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录 首页
棒棒糖 / 2021/02/24 03:21 / 9727 / 99
金瓶梅词话-足本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3:17:54

第六十二回:潘道士法遣黄巾士 西门庆大哭李瓶儿(崇祯本)
诗曰:
玉钗重合两无缘,鱼在深潭鹤在天。得意紫鸾休舞镜,传言青鸟罢衔笺。
金盆已覆难收水,玉轸长笼不续弦。若向蘼芜山下过,遥将红泪洒穷泉。
话说西门庆见李瓶儿服药无效,求神问卜发课,皆有凶无吉,无法可处。初时,李瓶儿还[门乍][门争]着梳头洗脸,下炕来坐净桶,次后渐渐饮食减少,形容消瘦,那消几时,把个花朵般人儿,瘦弱得黄叶相似,也不起炕了,只在床褥上铺垫草纸。恐怕人嫌秽恶,教丫头只烧着香。西门庆见他胳膊儿瘦得银条相似,只守着在房内哭泣,衙门中隔日去走一走。李瓶儿道:“我的哥,你还往衙门中去,只怕误了你公事。我不妨事,只吃下边流的亏,若得止住了,再把口里放开,吃些饮食儿,就好了。你男子汉,常绊在我房中做甚么!”西门庆哭道:“我的姐姐,我见你不好,心中舍不的你。”李瓶儿道:“好傻子,只不死,死将来你拦的住那些!”又道:“我有句话要对你说:我不知怎的,但没人在房里,心中只害怕,恰似影影绰绰有人在跟前一般。夜里要便梦见他,拿刀弄杖,和我厮嚷,孩子也在他怀里。我去夺,反被他推我一交,说他又买了房子,来缠了好几遍,只叫我去。只不好对你说。”西门庆听了说道:“人死如灯灭,这几年知道他往那里去了!此是你病的久,神虚气弱了,那里有甚么邪魔魍魉、家亲外祟!我如今往吴道官庙里,讨两道符来,贴在房门上,看有邪祟没有。”
说毕,走到前边,即差玳安骑头口往玉皇庙讨符去。走到路上,迎见应怕爵和谢希大,忙下头口。伯爵因问:“你往那里去?你爹在家里?”玳安道:“爹在家里,小的往玉皇庙讨符去。”伯爵与谢希大到西门庆家,因说道:“谢子纯听见嫂子不好,唬了一跳,敬来问安。”西门庆道:“这两日身上瘦的通不象模样了,丢的我上不上,下不下,却怎生样的?”伯爵道:“哥,你使玳安往庙里做甚么去?”西门庆悉把李瓶儿害怕之事告诉一遍:“只恐有邪祟,教小厮讨两道符来镇压镇压。”谢希大道:“哥,此是嫂子神气虚弱,那里有甚么邪祟!”伯爵道:“哥若遣邪也不难,门外五岳观潘道士,他受的是天心五雷法,极遣的好邪,有名唤着潘捉鬼,常将符水救人。哥,你差人请他来,看看嫂子房里有甚邪祟,他就知道。你就教他治病,他也治得。”西门庆道:“等讨了吴道官符来看,在那里住?没奈何,你就领小厮骑了头口,请了他来。”伯爵道:“不打紧,等我去。天可怜见嫂子好了,我就头着地也走。”说了一回话,伯爵和希大起身去了。
玳安儿讨了符来,贴在房中。晚间李瓶儿还害怕,对西门庆说:“死了的,他刚才和两个人来拿我,见你进来,躲出去了。”西门庆道:“你休信邪,不妨事。昨日应二哥说,此是你虚极了。他说门外五岳观有个潘道士,好符水治病,又遣的好邪,我明日早教应伯爵去请他来看你,有甚邪祟,教他遣遣。”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请他早早来,那厮他刚才发恨而去,明日还来拿我哩!你快些使人请去。”西门庆道:“你若害怕,我使小厮拿轿子接了吴银儿,和你做两日伴儿。”李瓶儿摇头儿说:“你不要叫他,只怕误了他家里勾当。”西门庆道:“叫老冯来伏侍你两日儿如何?”李瓶儿点头儿。这西门庆一面使来安,往那边房子里叫冯妈妈,又不在,锁了门出去了。对一丈青说下:“等他来,好歹教他快来宅内,六娘叫他哩。”西门庆一面又差下玳安:“明日早起,你和应二爹往门外五岳观请潘道士去。”俱不在话下。
次日,只见王姑子挎着一盒儿粳米、二十块大乳饼、一小盒儿十香瓜茄来看。李瓶儿见他来,连忙教迎春[扌刍]扶起来坐的。王姑子道了问讯,李瓶儿请他坐下,道:“王师父,你自印经时去了,影边儿通不见你。我恁不好,你就不来看我看儿?”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通不知你不好,昨日大娘使了大官儿到庵里,我才晓得。又说印经哩,你不知道,我和薛姑子老淫妇合了一场好气。与你老人家印了一场经,只替他赶了网儿。背地里和印经的打了五两银子夹帐,我通没见一个钱儿。你老人家作福,这老淫妇到明日堕阿鼻地狱!为他气的我不好了,把大娘的寿日都误了,没曾来。”李瓶儿道:“他各人作业,随他罢,你休与他争执了。”王姑子道:“谁和他争执甚么。”李瓶儿道:“大娘好不恼你哩,说你把他受生经都误了。”王姑子道:“我的菩萨,我虽不好,敢误了他的经?──在家整诵了一个月,昨日圆满了,今日才来。先到后边见了他,把我这些屈气告诉了他一遍。我说,不知他六娘不好,没甚么,这盒粳米和些十香爪、几块乳饼,与你老人家吃粥儿。大娘才叫小玉姐领我来看你老人家。”小玉打开盒儿,李瓶儿看了说道:“多谢你费心。”王姑子道:“迎春姐,你把这乳饼就蒸两块儿来,我亲看你娘吃些粥儿。”迎春一面收下去了。李瓶儿吩咐迎春:“摆茶来与王师父吃。”王姑子道:“我刚才后边大娘屋里吃了茶,煎些粥来,我看着你吃些。”
不一时,迎春安放桌儿,摆了四样茶食,打发王姑子吃了,然后拿上李瓶儿粥来,一碟十香甜酱瓜茄、一碟蒸的黄霜霜乳饼、两盏粳米粥,一双小牙筷。迎春拿着,奶子如意儿在旁拿着瓯儿,喂了半日,只呷了两三口粥儿,咬了一些乳饼儿,就摇头儿不吃了,教:“拿过去罢。”王姑子道:“人以水食为命,恁煎的好粥儿,你再吃些儿不是?”李瓶儿道:“也得我吃得下去是!”迎春便把吃茶的桌儿掇过去。王姑子揭开被,看李瓶儿身上,肌体都瘦的没了,唬了一跳,说道:“我的奶奶,我去时你好些了,如何又不好了,就瘦的恁样的了?”如意儿道:“可知好了哩!娘原是气恼上起的病,爹请了太医来看,每日服药,已是好到七八分了。只因八月内,哥儿着了惊唬不好,娘昼夜忧戚,那样劳碌,连睡也不得睡,实指望哥儿好了,不想没了。成日哭泣,又着了那暗气,暗恼在心里,就是铁石人也禁不的,怎的不把病又发了!是人家有些气恼儿,对人前分解分解也还好,娘又不出语,着紧问还不说哩。”王姑子道:“那讨气来?你爹又疼他,你大娘又敬他,左右是五六位娘,端的谁气着他?”奶子道:“王爷,你不知道──”因使绣春外边瞧瞧,看关着门不曾:“──俺娘都因为着了那边五娘一口气。──他那边猫挝了哥儿手,生生的唬出风来。爹来家,那等问着,娘只是不说。落后大娘说了,才把那猫来摔杀了。他还不承认,拿我每煞气。八月里,哥儿死了,他每日那边指桑树骂槐树,百般称快。俺娘这屋里分明听见,有个不恼的!左右背地里气,只是出眼泪。因此这样暗气暗恼,才致了这一场病。──天知道罢了!娘可是好性儿,好也在心里,歹也在心里,姊妹之间,自来没有个面红面赤。有件称心的衣裳,不等的别人有了,他还不穿出来。这一家子,那个不叨贴娘些儿?可是说的,饶叨贴了娘的,还背地不道是。”王姑子道:“怎的不道是?”如意儿道:“象五娘那边潘姥姥,来一遭,遇着爹在那边歇,就过来这屋里和娘做伴儿。临去,娘与他鞋面、衣服、银子,甚么不与他?五娘还不道是。”李瓶儿听见,便嗔如意儿:“你这老婆,平白只顾说他怎的?我已是死去的人了,随他罢了。天不言而自高,地不言而自厚。”王姑子道:“我的佛爷,谁如你老人家这等好心!天也有眼,望下看着哩。你老人家往后来还有好处。”李瓶儿道:“王师父,还有甚么好处!一个孩儿也存不住,去了。我如今又不得命,身底下弄这等疾,就是做鬼,走一步也不得个伶俐。我心里还要与王师父些银子儿,望你到明日我死了,你替我在家请几位师父,多诵些《血盆经》,忏忏我这罪业。”王姑子道:“我的菩萨,你老人家忒多虑了。你好心人,龙天自然加护。”正说着,只见琴童儿进来对迎春说:“爹吩咐把房内收拾收拾,花大舅便进来看娘,在前边坐着哩。”王姑子便起身说道:“我且往后边去走走。”李瓶儿道:“王师父,你休要去了,与我做两日伴儿,我还和你说话哩。”王姑子道:“我的奶奶,我不去。”
不一时,西门庆陪花大舅进来看问,见李瓶儿睡在炕上不言语,花子由道:“我不知道,昨日听见这边大官儿去说,才晓的。明日你嫂子来看你。”那李瓶儿只说了一声:“多有起动。”就把面朝里去了。花子由坐了一回,起身到前边,向西门庆说道:“俺过世老公公在广南镇守,带的那三七药,曾吃了不曾?不拘妇女甚崩漏之疾,用酒调五分末儿,吃下去即止。大姐他手里曾收下此药,何不服之?”西门庆道:“这药也吃过了。昨日本县胡大尹来拜,我因说起此疾,他也说了个方儿:棕炭与白鸡冠花煎酒服之。只止了一日,到第二日,流的比常更多了。”花子由道:“这个就难为了。姐夫,你早替他看下副板儿,预备他罢。明日教他嫂子来看他。”说毕,起身去了。
奶子与迎春正与李瓶儿垫草纸在身底下,只见冯妈妈来到,向前道了万福。如意儿道:“冯妈妈贵人,怎的不来看看娘?昨日爹使来安儿叫你去,说你锁着门,往那里去来?”冯婆子道:“说不得我这苦。成日往庙里修法,早晨出去了,是也直到黑,不是也直到黑来家,偏有那些张和尚、李和尚、王和尚。”如意儿道:“你老人家怎的有这些和尚?早时没王师父在这里?”那李瓶儿听了,微笑了一笑儿,说道:“这妈妈子,单管只撒风。”如意儿道:“冯妈妈,叫着你还不来!娘这几日,粥儿也不吃,只是心内不耐烦,你刚才来到,就引的娘笑了一笑儿。你老人家伏侍娘两日,管情娘这病就好了。”冯妈妈道:“我是你娘退灾的博士!”又笑了一回。因向被窝里摸了摸他身上,说道:“我的娘,你好些儿也罢了!”又问:“坐杩子还下的来?”迎春道:“下的来倒好!前两遭,娘还[门乍][门争],俺每[扌刍]扶着下来。这两日通只在炕上铺垫草纸,一日两三遍。”
正说着,只见西门庆进来,看见冯妈妈,说道:“老冯,你也常来这边走走,怎的去了就不来?”婆子道:“我的爷,我怎不来?这两日腌菜的时候,挣两个钱儿,腌些菜在屋里,遇着人家领来的业障,好与他吃。不然,我那讨闲钱买菜来与他吃?”西门庆道:“你不对我说,昨日俺庄子上起菜,拨两三畦与你也够了。”婆子道:“又敢缠你老人家。”说毕,过那边屋里去了。
西门庆便坐在炕沿上,迎春在旁熏𦶟芸香。西门庆便问:“你今日心里觉怎样?”又问迎春:“你娘早晨吃些粥儿不曾?”迎春道:“吃的倒好!王师父送了乳饼,蒸来,娘只咬了一些儿,呷了不上两口粥汤,就丢下了。”西门庆道:“应二哥刚才和小厮门外请那潘道士,又不在了。明日我教来保再请去。”李瓶儿道:“你上紧着人请去,那厮,但合上眼,只在我跟前缠。”西门庆道:“此是你神弱了,只把心放正着,休要疑影他。请他来替你把这邪崇遣遣,再服他些药,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奴已是得了这个拙病,那里好甚么!奴指望在你身边团圆几年,也是做夫妻一场,谁知到今二十七岁,先把冤家死了,奴又没造化,这般不得命,抛闪了你去。若得再和你相逢,只除非在鬼门关上罢了。”说着,一把拉着西门庆手,两眼落泪,哽哽咽咽,再哭不出声来。那西门庆又悲恸不胜,哭道:“我的姐姐,你有甚话,只顾说。”两个正在屋里哭,忽见琴童儿进来,说:“答应的禀爹,明日十五,衙门里拜牌,画公座,大发放,爹去不去?班头好伺候。”西门庆道:“我明日不得去,拿帖儿回了夏老爹,自己拜了牌罢。”琴童应诺去了。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依我还往衙门去,休要误了公事。我知道几时死,还早哩!”西门庆道:“我在家守你两日儿,其心安忍!你把心来放开,不要只管多虑了。刚才花大舅和我说,教我早与你看下副寿木,冲你冲,管情你就好了。”李瓶儿点头儿,便道:“也罢,你休要信着人使那憨钱,将就使十来两银子,买副熟料材儿,把我埋在先头大娘坟旁,只休把我烧化了,就是夫妻之情。早晚我就抢些浆水,也方便些。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哩!”西门庆不听便罢,听了如刀剜肝胆、剑锉身心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说的是那里话!我西门庆就穷死了,也不肯亏负了你!”
正说着,只见月娘亲自拿着一小盒儿鲜苹菠进来,说道:“李大姐,他大妗子那里送苹菠儿来你吃。”因令迎春:“你洗净了,拿刀儿切块来你娘吃。”李瓶儿道:“又多谢他大妗子挂心。”不一时,迎春旋去皮儿,切了,用瓯儿盛贮,拈了一块,与他放在口内,只嚼了些味儿,还吐出来了。月娘恐怕劳碌他,安顿他面朝里就睡了。
西门庆与月娘都出外边商议。月娘道:“李大姐,我看他有些沉重,你须早早与他看一副材板儿,省得到临时马捉老鼠,又乱不出好板来。”西门庆道:“今日花大哥也是这般说。适才我略与他题了题儿,他吩咐:‘休要使多了钱,将就抬副熟板儿罢。你偌多人口,往后还要过日子。’倒把我伤心了这一会。我说亦发等请潘道士来看了,看板去罢。”月娘道:“你看没分晓,一个人形也脱了,关口都锁住,勺水也不进,还指望好!咱一壁打鼓,一壁磨旗。幸的他好了,把棺材就舍与人,也不值甚么。”西门庆道:“既是恁说……”就出到厅上,叫将贲四来,问他:“谁家有好材板,你和姐夫两个拿银子看一副来。”贲四道:“大街上陈千户家,新到了几副好板。”西门庆道:“既有好板,”即令陈敬济:“你后边问你娘要五锭大银子来,你两个看去。”那陈敬济忙进去取了五锭元宝出来,同贲四去了。直到后晌才来回话,说:“到陈千户家看了几副板,都中等,又价钱不合。回来路上,撞见乔亲家爹,说尚举人家有一副好板──原是尚举人父亲在四川成都府做推官时,带来预备他老夫人的两副桃花洞,他使了一副,只剩下这一副──墙磕、底盖、堵头俱全,共大小五块,定要三百七十两银子。乔亲家爹同俺每过去看了,板是无比的好板。乔亲家与做举人的讲了半日,只退了五十两银子。不是明年上京会试用这几两银子,他也还舍不得卖哩。”西门庆道:“既是你乔亲家爹主张,兑三百二十两抬了来罢,休要只顾摇铃打鼓的。”陈敬济道:“他那里收了咱二百五十两,还找与他七十两银子就是了。”一面问月娘又要出七十两银子,二人去了。
比及黄昏时分,只见几个闲汉,用大红毡条裹着,抬板进门,放在前厅天井内。打开,西门庆观看,果然好板。随即叫匠人来锯开,里面喷香。每块五寸厚,二尺五寸宽,七尺五寸长。看了满心欢喜。又旋寻了伯爵到来看,因说:“这板也看得过了。”伯爵喝采不已,说道,“原说是姻缘板,大抵一物必有一主。嫂子嫁哥一场,今日情受这副材板够了。”吩咐匠人:“你用心只要做的好,你老爹赏你五两银子。”匠人道:“小人知道。”一面在前厅七手八脚,连夜攒造。伯爵嘱来保:“明日早五更去请潘道士,他若来,就同他一答儿来,不可迟滞。”说毕,陪西门庆在前厅看着做材,到一更时分才家去。西门庆道:“明日早些来,只怕潘道士来的早。”伯爵道:“我知道。”作辞出门去了。
却说老冯与王姑子,晚夕都在李瓶儿屋里相伴。只见西门庆前边散了,进来看视,要在屋里睡。李瓶儿不肯,说道:“没的这屋里龌龌龊龊的,他每都在这里,不方便,你往别处睡去罢。”西门庆又见王姑子都在这里,遂过那边金莲房里去了。
李瓶儿教迎春把角门关了,上了拴,教迎春点着灯,打开箱子,取出几件衣服、银首饰来,放在旁边。先叫过王姑子来,与了他五两一锭银子、一匹绸子:“等我死后,你好歹请几位师父,与我诵《血盆经忏》。”王姑子道:“我的奶奶,你忒多虑了。天可怜见,你只怕好了。”李瓶儿道:“你只收着,不要对大娘说我与你银子,只说我与了你这匹绸子做经钱。”王姑子道,“我知道。”于是把银子和绸子收了。又唤过冯妈妈来,向枕头边也拿过四两银子、一件白绫袄、黄绫裙、一根银掠儿,递与他,说道:“老冯,你是个旧人,我从小儿,你跟我到如今。我如今死了去,也没甚么,这一套衣服并这件首饰儿,与你做一念儿。这银子你收着,到明日做个棺材本儿。你放心,那边房子,等我对你爹说,你只顾住着,只当替他看房儿,他莫不就撵你不成!”冯妈妈一手接了银子和衣服,倒身下拜,哭着说道:“老身没造化了。有你老人家在一日,与老身做一日主儿。你老人家若有些好歹,那里归着?”李瓶儿又叫过奶子如意儿,与了他一袭紫绸子袄儿、蓝绸裙、一件旧绫披袄儿、两根金头簪子、一件银满冠儿,说道:“也是你奶哥儿一场。哥儿死了,我原说的,教你休撅上奶去,实指望我在一日,占用你一日,不想我又死去了。我还对你爹和你大娘说,到明日我死了,你大娘生了哥儿,就教接你的奶儿罢。这些衣服,与你做一念儿,你休要抱怨。”那奶子跪在地下,磕着头哭道:“小媳妇实指望伏侍娘到头,娘自来没曾大气儿呵着小媳妇。还是小媳妇没造化,哥儿死了,娘又病的这般不得命。好歹对大娘说,小媳妇男子汉又没了,死活只在爹娘这里答应了,出去投奔那里?”说毕,接了衣服首饰,磕了头起来,立在旁边,只顾揩眼泪。李瓶儿一面叫过迎春、绣春来跪下,嘱咐道:“你两个,也是你从小儿在我手里答应一场,我今死去,也顾不得你每了。你每衣服都是有的,不消与你了。我每人与你这两对金裹头簪儿、两枝金花儿做一念儿。大丫头迎春,已是他爹收用过的,出不去了,我教与你大娘房里拘管。这小丫头绣春,我教你大娘寻家儿人家,你出身去罢。省的观眉说眼,在这屋里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我死了,就见出样儿来了。你伏侍别人,还象在我手里那等撤娇撒痴,好也罢,歹也罢了,谁人容的你?”那绣春跪在地下哭道:“我娘,我就死也不出这个门。”李瓶儿道:“你看傻丫头,我死了,你在这屋里伏侍谁?”绣春道:“我守着娘的灵。”李瓶儿道:“就是我的灵,供养不久,也有个烧的日子,你少不的也还出去。”绣春道:“我和迎春都答应大娘。”李瓶儿道:“这个也罢了。”这绣春还不知甚么,那迎春听见李瓶儿嘱咐他,接了首饰,一面哭的言语都说不出来。正是:
流泪眼观流泪眼,断肠人送断肠人。
当夜,李瓶儿都把各人嘱咐了。到天明,西门庆走进房来。李瓶儿问:“买了我的棺材来了没有?”西门庆道:“昨日就抬了板来,在前边做哩。──且冲冲你,你若好了,情愿舍与人罢。”李瓶儿因问:“是多少银子买的?休要使那枉钱。”西门庆道:“没多,只百十两来银子。”李瓶儿道:“也还多了。预备下,与我放着。”西门庆说了回出来,前边看着做材去了。吴月娘和李娇儿先进房来,看见他十分沉重,便问道:“李大姐,你心里却怎样的?”李瓶儿攥着月娘手哭道:“大娘,我好不成了。”月娘亦哭道:“李大姐,你有甚么话儿,二娘也在这里,你和俺两个说。”李瓶儿道:“奴有甚话儿──奴与娘做姊妹这几年,又没曾亏了我,实承望和娘相守到白头,不想我的命苦,先把个冤家没了,如今不幸,我又得了这个拙病死去了。我死之后,房里这两个丫头无人收拘。那大丫头已是他爹收用过的,教他往娘房里伏侍娘。小丫头,娘若要使唤,留下;不然,寻个单夫独妻,与小人家做媳妇儿去罢,省得教人骂没主子的奴才。也是他伏侍奴一场,奴就死,口眼也闭。奶子如意儿,再三不肯出去,大娘也看奴分上,也是他奶孩儿一场,明日娘生下哥儿,就教接他奶儿罢。”月娘说道:“李大姐,你放宽心,都在俺两个身上。说凶得吉,若有些山高水低,迎春教他伏侍我,绣春教他伏侍二娘罢。如今二娘房里丫头不老实做活,早晚要打发出去,教绣春伏侍他罢。奶子如意儿,既是你说他没投奔,咱家那里占用不下他来?就是我有孩子没孩子,到明日配上个小厮,与他做房家人媳妇也罢了。”李娇儿在旁便道:“李大姐,你休只要顾虑,一切事都在俺两个身上。绣春到明日过了你的事,我收拾房内伏侍我,等我抬举他就是了。”李瓶儿一面叫奶子和两个丫头过来,与二人磕头。那月娘由不得眼泪出。
不一时,盂玉楼、潘金莲、孙雪娥都进来看他,李瓶儿都留了几句姊妹仁义之言。落后待的李娇儿、玉楼、金莲众人都出去了,独月娘在屋里守着他,李瓶儿悄悄向月娘哭泣道:“娘到明日好生看养着,与他爹做个根蒂儿,休要似奴粗心,吃人暗算了。”月娘道:“姐姐,我知道。”看官听说:只这一句话,就感触目娘的心来。后次西门庆死了,金莲就在家中住不牢者,就是想着李瓶儿临终这句话。正是:
惟有感恩并积恨,千年万载不生尘。
正说话间,只见琴童吩咐房中收拾焚下香,五岳观请了潘法官来了。月娘一面看着,教丫头收拾房中干净,伺候净茶净水,焚下百合真香。月娘与众妇女都藏在那边床屋里听观。不一时,只见西门庆领了那潘道士进来。怎生形相?但见:
头戴云霞五岳冠,身穿皂布短褐袍,腰系杂色彩丝绦,背插横纹古铜剑。两只脚穿双耳麻鞋,手执五明降鬼扇。八字眉,两个杏子眼;四方口,一道落腮胡。威仪凛凛,相貌堂堂。若非霞外云游客,定是蓬莱玉府人。
潘道士进入角门,刚转过影壁,将走到李瓶儿房穿廊台基下,那道士往后退讫两步,似有呵叱之状,尔语数四,方才左右揭帘进入房中,向病榻而至。运双晴,拿力以慧通神目一视,仗剑手内,掐指步罡,念念有辞,早知其意。走出明间,朝外设下香案。西门庆焚了香,这潘道士焚符,喝道:“值日神将,不来等甚?”噀了一口法水去,忽阶下卷起一阵狂风,仿佛似有神将现于面前一般。潘道士便道:“西门氏门中,有李氏阴人不安,投告于我案下。汝即与我拘当坊土地、本家六神查考,有何邪祟,即与我擒来,毋得迟滞!”良久,只见潘道士瞑目变神,端坐于位上,据案击令牌,恰似问事之状,良久乃止。出来,西门庆让至前边卷棚内,问其所以,潘道士便说:“此位娘子,惜乎为宿世冤愆诉于阴曹,非邪祟也,不可擒之。”西门庆道:“法官可解禳得么?”潘道士道:“冤家债主,须得本人,虽阴官亦不能强。”因见西门庆礼貌虔切,便问:“娘于年命若干?”西门庆道:“属羊的,二十七岁。”潘道士道:“也罢,等我与他祭祭本命星坛,看他命灯如何。”西门庆问:“几时祭?用何香纸祭物?”潘道士道:“就是今晚三更正子时,用白灰界画,建立灯坛,以黄绢围之,镇以生辰坛斗,祭以五谷枣汤,不用酒脯,只用本命灯二十七盏,上浮以华盖之仪,余无他物,官人可斋戒青衣,坛内俯伏行礼,贫道祭之,鸡犬皆关去,不可入来打搅。”西门庆听了,忙吩咐一一备办停当。就不敢进去,只在书房中沐浴斋戒,换了净衣。留应伯爵也不家去了,陪潘道士吃斋馔。
到三更天气,建立灯坛完备,潘道士高坐在上。下面就是灯坛,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上建三台华盖;周列十二宫辰,下首才是本命灯,共合二十七盏。先宣念了投词。西门庆穿青衣俯伏阶下,左右尽皆屏去,不许一人在左右。灯烛荧煌,一齐点将起来。那潘道士在法座上披下发来,仗剑,口中念念有词。望天罡,取真气,布步玦,蹑瑶坛。正是:三信焚香三界合,一声令下一声雷。但见晴天月明星灿,忽然地黑天昏,起一阵怪风。正是: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仿佛入户穿帘,定是催花落叶。推云出岫,送雨归川。雁迷失伴作哀鸣,鸥鹭惊群寻树杪。姮娥急把蟾宫闭,列子空中叫救人。
大风所过三次,忽一阵冷气来,把李瓶儿二十七盏本命灯尽皆刮灭。潘道士明明在法座上见一个白衣人领着两个青衣人,从外进来,手里持着一纸文书,呈在法案下。潘道士观看,却是地府勾批,上面有三颗印信,唬的慌忙下法座来,向前唤起西门庆来,如此这般,说道:“官人请起来罢!娘子已是获罪于天,无所祷也!本命灯已灭,岂可复救乎?只在旦夕之间而已。”那西门庆听了,低首无语,满眼落泪,哀告道:“万望法师搭救则个!”潘道士道:“定数难逃,不能搭救了。”就要告辞。西门庆再三款留:“等天明早行罢!”潘道士道:“出家人草行露宿,山栖庙止,自然之道。”西门庆不复强之。因令左右取出布一匹、白金三两作经衬钱。潘道士道:“贫道奉行皇天至道,对天盟誓,不敢贪受世财,取罪不便。”推让再四,只令小童收了布匹,作道袍穿,就作辞而行。嘱咐西门庆:“今晚,官人切忌不可往病人房里去,恐祸及汝身。慎之!慎之!”言毕,送出大门,拂袖而去。
西门庆归到卷棚内,看着收拾灯坛。见没救星,心中甚恸,向伯爵,不觉眼泪出。伯爵道:“此乃各人禀的寿数,到此地位,强求不得。哥也少要烦恼。”因打四更时分,说道:“哥,你也辛苦了,安歇安歇罢。我且家去,明日再来。”西门庆道:“教小厮拿灯笼送你去。”即令来安取了灯送伯爵出去,关上门进来。
那西门庆独自一个坐在书房内,掌着一枝蜡烛,心中哀恸,口里只长吁气,寻思道:“法官教我休往房里去,我怎生忍得!宁可我死了也罢。须厮守着和他说句话儿。”于是进入房中。见李瓶儿面朝里睡,听见西门庆进来,翻过身来便道:“我的哥哥,你怎的就不进来了?”因问:“那道士点得灯怎么说?”西门庆道:“你放心,灯上不妨事。”李瓶儿道:“我的哥哥,你还哄我哩,刚才那厮领着两个人又来,在我跟前闹了一回,说道:‘你请法师来遣我,我已告准在阴司,决不容你!’发恨而去,明日便来拿我也。”西门庆听了,两泪交流,放声大哭道:“我的姐姐,你把心来放正着,休要理他。我实指望和你相伴几日,谁知你又抛闪了我去了。宁教我西门庆口眼闭了,倒也没这等割肚牵肠。”那李瓶儿双手搂抱着西门庆脖子,呜呜咽咽悲哭,半日哭不出声。说道:“我的哥哥,奴承望和你白头相守,谁知奴今日死去也。趁奴不闭眼,我和你说几句话儿:你家事大,孤身无靠,又没帮手,凡事斟酌,休要一冲性儿。大娘等,你也少要亏了他。他身上不方便,早晚替你生下个根绊儿,庶不散了你家事。你又居着个官,今后也少要往那里去吃酒,早些儿来家,你家事要紧。比不的有奴在,还早晚劝你。奴若死了,谁肯苦口说你?”西门庆听了,如刀剜心肝相似,哭道:“我的姐姐,你所言我知道,你休挂虑我了。我西门庆那世里绝缘短幸,今世里与你做夫妻不到头。疼杀我也!天杀我也!”李瓶儿又吩咐迎春、绣春之事:“奴已和他大娘说来,到明日我死,把迎春伏侍他大娘;那小丫头,他二娘已承揽。──他房内无人,便教伏侍二娘罢。”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没的说,你死了,谁人敢分散你丫头!奶子也不打发他出去,都教他守你的灵。”李瓶儿道:“甚么灵!回个神主子,过五七烧了罢了。”西门庆道:“我的姐姐,你不要管他,有我西门庆在一日,供养你一日。”两个说话之间,李瓶儿催促道:“你睡去罢,这咱晚了。”西门庆道:“我不睡了,在这屋里守你守儿。”李瓶儿道:“我死还早哩,这屋里秽污,熏的你慌,他每伏侍我不方便。”
西门庆不得已,吩咐丫头:“仔细看守你娘。”往后边上房里,对月娘悉把祭灯不济之事告诉一遍:“刚才我到他房中,我观他说话儿还伶俐。天可怜,只怕还熬出来也不见得。”月娘道:“眼眶儿也塌了,嘴唇儿也干了,耳轮儿也焦了,还好甚么!也只在早晚间了。他这个病是恁伶俐,临断气还说话儿。”西门庆道:“他来了咱家这几年,大大小小,没曾惹了一个人,且是又好个性格儿,又不出语,你教我舍的他那些儿!”题起来又哭了。月娘亦止不住落泪。
不说西门庆与月娘说话,且说李瓶儿唤迎春、奶子:“你扶我面朝里略倒倒儿。”因问道:“有多咱时分了?”奶子道:“鸡还未叫,有四更天了。”叫迎春替他铺垫了身底下草纸,[扌刍]他朝里,盖被停当,睡了。众人都熬了一夜没曾睡,老冯与王姑子都已先睡了。迎春与绣春在面前地坪上搭着铺,刚睡倒没半个时辰,正在睡思昏沉之际,梦见李瓶儿下炕来,推了迎春一推,嘱咐:“你每看家,我去也。”忽然惊醒,见桌上灯尚未灭。忙向床上视之,还面朝里,摸了摸,口内已无气矣。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断气身亡。可怜一个美色佳人,都化作一场春梦。正是:
阎王教你三更死,怎敢留人到五更!
迎春慌忙推醒众人,点灯来照,果然没了气儿,身底下流血一洼,慌了手脚,忙走去后边,报知西门庆。西门庆听见李瓶儿死了,和吴月娘两步做一步奔到前边,揭起被,但见面容不改,体尚微温,悠然而逝,身上止着一件红绫抹胸儿。西门庆也不顾甚么身底下血渍,两只手捧着他香腮亲着,口口声声只叫:“我的没救的姐姐,有仁义好性儿的姐姐!你怎的闪了我去了?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罢。我也不久活于世了,平白活着做甚么!”在房里离地跳的有三尺高,大放声号哭。吴月娘亦揾泪哭涕不止。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合家大小丫头养娘都哭起来,哀声动地。月娘向众人道:“不知多咱死的,恰好衣服儿也不曾穿一件在身上。”玉楼道:“我摸他身上还温温儿的,也才去了不多回儿。咱趁热脚儿不替他穿上衣裳,还等甚么?”月娘见西门庆磕伏在他身上,挝脸儿那等哭,只叫:“天杀了我西门庆了!姐姐你在我家三年光景,一日好日子没过,都是我坑陷了你了!”月娘听了,心中就有些不耐烦了,说道:“你看韶刀!哭两声儿,丢开手罢了。一个死人身上,也没个忌讳,就脸挝着脸儿哭,倘或口里恶气扑着你是的!他没过好日子,谁过好日子来?各人寿数到了,谁留的住他!那个不打这条路儿来?”因令李娇儿、孟玉楼:“你两个拿钥匙,那边屋里寻他几件衣服出来,咱每眼看着与他穿上。”又叫:“六姐,咱两个把这头来替他整理整理。”西门庆又向月娘说:“多寻出两套他心爱的好衣服,与他穿了去。”月娘吩咐李娇儿、玉楼:“你寻他新裁的大红缎遍地锦袄儿、柳黄遍地锦裙,并他今年乔亲家去那套丁香色云绸妆花衫、翠蓝宽拖子裙,并新做的白绫袄、黄绸子裙出来罢。”
当下迎春拿着灯,孟玉楼拿钥匙,走到那边屋里,开了箱子,寻了半日,寻出三套衣裳来,又寻出一件衬身紫绫小袄儿、一件白绸子裙、一件大红小衣儿并白绫女袜儿、妆花膝裤腿儿。李娇儿抱过这边屋里与月娘瞧。月娘正与金莲灯下替他整理头髻,用四根金簪儿绾一方大鸦青手帕,旋勒停当。李娇儿因问:“寻双甚么颜色鞋,与他穿了去?”潘金莲道:“姐姐,他心爱穿那双大红遍地金高底鞋儿,只穿了没多两遭儿,倒寻出来与他穿去罢。”吴月娘道:“不好,倒没的穿到阴司里,教他跳火坑。你把前日往他嫂子家去穿的那双紫罗遍地金高底鞋,与他装绑了去罢。”李娇儿听了,忙叫迎春寻出来。众人七手八脚,都装绑停当。
西门庆率领众小厮,在大厅上收卷书画,围上帏屏,把李瓶儿用板门抬出,停于正寝。下铺锦褥,上覆纸被,安放几筵香案,点起一盏随身灯来。专委两个小厮在旁侍奉:一个打磐,一个炷纸,一面使玳安:“快请阴阳徐先生来看时批书。”月娘打点出装绑衣服来,就把李瓶儿床房门锁了,只留炕屋里,交付与丫头养娘。冯妈妈见没了主儿,哭的三个鼻头两行眼泪,王姑子且口里喃喃呐呐,替李瓶儿念《密多心经》、《药师经》、《解冤经》、《楞严经》并《大悲中道神咒》,请引路王菩萨与他接引冥途。西门庆在前厅,手拍着胸膛,抚尸大恸,哭了又哭,把声都哭哑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好性儿有仁义的姐姐。”
比及乱着,鸡就叫了。玳安请了徐先生来,向西门庆施礼,说道:“老爹烦恼,奶奶没了在于甚时候?”西门庆道:“因此时候不真:睡下之时,已可四更,房中人都困倦睡熟了,不知多咱时候没了。”徐先生道:“不打紧。”因令左右掌起灯来,揭开纸被观看,手掐丑更,说道:“正当五更二点辙,还属丑时断气。”西门庆即令取笔砚,请徐先生批书。徐先生向灯下问了姓氏并生辰八字,批将下来:“一故锦衣西门夫人李氏之丧。生于元祐辛未正月十五日午时,卒于政和丁酉九月十六日丑时。今日丙子,月令戊戌,犯天地往亡,煞高一丈,本家忌哭声,成服后无妨。入殓之时,忌龙、虎、鸡、蛇四生人,亲人不避。”吴月娘使出玳安来:“叫徐先生看看黑书上,往那方去了。”徐先生一面打开阴阳秘书观看,说道:“今乃丙子日,已丑时,死者上应宝瓶宫,下临齐地。前生曾在滨州王家作男子,打死怀胎母羊,今世为女人,属羊。虽招贵夫,常有疾病,比肩不和,生子夭亡,主生气疾而死。前九日魂去,托生河南汴梁开封府袁家为女,艰难不能度日。后耽阁至二十岁嫁一富家,老少不对,终年享福,寿至四十二岁,得气而终。”看毕黑书,众妇女听了,皆各叹息。西门庆就叫徐先生看破土安葬日期。徐先生请问:“老爹,停放几时?”西门庆哭道:“热突突怎么就打发出去的,须放过五七才好。”徐先生道:“五七内没有安葬日期,倒是四七内,宜择十月初八日丁酉午时破土,十二日辛丑未时安葬,合家六位本命都不犯。”西门庆道:“也罢,到十月十二日发引,再没那移了。”徐先生写了殃榜,盖伏死者身上,向西门庆道:“十九日辰时大殓,一应之物,老爹这里备下。”
刚打发徐先生出了门,天已发晓。西门庆使琴童儿骑头口,往门外请花大舅,然后分班差人各亲眷处报丧。又使人往衙门中给假,又使玳安往狮子街取了二十桶瀼纱漂白、三十桶生眼布来,叫赵裁雇了许多裁缝,在西厢房先造帷幕、帐子、桌围,并入殓衣衾缠带、各房里女人衫裙,外边小厮伴当,每人都是白唐巾,一件白直裰。又兑了一百两银子,教贲四往门外店里买了三十桶魁光麻布、二百匹黄丝孝绢,一面又教搭彩匠,在天井内搭五间大棚。西门庆因思想李瓶儿动止行藏模样,忽然想起忘了与他传神,叫过来保来问:“那里有好画师?寻一个来传神。我就把这件事忘了。”来保道:“旧时与咱家画围屏的韩先儿,他原是宣和殿上的画士,革退来家,他传的好神。”西门庆道:“他在那里住?快与我请来。”来保应诺去了。
西门庆熬了一夜没睡的人,前后又乱了一五更,心中又着了悲恸,神思恍乱,只是没好气,骂丫头、踢小厮,守着李瓶儿尸首,由不的放声哭叫。那玳安在旁,亦哭的言不的语不的。吴月娘正和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在帐子后,打伙儿分孝与各房里丫头并家人媳妇,看见西门庆哑着喉咙只顾哭,问他,茶也不吃,只顾没好气。月娘便道:“你看恁劳叨!死也死了,你没的哭的他活?只顾扯长绊儿哭起来了。三两夜没睡,头也没梳,脸也没洗,乱了恁五更,黄汤辣水还没尝着,就是铁人也禁不的。把头梳了,出来吃些甚么,还有个主张。好小身子,一时摔倒了,却怎样儿的!”玉楼道:“原来他还没梳头洗脸哩?”月娘道:“洗了脸倒好!我头里使小厮请他后边洗脸,他把小厮踢进来,谁再问他来!”金莲道:“你还没见,头里我倒好意说,他已死了,你恁般起来,把骨秃肉儿也没了。你在屋里吃些甚么儿,出去再乱也不迟。他倒把眼睁红了的,骂我:‘狗攮的淫妇,管你甚么事!’我如今整日不教狗攮,却教谁攮哩!──恁不合理的行货子。只说人和他合气。”月娘道:“热突突死了,怎么不疼?你就疼,也还放在心里,那里就这般显出来?人也死了,不管那有恶气没恶气,就口挝着口那等叫唤,不知甚么张致。他可可儿来三年没过一日好日子,镇日教他挑水挨磨来?”孟玉楼道:“李大姐倒也罢了,倒吃他爹恁三等九格的。”
正说着,只见陈敬济手里拿着九匹水光绢,说:“爹教娘每剪各房里手帕,剩下的与娘每做裙子。”月娘收了绢,便道:“姐夫,你去请你爹进来扒口子饭。这咱七八晌午,他茶水还没尝着哩。”敬济道:“我是不敢请他。头里小厮请他吃饭,差些没一脚踢杀了,我又惹他做甚么?”月娘道:“你不请他,等我另使人请他来吃饭。”良久,叫过玳安来说道:“你爹还没吃饭,哭这一日了。你拿上饭去,趁温先生在这里,陪他吃些儿。”玳安道:“请应二爹和谢爹去了。等他来时,娘这里使人拿饭上去,消不的他几句言语,管情爹就吃了。”吴月娘说道:“硶嘴的囚根子,你是你爹肚里蛔虫?俺每这几个老婆倒不如你了。你怎的知道他两个来才吃饭?”玳安道:“娘每不知,爹的好朋友,大小酒席儿,那遭少了他两个?爹三钱,他也是三钱;爹二星,他也是二星。爹随问怎的着了恼,只他到,略说两句话儿,爹就眉花眼笑的。”
说了一回,棋童儿请了应伯爵、谢希大二人来到。进门扑倒灵前地下,哭了半日,只哭“我那有仁义的嫂子”,被金莲和玉楼骂道:“贼油嘴的囚根子,俺每都是没仁义的?”二人哭毕,爬起来,西门庆与他回礼,两个又哭了,说道:“哥烦恼,烦恼。”一面让至厢房内,与温秀才叙礼坐下。先是伯爵问道:“嫂子是甚时候殁了?”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伯爵道:“我到家已是四更多了,房下问我,我说看阴骘,嫂子这病已在七八了。不想刚睡下就做了一梦,梦见哥使大官儿来请我,说家里吃庆官酒,教我急急来到。见哥穿着一身大红衣服,向袖中取出两根玉簪儿与我瞧,说一根折了。我瞧了半日,对哥说:‘可惜了,这折了是玉的,完全的倒是硝子石。’哥说两根都是玉的。我醒了,就知道此梦做的不好。房下见我只顾咂嘴,便问:‘你和谁说话?’我道:‘你不知,等我到天晓告诉你。’等到天明,只见大官儿到了,戴着白,教我只顾跌脚。果然哥有孝服。”西门庆道:“我昨夜也做了恁个梦,和你这个一样儿。梦见东京翟亲家那里寄送了六根簪儿,内有一根[石否]折了。我说,可惜了。醒来正告诉房下,不想前边断了气。好不睁眼的天,撇的我真好苦!宁可教我西门庆死了,眼不见就罢了。到明日,一时半刻想起来,你教我怎不心疼!平时,我又没曾亏欠了人,天何今日夺吾所爱之甚也!──先是一个孩儿没了,今日他又长伸脚去了。我还活在世上做甚么?虽有钱过北斗,成何大用?”伯爵道:“哥,你这话就不是了。我这嫂子与你是那样夫妻,热突突死了,怎的不心疼?争奈你偌大家事,又居着前程,这一家大小,泰山也似靠着你。你若有好歹,怎么了得!就是这些嫂子,都没主儿。常言:一在三在,一亡三亡。哥,你聪明怜俐人,何消兄弟每说?就是嫂子他青春年少,你疼不过,越不过他的情,成了服,令僧道念几卷经,大发送,葬埋在坟里,哥的心也尽了,也是嫂子一场的事,再还要怎样的?哥,你且把心放开。”当时,被伯爵一席话,说的西门庆心地透彻,茅塞顿开,也不哭了。须臾,拿上茶来吃了,便唤玳安:“后边说去,看饭来,我和你应二爹、温师父、谢爹吃。”伯爵道:“哥原来还未吃饭哩?”西门庆道:“自你去了,乱了一夜,到如今谁尝甚么儿来。”伯爵道:“哥,你还不吃饭,这个就胡突了,常言道:‘宁可折本,休要饥损。’《孝经》上不说的:‘教民无以死伤生,毁不灭性。’死的自死了,存者还要过日子。哥要做个张主。”正是:
数语拨开君子路,片言题醒梦中人。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3:21:26

