啊?”花晴风一听顿时傻眼,站在床边半晌无语。
  叶小天惊讶地道:“华云飞杀了齐木和孟县丞?”
  花晴风的那个长随忙不迭点头:“不错!大牢那边传来消息,齐木和孟县丞当场暴死……”
  花晴风大怒道:“怎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报信人呢?”
  长随道:“就候在外面,是牢头儿亲自赶来报的信。”
  花晴风大吼道:“叫他滚进来说话!”
  牢头儿很快进到房中,他对这个傀儡县太爷也是根本不放在眼里,不过面子功夫还是要讲究的。他毕恭毕敬上前施礼,又摆出一副诚惶诚恐的模样站在下首。
  花晴风虽然恨不得齐木早死,却不愿意承担一丁点儿责任,而犯人在狱中杀人又成功越狱,这事他可脱不了干系。当然,直接管理监狱的是司法口的人,那人干系更大。
  可是管理葫县司法的是两个人,一个是孟县丞,一个是叶小天。孟县丞……
  就别提了,他已经作为嫌犯死在狱里。艾典史……也别提了,假货怎么拿来顶缸?
  花晴风恼火地拍案道:“为什么要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
  牢头儿苦着脸:“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大老爷总说县上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呆了一呆,奇道:“咱们牢里关了很多人么?”
  叶小天道:“下官自从到了葫县,不是就说过要严打一切不法事么?县尊您为此还特意张贴了告示。既然严厉打击,这牢里各色人犯自然就多了。难道县尊大人把这件事给忘了?”
  “这……”花晴风窒了一窒,没好气地对牢头儿道:“那也不能把他们三个关在一起啊。”
  牢头儿依旧愁眉苦脸:“老爷,其它牢房都满了,实在是塞不下人了,又不好把这三个重犯和普通犯人关在一起。就这一间牢房,还是卑职好不容易腾出来的。不过,卑职给他们三个都加了枷锁镣铐,照理说就算关在一起也出不了事。”
  花晴风怒道:“可现在偏偏就出了事!那华云飞既然戴了枷锁镣铐,如何还能这般神勇?据我所知,孟县丞就是会武功的,而齐木的武功尤其好些。”
  牢头儿耷拉着眼皮道:“卑职也在纳闷儿呢,他的枷锁镣铐怎么就打开了呢?
  想来此人会撬门压锁,果然不是什么善类。哎!他脱了镣铐,孟县丞和齐木偏偏却还戴着,结果就……”
  花晴风气得发昏,他用力喘了几口粗气,扶着桌子,用颤抖的声音问道:
  “好!华云飞既然已经把孟庆唯和齐木给杀了,这也就罢了,可他为何又能越狱?”
  牢头儿没精打采地道:“各间牢房里关的犯人实在是太多了些。华云飞暴起杀人之后,有人大声鼓噪叫好,有人惊恐喧哗,牢房里就闹腾起来,结果……把墙给挤破了。”
  花晴风的眼睛突了出来,不敢置信地:“墙……破了?你说牢墙……破了?”
  牢头儿点点头,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是啊,大人。”
  花晴风的嘴角抽搐了几下,突然狂吼:“牢墙破了?牢墙都能破了!啊?你……你们……”他突然倒退两步,一时眼冒金星,有种天旋地转的感觉。
  牢头儿轻声慢语地道:“是啊大老爷,牢房紧张啊。卑职已经向大老爷您申请过六次了,请求拨款修缮扩建监狱,您总说财政紧张。县上财政紧张,卑职这牢里就只好更紧张了……”
  花晴风两眼一翻,一下子昏了过去。
  ……
  齐木和孟县丞死在狱中、重犯华云飞逃逸的消息刚传开,再度陷入压抑的葫县就沸腾了。全县百姓好像过节似的欢腾起来,到处张灯结彩,鞭炮声声。还有乡社自发组织舞龙、舞狮队伍满城游走表演。
  安南天听到这个消息后哈哈大笑:“好啊!我留在葫县果然留对了,看到了这么精彩的一出好戏!凝儿先去铜仁,可惜了。”
  他站起身,笑吟吟地道:“打点行装,咱们也走吧,去铜仁拜望一下侍神尊者老爷子。另外,把有关这个艾典史的事情报给太公知道,看看他老人家的意思。”
  齐府愁云密布,齐夫人哭成了泪人儿。那些侍妾一流的女人虽然不像齐夫人一般悲伤,却也是面现悲戚之色,她们浮萍一般的命运,离开了这棵大树,又该依附何人呢?
  李秋池从侧厢客房里走出来,往客厅中冷冷地看了看,便往外走。正好言安慰齐夫人的范雷见状,连忙追出来,扬声唤道:“李讼师,你这是去哪里?”
  李秋池站住脚步,淡淡地道:“自然是回水西。”
  范雷愕然道:“我大哥的事儿,李讼师不管了?”
  李秋池折扇在掌心滴溜溜一转,“唰”地一下又握住扇柄,向范雷道:“齐木已死,齐家也就没有了利用价值。李某是受田家委托来帮你们的,如今还有必要留在这里吗?”
  范雷又惊又怒,吼道:“我大哥分明是被那个疯子使计害死,李讼师就不闻不问了?”
  李秋池坦然道:“利之所至,便是天,李某也敢去捅个窟窿。没有好处,就是一个平头百姓,李某也不会去得罪。告辞!”
  李秋池带着小书僮扬长而去,范雷看着他的背影气得浑身发抖。
  回到厅中,范雷对泪水涟涟的齐夫人说道:“夫人放心,我与大哥情同手足。
  这个仇,我一定会替他报!”
  齐夫人诧异地道:“大管事有什么打算?”
  范雷低头思忖一会儿,用力一跺脚,说道:“我贵州一带,有一伙悍匪,来去无踪,身手高明,号称‘一窝蜂’。请夫人给我准备一笔重金,我想找到他们,请他们出手把那狗官干掉!只要那狗官一死,这葫县就还是齐家的天下!”
  李秋池带着书僮走在大街上,路过县衙的时候,站住脚步,若有所思地望着衙门口出神。
  这时旁边有人笑道:“这不是大名鼎鼎的李讼师么?怎么,可是有人托你诉讼?你若不知衙门里头怎么走,本官带你进去!”
  李秋池转身一看,恰好看见叶小天带着苏循天、李云聪来到他身边。
  李秋池皮笑肉不笑地道:“艾典史,好手段!”
  叶小天打个哈哈:“李讼师,过奖,过奖!”
  “这一番,李某真是受教了。果然是越小的地方越没规矩,越是小吏越视王法如无物。”
  叶小天讶然道:“莫非李讼师被吓着了?看你这行色,是打算回水西了?”
  李秋池不愠不恼,笑吟吟地道:“不错!齐木已死,李某留在此地已经没有意义。来日艾大人如果有机会去水西的话,一定要知会李某一声,李某人……会好好款待你的!”
  叶小天也是笑容满面,极亲切地道:“好啊!艾某本想设宴款待一下你这位从水西来的贵客,却不想你这就走了。如果来日李讼师还有机缘来葫县,艾某定隆重接待。”
  叶小天笑吟吟地看着李秋池远去之后,对苏循天和李云聪道:“今天应该没什么事了,我去县衙后宅看望舍妹。”
  李云聪没有说话,只是深深一揖,等他直起腰来,看着叶小天的背影,一直到他消失在衙门口,突然说道:“苏班头,你觉得,叶小天这个人……该死么?”
  苏循天脱口道:“当然不该死!”
  李云聪眼神里飘过一丝阴翳,缓缓地说道:“可是,老爷们想要他死,你我小吏,能做什么呢?”
  苏循天咀嚼着李云聪的这句话,渐渐的,他也沉默了……
  叶小天从侧厢甬道一直走过去,到了尽头角门儿进去,便是内宅之后奴仆下人们所居的那处狭长区域。
  “叶大哥!”水舞一眼看见叶小天正沿小径走来,一种莫大的惊喜突然涌遍了她的全身。
  叶小天这些天的确很忙,再加上受了伤,不想让她知道后跟着揪心,所以一直没到后宅。水舞平时天天见他也不觉得怎么,可是一下子见不到人了,她才发现那思念已不知不觉就像沉甸甸的果实般,挂在了她的心头。
  水舞拉着叶小天进屋,忙不迭取过茶杯为他斟茶。叶小天和瑶瑶笑闹一阵,让她去院里玩耍。房中只剩下他和水舞后,叶小天便压低声音对水舞道:“这几天我就安排,咱们想办法离开葫县。”
  水舞大喜,眸中登时放出光来,脱口道:“真的?”
  叶小天笑了笑:“你也不用特别准备什么,免得被人看出破绽。也别告诉瑶瑶,她还小,不懂事,可别说漏了嘴。你只是心里有数就好,我这边做好准备,就会安排接你离开!”
  水舞欣喜地点了点头,心里登时说不出的欢喜。
  范雷是齐木的结拜兄弟,齐夫人对他极为信任,所以毫不迟疑地为他准备了一笔黄金。范雷打好包裹,便悄然离开葫县县城,踏入了莽莽丛林。
  他打算抄小路赶赴铜仁,请那里一个交游四海的朋友出面,帮他寻找“一窝蜂”。
  “一窝蜂”胆大包天,就没有他们不敢接的案子,只要请到他们,那个疯典史……
  范雷想到叶小天凄惨的下场便忍不住冷笑起来,可是笑意刚刚漾现在他的眸中,密林中就突然飞出一枝猎箭,利矢从他眸中射入,血淋淋的箭尖便从脑后冒出来。
  范雷一声没吭,便仰面栽倒在密林之中……
  这些日子,叶小天早把葫县内外情形摸透了。他虽然在暗中做着离开的打算,表面上却不动声色,为了麻痹有可能在暗中盯着他的耳目,他甚至还忙里偷闲地去了一趟大亨杂货铺,同这位结义兄弟见见面。
  叶小天走到十字大街的时候,大亨正很悠闲地趴在柜台上,同妞妞姑娘聊着天。
  店里面很安静,一个客人都没有,只有这两个人一问一答地在扯淡。
  “妞妞,我不是胖啦,我只是懒得瘦。其实呢,身子健康就好啦,瘦骨伶仃的模样怎么配得起我这大掌柜的身份呢?”两人交谈得很融洽,大亨趁机把自己最大的缺点轻描淡写地说了出来。
  叶小天走进杂货铺,惊愕得说不出话来。他有些日子没来了,万万没想到大亨真的很败家,“大亨杂货铺”竟然弄得比一家上档次的古董店都要雅致,三千两银子……只怕打不住。
  大亨和妞妞伏在柜台上,目光缠绵,含情脉脉,完全没有注意到店里进来了人。
  “是啊,你倒是想瘦来着,不过呢……下辈子吧!”妞妞抢白了大亨一句,托着下巴想了想,眼珠子滴溜溜儿一转,突然很感兴趣地问道:“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还做人吗?”
  大亨道:“做人没意思。要是有下辈子,我想做只鸭,沿着大江大河,游遍整个天下!”
  妞妞两眼放光:“哇!好浪漫啊!”
  大亨问道:“你呢,如果有来生,你想做啥?”
  妞妞想了想,兴致勃勃地道:“如果有来生,我想做只鸡,每天早上喔喔喔的,叫醒所有人!”
  大亨笑道:“做鸡有啥意思?”
  妞妞道:“你是不知道,我家邻居养的那只鸡,每天天不亮就开始叫,吵死人啦,人家可最喜欢睡懒觉啦。”
  大亨托着圆润的下巴,美滋滋地挑逗道:“那你喜不喜欢裸睡呢?我可是很喜欢裸睡的,浑身一丝不挂的感觉特别舒服……”
  “哎呀,讨厌啦……”妞妞绯红了脸颊,忸怩着小声说道,“其实,人家也喜欢的,从小就……”
  “咳!”叶小天咳嗽了一声,打断了这对少男少女没羞没臊的对话。
  “啊!大哥!真是稀客啊!我这店自打落成,你就没来过两回,哈哈……”
  大亨脸皮厚,看见叶小天毫不害臊,立即打着哈哈向他迎过来。
  妞妞不好意思了,红着脸蛋儿对大亨道:“你们聊,我先走了。”
  大亨道:“有空再来啊!”
  妞妞向他扮了个鬼脸,经过叶小天这个本县有名的大人物时,又敬又怕地看了他一眼,踮着脚尖轻轻走过他身边,这才偷偷吐了吐舌头,一溜烟地走掉了。
  妞妞一走,叶小天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大疙瘩,问道:“店里怎么没客人?”
  大亨道:“有啊!不过上午一般没客人,下午客人多些,每天都有三五个人光顾呢。”
  “三五个……”叶小天看看这富丽堂皇、雅致豪绰的“杂货铺”,顺手从货架上面抄起一把扇子,“刷”地一下打开,看着那风格很独特的扇面,说道:
  “杂货铺嘛,进一堆蒲扇卖就好了,这么精致得值个十几文吧,有人买么?”
  大亨道:“大哥,这扇子二百两银子一把呢。”
  叶小天吓了一跳,赶紧合起扇子,毕恭毕敬地放回货架:“二百两一把扇子?
  大亨,你这是坑人还是被人坑了?”
  大亨笑道:“进价当然没那么贵啦,我是二十两一把进的。不过这可是东瀛扶桑国的扇子,上边又涂了来自天方国的香料,加价当然就要狠些。”
  叶小天心中很是无奈,虽然他对大亨开店本就不抱希望,可也没想到大亨竟会把店开成这个样子。叶小天问道:“你店里这些东西,三千两银子怕是打不住吧?”
  大亨道:“那当然,我赊了不少货呢!”
  叶小天奇道:“人家肯赊给你?”
  大亨沾沾自喜地道:“本来是不肯的,不过他们一听我爹是洪大善人,就肯了。”
  叶小天绝望地道:“快到一月之期了吧?你爹到时会疯掉的。”
  大亨哈哈大笑起来:“我觉得也是。哼哼,总觉得我不行,到时候一听我赚了那么多银子,他不乐疯了才怪。”
  叶小天猛地瞪大了眼睛,愕然道:“你赚钱了?”
