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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4 03:21 / 9729 / 99
金瓶梅词话-足本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9:11

第一百回:韩爱姐路遇二捣鬼 普静师幻度孝哥儿(崇祯本)
诗曰:
旧日豪华事已空,银屏金屋梦魂中。
黄芦晚日空残垒,碧草寒烟锁故宫。
隧道鱼灯油欲尽,妆台鸾镜匣长封。
凭谁话尽兴亡事,一衲闲云两袖风。
话说韩道国与王六儿,归到谢家酒店内,无女儿,道不得个坐吃山崩,使陈三儿去 ,又把那何官人勾来续上。那何官人见地方中没了刘二,除了一害,依旧又来王六 儿家行走,和韩道国商议:"你女儿爱姐,只是在府中守孝,不出来了,等我卖尽 货物,讨了赊帐,你两口跟我往湖州家去罢,省得在此做这般道路。"韩道国说: "官人下顾,可知好哩。"一日卖尽了货物,讨上赊帐,雇了船,同王六儿跟往湖 州去了,不题。
却表爱姐在府中,与葛翠屏两个持贞守节,姊妹称呼,甚是合当。白日里与春梅做 伴儿在一处。那时金哥儿大了,年方六岁。孙二娘所生玉姐年长十岁,相伴两个孩 儿,便没甚事做。
谁知自从陈敬济死后,守备又出征去了。这春梅每日珍馐百味,绫锦衣衫,头上黄 的金,白的银,圆的珠,光照的无般不有。只是晚夕难禁独眠孤枕,欲火烧心。因 见李安一条好汉,只因打杀张胜,巡风早晚十分小心。
一日,冬月天气,李安正在班房内上宿,忽听有人敲后门,忙问道:"是谁?"只 闻叫道:"你开门则个。"李安连忙开了房门,却见一个人抢入来,闪身在灯光背 后。李安看时,却认得是养娘金匮。李安道:"养娘,你这咱晚来有甚事?"金匮 道:"不是我私来,里边奶奶差出我来的。"李安道:"奶奶叫你来怎么?"金匮 笑道:"你好不理会得。看你睡了不曾,教我把一件物事来与你。"向背上取下一 包衣服,"把与你,包内又有几件妇女衣服与你娘。前日多累你押解老爷行李车辆 ,又救得奶奶一命,不然也吃张胜那厮杀了。"说毕,留下衣服,出门走了两步, 又回身道:"还有一件要紧的。"又取出一锭五十两大元宝来,撇与李安自去了。
当夜踌躇不决。次早起来,径拿衣服到家与他母亲。做娘的问道:"这东西是那里 的?"李安把夜来事说了一遍。做母亲的听言叫苦:"当初张胜干坏事,一百棍打 死,他今日把东西与你,却是甚么意思?我今六十已上年纪,自从没了你爹爹,满 眼只看着你,若是做出事来,老身靠谁?明早便不要去了。"李安道:"我不去, 他使人来叫,如何答应?"婆婆说:"我只说你感冒风寒病了。"李安道:"终不 成不去,惹老爷不见怪么?"做娘的便说:"你且投到你叔叔,山东夜叉李贵那里 住上几个月,再来看事故何如。"这李安终是个孝顺的男子,就依着娘的话,收拾 行李,往青州府投他叔叔李贵去了。春梅以后见李安不来,三、四、五次使小伴当 来叫。婆婆初时答应家中染病,次后见人来验看,才说往原籍家中,讨盘缠去了。 这春梅终是恼恨在心不题。
时光迅速,日月如梭,又早腊尽阳回,正月初旬天气。统制领兵一万三千,在东昌 府屯住已久,使家人周忠,捎书来家。教搬取春梅、孙二娘,并金哥、玉姐家小上 车。止留下周忠:"东庄上请你二爷看守宅子。"原来统制还有个族弟周宣,在庄 上住。周忠在府中,与周宣、葛翠屏、韩爱姐看守宅子。周仁与众军牢保定车辆, 往东昌府来。此一去,不为身名离故土,争知此去少回程。有词一篇,单道周统制 果然是一员好将材。当此之时,中原荡扫,志欲吞胡。