第六十三回:韩画士传真作遗爱 西门庆观戏动深悲(崇祯本)
诗曰:
香杳美人违,遥遥有所思。幽明千里隔,风月两边时。
相对春那剧,相望景偏迟。当由分别久,梦来还自疑。
话说西门庆被应伯爵劝解了一回,拭泪令小厮后边看饭去了。不一时,吴大舅、吴二舅都到了。灵前行礼毕,与西门庆作揖,道及烦恼之意。请至厢房中,与众人同坐。
玳安走至后边,向月娘说:“如何?我说娘每不信,怎的应二爹来了,一席话说的爹就吃饭了。”金莲道:“你这贼,积年久惯的囚根子,镇日在外边替他做牵头,有个拿不住他性儿的!”玳安道:“从小儿答应主子,不知心腹?”月娘问道:“那几个陪他吃饭?”玳安道:“大舅、二舅才来,和温师父,连应二爹、谢爹、韩伙计、姐夫,共爹八个人哩。”月娘道:“请你姐夫来后边吃罢了,也挤在上头!”玳安道:“姐夫坐下了。”月娘吩咐:“你和小厮往厨房里拿饭去。你另拿瓯儿粥与他吃,怕清早晨不吃饭。”玳安道:“再有谁?止我在家,都使出报丧、买东西,王经,又使他往张亲家爹那里借云板去了。”月娘道:“书童那奴才和你拿去是的,怕打了他纱帽展翅儿!”玳安道:“书童和画童两个在灵前,一个打磐,一个伺候焚香烧纸哩。春鸿,爹又使他跟贲四换绢去了──嫌绢不好,要换六钱一匹的破孝。”月娘道:“论起来,五钱的也罢,又巴巴儿换去!”又道:“你叫下画童儿那小奴才,和他快拿去,只顾还挨甚么!”玳安于是和画童两个,大盘大碗拿到前边,安放八仙桌席。众人正吃着饭,只见平安拿进手本来禀:“夏老爹差写字的,送了三班军卫来这里答应。”西门庆看了,吩咐:“讨三钱银子赏他。写期服生帖儿回你夏老爹:多谢了!”
一面吃毕饭,收了家伙。只见来保请的画师韩先生来到。西门庆与他行毕礼,说道:“烦先生揭白传个神子儿。”那韩先生道:“小人理会得。”吴大舅道:“动手迟了些,只怕面容改了。”韩先生道:“也不妨,就是揭白也传得。”正吃茶毕,忽见平安来报:“门外花大舅来了。”西门庆陪花子由灵前哭涕了一回,见毕礼数,与众人一处,因问:“甚么时侯?”西门庆道:“正丑时断气。临死还伶伶俐俐说话儿,刚睡下,丫头起来瞧,就没了气儿。”因见韩先生旁边小童拿着屏插,袖中取出描笔颜色来,花子由道:“姐夫如今要传个神子?”西门庆道:“我心里疼他,少不得留个影像儿,早晚看着,题念他题念儿。”一面吩咐后边堂客躲开,掀起帐子,领韩先生和花大舅众人到跟前。这韩先生揭起千秋幡,打一观看,见李瓶儿勒着鸦青手帕,虽故久病,其颜色如生,姿容不改,黄恹恹的,嘴唇儿红润可爱。那西门庆由不的掩泪而哭。来保与琴童在旁捧着屏插、颜色。韩先生一见就知道了。众人围着他求画,应伯爵便道:“先生,此是病容,平昔好时,还生的面容饱满,姿容秀丽。”韩先生道:“不须尊长吩咐,小人知道。敢问老爹:此位老夫人,前者五月初一日曾在岳庙里烧香,亲见一面,可是否?”西门庆道:“正是。那时还好哩。先生,你用心想着,传画一轴大影、一轴半身,灵前供养,我送先生一匹缎子、十两银子。”韩先生道:“老爹吩咐,小人无不用心。”须臾,描染出个半身来,端的玉貌幽花秀丽,肌肤嫩玉生香。拿与众人瞧,就是一幅美人图儿。西门庆看了,吩咐玳安:“拿与你娘每瞧瞧去,看好不好。有那些儿不是,说来好改。”
玳安拿到后边,向月娘道:“爹说叫娘每瞧瞧,六娘这影画得如何,那些儿不象,说出去教韩先生好改。”月娘道:“成精鼓捣,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又描起影来了。”潘金莲接说道:“那个是他的儿女?画下影,传下神,好替他磕头礼拜!到明日六个老婆死了,画六个影才好。”孟玉楼和李娇儿接过来观看,说道:“大娘,你来看,李大姐这影,倒象好时模样,打扮的鲜鲜的,只是嘴唇略扁了些。”月娘看了道:“这左边额头略低了些,他的眉角还弯些。亏这汉子,揭白怎的画来!”玳安道:“他在庙上曾见过六娘一面,刚才想着,就画到这等模样。”
少顷,只见王经进来说道:“娘每看了,就教拿出去。乔亲家爹来了,等乔亲家爹瞧哩。”玳安走到前边,向韩先生道:“里边说来,嘴唇略扁了些,左额角稍低些,眉还要略放弯些儿。”韩先生道:“这个不打紧。”随即取描笔改过了,呈与乔大户瞧。乔大户道:“亲家母这幅尊像,真画得好,只少了口气儿。”西门庆满心欢喜,一面递了三钟酒与韩先生,管待了酒饭,又教取出一匹尺头、十两白金与韩先生,教他:“先攒造出半身来,就要挂,大影,不误出殡就是了。俱要用大青大绿,冠袍齐整,绫裱牙轴。”韩先生道:“不必吩咐,小人知道。”领了银子,教小童拿着插屏,拜辞出门。乔大户与众人又看了一回做成的棺木,便道:“亲家母今已小殓罢了?”西门庆道:“如今仵作行人来就小殓。大殓还等到三日。”乔大户吃毕茶,就告辞去了。
不一时,仵作行人来伺候,纸札打卷,铺下衣衾,西门庆要亲与他开光明,强着陈敬济做孝子,与他抿了目,西门庆旋寻出一颗胡珠,安放在他口里。登时小殓停当,照前停放端正,合家大小哭了一场。来兴又早冥衣铺里,做了四座堆金沥粉捧盆巾盥栉毛女儿,一边两座摆下。灵前的彝炉商瓶、烛台香盒,教锡匠打造停当,摆在桌上,耀日争辉。又兑了十两银子,教银匠打了三副银爵盏。又与应伯爵定管丧礼簿籍:先兑了五百两银子、一百吊钱来,委付与韩伙计管帐;贲四与来兴儿管买办,兼管外厨房;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甘伙计轮番陪待吊客;崔本专管付孝帐;来保管外库房;王经管酒房;春鸿与画童专管灵前伺候;平安与四名排军,单管人来打云板、捧香纸;又叫一个写字带领四名排军,在大门首记门簿,值念经日期,打伞挑幡幢。都派委已定,写了告示,贴在影壁上,各遵守去讫。只见皇庄上薛内相差人送了六十根杉条、三十条毛竹、三百领芦席、一百条麻绳,西门庆赏了来人五钱银子,拿期服生回帖儿打发去了。吩咐搭采匠把棚起脊搭大些,留两个门走,把影壁夹在中间,前厨房内还搭三间罩棚,大门首扎七间榜棚,请报恩寺十二众僧人先念倒头经,每日两个茶酒伺候茶水。
花大舅、吴二舅坐了一回,起身去了。西门庆交温秀才写孝帖儿,要刊去,令写“荆妇奄逝”,温秀才悄悄拿与应伯爵看,伯爵道:“这个礼上说不通。见有如今吴家嫂子在正室,如何使得?这一出去,不被人议论!就是吴大哥,心内也不自在。等我慢慢再与他讲,你且休要写着。”陪坐至晚,各散归家去了。
西门庆晚夕也不进后边去,就在李瓶儿灵旁装一张凉床,拿围屏围着,独自宿歇,止春鸿、书童儿近前伏侍。天明便往月娘房里梳洗,穿戴了白唐巾孝冠孝衣、白绒袜、白履鞋,[纟至]带随身。
第二日清晨,夏提刑就来探丧吊问,慰其节哀。西门庆还礼毕,温秀才相陪,待茶而去。到门首,吩咐写字的:“好生答应,查有不到的排军,呈来衙门内惩治。”说毕,骑马去了。西门庆令温秀才发帖儿,差人请各亲眷,三日诵经,早来吃斋。后晌,铺排来收拾道场,悬挂佛像,不必细说。
那日,吴银儿打听得知,坐轿子来灵前哭泣上纸。到后边,月娘相接。吴银儿与月娘磕头,哭道:“六娘没了,我通一字不知,就没个人儿和我说声儿。可怜,伤感人也!”孟玉楼道:“你是他干女儿,他不好了这些时,你就不来看他看儿?”吴银儿道:“好三娘,我但知道,有个不来看的?说句假就死了!委实不知道。”月娘道:“你不来看你娘,他倒还挂牵着你,留下件东西儿,与你做一念儿,我替你收着哩。”因令小玉:“你取出来与银姐看。”小玉走到里面,取出包袱,打开是一套缎子衣服、两根金头簪儿、一技金花。把吴银儿哭的泪如雨点相似,说道:“饿早知他老人家不好,也来伏侍两日儿。”说毕,一面拜谢了月娘。月娘待茶与他吃,留他过了三日去。
到三日,和尚打起磐子,道场诵经,挑出纸钱去。合家大小都披麻带孝。陈敬济穿重孝[纟至]巾,佛前拜礼,街坊邻舍、亲朋长官都来吊问,上纸祭奠者,不论其数。阴阳徐先生早来伺候大殓。祭告已毕,抬尸入棺,西门庆交吴月娘又寻出他四套上色衣服来,装在棺内,四角又安放了四锭小银子儿。花子由说:“姐夫,倒不消安他在里面,金银日久定要出世,倒非久远之计。”西门庆不肯,定要安放。不一时,放下了七星板,搁上紫盖,仵作四面用长命钉一齐钉起来,一家大小放声号哭。西门庆亦哭的呆了,口口声声只叫:“我的年小的姐姐,再不得见你了!”良久哭毕,管待徐先生斋馔,打发去了。阖家伙计都是巾带孝服,行香之时,门首一片皆白。温秀才举荐,北边杜中书来题铭旌。杜中书名子春,号云野,原侍真宗宁和殿,今坐闲在家,西门庆备金帛请来。在卷棚内备果盒,西门庆亲递三杯酒,应伯爵与温秀才相陪。铺大红官纻题旌,西门庆要写“诏封锦衣西门恭人李氏柩”十一字,伯爵再三不肯,说:“见有正室夫人在,如何使得!”杜中书道:“曾生过子,于礼也无碍。”讲了半日,去了“恭”字,改了“室人”。温秀才道:“恭人系命妇,有爵;室人乃室内之人,只是个浑然通常之称。”于是用白粉题毕,“诏封”二字贴了金,悬于灵前。又题了神主。叩谢杜中书,管待酒馔,拜辞而去。
那日,乔大户、吴大舅、花大舅、韩姨夫、沈姨夫各家都是三牲祭桌来烧纸。乔大户娘子并吴大妗子、二妗子、花大妗子,坐轿子来吊丧,祭祀哭泣。月娘等皆孝髻,头须系腰,麻布孝裙,出来回礼举哀,让后边待茶摆斋。惟花大妗子与花大舅便是重孝直身,余者都是轻孝。那日李桂姐打听得知,坐轿子也来上纸,看见吴银儿在这里,说道:“你几时来的?怎的也不会我会儿?好人儿,原来只顾你!”吴银儿道:“我也不知道娘没了,早知也来看看了。”月娘后边管待,俱不必细说。
须臾过了,看看到首七,又是报恩寺十六众上僧,朗僧官为首座,引领做水陆道场,诵《法华经》,拜三昧水忏。亲朋伙计无不毕集。那日,玉皇庙吴道官来上纸吊孝,就揽二七经,西门庆留在卷棚内吃斋。忽见小厮来报:“韩先生送半身影来。”众人观看,但见头戴金翠围冠,双凤珠子挑牌、大红妆花袍儿,白馥馥脸儿,俨然如生。西门庆见了,满心欢喜。悬挂材头,众人无不夸奖:“只少口气儿!”一面让卷棚内吃斋,嘱咐:“大影还要加工夫些。”韩先生道:“小人随笔润色,岂敢粗心!”西门庆厚赏而去。
午间,乔大户来上祭,猪羊祭品、金银山、缎帛彩缯、冥纸炷香共约五十余抬,地吊高撬,锣鼓细乐吹打,缨络喧阗而至。西门庆与陈敬济穿孝衣在灵前还礼。乔大户邀了尚举人、朱堂官、吴大舅、刘学官、花千户、段亲家七八位亲朋,各在灵前上香。三献已毕,俱跪听阴阳生读祝文曰:
维政和七年,岁次丁酉,九月庚申朔,越二十二日辛巳,眷生乔洪等谨以刚鬣柔毛庶羞之奠,致祭于故亲家母西门孺人李氏之灵曰:呜呼!孺人之性,宽裕温良,治家勤俭,御众慈祥,克全妇道,誉动乡邦。闺阃之秀,兰蕙之芳,夙配君子,效聘鸾凰。蓝玉已种,浦珠已光。正期谐琴瑟于有永,享弥寿于无疆。胡为一病,梦断黄粱?善人之殁,孰不哀伤?弱女襁褓,沐爱姻嫱。不期中道,天不从愿,鸳伴失行。恨隔幽冥,莫睹行藏。悠悠情谊,寓此一觞。灵其有知,来格来歆。尚飨。
官客祭毕,回礼毕,让卷棚内桌席管待。然后乔大户娘子、崔亲家母、朱堂官娘子、尚举人娘子、段大姐众堂客女眷祭奠,地吊锣鼓,灵前吊鬼判队舞。吴月娘陪着哭毕,请去后边待茶设席,三汤五割,俱不必细说。
西门庆正在卷棚内陪人吃酒,忽前边打的云板响。答应的慌慌张张进来禀报:“本府胡爷上纸来了,在门首下轿子。”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候。即使温秀才衣巾素服出迎,左右先捧进香纸,然后胡府尹素服金带进来。许多官吏围随,扶衣搊带,到了灵前,春鸿跪着,捧的香高高的,上了香,展拜两礼。西门庆便道:“老先生请起,多有劳动。”连忙下来回礼。胡府尹道,“令夫人几时没了?学生昨日才知。吊迟,吊迟!”西门庆道:“侧室一疾不救,辱承老先生枉吊。”温秀才在旁作揖毕,请到厅上待茶一杯,胡府尹起身,温秀才送出大门,上轿而去。上祭人吃至后晌方散。
第二日,院中郑爱月儿家来上纸。爱月儿进至灵前,烧了纸。月娘见他抬了八盘饼馓、三牲汤饭来祭奠,连忙讨了一匹整绢孝裙与他。吴银儿与李桂姐都是三钱奠仪,告西门庆说。西门庆道:“值甚么,每人都与他一匹整绢就是了。”月娘邀到后边房里,摆茶管待,过夜。
晚夕,亲朋伙计来伴宿,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搬演戏文。李铭、吴惠、郑奉、郑春都在这里答应。西门庆在大棚内放十五张桌席,为首的就是乔大户、吴大舅、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韩姨夫、倪秀才、温秀才、任医官、李智、黄四、应伯爵、谢希大、祝实念、孙寡嘴、白赉光、常峙节、傅日新、韩道国、甘出身、贲第传、吴舜臣、两个外甥,还有街坊六七位人,都是开桌儿。点起十数枝大烛来,堂客便在灵前围着围屏,垂帘放桌席,往外观戏。当时众人祭奠毕,西门庆与敬济回毕礼,安席上坐。下边戏子打动锣鼓,搬演的是韦皋、玉箫女两世姻缘《玉环记》。不一时吊场,生扮韦皋,唱了一回下去。贴旦扮玉箫,又唱了一回下去。厨役上汤饭割鹅。应伯爵便向西门庆说:“我闻的院里姐儿三个在这里,何不请出来,与乔老亲家、老舅席上递杯酒儿。他倒是会看戏文,倒便益了他!”西门庆便使玳安进入说去:“请他姐儿三个出来。”乔大户道:“这个却不当。他来吊丧,如何叫他递起酒来?”伯爵道:“老亲家,你不知,象这样小淫妇儿,别要闲着他。──快与我牵出来!你说应二爹说,六娘没了,只当行孝顺,也该与俺每人递杯酒儿。”玳安进去半日,说:“听见应二爹在坐,都不出来哩。”伯爵道:“既恁说,我去罢。”走了两步,又回坐下。西门庆笑道:“你怎的又回了?”伯爵道:“我有心待要扯那三个小淫妇出来,等我骂两句,出了我气,我才去。”落后又使玳安请了一遍,三个才慢条条出来。都一色穿着白绫对衿袄儿、蓝缎裙子,向席上不端不正拜了拜儿,笑嘻嘻立在旁边。应伯爵道:“俺每在这里,你如何只顾推三阻四,不肯出来?”那三个也不答应,向上边递了回酒,设一席坐着。下边鼓乐响动,关目上来,生扮韦皋,净扮包知木,同到勾栏里玉箫家来。那妈儿出来迎接,包知木道:“你去叫那姐儿出来。”妈云:“包官人,你好不着人,俺女儿等闲不便出来。说不得一个‘请’字儿,你如何说‘叫他出来’?”那李桂姐向席上笑道:“这个姓包的,就和应花子一般,就是个不知趣的蹇味儿!”伯爵道:“小淫妇,我不知趣,你家妈怎喜欢我?”桂姐道:“他喜欢你?过一边儿!”西门庆道:“看戏罢,且说甚么。再言语,罚一大杯酒!”那伯爵才不言语了。那戏子又做了一回,并下。
厅内左边吊帘子看戏的,是吴大妗子、二妗子、杨姑娘、潘姥姥、吴大姨、孟大姨、吴舜臣媳妇郑三姐、段大姐,并本家月娘姊妹;右边吊帘子看戏的,是春梅、玉箫、兰香、迎春、小玉,都挤着观看。那打茶的郑纪,正拿着一盘果仁泡茶从帘下过,被春梅叫住,问道:“拿茶与谁吃?”郑纪道:“那边六妗子娘每要吃。”这春梅取一盏在手。不想小玉听见下边扮戏的旦儿名字也叫玉箫,便把王箫拉着说道:“淫妇,你的孤老汉子来了。鸨子叫你接客哩,你还不出去。”使力往外一推,直推出帘子外,春梅手里拿着茶,推泼一身。骂玉箫:“怪淫妇,不知甚么张致,都顽的这等!把人的茶都推泼了,早是没曾打碎盏儿。”西门庆听得,使下来安儿来问:“谁在里面喧嚷?”春梅坐在椅上道:“你去就说,玉箫浪淫妇,见了汉子这等浪。”那西门庆问了一回,乱着席上递酒,就罢了。月娘便走过那边数落小玉:“你出来这一日,也往屋里瞧瞧去。都在这里,屋里有谁?”小玉道:“大姐刚才后边去的,两位师父也在屋里坐着。”月娘道:“教你们贼狗胎在这里看看,就恁惹是招非的。”春梅见月娘过来,连忙立起身来说道:“娘,你问他。都一个个只象有风病的,狂的通没些成色儿,嘻嘻哈哈,也不顾人看见。”那月娘数落了一回,仍过那边去了。
那时,乔大户与倪秀才先起身去了。沈姨夫与任医官、韩姨夫也要起身,被应伯爵拦住道:“东家,你也说声儿。俺每倒是朋友,不敢散,一个亲家都要去。沈姨夫又不隔门,韩姨夫与任大人、花大舅都在门外。这咱晚三更天气,门也还未开,慌的甚么?都来大坐回儿,左右关目还未了哩。”西门庆又令小厮提四坛麻姑酒,放在面前,说:“列位只了此四坛酒,我也不留了。”因拿大赏钟放在吴大舅面前,说道:“那位离席破坐说起身者,任大舅举罚。”于是众人又复坐下了。西门庆令书童:“催促子弟,快吊关目上来,吩咐拣着热闹处唱罢。”须臾打动鼓板,扮末的上来,请问面门庆:“‘寄真容’那一折可要唱?”西门庆道:“我不管你,只要热闹。”贴旦扮玉箫唱了回。西门庆看唱到“今生难会面,因此上寄丹青”一句,忽想起李瓶儿病时模样,不觉心中感触起来,止不住眼中泪落,袖中不住取汗巾儿搽拭。又早被潘金莲在帘内冷眼看见,指与月娘瞧,说道:“大娘,你看他好个没来头的行货子,如何吃着酒,看见扮戏的哭起来?”盂玉楼道:“你聪明一场,这些儿就不知道了?乐有悲欢离合,想必看见那一段儿触着他心,他睹物思人,见鞍思马,才掉泪来。”金莲道:“我不信。打谈的掉眼泪──替古人耽忧,这些都是虚。他若唱的我泪出来,我才算他好戏子。”月娘道:“六姐,悄悄儿,咱每听罢。”玉楼因向大妗子道:“俺六姐不知怎的,只好快说嘴。”
那戏子又做了一回,约有五更时分,众人齐起身。西门庆拿大杯拦门递酒,款留不住,俱送出门。看收了家伙,留下戏厢:“明日有刘公公、薛公公来祭奠,还做一日。”众戏子答应。管待了酒饭,归下处歇去了。李铭等四个亦归家不题。西门庆见天色已将晓,就归后边歇息去了。正是,得多少──
红日映窗寒色浅,淡烟笼竹曙光微。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05:07

第六十四回:玉箫跪受三章约 书童私挂一帆风(崇祯本)
诗曰:
玉殒珠沉思悄然,明中流泪暗相怜。常图蛱蝶花楼下,记效鸳鸯翠幕前。
只有梦魂能结雨,更无心绪学非烟。朱颜皓齿归黄土,脉脉空寻再世缘。
话说众人散了,已有鸡唱时分,西门庆歇息去了。玳安拿了一大壶酒、几碟下饭,在铺子里还要和傅伙计、陈敬济同吃。傅伙计老头子熬到这咱,已是坐不住,搭下铺就倒在炕上,向玳安道:“你自和平安吃罢,陈姐夫想也不来了。”玳安叫进平安来,两个把那酒你一钟我一盏都吃了。收过家伙,平安便去门房里睡了。玳安一面关上铺子门,上炕和傅伙计两个对厮脚儿睡下。傅伙计因闲话,向玳安说道:“你六娘没了,这等棺椁念经发送,也够他了。”玳安道:“他的福好,只是不长寿。俺爹饶使了这些钱,还使不着俺爹的哩。俺六娘嫁俺爹,瞒不过你老人家,他带了多少带头来!别人不知道,我知道。银子休说,只金珠玩好、玉带、绦环、鬏髻、值钱的宝石,也不知有多少。为甚俺爹心里疼?不是疼人,是疼钱。若说起六娘的性格儿,一家子都不如他,又谦让又和气,见了人,只是一面儿笑,自来也不曾喝俺每一喝,并没失口骂俺每一句‘奴才’。使俺每买东西,只拈块儿。俺每但说:‘娘,拿等子,你称称。’他便笑道:‘拿去罢,称什么。你不图落图什么来?只要替我买值着。’这一家子,那个不借他银使?只有借出来,没有个还进去的。还也罢,不还也罢。俺大娘和俺三娘使钱也好。只是五娘和二娘,悭吝的紧。他当家,俺每就遭瘟来。会胜买东西,也不与你个足数,绑着鬼,一钱银子,只称九分半,着紧只九分,俺每莫不赔出来!”傅伙计道:“就是你大娘还好些。”玳安道:“虽故俺大娘好,毛司火性儿,一回家好,娘儿每亲亲哒哒说话儿,你只休恼着他,不论谁,他也骂你几句儿。总不如六娘,万人无怨,又常在爹跟前替俺每说方便儿。随问天来大事,俺每央他央儿对爹说,无有个不依。只是五娘,行动就说:‘你看我对爹说不说!’把这打只提在口里。如今春梅姐,又是个合气星。──天生的都在他一屋里。”傅伙计道:“你五娘来这里也好几年了。”玳安道:“你老人家是知道的,想的起他那咱来的光景哩。他一个亲娘也不认的,来一遭,要便抢的哭了家去。如今六娘死了,这前边又是他的世界,明日那个管打扫花园,干净不干净,还吃他骂的狗血喷了头哩!”两个说了一回,那傅伙计在枕上齁齁就睡着了。玳安亦有酒了,合上眼,不知天高地下,直至红日三竿,都还未起来。
原来西门庆每常在前边灵前睡,早晨玉箫出来收叠床铺,西门庆便往后边梳头去。书童蓬着头,要便和他两个在前边打牙犯嘴,互相嘲逗,半日才进后边去。不想这日西门庆归上房歇去,玉箫赶人没起来,暗暗走出来,与书童约了,走在花园书房里干营生去了。不料潘金莲起的早,蓦地走到厅上,只见灵前灯儿也没了,大棚里丢的桌椅横三竖四,没一个人儿,只有画童儿在那里扫地。金莲道:“贼囚根子,干净只你在这里,都往那里去了?”画童道:“他每都还没起来哩。”金莲道:“你且丢下笤帚,到前边对你姐夫说,有白绢拿一匹来,你潘姥姥还少一条孝裙子,再拿一副头须系腰来与他。他今日家去。”画童道:“怕不俺姐夫还睡哩,等我问他去。”良久回来道:“姐夫说不是他的首尾,书童哥与崔本哥管孝帐。娘问书童哥要就是了。”金莲道:“知道那奴才往那去了,你去寻他来。”画童向厢房里瞧了瞧,说道:“才在这里来,敢往花园书房里梳头去了。”金莲说道:“你自扫地,等我自家问这囚根子要去。”因走到花园书房内,忽然听见里面有人笑声。推开门,只见书童和玉箫在床上正干得好哩。便骂道:“好囚根子,你两个干得好事!”唬得两个做手脚不迭,齐跪在地下哀告。金莲道:“贼囚根子,你且拿一匹孝绢、一匹布来,打发你潘姥姥家去着。”书童连忙拿来递上。金莲迳归房来。
那玉箫跟到房中,打旋磨儿跪在地下央及:“五娘,千万休对爹说。”金莲便问:“贼狗肉,你和我实说,从前已往,偷了几遭?一字儿休瞒我,便罢。”那玉箫便把和他偷的缘由说了一遍。金莲道:“既要我饶你,你要依我三件事。”玉箫道:“娘饶了我,随问几件事我也依娘。”金莲道:“第一件,你娘房里,但凡大小事儿,就来告我说。你不说,我打听出来,定不饶你。第二件,我但问你要甚么,你就捎出来与我。第三件,你娘向来没有身孕,如今他怎生便有了?”玉箫道:“不瞒五娘说,俺娘如此这般,吃了薛姑子的衣胞符药,便有了。”潘金莲一一听记在心,才不对西门庆说了。
书童见潘金莲冷笑领进玉箫去了,知此事有几分不谐。向书房厨柜内收拾了许多手帕汗巾、挑牙簪纽,并收的人情,他自己也攒有十来两银子,又到前边柜上诓了傅伙计二十两,只说要买孝绢,迳出城外,雇了长行头口,到码头上,搭在乡里船上,往苏州原籍家去了。正是:
撞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那日,李桂姐、吴银儿、郑爱月都要家去了。薛内相、刘内相早晨差人抬三牲桌面来祭奠烧纸。又每人送了一两银子伴宿分资,叫了两个唱道情的来,白日里要和西门庆坐坐。紧等着要打发孝绢,寻书童儿要钥匙,一地里寻不着。傅伙计道:“他早晨问我柜上要了二十两银子买孝绢去了,口称爹吩咐他孝绢不够,敢是向门外买去了?”西门庆道:“我并没吩咐他,如何问你要银子?”一面使人往门外绢铺找寻,那里得来!月娘向西门庆说:“我猜这奴才有些跷蹊,不知弄下甚么硶儿,拐了几两银子走了。你那书房里还大瞧瞧,只怕还拿甚么去了。”西门庆走到两个书房里都瞧了,只见库房里钥匙挂在墙上,大橱柜里不见了许多汗巾手帕,并书礼银子、挑牙纽扣之类,西门庆心中大怒,叫将该地方管役来,吩咐:“各处三街两巷与我访缉。”那里得来!正是:
不独怀家归兴急,五湖烟水正茫茫。
那日,薛内相从晌午就坐轿来了。西门庆请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相陪。先到灵前上香,打了个问讯,然后与西门庆叙礼,说道:“可伤,可伤!如夫人是甚病儿殁了?”西门庆道:“不幸患崩泻之疾殁了,多谢老公公费心。”薛内相道:“没多儿,将就表意罢了。”因看见挂的影,说道:“好位标致娘子!正好青春享福,只是去世太早些。”温秀才在旁道:“物之不齐,物之情也。穷通寿夭,自有个定数,虽圣人亦不能强。”薛内相扭回头来,见温秀才穿着衣巾,因说道:“此位老先儿是那学里的?”温秀才躬身道:“学生不才,备名府庠。”薛内相道:“我瞧瞧娘子的棺木儿。”西门庆即令左右把两边帐子撩起,薛内相进去观看了一遍,极口称赞道:“好副板儿!请问多少价买的?”西门庆道:“也是舍亲的一副板,学生回了他的来了。”应伯爵道:“请老公公试估估,那里地道,甚么名色?”薛内相仔细看了说:“此板不是建昌,就是副镇远。”伯爵道:“就是镇远,也值不多。”薛内相道:“最高者,必定是杨宣榆。”伯爵道:“杨宣榆单薄短小,怎么看得过!此板还在杨宣榆之上,名唤做桃花洞,在于湖广武陵川中。昔日唐渔父入此洞中,曾见秦时毛女在此避兵,是个人迹罕到之处。此板七尺多长,四寸厚,二尺五宽。还看一半亲家分上,还要了三百七十两银子哩。公公,你不曾看见,解开喷鼻香的,里外俱有花色。”薛内相道:“是娘子这等大福,才享用了这板。俺每内官家,到明日死了,还没有这等发送哩。”吴大舅道:“老公公好说,与朝廷有分的人,享大爵禄,俺们外官焉能赶的上。老公公日近清光,代万岁传宣金口。见今童老爷加封王爵,子孙皆服蟒腰玉,何所不至哉!”薛内相便道:“此位会说话的兄,请问上姓?”西门庆道:“此是妻兄吴大哥,见居本卫千户之职。”薛内相道:“就是此位娘子令兄么?”西门庆道:“不是。乃贱荆之兄。”薛内相复于吴大舅声诺说道:“吴大人,失瞻!”
看了一回,西门庆让至卷棚内,正面安放一把交椅,薛内相坐下,打茶的拿上茶来吃了。薛内相道:“刘公公怎的这咱还不到?叫我答应的迎迎去。”青衣人跪下禀道:“小的邀刘公公去来,刘公公轿已伺候下了,便来也。”薛内相又问道:“那两个唱道情的来了不曾?”西门庆道:“早上就来了。──叫上来!”不一时,走来面前磕头。薛内相道:“你每吃了饭不曾?”那人道:“小的每吃了饭了。”薛内相道:“既吃了饭,你每今日用心答应,我重赏你。”西门庆道:“老公公,学生这里还预备着一起戏子,唱与老公公听。”薛内相问:“是那里戏子?”西门庆道:“是一班海盐戏子。”薛内相道:“那蛮声哈剌,谁晓的他唱的是甚么!那酸子每在寒窗之下,三年受苦,九载遨游,背着琴剑书箱来京应举,得了个官,又无妻小在身边,便希罕他这样人。你我一个光身汉、老内相,要他做甚么?”温秀才在旁边笑说道:“老公公说话,太不近情了。居之齐则齐声,居之楚则楚声。老公公处于高堂广厦,岂无一动其心哉?”这薛内相便拍手笑将起来道:“我就忘了温先儿在这里。你每外官,原来只护外官。”温秀才道:“虽是士大夫,也只是秀才做的。老公公砍一枝损百林,兔死狐悲,物伤其类。”薛内相道:“不然。一方之地,有贤有愚。”
正说着,忽左右来报:“刘公公下轿了。”吴大舅等出去迎接进来,向灵前作了揖。叙礼已毕,薛内相道:“刘公公,你怎的这咱才来?”刘内相道:“北边徐同家来拜望,陪他坐了一回,打发去了。”一面分席坐下,左右递茶上去。因问答应的:“祭奠桌面儿都摆上了不曾?”下边人说:“都排停当了。”刘内相道:“咱每去烧了纸罢。”西门庆道:“老公公不消多礼,头里已是见过礼了。”刘内相道:“此来为何?还当亲祭祭。”当下,左右捧过香来,两个内相上了香,递了三钟酒,拜下去。西门庆道:“老公公请起。”于是拜了两拜起来,西门庆还了礼,复至卷棚内坐下。然后收拾安席,递酒上坐。两位内相分左右坐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从次,西门庆下边相陪。子弟鼓板响动,递了关目揭帖。两位内相看了一回,拣了一段《刘智远白兔记》。唱了还未几折,心下不耐烦,一面叫上两个唱道情的去,打起渔鼓,并肩朝上,高声唱了一套“韩文公雪拥蓝关”故事下去。
薛内相便与刘内相两个说说话儿,道:“刘哥,你不知道,昨日这八月初十日,下大雨如注,雷电把内里凝神殿上鸱尾裘碎了,唬死了许多宫人。朝廷大惧,命各官修省,逐日在上清宫宣《精灵疏》建醮。禁屠十日,法司停刑,百官不许奏事。昨日大金遣使臣进表,要割内地三镇,依着蔡京那老贼,就要许他。掣童掌事的兵马,交都御史谭积、黄安十大使节制三边兵马,又不肯,还交多官计议。昨日立冬,万岁出来祭太庙,太常寺一员博士,名唤方轸,早晨打扫,看见太庙砖缝出血,殿东北上地陷了一角,写表奏知万岁。科道官上本,极言童掌事大了,宦官不可封王。如今马上差官,拿金牌去取童掌事回京。”刘内相道:“你我如今出来在外做土官,那朝事也不干咱每。俗语道,咱过了一日是一日。便塌了天,还有四个大汉。到明天,大宋江山管情被这些酸子弄坏了。王十九,咱每只吃酒!”因叫唱道情的上来,吩咐:“你唱个‘李白好贪杯’的故事。”那人立在席前,打动渔鼓,又唱了一回。
直吃至日暮时分,吩咐下人,看轿起身。西门庆款留不住,送出大门,喝道而去。回来,吩咐点起烛来,把桌席休动,留下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坐的,又使小厮请傅伙计、甘伙计、韩道国、贲第传、崔本和陈敬济复坐。叫上子弟来吩咐:“还找着昨日《玉环记》上来。”因向伯爵道:“内相家不晓的南戏滋味。早知他不听,我今日不留他。”伯爵道:“哥,到辜负你的意思。内臣斜局的营生,他只喜《蓝关记》、捣喇小子山歌野调,那里晓的大关目悲欢离合!”于是下边打动鼓板,将昨日《玉环记》做不完的折数,一一紧做慢唱,都搬演出来。西门庆令小厮席上频斟美酒。伯爵与西门庆同桌而坐,便问:“他姐儿三个还没家去,怎的不叫出来递杯酒儿?”西门庆道:“你还想那一梦儿,他每去的不耐烦了!”伯爵道:“他每在这里住了有两三日?”西门庆道:“吴银儿住的久了。”当日,众人坐到三更时分,搬戏已完,方起身各散。西门庆邀下吴大舅,明日早些来陪上祭官员。与了戏子四两银子,打发出门。
到次日,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夏提刑,合卫许多官员,都合了分资,办了一副猪羊吃桌祭奠,有礼生读祝。西门庆预备酒席,李铭等三个小优儿伺候答应。到晌午,只听鼓响,祭礼到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在门首迎接,只见后拥前呼,众官员下马,在前厅换衣服。良久,把祭品摆下,众官齐到灵前,西门庆与陈敬济还礼。礼生喝礼,三献毕,跪在旁边读祝,祭毕。西门庆下来谢礼已毕,吴大舅等让众官至卷棚内,宽去素服,待毕茶,就安席上坐,觥筹交错,殷勤劝酒。李铭等三个小优儿,银筝檀板,朝上弹唱。众官欢饮,直到日暮方散。西门庆还要留吴大舅众人坐,吴大舅道:“各人连日打搅,姐夫也辛苦了,各自歇息去罢。”当时告辞回家。正是:
天上碧桃和露种,日边红杏倚云栽。家中巨富人趋附,手内多时莫论财。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33:42

第六十五回:愿同穴一时丧礼盛 守孤灵半夜口脂香(崇祯本)