  大亨理所当然地道:“那当然!我从三天前才开始有进帐的,到现在为止大约盈利一千两了吧。”
  叶小天的眼珠子瞪得都快掉到地上了:“从三天前才开始赚钱,你就赚了一千两,你用抢的啊?”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36:37

第二十三章 事了拂衣去
  杂货铺里,大亨津津有味地向叶小天介绍着他的生意经:“直接买块大的店面?那需要很多钱啊大哥。我把两个小店铺拼起来,店面一样够大,但是我分别买和直接买一个大店铺价钱可差了许多。再说,这条街上那么大的店铺肯出售的人也是可遇而不可求啊。”
  叶小天微微眯起眼睛,仿佛才认识似的盯着眼前这个死胖子:“所以,你就故意要在杂货铺旁边开杂货铺?”
  “嘘……”罗大亨赶紧四下看看,忸怩地拧着手指道:“当时人家还没喜欢上妞妞嘛,要不然怎么也不会打她们家主意的。”
  叶小天吁了口气:“你从一开始就想开一家这样的‘杂货铺’?”
  罗大亨摊开双手,无奈地道:“不然怎么办?难道真开一家小杂货铺?那能赚什么钱呐,一个月赚来的钱还没我的零花钱多。可是客栈、酒楼、妓院、赌馆,全都有人开了,最赚钱的当然是驿路,那时它又属于齐木。我没办法赚过路商贾的钱,就只好赚他们的钱了。”
  叶小天佩服道:“好主意!他们开设各种产业,都是为了赚过路商贾的钱。
  可他们赚来的钱怎么花呢?于是你就开了这么一家专供本地富人光顾的‘大杂货铺子’,赚他们的钱?”
  大亨拍手道:“不错!兄弟这主意如何?”
  叶小天摸挲着下巴,缓缓地道:“我以前听说过一个故事,说是山里发现了金子,于是许多淘金客都跑到山上淘金。可是淘金子辛苦不说,还有生命危险,最后还未必能淘到金子。这时就有一个精明人,在山脚下开了个铺子,专门卖东西给淘金的人。后来许多淘金人并没发财,甚至送了性命,这个开杂货铺子的人反而发了大财。当所有人都把目光投在黄澄澄的金子上时,他偏偏盯住了那些人的口袋。大亨啊,你跟他可有一拼啊。”
  大亨的店铺的确是一家“杂货铺”,因为他不专卖丝绸,也不专卖茶叶,更不专卖珠宝,但他什么都卖,这不是“杂货铺”是什么?但他只卖最稀罕、最贵重的东西,他的“杂货铺”不是开给普通人的,而是专向富人兜售奢侈品,暴利也就成了必然。难怪他生意这么冷清,原来干的是三年不开张、开张吃三年的买卖,一天哪怕只做成一笔生意,也比别人苦哈哈地干一个月赚得多。
  叶小天静静地看着他,忽然微笑道:“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不管怎么说,你已经证明了你的价值。你可以拿着账本告诉你爹,你是天才,只不过不是体现在读书上,而是在经商上,你爹会开心的。”
  ……
  洪百川开心极了,从大亨小时候起,他就按照大亨他娘临终的遗愿,一门心思要让儿子当个读书郎,将来出仕入相,建个书香门第。可是这个儿子实在不争气,洪百川心里的标准早已一降再降,低到不能再低了。
  这几年,他唯一的心病就是儿子这么不中用,万一自己死了可怎么办?就算给他挣一份天大的家业,也禁不起他胡作非为地败啊。儿子这么浑浑噩噩,就是被下人哄骗,万贯家产也能旦夕之间化为乌有,到时候儿子可怎么活?
  万万没想到,儿子居然有经商的天分。洪百川给儿子的条件是小有盈余,其实他心中的底线是别赔得太多。那么自己百年之后,给儿子挣下的万贯家财,怎么也能撑到儿子老去的那一天,却不想……
  洪百川欣慰地看着儿子,说道:“这是从你出生以来,爹听到的最开心的事,大喜事啊!今儿爹要设宴,请典史大人作陪,好好庆贺一下。大亨啊,你说,想吃什么?”
  “嗯……”大亨咬着手指头很认真地想了想,突然兴奋地道:“桂花糕!”
  一桌盛宴,水陆八珍,各色美味,尽皆齐备。
  洪百川算是放开了胸怀,杯到酒干,喝得好不畅快。
  叶小天浅酌着相陪,大亨虽未成年,可洪百川今天高兴,特意破例允许他也喝点儿酒。奈何大亨只喝了一口,觉得难喝之极,于是他就专心致志地对付他的桂花糕了。
  桃四娘又端着一盘桂花糕上来,见罗大亨正狼吞虎咽,便柔声劝道:“大亨少爷,你不用急,你要喜欢吃,四娘再做便是。”
  叶小天忽然想起一事,见桃四娘气色还挺好,便悄声问道:“四娘,你家相公……没有再为难你吧?”
  桃四娘神色一黯,向叶小天福了一福,低声道:“还没谢过大人仗义相助。
  徐伯夷他……已经和奴家和离了。”
  “哦……”叶小天眉梢一挑:“恭喜四娘!”
  桃四娘听了顿时一愣,自从她伤透了心,终于跟徐伯夷和离之后,但凡听说此事的人莫不对她好言宽慰。一开始听着她还觉得熨帖,听久了耳朵都生茧子了,现在最腻歪的就是再听安慰她的话,却没想到叶小天竟是这般反应。
  叶小天道:“四娘与此等畜牲和离,从此再不必受他欺凌,此为一喜。女儿家一生中最重要的就是选择一个好丈夫,嫁人无异于第二次投胎,不幸四娘所托非人。如今四娘正当年轻貌美,再寻一个合适的夫家不难。若拖延日久,再被徐伯夷想方设法休弃,那时岂非更加凄惨?所以我说,离得好!离得正当其时!所以要恭喜四娘你啊!”
  桃四娘听了叶小天这番高论,发了半天怔,心里不知怎的,忽然就敞亮起来,原本郁结的心情豁然开朗,遂向叶小天福礼再拜:“多谢典史老爷良言相劝,奴家茅塞顿开了!”
  大亨嚼着桂花糕含含糊糊地问道:“对了,四娘,你们两人和离之后,可是被那混账赶出了家门?”
  桃四娘心情已经开朗,倒是再无黯然神色了,只是平静地答道:“房子,那徐伯夷留给奴家了。他丑事败露以后,乡邻无不轻视,县学中人也是个个鄙弃,在本县实在待不下去了,便卷了家中细软,去水西了。”
  叶小天暗想:“李秋池那刁嘴讼师此番无功而返,是被我得罪狠了。不想徐伯夷这个对头也去了水西,这水西都快成了我的冤家集中地了。幸好我不去水西,否则这伪君子、真小人济济一堂,还不把我啃得渣都不剩?”
  叶小天自然不会想到他一语成谶,这水西还真成了他将来必去之地……
  孟县丞死在狱中,而杀人凶手逃逸无踪,原因竟然是因为犯人太多把牢墙挤破了,这个荒唐的理由气得花知县当场昏倒。
  但他事后去大牢查看,牢墙确实太单薄了些。贵州冬天不太冷,所以即便是砖石的房舍也不像北方墙壁厚重。不过大牢这种地方本该格外加固的,但是……
  县里没钱。
  花知县痛定思痛,决定等朝廷再拨下银子,无论如何也挤出一部分彻底修缮一下大牢。不过,亡羊补牢是以后的事了,眼下的事还是要解决。
  此事报到朝廷,他的考课上有个污点那是在所难免了。好在孟县丞此时已是待罪之囚,而杀人者又是被他勾结地方豪强欺压迫害过的百姓,仇杀的性质再加上孟县丞罪囚的身份,远不及一县典史刚刚赴任便被强盗加害严重,这个黑锅花知县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可是另一件事他却很上心,那就是叶小天了。叶小天是假典史,按照孟县丞原本的计划,是要等他上任一段时间后再悄无声息地把他干掉。没想到叶小天太能折腾,孟县丞还没把他干掉,就先被他干掉了。
  如今大事刚了,风波才息,就算想按照原定计划行事,也该再等一段时间。
  但是花知县等不了啦,因为他刚刚接到消息,艾家已经有大队人马上路,直奔葫县来了。
  艾家听说艾典史上任路上遇险,本人幸而未死,但家人护卫尽皆遇难,顿时大惊。虽然那时出远门很不便利,但是艾典史的弟弟还是亲自赶来探望,并且带了一些遇难护卫的家属。
  另外就是花知县看到了重新掌权的希望。
  叶小天扳倒了孟县丞,干掉了齐木,原本由孟县丞掌握的司法这一块,现在是水泼不入、针插不进,对叶小天唯命是从,王主簿也没机会把手伸进去。如果趁此时机把叶小天干掉,他就有极大可能接手孟县丞和“艾典史”相继死亡后留出的这块权力真空。
  于是,花知县秘密召集当日曾参加密议的各首领官、佐贰官,商量如何尽快解决这个棘手的问题。花知县坐在堂上,左手边一连三个位置,只有中间一张坐了人,那是老学究似的王主簿。孟县丞的位置空着,艾典史的位置也空着。
  其他如本县儒学教谕顾清歌、训导黄炫,巡检罗小叶,驿丞、税课大使、县仓大使等不入流的杂官们全都坐在那儿,一个个沉默不语,堂上气氛十分压抑。
  这其中有些人这些日子已经和叶小天有了很深的交情,自然不想动杀心,比如罗巡检。还有人是把叶小天这些日子的所作所为全都看在眼里,心生赞赏,因此不忍暗害于他,比如县学的顾教谕和黄训导。
  其他人就是各有考虑了,比如王主簿考虑的是:此时让叶小天消失会不会这最大的好处就要落入花知县的腰包?另外有些人则是不想冒头,率先提出杀人的建议。
  花知县在葫县三年,肩上担着孟县丞和王主簿两座大山,头上骑着齐木这个太岁,背后还有山中部落不时给他捣蛋,弄得他焦头烂额,渐渐怯懦怕事起来。
  如今一条肩膀上的重负突然去了,顿时轻松了大半。
  眼见众人都沉默不语,一向怯懦的花知县居然咳嗽一声,很威严地看向王主簿:“艾家的家人已在路上,很快就会赶来。只等他们一到,事情马上穿帮,你我众人谁也难逃干系。当务之急是尽快解决这件事,王主簿以为如何?”
  王主簿打心眼里不愿让叶小天现在死,但是想到艾典史的家人,王主簿也心中作难。他微微蹙了蹙眉,却没有说话,倒是罗小叶按捺不住了,开口道:“大人,当初共议由叶小天冒名顶替,本是孟庆唯的主意。如今想来,下官觉得也有不妥。叶小天就一定要杀吗?不如放他离去,对外便声称艾典史重病不治而死。
  此事干系重大,叶小天难道还会自己对外张扬?如果我们给他一笔重金……”
  花知县瞪起眼睛,呵斥道:“罗巡检,你能保证他绝对保守秘密?得意忘形的时候,人是会吐露秘密的。酩酊大醉的时候,也是会吐露秘密的。来日他若生计艰难,难说不会以此秘密作为挟制向我们索取种种好处,而且无止无歇!”
  顾教谕道:“县尊大人,顾某观此人种种作为,不像是那种人。”
  花知县听了这句话,心有戚戚焉地叹息道:“人,是会变的啊……”
  这一来,顾教谕也无话可说了。
  苏循天出了后宅,绕过花知县议事的三堂,刚刚过了二堂门口,就见李云聪跟丢了魂儿似地在那里一步一踱。
  今日议事,花知县派了不少人手封锁了三堂入口,就连二堂处也加派了人手。
  不过苏循天和李云聪都是知情人,而且是被他们派去监视叶小天的人,所以倒不防着他们。
  苏循天叹了口气,唤道:“李吏典。”
  李云聪愣了愣神,回头见是苏循天,脸色立刻又垮下来。
  苏循天低声道:“我姐夫……正召集人马商议如何对付他。”
  李云聪道:“我知道。”
  苏循天看了他一眼:“李吏典,我苏循天没服过人,就是服他。孟县丞那么阴险的人,齐木那么嚣张的货色,都被他扳倒了。如果他最后反被这种……这种……”
  苏循天咬了咬牙:“却被这等小人伎俩所害,我不甘心!”
  李云聪的眼睛亮了起来:“要不,咱们把这件事知会与他?”
  苏循天脸上现出痛苦挣扎的神色,说道:“可是,那是我姐夫啊。”
  “那又怎样?咱们告诉他,让他早早逃走也就是了,难道他还有本事对付你姐夫?”李云聪拳掌相交,咬牙切齿半晌,顿足道:“走!咱们找他去!”
  二人匆匆走出县衙,刚拐过一条街,就见叶小天从远处走来。
  此时叶小天微有醺意,随意地漫步街头,认识他的人都毕恭毕敬向他施礼。
  叶小天也是微笑颔首,一路行来颇为惬意。
  苏循天和李云聪马上快步迎了上去,一左一右将他挟住。苏循天低声道:
  “大人,请借一步说话。”
  叶小天见二人神色诡异,不觉有些奇怪,当下也不多问,跟着他们拐进了一条行人稀少的胡同。苏循天和李云聪立即你一言我一语地把事情经过说了一遍。
  叶小天听了顿时怔住,他有想过这些官员的黑,却没想到他们的心有这么黑,胆子有这么大!也许水西讼师李秋池的那句话说得有道理:越是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官员胆子越大;越是小官小吏,越是狂妄跋扈。
  李云聪催促道:“你快走吧,除了我,还有人受命盯着你的。不过你放心,有我俩帮忙,你离开不会被人发现。其实你现在如果想走,就算大摇大摆地走,相信也没人敢拦你。”
  苏循天急道:“是啊,你就别发愣了,这就收拾行囊,马上走!”
  叶小天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问道:“那我妹子怎么办?”