但见:
四方盗起如屯峰,狼烟烈焰薰天红。
将军一怒天下安,腥膻扫尽夷从风。
公事忘私愿已久,此身许国不知有。
金戈抑日酬战征,麒麟图画功为首。
雁门关外秋风烈,铁衣披张卧寒月。
汗马卒勤二十年,赢得斑斑鬓如雪。
天子明见万里余,几番劳𪟝来旌书。
肘悬金印大如斗,无负堂堂七尺躯。
有日,周仁押家眷车辆到于东昌。统制见了春梅、孙二娘、金哥、玉姐,众丫鬟家 小都到了,一路平安,心中大喜。就在统制府衙后厅居住。周仁悉把"东庄上请了 二爷来宅内,同小的老子周忠看守宅舍",说了一遍。周统制又问:"怎的李安不 见?"春梅道:"又题甚李安?那厮我因他捉获了张胜,好意赏了他两件衣服,与 他娘穿。他到晚夕巡风,进入后厅,把他二爷东庄上收的子粒银--一包五十两, 放在明间卓上,偷的去了。几番使伴当叫他,只是推病不来。落后又使叫去,他躲 的上青州原籍家去了。"统制便道:"这厮我倒看他,原来这等无恩!等我慢慢差 人拿他去。"这春梅也不题起韩爱姐之事。
过了几日,春梅见统制日逐理论军情,干朝廷国务,焦心劳思,日中尚未暇食,至 于房帏色欲之事,久不沾身。因见老家人周忠次子周义,年十九岁,生的眉清目秀 ,眉来眼去,两个暗地私通,就勾搭了。朝朝暮暮,两个在房中下棋饮酒,只瞒过 统制一人不知。
一日,不想北国大金皇帝灭了辽国。又见东京钦宗皇帝登基,集大势番兵,分两路 寇乱中原。大元帅粘没喝,领十万人马,出山西太原府井陉道,来抢东京;副帅斡 离不由檀州来抢高阳关。边兵抵挡不住,慌了兵部尚书李纲、大将种师道,星夜火 牌羽书,分调山东、山西、河南、河北、关东、陕西分六路统制人马,各依要地, 防守截杀。那时陕西刘延庆领延绥之兵,关东王禀领汾绛之兵,河北王焕领魏搏之 兵,河南辛兴宗领彰德之兵,山西杨惟忠领泽潞之兵,山东周秀领青兖之兵。
却说周统制,见大势番兵来抢边界,兵部羽书火牌星火来,连忙整率人马,全装披 挂,兼道进兵。比及哨马到高阳关上,金国干离不的人马,已抢进关来,杀死人马 无数。正值五月初旬,黄沙四起,大风迷目。统制提兵进赶,不防被干离不兜马反 攻,没秋一箭,正射中咽喉,随马而死。众番将就用钩索搭去,被这边将士向前仅 抢尸首,马戴而远,所伤军兵无数。可怜周统制一旦阵亡,亡年四十七岁。
正是:
于家为国忠良将,不辩贤愚血染沙。
古人意不尽,作诗一首,以叹之曰:
胜败兵家不可期,安危端自命为之。
出师未捷身先丧,落日江流不胜悲。
巡抚张叔夜,见统制没于阵上,连忙鸣金收军,查点折伤士卒,退守东昌。星夜奏 朝廷,不在话下。部下士卒,载尸首还到东昌府。春梅合家大小,号哭动天,合棺 木盛殓,交割了兵符印信。一日,春梅与家人周仁,发丧载灵柩归清河县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葛翠屏与韩爱姐,自从春梅去后,两个在家清茶淡饭,守节持贞, 过其日月。正值春尽夏初天气,景物鲜明,日长针指困倦。姊妹二人闲中徐步,到 西书院花亭上。见百花盛开,莺啼燕语,触景伤情。葛翠屏心还坦然,这韩爱姐, 一心只想念陈敬济,凡事无情无绪,睹物伤悲,不觉潸然泪下。姊妹二人正在悲凄 之际,只见二爷周宣,走来劝道:"你姊妹两个少要烦恼,须索解叹。我连日做得 梦,有些不吉。梦见一张弓挂在旗竿上,旗竿折了,不知是凶是吉?"韩爱姐道: "倒只怕老爷边上,有些说话。"正在犹疑之间,忽见家人周仁,挂着一身孝,慌 慌张张走来,报道:"祸事,老爷如此这般,五月初七日,在边关上阵亡了!大奶 奶、二奶奶家眷,载着灵车都来了。"慌了二爷周宣,收拾打扫前厅干净,停放灵 柩,摆下祭祀,合家大小,哀号起来。一面做斋累七,僧道念经。金哥、玉姐披麻 带孝,吊客往来,择日出殡,安葬于祖茔。俱不必细说。