诗曰:
湘皋烟草碧纷纷,泪洒东风忆细君。见说嫦娥能入月,虚疑神女解为云。
花阴昼坐闲金剪,竹里游春冷翠裙。留得丹青残锦在,伤心不忍读回文。
话说到十月二十八日,是李瓶儿二七,玉皇庙吴道官受斋,请了十六个道众,在家中扬幡修建斋坛。又有安郎中来下书,西门庆管待来人去了。吴道官庙中抬了三牲祭礼来,又是一匹尺头以为奠仪。道众绕棺传咒,吴道官灵前展拜。西门庆与敬济回礼,谢道:“师父多有破费,何以克当?”吴道官道:“小道甚是惶愧,本该助一经追荐夫人,奈力薄,粗祭表意而已。”西门庆命收了,打发抬盒人回去。那日三朝转经,演生神章,破九幽狱,对灵摄召,整做法事,不必细说。
第二日,先是门外韩姨夫家来上祭。那时孟玉楼兄弟孟锐做买卖来家,见西门庆这边有丧事,跟随韩姨夫那边来上祭,讨了一分孝去,送了许多人事。西门庆叙礼,进入玉楼房中拜见。西门庆亦设席管待,俱不在言表。
那日午间,又是本县知县李拱极、县丞钱斯成、主簿任良贵、典史夏恭基,又有阳谷县知县狄斯朽,共五员官,都斗了分子,穿孝服来上纸帛吊问。西门庆备席在卷棚内管待,请了吴大舅与温秀才相陪,三个小优儿弹唱。
正饮酒到热闹处,忽报:“管砖厂工部黄老爹来吊孝。”慌的西门庆连忙穿孝衣灵前伺侯,温秀才又早迎接至大门外,让至前厅,换了衣裳进来。家人手捧香烛纸匹金段到灵前,黄主事上了香,展拜毕,西门庆同敬济下来还礼。黄主事道:“学生不知尊阃没了,吊迟,恕罪,恕罪!”西门庆道:“学生一向欠恭,今又承老先生赐吊,兼辱厚仪,不胜感激。”叙毕礼,让至卷棚上面坐下。西门庆与温秀才下边相陪,左右捧茶上来吃了。黄主事道:“昨日宋松原多致意先生,他也闻知令夫人作过,也要来吊问,争奈有许多事情羁绊。他如今在济州住扎。先生还不知,朝廷如今营建艮岳,敕令太尉朱勔,往江南湖湘采取花石纲,运船陆续打河道中来。头一运将到淮上。又钦差殿前六黄太尉来迎取卿云万态奇峰──长二丈,阔数尺,都用黄毡盖覆,张打黄旗,费数号船只,由山东河道而来。况河中没水,起八郡民夫牵挽。官吏倒悬,民不聊生。宋道长督率州县,事事皆亲身经历,案牍如山,昼夜劳苦,通不得闲。况黄太尉不久自京而至,宋道长说,必须率三司官员,要接他一接。想此间无可相熟者,委托学生来,敬烦尊府做一东,要请六黄大尉一饭,未审尊意允否?”因唤左右:“叫你宋老爹承差上来。”有二青衣官吏跪下,毡包内捧出一对金段、一根沉香、两根白蜡、一分绵纸。黄主事道:“此乃宋公致赙之仪。那两封,是两司八府官员办酒分资──两司官十二员、府官八员,计二十二分,共一百零六两。”交与西门庆:“有劳盛使一备何如?”西门庆再三辞道:“学生有服在家,奈何,奈何?”因问:“迎接在于何时?”黄主事道:“还早哩,也得到出月半头。黄太监京中还未起身。”西门庆道:“学生十月十二日才发引。既是宋公祖与老先生吩咐,敢不领命!但这分资决不敢收。该多少桌席,只顾吩咐,学生无不毕具。”黄主事道:“四泉此意差矣!松原委托学生来烦渎,此乃山东一省各官公礼,又非松原之己出,何得见却?如其不纳,学生即回松原,再不敢烦渎矣!”西门庆听了此言,说道:“学生权且领下。”因令玳安、王经接下去。问备多少桌席,黄主事道:“六黄备一张吃看大桌面,宋公与两司都是平头桌席,以下府官散席而已。承应乐人,自有差拨伺候,府上不必再叫。”说毕,茶汤两换,作辞起身。西门庆款留,黄主事道:“学生还要到尚柳塘老先生那里拜拜,他昔年曾在学生敝处作县令,然后转成都府推官。如今他令郎两泉,又与学生乡试同年。”西门庆道:“学生不知老先生与尚两泉相厚,两泉亦与学生相交。”黄主事起身,西门庆道:“烦老先生多致意宋公祖,至期寒舍拱候矣。”黄主事道:“临期,松原还差人来通报先生,亦不可太奢。”西门庆道,“学生知道。”送出大门,上马而去。
那县中官员,听见黄主事带领巡按上司人来,唬的都躲在山子下小卷棚内饮酒,吩咐手下把轿马藏过一边。当时,西门庆回到卷棚与众官相见,具说宋巡按率两司八府来,央烦出月迎请六黄太尉之事。众官悉言:“正是州县不胜忧苦。这件事,钦差若来,凡一应祇迎、廪饩、公宴、器用、人夫,无不出于州县,州县必取之于民,公私困极,莫此为甚。我辈还望四泉于上司处美言提拔,足见厚爱。”言讫,都不久坐,告辞起身而去。
话休饶舌。到李瓶儿三七,有门外永福寺道坚长老,领十六众上堂僧来念经,穿云锦袈裟,戴毗卢帽,大钹大鼓,甚是齐整。十月初八日是四七,请西门外宝庆寺赵喇嘛,亦十六众,来念番经,结坛跳沙,洒花米行香,口诵真言。斋供都用牛乳茶酪之类,悬挂都是九丑天魔变相,身披缨络琉璃,项挂髑髅,口咬婴儿,坐跨妖魅,腰缠蛇螭,或四头八臂,或手执戈戟,朱发蓝面,丑恶莫比。午斋以后,就动荤酒。西门庆那日不在家,同阴阳徐先生往坟上破土开圹去了,后晌方回。晚夕,打发喇嘛散了。
次日,推运山头酒米、桌面肴品一应所用之物,又委付主管伙计,庄上前后搭棚,坟内穴边又起三间罩棚。先请附近地邻来,大酒大肉管待。临散,皆肩背项负而归,俱不必细说。
十一日白日,先是歌郎并锣鼓地吊来灵前参灵,吊《五鬼闹判》、《张天师着鬼迷》、《钟馗戏小鬼》、《老子过函关》、《六贼闹弥陀》、《雪里梅》、《庄周梦蝴蝶》、《天王降地水火风》、《洞宾飞剑斩黄龙》、《赵太祖千里送荆娘》,各样百戏吊罢,堂客都在帘内观看。参罢灵去了,内外亲戚都来辞灵烧纸,大哭一场。
到次日发引,先绝早抬出名旌、各项幡亭纸扎,僧道、鼓手、细乐、人役都来伺候。西门庆预先问帅府周守备讨了五十名巡捕军士,都带弓马,全装结束。留十名在家看守,四十名在材边摆马道,分两翼而行。衙门里又是二十名排军打路,照管冥器。坟头又是二十名把门,管收祭祀。那日官员士夫、亲邻朋友来送殡者,车马喧呼,填街塞巷。本家并亲眷轿子也有百十余顶,三院鸨子粉头小轿也有数十。徐阴阳择定辰时起棺,西门庆留下孙雪娥并二女僧看家,平安儿同两名排军把前门。女婿陈敬济跪在柩前摔盆,六十四人上扛,有仵作一员官立于增架上,敲响板,指拨抬材人上肩。先是请了报恩寺僧官来起棺,转过大街口望南走。两边观看的人山人海。那日正值晴明天气,果然好殡。但见:
和风开绮陌,细雨润芳尘,东方晓日初升,北陆残烟乍敛。冬冬咙咙,花丧鼓不住声喧;叮叮当当,地吊锣连宵振作。铭旌招飐,大书九尺红罗;起火轩天,冲散半天黄雾。狰狰狞狞开路鬼,斜担金斧;忽忽洋洋险道神,端秉银戈。逍逍遥遥八洞仙,龟鹤绕定;窈窈窕窕四毛女,虎鹿相随。热热闹闹采莲船,撒科打诨;长长大大高跷汉,贯甲顶盔。清清秀秀小道童一十六众,都是霞衣道髻,动一派之仙音;肥肥胖胖大和尚二十四个,个个都是云锦袈裟,转五方之法事。一十二座大绢亭,亭亭皆绿舞红飞;二十四座小绢亭,座座尽珠围翠绕。左势下,天仓与地库相连;右势下,金山与银山作队。掌醢厨,列八珍之罐;香烛亭,供三献之仪。六座百花亭,现千团锦绣;一乘引魂轿,扎百结黄丝。这边把花与雪柳争辉,那边宝盖与银幢作队。金字幡银字幡,紧护棺舆;白绢繖绿绢繖,同围增架。功布招飐,孝眷声哀。打路排军,执榄杆前后呼拥;迎丧神会,耍武艺左右盘旋。卖解犹如鹰鹞,走马好似猿猴。竖肩桩,打斤斗,隔肚穿钱,金鸡独立,人人喝彩,个个争夸。扶肩挤背,不辨贤愚;挨睹并观,那分贵贱!张三蠢胖,只把气吁;李四矮矬,频将脚[足占]。白头老叟,尽将拐棒拄髭须;绿髩佳人,也带儿童来看殡。
吴月娘与李娇儿等本家轿子十余顶,一字儿紧跟材后。西门庆总冠孝服同众亲朋在材后,陈敬济紧扶棺舆,走出东街口。西门庆具礼,请玉皇庙吴道官来悬真。身穿大红五彩鹤氅,头戴九阳雷巾,脚登丹舄,手执牙笏,坐在四人肩舆上,迎殡而来。将李瓶儿大影捧于手内,陈敬济跪在前面,那殡停住了。众人听他在上高声宣念:
恭惟
故锦衣西门恭人李氏之灵,存日阳年二十七岁,元命辛未相,正月十五日午时受生,大限于政和七年九月十七日丑时分身故。伏以尊灵,名家秀质,绮阁娇姝。禀花月之仪容,蕴蕙兰之佳气。郁德柔婉,赋性温和。配我西君,克谐伉俪。处闺门而贤淑,资琴瑟以好和。曾种蓝田,寻嗟楚畹。正宜享福百年,可惜春光三九。呜呼!明月易缺,好物难全。善类无常,修短有数。今日棺舆载道,丹旆迎风,良夫躃踊于柩前,孝眷哀矜于巷陌。离别情深而难已,音容日远以日忘。某等谬忝冠簪,愧领玄教。愧无新垣平之神术,恪遵玄元始之遗风。徒展崔巍镜里之容,难返庄周梦中之蝶。漱甘露而沃琼浆,超知识登于紫府;披百宝而面七真,引净魄出于冥途。一心无挂,四大皆空。苦,苦,苦!气化清风形归土。一灵真性去弗回,改头换面无遍数。众听末后一句:咦!精爽不知何处去,真容留与后人看。
吴道官念毕,端坐轿上,那轿卷坐退下去了。这里鼓乐喧天,哀声动地,殡才起身,迤逦出南门。众亲朋陪西门庆,走至门上方乘马,陈敬济扶柩,到于山头五里原。
原来坐营张团练,带领二百名军,同刘、薛二内相,又早在坟前高阜处搭帐房,吹响器,打铜锣铜鼓,迎接殡到,看着装烧冥器纸扎,烟焰涨天。棺舆到山下扛,徐先生率仵作,依罗经吊向,巳时祭告后土方隅后,才下葬掩土。西门庆易服,备一对尺头礼,请帅府周守备点主。卫中官员并亲朋伙计,皆争拉西门庆递酒,鼓乐喧天,烟火匝地,热闹丰盛,不必细说。
吃毕,后晌回灵,吴月娘坐魂轿,抱神主魂幡,陈敬济扶灵床,鼓手细乐十六众小道童两边吹打。吴大舅并乔大户、吴二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众主管伙计,都陪着西门庆进城,堂客轿子压后,到家门首燎火而入。李瓶儿房中安灵已毕,徐先生前厅祭神洒扫,么门户皆贴辟非黄符。谢徐先生一匹尺头、五两银子出门,各项人役打发散了。又拿出二十吊钱来,五吊赏巡捕军人,五吊与衙门中排军,十吊赏营里人马。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张团练、夏提刑,俱不在话下。西门庆还要留乔大户、吴大舅众人坐,众人都不肯,作辞起身。来保进说:“搭棚在外伺候,明日来拆棚。”西门庆道:“棚且不消拆,亦发过了你宋老爹摆酒日子来拆罢。”打发搭彩匠去了。后边花大娘子与乔大户娘子众堂客,还等着安毕灵,哭了一场,方才去了。
西门庆不忍遽舍,晚夕还来李瓶儿房中,要伴灵宿歇。见灵床安在正面,大影挂在旁边,灵床内安着半身,里面小锦被褥,床几、衣服、妆奁之类,无不毕具,下边放着他的一对小小金莲,桌上香花灯烛、金碟樽俎,般般供养,西门庆大哭不止。令迎春就在对面炕上搭铺,到夜半,对着孤灯,半窗斜月,翻复无寐,长吁短叹,思想佳人。有诗为证:
短叹长吁对锁窗,舞鸾孤影寸心伤。兰枯楚畹三秋雨,枫落吴江一夜霜。
夙世已违连理愿,此生难觅返魂香。九泉果有精灵在,地下人间两断肠。
白日间供养茶饭,西门庆俱亲看着丫鬟摆下,他便对面和他同吃。举起箸儿来:“你请些饭儿!”行如在之礼。丫鬟养娘都忍不住掩泪而哭。奶子如意儿,无人处常在跟前递茶递水,挨挨抢抢,掐掐捏捏,插话儿应答,那消三夜两夜。这日,西门庆因请了许多官客堂客,坟上暖墓来家,陪人吃得醉了。进来,迎春打发歇下。到夜间要茶吃,叫迎春不应,如意儿便来递茶。因见被拖下炕来,接过茶盏,用手扶被,西门庆一时兴动,搂过脖子就亲了个嘴,递舌头在他口内。老婆就咂起来,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令脱去衣服上炕,两个搂在被窝内,不胜欢娱,云雨一处。老婆说:“既是爹抬举,娘也没了,小媳妇情愿不出爹家门,随爹收用便了。”西门庆便叫:“我儿,你只用心伏侍我,愁养活不过你来!”这老婆听了,枕席之间,无不奉承,颠鸾倒凤,随手而转,把西门庆欢喜的要不的。
次日,老婆早晨起来,与西门庆拿鞋脚,叠被褥,就不靠迎春,极尽殷勤,无所不至。西门庆开门寻出李瓶儿四根簪儿来赏他,老婆磕头谢了。迎春知收用了他,两个打成一路。老婆自恃得宠,脚跟已牢,无复求告于人,就不同往日,打扮乔模乔样,在丫鬟伙内,说也有,笑也有。早被潘金莲看在眼里。
早晨,西门庆正陪应伯爵坐的,忽报宋御史差人来送贺黄太尉一桌金银酒器:两把金壶、两副金台盏、十副小银钟、两副银折盂、四副银赏钟;两匹大红彩蟒、两匹金缎、十坛酒、两牵羊。传报:“太尉船只已到东昌地方,烦老爹这里早备酒席,准在十八日迎请。”西门庆收入明白,与了来人一两银子,用手本打发回去。随即兑银与贲四、来兴儿,定桌面,粘果品,买办整理,不必细说。因向伯爵说:“自从他不好起,到而今,我再没一日儿心闲。刚刚打发丧事出去了,又钻出这等勾当来,教我手忙脚乱。”伯爵道:“这个哥不消抱怨,你又不曾兜揽他,他上门儿来央烦你。虽然你这席酒替他陪几两银子,到明日,休说朝廷一位钦差殿前大太尉来咱家坐一坐,只这山东一省官员,并巡抚巡按、人马散级,也与咱门户添许多光辉。”西门庆道:“不是此说,我承望他到二十已外也罢,不想十八日就迎接,忒促急促忙。这日又是他五七,我已与了吴道官写法银子去了,如何又改!不然,双头火杖都挤在一处,怎乱得过来?”应伯爵道:“这个不打紧,我算来,嫂子是九月十七日没了,此月二十一日正是五七。你十八日摆了酒,二十日与嫂子念经也不迟。”西门庆道:“你说的是,我就使小厮回吴道官改日子去。”伯爵道:“哥,我又一件:东京黄真人,朝廷差他来泰安州进金铃吊挂御香,建七昼夜罗天大醮,如今在庙里住。趁他未起身,倒好教吴道官请他那日来做高功,领行法事。咱图他个名声,也好看。”西门庆道:“都说这黄真人有利益,请他到好,争奈吴道官斋日受他祭礼,出殡又起动他悬真,道童送殡,没的酬谢他,教他念这个经儿,表意而已。今又请黄真人主行,却不难为他?”伯爵道:“斋一般还是他受,只教他请黄真人做高功就是了。哥只多费几两银子,为嫂子,没曾为了别人。”西门庆一面教陈敬济写帖子,又多封了五两银子,教他早请黄真人,改在二十日念经,二十四众道士,水火炼度一昼夜。即令玳安骑头口去了。
西门庆打发伯爵去讫,进入后边。只见吴月娘说:“贲四嫂买了两个盒儿,他女儿长姐定与人家,来磕头。”西门庆便问:“谁家?”贲四娘子领他女儿,穿着大红缎袄儿、黄绸裙子,戴着花翠,插烛向西门庆磕了四个头。月娘在旁说:“咱也不知道,原来这孩子与了夏大人房里抬举,昨日才相定下。这二十四日就娶过门,只得了他三十两银子。论起来,这孩子倒也好身量,不象十五岁,到有十六七岁的。多少时不见,就长的成成的。”西门庆道:“他前日在酒席上和我说,要抬举两个孩子学弹唱,不知你家孩子与了他。”于是教月娘让至房内,摆茶留坐。落后,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孙雪娥、大姐都来见礼陪坐。临去,月娘与了一套重绢衣服、一两银子,李娇儿众人都有与花翠、汗巾、脂粉之类。晚上,玳安回话:“吴道官收了银子,知道了。黄真人还在庙里住,过二十头才回东京去。十九日早来铺设坛场。”
西门庆次日,家中厨役落作治办酒席,务要齐整,大门上扎七级彩山,厅前五级彩山。十七日,宋御史差委两员县官来观看筵席:厅正面,屏开孔雀,地匝氍毹,都是锦绣桌帏,妆花椅甸。黄太尉便是肘件大饭簇盘、定胜方糖,吃看大插桌;观席两张小插桌,是巡抚、巡按陪坐;两边布按三司,有桌席列坐。其余八府官,都在厅外棚内两边,只是五果五菜平头桌席。看毕,西门庆待茶,起身回话去了。
到次日,抚按率领多官人马,早迎到船上,张打黄旗“钦差”二字,捧着敕书在头里走,地方统制、守御、都监、团练,各卫掌印武官,皆戎服甲胄,各领所部人马,围随,仪杖摆数里之远。黄太尉穿大红五彩双挂绣蟒,坐八抬八簇银顶暖轿,张打茶褐伞。后边名下执事人役跟随无数,皆骏骑咆哮,如万花之灿锦,随鼓吹而行。黄土塾道,鸡犬不闻,樵采遁迹。人马过东平府,进清河县,县官黑压压跪于道旁迎接,左右喝叱起去。随路传报,直到西门庆门首。教坊鼓乐,声震云霄,两边执事人役皆青衣排伏,雁翅而列。西门庆青衣冠冕,望尘拱伺。良久,人马过尽,太尉落轿进来,后面抚按率领大小官员,一拥而入。到于厅上,又是筝琴、方晌、云璈、龙笛、凤管,细乐响动。为首就是山东巡抚都御史侯蒙、巡按监察御史宋乔年参见,大尉还依礼答之。其次就是山东左布政龚共、左参政何其高、右布政陈四箴、右参政季侃廷、参议冯廷鹄、右参议汪伯彦、廉使赵讷、采访使韩文光、提学副使陈正汇、兵备副使雷启元等两司官参见,太尉稍加优礼。及至东昌府徐崧、东平府胡师文、兖州府凌云翼、徐州府韩邦奇、济南府张叔夜、青州府王士奇、登州府黄甲、莱州府叶迁等八府官行厅参之礼,太尉答以长揖而已。至于统制、制置、守御、都监、团练等官,太尉则端坐。各官听其发放,外边伺候。然后,西门庆与夏提刑上来拜见献茶,侯巡抚、宋巡按向前把盏,下边动鼓乐,来与太尉簪金花,捧玉斝,彼此酬饮。递酒已毕,太尉正席坐下,抚按下边主席,其余官员并西门庆等,各依次第坐了。教坊伶官递上手本奏乐,一应弹唱队舞,各有节次,极尽声容之盛。当筵搬演《裴晋公还带记》,一折下来,厨役割献烧鹿、花猪、百宝攒汤、大饭烧卖。又有四员伶官,筝琴、琵琶、箜篌,上来清弹小唱。
唱毕,汤未两陈,乐已三奏。下边跟从执事人等,宋御史差两员州官,在西门庆卷棚内自有桌席管待。守御、都监等官,西门庆都安在前边客位,自有坐处。黄太尉令左右拿十两银子来赏赐各项人役,随即看轿起身。众官再三款留不住,即送出大门。鼓乐笙簧迭奏,两街仪卫喧阗,清跸传道,人马森列。多官俱上马远送,太尉悉令免之,举手上轿而去。
宋御史、候巡抚吩咐都监以下军卫有司,直护送至皇船上来回话。桌面器皿,答贺羊酒,具手本差东平府知府胡师文与守御周秀,亲送到船所,交付明白。回至厅上,拜谢西门庆说:“今日负累取扰,深感,深感!分资有所不足,容当奉补。”西门庆慌躬身施礼道:“卑职重承教爱,累辱盛仪,日昨又蒙赙礼,蜗居卑陋,犹恐有不到处,万里公祖谅宥,幸甚!”宋御史谢毕,即令左右看轿,与候巡抚一同起身,两司八府官员皆拜辞而去。各项人役,一哄而散。西门庆回至厅上,将伶官乐人赏以酒食,俱令散了,止留下四名官身小优儿伺候。厅内外各官桌面,自有本官手下人领不题。
西门庆见天色尚早,收拾家伙停当,攒下四张桌席,使人请吴大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傅自新、甘出身、韩道国、贲四、崔本及女婿陈敬济,──从五更起来,各项照管辛苦,坐饮三杯。不一时,众人来到,摆上酒来饮酒。伯爵道:“哥,今日黄太尉坐了多大一回?欢喜不欢喜?”韩道国道:“今日六黄老公公见咱家酒席齐整,无个不欢喜的。巡抚、巡按两位甚是知感不尽,谢了又谢。”伯爵道:“若是第二家摆这席酒也成不的,也没咱家恁大地方,也没府上这些人手。今日少说也有上千人进来,都要管待出去。哥就陪了几两银子,咱山东一省也响出名去了。”温秀才道:“学生宗主提学陈老先生,也在这里预席。”西门庆问其名,温秀才道:“名陈正汇者,乃谏垣陈了翁先生乃郎,本贯河南鄄城县人,十八岁科举,中壬辰进士,今任本处提学副使,极有学问。”西门庆道:“他今年才二十四岁?”正说着,汤饭上来。
众人吃毕,西门庆叫上四个小优儿,问道:“你四人叫甚名字?”答道:“小的叫周采、梁铎、马真、韩毕。”伯爵道:“你不是韩金钏儿一家?”韩毕跪下说道:“金钏儿、玉钏儿是小的妹子。”西门庆因想起李瓶儿来:“今日摆酒,就不见他。”吩咐小优儿:“你们拿乐器过来,唱个‘洛阳花,梁园月’我听。”韩毕与周采一面搊筝拨阮,唱道:
【普天乐】洛阳花,梁园月。好花须买,皓月须赊。花倚栏杆看烂熳开,月曾把酒问团𪢮夜。月有盈亏,花有开谢。想人生最苦离别。花谢了,三春近也;月缺了,中秋到也;人去了,何日来也?
唱毕,应伯爵见西门庆眼里酸酸的,便道:“哥教唱此曲,莫非想起过世嫂子来?”西门庆看见后边上果碟儿,叫:“应二哥,你只嗔我说,有他在,就是他经手整定。从他没了,随着丫鬟撮弄,你看象甚模样?好应口菜也没一根我吃!”温秀才道:“这等盛设,老先生中馈也不谓无人,足可以够了。”伯爵道:“哥休说此话。你心间疼不过,便是这等说,恐一时冷淡了别的嫂子们心。”
这里酒席上说话,不想潘金莲在软壁后听唱,听见西门庆说此话,走到后边,一五一十告诉月娘。月娘道:“随他说去就是了,你如今却怎样的?前日他在时,即许下把绣春教伏侍李娇儿,他到睁着眼与我叫,说:‘死了多少时,就分散他房里丫头!’教我就一声儿再没言语。这两日凭着他那媳妇子和两个丫头,狂的有些样儿?我但开口,就说咱们挤撮他。”金莲道:“这老婆这两日有些别改模样,只怕贼没廉耻货,镇日在那屋里,缠了这老婆也不见的。我听见说,前日与了他两对簪子,老婆戴在头上,拿与这个瞧,拿与那个瞧。”月娘道:“豆芽菜儿──有甚捆儿!”众人背地里都不喜欢。正是:
遗踪堪入时人眼,多买胭脂画牡丹。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35:32

第六十六回:翟管家寄书致赙 黄真人发牒荐亡(崇祯本)

词曰:
胸中千种愁,挂在斜阳树。绿叶阴阴自得春,草满莺啼处。
不见凌波步,空想如簧语。门外重重叠叠山,遮不断愁来路。
话说西门庆陪吴大舅、应伯爵等饮酒中间,因问韩道国:“客伙中标船几时起身?咱好收拾打包
。”韩道国道:“昨日有人来会,也只在二十四日开船。”西门庆道:“过了二十念经,打包便了。
”伯爵问道:“这遭起身,那两位去?”西门庆道:“三个人都去。明年先打发崔大哥押一船杭州货
来,他与来保还往松江下五处,置买些布货来卖。家中缎货绸绵都还有哩。”伯爵道:“哥主张极妙
。常言道:要的般般有,才是买卖。”说毕,已有起更时分,吴大舅起身说:“姐夫连日辛苦,俺每
酒已够了,告回,你可歇息歇息。”西门庆不肯,还留住,令小优儿奉酒唱曲,每人吃三钟才放出门
。西门庆赏小优四人六钱银子,再三不敢接,说:“宋爷出票叫小的每来,官身如何敢受老爹重赏?
”西门庆道:“虽然官差,此是我赏你,怕怎的!”四人方磕头领去。西门庆便归后边歇去了。
次日早起往衙门中去,早有吴道官差了一个徒弟、两名铺排,来大厅上铺设坛场,铺设的齐齐整
整。西门庆来家看见,打发徒弟铺排斋食吃了回去。随即令温秀才写帖儿,请乔大户、吴大舅、吴二
舅、花大舅、沈姨夫、孟二舅、应伯爵、谢希大、常峙节、吴舜臣许多亲眷并堂客,明日念经。家中
厨役落作,治办斋供不题。
次日五更,道众皆来,进入经坛内,明烛焚香,打动响乐,讽诵诸经,铺排大门首挂起长幡,悬
吊榜文,两边黄纸门对一联,大书:
东极垂慈仙识乘晨而超登紫府;南丹赦罪净魄受炼而迳上朱陵。
大厅经坛,悬挂斋题二十字,大书:“青玄救苦、颁符告简、五七转经、水火炼度荐扬斋坛。”
即日,黄真人穿大红,坐牙轿,系金带,左右围随,仪从暄喝,日高方到。吴道官率众接至坛所,行
礼毕,然后西门庆着素衣[纟至]巾,拜见递茶毕。洞案旁边安设经筵法席,大红销金桌围,妆花椅
褥,二道童侍立左右。发文书之时,西门庆备金缎一匹;登坛之时,换了九阳雷巾,大红金云白百鹤
法氅。先是表白宣毕斋意,斋官沐手上香。然后黄真人焚香净坛,飞符召将,关发一应文书符命,启
奏三天,告盟十地。三献礼毕,打动音乐,化财行香。西门庆与陈敬济执手炉跟随,排军喝路,前后
四把销金伞、三对缨络挑搭。行香回来,安请监斋毕,又动音乐,往李瓶儿灵前摄召引魂,朝参玉陛
,旁设几筵,闻经悟道。到了午朝,高功冠裳,步罡踏斗,拜进朱表,遣差神将,飞下罗酆。原来黄
真人年约三旬,仪表非常,妆束起来,午朝拜表,俨然就是个活神仙。但见:
星冠攒玉叶,鹤氅缕金霞。神清似长江皓月,貌古如太华乔松。踏罡朱履进丹霄,步虚琅函
浮瑞气。长髯广颊,修行到无漏之天;皓齿明眸,佩箓掌五雷之令。三更步月鸾声远,万里乘云鹤背
高。就是都仙太史临凡世,广惠真人降下方。
拜了表文,吴道官当坛颁生天宝箓神虎玉札。行毕午香,卷棚内摆斋。黄真人前,大桌面定胜;
吴道官等,稍加差小;其余散众,俱平头桌席。黄真人、吴道官皆衬缎尺头、四对披花、四匹丝绸,
散众各布一匹。桌面俱令人抬送庙中,散众各有手下徒弟收入箱中,不必细说。
吃毕午斋,都往花园内游玩散食去了。一面收下家火,从新摆上斋馔,请吴大舅等众亲朋伙计来
吃。正吃之间,忽报:“东京翟爷那里差人下书。”西门庆即出厅上,请来人进来。只见是府前承差
干办,青衣窄裤,万字头巾,干黄靴,全副弓箭,向前施礼。西门庆答礼相还。那人向身边取出书来
递上,又是一封折赙仪银十两。问来人上姓,那人道:“小人姓王名玉,蒙翟爷差遣,送此书来。不
知老爹这边有丧事,安老爹书到才知。”西门庆问道:“你安老爹书几时到的?”那人说:“十月才
到京。因催皇木一年已满,升都水司郎中。如今又奉敕修理河道,直到工完回京。”西门庆问了一遍
,即令来保厢房中管待斋饭,吩咐明日来讨回书。那人问:“韩老爹在那里住?宅内捎信在此。小的
见了,还要赶往东平府下书去。”西门庆即唤出韩道国来见那人,陪吃斋饭毕,同往家中去了。
西门庆拆看书中之意,于是乘着喜欢,将书拿到卷棚内教温秀才看。说:“你照此修一封回书答
他,就捎寄十方绉纱汗巾、十方绫汗巾、十副拣金挑牙、十个乌金酒杯作回奉之礼。他明日就来取回
书。”温秀才接过书来观看,其书曰:
寓京都眷生翟谦顿首,书奉即擢大锦堂西门四泉亲家大人门下:自京邸话别之后,未得从容
相叙,心甚歉然。其领教之意,生已于家老爷前悉陈之矣。迩者,安凤山书到,方知老亲家有鼓盆之
叹,但恨不能一吊为怅,奈何,奈何!伏望以礼节哀可也。外具赙仪,少表微忱,希管纳。又久仰贵
任荣修德政,举民有五绔之歌,境内有三留之誉,今岁考绩,必有甄升。昨日神运都功,两次工上,
生已对老爷说了,安上亲家名字。工完题奏,必有恩典,亲家必有掌刑之喜。夏大人年终类本,必转
京堂指挥列衔矣。谨此预报,伏惟高照,不宣。
附云:此书可自省览,不可使闻之于渠。谨密,谨密!
又云:杨老爷前月二十九日卒于狱。
冬上浣具
温秀才看毕,才待袖,早被应伯爵取过来,观看了一遍,还付与温秀才收了。说道:“老先生把
回书千万加意做好些。翟公府中人才极多,休要教他笑话。”温秀才道:“貂不足,狗尾续。学生匪
才,焉能在班门中弄大斧!不过乎塞责而已。”西门庆道:“温老先他自有个主意,你这狗才晓的甚
么!”须臾,吃罢午斋,西门庆吩咐来兴儿打发斋馔,送各亲眷街邻。又使玳安回院中李桂姐、吴银
儿、郑爱月儿、韩钏儿、洪四儿、齐香儿六家香仪人情礼去。每家回答一匹大布、一两银子。
后晌,就叫李铭、吴惠、郑奉三个小优儿来伺候。良久,道众升坛发擂,上朝拜忏观灯,解坛送
圣。天色渐晚。比及设了醮,就有起更天气。门外花大舅被西门庆留下不去了,乔大户、沈姨夫、孟
二舅告辞回家。止有吴大舅、二舅、应伯爵、谢希大、温秀才、常峙节并众伙计在此,晚夕观看水火
练度。就在大厅棚内搭高座,扎彩桥,安设水池火沼,放摆斛食。李瓶儿灵位另有几筵帏幕,供献齐
整。旁边一首魂幡、一首红幡、一首黄幡,上书“制魔保举,受炼南宫”。先是道众音乐,两边列座
,持节捧盂剑,四个道童侍立两边。黄真人头戴黄金降魔冠,身披绛绡云霞衣,登高座,口中念念有
词。宣偈云:
太乙慈尊降驾来,夜壑幽关次第开。童子双双前引导,死魂受炼步云阶。
宣偈毕,又熏沐焚香,念曰:“伏以玄皇阐教,广开度于冥途;正一垂科,俾炼形而升举。恩沾
幽爽,泽被饥嘘。谨运真香,志诚上请东极大慈仁者太乙救苦天尊、十方救苦诸真人圣众,仗此真香
,来临法会。切以人处尘凡,日萦俗务,不知有死,惟欲贪生。鲜能种于善根,多随入于恶趣,昏迷
弗省,恣欲贪嗔。将谓自己长存,岂信无常易到!一朝倾逝,万事皆空。业障缠身,冥司受苦。今奉
道伏为亡过室人李氏灵魂,一弃尘缘,久沦长夜。若非荐拔于愆辜,必致难逃于苦报。恭惟天尊秉好
生之仁,救寻声之苦。洒甘露而普滋群类,放瑞光而遍烛昏衢。命三官宽考较之条,诏十殿阁推研之
笔。开囚释禁,宥过解冤。各随符使,尽出幽关。咸令登火池之沼,悉荡涤黄华之形。凡得更生,俱
归道岸。兹焚灵宝炼形真符,谨当宣奏:
太微回黄旗,无英命灵幡,摄召长夜府,开度受生魂。”
道众先将魂幡安于水池内,焚结灵符,换红幡;次于火沼内焚郁仪符,换黄幡。高功念:“天一
生水,地二生火,水火交炼,乃成真形。”炼度毕,请神主冠帔步金桥,朝参玉陛,皈依三宝,朝玉
清,众举《五供养》。举毕,高功曰:“既受三皈,当宣九戒。”九戒毕,道众举音乐,宣念符命并
《十类孤魂》。炼度已毕,黄真人下高座,道众音乐送至门外,化财焚烧箱库。
回来,斋功圆满,道众都换了冠服,铺排收卷道像。西门庆又早大厅上画烛齐明,酒筵罗列。三
个小优弹唱,众亲友都在堂前。西门庆先与黄真人把盏,左右捧着一匹天青云鹤金缎、一匹色缎、十
两白银,叩首下拜道:“亡室今日赖我师经功救拔,得遂超生,均感不浅,微礼聊表寸心。”黄真人
道:“小道谬忝冠裳,滥膺玄教,有何德以达人天?皆赖大人一诚感格,而尊夫人已驾景朝元矣。此
礼若受,实为赧颜。”西门庆道:“此礼甚薄,有亵真人,伏乞笑纳!”黄真人方令小童收了。西门
庆递了真人酒,又与吴道官把盏,乃一匹金缎、五两白银,又是十两经资。吴道官只受经资,余者不
肯受,说:“小道素蒙厚爱,自恁效劳诵经,追拔夫人往生仙界,以尽其心。受此经资尚为不可,又
岂敢当此盛礼乎!”西门庆道:“师父差矣。真人掌坛,其一应文简法事,皆乃师父费心。此礼当与
师父酬劳,何为不可?”吴道官不得已,方领下,再三致谢。西门庆与道众递酒已毕,然后吴大舅、
应伯爵等上来与西门庆散福递酒。吴大舅把盏,伯爵执壶,谢希大捧菜,一齐跪下。伯爵道:“嫂子
今日做此好事,幸请得真人在此,又是吴师父费心,嫂子自得好处。此虽赖真人追荐之力,实是哥的
虔心,嫂子的造化。”于是满斟一杯送与西门庆。西门庆道:“多蒙列位连日劳神,言谢不尽。”说
毕,一饮而尽。伯爵又斟一盏,说:“哥,吃个双杯,不要吃单杯。”谢希大慌忙递一箸菜来吃了。
西门庆回敬众人毕,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割道。当夜在席前猜拳行令,品竹弹丝,直吃
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众人方作辞起身而去。西门庆进来赏小优儿三钱银子,往后边去了。
正是:
人生有酒须当醉,一滴何曾到九泉。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46:38

第六十七回:西门庆书房赏雪 李瓶儿梦诉幽情(崇祯本)
词曰:
朔风天,琼瑶地。冻色连波,波上寒烟砌。山隐彤云云接水,衰草无情,想在彤云内。
黯香魂,追苦意。夜夜除非,好梦留人睡。残月高楼休独倚,酒入愁肠,化作相思泪。
话说西门庆归后边,辛苦的人,直睡至次日日高还未起来。有来兴儿进来说:“搭彩匠外边伺候,请问拆棚。”西门庆骂了来兴儿几句,说:“拆棚教他拆就是了,只顾问怎的!”搭彩匠一面卸下席绳松条,送到对门房子里堆放不题。玉箫进房说:“天气好不阴的重。”西门庆令他向暖炕上取衣裳穿,要起来。月娘便说:“你昨日辛苦了一夜,天阴,大睡回儿也好。慌的老早爬起去做甚么?就是今日不往衙门里去也罢了。”西门庆道:“我不往衙门里去,只怕翟亲家那人来讨书。”月娘道:“既是恁说,你起去,我去叫丫鬟熬下粥等你吃。”西门庆也不梳头洗面,披着绒衣,戴着毡巾,径走到花园里书房中。原来自从书童去了,西门庆就委王经管花园书房,春鸿便收拾大厅前书房。冬月间,西门庆只在藏春阁书房中坐。那里烧下地炉暖炕,地平上又放着黄铜火盆,放下油单绢暖帘来。明间内摆着夹枝桃,各色菊花,清清瘦竹,翠翠幽兰,里面笔砚瓶梅,琴书潇洒。西门庆进来,王经连忙向流金小篆炷𦶟龙涎。西门庆使王经:“你去叫来安儿请你应二爹去。”王经出来吩咐来安儿请去了。只见平安走来对王经说:“小周儿在外边伺候。”王经走入书房对西门庆说了,西门庆叫进小周儿来,磕了头,说道:“你来得好,且与我篦篦头,捏捏身上。”因说:“你怎一向不来?”小周儿道:“小的见六娘没了,忙,没曾来。”西门庆于是坐在一张醉翁椅上,打开头发教他整理梳篦。只见来安儿请的应伯爵来了,头戴毡帽,身穿绿绒袄子,脚穿一双旧皂靴棕套,掀帘子进来唱喏。西门庆正篦头,说道:“不消声喏,请坐。”伯爵拉过一张椅子来,就着火盆坐下。西门庆道:“你今日如何这般打扮?”伯爵道:“你不知,外边飘雪花儿哩,好不寒冷。昨日家去,鸡也叫了,今日白爬不起来。不是大官儿去叫,我还睡哩。哥,你好汉,还起的早。若是我,成不的。”西门庆道:“早是你看着,我怎得个心闲!自从发送他出去了,又乱着接黄太尉,念经,直到如今。今日房下说:‘你辛苦了,大睡回起去。’我又记挂着翟亲家人来讨回书,又看着拆棚,二十四日又要打发韩伙计和小价起身。丧事费劳了人家,亲朋罢了,士大夫官员,你不上门谢谢孝,礼也过不去。”伯爵道:“正是,我愁着哥谢孝这一节。少不的只摘拨谢几家要紧的,胡乱也罢了。其余相厚的,若会见,告过就是了。谁不知你府上事多,彼此心照罢。”

正说着,只见画童儿拿了两盏酥油白糖熬的牛奶子。伯爵取过一盏,拿在手内,见白潋潋鹅脂一般酥油飘浮在盏内,说道:“好东西,滚热!”呷在口里,香甜美味,那消气力,几口就喝没了。西门庆直待篦了头,又教小周儿替他取耳,把奶子放在桌上,只顾不吃。伯爵道:“哥且吃些不是?可惜放冷了。象你清晨吃恁一盏儿,倒也滋补身子。”西门庆道:“我且不吃,你吃了,停会我吃粥罢。”那伯爵得不的一声,拿在手中,又一吸而尽。西门庆取毕耳,又叫小周儿拿木滚子滚身上,行按摩导引之术。伯爵问道:“哥滚着身子,也通泰自在么?”西门庆道:“不瞒你说,象我晚夕身上常发酸起来,腰背疼痛,不着这般按捏,通了不得!”伯爵道:“你这胖大身子,日逐吃了这等厚味,岂无痰火!”西门庆道:“任后溪常说:‘老先生虽故身体魁伟,而虚之太极。’送了我一罐儿百补延龄丹,说是林真人合与圣上吃的,教我用人乳常清晨服。我这两日心上乱,也还不曾吃。你们只说我身边人多,终日有此事,自从他死了,谁有甚么心绪理论此事!”