  苏循天想到叶小天一走,那可人儿便也要跟着离开,心中好生不舍,可是难道他能把人留下?只得咬牙道:“我去帮你接她。我就不信,后宅里头有人敢拦我!”
  叶小天摇了摇头:“我从靖州到这里,一路被人追杀,我不想再一路被人追杀着离开!”
  李云聪急得跺脚:“那你想怎么样啊?”
  ……
  县衙三堂里,原本肃静的大堂又变成了菜市场,持不同意见的官员们你一言我一语争得面红耳赤。花知县没有一言而决的魄力,只能坐在上首无奈地看着大家激辩。
  这时,紧闭的大门忽地轰然一声被人推开了,一束金黄色的光映进来。
  堂上顿时一静,众人齐刷刷向门口望去,就见叶小天披着一天晚霞,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拱手说道:“大家好,在商量让我怎么死吗?我来送死啦!”
  叶小天夷然不惧地闯进县衙三堂,大门一推,血色夕阳洒入,堂上的魑魅魍魉立即如同雪狮子见火,再也济不得事了。
  他们商量的事本就见不得人,哪受得了正被阴谋暗算的人突然这么堂而皇之地闯进来?就不提这些日子以来这个不是官的官带给他们的强大心理冲击、树立的莫大威望,他们也要考虑既然叶小天已经知道这个阴谋,是否还留了后手,又有哪个还敢打主意再置他于死地?
  叶小天也知道大家的心思,直截了当地向他们提出:艾典史的家人既然很快就要到了,他这个典史也就做到头了,他会离开,绝不会把他冒充典史的事情张扬于世。
  事已至此,花知县等人已经没有别的选择,只能相信叶小天的这个承诺。
  叶小天也不难为他们,把自己一路上考虑成熟的计划和盘托出。花知县等人听了不住地点头,答应依计行事、全力配合……
  一切都在暗中紧锣密鼓地进行,叶小天跟水舞商定了具体的安排,知道自己留在葫县的日子不多了,明天将是他在葫县公开露面的最后一天。
  踏着夕阳的余晖,叶小天来到了罗家。
  叶香兰察言观色,看出自己的小情郎心情不佳,小心翼翼地将他迎进家中。
  叶小天心情很复杂,在葫县的经历仿佛一场梦,终于到了梦醒时刻。在这个鱼龙混杂、暗潮汹涌的地方,他几乎没过过一天安生日子,跟各路人马勾心斗角、斗智斗勇,一身疲惫,独力支撑。
  是这个家,还有这个女人,给了他温暖、亲情和激情。在这里,他能得到片刻的喘息;在这个女人身上,他能得到畅快淋漓的发泄,少年的雄性激素得到彻底的释放。
  来之前,罗小叶偷偷找过他,这个巡检司的长官当然知道叶小天要离开葫县,从此天涯永隔。他暗示叶小天应该去跟母亲道个别,给这段感情画个句号。
  叶小天忽然明白,他跟叶香兰的这段孽缘,之所以得到罗小叶的支持和配合,是因为罗小叶早就知道他们会无疾而终。自己的母亲偷人,他还乐见其成甚至参与其中,只因为这是露水情缘,对罗小叶和他的母亲不会产生长远的影响。
  明天,“艾典史”将从世上消失。今晚,将是叶小天和叶香兰的最后缠绵,罗小叶不会掺和,会让他们好好道个别。
  这一夜,叶香兰心中隐隐不安,小情郎忽而疯狂如虎,忽而温柔似水。
  叶香兰做小伏低、百般逢迎,只为能让叶小天尽兴……
  两人几乎一夜未睡,只是在天光将亮时小憩了片刻。
  叶小天离开时,恋恋不舍地频频回头。别了,这个雅致的小院。别了,这个风情的女人。
  叶小天也曾想过,在这段感情中到底谁吃亏谁占了便宜,是他占有了叶香兰,还是叶香兰俘虏了他?他是二十岁的年轻小伙子,比罗小叶还小了几岁,而叶香兰比他的母亲还年长,典型的“老牛吃嫩草”……
  可就是这样一位成熟的风韵妇人,知冷知热、善解人意,无怨无悔地付出了自己的全部,让叶小天这个流落天涯的孤独浪子拥有了一份世间难得的真情。既如此,何谈吃亏?
  ……
  葫县驿路一段险崖再度因雨水冲刷而坍塌,艾典史亲自带人前往抢险。在施工过程中,悬崖碎石滚落,艾典史躲避不及,被巨石压得稀烂,为国捐躯。
  艾典史死了,而且死得如此……悲壮!就算艾家的人起了疑心,他们也休想查出什么了,一具稀烂的尸体,谁有本事复原?
  至于叶小天的两个“妹妹”,官府里参与其谋的人才知道那是他妹妹,对外界可是声称因为救过艾典史,被艾典史知恩图报带回县城的两个村姑。而且这两个村姑受知县夫人赏识,已经留在县衙后宅了。艾家人就算对这两个村姑感兴趣,又哪知道这两个自从到了葫县就住在县衙的女人长什么样儿?
  一支浩浩荡荡的队伍行过长街,最前头是两个“开路鬼”,每人手中各撑着一杆铭旌。其后是一对大锣,一班穿号衣的吹鼓手吹吹打打的十分热闹。
  接下来是几对官衔牌,一顶返魂轿。轿后是僧、道、尼弟子,念经的念经,招魂的招魂。之后又有白色旗幡无数,纸钱儿撒得雪片儿一班。长街上不少百姓望棺大哭,伏地祭拜。
  一口上好的棺材,是洪大善人捐赠的。抬棺杠的全部是县衙捕快或皂隶,共计三十二人,其中周班头和苏班头扛首杠。这已经是出葬的最高标准了,再往上是四十八扛,那得有爵位的人才行。
  棺木前边李云聪腰系孝带,手捧灵位,上书“葫县典史艾枫之灵位”。
  因为艾典史是外乡人,等他家人赶到还要起出棺木运回本籍,此时入土只是葫县上下的一片心意,所以埋葬地就选在城外十里的黄大仙岭脚下,青山沟旁一处青山绿水环绕的地方。
  葬坑早已挖好,埋棺,填土,立碑,献祭果,点香火,和尚、尼姑、道士们又绕坟走了三圈,口中念念有词。当上百个纸人纸马烧成熊熊大火的时候,王主簿扶着哭得泣不成声的县太爷走上前,泪流满面地宣读起悼词来。
  陪祭的人群中,一个打招魂幡的“小鬼”杵在那儿,听着花晴风抑扬顿挫的悼词,轻轻叹了口气,对旁边的大头鬼低声道:“你说,将来我真的死了的时候,有没有现在这么风光?”
  大头鬼答道:“照理来说,不可能!你以后能当官么?不能!你将来会有全县官民为你操办丧事么?不能!所以,你的丧事只能办得跟平民百姓一样!”
  大头鬼看了他一眼,又安慰道:“不过大哥尽管放心。兄弟我现在会挣钱了,等你死了告诉我一声,我一定帮你办个比这还要风光十倍的葬礼。”
  这个小鬼自然就是叶小天,大头鬼就是罗大亨了。
  这件事儿叶小天没瞒着大亨,原本他是想偷偷溜走的,既然要走得如此“正大光明”,多一个人知道这个秘密也就无所谓了。
  花知县念到最后一句,张开双臂,放声大呼:“呜呼!艾公溘然长逝,登其堂不闻其声,入其室不见其人,此情此景黯然神伤,怆然心痛也哉。聊备微仪,以伸微忱,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大亨扶着铭旌,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对叶小天低声嘀咕道:“有朝一日我若死了,一定嘱咐后人随便刨个坑把我埋了了事。”
  叶小天奇怪地道:“这是何故?”
  大亨道:“这般折腾,会累死我的。”
  叶小天:“……”
  大亨沉默片刻,突然道:“大哥,你这一走,还会回来吗?”
  叶小天也沉默了一阵儿,轻轻地道:“此一去,恐怕没机会再回来了。”
  大亨伸出一只手,搭在叶小天手上,动情地道:“大哥,我会想你的。”
  叶小天看到大亨眼中闪闪的泪光,也反手抓住了他宽厚的大手:“习惯听你说不着调的话了,这一走,我还怪想的。我是没机会再来葫县了,等你生意做大了,想走出去的时候,记得来看我。你到了京城,一打听刑部街老叶家,那儿的人都知道!”
  大亨用力点了点头:“嗯!”本来想忍住的眼泪终于不争气地流了出来。不过,此际伤感莫名的大亨万万没有想到,叶小天这个祸害会回来得那么快,而且是以一个匪夷所思的身份。
  花知县、王主簿等人愧见叶小天,煞有介事地主持完葬礼,便纷纷回城了。
  全程参与了自己葬礼的叶小天和大亨、罗小叶、李云聪、苏循天等人洒泪告别,踏上了赶往铜仁的路。
  一辆轻车正等在路边,车辕上,水舞和瑶瑶正向他欢快地招手。
  “我就知道其中必有蹊跷!”杨三瘦站在高山坡上一片密林中,看着送葬人群陆续散去,看着“水落石出”的叶小天连声冷笑。
  一开始他还没认出叶小天,但是当他看到站在车辕上的水舞和瑶瑶,如何还猜不出那个扮招魂小鬼、唇上贴了两撇小胡子的男人是谁。
  杨三瘦带着两个跟班,在葫县顽强地生存下来了。他打听到艾典史上任时遇了贼,家人尽皆遇难,幸被村姑两姐妹搭救,艾典史知恩图报,把她俩带进了城,现在县太爷府上做事。
  杨三瘦问过那对村姑姐妹的大概年纪后,疑心便更重了。因此听说艾典史死在驿路修整现场后,他对这件事便存了很大的疑虑,于是立即盯紧了县衙。
  杨三瘦狞笑道:“这厮好大的本事,不晓得用了什么手段,居然冒名顶替,当了这么久的典史官,如今又假死离开……这一回看他还往哪里逃?”
  叶小天浑然不知杨三瘦带着人正在暗中辍着他。他坐在车辕上,挥鞭赶着马车,心里别提有多畅快了。虽然说一路风波不断,可如今总算是即将修成正果了,到了铜仁安排好瑶瑶,就可以带着漂亮媳妇回京城了。
  想到这里,叶小天喜滋滋地大声唱起了山歌:“不见了情人儿心里酸,用心模拟一般般。闭了眼睛望空亲个嘴儿,接连叫句俏心肝……”
  车上水舞听见这歌,登时羞红了脸,暗暗啐了他一口。
  歌声在山谷间回荡着,茂密的丛林中,正有一道人影形影不离地跟着他们,一张猎弓挎在那人肩头,在蒿草丛中若隐若现……
  葫县距铜仁并不远,可这里山水环绕,道路曲折,就算乘坐马车,也要用两天半的时间才能赶到。
  杨三瘦果然把叶小天追丢了,叶小天赶的是马车,他们是甩开两条腿步行。
  但是杨三瘦颇有一股韧劲儿,沿着往铜仁的路紧追不舍。
  铜仁在大明朝建国初本隶属于安宋田杨四大家之一的田家。田氏家族从隋朝就成了该地的统治者,千百年下来,根基深厚,势力庞大。
  朱元璋建立大明后,贵州土司相继归附。但是这些土皇帝都是既不听调也不听宣的主儿,只是隔三岔五给朱重八送点土特产品意思一下,表示我是你的臣民也就行了。
  朱元璋做梦都想把贵州完全置于自己治下,这个突破口他就选在了田家。当时田氏土司中势力最大的是田仁智和田仁厚,根基之地分别在思州和思南,两系争得十分激烈。田仁智赎通大臣,争取到了思州宣慰使一职,但思州的真正大土司是田仁厚。
  田仁厚也向朱元璋争取宣慰使的任命。老谋深算的朱元璋是何等人物,他的锦衣卫早把贵州情形详细禀上,他却佯作不知,把田仁厚也委任为思州宣慰使。
  一山不容二虎,双方为了争夺正统地位,开始大打出手。不过老朱的布局没来得及收网就驾鹤西归了,他那无能的孙子朱允炆坐拥整个天下,四年后就被只有燕京一隅的燕王朱棣打了个落花流水,天下换了主人。
  永乐大帝登基后,田氏两大土司正打得不可开交。永乐是雄才大略之主,自然明白老爹当年布下这一局的真正用意,就算不明白,眼见如此情形,他又岂会放过?
  永乐皇帝笑眯眯地出面劝和了一阵,二田都不肯退让,反而打得更厉害了。
  朱棣翻脸了,趁着二田争锋元气大伤,悍然出兵罢黜了两个大土司的宣慰使之职,将思州、思南两地分割为铜仁、思南、石阡、乌罗、思州、镇远、黎平、新化八府,设贵州布政司总辖之。
  父子两代,布局十年,终于把朝廷的手插进了群山环绕的贵州。紧接着,永乐大帝就忙着扫北去了,还把京城从南京搬到了北京。他的子孙可没有他那么强大的本领,于是朝廷对贵州的控制,始终进展缓慢。
  其实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当初永乐皇帝就算把精力放在贵州,也未必就能在他有生之年完全解决问题。他五征漠北,打得鞑子望风而逃,可也只是打败,而无法有效占领和统治,实在是因为得与失之间不成比例……结果茫茫草原始终是游牧民族的天下。
  贵州情形大抵相似。田氏虽吃了大亏,铜仁也置于布政司治下了,统治该地的却是土知府,也就是世袭官,正式官名叫提溪长官司长官,元朝时称为达鲁花赤。
  铜仁知府姓张,张氏土司起源于元朝初年的绍庆黔南道大元帅张恢之子张焕,统治铜仁已有三百多年。在张氏家族世世代代的统治下,这里成了一个相对封闭的独立王国。
  叶小天一行三人赶着马车进城,发现这里虽比葫县大得多,也繁华一些,却总给人一种比葫县更古老、更蛮荒的感觉。
  叶小天先去寻客栈住下。好在葫县衙门归还了当初收缴的全部财产,还额外赠有程仪,大亨也馈赠了一笔钱,路上花销吃用倒是不愁,不至于像当初从靖州逃往葫县时那般狼狈。
  叶小天一家三口入住客栈的时候,杨三瘦三人拖着疲惫的身子刚刚赶到铜仁城。
  岳明皱着眉头,好象他的眉头就从来没有舒展过:“人海茫茫,到哪儿去找他们啊?”