正说着,只见韩道国进来,作揖坐下,说:“刚才各家都来会了,船已雇下,准在二十四日起身。”西门庆吩咐:“甘伙计攒下帐目,兑了银子,明日打包。”因问:“两边铺子里卖下多少银两?”韩道国说:“共凑六千余两。”西门庆道:“兑二千两一包,着崔本往湖州买绸子去。那四千两,你与来保往松江贩布,过年赶头水船来。你每人先拿五两银子,家中收拾行李去。”韩道国道:“又一件:小人身从郓王府,要正身上直,不纳官钱如何处?”西门庆道:“怎的不纳官钱?象来保一般也是郓王差事,他每月只纳三钱银子。”韩道国道:“保官儿那个,亏了太师老爷那边文书上注过去,便不敢缠扰。小人乃是祖役,还要勾当余丁。”西门庆道:“既是如此,你写个揭帖,我央任后溪到府中替你和王奉承说,把你名字注销,常远纳官钱罢。你每月只委人打米就是了。”韩伙计作揖谢了。伯爵道:“哥,你替他处了这件事,他就去也放心。”少顷,小周滚毕身上,西门庆往后边梳头去了,吩咐打发小周儿吃点心。
良久,西门庆出来,头戴白绒忠靖冠,身披绒氅,赏了小周三钱银子。又使王经:“请你温师父来。”不一时,温秀才峨冠博带而至。叙礼已毕,左右放桌儿,拿粥来,伯爵与温秀才上坐,西门庆关席,韩道国打横。西门庆吩咐来安儿:“再取一盏粥、一双筷儿,请姐夫来吃粥。”不一时,陈敬济来到,头戴孝巾,身穿白绸道袍,与伯爵等作揖,打横坐下。须臾吃了粥,收下家火去,韩道国起身去了。西门庆因问温秀才:“书写了不曾?”温秀才道:“学生已写稿在此,与老先生看过,方可誊真。”一面袖中取出,递与西门庆观看。其书曰:寓清河眷生西门庆端肃书复大硕德柱国云峰老亲丈大人先生台下:自从京邸邂逅,不觉违越光仪,倏忽半载。生不幸闺人不禄,特蒙亲家远致赙仪,兼领悔教,足见为我之深且厚也。感刻无任,而终身不能忘矣。但恐一时官守责成有所疏陋之处,企仰门墙有负荐拔耳,又赖在老爷钧前常为锦覆。则生始终蒙恩之处,皆亲家所赐也。今因便鸿谨候起居,不胜驰恋,伏惟照亮,不宣。外具扬州绉纱汗巾十方、色绫汗巾十方、拣金挑牙二十付、乌金酒钟十个,少将远意,希笑纳。

西门庆看毕,即令陈敬济书房内取出人事来,同温秀才封了,将书誊写锦笺,弥封停当,印了图书。另外又封五两白银与下书人王玉,不在话下。
一回见雪下的大了,西门庆留下温秀才在书房中赏雪。揩抹桌儿,拿上案酒来。只见有人在暖帘外探头儿,西门庆问是谁,王经说:“是郑春。”西门庆叫他进来。那郑春手内拿着两个盒儿,举的高高的,跪在当面,上头又搁着个小描金方盒儿,西门庆问是甚么,郑春道:“小的姐姐月姐,知道昨日爹与六娘念经辛苦了,没甚么,送这两盒儿茶食儿来,与爹赏人。”揭开,一盒果馅顶皮酥、一盒酥油泡螺儿。郑春道:“此是月姐亲手拣的。知道爹好吃此物,敬来孝顺爹。”西门庆道:“昨日多谢你家送茶,今日你月姐费心又送这个来。”伯爵道:“好呀!拿过来,我正要尝尝!死了我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如今又是一个女儿会拣了。”先捏了一个放在口内,又拈了一个递与温秀才,说道:“老先儿,你也尝尝。吃了牙老重生,抽胎换骨。眼见希奇物,胜活十年人。”温秀才呷在口内,入口而化,说道:“此物出于西域,非人间可有。沃肺融心,实上方之佳味。”西门庆又问:“那小盒儿内是甚么?”郑春悄悄跪在西门庆跟前,递上盒儿,说:“此是月姐捎与爹的物事。”西门庆把盒子放在膝盖儿上,揭开才待观看,早被伯爵一手挝过去,打开是一方回纹锦同心方胜桃红绫汗巾儿,里面裹着一包亲口嗑的瓜仁儿。伯爵把汗巾儿掠与西门庆,将瓜仁两把喃在口里都吃了。比及西门庆用手夺时,只剩下没多些儿,便骂道:“怪狗才,你害馋痨馋痞!留些儿与我见见儿,也是人心。

”伯爵道:“我女儿送来,不孝顺我,再孝顺谁?我儿,你寻常吃的够了。”西门庆道:“温先儿在此,我不好骂出来,你这狗才,忒不象模样!”一面把汗巾收入袖中,吩咐王经把盒儿掇到后边去。不一时,杯盘罗列,筛上酒来。才吃了一巡酒,玳安儿来说:“李智、黄四关了银子,送银子来了。”西门庆问多少,玳安道:“他说一千两,余者再一限送来。”伯爵道:“你看这两个天杀的,他连我也瞒了不对我说。嗔道他昨日你这里念经他也不来,原来往东平府关银子去了。你今收了,也少要发银子出去了。这两个光棍,他揽的人家债多了,只怕往后后手不接。昨日,北边徐内相发恨,要亲往东平府自家抬银子去。只怕他老牛箍嘴箍了去,却不难为哥的本钱!”西门庆道:“我不怕他。我不管甚么徐内相李内相,好不好把他小厮提在监里坐着,不怕他不与我银子。”一面教陈敬济:“你拿天平出去收兑了他的就是了。我不出去罢。”

良久,陈敬济走来回话说:“银子已兑足一千两,交入后边,大娘收了。黄四说,还要请爹出去说句话儿。”西门庆道:“你只说我陪着人坐着哩。左右他只要捣合同,教他过了二十四日来罢。”敬济道:“不是。他说有桩事儿要央烦爹。”西门庆道:“甚么事?等我出去。”一面走到厅上,那黄四磕头起来说:“银子一千两,姐夫收了。余者下单我还。小人有一桩事儿央烦老爹。”说着磕在地下哭了。西门庆拉起来道:“端的有甚么事,你说来。”黄四道:“小的外父孙清,搭了个伙计冯二,在东昌府贩绵花。不想冯二有个儿子冯淮,不守本分,要便锁了门出去宿娼。那日把绵花不见了两大包,被小人丈人说了两句,冯二将他儿子打了两下。他儿子就和俺小舅子孙文相厮打起来,把孙文相牙打落了一个,他亦把头磕伤。被客伙中解劝开了。不想他儿子到家,迟了半月,破伤风身死。他丈人是河西有名土豪白五,绰号白千金,专一与强盗做窝主,教唆冯二,具状在巡按衙门朦胧告下来,批雷兵备老爹问。雷老爹又伺候皇船,不得闲,转委本府童推官问。白家在童推官处使了钱,教邻见人供状,说小人丈人在旁喝声来。如今童推官行牌来提俺丈人。望乞老爹千万垂怜,讨封书对雷老爹说,宁可监几日,抽上文书去,还见雷老爹问,就有生路了。他两人厮打,委的不管小人丈人事,又系歇后身死,出于保辜限外。先是他父冯二打来,何必独赖孙文相一人身上?”西门庆看了说帖,写着:“东昌府见监犯人孙清、孙文相,乞青目。”因说:“雷兵备前日在我这里吃酒,我只会了一面,又不甚相熟,我怎好写书与他?”黄四就跪下哭哭啼啼哀告说:“老爹若不可怜见,小的丈人子父两个就都是死数了。如今随孙文相出去罢了,只是分豁小人外父出来,就是老爹莫大之恩。小人外父今年六十岁,家下无人,冬寒时月再放在监里,就死罢了。”西门庆沉吟良久,说:“也罢,我转央钞关钱老爹和他说说去──与他是同年,都是壬辰进士。”黄四又磕下头去,向袖中取出“一百石白米”帖儿递与西门庆,腰里就解两封银子来。西门庆不接,说道:“我那里要你这行钱!”黄四道:“老爹不稀罕,谢钱老爹也是一般。”西门庆道:“不打紧,事成我买礼谢他。”

正说着,只见应伯爵从角门首出来,说:“哥,休替黄四哥说人情。他闲时不烧香,忙时抱佛腿。昨日哥这里念经,连茶儿也不送,也不来走走儿,今日还来说人情!”那黄四便与伯爵唱喏,说道:“好二叔,你老人家杀人哩!我因这件事,整走了这半月,谁得闲来?昨日又去府里领这银子,今日一来交银子,就央说此事,救俺丈人。老爹再三不肯收这礼物,还是不下顾小人。”伯爵看见一百两雪花官银放在面前,因问:“哥,你替他去说不说?”西门庆道:“我与雷兵备不熟,如今要转央钞关钱主政替他说去。到明日,我买分礼谢老钱就是了,又收他礼做甚么?”伯爵道:“哥,你这等就不是了。难道他来说人情,哥你倒陪出礼去谢人?也无此道理。你不收,恰似嫌少的一般。你依我收下。虽你不稀罕,明日谢钱公也是一般。黄四哥在这里听着:看你外父和你小舅子造化,这一回求了书去,难得两个都没事出来。你老爹他恒是不稀罕你钱,你在院里老实大大摆一席酒,请俺们耍一日就是了。”黄四道:“二叔,你老人家费心,小人摆酒不消说,还叫俺丈人买礼来,磕头酬谢你老人家。不瞒说,我为他爷儿两个这一场事,昼夜替他走跳,还寻不出个门路来。老爹再不可怜怎了!”伯爵道:“傻瓜,你搂着他女儿,你不替他上紧谁上紧?”黄四道:“房下在家只是哭。”西门庆被伯爵说着,把礼帖收了,说礼物还令他拿回去。黄四道:“你老人家没见好大事,这般多计较!”就往外走。伯爵道:“你过来,我和你说:你书几时要?”黄四道:“如今紧等着救命,望老爹今日写了书,差下人,明早我使小儿同去走遭。不知差那位大官儿去,我会他会。”西门庆道:“我就替你写书。”因叫过玳安来吩咐:“你明日就同黄大官一路去。”

那黄四见了玳安,辞西门庆出门。走到门首,问玳安要盛银子的褡裢。玳安进入后边,月娘房里正与玉箫、小玉裁衣裳,见玳安站着等褡裢,玉箫道:“使着手,不得闲誊。教他明日来与他就是了。”玳安道:“黄四等紧着明日早起身东昌府去,不得来了,你誊誊与他罢。”月娘便说:“你拿与他就是了,只教人家等着。”玉箫道:“银子还在床地平上掠着不是?”走到里间,把银子往床上只一倒,掠出褡裢来,说:“拿了去!怪囚根子,那个吃了他这条褡裢,只顾立叮蚂蝗的要!”玳安道:“人家不要,那个好来取的!”于是拿了出去,走到仪门首,还抖出三两一块麻姑头银子来。原来纸包破了,怎禁玉箫使性子那一倒,漏下一块在褡裢底内。玳安道:“且喜得我拾个白财。”于是褪入袖中。到前边递与黄四,约会下明早起身。

且说西门庆回到书房中,即时教温秀才修了书,付与玳安不题。一面觑那门外下雪,纷纷扬扬,犹如风飘柳絮,乱舞梨花相似。西门庆另打开一坛双料麻姑酒,教春鸿用布甑筛上来,郑春在旁弹筝低唱,西门庆令他唱一套“柳底风微”。正唱着,只见琴童进来说:“韩大叔教小的拿了这个帖儿与爹瞧。”西门庆看了,吩咐:“你就拿往门外任医官家,替他说说去。央他明日到府中承奉处替他说说,注销差事。”琴童道:“今日晚了,小的明早去罢。”西门庆道:“明早去也罢。”不一时,来安儿用方盒拿了八碗下饭,又是两大盘玫瑰鹅油烫面蒸饼,连陈敬济共四人吃了。西门庆教王经盒盘儿拿两碗下饭、一盘点心与郑春吃,又赏了他两大钟酒。郑春跪禀:“小的吃不的。”伯爵道:“傻孩子,冷呵呵的,你爹赏你不吃。你哥他怎的吃来?”郑春道:“小的哥吃的,小的本吃不的。”伯爵道:“你只吃一钟罢,那一钟我教王经替你吃罢。”王经说道:“二爹,小的也吃不的。”伯爵道:“你这傻孩儿,你就替他吃些儿也罢。休说一个大分上,自古长者赐,少者不敢辞。”一面站起来说:“我好歹教你吃这一杯。”那王经捏着鼻子,一吸而饮。西门庆道:“怪狗才,小行货子他吃不的,只恁奈何他!”还剩下半盏,应伯爵教春鸿替他吃了,就要令他上来唱南曲。西门庆道:“咱每和温老先儿行个令,饮酒之时教他唱便有趣。”于是教王经取过骰盆儿,“就是温老先儿先起。”温秀才道:“学生岂敢僭,还从应老翁来。”因问:“老翁尊号?”伯爵道:“在下号南坡。”西门庆戏道:“老先生你不知,他孤老多,到晚夕桶子掇出来,不敢在左近倒,恐怕街坊人骂,教丫头直掇到大南首县仓墙底下那里泼去,因起号叫做‘南泼’。”温秀才笑道:“此‘坡’字不同。那‘泼’字乃点水边之‘发’,这‘坡’字却是‘土’字旁边着个‘皮’字。”西门庆道:“老先儿倒猜得着,他娘子镇日着皮子缠着哩。”温秀才笑道:“岂有此说?”伯爵道:“葵轩,你不知道,他自来有些快伤叔人家。”温秀才道:“自古言不亵不笑。”伯爵道:“老先儿,误了咱每行令,只顾和他说甚么,他快屎口伤人!你就在手,不劳谦逊。”温秀才道:“掷出几点,不拘诗词歌赋,要个‘雪’字,就照依点数儿上。说过来,饮一小杯;说不过来,吃一大盏。”温秀才掷了个幺点,说道:“学生有了:雪残㶉[涑鸟]亦多时。”推过去,该应伯爵行,掷出个五点来。伯爵想了半日,想不起来,说:“逼我老人家命也!”良久,说道:“可怎的也有了。”说道:“雪里梅花雪里开。──好不好?”温秀才道:“南老说差了,犯了两个‘雪’字,头上多了一个‘雪’字。”伯爵道:“头上只小雪,后来下大雪来了。”西门庆道:“这狗才,单管胡说。”教王经斟上大钟,春鸿拍手唱南曲《驻马听》:寒夜无茶,走向前村觅店家。这雪轻飘僧舍,密洒歌楼,遥阻归槎。江边乘兴探梅花,庭中欢赏烧银蜡。一望无涯,有似灞桥柳絮满天飞下。

伯爵才待拿起酒来吃,只见来安儿后边拿了几碟果食,内有一碟酥油泡螺,又一碟黑黑的团儿,用桔叶裹着。伯爵拈将起来,闻着喷鼻香,吃到口犹如饴蜜,细甜美味,不知甚物。西门庆道:“你猜?”伯爵道:“莫非是糖肥皂?”西门庆笑道:“糖肥皂那有这等好吃。”伯爵道:“待要说是梅酥丸,里面又有核儿。”西门庆道:“狗才过来,我说与你罢,你做梦也梦不着。是昨日小价杭州船上捎来,名唤做衣梅。都是各样药料和蜜炼制过,滚在杨梅上,外用薄荷、桔叶包裹,才有这般美味。每日清晨噙一枚在口内,生津补肺,去恶味,煞痰火,解酒克食,比梅酥丸更妙。”伯爵道:“你不说,我怎的晓得。”因说:“温老先儿,咱再吃个儿。”教王经:“拿张纸儿来,我包两丸儿,到家捎与你二娘吃。”又拿起泡螺儿来问郑春:“这泡螺儿果然是你家月姐亲手拣的?”郑春跪下说:“二爹,莫不小的敢说谎?不知月姐费了多少心,只拣了这几个儿来孝顺爹。”伯爵道:“可也亏他,上头纹溜,就象螺蛳儿一般,粉红、纯白两样儿。”西门庆道:“我儿,此物不免使我伤心。惟有死了的六娘他会拣,他没了,如今家中谁会弄他!”伯爵道:“我头里不说的,我愁甚么?死了一个女儿会拣泡螺儿孝顺我,如今又钻出个女儿会拣了。偏你也会寻,寻的都是妙人儿。”西门庆笑的两眼没缝儿,赶着伯爵打,说:“你这狗才,单管只胡说。”温秀才道:“二位老先生可谓厚之至极。”伯爵道:“老先儿你不知,他是你小侄人家。”西门庆道:“我是他家二十年旧孤老。”陈敬济见二人犯言,就起身走了。那温秀才只是掩口而笑。

须臾,伯爵饮过大钟,次该西门庆掷骰儿。于是掷出个七点来,想了半日说:“我说《香罗带》上一句唱:‘东君去意切,梨花似雪。’”伯爵道:“你说差了,此在第九个字上了,且吃一大钟。”于是流沿儿斟了一银衢花钟,放在西门庆面前,教春鸿唱,说道:“我的儿,你肚子里裹枣核解板儿──能有几句!”春鸿又拍手唱了一个。看看饮酒至昏,掌烛上来。西门庆饮过,伯爵道:“姐夫不在,温老先生你还该完令。”温秀才拿起骰儿,掷出个幺点,想了想,见壁上挂着一幅吊屏,泥金书一联:“风飘弱柳平桥晚;雪点寒梅小院春。”就说了末后一句。伯爵道:“不算,不算,不是你心上发出来的。该吃一大钟。”春鸿斟上,那温秀才不胜酒力,坐在椅上只顾打盹,起来告辞。伯爵还要留他,西门庆道:“罢罢!老先儿他斯文人,吃不的。”令画童儿:“你好好送你温师父那边歇去。”温秀才得不的一声,作别去了。伯爵道:“今日葵轩不济,吃了多少酒儿?就醉了。”于是又饮够多时,伯爵起身说:“地下滑,我也酒够了。”因说:“哥,明日你早教玳安替他下书去。”西门庆道:“你不见我交与他书,明日早去了。”伯爵掀开帘子,见天阴地下滑,旋要了个灯笼,和郑春一路去。西门庆又与了郑春五钱银子,盒内回了一罐衣梅,捎与他姐姐郑月儿吃。临出门,西门庆因戏伯爵:“你哥儿两个好好去。”伯爵道:“你多说话。父子上山,各人努力。好不好,我如今就和郑月儿那小淫妇儿答话去。”说着,琴童送出门去了。西门庆看收了家伙,扶着来安儿,打灯笼入角门,从潘金莲门首过,见角门关着,悄悄就往李瓶儿房里来。弹了弹门,绣春开了门,来安就出去了。西门庆进入明间,见李瓶儿影,就问:“供养了羹饭不曾?”如意儿就出来应道:“刚才我和姐供养了。”西门庆椅上坐了,迎春拿茶来吃了。西门庆令他解衣带,如意儿就知他在这房里歇,连忙收拾床铺,用汤婆熨的被窝暖洞洞的,打发他歇下。绣春把角门关了,都在明间地平上支着板凳,打铺睡下。西门庆要茶吃,两个已知科范,连忙撺掇奶子进去和他睡。老婆脱衣服钻入被窝内,西门庆乘酒兴服了药,那话上使了托子,老婆仰卧炕上,架起腿来,极力鼓捣,没高低扇磞,扇磞的老婆舌尖冰冷,淫水溢下,口中呼“达达”不绝。夜静时分,其声远聆数室。西门庆见老婆身上如绵瓜子相似,用一双胳膊搂着他,令他蹲下身子,在被窝内咂鸡巴,老婆无不曲体承奉。西门庆说:“我儿,你原来身体皮肉也和你娘一般白净,我搂着你,就如和他睡一般。你须用心伏侍我,我看顾你。”老婆道:“爹没的说,将天比地,折杀奴婢!奴婢男子汉已没了,爹不嫌丑陋,早晚只看奴婢一眼儿就够了。”西门庆便问:“你年纪多少?”老婆道:“我今年属免的,三十一岁了。”西门庆道:“你原来小我一岁。”见他会说话儿,枕上又好风月,心下甚喜。早晨起来,老婆伏侍拿鞋袜,打发梳洗,极尽殷勤,把迎春、绣春打靠后。又问西门庆讨葱白绸子:“做披袄子,与娘穿孝。”西门庆一一许他。就教小厮铺子里拿三匹葱白绸来:“你每一家裁一件。”瞒着月娘,背地银钱、衣服、首饰,甚么不与他!

次日,潘金莲就打听得知,走到后边对月娘说:“大姐姐,你不说他几句!贼没廉耻货,昨日悄悄钻到那边房里,与老婆歇了一夜。饿眼见瓜皮,甚么行货子,好的歹的揽搭下。不明不暗,到明日弄出个孩子来算谁的?又象来旺儿媳妇子,往后教他上头上脸,甚么张致!”月娘道:“你们只要栽派教我说,他要了死了的媳妇子,你每背地都做好人儿,只把我合在缸底下。我如今又做傻子哩!你每说只顾和他说,我是不管你这闲帐。”金莲见月娘这般说,一声儿不言语,走回房去了。西门庆早起见天晴了,打发玳安往钱主事家下书去了。往衙门回来,平安儿来禀:“翟爹人来讨书。”西门庆打发书与他,因问那人:“你怎的昨日不来取?”那人说:“小的又往巡抚侯爷那里下书来,耽搁了两日。”说毕,领书出门。西门庆吃了饭就过对门房子里,看着兑银、打包、写书帐。二十四日烧纸,打发韩伙计、崔本并后生荣海、胡秀五人起身往南边去。写了一封书捎与苗小湖,就谢他重礼。

看看过了二十五六,西门庆谢毕孝,一日早晨,在上房吃了饭坐的。月娘便说:“这出月初一日,是乔亲家长姐生日,咱也还买份礼儿送了去。常言先亲后不改,莫非咱家孩儿没了,就断礼不送了?”西门庆道:“怎的不送!”于是吩咐来兴买四盒礼,又是一套妆花缎子衣服、两方销金汗巾、一盒花翠。写帖儿,叫王经送了去。这西门庆吩咐毕,就往花园藏春阁书房中坐的。只见玳安下了书回来回话,说:“钱老爹见了爹的帖子,随即写书差了一吏,同小的和黄四儿子到东昌府兵备道下与雷老爹。雷老爹旋行牌问童推官催文书,连犯人提上去从新问理。连他家儿子孙文相都开出来,只追了十两烧埋钱,问了个不应罪名,杖七十,罚赎。复又到钞关上回了钱老爹话,讨了回帖,才来了。”西门庆见玳安中用,心中大喜。拆开回帖观看,原来雷兵备回钱主事帖子都在里面。上写道:来谕悉已处分,但冯二已曾责子在先,何况与孙文相忿殴,彼此俱伤,歇后身死,又在保辜限外,问之抵命,难以平允。量追烧埋钱十两给与冯二,相应发落。谨此回复。下书:“年侍生雷启元再拜。”

西门庆看了欢喜,因问:“黄四舅子在那里?”玳安道:“他出来都往家去了。明日同黄四来与爹磕头。黄四丈人与了小的一两银子。”西门庆吩咐置鞋脚穿,玳安磕头而出。西门庆就歪在床炕上眠着了。王经在桌上小篆内炷了香,悄悄出来了。良久,忽听有人掀的帘儿响,只见李瓶儿蓦地进来,身穿糁紫衫、白绢裙,乱挽乌云,黄恹恹面容,向床前叫道:“我的哥哥,你在这里睡哩,奴来见你一面。我被那厮告了一状,把我监在狱中,血水淋漓,与秽污在一处,整受了这些时苦。昨日蒙你堂上说了人情,减我三等之罪。那厮再三不肯,发恨还要告了来拿你。我待要不来对你说,诚恐你早晚暗遭毒手。我今寻安身之处去也,你须防范他。没事少要在外吃夜酒,往那去,早早来家。千万牢记奴言,休要忘了!”说毕,二人抱头而哭。西门庆便问:“姐姐,你往那去?对我说。”李瓶儿顿脱,撒手却是南柯一梦。西门庆从睡梦中直哭醒来,看见帘影射入,正当日午,由不的心中痛切。正是:花落土埋香不见,镜空鸾影梦初醒。有诗不证:

残雪初晴照纸窗,地炉灰烬冷侵床。个中邂逅相思梦,风扑梅花斗帐香。

不想早晨送了乔亲家礼,乔大户娘子使了乔通来送请帖儿,请月娘众姊妹。小厮说:“爹在书房中睡哩。”都不敢来问。月娘在后边管待乔通,潘金莲说:“拿帖儿,等我问他去。”于是蓦地推开书房门,见西门庆歪着,他一屁股就坐在旁边,说:“我的儿,独自个自言自语,在这里做甚么?嗔道不见你,原来在这里好睡也!”一面说话,一面看着西门庆,因问:“你的眼怎生揉的恁红红的?”西门庆道:“想是我控着头睡来。”金莲道:“到只象哭的一般。”西门庆道:“怪奴才,我平白怎的哭?”金莲道:“只怕你一时想起甚心上人儿来是的。”西门庆道:“没的胡说,有甚心上人、心下人?”金莲道:“李瓶儿是心上的,奶子是心下的,俺们是心外的人,入不上数。”西门庆道:“怪小淫妇儿,又六说白道起来。”因问:“我和你说正经话──前日李大姐装椁,你每替他穿了甚么衣服在身底下来?”金莲道:“你问怎的?”西门庆道:“不怎的,我问声儿。”金莲道:“你问必有缘故。上面穿两套遍地金缎子衣服,底下是白绫袄、黄绸裙,贴身是紫绫小袄、白绢裙、大红小衣。”西门庆点了点头儿。金莲道:“我做兽医二十年,猜不着驴肚里病?你不想他,问他怎的?”

西门庆道:“我才方梦见他来。”金莲道:“梦是心头想,喷涕鼻子痒。饶他死了,你还这等念他。象俺每都是可不着你心的人,到明日死了,苦恼也没那人想念!”西门庆向前一手搂过他脖子来,就亲个嘴,说:“怪小油嘴,你有这些贼嘴贼舌的。”金莲道:“我的儿,老娘猜不着你那黄猫黑尾的心儿!”两个又咂了一回舌头,自觉甜唾溶心,脂满香唇,身边兰麝袭人。西门庆于是淫心辄起,搂他在怀里。他便仰靠梳背,露出那话来,叫妇人品箫。妇人真个低垂粉头,吞吐裹没,往来鸣咂有声。西门庆见他头上戴金赤虎分心,香云上围着翠梅花钿儿,后髩上珠翘错落,兴不可遏。正做到美处,忽见来安儿隔帘说:“应二爹来了。”西门庆道:“请进来。”慌的妇人没口子叫:“来安儿贼囚,且不要叫他进来,等我出去着。”来安儿道:“进来了,在小院内。”妇人道:“还不去教他躲躲儿!”那来安儿走去,说:“二爹且闪闪儿,有人在屋里。”这伯爵便走到松墙旁边,看雪培竹子。

王经掀着软帘,只听裙子响,金莲一溜烟后边走了。正是:雪隐鹭鸶飞始见,柳藏鹦鹉语方知。伯爵进来,见西门庆,唱喏坐下。西门庆道:“你连日怎的不来?”伯爵道:“哥,恼的我要不的在这里。”西门庆问道:“又怎的恼?你告我说。”伯爵道:“紧自家中没钱,昨日俺房下那个,平白又桶出个孩儿来。白日里还好挝挠,半夜三更,房下又七痛八病。少不得扒起来收拾草纸被褥,叫老娘去。打紧应保又被俺家兄使了往庄子上驮草去了。百忙挝不着个人,我自家打灯笼叫了巷口邓老娘来。及至进门,养下来了。”西门庆问:“养个甚么?”伯爵道:“养了个小厮。”西门庆骂道:“傻狗才,生了儿子倒不好,如何反恼?是春花儿那奴才生的?”伯爵笑道:“是你春姨。”西门庆道:“那贼狗掇腿的奴才,谁教你要他来?叫叫老娘还抱怨!”伯爵道:“哥,你不知,冬寒时月,比不的你们有钱的人家,又有偌大前程,生个儿子锦上添花,便喜欢。俺们连自家还多着个影儿哩,要他做甚么!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巴劫的魂也没了。应保逐日该操当他的差事去了,家兄那里是不管的。大小女便打发出去了,天理在头上,多亏了哥你。眼见的这第二个孩儿又大了,交年便是十三岁。昨日媒人来讨帖儿。我说:‘早哩,你且去着。’紧自焦的魂也没了,猛可半夜又钻出这个业障来。那黑天摸地,那里活变钱去?房下见我抱怨,没奈何,把他一根银挖儿与了老娘去了。明日洗三,嚷的人家知道了,到满月拿甚么使?到那日我也不在家,信信拖拖到那寺院里且住几日去罢。

”西门庆笑道:“你去了,好了和尚来赶热被窝儿。你这狗才,到底占小便益儿。”又笑了一回,那应伯爵故意把嘴谷都着不做声。西门庆道:“我的儿,不要恼,你用多少银子,对我说,等我与你处。”伯爵道:“有甚多少?”西门庆道:“也够你搅缠是的。到其间不够了,又拿衣服当去。”伯爵道:“哥若肯下顾,二十两银子就够了,我写个符儿在此。费烦的哥多了,不好开口的,也不敢填数儿,随哥尊意便了。”西门庆也不接他文约,说:“没的扯淡,朋友家,什么符儿!”正说着,只见来安儿拿茶进来。西门庆叫小厮:“你放下盏儿,唤王经来。”不一时,王经来到。西门庆吩咐:“你往后边对你大娘说,我里间床背阁上,有前日巡按宋老爹摆酒两封银子,拿一封来。”王经应诺,不多时拿了银子来。西门庆就递与应伯爵,说:“这封五十两,你都拿了使去。原封未动,你打开看看。”伯爵道:“忒多了。”西门庆道:“多的你收着,眼下你二令爱不大了?你可也替他做些鞋脚衣裳,到满月也好看。”伯爵道:“哥说的是。”将银子拆开,都是两司各府倾就分资,三两一锭,松纹足色,满心欢喜,连忙打恭致谢,说道:“哥的盛情,谁肯!真个不收符儿?”西门庆道:“傻孩儿,谁和你一般计较?左右我是你老爷老娘家,不然你但有事就来缠我?这孩子也不是你的孩子,自是咱两个分养的。实和你说,过了满月,把春花儿那奴才叫了来,且答应我些时儿,只当利钱不算罢。”伯爵道:“你春姨这两日瘦的象你娘那样哩!”两个戏了一回,伯爵因问:“黄四丈人那事怎样了?”西门庆说:“钱龙野书到,雷兵备旋行牌提了犯人上去从新问理,把孙文相父子两个都开出来,只认了十两烧埋钱。”伯爵道:“造化他了。他就点着灯儿,那里寻这人情去!你不受他的,干不受他的。虽然你不稀罕,留送钱大人也好。别要饶了他,教他好歹摆一席大酒,里边请俺们坐一坐。你不说,等我和他说。饶了他小舅一个死罪,当别的小可事儿!”这里说话不题。

且说月娘在上房,只见孟玉楼走来,说他兄弟孟锐:“不久又起身往川广贩杂货去。今来辞辞他爹,在我屋里坐着哩。他在那里?姐姐使个小厮对他说声儿。”月娘道:“他在花园书房和应二坐着哩。又说请他爹哩,头里潘六姐到请的好!乔通送帖儿来,等着讨个话儿,到明日咱们好去不去。我便把乔通留下,打发吃茶,长等短等不见来,熬的乔通也去了。半日,只见他从前边走将来,教我问他:‘你对他说了不曾?’他没的话回,只哕了一声:‘我就忘了。’帖子还袖在袖子里。原来是恁个没尾巴行货子!不知前头干甚么营生,那半日才进来,恰好还不曾说。吃我讧了两句,往前去了。”少顷,来安进来,月娘使他请西门庆,说孟二舅来了。西门庆便起身,留伯爵:“你休去了,我就来。”走到后边,月娘先把乔家送帖来请说了。西门庆说:“那日只你一人去罢。热孝在身,莫不一家子都出来!”月娘说:“他孟二舅来辞辞你,一两日就起身往川广去。在三姐屋里坐着哩。”又问:“头里你要那封银子与谁?”西门庆道:“应二哥房里春花儿,昨晚生了个儿子,问我借几两银子使。告我说,他第二个女儿又大,愁的要不的。”月娘道:“好,好。他恁大年纪,也才见这个孩子,应二嫂不知怎的喜欢哩!到明日,咱也少不的送些粥米儿与他。”西门庆道:“这个不消说。到满月,不要饶花子,奈何他好歹发帖儿,请你们往他家走走去,就瞧瞧春花儿怎么模样。”月娘笑道:“左右和你家一般样儿,也有鼻儿也有眼儿,莫不差别些儿!”一面使来安请孟二舅来。

不一时,孟玉楼同他兄弟来拜见。叙礼已毕,西门庆陪他叙了回话,让至前边书房内与伯爵相见。吩咐小厮看菜儿,放桌儿筛酒上来,三人饮酒。西门庆教再取双钟箸:“对门请温师父陪你二舅坐。”来安不一时回说:“温师父不在,望倪师父去了。”西门庆说:“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来,与二舅见了礼,打横坐下。西门庆问:“二舅几时起身,去多少时?”孟锐道:“出月初二日准起身。定不的年岁,还到荆州买纸,川广贩香蜡,着紧一二年也不止。贩毕货就来家了。此去从河南、陕西、汉州去,回来打水路从峡江、荆州那条路来,往回七八千里地。”伯爵问:“二舅贵庚多少?”孟锐道:“在下虚度二十六岁。”伯爵道:“亏你年小小的,晓的这许多江湖道路,似俺们虚老了,只在家里坐着。”须臾添换上来,杯盘罗列,孟二舅吃至日西时分,告辞去了。
西门庆送了回来,还和伯爵吃了一回。只见买了两座库来,西门庆委付陈敬济装库。问月娘寻出李瓶儿两套锦衣,搅金银钱纸装在库内。因向伯爵说:“今日是他六七,不念经,烧座库儿。”伯爵道:“好快光阴,嫂子又早没了个半月了。”西门庆道:“这出月初五日是他断七,少不的替他念个
经儿。”伯爵道:“这遭哥念佛经罢了。”西门庆道:“大房下说,他在时,因生小儿,许了些《血盆经忏》,许下家中走的两个女僧做首座,请几众尼僧,替他礼拜几卷忏儿罢了。”说毕,伯爵见天晚,说道:“我去罢。只怕你与嫂子烧纸。”又深深打恭说:“蒙哥厚情,死生难忘!”西门庆道:“难忘不难忘,我儿,你休推梦里睡哩!你众娘到满月那日,买礼都要去哩。”伯爵道:“又买礼做甚?我就头着地,好歹请众嫂子到寒家光降光降。”西门庆道:“到那日,好歹把春花儿那奴才收拾起来,牵了来我瞧瞧。”伯爵道:“你春姨他说来,有了儿子,不用着你了。”西门庆道:“不要慌
,我见了那奴才和他答话。”伯爵笑的去了。

西门庆令小厮收了家伙,走到李瓶儿房里。陈敬济和玳安已把库装封停当。那日玉皇庙、永福寺、报恩寺都送疏来。西门庆看着迎春摆设羹饭完备,下出匾食来,点上香烛,使绣春请了吴月娘众人来。西门庆与李瓶儿烧了纸,抬出库去,教敬济看着,大门首焚化。正是:

芳魂料不随灰死,再结来生未了缘。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4:55:16

第六十八回:应伯爵戏衔玉臂 玳安儿密访蜂媒(崇祯本)
词曰:
钟情太甚,到老也无休歇。月露烟云都是态,况与玉人明说。
软语叮咛,柔情婉恋,熔尽肝肠铁。岐亭把盏,水流花谢时节。
话说西门庆与李瓶儿烧纸毕,归潘金莲房中歇了一夜。到次日,先是应伯爵家送喜面来。落后黄四领他小舅子孙文相,宰了一口猪、一坛酒、两只烧鹅、四只烧鸡、两盒果子来与西门庆磕头。西门庆再三不受,黄四打旋磨儿跪着说:“蒙老爹活命之恩,举家感激不浅。无甚孝顺,些微薄礼,与老爹赏人,如何不受!”推阻了半日,西门庆止受猪酒:“留下送你钱老爹罢。”黄四道:“既是如此,难为小人一点穷心,无处所尽。”只得把羹果抬回去。又请问:“老爹几时闲暇?小人问了应二叔,里边请老爹坐坐。”西门庆道:“你休听他哄你哩!又费烦你,不如不央我了。”那黄四和他小舅子千恩万谢出门去了。

到十一月初一日,西门庆往衙门中回来,又往李知县衙内吃酒去,月娘独自一人,素妆打扮,坐轿子往乔大户家与长姐做生日,都不在家。到后晌,有庵里薛姑子,听见月娘许下他初五日念经拜《血盆忏》,于是悄悄瞒着王姑子,买了两盒礼物来见月娘。月娘不在家,李娇儿、孟玉楼留他吃茶,说:“大姐姐往乔亲家做生日去了。你须等他来,他还和你说话哩。”那薛姑子就坐住了。潘金莲思想着玉箫告他说,月娘吃了他的符水药才坐了胎气,又见西门庆把奶子要了,恐怕一时奶子养出孩子来,搀夺了他宠爱。于是把薛姑子让到前边他房里,悄悄央薛姑子,与他一两银子,替他配坐胎气符药,不在话下。

到晚夕,等的月娘回家,留他住了一夜。次日,问西门庆讨了五两银子经钱写法与他。这薛姑子就瞒着王姑子、大师父,到初五日早请了八众女僧,在花园卷棚内建立道场,讽诵《华严》、《金刚》经咒,礼拜《血盆》宝忏。晚夕设放焰口施食。那日请了吴大妗子、花大嫂并官客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吃斋。尼僧也不动响器,只敲木鱼,击手馨,念经而已。

那日伯爵领了黄四家人,具帖初七日在院中郑爱月儿家置酒请西门庆。西门庆看了帖儿,笑道:“我初七日不得闲,张西村家吃生日酒。倒是明日空闲。”问还有谁,伯爵道:“再没人。只请了我与李三相陪哥,又叫了四个女儿唱《西厢记》。”西门庆吩咐与黄四家人斋吃了,打发回去,改了初六。伯爵便问:“黄四那日买了分甚么礼来谢你?”西门庆如此这般:“我不受他的,再三磕头礼拜,我只受了猪酒。添了两匹白鹇纻丝、两匹京缎、五十两银子,谢了龙野钱公了。”伯爵道:“哥,你不接钱尽够了,这个是他落得的。少说四匹尺头值三十两银子,那二十两,那里寻这分上去?便益了他,救了他父子二人性命!”当日坐至晚夕方散。西门庆向伯爵说:“你明日还到这边。”伯爵说:“我知道。”作别去了。八众尼僧直乱到一更多,方才道场圆满,焚烧箱库散了

至次日,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去了。且说王姑子打听得知,大清早晨走来,说薛姑子揽了经去,要经钱。月娘怪他道:“你怎的昨日不来?他说你往王皇亲家做生日去了。”王姑子道:“这个就是薛家老淫妇的鬼。他对着我说咱家挪了日子,到初六念经。难道经钱他都拿的去了,一些儿不留下?”月娘道:“还等到这咱哩?未曾念经,经钱写法就都找与他了。早是我还与你留下一匹衬钱布在此。”教小玉连忙摆了些昨日剩下的斋食与他吃了,把与他一匹蓝布。这王姑子口里喃喃呐呐骂道:“这老淫妇,他印造经,赚了六娘许多银子。原说这个经儿,咱两个使,你又独自掉揽的去了。”月娘道:“老薛说你接了六娘《血盆经》五两银子,你怎的不替他念?”王姑子道:“他老人家五七时,我在家请了四位师父,念了半个月哩。”月娘道:“你念了,怎的挂口儿不对我题?你就对我说,我还送些衬施儿与你。”那王姑子便一声儿不言语,讪讪的坐了一回,往薛姑子家嚷去了。正是:佛会僧尼是一家,法轮常转度龙华。此物只好图生育,枉使金刀剪落花。