  杨三瘦冷笑道:“这个家伙这么喜欢惹事,到了铜仁就会安份了?我才不信!
  他们一定跑不掉的,哈哈哈……”
  可怜的杨三瘦,为了达成他的目标一路受尽苦难,从一个豪门大管事几乎混成了叫化子。那完成夫人嘱托杀死水舞和瑶瑶的念头已经成了他心中的一个执念,弄得他都快魔怔了。
  叶小天跟着店小二一进大堂,就见一个模样标致、体态风流,只是眼角高挑、眉梢斜飞、带着几分跋扈之色的美艳妇人面色不愉地指手划脚,一个掌柜模样的人陪着笑在旁边应付。
  “看看你们这破店,要什么没什么,还敢说是铜仁最好的店?早知道我就不该跟着老爷来这儿,真是寒酸死了。幸好今天我们老爷就要回来了,要不然我是一天也呆不下去!”
  叶小天看见那小妇人浑身珠光宝气,一副暴发户嘴脸,不禁皱了皱眉,对店小二问道:“这人是你们这里的客人?”
  那小二苦笑道:“可不嘛,是一个商人刚纳的妾,新婚燕尔,不舍得分离,便跟着男人出来做生意。本来要去葫县,听说葫县那边出了事,男人便把她留在此处,独自押着货物去了。这一走就是半个月,这妇人整天嫌这嫌那,都快烦死人了。可她是客人,又奈何不得她。”
  这时那妇人悻悻然地一转身,看到瑶瑶走进来,一脸的鄙夷。
  那掌柜苦着脸道:“邵夫人,因为你的吵闹,这都走了几拨客人了。”
  妇人不依不饶地道:“是你这店不好,难道还怪我不成?好,你不赶他们走,就让他们住得离我远一点儿。还有,他们住一天不是吗?我住店的钱要扣一天。”
  那掌柜心中厌恶之极,可又不好对客人恶语相向,想到今天这刁蛮妇人的丈夫就要回来,或许明天就要走了,也犯不着忍了这许久此时才与她吵闹,只好点头应是。
  那妇人见他肯减店钱这才罢休,她满面不悦地走过来,见瑶瑶还站在门口,厌恶地一推,喝道:“给我滚开!”
  “哎哟!”瑶瑶一个屁墩坐到了地上,眼泪登时在眼眶里打起了晃晃。
  叶小天见状气往上冲,登时就要冲上前理论,却被水舞一把拉住。
  水舞摇了摇头:“叶大哥,算了,好男不跟女斗。”说完上前扶起瑶瑶,替她拍去屁股上的尘土,柔声道:“没事吧?”
  瑶瑶懂事地摇了摇头。
  那妇人提出不许叶小天一家与她比邻,可是她整天咋咋唬唬的招人烦,住店的客人要么走掉了,不走的也早要求调了房,剩下的两间偏偏与她比邻。于是掌柜的就安排叶小天住在那妇人隔壁,水舞和瑶瑶住在叶小天隔壁,算是与那妇人隔开了。
  叶小天三人住店时已近黄昏,沐浴更衣后又去店里吃了些东西,再回到住处歇下时天色已经全黑了。叶小天刚躺到榻上,就听隔壁发出一声高分贝的尖叫:
  “啊!老爷,您回来啦!”
  那妇人声音极其刺耳,根本不考虑左右住客,一会儿说老爷黑了瘦了,一会儿又惊喜地赞美老爷给她带回来的饰品,那嗓门儿生怕别人听不见似的,真有魔音穿脑之效。
  好不容易捱到隔壁消停下来,叶小天松了口气,刚想睡个踏实觉,就听到隔壁又响起了“嗯嗯啊啊”的叫床声,那妇人居然毫不抑制,浪叫声惊天动地、鬼泣神嚎。
  叶小天再也忍无可忍了,他怒发冲冠地跳起来,抡起拳头“嗵嗵”地砸墙,大声吼道:“你们这对狗男女,整整半个月了,天天晚上这么折腾,还叫不叫人睡了,啊?”
  隔壁静了大约有一盏茶的时间,叫床声就变成了怒骂声、哭喊声、摔打东西声,如暴雨雷霆一般,半个时辰后又响起了嘤嘤哭泣声。叶小天可是最喜欢在风雨声中入睡了,于是他安然枕上,甜甜地进入了梦乡……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45:14

第二十四章 求才若渴
  早晨起床洗漱完毕,刚开房门,隔壁房间里就冲出一个双眼红肿如桃、披头散发的女人,哭着对叶小天喊道:“你不要走!你给我说清楚……”
  “你给我滚回来!”一个高胖男人跳出来,揪出那女人的头发将她扯回房间,劈头盖脸又是两记耳光,然后一脚踢上了房门,压低声音吼道:“你还嫌老子脸丢得不够是不是?我走遍湘黔川鄂,那也是响当当的一号人物,你想让老子把脸丢遍天下吗?贱货,早就知道你不规矩,想着娶妾娶色,你以前的那些烂事老子也不在乎。可那是你跟了老子之前,跟了老子以后还敢如此放荡,老子打不死你!”
  女人哭叫道:“我没有……”
  “啪啪啪!还敢狡辩!啪啪啪!认不认?”
  “认!我认!我认了,老爷别打了,呜呜呜……”
  叶小天在外边听着,同情地摇了摇头,心想:“经这一顿打,这个女人以后不会那么张狂了吧?嗯,少讨人嫌,要不然她男人腻了以后肯定会把她转卖他人。
  啊!日行一善,功德无量啊。”
  叶小天摇着头找水舞去了,水舞已经起床,洗漱完毕。
  叶小天一进房间,水舞就竖起手指,朝他嘘了一声,小声道:“瑶瑶还没醒。”
  果然就见瑶瑶穿着一套碎花小睡衣蜷缩在床上,翘着小屁股睡得正香,脸蛋儿红扑扑的煞是可爱。叶小天轻轻握了握她的小手,笑道:“这小家伙,是个美人胚子,长大了一定不得了。”
  水舞走过来,说道:“那是!我们家小姐是天仙一般的人物,她的女儿还能差了?”
  叶小天端详着水舞,一脸坏笑。水舞奇怪地看看身上,又摸摸脸庞,问道:
  “你看什么,哪儿不对了?”
  叶小天道:“我在想……咱们俩要是有了孩子,会像谁呢?”
  水舞的俏脸登时红透了,她背过身去,娇嗔道:“好久不听你胡言乱语了,现在又胡说。”
  吃过早饭后,水舞让叶小天照看瑶瑶,她要出门去找人跟那个大人物联系。
  叶小天没想到的是,水舞这一走,就再没回来。
  叶小天猜测水舞也许是离开了铜仁正去别处打探,反正也无处寻找,只得耐心等候。
  这天上午,叶小天牵着瑶瑶,打算出去转转。刚走到客店的大堂,忽然听见一个彪乎乎的大嗓门道:“掌柜的,你们这嘎哒儿招人不?俺挺能干的,真滴。”
  听见这特殊的口音和调门儿,叶小天下意识地停住脚步转眼望去,只一眼叶小天就认出了此人。这人可不就是当初为了对付孟县丞,苏循天找来的那个“有力证人”?
  掌柜的笑着摆手拒绝了那丑陋大汉,大汉也不纠缠,悻悻地往外就走,忽然看见叶小天正一脸诧异地打量他,顿时把牛眼一瞪:“你瞅俺干哈?”
  叶小天要是他老家那儿的人,马上就得把脖子一梗,同样瞪起牛眼:“我就瞅你咋滴?”然后两人晃着膀子上前大打出手。
  幸好叶小天这辈子还没出过山海关,所以他只是笑吟吟地说道:“你是毛问智吧?”
  毛问智一听顿时大惊失色:“哎呀娘吔,你咋认识俺呢,你是俺狱友吧?”
  叶小天心道,我若向你解说身份,少不得又要啰嗦半天,便笑道:“是啊!
  不过我只关了一个多月。”
  毛问智兴奋地道:“那就难怪了。最近关进去的人太多,俺认不过来,不过俺是元老级的人物,就没有不认识俺的。小兄弟,你才出来几天,看你这模样混得不错啊。”
  叶小天跟他东拉西扯,忽然想起薛水舞那间房还没退。叶小天不能让瑶瑶一个人住,就把自己的行李搬去了她的房间,把自己那间让给了毛问智。
  毛问智看着鲁莽,却也有着他的狡黠,转眼间,叶小天就从“小兄弟”升级成了“大哥”,叶小天听了只是付之一笑。
  一切安顿妥当,叶小天带着瑶瑶又来到毛问智的房间,随口问起毛问智的来历。毛问智登时一拍大腿,感慨道:“要说俺这经历,那真是一把辛酸一把泪,闻者伤心,听者落泪啊!”
  叶小天一听这是要“说来话长”的意思,马上就后悔了,但毛问智已经不给他机会拒绝,马上就讲起了自己的血泪史……
  “俺吧,本来是沈阳卫的人,在关外呢。因为关外的冬天贼冷贼冷的,俺核计要是到了暖和地方,冬天不好过点吗?俺到了葫县以后吧,就给牢头儿他们家放羊。再后来吧,他媳妇就勾搭俺。你说俺一个壮小伙,又没有过女人,哪能禁得起她勾引啊?所以俺就把她睡了。只可惜好日子不长,还没睡过几回,女人的滋味都没尝够呢,大白天的就被那牢头儿捉奸在床,编排个罪名把我塞牢里了。”
  叶小天点了点头,钦佩地道:“大侠好本领!你把牢头儿的老婆都给睡了,他居然没把你弄死在狱里,算是很对得起你啦。”
  毛问智道:“你可拉倒吧,他为啥不杀我?因为他得着甜头了。为了让他消气,他老婆用蒙汗药把自己妹子放倒,还亲手脱光了妹子的衣服,让他尝了鲜。
  他那小姨子才十三岁,比她姐年轻漂亮,长得可水灵呢,嫩得一掐一兜水儿,可把他美坏了。后来我听人说,那牢头儿长期霸占着小姨子,每天晚上把那亲姐儿俩弄到他的被窝里左拥右抱,逍遥快活得赛过神仙,一直到小姨子出嫁才放过她。
  我琢磨着这小子心里头不知道该多么感激我哩,所以我在牢里这些年,倒是一点儿也没受过委屈……”
  叶小天两眼发直:“这样一个夯货,倒是性情直爽。我如果留他在身边,说不定能助我一臂之力。哎!蜀中无大将……”叶小天对这个一条筋的夯货本来不抱太大希望,不过眼下无人可用,也只能先拿他将就着,一个好汉还三个帮呢。
  叶小天在客栈无所事事,便领了瑶瑶出去游览铜仁城。在街上走了一会儿,看见一个较气派的门户,门口搭着脚手架,旁边堆着砖瓦和石材,几个匠人正在那里忙活着。
  叶小天随意看了一眼,见门楣上四个大字“铜仁府学”,这才晓得到了铜仁的官办学堂。
  瑶瑶只是个小丫头,随手碰了路旁脚手架上的一个墨盒,墨盒打得粉碎,墨汁流淌出来,一个匠人发出惊呼声。那匠人看到罪魁祸首,立即扯住叶小天的袖子,大叫道:“你不要走!”
  这时周围匠人围拢过来,其中一个匠人道:“哎哟,不好,黎老爷写的这幅字都给染了。”
  那是一幅用宣纸写好的字,本来叠着放在脚手架上,就用墨盒压着。此时有匠人将那张纸打开,就见纸张已被墨汁浸透,黑乎乎一片,除了最后一个字,什么都看不见了。
  那匠人师傅一看也急了,嚷道:“墨盒打碎了也就算了,这字可是黎老爷写了叫我们刻在门楣上的。我们都没看过,还不知道上面写的什么。黎老爷可不是好脾气的人,这字没了,我们可不敢去找黎老爷再讨一副。”
  叶小天听得大皱眉头,本以为是几文钱的事,却不想惹出了大麻烦。也不知这黎老爷是什么人,既能为府学大门题对联,想必是当地士林中的名宿或者就是这府学的教谕、训导。
  这些文人对自己的墨宝最重视,虽然只是几个字,你说它一文不值也成,说它价值千金也成,万一这个不是好脾气的黎老爷狮子大开口,我全部银子赔给他都不够。
  “有了!”叶小天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马上对那匠人道:“不要喊,不要喊,这字刚刚浸染,还认得出来。”
  叶小天说完抢过那幅纸,刷地一下展开,迎着阳光照照,点点头道:“喏,你看,这里颜色深些,迎着阳光一照,马上就显现出来了。好了,这副对联我已认出来了。”说着话,他把那幅宣纸一团就扔到了一边。
  既然这些工匠还没看过这幅对联,随手编一幅给他们也就是了,叶小天心中大定,说道:“大叔莫急,取笔墨来,我把黎老爷这幅字给你写出来不就完了么?
  如此一来我少了麻烦,大叔你也不必被黎老爷责骂。”
  那匠人不由意动,旁边有个徒弟提醒道:“师傅,这人……写的字和黎老爷笔迹一样吗?要是不同,让黎老爷看出来……”
  匠人猛然惊醒:“对啊!我们是要把黎老爷这副字雕在门柱上,你的字迹与黎老爷不同,黎老爷一看就穿帮了。”
  叶小天沉着地道:“什么笔体,是王体颜体还是三宋,亦或是苏黄米蔡?把那幅字取来,我再看看。”当下就有人去把那团成一团的宣纸取来,上边只看清最后一个字:瞧!
  叶小天打个哈哈,道:“既非自创字体,有何模仿不得?这是……唔,这是瘦金体嘛,且待我把这副对联写出来,你原样比对一下就是。”
  那匠人没法,只得取来一副宣纸,备好笔墨,铺在一块石板上,请叶小天书写。
  这位黎老爷的笔体确实是瘦金体。叶小天当初在天牢跟着那帮来自官场的人杰精英学的东西并不系统,杂七杂八。但要说到书法,本朝最流行的三宋,古之王颜,还有这瘦金体,他可都是精通的。他方才一直在考虑的是:这个该死的黎老爷,究竟写了一幅什么对联。
  这些工匠也没有看过这位黎老爷的对联,那就好办了。只要最后一个字也是“瞧”字,自然就能糊弄得了他们,写好了字马上溜之大吉,他们再发现不对也没办法了。
  叶小天想到这里,微一思忖,挥毫写就一副对联:“地位清高,日月每从肩上过;门庭开阔,山川常在掌中瞧。”
  叶小天写罢,搁下笔端详一下,自信满满地对那匠人道:“来,你来瞧瞧,可有破绽?”
  那匠人连忙拿过那副皱皱巴巴的宣纸,和叶小天刚刚写就的这张一比对,笔划脉络竟是分毫不差,不由大喜过望:“谢天谢地,居然一点不差!”
  叶小天笑道:“不用谢。既然如此,小可这就告辞了。”
  不等那匠人反应过来,叶小天急急向瑶瑶使个眼色,两人拔腿就走。
  “哎,他们还没赔墨盒钱呢。”那匠人师傅突然反应过来,抬头看看,叶小天早已走得不见踪影。匠人师傅又端详那幅字,心满意足地道:“算了,一个墨盒值几个钱?这下总算不用看黎老爷的那副臭脸了。”
  黎老爷此时正好臭着脸从府学里出来。
  黎老爷名叫黎中隐,前两天刚去过一趟水西,被提学道严厉训斥了一顿。大明南七北六十三省,各省提学道都是由各省的提刑按察使或按察副使、佥事充任的,贵州提学道则是由贵州提刑按察使大人亲自兼任。
  考察一地首要官员的政绩主要依据就是钱粮和治安,那么考察一地的学政官员政绩标准是什么?当然是“升学率”,也就是考中秀才、考中举人、考中进士的人数。
  铜仁这地方过于闭塞,科考上面始终难有建树。其实不只铜仁,整个贵州都是如此,不要说在科举上比不了江浙,就是比北方诸省也望尘莫及。那些土司老爷们的直系子侄倒是年年都有进学的,可那个基本上就是“保送生”,成绩不重要,决定他们是否进学的是身份。
  铜仁已经连续两年没出秀才、举人了。提学大人这次下了严令,如果今年铜仁府学再没什么建树,他这个府学教谕也就干到头了……试想黎教谕的心情又哪能好得了?
  那工匠师傅生怕再出意外,先停了别的活儿,把那字贴在门柱上正要进行雕刻。黎教谕沉着脸抬头一瞧,突然站住了,怒气冲冲地喝道:“住手!这门柱上的题字,是谁的?”
  那工匠心中一跳,暗叫不妙:“教谕老爷莫非看出来了?不对呀,那笔迹明明一模一样。”
  工匠师傅硬着头皮陪笑道:“黎老爷,这不是您老的手书么?”
  黎教谕喝道:“满口胡言,本官题的根本不是这副字。这字究竟谁写的?还不从实招来!”
  那工匠师傅一听,暗叫一声苦也:“被那浑球小子给骗了!”无奈之下,只得一五一十地对黎中稳招了供。黎教谕一听更是大怒:“岂有此理!你这匹夫竟敢如此欺瞒老夫,老夫……”
  黎中隐指着工匠师傅的鼻子,声音突地戛然而止。那工匠师傅大惊,赶紧道:“黎老爷,您消消气儿,您骂我吧,您打我吧,您怎么着我都行,您可千万别气出个好歹来。”
  “哈哈哈哈……”黎中隐突兀地转怒为喜,哈哈大笑。吓得那工匠师傅急忙退了两步,谨慎地举起了手中的凿子:“教谕老爷可别是气疯了心,神志出了毛病吧?”
  黎中隐喜滋滋地问道:“你方才说,写这字的是个少年?”
  工匠师傅胆怯地点点头:“应该……应该是个少年,面相嫩得很,就算不是少年,也是刚刚成年的娃子。”
  黎中隐又往门柱上看去,越看越是欢喜:“字写得好,这对联儿写得也大气。
  人才啊!老夫若是把此人网罗门下,还怕他不考个秀才?那老夫今年的进学率不就有保障了吗?”
  黎中隐兴冲冲地问道:“那人往哪里去了?”
  工匠师傅道:“往那边走了,他带着一个小女娃儿,很好认的。”
  黎中隐二话不说,拔腿就追!
  要说求才若渴,普天之下的师长们,还有人比得了贵州的这些苦逼教谕、训导们么?
  叶小天带着瑶瑶回到客栈,就听外边有人叩了叩房门,唤道:“请问,此间主人可在?”
  叶小天刚倒了杯茶才举到嘴边儿上,忙放下茶杯过去开门。
  一开门就见一个一身儒衫、三绺微髯,相貌清瞿的中年人站在门外,正微笑着看着他。房门一开,那人看见屋里的瑶瑶,登时双眼一亮。
  叶小天见这人不认识,疑惑地问:“足下是?”
  那人呵呵一笑,抚须道:“如此这般,岂是待客之道,足下不邀黎某进去坐吗?”
  叶小天忙让开门口,客气地说道:“哦,原来是黎先生,请进,快请坐。”
  瑶瑶从小受水舞各种大家规矩的教训,和叶小天私相接触时固然娇憨,充分保留了一个小女孩儿的童真,可是有外人在时,却特别懂事,马上为这位黎先生摆正了椅子,还吃力地为他斟上一杯茶。黎教谕微笑地向她点点头,觉得这小女娃儿很懂规矩。
  瑶瑶斟完茶,就退到叶小天身侧椅旁站定,眨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听他们说话。
  黎教谕微笑道:“我方才向柜上打听过,尊客姓叶,是吧?呵呵,却不知你是路经本地,还是打算在本地长住呢?”
  叶小天心中戒意更浓:“黎先生,不知您问起这些,意欲何为?”
  “啊……哈哈哈……”黎教谕抛须大笑:“你不必心存戒意,那黎某就开门见山,跟你直说了吧。黎某乃是铜仁府学教谕,今日在府学门口看到一副对联,那字应该是你写的吧?”
  叶小天暗道:“糟了!被正主儿追上门来了。”
  叶小天马上答道:“这倒没错。不过,在下没钱,已经欠了三天的店钱,如果您想索要损失,那在下……”
  黎教谕摆手笑道:“非也,非也,本官非为索赔而来。是这样,本官看你的对联和书法,都是上佳之选,想来文采也必出众,是以起了爱才之心。本官一路寻来是想知道,你是路经此地还是打算在本地定居,如今可有功名在身?”
  叶小天斟酌地道:“在下要在此地滞留很长时间,至于是否在此定居,目前还没有决定。说到功名,大人就取笑了,在下这点才学哪够资格求取功名?不要说功名,在下实际上就没正经就过学,连学籍都没有。”
  黎教谕捋须大笑:“既如此,那就好办了。如果你愿意,落籍之事由本官负责,落籍成为本地人后,年底之前本官就保你一个秀才功名。你若家在外地,又或想要还籍那也不难,反正你有了功名,天下哪里都能去得,你看如何?”
  叶小天心中大惊:世上还有这样的好事?难道天上真的掉馅饼了?!
  叶小天迟疑地道:“大人此言当真?”
  黎教谕道:“那是自然,本官还能诳你不成?这秀才功名,本官和知府老爷就能选定。知府老爷那边只需本官的一句话,只要本官点头,你这秀才功名就跑不了啦!”
  秀才功名的取得,确实只需知府或知县圈定,其中教谕官、训导官自然也起到莫大作用。那为什么黎教谕这两年来一人不取,非要去受提学道的责斥呢?实在是因为没人可选!
  若是把一个字都写不好、文章都写不顺溜的人点为秀才,提学官是要定期巡查考试的,那时发现你滥竽充数,反倒成了一桩罪责。而且说不定就有巡察御史认为你受贿,他们可是有“风闻奏事权”的,心里这么想,就能用这罪名奏你一本……所以反不如一人不取。
  叶小天迟疑道:“天下读书人,莫不想求一个功名,有些人为此皓首穷经苦读一生犹不可得,大人您为何……”
  黎教谕知道不说实话这少年人戒心难消,只好叹了口气,实话实说:“你说的那种情形,是江浙甚至北方,却不是我西南,尤其是我贵州啊……”
  黎教谕唏嘘地把情况说了一遍,道:“其实也未必就没有了解此地情况的外籍人想落籍本省,以此进仕。只是,要进秀才容易,要进举人就难了。而要科举入仕,又非得参加南榜科考不可,那就更非我们可以左右的。”
  叶小天听了登时两眼放光:“这科考还真是撑的撑死,饿的饿死,我在京城时哪曾想过此地还有这般好事!如果我有功名在身,想必水舞就会属意我了吧?
  就算不为此事,我拿了秀才身份回京,爹娘面前那也光彩无比啊!秀才!我叶小天居然也要成为读书人了,这一定是我叶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叶小天激动得满面红光,脱口就想答应,可他心中一动,忽然想到黎教谕之所以如此,恰如葫县教谕顾清歌对徐伯夷的优待,都是为了自己的政绩好看。
  徐伯夷当初可是每月有六斗廪米领的,自己是不是也应该……
  叶小天连忙故作冷静地端起茶杯,他紧张得口渴,想润润喉咙,再想想怎么措辞。
  瑶瑶小大人儿似的站在旁边充当小丫环呢,一见叶小天举起茶杯,想起水舞教过她的“端茶送客”的规矩,立即板着小脸,严肃地高呼道:“送客……”
  叶小天刚刚想好说辞,脸上挂着笑容,把脸扭向黎教谕,瑶瑶一声“送客”,叶小天的笑容登时僵在脸上。
  黎教谕那是什么身份,虽然他急于找一个可造之材,保证自己今年的“升学率”,可这事儿也是给人好处,又不是要别人去杀人放火。此人不答应,另想办法就是了,难道还能苦苦央求他不成?
  黎教谕苦笑一声,站起身:“哎!人各有志,黎某也不好强求。既然如此,黎某告辞了!”
  叶小天呆呆地道:“啊……黎大人……”
  黎教谕摆摆手道:“不必送了!”
  “我……其实我是想答应啊!我不要廪米、我倒贴廪米都行啊!”叶小天在心底呐喊着,欲哭无泪地看着黎教谕走出房门。
  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啊!什么矜持、风度,能当饭吃么?叶小天大叫一声:
  “不要走!”便恶狗抢食般扑了出去……
  “黎教谕请留步!”叶小天一个箭步冲出房间,抢到黎教谕面前,满面堆笑道:“大人,并非在下不情愿,实是方才惊喜过甚,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黎教谕脸上露出了笑意:“这么说你愿意?如此甚好,你此来铜仁,是经商还是寻亲?”
  叶小天道:“算是寻亲吧。”
  黎教谕呵呵一笑:“那么,你该有大把功夫了。闲暇时多看看书,功课要做些准备才好。本官这几天就为你办落籍的事,待籍贯落户,其他的事再与你细说。
  你有路引么?给我。”
  叶小天急忙掏出路引双手交给黎教谕,一个长揖到地,恭敬地道:“有劳大人了!”
  黎教谕解决了今年的生员入学问题,心怀大畅,微笑着离去,叶小天站在那里也是满心欢喜。瑶瑶从屋里出来,一副懵懂模样,叶小天弯下腰,笑嘻嘻地捏了捏她的小脸蛋,道:“小丫头,险些叫你坏了我的好事。”
  瑶瑶委屈地道:“人家做得不对吗?可娘说……”
  叶小天笑道:“不是你做得不对,只是我不懂这些官面规矩罢了,其实我家瑶瑶很乖的。”
  瑶瑶听了登时欢喜起来:“小天哥哥,你为什么这么开心呀?”
  叶小天道:“哥哥好端端在家坐着,一不小心就变成秀才公了。这可是很多人绞尽脑汁都做不来的事情,哥哥却是得来全不费功夫,你说要不要开心呢?”
  瑶瑶还不太明白叶小天所言,但她知道必定是好事,于是也露出开心的笑容,用力点头道:“嗯!开心!”
  这时毛问智回来,听说叶小天要当秀才,登时晃荡着一双牛眼,挺稀罕地上下瞅他。
  叶小天心情正好,便学着他的口音,瞪起眼睛道:“你瞅俺干啥?”
  毛问智条件反射般就去撸袖子,脸上一副桀骜神情:“不我瞅你咋地啊?你……呵呵……大哥你尽逗俺……”毛问智突然反应过来,讪讪地笑了起来。
  叶小天也笑了,朗声道:“今儿我遇到了大喜事,请你喝酒!”
  毛问智一听要喝酒,登时馋得不行,赶紧去锁了房门跑回来。瑶瑶一听要去吃好吃的,也是馋涎直流,蹦跳着嚷道:“小天哥哥,我要吃米豆腐,听说可好吃了。”
  贵州菜肴突出了一个酸字,当地人有“三天不吃酸,走路打蹿蹿”之说,叶小天有些吃不惯,但瑶瑶吃得很开心。至于毛问智,这夯货有得吃就好,还没见有什么是他不爱吃、不能吃的。
  一夜无事,第二天下起了大雨。叶小天本打算今天买些礼物去黎教谕家登门拜谢,巴结恩师。雨天路滑,他有心改天再去,可又不想失礼,毕竟之后拜托黎教谕处颇多。
  只是这雨大得有些出乎意料,如果带着瑶瑶可不方便。
  叶小天好说歹说,才劝说瑶瑶留在了店里,又叮嘱小二帮忙照看。这样的大雨天,店里没什么客人,那小二便也痛快地答应下来,陪在瑶瑶房里。
  叶小天和毛问智冒雨出门,没想到街上连个行人都没有,竟然打听不到黎教谕家住哪里。寻了半天,又有些担心瑶瑶,无可奈何回到客栈时,两人弄得落汤鸡一般好不狼狈。
  店家看了忙关切地问候了两句,扬声喊人给他们煮两碗姜糖水。
  叶小天谢过店家,问道:“瑶瑶还好吧?”