却说西门庆从衙门中回来,吃了饭,应伯爵又早到了。盔的新缎帽,沉香色[衤旋]褶,粉底皂靴,向西门庆声喏,说:“这天也有晌午,好去了。他那里使人邀了好几遍了。”西门庆道:“咱今邀葵轩同走走去。”使王经:“往对过请你温师父来。”王经去不多时,回说:“温师父不在家,望朋友去了。”伯爵便说:“咱等不的他。秀才家有要没紧望朋友,知多咱来?倒没的误了勾当。”西门庆吩咐琴童:“备黄马与应二爹骑。”伯爵道:“我不骑。你依我:省的摇铃打鼓,我先走一步儿,你坐轿子慢慢来就是了。”西门庆道:“你说的是,你先行罢。”那伯爵举手先走了。

西门庆吩咐玳安、琴童、四个排军,收拾下暖轿跟随。才待出门,忽平安儿慌慌张张从外拿着双帖儿来报,说:“工部安老爹来拜。先差了个吏送帖儿,后边轿子便来也。”慌的西门庆吩咐家中厨下备饭,使来兴儿买攒盘点心伺候。良久,安郎中来到,西门庆冠冕出迎。安郎中穿着妆花云鹭补子员领,起花萌金带,进门拜毕,分宾主坐定,左右拿茶上来。茶罢,叙其间阔之情。西门庆道:“老先生荣擢,失贺,心甚缺然。前日蒙赐华扎厚仪,生正值丧事,匆匆未及奉候起居为歉。”安郎中道:“学生有失吊问,罪罪!生到京也曾道达云峰,未知可有礼到否?”西门庆道:“正是,又承翟亲家远劳致赙。”安郎中道:“四泉一定今岁恭喜。”西门庆道,“在下才微任小,岂敢非望。”又说:“老先生荣擢美差,足展雄才。治河之功,天下所仰。”安郎中道:“蒙四泉过誉。一介寒儒,辱蔡老先生抬举,谬典水利,修理河道,当此民穷财尽之时。前者皇船载运花石,毁闸折坝,所过倒悬,公私困弊之极。又兼贼盗梗阻,虽有神输鬼役之才,亦无如之何矣。”西门庆道:“老先生大才展布,不日就绪,必大升擢矣。”因问:“老先生敕书上有期限否?”安郎中道:“三年钦限。河工完毕,圣上还要差官来祭谢河神。”说话中间,西门庆令放桌儿,安郎中道:“学生实说,还要往黄泰宇那里拜拜去。”西门庆道:“既如此,少坐片时,教从者吃些点心。”不一时,就是春盛案酒,一色十六碗下饭,金钟暖酒斟来,下人俱有攒盘点心酒肉。安郎中席间只吃了三钟,就告辞起身,说:“学生容日再来请教。”西门庆款留不住,送至大门首,上轿而去。回到厅上,解去冠带,换了巾帻,止穿紫绒狮补直身。使人问:“温师父来了不曾?”玳安回说:“温师父尚未回哩。有郑春和黄四叔家来定儿来邀,在这里半日了。”

西门庆即出门上轿,左右跟随,迳往郑爱月儿家来。比及进院门,架儿们都躲过一边,只该日俳长两边站立,不敢跪接。郑春与来定儿先通报去了。应伯爵正和李三打双陆,听见西门庆来,连忙收拾不及。郑爱月儿、爱香儿戴着海獭卧兔儿,一窝丝杭州攒,打扮的花仙也似,都出来门首迎接。西门庆下了轿,进入客位内。西门庆吩咐不消吹打,止住鼓乐。先是李三、黄四见毕礼数,然后郑家鸨子出来拜见了。才是爱月儿姊妹两个磕头。正面安放两张交椅,西门庆与应伯爵坐下,李智、黄四与郑家姊妹打横。玳安在旁禀问:“轿子在这里,回了家去?”西门庆令排军和轿子都回去,又吩咐琴童:“到家看你温师父来了,拿黄马接了来。”琴童应喏去了。伯爵因问:“哥怎的这半日才来?”西门庆悉把安郎中来拜留饭之事说了一遍。

须臾,郑春拿上茶来,爱香儿拿了一盏递与伯爵。爱月儿便递西门庆,那伯爵连忙用手去接,说:“我错接,只说你递与我来。”爱月儿道:“我递与你?──没修这样福来!”伯爵道:“你看这小淫妇儿,原来只认的他家汉子,倒把客人不着在意里。”爱月儿笑道:“今日轮不着你做客人哩!”吃毕茶,须臾四个唱《西厢》妓女都出来与西门庆磕头,一一问了姓名。西门庆对黄四说:“等住回上来唱,只打鼓儿,不吹打罢。”黄四道:“小人知道。”鸨子怕西门庆冷,又教郑春放下暖帘来,火盆内添上许多兽炭。只见几个青衣圆社听见西门庆在郑家吃酒,走来门首伺候,探头舒脑,不敢进去。有认得玳安的,向玳安打恭,央及作成作成。玳安悄俏进来替他禀问,被西门庆喝了一声,唬的众人一溜烟走了。不一时,收拾果品案酒上来,正面放两张桌席:西门庆独自一席,伯爵与温秀才一席──留下温秀才座位在左首。旁边一席李三和黄四,右边是他姊妹二人。端的肴堆异品,花插金瓶。郑奉、郑春在旁弹唱。

才递酒安席坐下,只见温秀才到了。头戴过桥巾,身穿绿云袄,进门作揖。伯爵道:“老先生何来迟也?留席久矣。”温秀才道:“学生有罪,不知老先生呼唤,适往敝同窗处会书,来迟了一步。”慌的黄四一面安放钟箸,与伯爵一处坐下。不一时,汤饭上来,两个小优儿弹唱一回下去。四个妓女才上来唱了一折“游艺中原”,只见玳安来说:“后边银姨那里使了吴惠和蜡梅送茶来了。”原来吴银儿就在郑家后边住,止隔一条巷。听见西门庆在这里吃酒,故使送茶。西门庆唤入里面,吴惠、蜡梅磕了头,说:“银姐使我送茶来爹吃。”揭开盒儿,斟茶上去,每人一盏瓜仁香茶。西门庆道:“银姐在家做甚么哩?”蜡梅道:“姐儿今日在家没出门。”西门庆吃了茶,赏了他两个三钱银子,即令玳安同吴惠:“你快请银姨去。”郑爱月儿急俐,便就教郑春:“你也跟了去,好歹缠了银姨来。他若不来,你就说我到明日就不和他做伙计了。”应伯爵道:“我倒好笑,你两个原来是贩毴的伙计。”温秀才道:“南老好不近人情。自古同声相应,同气相求。本乎天者亲上,本乎地者亲下。同他做伙计亦是理之当然。”爱月儿道:“应花子,你与郑春他们都是伙计,当差供唱都在一处。”伯爵道:“傻孩子,我是老王八!那咱和你妈相交,你还在肚子里!”说笑中间,妓女又上来唱了一套“半万贼兵”。西门庆叫上唱莺莺的韩家女儿近前,问:“你是韩家谁的女儿?”爱香儿说:“爹,你不认的?他是韩金钏侄女儿,小名消愁儿,今年才十三岁。”西门庆道:“这孩子到明日成个好妇人儿。举止伶俐,又唱的好。”因令他上席递酒。黄四下汤下饭,极尽殷勤。

不一时,吴银儿来到。头上戴着白绉纱鬏髻、珠子箍儿、翠云钿儿,周围撇一溜小簪儿。上穿白绫对衿袄儿,妆花眉子,下着纱绿潞绸裙,羊皮金滚边。脚上墨青素缎鞋儿。笑嘻嘻进门,向西门庆磕了头,后与温秀才等各位都道了万福。伯爵道:“我倒好笑,来到就教我惹气。俺每是后娘养的?只认的你爹,与他磕头,望着俺每只一拜。原来你这丽春院小娘儿这等欺客!我若有五棍儿衙门,定不饶你。”爱月儿叫:“应花子,好没羞的孩儿。你行头不怎么,光一味好撇。”一面安座儿,让银姐就在西门庆桌边坐下。西门庆见他戴着白鬏髻,问:“你戴的谁人孝?”吴银儿道:“爹故意又问个儿,与娘戴孝一向了。”西门庆一闻与李瓶儿戴孝,不觉满心欢喜,与他侧席而坐,两个说话。须臾汤饭上来,爱月儿下来与他递酒。吴银儿下席说:“我还没见郑妈哩。”一面走到鸨子房内见了礼,出来,鸨子叫:“月姐,让银姐坐。只怕冷,教丫头烧个火笼来,与银姐烤手儿。”随即添换热菜上来,吴银儿在旁只吃了半个点心,喝了两口汤。放下箸儿,和西门庆攀话道:“娘前日断七念经来?”西门庆道:“五七多谢你每茶。”吴银儿道:“那日俺每送了些粗茶,倒教爹把人情回了,又多谢重礼,教妈惶恐的要不的。昨日娘断七,我会下月姐和桂姐,也要送茶来,又不知宅内念经不念。”西门庆道:“断七那日,胡乱请了几位女僧,在家拜了拜忏。亲眷一个都没请,恐怕费烦。”饮酒说话之间,吴银儿又问:“家中大娘众娘每都好?”西门庆道:“都好。”吴银儿道:“爹乍没了娘,到房里孤孤儿的,心中也想么?”西门庆道:“想是不消说。前日在书房中,白日梦见他,哭的我要不的。”吴银儿道:“热突突没了,可知想哩!”伯爵道:“你每说的知情话,把俺每只顾旱着,不说来递钟酒,也唱个儿与俺听。俺每起身去罢!”慌的李三、黄四连忙撺掇他姐儿两个上来递酒。安下乐器,吴银儿也上来。三个粉头一般儿坐在席上,[足丽]着火盆,合着声儿唱了套《中吕·粉蝶儿》“三弄梅花”,端的有裂石流云之响。

唱毕,西门庆向伯爵说:“你索落他姐儿三个唱,你也下来酬他一杯儿。”伯爵道:“不打紧,死不了人。等我打发他:仰靠着,直舒着,侧卧着,金鸡独立,随我受用;又一件,野马踩场,野狐抽丝,猿猴献果,黄狗溺尿,仙人指路,──哥,随他拣着要。”爱香道:“我不好骂出来的,汗邪了你这贼花子,胡说乱道的。”应伯爵用酒碟安三个钟儿,说:“我儿,你每在我手里吃两钟。不吃,望身上只一泼。”爱香道:“我今日忌酒。”爱月儿道:“你跪着月姨,教我打个嘴巴儿,我才吃。”伯爵道:“银姐,你怎的说?”吴银儿道:“二爹,我今日心里不自在,吃半盏儿罢。”爱月儿道:“花子,你不跪,我一百年也不吃。”黄四道:“二叔,你不跪,显的不是趣人。也罢,跪着不打罢。”爱月儿道:“跪了也不打多,只教我打两个嘴巴儿罢。”伯爵道:“温老先儿,你看着,怪小淫妇儿只顾赶尽杀绝。”于是奈何不过,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那爱月儿轻揎彩袖,款露春纤,骂道:“贼花子,再可敢无礼伤犯月姨了?──高声儿答应。你不答应,我也不吃。”伯爵无法可处,只得应声道:“再不敢伤犯月姨了。”这爱月儿方连打了两个嘴巴,方才吃那钟酒。伯爵起来道:“好个没仁义的小淫妇儿,你也剩一口儿我吃。把一钟酒都吃的净净儿的。”爱月儿道:“你跪下,等我赏你一钟吃。”于是满满斟上一杯,笑望伯爵口里只一灌。伯爵道,“怪小淫妇儿,使促狭灌撒了我一身。我老实说,只这件衣服,新穿了才头一日儿,就污浊了我的。我问你家汉子要。”笑了一回,各归席上坐定。

看看天晚,掌烛上来。西门庆吩咐取个骰盆来。先让温秀才,秀才道:“岂有此理!还从老先生来。”于是西门庆与银儿用十二个骰儿抢红,下边四个妓女拿着乐器弹唱。饮过一巡,吴银儿却转过来与温秀才、伯爵抢红,爱香儿却来西门庆席上递酒猜枚。须臾过去,爱月儿近前与西门庆抢红,吴银儿却往下席递李三、黄四酒。原来爱月几旋往房中新妆打扮出来,上着烟里火回纹锦对衿袄儿、鹅黄杭绢点翠缕金裙、妆花膝裤、大红凤嘴鞋儿,灯下海獭卧兔儿,越显的粉浓浓雪白的脸儿。真是:芳姿丽质更妖烧,秋水精神瑞雪标。白玉生香花解语,千金良夜实难消。

西门庆见了,如何不爱。吃了几钟酒,半酣上来,因想着李瓶儿梦中之言:少贪在外夜饮。一面起身后边净手。慌的鸨子连忙叫丫鬟点灯,引到后边。解手出来,爱月随即跟来伺候。盆中净手毕,拉着他手儿同到房中。房中又早月窗半启,银烛高烧,气暖如春,兰麝馥郁,于是脱了上盖,止穿白绫道袍,两个在床上腿压腿儿做一处。先是爱月儿问:“爹今日不家去罢了。”西门庆道:“我还去。今日一者银儿在这里,不好意思;二者我居着官,今年考察在迩,恐惹是非,只是白日来和你坐坐罢了。”又说:“前日多谢你泡螺儿。你送了去,倒惹的我心酸了半日。当初止有过世六娘他会拣。他死了,家中再有谁会拣他!”爱月道:“拣他不难,只是要拿的着禁节儿便好。那瓜仁都是我口里一个个儿嗑的,说应花子倒挝了好些吃了。”西门庆道:“你问那讪脸花子,两把挝去喃了好些。只剩下没多,我吃了。”爱月儿道:“倒便益了贼花子,恰好只孝顺了他。”又说:“多谢爹的衣梅。妈看见吃了一个儿,欢喜的要不的。他要便痰火发了,晚夕咳嗽半夜,把人聒死了。常时口干,得恁一个在口里噙着他,倒生好些津液。我和俺姐姐吃了没多几个儿,连罐儿他老人家都收在房内早晚吃,谁敢动他!”西门庆道:“不打紧,我明日使小厮再送一罐来你吃。”爱月又问:“爹连日会桂姐没有?”西门庆道:“自从孝堂内到如今,谁见他来?”爱月儿道:“六娘五七,他也送茶去来?”西门庆道:“他家使李铭送去来。”爱月道:“我有句话儿,只放在爹心里。”西门庆问:“甚么话?”那爱月又想了想说:“我不说罢。若说了,显的姐妹每恰似我背地说他一般,不好意思的。”西门庆一面搂着他脖子说道:“怪小油嘴儿,甚么话?说与我,不显出你来就是了。”

两个正说得入港,猛然应伯爵入来大叫一声:“你两个好人儿,撇了俺每走在这里说梯己话儿!”爱月儿道:“哕,好个不得人意怪讪脸花子!猛可走来,唬了人恁一跳!”西门庆骂:“怪狗才,前边去罢。丢的葵轩和银姐在那里,都往后头来了。”这伯爵一屁股坐在床上,说:“你拿胳膊来,我且咬口儿,我才去。你两个在这里尽着[入日]捣!”于是不由分说,向爱月儿袖口边勒出那赛鹅脂雪白的手腕儿来,夸道:“我儿,你这两只手儿,天生下就是发鸡巴的行货子。”爱月儿道:“怪攮刀子的,我不好骂出来!”被伯爵拉过来,咬了一口走了。咬得老婆怪叫,骂:“怪花子,平白进来鬼混人死了!”便叫桃花儿:“你看他出去了,把弄道子门关上。”爱月便把李桂姐如今又和王三官儿好一节说与西门庆:“怎的有孙寡嘴、祝麻子、小张闲,架儿于宽、聂钺儿,踢行头白回子、向三,日逐标着在他家行走。如今丢开齐香儿,又和秦家玉芝儿打热,两下里使钱。使没了,将皮袄当了三十两银子,拿着他娘子儿一副金镯子放在李桂姐家,算了一个月歇钱。”西门庆听了,口中骂道:“这小淫妇儿,我恁吩咐休和这小厮缠,他不听,还对着我赌身发咒,恰好只哄着我。”爱月儿道:“爹也没要恼。我说与爹个门路儿,管情教王三官打了嘴,替爹出气。”西门庆把他搂在怀里说道:“我的儿,有甚门路儿,说与我知道。”爱月儿道:“我说与爹,休教一人知道。就是应花子也休对他题,只怕走了风。”西门庆道:“你告我说,我傻了,肯教人知道!”郑爱月道:“王三官娘林太太,今年不上四十岁,生的好不乔样!描眉画眼,打扮的狐狸也似。他儿子镇日在院里,他专在家,只寻外遇。假托在姑姑庵里打斋,但去,就在说媒的文嫂儿家落脚。文嫂儿单管与他做牵头,只说好风月。我说与爹,到明日遇他遇儿也不难。又一个巧宗儿:王三官娘子儿今才十九岁,是东京六黄太尉侄女儿,上画般标致,双陆、棋子都会。三官常不在家,他如同守寡一般,好不气生气死。为他也上了两三遭吊,救下来了。爹难得先刮剌上了他娘,不愁媳妇儿不是你的。”当下,被他一席话儿说的西门庆心邪意乱,搂着粉头说:“我的亲亲,你怎的晓的就里?”爱月儿就不说常在他家唱,只说:“我一个熟人儿,如此这般和他娘在某处会过一面,也是文嫂儿说合。”西门庆问:“那人是谁?莫不是大街坊张大户侄儿张二官儿?”爱月儿道:“那张懋德儿,好[入日]的货,麻着个脸蛋子,密缝两个眼,可不砢硶杀我罢了!只好蒋家百家奴儿接他。”西门庆道:“我猜不着,端的是谁?”爱月儿道:“教爹得知了罢:原是梳笼我的一个南人。他一年来此做买卖两遭,正经他在里边歇不的一两夜,倒只在外边常和人家偷猫递狗,干此勾当。”西门庆听了,见粉头所事,合着他的板眼,亦发欢喜,说:“我儿,你既贴恋我心,我每月送三十两银子与你妈盘缠,也不消接人了。我遇闲就来。”爱月儿道:“爹,你若有我心时,甚么三十两二十两,随着掠几两银子与妈,我自恁懒待留人,只是伺候爹罢了。”西门庆道:“甚么话!我决然送三十两银子来。”说毕,两个上床交欢。床上铺的被褥约一尺高,爱月道:“爹脱衣裳不脱?”西门庆道:“咱连衣耍耍罢,只怕他们前边等咱。“一面扯过枕头来,粉头解去下衣,仰卧枕畔,西门庆把他两只小小金莲扛在肩上,解开蓝绫裤子,那话使上托子。但见花心轻折,柳腰款摆。

正是:花嫩不禁柔,春风卒未休。花心犹未足,脉脉情无极低低唤粉郎,春宵乐未央。

两个交欢良久,至精欲泄之际,西门庆干的气喘吁吁,粉头娇声不绝,鬓云拖枕,满口只教:“亲达达,慢着些儿!”少顷,乐极情浓,一泄如注。云收雨散,各整衣理容,净了手,同携手来到席上。

吴银儿和爱香儿正与葵轩、伯爵掷色猜枚,觥筹交错,耍在热闹处。众人见西门庆进入,俱立起身来让坐。伯爵道:“你也下般的,把俺每丢在这里,你才出来,拿酒儿且扶扶头着。”西门庆道:“俺每说句话儿,有甚闲勾当!”伯爵道:“好话,你两个原来说梯己话儿。”当下伯爵拿大钟斟上暖酒,众人陪西门庆吃。四个妓女拿乐器弹唱。玳安在旁说道:“轿子来了。”西门庆呶了个嘴儿与他,那玳安连忙吩咐排军打起灯笼,外边伺候。西门庆也不坐,陪众人执杯立饮。吩咐四个妓女:“你再唱个‘一见娇羞’我听。”那韩消愁儿拿起琵琶来,款放娇声,拿腔唱道:一见娇羞,雨意云情两意投。我见他千娇百媚,万种妖娆,一捻温柔。通书先把话儿勾,传情暗里秋波溜。记在心头。心头,未审何时成就。唱了一个,吴银儿递西门庆酒,郑香儿便递伯爵,爱月儿奉温秀才,李智、黄四都斟上。四妓女又唱了一个。吃毕,众人又彼此交换递了两转,妓女又唱了两个。唱毕,都饮过,西门庆就起身。一面令玳安向书袋内取出大小十一包赏赐来:四个妓女每人三钱,厨役赏了五钱,吴惠、郑春、郑奉每人三钱,撺掇打茶的每人二钱,丫头桃花儿也与了他三钱。俱磕头谢了。黄四再三不肯放,道:“应二叔,你老人家说声,天还早哩。老爹大坐坐,也尽小人之情,如何就要起身?我的月姨,你也留留儿。”爱月儿道:“我留他,他白不肯坐。”西门庆道:“你每不知,我明日还有事。”一面向黄四作揖道:“生受打搅!”黄四道:“惶恐!没的请老爹来受饿,又不肯久坐,还是小人没敬心。”说着,三个唱的都磕头说道:“爹到家多顶上大娘和众娘们,俺每闲了,会了银姐往宅内看看大娘去。”西门庆道:“你每闲了去坐上一日来。”一面掌起灯笼,西门庆下台矶,郑家鸨子迎着道万福,说道:“老爹大坐回儿,慌的就起身,嫌俺家东西不美口?还有一道米饭儿未曾上哩!”西门庆道:“够了。我明日还要起早,衙门中有勾当。应二哥他没事,教他大坐回儿罢。”那伯爵就要跟着起来,被黄四使力拦住,说道:“我的二爷,你若去了,就没趣死了。”伯爵道:“不是,你休拦我。你把温老先生有本事留下,我就算你好汉。”那温秀才夺门就走,被黄家小厮来定儿拦腰抱住。西门庆到了大门首,因问琴童儿:“温师父有头口在这里没有?”琴童道:“备了驴子在此,画童儿看着哩。”西门庆向温秀才道:“既有头口,也罢,老先儿你再陪应二哥坐坐,我先去罢。”于是,都送出门来。那郑月儿拉着西门庆手儿悄悄捏了一把,说道:“我说的话,爹你在心些,法不传六耳。”西门庆道:“知道了。”爱月又叫郑春:“你送老爹到家。”西门庆才上轿去了。吴银儿就在门首作辞了众人并郑家姐儿两个,吴惠打着灯回家去了。郑月儿便叫:“银姐,见了那个流人儿,好歹休要说。”吴银儿道:“我知道。”众人回至席上,重添兽炭,再泛流霞,歌舞吹弹,欢娱乐饮,直耍了三更方散。黄四摆了这席酒,也与了他十两银子,不在话下。当日西门庆坐轿子,两个排军打着灯,迳出院门,打发郑春回家。

一宿晚景题过。到次日,夏提刑差答应的来请西门庆早往衙门中审问贼情等事,直问到晌午来家。吃了饭,早是沈姨夫差大官沈定,拿帖儿送了个后生来,在缎子铺煮饭做火头,名唤刘包。西门庆留下了,正在书房中,拿帖儿与沈定回家去了。只见玳安在旁边站立,西门庆便问道:“温师父昨日多咱来的?”玳安道:“小的铺子里睡了好一回,只听见画童儿打对过门,那咱有三更时分才来了。今早问,温师父倒没酒;应二爹醉了,唾了一地,月姨恐怕夜深了,使郑春送了他家去了。”西门庆听了,哈哈笑了,因叫过玳安近前,说道:“旧时与你姐夫说媒的文嫂儿在那里住?你寻了他来,对门房子里见我。我和他说话。”玳安道:“小的不认的文嫂儿家,等我问了姐夫去。”西门庆道:“你问了他快去。”

玳安走到铺子里问陈敬济,敬济道:“问他做甚么?”玳安道:“谁知他做甚么,猛可教我抓寻他去。”敬济道:“出了东大街一直往南去,过了同仁桥牌坊转过往东,打王家巷进去,半中腰里有个发放巡捕的厅儿,对门有个石桥儿,转过石桥儿,紧靠着个姑姑庵儿,旁边有个小胡同儿,进小胡同往西走,第三家豆腐铺隔壁上坡儿,有双扇红对门儿的就是他家。你只叫文妈,他就出来答应你。”玳安听了说道:“再没有?小炉匠跟着行香的走──琐碎一浪荡。你再说一遍我听,只怕我忘了。”那陈敬济又说了一遍,玳安道:“好近路儿!等我骑了马去。”一面牵出大白马来骑上,打了一鞭,那马跑[足孝]跳跃,一直去了。出了东大街迳往南,过同仁桥牌坊,由王家巷进去,果然中间有个巡捕厅儿,对门亦是座破石桥儿,里首半截红墙是大悲庵儿,往西小胡同上坡,挑着个豆腐牌儿,门首只见一个妈妈晒马粪。玳安在马上就问:“老妈妈,这里有个说媒的文嫂儿?”那妈妈道:“这隔壁对门儿就是。”

玳安到他门首,果然是两扇红对门儿,连忙跳下马来,拿鞭儿敲着门叫道:“文嫂在家不在?”只见他儿子文[纟堂]开了门,问道:“是那里来的?”玳安道:“我是县门前提刑西门老爹家,来请,教文妈快去哩。”文[纟堂]听见是提刑西门大官府里来的,便让家里坐。那玳安把马拴住,进入里面。见上面供养着利市纸,有几个人在那里算进香帐哩。半日拿了钟茶出来,说道:“俺妈不在了。来家说了,明日早去罢。”玳安道:“驴子见在家里,如何推不在?”侧身迳往后走。不料文嫂和他媳妇儿,陪着几个道妈妈子正吃茶,躲不及,被他看见了,说道:“这个不是文妈?就回我不在家!”文嫂笑哈哈与玳安道了个万福,说道:“累哥哥到家回声,我今日家里会茶。不知老爹呼唤我做甚么,我明日早去罢。”玳安道:“只分忖我来寻你,谁知他做甚么。原来你在这咭溜搭剌儿里住,教我抓寻了个小发昏。”文嫂儿道:“他老人家这几年买使女,说媒,用花儿,自有老冯和薛嫂儿、王妈妈子走跳,稀罕俺每!今日忽剌八又冷锅中豆儿爆,我猜着你六娘没了,一定教我去替他打听亲事,要补你六娘的窝儿。”玳安道:“我不知道。你到那里,俺爹自有话和你说。”文嫂儿道:“既如此,哥哥你略坐坐儿,等我打发会茶人去了,同你去罢。”玳安道:“俺爹在家紧等的火里火发,吩咐了又吩咐,教你快去哩。和你说了话,还要往府里罗同知老爹家吃酒去哩。”文嫂道:“也罢,等我拿点心你吃了,同你去。”玳安道:“不吃罢。”文嫂因问:“你大娘生了孩儿没有?”玳安道:“还不曾见哩。”文嫂一面打发玳安吃了点心,穿上衣裳,说道:“你骑马先行一步儿,我慢慢走。”玳安道:“你老人家放着驴子,怎不备上骑?”文嫂儿道:“我那讨个驴子来?那驴子是隔壁豆腐铺里的,借俺院儿里喂喂儿,你就当我的。”玳安道:“记的你老人家骑着匹驴儿来,往那去了?”文嫂儿道:“这咱哩!那一年吊死人家丫头,打官司把旧房儿也卖了,且说驴子哩!”玳安道:“房子到不打紧,且留着那驴子和你早晚做伴儿也罢了。别的罢了,我见他常时落下来好个大鞭子。”文嫂哈哈笑道:“怪猴子,短寿命,老娘还只当好话儿,侧着耳朵听。几年不见,你也学的恁油嘴滑舌的。到明日,还教我寻亲事哩!”玳安道:“我的马走的快,你步行,赤道挨磨到多咱晚,不惹的爹说?你也上马,咱两个叠骑着罢。”文嫂儿道:“怪小短命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街上人看着,怪剌剌的。”玳安道:“再不,你备豆腐铺里驴子骑了去,到那里等我打发他钱就是了。”文嫂儿道:“这还是话。”一面教文[纟堂]将驴子备了,带上眼纱,骑上,玳安与他同行,迳往西门庆宅中来。

正是:
欲向深闺求艳质,全凭红叶是良媒。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5:28:16

第六十九回:招宣府初调林太太 丽春院惊走王三官(崇祯本)
词曰:
香烟袅,罗帏锦帐风光好。风光好,金钗斜軃,凤颠鸾倒。
恍疑身在蓬莱岛,邂逅相逢缘不小。缘不小,最开怀处,蛾眉淡扫。
话说玳安同文嫂儿到家,平安说:“爹在对门房子里。”进去禀报。西门庆正在书房中和温秀才坐的,见玳安,随即出来,小客位内坐下。玳安道:“文嫂儿叫了来,在外边伺候。”西门庆即令:“叫他进来。”那文嫂悄悄掀开暖帘,进入里面,向西门庆磕头。西门庆道:“文嫂,许久不见你。”文嫂道:“小媳妇有。”西门庆道:“你如今搬在那里住了?”文嫂道:“小媳妇因不幸为了场官司,把旧时那房儿弃了,如今搬在大南首王家巷住哩。”西门庆吩咐道:“起来说话。”那文嫂一面站立在旁边。西门庆令左右都出去,那平安和画童都躲在角门外伺候,只玳安儿影在帘儿外边听。西门庆因问:“你常在那几家大人家走跳?”文嫂道:“就是大街皇亲家,守备府周爷家,乔皇亲、张二老爹、夏老爹家,都相熟。”西门庆道:“你认的王招宣府里不认的?”文嫂道:“是小媳妇定门主顾,太太和三娘常照顾我的花翠。”西门庆道:“你既相熟,我有桩事儿央及你,休要阻了我。”向袖中取出五两一锭银子与他,悄悄和他说:“如此这般,你怎的寻个路儿把他太太吊在你那里,我会他会儿,我还谢你。”那文嫂听了,哈哈笑道:“是谁对爹说来?你老人家怎的晓得来?”西门庆道:“常言: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我怎得不知道!”文嫂道:“若说起我这太太来,今年属猪,三十五岁,端的上等妇人,百伶百俐,只好象三十岁的。他虽是干这营生,好不干的细密!就是往那里去,许多伴当跟随,径路儿来,迳路儿去。三老爹在外为人做人,他怎在人家落脚?──这个人传的讹了。倒是他家里深宅大院,一时三老爹不在,藏掖个儿去,人不知鬼不觉,倒还许。若是小媳妇那里,窄门窄户,敢招惹这个事?就是爹赏的这银子,小媳妇也不敢领去。宁可领了爹言语,对太太说就是了。”西门庆道:“你不收,便是推托,我就恼了。事成,我还另外赏几个绸缎你穿。”文嫂道:“愁你老人家没有也怎的?上人着眼觑,就是福星临。”磕了个头,把银子接了,说道:“待小媳妇悄悄对太太说,来回你老人家。”西门庆道:“你当件事干,我这里等着。你来时,只在这里来就是了,我不使小厮去了。”文嫂道:“我知道。不在明日,只在后日,随早随晚,讨了示下就来了。”一面走出来。玳安道:“文嫂,随你罢了,我只要你一两银子,也是我叫你一场。你休要独吃。”文嫂道:“猢狲儿隔墙掠筛箕,还不知仰着合着哩。”于是出门骑上驴子,他儿子笼着,一直去了。西门庆和温秀才坐了一回,良久,夏提刑来,就冠冕着同往府里罗同知──名唤罗万象那里吃酒去了。直到掌灯以后才来家。
且说文嫂儿拿着西门庆五两银子,到家欢喜无尽,打发会茶人散了。至后晌时分,走到王招宣府宅里,见了林太太,道了万福。林氏便道:“你怎的这两日不来看看我?”文嫂便把家中会茶,赶腊月要往顶上进香一节告诉林氏。林氏道:“你儿子去,你不去罢了。”文嫂儿道:“我如何得去?只教文[纟堂]代进香去罢了。”林氏道:“等临期,我送些盘缠与你。”文嫂便道:“多谢太太布施。”说毕,林氏叫他近前烤火,丫鬟拿茶来吃了。这文嫂一面吃了茶,问道:“三爹不在家了?”林氏道:“他又有两夜没回家,只在里边歇哩。逐日搭着这伙乔人,只眠花卧柳,把花枝般媳妇儿丢在房里,通不顾,如何是好?”文嫂又问:“三娘怎的不见?”林氏道:“他还在房里未出来哩。”这文嫂见无人,便说道:“不打紧,太太宽心。小媳妇有个门路儿,管就打散了这伙人,三爹收心,也再不进院去了。太太容小媳妇,便敢说;不容便不敢说。”林氏道:“你说的话儿,那遭儿我不依你来?你有话只顾说不妨。”这文嫂方说道:“县门前西门大老爹,如今见在提刑院做掌刑千户,家中放官吏债,开四五处铺面:缎子铺、生药铺、绸绢铺、绒线铺,外边江湖又走标船,扬州兴贩盐引,东平府上纳香蜡,伙计主管约有数十。东京蔡太师是他干爷,朱太尉是他卫主,翟管家是他亲家,巡抚巡按都与他相交,知府知县是不消说。家中田连阡陌,米烂成仓,身边除了大娘子──乃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填房与他为继室──只成房头、穿袍儿的,也有五六个。以下歌儿舞女,得宠侍妾,不下数十。端的朝朝寒食,夜夜元宵。今老爹不上三十一二年纪,正是当年汉子,大身材,一表人物。也曾吃药养龟,惯调风情;双陆象棋,无所不通;蹴踘打毬,无所不晓;诸子百家,拆白道字,眼见就会。端的击玉敲金,百怜百俐。闻知咱家乃世代簪缨人家,根基非浅,又见三爹在武学肄业,也要来相交,只是不曾会过,不好来的。昨日闻知太太贵诞在迩,又四海纳贤,也一心要来与太太拜寿。小媳妇便道:‘初会,怎好骤然请见的。待小的达知老太太,讨个示下,来请老爹相见。’今老太太不但结识他来往相交,只央浼他把这干人断开了,须玷辱不了咱家门户。”林氏被文嫂这篇话说的心中迷留摸乱,情窦已开,便向文嫂儿较计道:“人生面不熟,怎好遽然相见?”文嫂道:“不打紧,等我对老爹说。只说太太先央浼他要到提刑院递状,告引诱三爹这起人,预先请老爹来私下先会一会,此计有何不可?”说得林氏心中大喜,约定后日晚夕等候。
这文嫂讨了妇人示下归家,到次日饭时,走来西门庆宅内。西门庆正在对门书院内坐的,忽玳安报:“文嫂来了。”西门庆听了,即出小客位,令左右放下帘儿。良久,文嫂进入里面,磕了头,玳安知局,就走出来了。文嫂便把怎的说念林氏:“夸奖老爹人品家道,怎样结识官府,又怎的仗义疏财,风流博浪,说得他千肯万肯,约定明日晚间,三爹不在家,家中设席等候。假以说人情为由,暗中相会。”西门庆听了,满心欢喜。又令玳安拿了两匹绸缎赏他。文嫂道,“爹明日要去,休要早了。直到掌灯,街上人静时,打他后门首扁食巷中──他后门旁有个住房的段妈妈,我在他家等着。爹只使大官儿弹门,我就出来引爹入港,休令左近人知道。”西门庆道:“我知道。你明日先去,不可离寸地,我也依期而至。”说毕,文嫂拜辞出门,又回林氏话去了。
西门庆那日,归李娇儿房中宿歇,一宿无话。巴不到次日,培养着精神。午间,戴着白忠靖巾,便同应伯爵骑马往谢希大家吃生日酒。席上两个唱的。西门庆吃了几杯酒,约掌灯上来,就逃席走出来了。骑上马,玳安、琴童两个小厮跟随。那时约十九日,月色朦胧,带着眼纱由大街抹过,迳穿到扁食巷王招宣府后门来。那时才上灯一回,街上人初静之后。西门庆离他后门半舍,把马勒住,令玳安先弹段妈妈家门。原来这妈妈就住着王招宣家后房,也是文嫂举荐,早晚看守后门,开门闭户。但有入港,在他家落脚做窝。文嫂在他屋里听见弹门,连忙开门。见西门庆来了,一面在后门里等的西门庆下了马,除去眼纱儿,引进来,吩咐琴童牵了马,往对门人家西首房檐下那里等候,玳安便在段妈妈屋里存身。这文嫂一面请西门庆入来,便把后门关了,上了栓,由夹道进内。转过一层群房,就是太太住的五间正房,旁边一座便门闭着。这文嫂轻敲敲门环儿,原来有个听头。少顷,见一丫鬟出来,开了双扉。文嫂导引西门庆到后堂,掀开帘拢,只见里面灯烛荧煌,正面供养着他祖爷太原节度颁阳郡王王景崇的影身图:穿着大红团袖,蟒衣玉带,虎皮交椅坐着观看兵书。有若关王之像,只是髯须短些。迎门朱红匾上写着“节义堂”三字,两壁隶书一联:“传家节操同松竹,报国勋功并斗山。”西门庆正观看之间,只听得门帘上铃儿响,文嫂从里拿出一盏茶来与西门庆吃。西门庆便道:“请老太太出来拜见。”文嫂道:“请老爹且吃过茶着,刚才禀过太太知道了。”不想林氏悄悄从房门帘里望外边观看,见西门庆身材凛凛,一表人物,头戴白缎忠靖冠,貂鼠暖耳,身穿紫羊绒鹤氅,脚下粉底皂靴,就是个──
富而多诈奸邪辈,压善欺良酒色徒。
林氏一见满心欢喜,因悄悄叫过文嫂来,问他戴的孝是谁的。文嫂道:“是他第六个娘子的孝,新近九月间没了不多些时。饶少杀,家中如今还有一巴掌人儿。他老人家,你看不出来?出笼儿的鹌鹑──也是个快斗的。”这婆娘听了,越发欢喜无尽。文嫂催逼他出去,妇人道:“我羞答答怎好出去?请他进来见罢。”文嫂一面走出来,向西门庆说:“太太请老爹房内拜见哩。”于是忙掀门帘,西门庆进入房中,但见帘幙垂红,毡[毛俞]铺地,麝兰香霭,气暖如春。绣榻则斗帐云横,锦屏则轩辕月映。妇人头上戴着金丝翠叶冠儿,身穿白绫宽绸袄儿,沉香色遍地金妆花缎子鹤氅,大红宫锦宽襕裙子,老鹳白绫高底鞋儿。就是个绮阁中好色的娇娘,深闺内施毴的菩萨。有诗为证:
云浓脂腻黛痕长,莲步轻移兰麝香。醉后情深归绣帐,始知太太不寻常。
西门庆一见便躬身施礼,说道:“请太太转上,学生拜见。”林氏道:“大人免礼罢。”西门庆不肯,就侧身磕下头去拜两拜。妇人亦叙礼相还。拜毕,西门庆正面椅子上坐了,林氏就在下边梳背炕沿斜佥相陪。文嫂又早把前边仪门闭上了,再无一个仆人在后边。三公子那边角门也关了。一个小丫鬟名唤芙蓉,拿茶上来,林氏陪西门庆吃了茶,文嫂就在旁说道:“太太久闻老爹执掌刑名,敢使小媳妇请老爹来央烦桩事儿,未知老爹可依允不依?”西门庆道:“不知老太太有甚事吩咐?”林氏道:“不瞒大人说,寒家虽世代做了这招宣,不幸夫主去世年久,家中无甚积蓄。小儿年幼优养,未曾考袭,如今虽入武学肄业,年幼失学。外边有几个奸诈不良的人,日逐引诱他在外飘酒,把家事都失了。几次欲待要往公门诉状,诚恐抛头露面,有失先夫名节。今日敢请大人至寒家诉其衷曲,就如同递状一般。望乞大人千万留情把这干人怎生处断开了,使小儿改过自新,专习功名,以承先业,实出大人再造之恩,妾身感激不浅,自当重谢。”西门庆道:“老太太怎生这般说。尊家乃世代簪缨,先朝将相。令郎既入武学,正当努力功名,承其祖武,不意听信游食所哄,留连花酒,实出少年所为。太太既吩咐,学生到衙门里,即时把这干人处分惩治,庶可杜绝将来。”这妇人听了,连忙起身,向西门庆道了万福,说道:“容日妾身致谢大人。”西门庆道:“你我一家,何出此言。”
说话之间,彼此眉目顾盼留情。不一时,文嫂放桌儿摆上酒来,西门庆故意辞道:“学生初来进谒,倒不曾送礼来,如何反承老太太盛情留坐!”林氏道:“不知大人下降,没作整备。寒天聊具一杯水酒,表意面已。”丫鬟筛上酒来,端的金壶斟美酿,玉盏贮佳肴。林氏起身捧酒,西门庆亦下席道:“我当先奉老太太一杯。”文嫂儿在旁插口说道:“老爹且不消递太太酒。这十一月十五日是太太生日,那日送礼来与太太祝寿就是了。”西门庆道:“阿呀!早时你说。今日是初九,差六日。我在下一定来与太太登堂拜寿。”林氏笑道:“岂敢动劳大人!”须臾,大盘大碗,就是十六碗美味佳肴,旁边绛烛高烧,下边金炉添火,交杯一盏,行令猜枚,笑雨嘲云。
酒为色胆。看看饮至莲漏已沉、窗月倒影之际,一双竹叶穿心,两个芳情已动。文嫂已过一边,连次呼酒不至。西门庆见左右无人,渐渐促席而坐,言颇涉邪,把手捏腕之际,挨肩擦膀之间。初时戏搂粉项,妇人则笑而不言;次后款启朱唇,西门庆则舌吐其口,鸣咂有声,笑语密切。妇人于是自掩房门,解衣松佩,微开锦帐,轻展绣衾,鸳枕横床,凤香薰被,相挨玉体,抱搂酥胸。原来西门庆知妇人好风月,家中带了淫器包在身边,又服了胡僧药。妇人摸见他阳物甚大,西门庆亦摸其牝户,彼此欢欣,情兴如火。展猿臂,不觉蝶浪蜂狂;跷玉腿,那个羞云怯雨!正是:
纵横惯使风流阵,那管床头堕玉钗。
西门庆当下竭平生本事,将妇人尽力盘桓了一场。缠至更深天气,方才精泄。妇人则发乱钗横,花憔柳困。两个并头交股,搂抱片时,起来穿衣。妇人款剔银灯,开了房门,照镜整容,呼丫鬟捧水净手。复饮香醪,再劝美酌。三杯之后,西门庆告辞起身,妇人挽留不已,叮咛频嘱。西门庆躬身领诺,谢扰不尽,相别出门。妇人送到角门首回去了。文嫂先开后门,呼唤玳安、琴童牵马过来,骑上回家。街上已喝号提铃,更深夜静,但见一天霜气,万籁无声。西门庆回家,一宿无话。
到次日,西门庆到衙门中发放已毕,在后厅叫过该地方节级缉捕,吩咐如此这般:“王招宣府里三公子,看有甚么人勾引他,院中在何人家行走,即查访出名字来,报我知道。”因向夏提刑说:“王三公子甚不学好,昨日他母亲再三央人来对我说,倒不关他儿子事,只被这干光棍勾引他。今若不痛加惩治,将来引诱坏了人家子弟。”夏提刑道:“长官所见不错,必该治他。”节级缉捕领了西门庆钧语,当日即查访出各人名姓来,打了事件,到后晌时分来西门庆宅内呈递揭帖。西门庆见上面有孙寡嘴、祝实念、小张闲、聂钺儿、向三、于宽、白回子,乐妇是李桂姐、秦玉芝儿。西门庆取过笔来,把李桂姐、秦玉芝儿并老孙、祝实念名字都抹了,吩咐:“这小张闲等五个光棍,即与我拿了,明日早带到衙门里来。”众公人应诺下去。至晚,打听王三官众人都在李桂姐家吃酒踢行头,都埋伏在房门首。深更时分,刚散出来,众公人把小张闲、聂钺、于宽、白回子、向三五人都拿了。孙寡嘴与祝实念扒李桂姐后房去了,王三官藏在李桂姐床底下,不敢出来。桂姐一家唬的捏两把汗,更不知是那里的人,乱央人打听实信。王三官躲了一夜不敢出来。李家鸨子又恐怕东京下来拿人,到五更时分,撺掇李铭换了衣服,送王三官来家。
节级缉捕把小张闲等拿在听事房吊了一夜。到次日早晨,西门庆进衙门与夏提刑升厅,两边刑杖罗列,带人上去。每人一夹二十大棍,打得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响声震天,哀号恸地。西门庆嘱咐道:“我把你这起光棍,专一引诱人家子弟在院飘风,不守本分,本当重处,今姑从轻责你这几下儿。再若犯在我手里,定然枷号,在院门首示众!”喝令左右:“叉下去!”众人望外,金命水命,走投无命。
两位官府发放事毕,退厅吃茶。夏提刑因说起:“昨日京中舍亲崔中书那里书来,说衙门中考察本上去了,还未下来哩。今日会了长官,咱倒好差人往怀庆府同僚林苍峰那里,打听打听消息去。他那里临京近。”西门庆道:“长官所见甚明。”即唤走差的上来吩咐:“与你五钱银子盘缠,即拿俺两个拜帖,到怀庆府提刑林千户老爹那里,打听京中考察本示下,看经历司行下照会来不曾。务要打听的实,来回报。”那人领了银子、拜帖,又到司房结束行装,讨了匹马,长行去了。两位官府才起身回家。
却说小张闲等从提刑院打出来,走在路上各人思想,更不料今日受这场亏是那里药线,互相埋怨。小张闲道:“莫不还是东京那里的消息?”白回子道:“不是。若是那里消息,怎肯轻饶素放?”常言说得好:乖不过唱的,贼不过银匠,能不过架儿。聂钺儿一口就说道:“你每都不知道,只我猜得着。此一定是西门官府和三官儿上气,嗔请他表子,故拿俺每煞气。正是:龙斗虎伤,苦了小獐。”小张闲道:“列位倒罢了,只是苦了我在下了。孙寡嘴、祝麻子都跟着,只把俺每顶缸。”于宽道:“你怎的说浑话?他两个是他的朋友,若拿来跪在地下,他在上面坐着,怎生相处?”小张闲道:“怎的不拿老婆?”聂钺道:“两个老婆,都是他心上人。李家桂姐是他的表子,他肯拿来!也休怪人,是俺每的晦气,偏撞在这网里。才夏老爹怎生不言语,只是他说话?这个就见出情弊来了。如今往李桂姐家寻王三官去!白为他打了这一屁股疮来不成?便罢了,就问他要几两银子盘缠,也不吃家中老婆笑话。”于是迳入勾栏,见李桂姐家门关的铁桶相似。叫了半日,丫头隔门问是谁,小张闲道:“是俺每,寻三官儿说话。”丫头回说:“他从那日半夜就回家去了,不在这里。无人在家中,不敢开门。”这众人只得回来,到王招宣府内,迳入他客位里坐下。王三官听见众人来寻他,唬得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半日,使出小厮永定儿来说:“俺爹不在家了。”众人道:“好自在性儿!不在家了,往那里去了?叫不将来!”于宽道:“实和你说了罢,休推睡里梦里。刚才提刑院打了俺每,押将出来。如今还要他正身见官去哩!”搂起腿来与永定瞧,教他进里面去说:“为你打俺每,有甚要紧!”一个个都躺在凳上声疼叫喊。
那王三官儿越发不敢出来,只叫:“娘,怎么样儿?如何救我则可。”林氏道:“我女妇人家,如何寻人情去救得?”求了半日,见外边众人等得急了,要请老太太说话。那林氏又不出去,只隔着屏风说道:“你每略等他等,委的在庄上,不在家了。我这里使小厮叫他去。”小张闲道:“老太太,快使人情他来!这个疖子终要出脓,只顾脓着不是事。俺每为他连累打了这一顿。刚才老爹吩咐押出俺每来要他。他若不出来,大家都不得清净,就弄的不好了。”
林氏听言,连忙使小厮拿出茶来与众人吃。王三官唬的鬼也似,逼他娘寻人情。直到至急之处,林氏方才说道:“文嫂他只认的提刑西门官府家,昔年曾与他女儿说媒来,在他宅中走的熟。”王三官道:“就认的西门提刑也罢。快使小厮请他来。”林氏道:“他自从你前番说了他,使性儿一向不来走动,怎好又请他?他也不肯来。”王三官道:“好娘,如今事在至急,请他来,等我与他陪个礼儿便了。”林氏便使永定儿悄悄打后门出去,请了文嫂来。王三官再三央及他,一口一声只叫:“文妈,你认的提刑西门大官府,好歹说个人情救我。”这文嫂故意做出许多乔张致来,说道:“旧时虽故与他宅内大姑娘说媒,这几年谁往他门上走!大人家深宅大院,不去缠他。”王三官连忙跪下说道:“文妈,你救我,恩有重报,不敢有忘。那几个人在前边只要出官,我怎去得?”文嫂只把眼看他娘,他娘道:“也罢,你便替他说说罢了。”文嫂道:“我独自个去不得。三叔,你衣巾着,等我领你亲自到西门老爹宅上,你自拜见央浼他,等我在旁再说,管情一天事就了了。”王三官道:“见今他众人在前边催逼甚急,只怕一时被他看见怎了?”文嫂道:“有甚难处勾当?等我出去安抚他,再安排些酒肉点心茶水哄他吃着,我悄悄领你从后门出去,干事回来,他就便也不知道。”
这文嫂一面走出前厅,向众人拜了两拜,说道:“太太教我出来,多上覆列位哥每:本等三叔往庄上去了,不在家,使人请去了,便来也。你每略坐坐儿。吃打受骂,连累了列位。谁人不吃盐米,等三叔来,教他知遇你们。你们千差万差来人不差,恒属大家只要图了事。上司差派,不由自己。有了三叔出来,一天大事都了了。”众人听了,一齐道:“还是文妈见的多,你老人家早出来说恁句有南北的话儿,俺每也不急的要不的。执杀法儿只回不在家,莫不俺每自做出来的事?你恁带累俺每吃官棒,上司要你,假推不在家。吃酒吃肉,教人替你不成?文妈,你是晓道理的,你出来,俺每还透个路儿与你──破些东西儿,寻个分上儿说说,大家了事。你不出来见俺每,这事情也要消缴,一个缉捕问刑衙门,平不答的就罢了?”文嫂儿道:“哥每说的是。你每略坐坐儿,我对太太说,安排些酒饭儿管待你每。你每来了这半日也饿了。”众人都道:“还是我的文妈知人苦辣。不瞒文妈说,俺每从衙门里打出来,黄汤儿也没曾尝着哩!”这文嫂走到后边,一力窜掇,打了二钱银子酒,买了一钱银子点心,猪羊牛肉各切几大盘,拿将出去,一壁哄他众人在前边大酒大肉吃着。
这王三官儒巾青衣,写了揭帖,文嫂领着,带上眼纱,悄悄从后门出来,步行径往西门庆家来。到了大门首,平安儿认的文嫂,说道:“爹才在厅上,进去了。文妈有甚话说?”文嫂递与他拜帖,说道:“哥哥,累你替他禀禀去。”连忙问王三官要了二钱银子递与他,那平安儿方进去替他禀知西门庆。西门庆见了手本拜帖,上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一面先叫进文嫂,问了回话,然后才开大厅槅子门,使小厮请王三官进去。西门庆头戴忠靖巾,便衣出来迎接,见王三衣巾进来,故意说道:“文嫂怎不早说?我亵衣在此。”便令左右:“取我衣服来。”慌的王三官向前拦住道:“尊伯尊便,小侄敢来拜渎,岂敢动劳!”至厅内,王三官务请西门庆转上行礼。西门庆笑道:“此是舍下。”再三不肯。西门庆居先拜下去,王三官说道:“小侄有罪在身,久仰,欠拜。”西门庆道:“彼此少礼。”王三官因请西门庆受礼,说道:“小侄人家,老伯当得受礼,以恕拜迟之罪。”务让起来,受了两礼。西门庆让坐,王三官又让了一回,然后挪座儿斜佥坐的。
少顷,吃了茶,王三官向西门庆说道:“小侄有事,不敢奉渎尊严。”因向袖中取出揭帖递上,随即离座跪下。被西门庆一手拉住,说道:“贤契有甚话,但说何害!”王三官就说:“小侄不才,诚为得罪,望乞老伯念先父武弁一殿之臣,宽恕小侄无知之罪,完其廉耻,免令出官,则小侄垂死之日,实再生之幸也。衔结图报,惶恐,惶恐!”西门庆展开揭帖,上面有小张闲等五人名字,说道:“这起光棍,我今日衙门里,已各重责发落,饶恕了他,怎的又央你去?”王三官道:“他说老伯衙门中责罚了他,押出他来,还要小侄见官。在家百般辱骂喧嚷,索诈银两,不得安生,无处控诉,特来老伯这里请罪。”又把礼帖递上。西门庆一见,便道:“岂有此理!这起光棍可恶。我倒饶了他,如何倒往那里去搅扰!”把礼帖还与王三官收了,道:“贤契请回,我且不留你坐。如今就差人拿这起光棍去。容日奉招。”王三官道:“岂敢!蒙老伯不弃,小侄容当叩谢。”千恩万谢出门。西门庆送至二门首,说:“我亵服不好送的。”那王三官自出门来,还带上眼纱,小厮跟随去了。文嫂还讨了西门庆话。西门庆吩咐:“休要惊动他,我这里差人拿去。”
这文嫂同王三官暗暗到家。不想西门庆随即差了一名节级、四个排军,走到王招宣宅内。那起人正在那里饮酒喧闹,被公人进去不由分说都拿了,带上镯子。唬得众人面如土色,说道:“王三官干的好事,把俺每稳住在家,倒把锄头反弄俺每来了。”那个节级排军骂道:“你这厮还胡说,当的甚么?各人到老爹跟前哀告,讨你那命是正经。”小张闲道:“大爷教导的是。”
不一时,都拿到西门庆宅门首,门上排军并平安儿都张着手儿要钱,才替他禀。众人不免脱下褶儿,并拿头上簪圈下来,打发停当,方才说进去。半日,西门庆出来坐厅,节级带进去跪在厅下。西门庆骂道:“我把你这起光棍,我倒将就了你,你如何指称我衙门往他家讹诈去?实说诈了多少钱?若不说,令左右拿拶子与我着实拶起来!”当下只说了声,那左右排军登时拿了五六把新拶子来伺候。小张闲等只顾叩头哀告道:“小的每并没讹诈分文财物,只说衙门中打出来,对他说声。他家拿出些酒食来管待小的们,小的每并没需索他的。”西门庆道:“你也不该往他家去。你这些光棍,设骗良家子弟,白手要钱,深为可恨!既不肯实供,都与我带了衙门里收监,明日严审取供,枷号示众!”众人一齐哀告,哭道:“天官爷,超生小的每罢,小的再不敢上他门缠扰了。休说枷号,这一送到监里去,冬寒时月,小的每都是死数。”西门庆道:“我把你这起光棍,饶出你去,都要洗心改过,务要生理。不许你挨坊靠院,引诱人家子弟,诈骗财物。再拿到我衙门里来,都活打死了。”喝令:“叉出去!”众人得了个性命,往外飞跑。正是:
敲碎玉笼飞彩凤,顿开金锁走蛟龙。
西门庆发了众人去,回至后房,月娘问道:“这是那个王三官儿?”西门庆道:“此是王招宣府中三公子,前日李桂儿为那场事就是他。今日贼小淫妇儿不改,又和他缠,每月三十两银子教他包着。嗔道一向只哄着我!不想有个底脚里人儿又告我说,教我差干事的拿了这干人,到衙门里都夹打了。不想这干人又到他家里嚷赖,指望要诈他几两银子,只说衙门中要他。他从没见官,慌了,央文嫂儿拿了五十两礼帖来求我说人情。我刚才把那起人又拿了来,扎发了一顿,替他杜绝了。人家倒运,偏生这样不肖子弟出来。──你家祖父何等根基,又做招宣,你又见入武学,放着那名儿不干,家中丢着花枝般媳妇儿不去理论,白日黑夜只跟着这伙光棍在院里嫖弄。今年不上二十岁,年小小儿的,通不成器!”月娘道:“你乳老鸦笑话猪儿足,原来灯台不照自。你自道成器的?你也吃这井里水,无所不为,清洁了些甚么儿?还要禁人!”几句说的西门庆不言语了。
正摆上饭来吃,来安来报:“应二爹来了。”西门庆吩咐:“请书房里坐,我就来。”王经连忙开了厅上书房门,伯爵进里面坐了。良久,西门庆出来。声喏毕,就坐在炕上,两个说话。伯爵道:“哥,你前日在谢二哥家,怎老早就起身?”西门庆道:“我连日有勾当,又考察在迩,差人东京打听消息。我比你每闲人儿?”伯爵又问:“哥,连日衙门中有事没有?”西门庆道:“事,那日没有!”伯爵又道:“王三官儿说,哥衙门中把小张闲他每五个,初八日晚夕,在李桂姐屋里都拿的去了,只走了老孙、祝麻子两个。今早解到衙门里,都打出来了,众人都往招宣府缠王三官去了。怎的还瞒着我不说?”西门庆道:“傻狗才,谁对你说来?你敢错听了。敢不是我衙门里,敢是周守备府里?”伯爵道:“守备府中那里管这闲事!”西门庆道:“只怕是京中提人?”伯爵道:“也不是。今早李铭对我说,那日把他一家子唬的魂也没了,李桂儿至今唬的睡倒了,还没曾起炕儿。怕又是东京下来拿人,今早打听,方知是提刑院拿人。”西门庆道:“我连日不进衙门,并没知道。李桂儿既赌过誓不接他,随他拿乱去,又害怕睡倒怎的?”伯爵见西门庆迸着脸儿待笑,说道:“哥,你是个人,连我也瞒着起来。今日他告我说,我就知道哥的情。怎的祝麻子、老孙走了?一个缉捕衙门,有个走脱了人的?此是哥打着绵羊驹[马娄]战,使李桂儿家中害怕,知道哥的手段。若都拿到衙门去,彼此绝了情意,都没趣了。事情许一不许二。如今就是老孙、祝麻子见哥也有几分惭愧。此是哥明修栈道,暗度陈仓的计策。休怪我说,哥这一着做的绝了。这一个叫做真人不露相,露相不真人。若明逞了脸,就不是乖人儿了。还是哥智谋大,见的多。”几句说的西门庆扑吃的笑了,说道:“我有甚么大智谋?”伯爵道:“我猜一定还有底脚里人儿对哥说,怎得知道这等切?端的有鬼神不测之机!”西门庆道:“傻狗才,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伯爵道:“哥衙门中如今不要王三官儿罢了。”西门庆道:“谁要他做甚么?当初干事的打上事件,我就把王三官、祝麻子、老孙并李桂儿、秦玉芝名字都抹了,只拿几个光棍来打了。”伯爵道:“他如今怎的还缠他?”西门庆道:“我实和你说罢,他指望讹诈他几两银子。不想刚才王三官亲上门来拜见,与我磕了头,陪了不是。我又差人把那几个光棍拿了,要枷号,他众人再三哀告说,再不敢上门缠他了。王三官一口一声称我是老伯,拿了五十两礼帖儿,我不受他的。他到明日还要请我家中知谢我去。”伯爵失惊道:“真个他来和哥陪不是来了?”西门庆道:“我莫不哄你?”因唤王经:“拿王三官拜帖儿与应二爹瞧。”那王经向房子里取出拜帖,上面写着:“眷晚生王采顿首百拜。”伯爵见了,极口称赞道:“哥的所算,神妙不测。”西门庆吩咐伯爵:“你若看见他每,只说我不知道。”伯爵道:“我晓得。机不可泄,我怎肯和他说!”坐了一回,吃了茶,伯爵道:“哥,我去罢,只怕一时老孙和祝麻子摸将来。只说我没到这里。”西门庆道。“他就来,我也不见他。”一面叫将门上人来,都吩咐了:“但是他二人,只答应不在家。”西门庆从此不与李桂姐上门走动,家中摆酒也不叫李铭唱曲,就疏淡了。正是:
昨夜浣花溪上雨,绿杨芳草为何人?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5:33:47

第七十回:老太监引酌朝房 二提刑庭参太尉(崇祯本)
诗曰:
帝曰简才能,旌贤在股肱。文章体一变,礼乐道逾弘。
芸阁英华人,宾门[宛鸟]鹭登。恩筵过所望,圣泽实超恒。
话说西门庆自此与李桂姐断绝不题。却说走差人到怀庆府林千户处打听消息,林千户将升官邸报封付与来人,又赏了五钱银子,连夜来递与提刑两位官府。当厅夏提刑拆开,同西门庆先观本卫行来考察官员照会,其略曰:
兵部一本,尊明旨,严考核,以昭劝惩,以光圣治事:先该金吾卫提督官校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朱题前事,考察禁卫官员,除堂上官自陈外,其余两厢诏狱缉捕、内外提刑所指挥千百户、镇抚等官,各挨次格,从公举劾,甄别贤否,具题上请,当下该部详议,黜陟升调降革等因。
奉圣旨:兵部知道,钦此钦遵。抄出到部。看得太尉朱题前事,遵奉旧例,委的本官殚力致忠,公于考核,皆出闻见之实,而无偏执之私。足以励人心而孚公议,无容臣等再喙。但恩威赏罚,出自朝廷,合候命下之日,一体照例施行等因。续奉钦依拟行。
内开山东提刑所正千户夏延龄,资望既久,才练老成,昔视典牧而坊隅安静,今理齐刑而绰有政声,宜加奖励,以冀甄升,可备卤簿之选者也。贴刑副千户西门庆,才干有为,精察素著。家称殷实而在任不贪,国事克勤而台工有绩。翌神运而分毫不索,司法令而齐民果仰。宜加转正,以掌刑名者也。怀庆提刑千户所正千户林承勋,年清优学,占籍武科,继祖职抱负不凡,提刑狱详明有法,可加奖励简任者也。副千户谢恩,年齿既残,昔在行犹有可观,今任理刑罹软尤甚,宜罢黜革任者也。
西门庆看了他转正千户掌刑,心中大悦。夏提刑见他升指挥,管卤簿,大半日无言,面容失色。于是又展开工部工完的本观看,上面写道:
工部一本,神运届京,天人胥庆,恳乞天恩,俯加渥典,以苏民困,以广圣泽事。
奉圣旨:这神运奉迎大内,奠安艮岳,以承天眷,朕心嘉悦。你每既效有勤劳,副朕事玄至意。所经过地方,委的小民困苦,着行抚按衙门,查勘明白,着行蠲免今岁田租之半。所毁坝闸,着部里差官会同巡按御史,即行修理。完日还差内侍孟昌龄前去致祭。蔡京、李邦彦、王炜、郑居中、高俅,辅弼朕躬,直赞内廷,勋劳茂著,京加太师,邦彦加柱国太子太师,王炜太傅,郑居中、高俅太保,各赏银五十两、四表礼。蔡京还荫一子为殿中监。国师林灵素,佐国宣化,远致神运,北伐虏谋,实与天通,加封忠孝伯,食禄一千石,赐坐龙衣一袭,肩舆人内,赐号玉真教主,加渊澄玄妙广德真人、金门羽客、达灵玄妙先生。朱勔、黄经臣,督理神运,忠勤可嘉。勔加太傅兼太子太傅,经臣加殿前都太尉,提督御前人船。各荫一子为金吾卫正千户。内侍李彦、孟昌龄、贾祥、何沂、蓝从颐着直延福五位宫近侍,各赐蟒衣玉带,仍荫弟侄一人为副千户,俱见任管事。礼部尚书张邦昌、左侍郎兼学士蔡攸、右侍郎白时中、兵部尚书余深、工部尚书林摅,俱加太子太保,各赏银四十两,彩缎二表礼。巡抚两浙佥都御史张阁,升工部右侍郎。巡抚山东都御史侯蒙,升太常正卿。巡抚两浙、山东监察御史尹大谅、宋乔年,都水司郎中安忱、伍训,各升俸一级,赏银二十两。祇迎神运千户魏承勋、徐相、杨廷佩、司凤仪、赵友兰、扶天泽、西门庆、田九皋等,各升一级。内侍宋推等,营将王佑等,俱各赏银十两。所官薛显忠等,各赏银五两。校尉昌玉等,绢二匹。该衙门知道。
夏提刑与西门庆看毕,各散回家。后晌时分,有王三官差永定同文嫂拿请书,十一日请西门庆往他府中赴席,少罄谢私之意。西门庆收下,不胜欢喜,以为其妻指日在于掌握。不期到初十日晚夕,东京本卫经历司差人行照会:“晓谕各省提刑官员知悉:火速赴京,赶冬节见朝谢恩,毋得违误取罪。”西门庆看了,到次日衙门中会了夏提刑,各人到家,即收拾行装,备办贽见礼物,约早晚起程。西门庆使玳安叫了文嫂儿,教他回王三官:“我今日不得来赴席,要上京见朝谢恩去。”文嫂连忙去回,王三官道:“既是老伯有事,容回来洁诚具请。”西门庆一面叫将贲四来,吩咐教他跟了去,与他五两银子,家中盘缠。留下春鸿看家,带了玳安、王经跟随答应。又问周守备讨了四名巡捕军人,四匹小马,打点驮装轿马,排军抬扛。夏提刑便是夏寿跟随。两家共有二十余人跟从。十二日起身离了清河县,冬天易晚,昼夜趱行。到了怀西怀庆府会林千户,千户已上东京去了。一路天寒坐轿,天暖乘马,朝登紫陌,暮践红尘。正是:
意急款摇青帐幕,心忙敲碎紫丝鞭。
话说一日到了东京,进得万寿门。西门庆主意要往相国寺下。夏提刑不肯,坚执要往他亲眷崔中书家投下。西门庆不免先具拜帖拜见。正值崔中书在家,即出迎接,至厅叙礼相见,与夏提刑道及寒温契阔之情。坐下茶毕,拱手问西门庆尊号。西门庆道:“贱号四泉。”因问:“老先生尊号?”崔中书道:“学生性最愚朴,名闲林下,贱名守愚,拙号逊斋。”因说道:“舍亲龙溪久称盛德,全仗扶持,同心协恭,莫此为厚。”西门庆道:“不敢。在下常领教诲,今又为堂尊,受益恒多,不胜感激。”夏提刑道:“长官如何这等称呼!便不见相知了。”崔中书道:“四泉说的也是,名分使然。”言毕,彼此笑了。不一时,收拾行李。天晚了,崔中书吩咐童仆放桌摆饭,无非是果酌肴馔之类,不必细说。当日,二人在崔中书家宿歇不题。
到次日,各备礼物拜帖,家人跟随,早往蔡太师府中叩见。那日太师在内阁还未出来,府前官吏人等如蜂屯蚁聚,挤匝不开。西门庆与夏提刑与了门上官吏两包银子,拿揭帖禀进去。翟管家见了,即出来相见,让他到外边私宅。先是夏提刑先见毕,然后西门庆叙礼,彼此道及往还酬答之意,各分宾位坐下。夏提刑先递上礼帖:两匹云鹤金缎、两匹色缎。翟管家是十两银子。西门庆礼帖上是一匹大红绒彩蟒、一匹玄色妆花斗牛补子员领、两匹京缎,另外梯己送翟管家一匹黑绿云绒、三十两银子。翟谦吩咐左右:“把老爷礼都收进府中去,上簿籍。”他只受了西门庆那匹云绒,将三十两银子连夏提刑的十两银子都不受,说道:“岂有此理。若如此,不见至交亲情。”一面令左右放桌儿摆饭,说道:“今日圣上奉艮岳,新盖上清宝箓宫,奉安牌匾,该老爷主祭,直到午后才散。到家同李爷又往郑皇亲家吃酒。只怕亲家和龙溪等不的,误了你每勾当。遇老爷闲,等我替二位禀就是一般。”西门庆道:“蒙亲家费心。”翟谦因问:“亲家那里住?”西门庆就把夏龙溪令亲家下歇说了。不一时,安放桌席端正,就是大盘大碗,汤饭点心一齐拿上来,都是光禄烹炮,美味极品无加。每人金爵饮酒三杯,就要告辞起身。翟谦款留,令左右又筛上一杯。西门庆因问:“亲家,俺每几时见朝?”翟谦道:“亲家,你同不得夏大人。夏大人如今是京堂官,不在此例。你与本卫新升的副千户何大监侄儿何永寿,他便贴刑,你便掌刑,与他作同僚了。他先谢了恩,只等着你见朝引奏毕,一同好领札付。你凡事只会他去。”夏提刑听了,一声儿不言语。西门庆道:“请问亲家,只怕我还要等冬至郊天回来见朝。”翟谦道:“亲家,你等不的冬至圣上郊天回来。那日天下官员上表朝贺,还要排庆成宴,你每怎等的?不如你今日先往鸿胪寺报了名,明日早朝谢了恩,直到那日堂上官引奏毕,领札付起身就是了。”西门庆谢道:“蒙亲家指教,何以为报!”临起身,翟谦又拉西门庆到侧净处说话,甚是埋怨西门庆说:“亲家,前日我的书上那等写了,大凡事要谨密,不可使同僚每知道。亲家如何对夏大人说了?教他央了林真人帖子来,立逼着朱太尉来对老爷说,要将他情愿不管卤簿,仍以指挥职衔在任所掌刑三年;何大监又在内廷,转央朝廷所宠安妃刘娘娘的分上,便也传旨出来,亲对老爷和朱太尉说了,要安他侄儿何永寿在山东理刑。两下人情阻住了,教老爷好不作难!不是我再三在老爷跟前维持,回倒了林真人,把亲家不撑下去了?”慌的西门庆连忙打躬,说道:“多承亲家盛情!我并不曾对一人说,此公何以知之?”翟谦道:“自古机事不密则害成,今后亲家凡事谨慎些便了。”
西门庆千恩万谢,与夏提刑作辞出门。来到崔中书家,一面差贲四鸿胪寺报了名。次日同夏提刑见朝,青衣冠带,正在午门前谢恩出来,刚转过西阙门来,只见一个青衣人走向前问道:“那位是山东提刑西门老爹?”贲四问道:“你是那里的?”那人道:“我是内府匠作监何公公来请老爹说话。”言未毕,只见一个太监,身穿大红蟒衣,头戴三山帽,脚下粉底皂靴,从御街定声叫道:“西门大人请了!”西门庆遂与夏提刑分别,被这太监用手一把拉在旁边一所值房内,相见作揖,慌的西门庆倒身还礼不迭。这太监说道:“大人,你不认的我,在下是匠作监太监何沂,见在延宁第四宫端妃马娘娘位下近侍。昨日内工完了,蒙万岁爷爷恩典,将侄儿何永寿升受金吾卫副千户,见在贵处提刑所理刑管事,与老大人作同僚。”西门庆道:“原来是何老太监,学生不知,恕罪,恕罪!”一面又作揖说道:“此禁地,不敢行礼,容日到老太监外宅进拜。”于是叙礼毕,让坐,家人捧茶来吃了。茶毕,就揭桌盒盖儿,桌上许多汤饭肴品,拿盏箸儿来安下。何太监道:“不消小杯了,我晓的大人朝下来,天气寒冷,拿个小盏来,没甚肴馔,亵渎大人,且吃个头脑儿罢。”西门庆道:“不当厚扰。”何太监于是满斟上一大杯,递与西门庆,西门庆道:“承老太监所赐,学生领下。只是出去还要见官拜部,若吃得面红,不成道理。”何太监道:“吃两盏儿烫寒何害!”因说道:“舍侄儿年幼,不知刑名,望乞大人看我面上,同僚之间,凡事教导他教导。”西门庆道:“岂敢。老太监勿得太谦,令侄长官虽是年幼,居气养体,自然福至心灵。”何太监道:“大人好说。常言:学到老不会到老。天下事如牛毛,孔夫子也只识的一腿。恐有不到处,大人好歹说与他。”西门庆道:“学生谨领。”因问:“老大监外宅在何处?学生好来奉拜长官。”何大监道:“舍下在天汉桥东,文华坊双狮马台就是。”亦问:“大人下处在那里?我教做官的先去叩拜。”西门庆道:“学生暂借崔中书家下。”
彼此问了住处,西门庆吃了一大杯就起身。何太监送出门,拱着手说道:“适间所言,大人凡事看顾看顾。他还等着你一答儿引奏,好领札付。”西门庆道:“老太监不消吩咐,学生知道。”于是出朝门,又到兵部,又遇见了夏提刑,同拜了部官来。比及到本卫参见朱太尉,递履历手本,缴札付,又拜经历司并本所官员,已是申刻时分。夏提刑改换指挥服色,另具手本参见了朱太尉,免行跪礼,择日南衙到任。刚出衙门,西门庆还等着,遂不敢与他同行,让他先上马。夏延龄那里肯?定要同行。西门庆赶着他呼“堂尊”,夏指挥道:“四泉,你我同僚在先,为何如此称呼?”西门庆道:“名分已定,自然之理,何故大谦。”因问:“堂尊高升美任,不还山东去了,宝眷几时搬取?”夏延龄道:“欲待搬来,那边房舍无人看守。如今且在舍亲这边权住,直待过年,差人取家小罢了。还望长官早晚看顾一二。房子若有人要,就央长官替我打发,自当报谢。”西门庆道:“学生谨领。请问府上那房价值若干?”夏延龄道:“舍下此房原是一千三百两买的,后边又盖了一层,使了二百两,如今卖原价也罢了。”
二人归到崔宅,王经向前禀说:“新升何老爹来拜,下马到厅。小的回部中还未来家。何老爹说多拜上夏老爹、崔老爹,都投下帖。午间又差人送了两匹金缎来。”宛红帖儿拿与西门庆看,上写着:“谨具缎帕二端,奉引贽敬。寅侍教生何永寿顿首拜。”西门庆看了,连忙差王经封了两匹南京五彩狮补员领,写了礼帖。吃了饭,连忙往何家回拜去。到于厅上,何千户忙出来迎接,乌纱皂履,年纪不上二十岁,生的面如傅粉,唇若涂朱,趋下阶来揖让,退逊谦恭特甚。二人到厅上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捧上贽见之礼,拜下去,说道:“适承光顾,兼领厚仪,又失迎迓。今早又蒙老公公值房赐馔,感德不尽。”何千户忙还礼说:“学生叨受微职,忝与长官同例,早晚得领教益,实为三生有幸。适间进拜不遇,又承垂顾,蓬筚光生。”令左右收下去,一面扯椅儿分宾主坐下,左右捧茶上来。吃茶之间,彼此问号,西门庆道:“学生贱号四泉。”何千户道:“学生贱号天泉。”又问:“长官今日拜毕部堂了?”西门庆道:“从内里蒙公公赐酒出来,拜毕部,又到本衙门见堂,缴了札付,拜了所司。出来就要奉谒长官,不知反先辱长官下顾。”何千户因问:“长官今日与夏公都见朝来?”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了指挥直驾,今日都见朝谢恩在一处,只到衙门见堂之时,他另具手本参见。”说毕,何千户道:“咱每还是先与本主老爹进礼,还是先领札付?”西门庆道:“依着舍亲说,咱每先在卫主宅中进了礼,然后大朝引奏,还在本衙门到堂同众领札付。”何千户道:“既是如此,咱每明早备礼进了罢。”于是都会下各人礼数,何千户是两匹蟒衣、一束玉带,西门庆是一匹大红麒麟金缎、一匹青绒蟒衣、一柄金镶玉绦环,各金华酒四坛。明早在朱太尉宅前取齐。约会已定,茶汤两换,西门庆告辞而回,并不与夏延龄题此事。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早到何千户家。何千户又预备头脑小席,大盘大碗,齐齐整整,连手下人饱餐一顿,然后同往大尉宅门前来。贲四同何家人押着礼物。那时正值朱太尉新加太保,微宗天子又差使往南坛视牲未回,各家馈送贺礼并参见官吏人等,黑压压在门首等候。何千户同西门庆下了马,在左近一相识人家坐的,差人打听老爷道子响就来通报。直等到午后,忽见一人飞马而来,传报道:“老爷视牲回来,进南薰门了。”吩咐闲杂人打开。不一时,又骑报回来,传:“老爷过天汉桥了。”少顷,只见官吏军士各打执事旗牌,一对一对传呼,走了半日,才远远望见朱太尉八抬八簇肩舆明轿,头戴乌纱,身穿猩红斗牛绒袍,腰横荆山白玉,悬挂太保牙牌、黄金鱼钥,好不显赫威严!执事到了宅门首,都一字儿摆开,喝的肃静回避,无一人声嗽。那来见的官吏人等,黑压压一群跪在街前。良久,太尉轿到跟前,左右喝声:“起来伺候!”那众人一齐应诺,诚然声震云霄。只听东边咚咚鼓乐响动,原来本衙门六员太尉堂官,见朱太尉新加光禄大夫、太保,又荫一子为千户,都各备大礼,治酒庆贺,故有许多教坊伶官在此动乐。太尉才下轿,乐就止了。各项官吏人等,预备进见。忽然一声道子响,一青衣承差手拿两个红拜帖,飞走而来,递与门上人说:“礼部张爷与学士蔡爷来拜。”连忙禀报进去。须臾轿在门首,尚书张邦昌与侍郎蔡攸,都是红吉服孔雀补子,一个犀带,一个金带,进去拜毕,待茶毕,送出来。又是吏部尚书王祖道与左侍郎韩侣、右侍郎尹京也来拜,朱太尉都待茶送了。又是皇亲喜国公、枢密使郑居中、驸马掌宗人府王晋卿,都是紫花玉带来拜。唯郑居中坐轿,这两个都骑马。送出去,方是本衙堂上六员太尉到了:头一位是提督管两厢捉察使孙荣,第二位管机察梁应龙,第三管内外观察典牧皇畿童大尉侄儿童天胤,第四提督京城十三门巡察使黄经臣,第五管京营卫缉察皇城使窦监,第六督管京城内外巡捕使陈宗善。都穿大红,头戴貂蝉,惟孙荣是太子太保玉带,余者都是金带。下马进去。各家都有金币礼物。少顷,里面乐声响动,众太尉插金花,与朱太尉把盏递酒,阶下一派箫韶盈耳,两行丝竹和鸣。端的食前方丈,花簇锦筵。怎见得太尉的富贵?但见:
官居一品,位列三台。赫赫公堂,潭潭相府。虎符玉节,门庭甲仗生寒;象板银筝,磈礧排场热闹。终朝谒见,无非公子王孙;逐岁追游,尽是侯门戚里。那里解调和燮理,一味能趋谄逢迎。端的谈笑起干戈,真个吹嘘惊海岳。假旨令八位大臣拱手,巧辞使九重天子点头。督择花石,江南淮北尽灾殃;进献黄杨,国库民财皆匮竭。正是:辇下权豪第一,人间富贵无双。
须臾递毕,安席坐下。一班儿五个俳优,朝上筝琴琵琶,方响箜篌,红牙象板,唱了一套“享富贵,受皇恩”。
当时酒进三巡,歌吟一套,六员太尉起身,朱太尉亲送出来,回到厅,乐声暂止,管家禀事,各处官员进见。朱太尉令左右抬公案,当厅坐下,吩咐出来,先令各勋戚中贵仕宦家人送礼的进去。须臾打发出来,才是本卫纪事、南北卫两厢、五所、七司捉察、讥察、观察、巡察、典牧、直驾、提牢、指挥、千百户等官,各具手本呈递。然后才传出来,叫两淮、两浙、山东、山西、关东、关西、河东、河北、福建、广南、四川十三省提刑官挨次进见。西门庆与何千户在第五起上,抬进礼物去,管家接了礼帖,铺在书案上,二人立在阶下,等上边叫名字。西门庆抬头见正面五间厂厅,上面朱红牌匾,悬着徽宗皇帝御笔钦赐“执金吾堂”斗大四个金字,甚是显赫。须臾叫名,二人应诺升阶,到滴水檐前躬身参谒,四拜一跪,听发放。朱太尉道:“那两员千户,怎的又叫你家太监送礼来?”令左右收了,吩咐:“在地方谨慎做官,我这里自有公道。伺候大朝引奏毕,来衙门中领札赴任。”二人齐声应诺。左右喝:“起去!”由左角门出来。刚出大门来,寻见贲四等抬担出来,正要走,忽见一人拿宛红帖飞马来报,说道:“王爷、高爷来了。”西门庆与何千户闪在人家门里观看。须臾,军牢喝道,只见总督京营八十万禁军陇西公王烨,同提督神策御林军总兵官太尉高俅,俱大红玉带,坐轿而至。那各省参见官员一涌出来,又不得见了。西门庆与何千户走到僻处,呼跟随人扯过马来,二人方骑上马回寓。正是:
权奸误国祸机深,开国承家戒小人。逆贼深诛何足道,奈何二圣远蒙尘。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00:38