  店家笑道:“好,好得很!那丫头乖着呢,一直在自己房里玩,就没出来过。
  你就放心吧,有小二陪着呢。”
  叶小天向店家道了谢,便与毛问智走向后边客房。毛问智自回住处换衣服,叶小天则走向他和瑶瑶的住处,伸手一推,房门闩着,叶小天便敲了敲门,说道:“瑶瑶,我回来了。”
  房间里一点动静都没有,叶小天心中浮起一抹不祥的预感。如果说瑶瑶顽皮,有意跟他闹着玩,原也不无可能,但是房间里还有一个店小二呢,那小二岂会跟客人开这种玩笑?
  叶小天心中紧张,用力又叩了叩房门,唤道:“小二,快开门!”
  房间里还是没有动静,叶小天立即退了两步,合身向前一撞,“轰”地一声,那门就连门框一起被他撞了下来,整个儿往房里砸去。
  “瑶瑶?瑶瑶?”叶小天趴在门板上抬头一看,瞳孔顿时一缩。就见那店小二趴在桌上一动不动,一汪鲜血沿着桌角缓缓淌下来,除此之外室内空空,根本没有瑶瑶的踪影。
  这时毛问智听到惊天动的一声巨响,马上从隔壁房间跑了过来。他在监狱时光着身子习惯了,在自己房里脱了衣服,还什么都没换呢,听到这边的声响,马上跑了出来。
  对门一位女客听到动静也打开房门,忽见一个男人光着屁股从自己面前跑过去,禁不住一声尖叫,急急掩住了眼睛,五指却悄悄一分,闪出一条缝隙,瞧着那裸男的背影:“屁股还挺结实的嗳……”女房客眼睛发直,身体发软,连阴户都有些湿意了。
  毛问智赤条条跑进叶小天房中,左右顾盼,大惊道:“出什么事了?啊!小二怎么死了?瑶瑶呢?”
  毛问智一抬头,见外边已经有不少客人探头探脑,赶紧迈步抢到床边,扯过一条床单,很麻利地往身上左缠右裹,片刻之后就成了一件衣服,怎么看怎么像一个日本浪人。
  叶小天忽然清醒,他冲到桌前伸手蘸起一滩鲜血看了看,沉声道:“人死不久,我们追!”
  “好!”毛问智也顾不上换衣服了,就披着床单,光着两条大毛腿跟了上去。
  叶小天急急赶到大堂,对店掌柜道:“掌柜的,瑶瑶被人掳走了。”
  店掌柜一惊:“啊?”
  叶小天道:“看护瑶瑶的小二也被人杀了!”
  店掌柜大惊:“啊!”
  披着床单的毛问智飞奔而来,薄薄的一条床单,垂下来时挺像和服,飞奔之时飘如披风,于是胯下不雅之物便“屌儿郎当”地晃来晃去,掌柜一见又是一惊:“啊……”
  这店掌柜刹那间“平上去入”四声说了三个,叶小天却不给他机会把四声说全了,直接问道:“掌柜的,方才可有人出入?”
  店掌柜略一思忖便想了起来:“啊!有两个人,说是来店里拜访客人,其中一个还背着一个竹篓,进去约摸一炷香的时间就出来了,说是要拜访的朋友不在,刚离开不久。”
  叶小天急道:“他们长什么样子?穿着打扮如何?”
  掌柜思索道:“他们披着蓑衣,对了,两个人个子都挺高,其中一个还留着山羊胡子。”
  叶小天向外飞奔而去,匆忙间只留下一句话:“有劳掌柜速速报官,我去追那凶手。”
  毛问智也不含糊,马上跟着叶小天飞跑出了客栈,床单飘飘,露出客栈女客偷眼观瞧时诚心夸赞过的结实大腚。
  二人跑出客栈,东张西望不知道该往什么方向追,迎面却碰到了一个少年,正是华云飞。
  华云飞知道是叶小天帮他报了父母血海深仇,又放他逃出生天。他是一个知恩图报的人,所以就悄悄跟着叶小天来了铜仁。
  华云飞并不知道叶小天是假典史,所以对叶小天假死遁身的缘由并不清楚。
  他只想报恩,别的他并不关心。
  叶小天住了店,华云飞便也在附近住下来,还在附近一家酒楼找了个活儿:
  劈柴。
  华云飞不图挣钱,每天白天大多数时候都是在客栈周围转悠。他没有试图拜见叶小天,因为他是杀人逃犯,背负二十多条人命,他不想给自己的大恩人再找麻烦。
  今天也巧,因为下了暴雨,华云飞看见叶小天和一个男人出门,正打算尾随保护,正好看见两个人行踪诡秘地进了客店,随即急匆匆离开。华云飞心里一跳,敏锐地感觉到有事,迅速回到酒楼收拾了自己行李,回到客店门口,不想正撞见叶小天神色慌张地跑出客店门口。
  华云飞料定恩人需要他的帮助,急忙迎了上去。
  叶小天一诧之后,却露出欣然的笑意:“云飞兄弟!”他知道华云飞是一个好帮手,赶紧把刚才的情况简短解说一番。
  华云飞马上答道:“你说的那两个背竹篓留山羊胡子的人,我刚看见了,他们往那个方向去了。”他用手一指,头前带路,叶小天和毛问智紧紧跟随,一直到了城门口。
  “出城了?”叶小天站在城门口有些发怔,不过紧张的心情倒是有些放松下来。
  拐卖儿童不会用暴力杀人的方法掳人,况且掳卖小女孩没有小男孩值钱,不可能是人贩子入室杀人,就为夺走一个小丫头片子。
  如果是土匪绑票,也只会掳走大户人家孩子,没道理跑到一家客栈,掳走这么一个明显不是大富之家的小女孩。
  对方是有备而来,却又没有当场杀掉瑶瑶,那么一时半晌之间,她一定不会有生命危险。他们掳走瑶瑶的目的暂时无从推论,问题是,他们要把瑶瑶带去哪里?
  叶小天急忙拉住一个城守官,比划着问:“请问,方才有没有两个身穿蓑衣,个子很高,其中一个肩上还背着个竹篓的男人由此出去,去了什么方向?”
  那城门官懒洋洋的,耷拉着眼皮,阴阳怪气地道:“小兄弟,这城门口每天进出那么多人,我哪记得住都进出过谁?你要问的是个绝色大美人儿,我就一定能记住了,两个男人……个子高些而已,我记他干吗?”
  毛问智见状,也忙拦住路人一一询问。
  此时杨三瘦三人正好在城门附近。杨三瘦看见叶小天,不由暗吃一惊,急忙扭过头去,又把蓑衣的帽沿往下拉了拉。至于邢二柱和岳明,没和叶小天打过交道,倒不怕他会认出来。
  毛问智走到岳明身前,粗声大气地问道:“这位大哥,你见过俩人没有?”
  岳明瞪着一双绿豆眼,没说话。毛问智急了,把眼一瞪:“你傻啊?问你话呢,你有屁没屁的倒是放一个啊!你直眉愣眼地瞅俺干哈,你想耍俺是不?你找削是不?”
  杨三瘦背对着叶小天,微微抬起头来,笑道:“我这兄弟有些憨,你问的话又不清楚,却不知这位兄弟问的是两个什么样的人?”
  毛问智眨了眨眼,想了想,道:“就两个男人呗,他们偷了一个小女孩儿,那小女孩叫瑶瑶,小丫头长得可俊啦,你要见着保准稀罕……”
  杨三瘦和岳明、邢二柱面面相觑。毛问智不耐烦了,转身又去问别人。
  杨三瘦带着岳明和邢二柱到了僻静处。岳明急道:“瑶瑶被人掳走了?除了咱们,还有人打她主意?”
  杨三瘦摸着下巴,思索着说道:“十有八九是人贩子。咱们先跟着他们去找瑶瑶的下落,要是能从人贩子手里把人弄死,咱们还容易栽赃嫁祸。”
  叶小天在城门口询问无果,只得茫然地走出城门。
  华云飞仔细观察一番,率先向前走去。叶小天知道他年纪虽轻,却是一个经验丰富的猎人,善于循迹追踪,忙招呼毛问智追着他去了。
  杨三瘦与岳明、邢二柱急忙辍在他们后面,远远地盯着。
  出了铜仁城向北就是连绵起伏的群山,毛问智看着那茂密的丛林,险峻的山峰,两眼发直地道:“大哥,谁会抢个小丫头还跑进这深山老林呐?”
  叶小天没理他,一边跟着华云飞上山,一边道:“少废话,跟紧喽!我相信云飞的本事,跟着他准没错!”
  丛林中,华云飞从后腰上拔出刀来,选了一根韧性十足的青竹,挥下刀去。
  他要做一件最趁手的兵器:弓箭。哪怕只是一把不耐损耗的竹弓,到他手里也是一件最犀利的杀人武器。
  虽然丛林莽莽,不过华云飞并不担心,只要一进了山,他就是龙归大海。哪怕掳走瑶瑶的人比他们先走一个时辰,他也一定能根据他们留下的蛛丝马迹找到他们。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3/12/14 07:59:54

第二十五章 生苗禁地
  瑶瑶坐在竹篓里,被人背在肩上,穿梭在丛林之中。留山羊胡子的那人跟在后面,他已抛掉蓑衣,露出高高瘦瘦的身材,腰间插着一口明晃晃的彝刀。
  彝刀的铸造就像绍兴女儿红的酿制一样需时良久。家里有了男丁,长辈要在他三岁时就为他锻打精铁胚胎,然后埋入土中滋养。等他十岁时再挖出继续锻打,成了刀胚后再度埋进土里。等他成年后挖出来锻造成功,从此成为他不离身的佩刀。
  瑶瑶坐在竹篓里,怯怯地看着山羊胡子:“你们是要卖掉人家吗?”
  山羊胡子一呆,瑶瑶怯生生地道:“人家长得这么丑,没人肯买的。大叔,你把我还给小天哥哥吧,他会给你钱的。”
  山羊胡子忍不住一笑:“我们不是要把你卖掉,而是带你去享福的。”
  瑶瑶眨着一双泪蒙蒙的眼睛,迷惑地道:“享福?享什么福呀?”
  山羊胡子道:“当然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福!小小姐,你不用担心,我们是……”
  前边背着瑶瑶的大汉咳嗽了一声,山羊胡子马上警觉,立即改了口,和颜悦色地对瑶瑶笑道:“总之呢,我们是带你去一个地方,见一个人。等你见了那个人,你就会成为人上人,漂亮衣服啊、好吃的东西啊,你想要什么有什么。”
  瑶瑶听到这两个大坏蛋对她没有恶意,稍稍放了心,可怜兮兮地央求:“好心的大叔,你们就放了我呗,我不要去做什么人上人。你们放了我,我让小天哥哥请你们吃米豆腐。”
  山羊胡子啼笑皆非地摇了摇头,一脸无奈。
  山羊胡子和背篓人好象走惯了山道,在密林中行走如履平地。在这莽莽丛林之中,他们唯一需要注意的,是休息时要找些相对空旷或者野兽不会出现的地方,比如这处悬崖上头。
  瑶瑶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双手托腮望着无边无际延伸向远方的绿浪,小脸挂满愁容。她倒没像一般小孩子一样哭闹不休,因为山羊胡子和背竹篓的两个坏大叔对她其实挺不错。
  两人不但从不打骂恐吓她,路上对她照顾得也相当尽心。
  “小天哥哥一定会来找我的!”想起从靖州逃出来的一路上,叶小天总是能在关键时刻从天而降,瑶瑶的小小心灵里便立刻充满了信心。
  叶小天和毛问智伏在草丛中,华云飞潜在远处的大石后面。
  叶小天远远地看着坐在石头上的瑶瑶以及在一旁散坐休息的两个人,纳罕地自言自语:“奇怪,这两个人费尽周折把瑶瑶绑了来,究竟想干什么?”
  毛问智伏在一旁,问道:“大哥,咱终于追上了,要不要上去救人啊?”
  叶小天道:“已经找到瑶瑶就不急了,先看看。这两个人像是会功夫的,咱别救不成人,反把自己搭进去了。”
  杨三瘦穿着一身破破烂烂已经刮成了布条子的烂袍子,活像一个跳大神的。
  他分开双腿骑在一根树杈上,远远地看着悬崖上的瑶瑶,嘿嘿冷笑道:“我是跋山涉水、翻山越岭啊,好不容易把你找到。这一回我看你还往哪儿逃?”
  杨三瘦带着邢二柱和岳明从另一个方向悄悄靠近了悬崖。杨三瘦低声分派道:“一会儿我一声令下,二柱,你和岳明就同时冲出去,一个阻拦他们,一个宰了瑶瑶,完事咱们就走。那两个人贩子怎也不会为这跟咱拼命的,他们都未必能明白是怎么回事。”
  岳明和邢二柱点点头,分别从腰里抽出了磨尖了的木棒。他们没有趁手的武器,当杀手惨到这种程度,也是蝎子拉屎独一份儿了。
  杨三瘦从石头后面探头出去看了看,见那山羊胡子在一块大石头上躺下来,另一个人正缓缓走动,杨三瘦马上低喝一声道:“上!”
  岳明和邢二柱立即冲了出去。几乎与此同时,在坡下不远处“嗷”地一声大叫,背篓人霍然扭头望去,就见毛问智从草丛中跳起来,赤着一双大毛腿,抽筋似的上蹿下跳,口中大叫:“哎呀娘吔,毛毛虫啊!可吓死爹啦……”
  叶小天目瞪口呆。已经冲出去的岳明和邢二柱都吓了一大跳,二人怔了一怔,岳明率先反应过来,冲邢二柱大吼道:“不用理他,办事要紧!”