第七十一回:李瓶儿何家托梦 提刑官引奏朝仪(崇祯本)
词曰:
花事阑珊芳草歇,客里风光,又过些时节。小院黄昏人忆别,泪痕点点成红血。
咫尺江山分楚越,目断神惊,只道芳魂绝。梦破五更心欲折,角声吹落梅花月。
话说西门庆同何千户回来,走到大街,何千户就邀请西门庆到家一饭。西门庆再三固辞。何千户令手下把马环拉住,说道:“学生还有一事与长官商议。”于是并辔同到宅前下马。贲四同抬盒迳往崔中书家去了。原来何千户盛陈酒筵在家等候。进入厅上,但见兽炭焚烧,金炉香霭。正中独设一席,下边一席相陪,旁边东首又设一席。皆盘堆异果,花插金瓶。西门庆问道:“长官今日筵何客?”何千户道:“家公公今日下班,敢屈长官一饭。”西门庆道:“长官这等费心,就不是同僚之情。”何千户道:“家公公粗酌屈尊,长官休怪。”一面看茶吃了。西门庆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便出来。”
不一时,何太监从后边出来,穿着绿绒蟒衣,冠帽皂鞋,宝石绦环。西门庆展拜四拜:“请公公受礼。”何大监不肯,说道:“使不的。”西门庆道:“学生与天泉同寅晚辈,老公公齿德俱尊,又系中贵,自然该受礼。”讲了半日,何大监受了半礼,让西门庆上坐,他主席相陪,何千户旁坐。西门庆道:“老公公,这个断然使不得。同僚之间,岂可旁坐!老公公叔侄便罢了,学生使不的。”何太监大喜道:“大人甚是知礼,罢罢,我阁老位儿旁坐罢,教做官的陪大人就是了。”西门庆道:“这等,学生坐的也安。”于是各照位坐下。何太监道:“小的儿们,再烧了炭来。今日天气甚是寒冷。”须臾,左右火池火叉,拿上一包水磨细炭,向火盆内只一倒。厅前放下油纸暖帘来,日光掩映,十分明亮。何太监道:“大人请宽了盛服罢。”西门庆道:“学生里边没穿甚么衣服,使小价下处取来。”何太监道:“不消取去。”令左右接了衣服,“拿我穿的飞鱼绿绒氅衣来,与大人披上。”西门庆笑道:“老先生职事之服,学生何以穿得?”何太监道:“大人只顾穿,怕怎的!昨日万岁赐了我蟒衣,我也不穿他了,就送了大人遮衣服儿罢。”不一时,左右取上来,西门庆令玳安接去员领,披上氅衣,作揖谢了。又请何千户也宽去上盖陪坐。
又拿上一道茶来吃了,何太监道:“叫小厮们来。”原来家中教了十二名吹打的小厮,两个师范领着上来磕头。何太监就吩咐动起乐来,然后递酒上坐。何太监亲自把盏,西门庆慌道:“老公公请尊便。有长官代劳,只安放钟箸儿就是一般。”何太监道:“我与大人递一钟儿。我家做官的初入芦苇,不知深浅,望乞大人凡事扶持一二,就是情了。”西门庆道:“老公公说那里话!常言:同僚三世亲。学生亦托赖老公公余光,岂不同力相助!”何太监道:“好说,好说。共同王事,彼此扶持。”西门庆也没等他递酒,只接了杯儿,领到席上,随即回奉一杯,安在何千户并何太监席上,彼此告揖过,坐下。吹打毕,三个小厮连师范,在筵前银筝象板,三弦琵琶,唱了一套《正宫·端正好》“雪夜访赵普”、“水晶宫鲛绡帐”。唱毕下去。
酒过数巡,食割两道,看看天晚,秉上灯来。西门庆唤玳安拿赏赐与厨役并吹打各色人役,就起身,说道:“学生厚扰一日了,就此告回。”那公公那里肯放,说道:“我今日正下班,要与大人请教。有甚大酒席,只是清坐而已,教大人受饥。”西门庆道:“承老公公赐这等美馔,如何反言受饥!学生回去歇息歇息,明早还要与天泉参谒参谒兵科,好领札付挂号。”何太监道:“既是大人要与我家做官的同干事,何不令人把行李搬过来我家住两日?我这后园儿里有几间小房儿,甚是僻静,就早晚和做官的理会些公事儿也方便些,强如在别人家。”西门庆道:“在这里最好,只是使夏公见怪,相学生疏他一般。”何太监道:“没的说。如今时年,早晨不做官,晚夕不唱喏,衙门是恁偶戏衙门。虽故当初与他同僚,今日前官已去,后官接管承行,与他就无干。他若这等说,他就是个不知道理的人了。今日我定要和大人坐一夜,不放大人去。”唤左右:“下边房里快放桌儿,管待你西门老爹大官儿饭酒。我家差几个人,跟他即时把行李都搬了来。”又吩咐:“打扫后花园西院干净,预备铺陈,炕中笼下炭火。”堂上一呼,阶下百诺,答应下去了。西门庆道:“老公公盛情,只是学生得罪夏公了。”何太监道:“他既出了衙门,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他管他那銮驾库的事,管不的咱提刑所的事了。难怪于你。”不由分说,就打发玳安并马上人吃了酒饭,差了几名军牢,各拿绳扛,迳往崔中书家搬取行李去了。
何太监道:“又一件相烦大人:我家做官的到任所,还望大人替他看所宅舍儿,好搬取家小。今先教他同大人去,待寻下宅子,然后打发家小起身。也不多,连几房家人也只有二三十口。”西门庆道:“老公公吩咐,要看多少银子宅舍?”何太监道:“也得千金外房儿才够住。”西门庆道:“夏龙溪他京任不去了,他一所房子倒要打发,老公公何不要了与天泉住,一举两得其便。此宅门面七间,到底五层,仪门进去大厅,两边厢房,鹿角顶,后边住房、花亭,周围群房也有许多,街道又宽阔,正好天泉住。”何太监道:“他要许多价值儿?”西门庆道:“他对我说原是一千三百两,又后边添盖了一层平房,收拾了一处花亭。老公公若要,随公公与他多少罢了。”何太监道:“我托大人,随大人主张就是了。趁今日我在家,差个人和他说去,讨他那原文书我瞧瞧。难得寻下这房舍儿,我家做官的去到那里,就有个归着了。”
不一时,只见玳安同众人搬了行李来回话。西门庆问:“贲四、王经来了不曾?”玳安道:“王经同押了衣箱行李先来了。还有轿子,叫贲四在那里看守着哩。”西门庆因附耳低言:“如此这般上覆夏老爹,借过那里房子的原契来,何公公要瞧瞧。就同贲四一答儿来。”这玳安应的去了。不一时,贲四青衣小帽,同玳安拿文书回西门庆说:“夏老爹多多上覆:既是何公公要,怎好说价钱!原文书都拿的来了。又收拾添盖,使费了许多,随爹主张了罢。”西门庆把原契递与何太监亲看了一遍,见上面写着一千二百两,说道:“这房儿想必也住了几年,未免有些糟烂,也别要说收拾,大人面上还与他原价。”那贲四连忙跪下说:“何爷说的是。自古道:使的憨钱,治的庄田。千年房舍换百主,一番拆洗一番新。”何太监听了喜欢道:“你是那里人?倒会说话儿。常言成大事者不惜小费,其实说的是。他教甚么名字?”西门庆道:“他名唤贲四。”何太监道:“也罢,没个中人儿,你就做个中人儿,替我讨了文书来。今日是个好日期,就把银子兑与他罢。”西门庆道:“如今晚了,待的明日也罢了。”何太监道:“到五更我早进去,明日大朝。今日不如先交与他银子,就了事。”西门庆问道:“明日甚时驾出?”何太监道:“子时驾出到坛,三更鼓祭了,寅正一刻就回宫。摆了膳,就出来设朝,升大殿,朝贺天下,诸司都上表拜冬。次日,文武百官吃庆成宴。你每是外任官,大朝引奏过就没事了。”说毕,何太监吩咐何千户进后边,打点出二十四锭大元宝来,用食盒抬着,差了两个家人,同贲四、玳安押送到崔中书家交割。夏公见抬了银子来,满心欢喜,随即亲手写了文契,付与贲四等,拿来递上。何太监不胜欢喜,赏了贲四十两银子,玳安、王经每人三两。西门庆道:“小孩子家,不当赏他。”何太监道:“胡乱与他买嘴儿吃。”三人磕头谢了。何太监吩咐管待酒饭,又向西门庆唱了两个喏:“全仗大人余光。”西门庆道:“还是看老公公金面。”何太监道:“还望大人对他说说,早把房儿腾出来,就好打发家小起身。”西门庆道:“学生一定与他说,教他早腾。长官这一去,且在衙门公廨中权住几日。待他家小搬到京,收拾了,长官宝眷起身不迟。”何太监道:“收拾直待过年罢了,先打发家小去才好。十分在衙门中也不方便。”
说话之间,已有一更天气,西门庆说道:“老公公请安置罢!学生亦不胜酒力了。”何大监方作辞归后边歇息去了。何千户教家乐弹唱,还与西门庆吃了一回,方才起身,送至后园。三间书院,台榭湖山,盆景花木,房内绛烛高烧,篆内香焚麝饼,十分幽雅。何千户陪西门庆叙话,又看茶吃了,方道安置,归后边去了。
西门庆摘去冠带,解衣就寝。王经、玳安打发了,就往下边暖炕上歇去了。西门庆有酒的人,睡在枕畔,见满窗月色,翻来复去。良久只闻夜漏沉沉,花阴寂寂,寒风吹得那窗纸有声,况离家已久。正要呼王经进来陪他睡,忽听得窗外有妇人语声甚低,即披衣下床,趿着鞋袜,悄悄启户视之。只见李瓶儿雾髩云鬟,淡妆丽雅,素白旧衫笼雪体,淡黄软袜衬弓鞋,轻移莲步,立于月下。西门庆一见,挽之入室,相抱而哭,说道:“冤家,你如何在这里?”李瓶儿道:“奴寻访至此。对你说,我已寻了房儿了,今特来见你一面,早晚便搬去了。”西门庆忙问道:“你房儿在于何处?”李瓶儿道:“咫尺不远。出此大街迤东,造釜巷中间便是。”言讫,西门庆共他相偎相抱,上床云雨,不胜美快之极。已而整衣扶髻,徘徊不舍。李瓶儿叮咛嘱咐西门庆道:“我的哥哥,切记休贪夜饮,早早回家。那厮不时伺害于你,千万勿忘!”言讫,挽西门庆相送。走出大街上,见月色如昼,果然往东转过牌坊,到一小巷,见一座双扇白板门,指道:“此奴之家也。”言毕,顿袖而入。西门庆急向前拉之,恍然惊觉,乃是南柯一梦。但见月影横窗,花枝倒影矣。西门庆向褥底摸了摸,见精流满席,余香在被,残唾犹甜。追悼莫及,悲不自胜。正是:
玉宇微茫霜满襟,疏窗淡月梦魂惊。凄凉睡到无聊处,恨杀寒鸡不肯鸣。
西门庆梦醒睡不着,巴不得天亮。比及天亮,又睡着了。次日早,何千户家童仆起来伺候,打发西门庆梳洗毕,何千户又早出来陪侍,吃了姜茶,放桌儿请吃粥。西门庆问:“老公公怎的不见?”何千户道:“家公公从五更就进内去了。”须臾拿上粥来。吃了粥,又拿上一盏肉圆子馄饨鸡蛋头脑汤。一面吃着,就吩咐备马。何千户与西门庆冠冕,仆从跟随,早进内参见兵科。出来,何千户便分路来家,西门庆又到相国寺拜智云长老。长老又留摆斋。西门庆只吃了一个点心,余者收与手下人吃了,就起身从东街穿过来,要往崔中书家拜夏龙溪去。因从造釜巷所过,中间果见有双扇白板门,与梦中所见一般。悄悄使玳安问隔壁卖豆腐老姬:“此家姓甚名谁?”老姬答道:“此袁指挥家也。”西门庆于是不胜叹异。到了崔中书家,夏公才待出门拜人,见西门庆到,忙令左右把马牵过,迎至厅上,拜揖叙礼。西门庆令玳安拿上贺礼:青织金绫纻一端、色缎一端。夏公道:“学生还不曾拜贺长官,到承长官先施。昨日小房又烦费心,感谢不尽。”西门庆道:“昨日何太监说起看房,我因堂尊分上,就说此房来。何公讨了房契去看了,一口就还原价。果是内臣性儿,立马盖桥就成了。还是堂尊大福!”说毕,二人笑了。夏公道:“何天泉,我也还未回拜他。”因问:“他此去与长官同行罢了。”西门庆道:“他已会定同学生一路去,家小且待后。昨日他老公公多致意,烦堂尊早些把房儿腾出来,搬取家眷。他如今权在衙门里住几日罢了。”夏公道:“学生也不肯久稽,待这里寻了房儿,就使人搬取家小。也只待出月罢了。”说毕,西门庆起身,又留了个拜帖与崔中书,夏公送出上马,归至何千户家。何千户又早有午饭等候。西门庆悉把拜夏公之事说了一遍:“腾房已在出月。”何千户大喜,谢道:“足见长官盛情。”
吃毕饭,二人正在厅上着棋,忽左右来报:“府里翟爹差人送下程来了。抓寻到崔老爹那里,崔老爹使他这里来了。”于是拿帖看,上写着:“谨具金缎一端、云纻一端、鲜猪一口、北羊一腔、内酒一坛、点心二盒。眷生翟谦顿首拜。”西门庆见来人,说道:“又蒙你翟爹费心。”一面收了礼物,写回帖,赏来人二两银子,抬盒人五钱,说道:“客中不便,有亵管家。”那人磕头收了。王经在旁悄悄说:“小的姐姐说,教我府里去看看爱姐,有物事捎与他。”西门庆问:“甚物事?”王经道:“是家中做的两双鞋脚手。”西门庆道:“单单儿怎好拿去?”吩咐玳安:“我皮箱内有带的玫瑰花饼,取两罐儿。”就把口帖付与王经,穿上青衣,跟了来人往府里看爱姐不题。这西门庆写了帖儿,送了一腔羊、一坛酒谢了崔中书,把一口猪、一坛酒、两盒点心抬到后边孝顺老公公。何千户拜谢道:“长官,你我一家,如何这等计较!”
且说王经到府内,请出韩爱姐,外厅拜见了。打扮的如琼林玉树一般,比在家出落自是不同,长大了好些。问了回家中事务,管待了酒饭,见王经身上单薄,与了一件天青纻丝貂鼠氅衣儿,又与了五两银子,拿来回复西门庆话。西门庆大喜。正与何千户下棋,忽闻绰道之声,门上人来报:“夏老爹来拜,拿进两个拜帖儿。”两个忙迎接到厅叙礼,何千户又谢昨日房子之事。夏公具了两分缎帕酒礼,奉贺二公。西门庆与何千户再三致谢,令左右收了。夏公又赏了贲四、玳安、王经十两银子,一面分宾主坐下。茶罢,共叙寒温。夏公道:“请老公公拜见。”何千户道:“家公公进内去了。”夏公又留下了一个双红拜帖儿,说道:“多顶上老公公,拜迟,恕罪!”言毕,起身去了。何千户随即也具一分贺礼,一匹金缎,差人送去,不在言表。
到晚夕,何千户又在花园暖阁中摆酒与西门庆共酌,家乐歌唱,到二更方寝。西门庆因昨日梦遗之事,晚夕令王经拿铺盖来书房地平上睡。半夜叫上床,搂在被窝内。两个口吐丁香,舌融甜唾。正是:
不能得与莺莺会,且把红娘去解馋。
一晚题过。到次日,起五更与何千户一行人跟随进朝。先到待漏院伺候,等的开了东华门进入。但见:
星斗依稀禁漏残,禁中环佩响珊珊。欲知今日天颜喜,遥睹蓬莱紫气皤。
少顷,只听九重门启,鸣哕哕之鸾声;阊阖天开,睹巍巍之衮冕。当时天子祀毕南郊回来,文武百官聚集,等候设朝。须臾钟响,天子驾出大殿,受百官朝贺。须臾,香球拨转,帘卷扇开。正是:
晴日明开青锁闼,天风吹下御炉香。千条瑞霭浮金阙,一朵红云捧玉皇。
这皇帝生得尧眉舜目,禹背汤肩,才俊过人,口工诗韵,善写墨君竹,能挥薛稷书,通三教之书,晓九流之典。朝欢暮乐,依稀似剑阁孟商王;爱色贪花,仿佛如金陵陈后主。当下驾坐宝位,静鞭响罢,文武百官秉简当胸,向丹墀五拜三叩头,进上表章。已而有殿头官口传圣旨道:“朕今即位二十祀矣。艮岳于兹告成,上天降瑞,今值覆端之庆,与卿共之。”言未毕,班首中闪过一员大臣来,朝靴踏地响,袍袖列风生。视之,乃左丞相崇政殿大学士兼吏部尚书太师鲁国公蔡京也。幞头象简,俯伏金阶,口称:“万岁,万岁,万万岁!臣等诚惶诚恐,稽首顿首,恭惟皇上御极二十祀以来,海宇清宁,天下丰稔,上天降鉴,祯祥叠见。三边永息兵戈,万国来朝天阙。银岳排空,玉京挺秀。宝箓膺颁于昊阙,绛宵深耸于干宫。臣等何幸,欣逢盛世,交际明良,永效华封之祝,常沾日月之光。不胜瞻天仰圣,激切屏营之至!谨献颂以闻。”良久,圣旨下来:“贤卿献颂,益见忠诚,朕心嘉悦。诏改明年为重和元年,正月元旦受定命宝,肄赦覃赏有差。”蔡大师承旨下来。殿头官口传圣旨:“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言未毕,见一人出离班部,倒笏躬身,绯袍象简,玉带金鱼,跪在金阶,口称:“光禄大夫掌金吾卫事太尉太保兼太子太保臣朱勔,引天下提刑官员章隆等二十六员,例该考察,已更改补、缴换札付,合当引奏。未敢擅便,请旨定夺。”于是二十六员提刑官都跪在后面。不一时,圣旨传下来:“照例给领。”朱太尉承旨下来。天子袍袖一展,群臣皆散,驾即回宫。百官皆从端礼门两分而出。那十二象不待牵而先走,镇将长随纷纷而散。朝门外车马纵横,侍仗罗列。人喧呼,海沸波翻;马嘶喊,山崩地裂。众提刑官皆出朝上马,都来本衙门伺候。良久,只见知印拿了印牌来,传道:“老爷不进衙门了,已往蔡爷、李爷宅内拜冬去了。”以此众官都散了。
西门庆与何千户回到家中。又过了一夕,到次日,衙门中领了札付,又挂了号,又拜辞了翟管家,打点残装,收拾行李,与何千户一同起身。何太监晚夕置酒饯行,嘱咐何千户:“凡事请教西门大人,休要自专,差了礼数。”从十一月二十日东京起身,两家也有二十人跟随,竟往山东大道而来。已是数九严寒之际,点水滴冻之时,一路上见了些荒郊野路,枯木寒鸦。疏林淡日影斜晖,暮雪冻云迷晚渡。一山未尽一山来,后村已过前村望。比及刚过黄河,到水关八角镇,骤然撞遇天起一阵大风。但见:
非干虎啸,岂是龙吟?卒律律寒飙扑面,急飕飕冷气侵人。初时节无踪无影,次后来卷雾收云。吹花摆柳白茫茫,走石扬砂昏惨惨。刮得那大树连声吼,惊得那孤雁落深濠。须臾,砂石打地,尘土遮天。砂石打地,犹如满天骤雨即时来;尘土遮天,好似百万貔貅卷土至。这风大不大?真个是吹折地狱门前树,乱起酆都顶上尘;常娥急把蟾官闭,列子空中叫救人。险些儿玉皇住不得昆仑顶,只刮得大地乾坤上下摇。
西门庆与何千户坐着两顶毡帏暖轿,被风刮得寸步难行。又见天色渐晚,恐深林中撞出小人来,西门庆吩咐手下:“快寻那里安歇一夜,明日风住再行罢。”抓寻了半日,远远望见路旁一座古刹,数株疏柳,半堵横墙。但见:
石砌碑横梦草遮,回廊古殿半欹斜。夜深宿客无灯火,月落安禅更可嗟。
西门庆与何千户忙入寺中投宿,上题着“黄龙寺”。见方丈内几个僧人在那里坐禅,又无灯火,房舍都毁坏,半用篱遮。长老出来问讯,旋吹火煮茶,伐草根喂马。煮出茶来,西门庆行囊中带得干鸡腊肉果饼之类,晚夕与何千户胡乱食得一顿。长老爨一锅豆粥吃了,过得一宿。次日风止天晴,与了和尚一两银子相谢,作辞起身往山东来。正是:
王事驱驰岂惮劳,关山迢递赴京朝。夜投古寺无烟火,解使行人心内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01:14

第七十二回:潘金莲抠打如意儿 王三官义拜西门庆(崇祯本)
词曰:
掉臂叠肩情态,炎凉冷暖纷纭。兴来阉竖长儿孙,石女须教有孕。
莫使一朝势谢,亲生不若他生。爹爹妈妈向何亲?掇转窟臀不认。
话说西门庆与何千户在路不题。单表吴月娘在家,因西门庆上东京,见家中妇女多,恐惹是非,吩咐平安无事关好大门,后边仪门夜夜上锁。姊妹每都不出来,各自在房做针指。若敬济要往后楼上寻衣裳,月娘必使春鸿或来安儿跟出跟入。常时查门户,凡事都严紧了。这潘金莲因此不得和敬济勾搭。只赖奶子如意备了舌,逐日只和如意儿合气。
一日,月娘打点出西门庆许多衣服、汗衫、小衣,教如意儿同韩嫂儿浆洗。不想这边春梅也洗衣裳,使秋菊问他借棒槌。这如意儿正与迎春捶衣,不与他,说道:“前日你拿了个棒槌,使着罢了,又来要!趁韩嫂在这里,要替爹捶裤子和汗衫儿哩。”那秋菊使性子走来对春梅说:“平白教我借,他又不与。迎春倒说拿去,如意儿拦住了不肯。”春梅道:“耶𪠸,耶𪠸!怎的这等生分?大白日里借不出个干灯盏来。借个棒槌使使儿,就不肯与将来,替娘洗了这裹脚,教拿甚么捶?秋菊,你往后边问他们借来使使罢。”这潘金莲正在房中炕上裹脚,忽然听得,又因怀着仇恨,寻不着头由儿,便骂道:“贼淫妇怎的不与?你自家问他要去,不与,骂那淫妇不妨事。”这春梅一冲性子,就一阵风走来李瓶儿那边,说道:“那个是外人也怎的?棒槌借使使就不与。如今这屋里又钻出个当家的来了!”如意儿道:“耶𪠸,耶𪠸!放着棒槌拿去使不是,谁在这里把住?就怒说起来。大娘吩咐,趁韩妈在这里,替爹浆出这汗衫子和绵绸裤子来。秋菊来要,我说待我把你爹这衣服捶两下儿着,就架上许多诳,说不与来?早是迎春姐听着。”不想潘金莲随即跟了来,便骂道:“你这个老婆不要说嘴!死了你家主子,如今这屋里就是你?你爹身上衣服不着你恁个人儿拴束,谁应的上他那心!俺这些老婆死绝了,教你替他浆洗衣服?你拿这个法儿降伏俺每,我好耐惊耐怕儿!”如意儿道:“五娘怎的说这话?大娘不吩咐,俺们好掉揽替爹整理的?”金莲道:“贼歪剌骨,雌汉的淫妇,还强说甚么嘴!半夜替爹递茶儿扶被儿是谁来?讨披袄儿穿是谁来?你背地干的那茧儿,你说我不知道?就偷出肚子来,我也不怕!”如意道:“正经有孩子还死了哩,俺每到的那些儿!”这金莲不听便罢,听了心头火起,粉面通红,走向前一把手把老婆头发扯住,只用手抠他腹。亏得韩嫂儿向前劝开了。金莲骂道:“没廉耻的淫妇,嘲汉的淫妇!俺每这里还闲的声唤,你来雌汉子,你在这屋里是甚么人?你就是来旺儿媳妇子从新又出世来了,我也不怕你!”那如意儿一壁哭着,一壁挽头发,说道:“俺每后来,也不知甚么来旺儿媳妇子,只知在爹家做奶子。”金莲道:“你做奶子,行你那奶子的事,怎的在屋里狐假虎威,成起精儿来?老娘成年拿雁,教你弄鬼儿去了!”
正骂着,只见孟玉楼后边慢慢的走将来,说道:“六姐,我请你后边下棋,你怎的不去,却在这里乱些甚么?”一把手拉到他房里坐下,说道:“你告我说,因为什么起来?”这金莲消了回气,春梅递上茶来,喝了些茶,便道:“你看教这贼淫妇气的我手也冷了,茶也拿不起来。我在屋里正描鞋,你使小鸾来请我,我说且躺躺儿去。歪在床上也未睡着,只见这小肉儿百忙且捶裙子。我说你就带着把我的裹脚捶捶出来。半日只听的乱起来,却是秋菊问他要棒槌使,他不与,把棒槌匹手夺下了,说道:‘前日拿个去不见了,又来要!如今紧等着与爹捶衣服哩!’教我心里就恼起来,使了春梅去骂那贼淫妇:‘从几时就这等大胆降服人,俺每手里教你降伏!你是这屋里什么儿?压折轿竿儿娶你来?你比来旺儿媳妇子差些儿!’我就随跟了去,他还嘴里咇里剥剌的,教我一顿卷骂。不是韩嫂儿死气力赖在中间拉着我,我把贼没廉耻雌汉的淫妇口里肉也掏出他的来!大姐姐也有些不是,想着他把死的来旺儿贼奴才淫妇惯的有些折儿?教我和他为冤结仇,落后一染脓带还垛在我身上,说是我弄出那奴才去了。如今这个老婆,又是这般惯他,惯的恁没张倒置的。你做奶子行奶子的事,许你在跟前花黎胡哨?俺每眼里是放不下沙子的人。有那没廉耻的货,人也不知死的那里去了,还在那屋里缠。但往那里回来,就望着他那影作个揖,口里一似嚼蛆的,不知说些甚么。到晚夕要茶吃,淫妇就连忙起来替他送茶,又替他盖被儿,两个就弄将起来。就是个久惯的淫妇!只该丫头递茶,许你去撑头获脑雌汉子?为什么问他要披袄儿,没廉耻的便连忙铺里拿了绸段来,替他裁披袄儿?你还没见哩:断七那日,他爹进屋里烧纸去,见丫头、老婆在炕上挝子儿,就不说一声儿,反说道:‘这供养的匾食和酒,也不要收到后边去,你每吃了罢。’这等纵容着他。这淫妇还说:‘爹来不来?俺每好等的。’不想我两三步叉进去,唬得他眼张失道,就不言语了。什么好老婆?一个贼活人妻淫妇,就这等饿眼见瓜皮,不管好歹的都收揽下。原来是一个眼里火烂桃行货子。那淫妇的汉子说死了。前日汉子抱着孩子,没在门首打探儿?还瞒着人捣鬼,张眼溜睛的。你看他如今别模改样的,又是个李瓶儿出世了!那大姐姐成日在后边只推聋装哑的,人但开口,就说不是了。”那玉楼听了,只是笑。因说:“你怎知道的这等详细?”金莲道:“南京沈万三,北京枯柳树。人的名儿,树的影儿,怎么不晓得?雪里埋死尸──自然消将出来。”玉楼道:“原说这老婆没汉子,如何又钻出汉子来了?”金莲道:“天下着风儿晴不的,人不着谎儿成不的!他不撺瞒着,你家肯要他!想着一来时,饿答的个脸,黄皮寡瘦的,乞乞缩缩那个腔儿!吃了这二年饱饭,就生事儿,雌起汉子来了。你如今不禁下他来,到明日又教他上头上脸的。一时捅出个孩子,当谁的?”玉楼笑道:“你这六丫头,到且是有权属。”说毕,坐了一回,两个往后边下棋去了。正是:
三光有影遗谁系?万事无根只自生。
话休饶舌,有日后晌时分,西门庆来到清河县。吩咐贲四、王经跟行李先往家去,他便送何千户到衙门中,看着收拾打扫公廨干净住下,方才骑马来家。进入后厅,吴月娘接着,舀水净面毕,就令丫鬟院子内放桌儿,满炉焚香,对天地位下告许愿心。月娘便问:“你为什么许愿心?”西门庆道:“休说起,我拾得性命来家。昨日十一月二十三日,刚过黄河,行到沂水县八角镇上,遭遇大风,沙石迷目,通行不得。天色又晚,百里不见人,众人都慌了。况驮垛又多,诚恐钻出个贼来怎了?比及投到个古寺中,和尚又穷,夜晚连灯火也没个儿,只吃些豆粥儿就过了一夜。次日风住,方才起身,这场苦比前日更苦十分。前日虽热,天还好些。这遭又是寒冷天气,又耽许多惊怕。幸得平地还罢了,若在黄河遭此风浪怎了?我在路上就许了愿心,到腊月初一日,宰猪羊祭赛天地。”月娘又问:“你头里怎不来家,却往衙门里做甚么?”西门庆道:“夏龙溪已升做指挥直驾,不得来了。新升是匠作监何太监侄儿何千户──名永寿,贴刑,不上二十岁,捏出水儿来的一个小后生,任事儿不知道。他太监再三央及我,凡事看顾教导他。我不送到衙门里安顿他个住处,他知道甚么?他如今一千二百两银子──也是我作成他──要了夏龙溪那房子,直待夏家搬取了家小去,他的家眷才搬来。前日夏大人不知什么人走了风与他,他又使了银子,央当朝林真人分上,对堂上朱太尉说,情愿以指挥职衔再要提刑三年。朱太尉来对老爷说,把老爷难的要不得。若不是翟亲家在中间竭力维持,把我撑在空地里去了。去时亲家好不怪我,说我干事不谨密。不知是什么人对他说来。”月娘道:“不是我说,你做事有些三慌子火燎腿样,有不的些事儿,告这个说一场,告那个说一场,恰似逞强卖富的。正是有心算无心,不备怎提备?人家悄悄干的事儿停停妥妥,你还不知道哩!”西门庆又说:“夏大人临来,再三央我早晚看顾看顾他家里,容日你买分礼儿走走去。”月娘道:“他娘子出月初二日生日,就一事儿去罢。你今后把这狂样来改了。常言道:‘逢人且说三分清,未可全抛一片心。’老婆还有个里外心儿,休说世人。”
正说着,只见玳安来说:“贲四问爹,要往夏大人家说去不去?”西门庆道:“你教他吃了饭去。”玳安应诺去了。李娇儿、孟玉楼、孙雪娥、潘金莲、大姐都来参见道万福,问话儿,陪坐的。西门庆又想起前番往东京回来,还有李瓶儿在,一面走到他房内,与他灵床作揖,因落了几点眼泪。如意儿、迎春、绣春都向前磕头。月娘随即使小玉请在后边,摆饭吃了,一面吩咐拿出四两银子,赏跟随小马儿上的人,拿帖儿回谢周守备去了。又叫来兴儿宰了半口猪、半腔羊、四十斤白面、一包白米、一坛酒、两腿火熏、两只鹅、十只鸡,又并许多油盐酱醋之类,与何千户送下程。又叫了一名厨役在那里答应。
正在厅上打点,忽琴童儿进来说道:“温师父和应二爹来望。”西门庆连忙请进温秀才、伯爵来。二人连连作揖,道其风霜辛苦。西门庆亦道:“蒙二公早晚看家。”伯爵道:“我早起来时,忽听房上喜鹊喳喳的叫。俺房下就先说:‘只怕大官人来家了,你还不快走了瞧瞧去?’我便说:‘哥从十二日起身,到今还未上半个月,怎能来得快?’房下说:‘来不来,你看看去!’教我穿衣裳到宅里,不想哥真个来家了。恭喜恭喜!”因见许多下饭酒米装在厅台上,便问道:“送谁家的?”西门庆道:“新同僚何大人,一路同来,家小还未到。今在衙门中权住,送份下程与他。又发柬明日请他吃接风酒,再没人,请二位与吴大舅奉陪。”伯爵道:“又一件:吴大舅与哥是官,温老先生戴着方巾,我一个小帽儿怎陪得他坐!不知把我当甚么人儿看,我惹他不笑话?”西门庆笑道:“这等把我买的缎子忠靖巾借与你戴着,等他问你,只说是我的大儿子,好不好?”说毕,众人笑了。伯爵道:“说正经话,我头八寸三,又戴不得你的。”温秀才道:“学生也是八寸三分,倒将学生方巾与老翁戴戴何如?”西门庆道:“老先生不要借与他,他到明日借惯了,往礼部当官身去,又来缠你。”温秀才笑道:“老先生好说,连我也扯下水去了。”少顷,拿上茶来吃了。温秀才问:“夏公已是京任,不来了?”西门庆道:“他已做堂尊了,直掌卤簿,穿麟服,使藤棍,如此华任,又来做甚么!”须臾,看写了帖子,抬下程出门,教玳安送去了。西门庆就拉温秀才、伯爵到厢房内暖炕上坐去了。又使琴童往院里叫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四名小优儿明日早来伺候。
不一时,放桌儿陪二人吃酒。西门庆吩咐:“再取双钟箸儿,请你姐夫来坐坐。”良久,陈敬济走来,作揖,打横坐下。四人围炉把酒来斟,因说起一路上受惊的话。伯爵道:“哥,你的心好,一福能压百祸,就有小人,一时自然都消散了。”温秀才道:“善人为邦百年,亦可以胜残去杀。休道老先生为王事驱驰,上天也不肯有伤善类。”西门庆因问:“家中没甚事?”敬济道:“家中无事。只是工部安老爹那里差人来问了两遭,昨日还来问,我回说还没来家哩。”
正说着,忽有平安来报:“衙门令史和众节级来禀事。”西门庆即到厅上站立,令他进见。二人跪下:“请问老爹几时上任?官司公用银两动支多少?”西门庆道:“你们只照旧时整理就是了。”令史道:“去年只老爹一位到任,如今老爹转正,何老爹新到任,两事并举,比旧不同。”西门庆道:“既是如此,添十两银子与他就是了。”二人应喏下去。西门庆又叫回来吩咐:“上任日期,你还问何老爹择几时。”二人道:“何老爹择定二十六日。”西门庆道:“既如此,你每伺候就是了。”二人去了。就是乔大人来拜望道喜。西门庆留坐不肯,吃茶起身去了。西门庆进来,陪二人饮至掌灯方散。西门庆往月娘房里歇了一宿。
到次日,家中置酒,与何千户接风。文嫂又早打听得西门庆来家,对王三官说了,具个柬帖儿来请。西门庆这里买了一副豕蹄、两尾鲜鱼、两只烧鸭、一坛南酒,差玳安送去,与太太补生日之礼。他那里赏了玳安三钱银子,不在话下。正厅上设下酒,锦屏耀目,桌椅鲜明。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都来的早,西门庆陪坐吃茶,使人邀请何千户。不一时,小优儿上来磕头。伯爵便问:“哥,今日怎的不叫李铭?”西门庆道:“他不来我家来,我没的请他去!”
正说话,只见平安忙拿帖儿禀说:“帅府周爷来拜,下马了。”吴大舅、温秀才、应伯爵都躲在西厢房内。西门庆冠带出来,迎至厅上,叙礼毕,道及转升恭喜之事。西门庆又谢他人马。于是分宾主而坐。周守备问京中见朝之事,西门庆一一说了。周守备道:“龙溪不来,一定差人来取家小上京去。”西门庆道:“就取也待出月。如今何长官且在衙门权住着哩。夏公的房子与了他住,也是我替他主张的。”守备道:“这等更妙。”因见堂中摆设桌席,问道:“今日所延甚客?”西门庆道:“聊具一酌,与何大人接风。同僚之间,不好意思。”二人吃了茶,周守备起身,说道:“容日合卫列位,与二公奉贺。”西门庆道:“岂敢动劳,多承先施。”作揖出门,上马而去。西门庆回来,脱了衣服,又陪三人在书房中摆饭。何千户到午后方来,吴大舅等各相见叙礼毕,各叙寒温。茶汤换罢,各宽衣服。何千户见西门庆家道相称,酒筵齐整。四个小优银筝象板,玉阮琵琶,递酒上坐。直饮至起更时分,何千户方起身往衙门中去了。吴大舅、应伯爵、温秀才也辞回去了。
西门庆打发小优儿出门,吩咐收了家伙,就往前边金莲房中来。妇人在房内浓施朱粉,复整新妆,薰香澡牝,正盼西门庆进他房来,满面笑容,向前替他脱衣解带,连忙叫春梅点茶与他吃了,打发上床歇宿。端的被窝中相挨素体,枕席上紧贴酥胸,妇人云雨之际,百媚俱生。西门庆抽拽之后,灵犀已透,睡不着,枕上把离言深讲。交接后,淫情未足,又从下替他品箫。这妇人只要拴西门庆之心,又况抛离了半月在家,久旷幽怀,淫情似火,得到身,恨不得钻入他腹中。将那话品弄了一夜,再不离口。西门庆要下床溺尿,妇人还不放,说道:“我的亲亲,你有多少尿,溺在奴口里,替你咽了罢,省的冷呵呵的,热身子下去冻着,倒值了多的。”西门庆听了,越发欢喜无已,叫道:“乖乖儿,谁似你这般疼我!”于是真个溺在妇人口内。妇人用口接着,慢慢一口一口都咽了。西门庆问道:“好吃不好吃?”金莲道:“略有些咸味儿。你有香茶与我些压压。”西门庆道:“香茶在我白绫袄内,你自家拿。”这妇人向床头拉过他袖子来,掏摸了几个放在口内,才罢。正是:
侍臣不及相如渴,特赐金茎露一杯。
看官听说:大抵妾妇之道,鼓惑其夫,无所不至,虽屈身忍辱,殆不为耻。若夫正室之妻,光明正大,岂肯为也!是夜,西门庆与妇人盘桓无度。
次早往衙门中与何千户上任,吃公宴酒,两院乐工动乐承应。午后才回家,排军随即抬了桌席来。王三官那里又差人早来邀请。西门庆才收拾出来,左右来报:“工部安老爹来拜。”慌的西门庆整衣出来迎接。安郎中食寺丞的俸,系金镶带,穿白鹇补子,跟着许多官吏,满面笑容,相携到厅叙礼,彼此道及恭贺,分宾主坐下。安郎中道:“学生差人来问几次,说四泉还未回。”西门庆道:“正是。京中要等见朝引奏,才起身回来。”须臾,茶汤吃罢,安郎中方说:“学生敬来有一事不当奉渎:今有九江太府蔡少塘,乃是蔡老先生第九公子,来上京朝觐,前日有书来,早晚便到。学生与宋松泉、钱云野、黄泰宇四人作东,欲借府上设席请他,未知允否?”西门庆道:“老先生尊命,岂敢有违。约定几时?”安郎中道:“在二十七日。明日学生送分子过来,烦盛使一办,足见厚爱矣。”说毕,又上了一道茶,作辞,起身上马,喝道而去。
西门庆即出门,往王招宣府中来赴席。到门首,先投了拜帖。王三官连忙出来迎接,至厅上叙礼。大厅正面钦赐牌额,金字题曰“世忠堂”,两边门对写着“乔木风霜古,山河[石带]砺新”。王三官与西门庆行毕礼,尊西门庆上坐,他便傍设一椅相陪。须臾拿上茶来,交手递了茶,左右收了去。彼此扳了些说话,然后安排酒筵递酒。原来王三官叫了两名小优儿弹唱。西门庆道:“请出老太太拜见拜见。”慌的王三官令左右后边说。少顷,出来说道:“请老爹后边见罢。”王三官让西门庆进内。西门庆道:“贤契,你先导引。”于是迳入中堂。林氏又早戴着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腰系金镶碧玉带,下着玄锦百花裙,搽抹的如银人也一般。西门庆一面施礼:“请太太转上。”林氏道:“大人是客,请转上。”让了半日,两个人平磕头,林氏道:“小儿不识好歹,前日冲渎大人。蒙大人又处断了那些人,知感不尽。今日备了一杯水酒,请大人过来,老身磕个头儿谢谢。如何又蒙大人赐将礼来?使我老身却之不恭,受之有愧。”西门庆道:“岂敢。学生因为公事往东京去了,误了与老太太拜寿。些须薄礼,胡乱送与老太太赏人。”因见文嫂儿在旁,便道:“老文,你取副盏儿来,等我与太太递一杯寿酒。”一面呼玳安上来。原来西门庆毡包内,预备着一套遍地金时样衣服,放在盘内献上。林氏一见,金彩夺目,满心欢喜。文嫂随即捧上金盏银台。王三官便要叫小优拿乐器进来弹唱。林氏道:“你叫他进来做甚么?在外答应罢了。”当下,西门庆把盏毕,林氏也回奉了一盏与西门庆谢了。然后王三官与西门庆递酒,西门庆才待还下礼去,林氏便道:“大人请起,受他一礼儿。”西门庆道:“不敢,岂有此礼?”林氏道:“好大人,怎这般说!你恁大职级,做不起他个父亲!小儿自幼失学,不曾跟着好人。若是大人肯垂爱,凡事指教他为个好人,今日我跟前,就教他拜大人做了义父。但有不是处,一任大人教诲,老身并不护短。”西门庆道:“老太太虽故说得是,但令郎贤契,赋性也聪明,如今年少,为小试行道之端,往后自然心地开阔,改过迁善。老太太倒不必介意。”当下教西门庆转上,王三官把盏,递了三钟酒,受其四拜之礼。递毕,西门庆亦转下与林氏作揖谢礼,林氏笑吟吟还了万福。自此以后,王三官见着西门庆以父称之。正是:常将压善欺良意,权作尤云[歹带]雨心。复有诗以叹之:
从来男女不通酬,卖俏营奸真可羞。三官不解其中意,饶贴亲娘还磕头。
递毕酒,林氏吩咐王三官:“请大人前边坐,宽衣服。”玳安拿忠靖巾来换了。不一时,安席坐下。小优弹唱起来,厨役上来割道,玳安拿赏赐伺候。当下食割五道,歌吟二套,秉烛上来,西门庆起身告辞。王三官再三款留,又邀到他书院中。独独的三间小轩里面,花竹掩映,文物潇洒。正面悬着一个金粉笺扁,曰“三泉诗舫”,四壁挂四轴古画。西门庆便问:“三泉是何人?”王三官只顾隐避,不敢回答。半日才说:“是儿子的贱号。”西门庆便一声儿没言语。抬过高壶来,又投壶饮酒。四个小优儿在旁弹唱。林氏后边只顾打发添换菜蔬果碟儿上来。
吃到二更时分,西门庆已带半酣,方才起身,赏了小优儿并厨役,作辞回家。到家迳往金莲房中。原来妇人还没睡,才摘去冠儿,挽着云髻,淡妆浓抹,正在房内茶烹玉蕊,香袅金猊等待。见西门庆进来,欢喜无限。忙向前接了衣裳,叫春梅点了一盏雀舌芽茶与西门庆吃。西门庆吃了,然后春梅脱靴解带,打发上床。妇人在灯下摘去首饰,换了睡鞋,上床并头交股而寝。西门庆将一只胳膊与妇人枕着,搂在怀中,犹如软玉温香一般,两个酥胸相贴,脸儿厮揾,鸣咂其舌。不一时,甜唾融心,灵犀春透。妇人不住手下边捏弄他那话。西门庆因问道:“我的儿,我不在家,你想我不想?”妇人道:“你去了这半个来月,奴那刻儿放下心来!晚间夜又长,独自一个偏睡不着。随问怎的暖床暖铺,只是害冷。腿儿触冷伸不开,只得忍酸儿缩着,白盼不到,枕边眼泪不知流了多少。落后春梅小肉儿见我短叹长吁,晚间逗着我下棋,坐到起更时分,俺娘儿两个一炕儿通厮脚儿睡。我的哥哥,奴心便是如此,不知你的心儿如何?”西门庆道:怪油嘴,这一家虽是有他们,谁不知我在你身上偏多。”妇人道:“罢么,你还哄我哩!你那吃着碗里看着锅里的心儿,你说我不知道?想着你和来旺儿媳妇子蜜调油也似的,把我来就不理了。落后李瓶儿生了孩子,见我如同乌眼鸡一般。今日都往那里去了?止是奴老实的还在。你就是那风里杨花,滚上滚下,如今又兴起如意儿贼歪剌骨来了。他随问怎的,只是奶子,见放着他汉子,是个活人妻。不争你要了他,到明日又教汉子好在门首放羊儿剌剌。你为官为宦,传出去好听?你看这贼淫妇,前日你去了,同春梅两个为一个棒槌,和我大嚷大闹,通不让我一句儿。”西门庆道:“罢么,我的儿,他随问怎的,只是个手下人。他那里有七个头八个胆敢顶撞你?你高高手儿他过去了,低低手儿他敢过不去。”妇人道:“耶𪠸,说的倒好听!没了李瓶儿,他就顶了窝儿。学你对他说:‘你若伏侍的好,我把娘这分家当就与你罢。’你真个有这个话来?”西门庆道:“你休胡猜疑,我那里有此话!你宽恕他,我教他明日与你磕头陪不是罢。”妇人道:“我也不要他陪不是,我也不许你到那屋里睡。”西门庆道:“我在那边睡,非为别的,因越不过李大姐情,在那边守守灵儿,谁和他有私盐私醋!”妇人道:“我不信你这摭溜子。人也死了一百日来,还守什么灵?在那屋里也不是守灵,属米仓的,上半夜摇铃,下半夜丫头听的好梆声。”几句说的西门庆急了,搂过脖子来亲了个嘴,说道:“怪小淫妇儿,有这些张致的!”于是令他吊过身子去,隔山讨火,那话自后插入牝中,接抱其股,竭力扇磞的连声响亮。一面令妇人呼叫大东大西,问道:“你怕我不怕?再敢管着!”妇人道:“怪奴才,不管着你好上天也!我晓的你也丢不开这淫妇,到明日,问了我方许你那边去。他若问你要东西,须对我说,只不许你悄悄偷与他。若不依,我打听出来,看我嚷不嚷!我就摈兑了这淫妇,也不差甚么儿。又相李瓶儿来头,教你哄了,险些不把我打到赘字号去。你这烂桃行货子,豆芽莱──有甚正条捆儿也怎的?老娘如今也贼了些儿了。”说的西门庆笑了。当下两个[歹带]雨尤云,缠到三更方歇。正是:
带雨笼烟世所稀,妖娆身势似难支。终宵故把芳心诉,留得东风不放归。
两个并头交股睡到天明,妇人淫情未足,便不住手捏弄那话,登时把麈柄捏弄起来,叫道:“亲达达,我一心要你身上睡睡。”一面爬伏在西门庆身上倒浇烛,接着他脖子只顾揉搓,教西门庆两手扳住他腰,扳的紧紧的,他便在上极力抽提,一面爬伏在他身上揉一回,那话渐没至根,余者被托子所阻,不能入。妇人便道:“我的达达,等我白日里替你作一条白绫带子,你把和尚与你的那末子药装些在里面,我再坠上两根长带儿。等睡时,你扎他在根子上,却拿这两根带扎拴后边腰里,拴的紧紧的,又柔软,又得全放进,却不强如这托子硬硬的,格的人疼?”西门庆道:“我的儿,你做下,药在磁盒儿内,你自家装上就是了。”妇人道:“你黑夜好歹来,咱两个试试看好不好?”于是,两个玩耍一番。
只见玳安拿帖儿进来,问春梅:“爹起身不曾?安老爹差人送分资来了。又抬了两坛酒、四盆花树进来。”春梅道:“爹还没起身,教他等等儿。”玳安道:“他好少近路儿,还要赶新河口闸上回话哩。”不想西门庆在房中听见,隔窗叫玳安问了话,拿帖儿进去,拆开看,上写道:
奉去分资四封,共八两。惟少塘桌席,余者散酌而已。仰冀从者留神,足见厚爱之至。外具时花四盆,以供清玩;浙酒二樽,少助待客之需。希莞纳,幸甚。
西门庆看了,一面起身,且不梳头,戴着毡巾,穿着绒氅衣走出厅上,令安老爹人进见。递上分资。西门庆见四盆花草:一盆红梅、一盆白梅、一盆茉莉、一盆辛夷,两坛南酒,满心欢喜。连忙收了。发了回帖,赏了来人五钱银子,因问:“老爹们明日多咱时分来?用戏子不用?”来人道:“都早来。戏子用海盐的。”说毕,打发去了。西门庆叫左右把花草抬放藏春坞书房中摆放,一面使玳安叫戏子去,一面兑银子与来安儿买办。那日又是孟玉楼上寿,院中叫小优儿晚夕弹唱。
按下一头。却说应伯爵在家,拿了五个笺帖,教应保捧着盒儿,往西门庆对过房子内央温秀才写请书。要请西门庆五位夫人,二十八日家中做满月。刚出门转过街口,只见后边一人高叫道:“二爹请回来!”伯爵扭头回看是李铭,立住了脚。李铭走到跟前,问道:“二爹往那里去?”伯爵道:“我到温师父那里有些事儿去。”李铭道:“到家中还有句话儿说。”只见后边一个闲汉,掇着盒儿,伯爵不免又到家堂屋内。李铭连忙磕了个头,把盒儿掇进来放下,揭开却是烧鸭二只、老酒二瓶,说道:“小人没甚,这些微物儿孝顺二爹赏人。小的有句话迳来央及二爹。”一面跪在地下不起来。伯爵一把手拉起来,说道:“傻孩儿,你有话只管说,怎的买礼来?”李铭道:“小的从小儿在爹宅内,答应这几年,如今爹到看顾别人,不用小的了。就是桂姐那边的事,各门各户,小的实不知道。如今爹因怪那边,连小的也怪了。这负屈衔冤,没处伸诉,迳来告二爹。二爹到宅内见爹,千万替小的加句美言儿说说。就是桂姐有些一差半错,不干小的事。爹动意恼小的不打紧,同行中人越发欺负小的了。”伯爵道:“你原来这些时没往宅内答应去。”李铭道:“小的没曾去。”伯爵道:“嗔道昨日摆酒与何老爹接风,叫了吴惠、郑春、邵奉、左顺在那里答应,我说怎的不见你。我问你爹,你爹说:‘他没来,我没的请他去!’傻孩儿,你还不走跳些儿还好?你与谁赌气?”李铭道:“爹宅内不呼唤,小的怎的好去?前日他每四个在那里答应,今日三娘上寿,安官儿早晨又叫了两名去了;明日老爹摆酒,又是他们四个。倒没小的,小的心里怎么有个不急的!只望二爹替小的说个明白,小的还来与二爹磕头。”伯爵道:“我没有个不替你说的。我从前已往不知替人完美了多少勾当,你央及我这些事儿,我不替你说?你依着我,把这礼儿你还拿回去。你是那里钱儿,我受你的!你如今就跟了我去,等我慢慢和你爹说。”李铭道:“二爹不收此礼,小的也不敢去了。虽然二爹不希罕,也尽小的一点穷心。”再三央告,伯爵把礼收了。讨出三十文钱,打发拿盒人回去。于是同出门,来到西门庆对门房子里。进到书院门首,摇的门环儿响,说道:“葵轩老先生在家么?”温秀才正在书窗下写帖儿,忙应道:“请里面坐。”画童开门,伯爵在明间内坐的。温秀才即出来相见,叙礼让坐,说道:“老翁起来的早,往那里去来?”伯爵道:“敢来烦渎大笔写几个请书儿。如此这般,二十八日小儿满月,请宅内他娘们坐坐。”温秀才道:“帖在那里?将来学生写。”伯爵即令应保取出五个帖儿,递过去。温秀才拿到房内,才写得两个,只见棋童慌走来说道:“温师父,再写两个帖儿──大娘的名字,要请乔亲家娘和大妗子去。头里琴童来取门外韩大姨和孟二妗子那两个帖儿,打发去了不曾?”温秀才道:“你姐夫看着,打发去这半日了。”棋童道:“温师父写了这两个,还再写上四个,请黄四婶、傅大娘、韩大婶和甘伙计娘子的,我使来安儿来取。”不一时打发去了。只见来安来取这四个帖儿,伯爵问:“你爹在家里,是衙门中去了?”来安道:“爹今日没往衙门里去,在厅上看收礼哩。”温秀才道:“老先生昨日王宅赴席来晚了。”伯爵问起那王宅,温秀才道:“是招宣府中。”伯爵就知其故。良久,来安等了帖儿去,方才与伯爵写完。伯爵即带了李铭过这边来。
西门庆蓬着头,只在厅上收礼,打发回帖,旁边排摆桌面。见伯爵来,唱喏让坐。伯爵谢前日厚情,因问:“哥定这桌席做什么?”西门庆把安郎中来央浼作东,请蔡知府之事,告他说了一遍。伯爵道:“明日是戏子是小优?”西门庆道:“叫了一起海盐子弟,我这里又预备四名小优儿答应。”伯爵道:“哥,那四个?”西门庆道:“吴惠、邵奉、郑春、左顺。”伯爵道:“哥怎的不用李铭?”西门庆道:“他已有了高枝儿,又稀罕我这里做什么?”伯爵道:“哥怎的说这个话?你唤他,他才敢来。我也不知道你一向恼他。但是各人勾当,不干他事。三婶那边干事,他怎的晓得?你到休要屈了他。他今早到我那里,哭哭啼啼告诉我:‘休说小的姐姐在爹宅内,只小的答应该几年,今日有了别人,到没小的。’他再三赌身罚咒,并不知他三婶那边一字儿。你若恼他,却不难为他了。他小人有什么大汤水儿?你若动动意儿,他怎的禁得起!”便教李铭:“你过来,亲自告诉你爹。你只顾躲着怎的?自古丑媳妇免不得见公婆。”
那李铭站在槅子边,低头敛足,就似僻厅鬼儿一般看着二人说话。听得伯爵叫他,连忙走进去,跪着地下,只顾磕头,说道:“爹再访,那边事小的但有一字知道,小的车碾马踏,遭官刑揲死。爹从前已往,天高地厚之恩,小的一家粉身碎骨也报不过来。不争今日恼小的,惹的同行人耻笑,他也欺负小的,小的再向那里寻个主儿?”说毕,号淘痛哭,跪在地下只顾不起来。伯爵在旁道:“罢么,哥也是看他一场。大人不见小人之过,休说没他不是,就是他有不是处,他既如此,你也将就可恕他罢。”又叫李铭:“你过来,自古穿青衣抱黑柱,你爹既说开,就不恼你了,你往后也要谨慎些。”李铭道:“二爹说的是,知过必改,往后知道了。”西门庆沉吟半晌,便道:“既你二爹再三说,我不恼你了,起来答应罢。”伯爵道:”你还不快磕头哩!”那李铭连忙磕个头,立在旁边。伯爵方才令应保取出五个请帖儿来,递与西门庆道:“二十八日小儿弥月,请列位嫂子过舍光降光降。”西门庆看毕,教来安儿:“连盒儿送与大娘瞧去。──管情后日去不成。实和你说,明日是你三娘生日,家中又是安郎中摆酒,二十八日他又要看夏大人娘子去,如何去的成?”伯爵道:“哥杀人哩!嫂子不去,满园中果子儿,再靠着谁哩!我就亲自进屋里请去。”少顷,只见来安拿出空盒子来了:“大娘说,多上覆,知道了。”伯爵把盒儿递与应保接去,笑了道:“哥,你就哄我起来。若是嫂子不去,我就把头磕烂了,也好歹请嫂子走走去。”西门庆教伯爵:“你且休去,等我梳起头来,咱每吃饭。”说毕,入后边去了。
这伯爵便向李铭道:“如何?刚才不是我这般说着,他甚是恼你。他有钱的性儿,随他说几句罢了。常言:嗔拳不打笑面。如今时年,尚个奉承的。拿着大本钱做买卖,还带三分和气。你若撑硬船儿,谁理你!全要随机应变,似水儿活,才得转出钱来。你若撞东墙,别人吃饭饱了,你还忍饿。你答应他几年,还不知他性儿?明日交你桂姐赶热脚儿来,两当一:就与三娘做生日,就与他陪了礼儿来,一天事都了了。”李铭道:“二爹说的是。小的到家,过去就对三妈说。”说着,只见来安儿放桌儿,说道:“应二爹请坐,爹就出来。”
不一时,西门庆梳洗出来,陪伯爵坐的,问他:“你连日不见老孙、祝麻子?”伯爵道:“我令他来,他知道哥恼他。我便说:‘还是哥十分情分,看上顾下,那日蜢虫蚂炸一例扑了去,你敢怎样的!’他每发下誓,再不和王家小厮走。说哥昨日在他家吃酒来?他每也不知道。”西门庆道:“昨日他如此这般,置了一席大酒请我,拜认我做干老子,吃到二更来了。他每怎的再不和他来往?只不干碍着我的事,随他去,我管他怎的?我不真是他老子,管他不成!”伯爵道:“哥这话说绝了。他两个,一二日也要来与你服个礼儿,解释解释。”西门庆道:“你教他只顾来,平白服甚礼?”一面来安儿拿上饭来,无非是炮烹美口肴馔。西门庆吃粥,伯爵用饭。吃毕,西门庆问:“那两个小优儿来了不曾?”来安道:“来了这一日了。”西门庆叫他和李铭一答儿吃饭。一个韩佐,一个邵谦,向前来磕了头,下边吃饭去了。
良久,伯爵起身,说道:“我去罢,家里不知怎样等着我哩。小人家儿干事最苦,从炉台底下直买到堂屋门首,那些儿不要买?”西门庆道:“你去干了事,晚间来坐坐,与你三娘上寿,磕个头儿,也是你的孝顺。”伯爵道:“这个一定来,还教房下送人情来。”说毕,一直去了。正是:
酒深情不厌,知己话偏长。莫负相钦重,明朝到草堂。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01:33

第七十三回:潘金莲不愤忆吹箫 西门庆新试白绫带(崇祯本)
词曰:
唤多情,忆多情,谁把多情唤我名?唤名人可憎。
为多情,转多情,死向多情心不平。休教情重轻。
话说应伯爵回家去了。西门庆就在藏春坞坐着,看泥水匠打地炕。墙外烧火,安放花草,庶不至煤烟熏触。忽见平安拿进帖儿,禀说:“帅府周爷差人送分资来了。”盒内封着五封分资:周守备、荆都监、张团练、刘薛二内相,每人五星,粗帕二方,奉引贺敬。西门庆令左右收入后边,拿回帖打发去了。
且说那日,杨姑娘与吴大妗子、潘姥姥坐轿子先来了,然后薛姑子、大师父、王姑子,并两个小姑子妙趣、妙凤,并郁大姐,都买了盒儿来,与玉楼做生日。月娘在上房摆茶,众姊妹都在一处陪侍。须臾吃了茶,各人取便坐了。
潘金莲想着要与西门庆做白绫带儿,即便走到房里,拿过针线匣,拣一条白绫儿,将磁盒内颤声娇药末儿装在里面,周围用倒口针儿撩缝的甚是细法,预备晚夕要与西门庆云雨之欢。不想薛姑子蓦地进房来,送那安胎气的衣胞符药与他。这妇人连忙收过,一面陪他坐的。薛姑子见左右无人,便悄悄递与他,说道:“你拣个壬子日空心服,到晚夕与官人在一处,管情一度就成胎气。你看后边大菩萨,也是贫僧替他安的胎,今已有了半肚子了。我还说个法儿与你:缝个锦香囊,我书道朱砂符儿安在里面,带在身边,管情就是男胎,好不准验。”这妇人听了,满心欢喜,一面接了符药,藏放在箱内。拿过历日来看,二十九日是壬子日。于是就称了三钱银子送与他,说:“这个不当什么,拿到家买菜吃。等坐胎之时,我寻匹绢与你做衣穿。”薛姑子道:“菩萨快休计较,我不象王和尚那样利心重。前者因过世那位菩萨念经,他说我搀了他的主顾,好不和我嚷闹,到处拿言语丧我。我的爷,随他堕业,我不与他争执。我只替人家行好事,救人苦难。”妇人道:“薛爷,你只行你的事,各人心地不同。我这勾当,你也休和他说。”薛姑子道:“法不传六耳,我肯和他说!去年为后边大菩萨喜事,他还说我背地得多少钱,擗了一半与他才罢了。一个僧家,戒行也不知,利心又重,得了十方施主钱粮,不修功果,到明日死后,披毛戴角还不起。”说了回话,妇人教春梅:“看茶与薛爷吃。”那姑子吃了茶,又同他到李瓶儿那边参了灵,方归后边来。
约后晌时分,月娘放桌儿炕屋里,请众堂客并三个姑子坐的。又在明间内放八仙桌儿,铺着火盆摆下案酒,与孟玉楼上寿。不一时,琼浆满泛,玉斝高擎,孟玉楼打扮的粉妆玉琢,先与西门庆递了酒,然后与众姊妹叙礼,安席而坐。陈敬济和大姐又与玉楼上寿,行毕礼,就在旁边坐下。厨下寿面点心添换,一齐拿上来。众人才吃酒,只见来安拿进盒儿来说:“应保送人情来了。”西门庆叫月娘收了,就教来安:“送应二娘帖儿去,就请你应二爹和大舅来坐坐。我晓的他娘子儿,明日也是不来,请你二爹来坐坐罢,改日回人情与他就是了。”来安拿帖儿同应保去了。西门庆坐在上面,不觉想起去年玉楼上寿还有李大姐,今日妻妾五个,只少了他,由不得心中痛酸,眼中落泪。
不一时,李铭和两个小优儿进来了。月娘吩咐:“你会唱‘比翼成连理’不会?”韩佐道:“小的记得。”才待拿起乐器来弹唱,被西门庆叫近前,吩咐:“你唱一套‘忆吹箫’我听罢。”两个小优连忙改调唱《集贤宾》“忆吹箫,玉人何处也。”唱了一回,唱到“他为我褪湘裙杜鹃花上血”,潘金莲见唱此词,就知西门庆念思李瓶儿之意。及唱到此句,在席上故意把手放在脸儿上,这点儿那点儿羞他,说道:“孩儿,那里猪八戒走在冷铺中坐着──你怎的丑的没对儿!一个后婚老婆,又不是女儿,那里讨‘杜鹃花上血’来?好个没羞的行货子!”西门庆道:“怪奴才,听唱罢么,我那里晓得什么。单管胡枝扯叶的。”只见两个小优又唱到:“一个相府内怀春女,忽剌八抛去也。我怎肯恁随邪,又去把墙花乱折!”那西门庆只顾低着头留心细听。须臾唱毕,这潘金莲就不愤他,两个在席上只顾拌嘴起来。月娘有些看不上,便道:“六姐,你也耐烦,两个只顾强什么?杨姑奶奶和他大妗子丢在屋里,冷清清的,没个人儿陪他,你每着两个进去陪他坐坐儿,我就来。”当下金莲和李娇儿就往房里去了。
不一时,只见来安来说:“应二娘帖儿送到了。二爹来了,大舅便来。”西门庆道:“你对过请温师父来坐坐。”因对月娘说:“你吩咐厨下拿菜出来,我前边陪他坐去。”又叫李铭:“你往前边唱罢。”李铭即跟着西门庆出来,到西厢房内陪伯爵坐的。又谢他人情:“明日请令正好歹来走走。”伯爵道:“他怕不得来,家下没人。”良久,温秀才到,作揖坐下。伯爵举手道:“早晨多有累老先生。”温秀才道:“岂敢。”吴大舅也到了,相见让位毕,一面琴童儿秉烛来,四人围暖炉坐定。来安拿春盛案酒摆在桌上。伯爵灯下看见西门庆白绫袄子上,罩着青缎五彩飞鱼蟒衣,张牙舞爪,头角峥嵘,扬须鼓鬣,金碧掩映,蟠在身上,唬了一跳,问:“哥,这衣服是那里的?”西门庆便立起身来,笑道:“你每瞧瞧,猜是那里的?”伯爵道:“俺每如何猜得着。”西门庆道:“此是东京何太监送我的。我在他家吃酒,因害冷,他拿出这件衣服与我披。这是飞鱼,因朝廷另赐了他蟒龙玉带,他不穿这件,就送我了。此是一个大分上。”伯爵极口夸道:“这花衣服,少说也值几个钱儿。此是哥的先兆,到明日高转做到都督上,愁没玉带蟒衣?何况飞鱼!只怕穿过界儿去哩!”说着,琴童安放钟箸,拿酒上来。李铭在面前弹唱。伯爵道:“也该进去与三嫂递杯酒儿才好,如何就吃酒?”西门庆道:“我儿,你既有孝顺之心,往后边与三嫂磕个头儿就是了,说他怎的?”伯爵道:“磕头到不打紧,只怕惹人议论我做大不尊,到不如你替我磕个儿罢。”被西门庆向他头上打了一下,骂道:“你这狗才,单管恁没大小!”伯爵道:“有大小到不教孩儿们打了。”两个戏说了一回,琴童拿将寿面来,西门庆让他三人吃。自己因在后边吃了,就递与李铭吃。那李铭吃了,又上来弹唱。伯爵叫吴大舅:“吩咐曲儿叫他唱。”大舅道:“不要索落他,随他拣熟的唱罢。”西门庆道:“大舅好听《瓦盆儿》这一套。”一面令琴童斟上酒,李铭于是筝排雁柱,款定冰弦,唱了一套“叫人对景无言,终日减芳容”,下边去了。只见来安上来禀说:“厨子家去,请问爹,明日叫几名答应?”西门庆吩咐:“六名厨役、二名茶酒,酒筵共五桌,俱要齐备。”来安应诺去了。吴大舅便问:“姐夫明日请甚么人?”西门庆悉把安郎中作东请蔡九知府说了。吴大舅道:“既明日大巡在姐夫这里吃酒,又好了。”西门庆道:“怎的说?”吴大舅道:“还是我修仓的事,要在大巡手里题本,望姐夫明日说说,教他青目青目,到年终考满之时保举一二,就是姐夫情分。”西门庆道:“这不打紧。大舅明日写个履历揭帖来,等我取便和他说。”大舅连忙下来打恭。伯爵道:“老舅,你老人家放心,你是个都根主子,不替你老人家说,再替谁说?管情消不得吹嘘之力,一箭就上垛。”前边吃酒到二更时分散了,西门庆打发李铭等出门,就吩咐:“明日俱早来伺候。”李铭等应诺去了。小厮收进家伙,上房内挤着一屋里人,听见前边散了,都往那房里去了。
却说金莲,只说往他屋里去,慌的往外走不迭。不想西门庆进仪门来了,他便藏在影壁边黑影儿里,看着西门庆进入上房,悄悄走来窗下听觑。只见玉箫站在堂屋门首,说道:“五娘怎的不进去?”又问:“姥姥怎的不见?”金莲道:“老行货子,他害身上疼,往房里睡去了。”良久,只听月娘问道:“你今日怎的叫恁两个新小王八子?唱又不会唱,只一味‘三弄梅花’。”玉楼道:“只你临了教他唱‘鸳鸯浦莲开’,他才依了你唱。好两个猾小王八子,不知叫什么名字,一日在这里只是顽。”西门庆道:“一个叫韩佐,一个叫邵谦。”月娘道:“谁晓的他叫什么谦儿李儿!”不防金莲蹑足潜踪进去,立在暖炕儿背后,忽说道:“你问他?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叫他唱,平白胡枝扯叶的教他唱什么‘忆吹箫’,支使的小王八子乱腾腾的,不知依那个的是。”玉楼“哕”了一声,扭回头看见是金莲,便道:“这个六丫头,你在那里来?猛可说出话来,倒唬我一跳。单爱行鬼路儿。你从多咱走在我背后?”小玉道:“五娘在三娘背后,好少一回儿。”金莲点着头儿向西门庆道:“哥儿,你脓着些儿罢了。你那小见识儿,只说人不知道。他是甚‘相府中怀春女’?他和我都是一般的后婚老婆。什么他为你‘褪湘裙杜鹃花上血’,三个官唱两个喏,谁见来?孙小官儿问朱吉,别的都罢了,这个我不敢许。可是你对人说的,自从他死了,好应心的菜儿也没一碟子儿。没了王屠,连毛吃猪!你日逐只吃屎哩?俺们便不是上数的,可不着你那心罢了。一个大姐姐这般当家立纪,也扶持不过你来,可可儿只是他好。他死,你怎的不拉住他?当初没他来时,你怎的过来?如今就是诸般儿称不上你的心了。题起他来,就疼的你这心里格地地的!拿别人当他,借汁儿下面,也喜欢的你要不的。只他那屋里水好吃么?”月娘道:“好六姐,常言道: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自古旋的不圆砍的圆。你我本等是迟货,应不上他的心,随他说去罢了。”金莲道:“不是咱不说他,他说出来的话灰人的心。只说人愤不过他。”那西门庆只是笑,骂道:“怪小淫妇儿,胡说了你,我在那里说这个话来?”金莲道:“还是请黄内官那日,你没对着应二和温蛮子说?怪不的你老婆都死绝了,就是当初有他在,也不怎么的。到明日再扶一个起来,和他做对儿就是了。贼没廉耻撒根基的货!”说的西门庆急了,跳起来,赶着拿靴脚踢他,那妇人夺门一溜烟跑了。
这西门庆赶出去不见他,只见春梅站在上房门首,就一手搭伏春梅肩背往前边来。月娘见他醉了,巴不的打发他前边去睡,要听三个姑子宣卷。于是教小玉打个灯笼,送他前边去。金莲和玉箫站在穿廊下黑影中,西门庆没看见,迳走过去。玉箫向金莲道:“我猜爹管情向娘屋里去了。”金莲道:“他醉了,快发讪,由他先睡,等我慢慢进去。”这玉箫便道:“娘,你等等,我取些果子儿捎与姥姥吃去。”于是走到床房内,拿些果子递与妇人,妇人接的袖了,一直走到他前边。只见小玉送了回来,说道:“五娘在那边来?爹好不寻五娘。”
金莲到房门首,不进去,悄悄向窗眼望里张觑,看见西门庆坐在床上,正搂着春梅做一处顽耍。恐怕搅扰他,连忙走到那边屋里,将果子交付秋菊。因问:“姥姥睡没有?”秋菊道:“睡了一大回了。”金莲嘱咐他:“果子好生收在拣妆内。”又复往后边来。只见月娘、李娇儿、孟玉楼、西门大姐、大妗子、杨姑娘,并三个姑子带两个小姑子,坐了一屋里人。薛姑子便盘膝坐在月娘炕上,当中放着一张炕桌儿,炷了香,众人都围着他,听他说佛法。只见金莲笑掀帘子进来,月娘道:“你惹下祸来,他往屋里寻你去了。你不打发他睡,如何又来了?我还愁他到屋里要打你。”金莲笑道:“你问他敢打我不敢?”月娘道:“你头里话出来的忒紧了,他有酒的人,一时激得恼了,不打你打狗不成?俺每倒替你捏两把汗,原来你到这等泼皮。”金莲道:“他就恼,我也不怕他,看不上那三等儿九做的。正经姐姐吩咐的曲儿不教唱,且东沟犁西沟耙,唱他的心事。就是今日孟三姐的好日子,也不该唱这离别之词。人也不知死到那里去了,偏有那些佯慈悲假孝顺,我是看不上。”大妗子道:“你姐妹每乱了这一回,我还不知因为什么来。姑夫好好的进来坐着,怎的又出去了?”月娘道:“大妗子,你还不知道,那一个因想起李大姐来,说年时孟三姐生日还有他,今年就没他,落了几点眼泪,教小优儿唱了一套‘忆吹箫,玉人儿何处也’。这一个就不愤他唱这词,刚才抢白了他爹几句。抢白的那个急了,赶着踢打,这贼就走了。”杨姑娘道:“我的姐姐,你随官人教他唱罢了,又抢白他怎的?想必每常见姐姐每都全全儿的,今日只不见了李家姐姐,汉子的心怎么不惨切个儿。”孟玉楼道:“好奶奶,若是我每,谁嗔他唱!俺这六姐姐平昔晓的曲子里滋味,见那个夸死了的李大姐,比古人那个不如他,又怎的两个相交情厚,又怎么山盟海誓,你为我,我为你。这个牢成的又不服气,只顾拿言语抢白他,整厮乱了这半日。”杨姑娘道:“我的姐姐,原来这等聪明!”月娘道:“他什么曲儿不知道!但题起头儿,就知尾儿。象我每叫唱老婆和小优儿来,只晓的唱出来就罢了。偏他又说那一段儿唱的不是了,那一句儿唱的差了,又那一节儿稍了。但是他爹说出个曲儿来,就和他白搽白乱,必须搽恼了才罢。”孟玉楼在旁边戏道:“姑奶奶你不知,我三四胎儿只存了这个丫头子,这般精灵古怪的。”金莲笑向他打了一下,说道:“我到替你争气,你到没规矩起来了。”杨姑娘道:“姐姐,你今后让官人一句儿罢。常言:一夜夫妻百夜恩,相随百步也有个徘徊之意。一个热突突人儿,指头儿似的少了一个,有个不想不疼不题念的?”金莲道:“想怎不想,也有个常时儿。一般都是你的老婆,做什么抬一个灭一个?只嗔俺们不替他戴孝,他又不是婆婆,胡乱戴过断七罢了,只顾戴几时?”杨姑娘道:“姐姐每见一半不见一半儿罢。”大妗子道:“好快!断七过了,这一向又早百日来了。”杨姑娘问:“几时是百日?”月娘道:“早哩,腊月二十六日。”王姑子道:“少不的念个经儿。”月娘道:“挨年近节,念什么经!他爹只好过年念罢了。”说着,只见小玉拿上一道茶来,每人一盏。
须臾吃毕。月娘洗手,向炉中炷了香,听薛姑子讲说佛法。薛姑子就先宣念偈言,讲了一段五戒禅师破戒戏红莲女子,转世为东坡佛印的佛法。讲说了良久方罢。只见玉楼房中兰香,拿了两方盒细巧素菜果碟、茶食点心来,收了香炉,摆在桌上。又是一壶茶,与众人陪三个师父吃了。然后又拿荤下饭来,打开一坛麻姑酒,众人围炉吃酒。月娘便与大妗子掷色抢红。金莲便与李娇儿猜枚,玉箫在旁边斟酒,便替金莲打桌底下转子儿。须臾把李娇儿赢了数杯。玉楼道:“等我和你猜,你只顾赢他罢。”却要金莲拿出手来,不许褪在袖子里,又不许玉箫近前。一连反赢了金莲几大钟。
金莲坐不住,去了。到前边叫了半日,角门才开,只见秋菊揉眼。妇人骂道:“贼奴才,你睡来?”秋菊道:“我没睡。”妇人道:“见睡起来,你哄我。你到自在,就不说往后来接我接儿去。”因问:“你爹睡了?”秋菊道:“爹睡了这一日了。”妇人走到炕房里,搂起裙子来就在炕上烤火。妇人要茶吃,秋菊连忙倾了一盏茶来。妇人道:“贼奴才,好干净手儿,我不吃这陈茶,熬的怪泛汤气。你叫春梅来,叫他另拿小铫儿顿些好甜水茶儿,多着些茶叶,顿的苦艳艳我吃。”秋菊道:“他在那边床房里睡哩,等我叫他来。”妇人道:“你休叫他,且教他睡罢。”这秋菊不依,走在那边屋里,见春梅歪在西门庆脚头睡得正好。被他摇推醒了,道:“娘来了,要吃茶,你还不起来哩。”这春梅哕他一口,骂道:“见鬼的奴才,娘来了罢了,平白唬人剌剌的!”一面起来,慢条厮礼、撒腰拉裤走来见妇人,只顾倚着炕儿揉眼。妇人反骂秋菊:“恁奴才,你睡的甜甜儿的,把你叫醒了。”因叫他:“你头上汗巾子跳上去了,还不往下扯扯哩。”又问:“你耳朵上坠子怎的只戴着一只?”这春梅摸了摸,果然只有一只。便点灯往那边床上寻去,寻不见。良久,不想落在那脚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问:“在那里来?”春梅道:“都是他失惊打怪叫我起来,吃帐钩子抓下来了,才在踏板上拾起来。”妇人道:“我那等说着,他还只当叫起你来。”春梅道:“他说娘要茶吃来。”妇人道:“我要吃口茶儿,嫌他那手不干净。”这春梅连忙舀了一小铫子水,坐在火上,使他挝了些炭在火内,须臾就是茶汤。涤盏干净,浓浓的点上去,递与妇人。妇人问春梅:“你爹睡下多大回了?”春梅道:“我打发睡了这一日了。问娘来,我说娘在后边还未来哩。”
这妇人吃了茶,因问春梅:“我头里袖了几个果子和蜜饯,是玉箫与你姥姥吃的,交付这奴才接进来,你收了?”春梅道:“我没见,他知道放在那里?”妇人叫秋菊,问他果子在那里,秋菊道:“我放在拣妆内哩。”走去取来,妇人数了数儿,少了一个柑子,问他那里去了。秋菊道:“我拿进来就放在拣妆内,那个害馋痨、烂了口吃他不成!”妇人道:“贼奴才,还涨漒嘴!你不偷,那去了?我亲手数了交与你的,怎就少了一个?原来只孝顺了你!”教春梅:“你与我把那奴才一边脸上打与他十个嘴巴子。”春梅道:“那臜脸蛋子,倒没的龌龊了我的手。”妇人道:“你与我拉过他来。”春梅用双手推颡到妇人跟前。妇人用手拧着他腮颊,骂道:“贼奴才,这个柑子是你偷吃了不是?你实实说了,我就不打你。不然,取马鞭子来,我这一旋剥就打个不数。我难道醉了?你偷吃了,一径里鬼混我。”因问春梅:“我醉不醉?”那春梅道:“娘清省白醒,那讨酒来?娘不信只掏他袖子,怕不的还有柑子皮儿在袖子里哩。”妇人于是扯过他袖子来,用手去掏,秋菊慌用手撇着不教掏。春梅一面拉起手来,果然掏出些柑子皮儿来。被妇人尽力脸上拧了两把,打了两下嘴巴,骂道:“贼奴才,你诸般儿不会,象这说舌偷嘴吃偏会。真赃实犯拿住,你还赖那个?我如今茶前酒后且不打你,到明日清省白醒,和你算帐。”春梅道:“娘到明日,休要与他行行忽忽的,好生旋剥了,叫个人把他实辣辣打与他几十板子,叫他忍疼也惧怕些。甚么逗猴儿似汤那几棍儿,他才不放在心上!”那秋菊被妇人拧得脸胀肿的,谷都着嘴往厨下去了。妇人把那一个柑子平分两半,又拿了个苹婆石榴,递与春梅,说道:“这个与你吃,把那个留与姥姥吃。”这春梅也不瞧,接过来似有如无,掠在抽屉内。妇人把蜜饯也要分开,春梅道:“娘不要分,我懒得吃这甜行货子,留与姥姥吃罢。”以此妇人不分,都留下了。
妇人走到桶子上小解了,叫春梅掇进坐桶来,澡了牝,又问春梅:“这咱天有多时分了?”春梅道:“睡了这半日,也有三更了。”妇人摘了头面,走来那边床房里,见桌上银灯已残,从新剔了剔,向床上看西门庆正打鼾睡。于是解松罗带,卸褪湘裙,上床钻入被窝里,与西门庆并枕而卧。
睡下不多时,向他腰间摸他那话。弄了一回,白不起。原来西门庆与春梅才行房不久,那话绵软,急切捏弄不起来。这妇人酒在腹中,欲情如火,蹲身在被底,把那话用口吮咂。挑弄蛙口,吞裹龟头,只顾往来不绝。西门庆猛然醒了,便道:“怪小淫妇儿,如何这咱才来?”妇人道:“俺每在后边吃酒,孟三儿又安排了两大方盒酒菜,郁大姐唱着,俺每猜枚掷骰儿,又顽了这一日,被我把李娇儿赢醉了。落后孟三儿和我五子三猜,俺到输了好几钟酒。你到是便宜,睡这一觉儿来好熬我,你看我依你不依?”西门庆道:“你整治那带子有了?”妇人道:“在褥子底下不是?”一面探手取出来,与西门庆看了,替他扎在麈柄根下,系在腰间,拴的紧紧的。又问:“你吃了不曾?”西门庆道:“我吃了。”须臾,那话吃妇人一壁厢弄起来,只见奢棱跳脑,挺身直舒,比寻常更舒半寸有余。妇人爬在身上,龟头昂大,两手扇着牝户往里放。须臾突入牝中,妇人两手搂定西门庆脖项,令西门庆亦扳抱其腰,在上只顾揉搓,那话渐没至根。妇人叫西门庆:“达达,你取我的柱腰子垫在你腰底下。”这西门庆便向床头取过他大红绫抹胸儿,四折叠起垫着腰,妇人在他身上马伏着,那消几揉,那话尽入。妇人道:“达达,你把手摸摸,都全放进去了,撑的里头满满儿的。你自在不自在?”西门庆用手摸摸,见尽没至根,间不容发,止剩二卵在外,心中觉翕翕然畅美不可言。妇人道:“好急的慌,只是寒冷,咱不得拿灯儿照着干,赶不上夏天好。”因问西门庆,说道:“这带子比那银托子好不好?又不格的阴门生痛的,又长出许多来。你不信,摸摸我小肚子,七八顶到奴心。”又道:“你搂着我,等我一发在你身上睡一觉。”西门庆道:“我的儿,你睡,达达搂着。”那妇人把舌头放在他口里含着,一面朦胧星眼,款抱香肩。睡不多时,怎禁那欲火烧身,芳心撩乱,于是两手按着他肩膊,一举一坐,抽彻至首,复送至根,叫:“亲心肝,罢了,六儿的心了。”往来抽卷,又三百回。比及精泄,妇人口中只叫:“我的亲达达,把腰扱紧了。”一面把奶头教西门庆咂,不觉一阵昏迷,淫水溢下,妇人心头小鹿突突的跳。登时四肢困软,香云撩乱。那话拽出来犹刚劲如故,妇人用帕搽之,说道:“我的达达,你不过却怎么的?”西门庆道:“等睡起一觉来再耍罢。”妇人道:“我的身子已软瘫热化的。”当下云收雨散,两个并肩交股,相与枕籍于床上,不知东方之既白。正是:
等闲试把银缸照,一对天生连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