  大石后面,一双手已经将一张竹弓拉成了满月,一枝竹箭正搭在弦上,稳稳地瞄着岳明。那双手只是微微一张,“嗡”地一声颤鸣,一枝竹箭便离弦而去,直取岳明的咽喉。
  背篓人被大叫大跳的毛问智吸引了目光,待他反应过来,察觉另有人扑近时,已经来不及了。眼见岳明将尖木棒狠狠插向瑶瑶的头顶,背篓人只急得瞋目大喝,一声大喝仿佛一道惊雷,骤然在山顶炸响。
  然而这一声吼,却并不能阻止岳明的行动。山羊胡子“呼”地一下坐了起来,见此情景也是大骇,震惊之下出了一身冷汗,他蹭地一下跃起来,来不及拔刀,就向岳明一腿扫去。
  可是,他这一腿固然能扫中岳明的身子,却还是晚了一刹,岳明势必能杀死瑶瑶,这才被他一脚踢飞。就在这时,那枝仿佛来自幽冥的箭突然破开时空,突兀地出现在岳明的眼前。
  只是淡淡光影一闪,竹箭便刺进了岳明的咽喉。
  瑶瑶张大一双惊恐的眼睛,看着岳明喉头突兀出现的冷箭。这时山羊胡子的一记鞭腿扫到了,他这一腿含愤而发,用尽了全身力道。岳明此时咽喉中箭,根本没有任何抵挡就被他一腿扫飞出去,如同断了线的破风筝似的飘出了悬崖。
  邢二柱一见岳明被“放了风筝”,登时傻在那里,本来举着尖木棒是要刺向那背篓人的,这时傻在那里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不动,那背篓人可不客气,一个箭步冲上前来,一拳打在他的胸口。邢二柱哇地一声惨叫便倒飞出去,半空中就断了气,坠入悬崖之下。
  叶小天见此情景,把心一横向上猛地冲去。
  山羊胡子一脚把岳明踢下悬崖,马上擎出彝刀往胸前一横,闪身掠到瑶瑶身边,一手按在她的肩头,沉声喝道:“小心,有弓手!”
  背篓人道:“明白!”当即抽出刀来,挽个刀花护住了身子,警惕着方才箭矢射出的方向。
  叶小天机会已失,此时冲出去无异于送死,可他已经暴露,别无选择,只能争取那万一的机会。背篓人见他不知死活地冲过来,不禁冷笑一声,刀锋“唰”
  地向前一指。
  “小天哥哥!”瑶瑶又惊又喜,扭着小身子就想挣脱山羊胡子的手。
  山羊胡子牢牢地扣着她的肩膀,看了眼她欢喜焦急的样子,心中突地一动,急急喝道:“不能杀他!”
  背篓人本已刀锋飒然前指,听到这句提醒心头猛地一凛,顿时明白过来:
  “不错!这个人杀不得。小小姐明显是把他当成亲人了,如果我杀了他,让小小姐怀恨在心……”
  背篓人急忙把刀身一撤,身形同时一拧,一掌拍向叶小天的肩头,喝道:
  “滚开!”他这一收刀,倒是救了他自己的性命,一枝利箭几乎在他侧身的同时,便擦着他的鼻尖飞了过去。
  其实华云飞此时所用的弓箭并不称手,那箭是竹箭,份量不够,射出去也难免有点发飘,不只影响准头,而且影响速度。准头的事儿华云飞可以凭着自己高超的箭技来调整,力道他却没办法了,力道不足,箭速就快不起来。
  所以,如果背篓人全力戒备,华云飞虽然已经换了位置,可以打他个措手不及,还是未必能伤得了他。可是这背篓人正想对付叶小天,分心二用之下反应难免迟钝,而华云飞作为一个出色的猎手又是最会捕捉机会的人,所以若非这背篓人突然收手,那么他就要步岳明的后尘,在刺中叶小天之前便一命呜呼了。
  “不要纠缠,咱们走!”山羊胡子当机立断,马上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
  山羊胡子一把挟起瑶瑶,不顾她的哭喊,展开身形向前奔去。背篓人舞着刀花紧随其后,退到林中后立即转身疾行,仗着二人高明的身手和对密林的熟悉,倾刻间就消失了踪影。
  这时毛问智才惊魂稍定,挠了挠头,突然回过味儿来:“嗳,刚才那人想杀瑶瑶!那鳖犊子,为啥想杀瑶瑶?”
  杨三瘦躲在石后,眼看如此光景,便一步步向后面的树林退去。刚刚退出三步,背后就被一个硬梆梆的东西顶住了,一个冷冷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往前走!”
  叶小天看到杨三瘦,不觉大感意外,回首看了一眼瑶瑶被掳走的方向,满心焦急。可他现在又无法马上去追,现在走了,杨三瘦怎么办?
  杨三瘦明显是要置瑶瑶于死地,可他为什么这么做?一句夫人妒心奇重是无法解释他们为何追杀到现在仍然无止无休的。不能放过他们,也不能轻率杀掉他们,那就要弄明白原委。
  华云飞明白了叶小天的意思,说道:“大哥,你不必担心,让他们先走好了,我追得上!”
  叶小天心中大定,走过去问道:“杨三瘦!杨大管事!你为何要杀死瑶瑶?”
  杨三瘦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一言不发。
  叶小天突然发起狠来,揪住他的衣领,把他一直向后推去。杨三瘦突然发现后脚跟已经触到了悬崖边缘,整个上身向后仰去,全靠叶小天揪着他才没有跌下去,不由骇然大叫起来。
  叶小天当初带着水舞和瑶瑶被他一路追杀吃尽苦头,早已恨他入骨。此刻惊见他出现在这里,原来他竟一直追杀到此处,当真是火冒三丈,叶小天咬牙切齿地道:“你说不说?”
  杨三瘦吓得魂不附体,一迭声道:“说说说,我说!这都是夫人的吩咐,我不敢不从啊。”
  叶小天道:“就算你那夫人妒心奇重,她的对头已经死了,又何必如此不依不饶?就算她视瑶瑶如眼中钉,瑶瑶已经被我带离杨府,为何她还要你追杀至此,说!”
  杨三瘦刚一犹豫,叶小天的手便往前一送,吓得杨三瘦急忙大叫:“我说,我说,我……我说了之后,你肯放了我?”
  叶小天道:“你若老实交待,我就放了你。”
  杨三瘦身子悬空,已经吓出一身冷汗,此时无计可施,只得老实交待,道:
  “二夫人……二夫人其实是被大夫人害死的。”
  叶小天呆了一呆才明白他所说的二夫人就是指瑶瑶的亲娘。
  叶小天道:“那又怎样?难道杨夫人还担心小瑶瑶有朝一日报仇雪恨?”
  杨三瘦情知叶小天精明,有所遮掩的话根本就瞒不过他,只得勉强答道:
  “大夫人……大夫人害死二夫人的时候,才知道……才知道瑶瑶……可能不是我家老爷的种儿……”
  叶小天目光一缩,沉声喝道:“说下去!”
  杨三瘦已经无可隐瞒,只好老实交待道:“详细情形,杨某实也无从知晓,夫人并没有对我说过。只是从夫人的话音儿里隐约听出,似乎二夫人与他人私通,做过对不起老爷的事,而且那个人大有来头,大夫人也忌惮得很。可惜大夫人知道的时候,二夫人已经救不活了。后来大夫人又发现水舞对二夫人之死的真相似乎有所察觉,夫人……夫人就更害怕了……”
  叶小天听到这里方才明白:原来瑶瑶的亲生父亲大有来头,杨夫人唯恐遭到报复,所以瑶瑶的亲娘已经逝世两年有余,杨夫人一直没敢下手。一直等到瑶瑶和水舞离开杨府,这才派人仓促追杀。
  叶小天明白了前因后果,追问道:“那瑶瑶的亲生父亲究竟是谁?”
  杨三瘦苦着脸道:“这个……我实在不知啊。”
  叶小天猛地一松手,杨三瘦“啊啊”惨叫两声,两只手臂顿时舞得风车一般,可惜还是定不住他的身子,整个人带着一声悠长的惨呼,便跌进了白云深处。
  几乎无人涉足过的大森林就像海洋的最深处一样,静谧中充满了神秘的气氛,视线所及尽是稀奇古怪的植物,下面隐藏着一些千奇百怪的生物。
  叶小天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是百年的皇帝、千年的土司,为什么从秦始皇、汉武大帝、唐宗宋祖,直至个性异常霸道的本朝太祖,对这片领地上的原住民不约而同采取了羁縻政策,如非不得已,绝对不用兵。
  在这种地方用兵,简直就是一场噩梦,就是赢了也是一场不忍卒睹的噩梦。
  几十万人的大会战在这里根本无法展开,小规模的接触战则只能在不占天时、地利、人和的情况下,以对方所擅长的作战方式,用人命硬往里填。
  也许,一个庞大的帝国往里头填人命还填得起,但是他们填不起这个漫长的胶着战中所产生的巨大后勤消耗。如此巨大的消耗,就算不至于闹到帝国反旗处处、狼烟四起,也足以令它元气大伤。
  华云飞贴在地上仔细观察着一片被人践踏过的草茎,然后跳起来,兴奋地道:“大哥,他们走得慢,咱们已经快追上了,离他们不远了!”
  叶小天听了也兴奋起来。毛问智钦佩地道:“云飞兄弟,你这鼻子真比狗鼻子还灵啊,连离他们远近都能闻出来?”
  华云飞知道这是个混人,只是笑笑,没有说话。
  叶小天道:“云飞兄弟确实是个能人,你别看他小小年纪,他手上可是沾了二十……哦!二十八条人命!”
  毛问智大惊失色:“真的啊?”
  叶小天道:“当然,当初他曾在暴雨中手刃强敌七人。后来被重兵围困时,又以利箭射杀了十八个人。再后来他被关进大牢,在狱中又干掉了两个,再加上前不久射死的那个家伙,可不是二十八人么?”
  华云飞淡淡地纠正:“二十九人。”他不是炫耀,而是很认真地在纠正,他就是这样一副清清冷冷的个性。
  叶小天奇道:“二十九人,还有我不知道的么?”
  华云飞道:“齐木死后,我还射杀过他的一个心腹。只不过这人死在城外密林中,现在想必已经成了一堆烂肉,还没被人发现呢。”
  叶小天努力回想着:“齐木的心腹……”
  华云飞道:“齐木死后,只有他忙里忙外,必是齐木心腹无疑。只要是齐木的心腹,就该死!后来,他背了一个包袱离开葫县,放着大道不走,偏偏钻入密林,也不知是要去哪里,被我一箭杀了。”
  毛问智兴冲冲地问华云飞:“他包袱里装的啥啊,别是有宝吧?”
  华云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道:“我是在杀仇人,又不是做剪径的蟊贼。确定他必死,我就走了,我翻他包裹做什么?”
  走着走着,华云飞突然站住了,手里持着一路披荆斩棘的刀,脸色渐渐难看起来。
  叶小天发现了他的异状,忙道:“怎么,追丢了?”
  华云飞摇了摇头,一字一句地道:“我们……被包围了!”
  随着华云飞的这句话,周围的密林一阵晃动,突然从树上面、腐叶下面、斑斓的草丛后面,突兀地冒出二十多条人影,一个个身材精瘦得猴子似的,身上只穿着一条兽皮裙或草裙,赤着脚,裸露出来的上身和大腿黑黝黝的,脸上涂着油彩,如同野人。
  叶小天的瞳孔陡然缩如针尖,他们竟然闯进了最不喜与外人打交道的生苗的领地!
  叶小天耐心地解释道:“我们不是有意冒犯贵寨,我们是跟着两个贼一路过来的。”
  一个黝黑的生苗叽哩哇啦一阵,叶小天没听懂,继续用手势比划着:“这么小,一个女孩儿,被两个坏人掳走了,我们追,到了这里。”
  肤色黝黑的生苗又叽哩呱啦一阵,毛问智急眼了:“这整个就是一鸡同鸭讲,他们要能听得懂才怪呢。可愁死人了,大哥你说这可咋整?”
  “什么话我们听不懂啊?”毛问智话音刚落,便有一个清脆悦耳的女人声音响起。
  几片巨大的芭蕉叶被一杆竹枪拨开,一个周身银饰闪闪发光的少女在几个同样是只穿着兽裙、肤色黝黑的生苗陪同下,从一条小径走过来。
  叶小天一见来人,顿时眼前一亮。竹还是那竹,花还是那花,草还是那草,只因有了她,顿时便显得竹也修挺了,花也鲜艳了,草也翠绿了,明眸皓齿,艳丽照人,正是展凝儿。
  叶小天喜得连蹦带跳,急急招手道:“凝儿姑娘,凝儿姑娘!”
  他这一蹦,再加上语言不通,周围那些生苗立即持枪又逼近两步,生怕他们暴起伤人。
  毛问智用斗鸡眼看着鼻子尖底下锋利的枪尖,一迭声地道:“大哥,你可别扭大秧歌了,这儿马上就要出人命了。”
  展凝儿看见叶小天,一双美丽的大眼睛登时就直了,待见众生苗的动作,她马上用苗语大喝了一声。华云飞懂得一些简单的苗语,知道她是在喝止这些生苗。
  叶小天不敢蹦了,乖乖站在那里,庆幸地道:“这真是救苦救难的观世音菩萨啊,总算找到一个会说汉话的了。”
  展凝儿在几个生苗的陪同下走到叶小天身前,上下瞧他两眼,揶揄地道:
  “我到了深山老林,你都能追过来,这回还说是巧合?”
  叶小天苦笑道:“确实是巧合。”
  展凝儿冲一脸警惕的生苗武士摆了摆手,叽哩咕噜地说了几句苗语。
  那些生苗似乎很听她的话,便收起了竹枪,远处的生苗也把弓箭收起来了。
  毛问智拍拍胸口,走过来道:“真玄乎,差点就死在这嘎哒儿。”他听叶小天讲过水舞的事,看见展凝儿,好奇地问道,“大哥,她也是你女人啊?”
  展凝儿一双俏眼登时瞪得溜圆,狠狠地看向毛问智。吓得毛问智退了两步,避到叶小天背后,小声嘀咕道:“大哥,俺这二嫂子可有点凶啊。你说你咋调理的啊,这也不行啊……”
  叶小天没好气地道:“你闭嘴!”转脸又看向展凝儿,陪笑道:“这家伙是个浑人,说话不太着调,你不用理他。”
  展凝儿哼了一声,乜着叶小天:“老实交待,你跑到这儿干什么?”
  叶小天苦着脸道:“此事说来话长……”
  展凝儿哂然一笑:“你以为我这一回还会上你的当?行,话再长我也听,你若是不说个仔细明白,我就把你交给他们处置,绝不出面干涉了。”
  展凝儿说完转身就走,然后那些生苗就用锋利的长矛威吓着,示意他们跟着走。
  叶小天和华云飞、毛问智被押送着,穿行在茂密的原始大森林中。走了有一段距离,就看见一个巨大的山谷,一汪碧绿湛青的湖水,湖上烟波浩渺。湖水的尽头是一个落差极大的瀑布,悬崖之上,赫然有一座气势恢宏的宫殿。远远的,隔着这湖,透过那氤氲的雾气,都能看清那高大笔直的石柱,以及沿着悬崖向上延伸的气度庄严的石阶。
  那宫殿是一座长方形的高大建筑,风格同传统的中式建筑截然不同,石制巨大建筑上有一排排装饰得金碧辉煌的门或窗户,顶端是一个个高耸入云的塔尖,殿堂正中最上方,却是一个圆形拱顶。
  叶小天瞪大了眼睛,惊讶地看着这不可置信的一幕。
  奇迹,简直是奇迹!
  这些生苗的生活不说是茹毛饮血也差不多了,他们甚至连件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却愣是在深山老林、悬崖峭壁间开凿出这样一座宏伟壮观的巨大石制宫殿!
  不过……叶小天看着那座神殿,总有种隐隐约约的熟悉感,似乎在哪儿见过风格类似的或在某一点上相仿的建筑,只是一时却又想不起来。
  展凝儿似乎感觉到了叶小天等人的震撼,忽然回眸一笑,傲然道:“那就是蛊神的殿堂,侍神尊者他老人家就住在那里。你不用怀疑,这座殿堂,就是我们苗人先祖建造的。”
  叶小天瞠目道:“苗人先祖?那……大概是什么时候的事?”
  展凝儿道:“这我可算不清,不过自从第一代侍神尊者建造了这座圣殿,都已经传了四十七代了,这座神殿怎么也有一千多年光景了吧。”
  叶小天本以为展凝儿会把他们带到那座神殿,谁知七拐八绕的,他们却在一片茅屋区停住了。此地的植被比较低矮,一些茅屋就散乱地建在这片土地上,这里就是生苗们的住处。
  叶小天等人被带进了一间相对宽敞,似乎平时用做族人聚会的厅堂,这里的家具都是用粗大的原木制成,风格简陋而质朴。
  展凝儿坐在一张用巨大原木凿挖而成,无需楔铆铁钉浑然一体的大椅上,身子微微倾斜着,轻轻摸挲着下巴,对叶小天道:“好啦,现在你可以说啦!”
  叶小天叹了口气,情知这一次再也无法掩饰,遂把他如何离开京城,如何到了靖州,又如何带水舞和瑶瑶离开,以至沦落葫县却阴差阳错成为典史的全部经过对展凝儿说了一遍。
  展凝儿听得时而笑得打跌,时而凝神关注。叶小天这经历不可谓不曲折,不可谓不精彩,对她来说实在是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展凝儿道:“你这经历听着实在离奇,可若说片刻之间你就能编得这么圆满,我却不信,相信你这回说的是实话了。你大老远的从京城跑出来,还真是吃尽了苦头呢。”
  叶小天叹了口气,苦笑道:“贫僧自东土大唐而来,专程去往西天求亲的。
  一路上自然要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方成正果。”
  展凝儿道:“你到了铜仁又如何了,怎么又跑到这里来了?”
  叶小天道:“我正要说到这里,说不得还要请你帮忙。”
  展凝儿想到他方才所说的经历中涉及自己的部分,当真是每次气势汹汹向他兴师问罪,最后都反被他利用,心中羞恼不已,暗暗决定:“任你说得天花乱坠,这次我也绝不帮忙了!”
  叶小天又把如何发现瑶瑶被离奇掳走的经过说了一遍,然后诚恳地央求:
  “凝儿姑娘,那丫头命运多舛,着实可怜。我看你与这些生苗关系匪浅,还要请你多多帮忙才是。”
  展凝儿听了也不禁动了恻隐之心,爽快地应道:“你放心,这里是他们的地盘,只要那两个人还没离开他们的地界,就一定会被他们找出来。”
  这时候,厅外一个男人的声音悠然响起:“表妹,听说有外人闯来此地,被你抓住了?”
  随着声音,安南天施施然地走了进来。
  一见叶小天,安南天顿时一愣:“艾典史,你……你怎到了此地?”
  叶小天看着安南天,脸色渐渐垮下来。安南天不悦地道:“艾典史,你这是什么表情,怎么安某就这么不招人待见么?”
  叶小天苦笑道:“安公子误会了。在下只是想,又要把刚才对凝儿姑娘所说的话再从头到尾说上一遍,就觉得头痛。”
  安南天看了看展凝儿,奇道:“表妹,他对你说什么了,为何一对我说,便要头痛?”
  展凝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站起身道:“我才懒得讲,让他说给你听吧。”
  展凝儿起身往外走,到叶小天身边时停下身子,说道:“你且在此等候,一旦有了消息,我就告诉你。”
  叶小天刚刚抱起拳头,还未行礼,就听外边忽又响起一个人的声音。
  那人说的是苗语,叶小天听不懂,但是听那语气,却似乎带着一种阴阳怪气的感觉。
  叶小天注意到,展凝儿和安南天的脸色都马上沉了下来。
  “格格沃长老,他是我的朋友,不是什么不三不四的奸细!”展凝儿对厅外沉声说道,她这句话是用汉语说的,语气硬梆梆的,显得极为不悦。
  从厅堂外缓缓走进来一个人,这人同普通生苗战士不同,他穿着一袭黑袍,式样有些像“一口钟”的连体袍,胸前挂着一个银制的造型狰狞可怖的虫形佩饰。
  叶小天看到他的这副样子,脑中突然电光石火般一闪,忽然记起他在京城时曾经看到过西洋传教士盖的教堂,风格、样式与这神殿相同。而此刻这位身穿黑袍的生苗长老,如果把他胸前所挂的蛊神挂坠换成一个十字架,可不就是一个活脱脱的西洋传教士吗?
  叶小天心中登时疑云大起,这也太像了吧?难道仅仅是一个巧合?是上千年前东西方的两个宗教圣人不约而同地产生了同一种对于建筑和服装的思路,还是两者之间有什么关联?
  叶小天正在浮想联翩,那个被展凝儿称为格格沃的长老已经傲然走了进来,一双警惕的眼睛盯在叶小天身上。
  这位格格沃长老身材高瘦,盯着叶小天的眼神像鹰一般锐利。他名叫格沃,是蛊神侍下八大长老之一,之所以称他为格格沃,是因为这个格字在苗语中是尊称,专门加在部落首领或身份尊贵的长者名字之前,其他七个长老包括生苗部落的头领名字前边也都有一个格字。
  格格沃嘿嘿地冷笑了一阵,道:“展姑娘,侍神尊者传承在即,这可是我苗疆大事。你代表令尊来到这里,又把你表哥也领来,这也就罢了,可你却不应该把其他人也领来。我很怀疑,你一再出山,现在又领了外人进来,分明是在图谋侍神传承。”
  格格沃长老说的是汉话。生苗虽然很少与外人打交道,他们这些长老和首领却不是这样,时而总要出去走动走动,汉话当然是他们必须要学会的一种语言。
  展凝儿怒不可遏地道:“侍神传承是蛊神他老人家从天上传下的意旨,自有侍神尊者来指定。我对蛊神一向敬畏,怎会觊觎侍神尊位?”
  “这可不好说!这个人,在我们完成侍神传承之前,不许离开这里。我已经传下命令,你们好自为之。”格格沃冷笑着离开了。
  毛问智挠了挠头,对叶小天道:“大哥啊,这个鳖犊子笑得真是太难看了,俺看了就想削他。”
  安南天欣然看了毛问智一眼:“英雄所见略同,这位兄弟很有眼光,请问尊姓大名?”
  两人那边对答不提,这边展凝儿忍了忍心头火气,对叶小天道:“实在对不住,你现在只好先留在这里了,等我们完成侍神传承再说。”
  叶小天纳闷地问道:“什么是侍神传承?”
  展凝儿道:“侍神尊者是侍奉蛊神的仆人,是蛊神在人间的代言人,也是我们各部苗人最尊敬的长者。每一代侍神尊者在临终前都会有所感应,他会提前做好准备,在他回归蛊神怀抱的时候指定他的继承人,成为新一代的侍神尊者。”
  叶小天皱眉道:“就像皇帝立太子一样?”
  展凝儿道:“差不多。”
  叶小天道:“他不该事先就指定继承人么?”
  展凝儿道:“自然不是,侍神尊者只有在即将被蛊神召回天国的时候,才会获得蛊神的指示,知道下一任侍神尊者将由谁来担任。一般来说,侍神尊者会从八大长老中选拔,但是有时候蛊神也会降下神谕,另行择选。曾经有一任侍神尊者的继承人,甚至就是神殿的一个五十多岁的负责劈柴的仆人。他当时正在后院劈柴呢,就被选定为侍神尊者,当即披上法袍,登临圣殿,成了一神之下,万万人之上的侍神尊者。”
  展凝儿向湖水对面悬崖上的神殿一指:“你看到了么?当那圣殿里响起连续不断的钟声,殿顶燃起一股滚滚浓烟,就是上一任侍神尊者归天了。居住在四下的生苗都会纷纷赶到这里,拜见新的侍神尊者。新的侍神尊者会披上法袍,手持黄金圣杖,站在高高的圣殿上接受所有人的膜拜。侍神传承一旦确立,那就再也不可更改了。”
  叶小天道:“那……这一任侍神尊者,什么时候归天?”
  展凝儿一脸古怪的神气,道:“你很盼着我们的侍神尊者死么?”
  叶小天道:“那倒不是。可他要是不死,我岂不是就不能离开这里了?又怎么去找瑶瑶?”
  展凝儿犹豫道:“这可不好说。曾经有一任侍神尊者感应到自己即将回归天国,于是各部纷纷派人前来,准备送侍神归天,迎新尊者继位。可大家足足等了三年,侍神才真的归天。”
  叶小天大惊:“三年?三年黄瓜菜都凉了!”
  展凝儿为难地道:“这件事……格格沃既然起了疑心,我也不好放你离开。
  毕竟他身份尊贵,无端得罪他,与我父亲大为不利。虽然蛊神殿的各位长老只能约束这些生苗,并不能指挥我们的部落,但是对我们的部落却有极大的影响力。
  你是我的客人,他可以不让你走,但是在这生苗部落内,你一定会受到最好的优待。那个小丫头么,我拜托附近生苗部落帮你寻找吧,他们人多势众,总比你一个人盲人瞎马要容易许多。”
  ……
  叶小天在村落中满面怒气地走着,那些生苗大概已经得了展凝儿嘱咐,倒也没人阻止他。村落中有不少妇人、老人和孩子在活动,别看那些在外狩猎的生苗打扮如野人一般,可是这村落中的人穿着打扮却正常了许多。尤其是那些苗家小姑娘,衣饰鲜艳,容颜俏丽,果然是深山育俊鸟,柴屋出佳丽。只是叶小天正在气头儿上,自然也无心去欣赏那些苗家小阿妹的俏丽风姿。
  前方一条小溪上架了几根原木,并作一排捆绑着充作桥梁。叶小天怒气冲冲走上桥头,就听小桥对面“咣”地一声锣响,从灌木丛后便跳出七八个苗人来,有男有女、有老有少。
  叶小天吓了一跳,这架势莫非是要劫道?
  叶小天急忙摆出一个格斗的姿势,但是一看对方人多势众,尤其是当先一条大汉,身材魁梧,一身肌肉仿佛铁铸的一般。叶小天马上又换了一个挨打的姿势,护住自己的要害。
  就见那苗人大汉一个箭步跳到叶小天身边,欢欢喜喜地叽哩呱啦一番。
  叶小天看他模样不像是要打人,也不像在说“此路是我开,此树是我栽”,便放下护住头面的手臂,呆呆地问道:“你说什么?”
  那苗人大汉愣了愣,哈哈大笑起来:“原来这位尊贵的客人不会说我们的话呀,不要紧,我会说汉话。我叫格哚佬,是这部落的首领,你是我家的有缘人,我想请你做我儿子的干爹。”
  叶小天被他没头没脑的一番话说得晕头转向:“什么情况这是?怎么莫名其妙跳出一伙人来,就要拉我去给他儿子当干爹。我天生一副干爹相么?怎么就没人拉我去当干岳父呢?”
  格哚佬见他不懂苗语,料想他也不懂苗人风俗,便笑着向他解释了一番。
  原来,此地生苗一生中要起三次名字,都是很重要的仪式。
  第一次是乳名,在孩子出生的第三天早上,要请巫师来做法事,由父母或祖父母为孩子取名,名字前边的字都是咪字,后边才是名字。
  孩子长大成人后,再把咪字去掉,加上父姓或母姓,组成他的新名字。等他年老以后,根据地位身份,还会再改一次名字,以此喻示人生的三个重要阶段:
  少年、壮年和老年。
  如果孩子在刚刚出生第三天的早上哭闹不休,那便很不吉利,巫师也不会在这个时候为孩子做法事。按照部落的习惯,家中长辈就要到村中小桥旁埋伏,等到第一个毫不知情的人从桥上经过,那他就是蛊神选定的孩子干爹。要把他请回家去,由他安慰孩子,直到孩子停止哭泣,并为孩子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