却说二爷周宣,引着六岁金哥儿,行文书申奏朝廷,讨祭葬,袭替祖职。朝廷明降 ,兵部覆题引奏:已故统制周秀,奋身报国,没于王事,忠勇可嘉。遣官谕祭一坛 ,墓顶追封都督之职。伊子照例优养,出幼袭替祖职。
这春梅在内颐养之余,淫情愈盛。常留周义在香阁中,镇日不出。朝来暮往,淫欲 无度,生出骨蒸痨病症。逐日吃药,减了饮食,消了精神,体瘦如柴,而贪淫不已 。一日,过了他生辰,到六月伏暑天气,早辰晏起,不料他搂着周义在床上,一泄 之后,鼻口皆出凉气,淫津流下一洼口,就鸣呼哀哉,死在周义身上。亡年二十九 岁。这周义见没了气儿,就慌了手脚,向箱内抵盗了些金银细软,带在身边,逃走 出外。丫鬟养娘不敢隐匿,报与二爷周宣得知。把老家人周忠锁了,押着抓寻周义 。可霎作怪,正走在城外他姑娘家投住,一条索子拴将来。已知其情,恐扬出丑去 ,金哥久后不可袭职,拿到前厅,不由分说,打了四十大棍,即时打死。把金哥与 孙二娘看着。一面发丧于祖茔,与统制合葬毕。房中两个养娘并海棠、月桂,都打 发各寻投向嫁人去了。止有葛翠屏与韩爱姐,再三劝他,不肯前去。
一日,不想大金人马抢了东京汴梁,太上皇帝与靖康皇帝,都被虏上北地去了。中 原无主,四下荒乱。兵戈匝地,人民逃窜。黎庶有涂炭之哭,百姓有倒悬之苦。大 势番兵已杀到山东地界,民间夫逃妻散,鬼哭神号,父子不相顾。葛翠屏已被他娘 家领去,各逃生命。止丢下韩爱姐,无处依倚,不免收拾行装,穿着随身惨淡衣衫 ,出离了清河县,前往临清找寻他父母。到临清谢家店,店也关闭,主人也走了。 不想撞见陈三儿,三儿说:"你父母去年就跟了何官人,往江南湖州去了。"
这韩爱姐一路上怀抱月琴,唱小词曲,往前抓寻父母。随路饥餐渴饮,夜住晓行, 忙忙如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弓鞋又小,千辛万苦。行了数日,来到徐州地 方,天色晚了,投在孤村里面。一个婆婆,年纪七旬之上,正在灶上杵米造饭。这 韩爱姐便向前道了万福,告道:"奴家是清河县人氏,因为荒乱,前往江南投亲, 不期天晚,权借婆婆这里投宿一宵,明早就行,房金不少。"那婆婆看这女子,不 是贫难人家婢女,生得举止典雅,容貌非俗。因说道:"既是投宿,娘子请炕上坐 ,等老身造饭,有几个挑河夫子来吃。"那老婆婆炕上柴灶,登时做出一大锅稗稻 插豆子干饭,又切了两大盘生菜,撮上一包盐,只见几个汉子,都蓬头精腿,裈裤 兜裆,脚上黄泥,进来放下锹镢,便问道:"老娘有饭也未?"婆婆道:"你每自 去盛吃。"
当下各取饭菜,四散正吃。只见内一人,约四十四五年纪,紫面黄发,便问婆婆: "这炕上坐的是甚么人?"婆婆道:"此位娘子,是清河县人氏,前往江南寻父母 去,天晚在此投宿。"那人便问:"娘子,你姓甚么?"爱姐道:"奴家姓韩,我 父亲名韩道国。"那人向前扯住问道:"姐姐,你不是我侄女韩爱姐么?"那爱姐 道:"你倒好似我叔叔韩二。"两个抱头相哭做一处。因问:"你爹娘在那里?你 在东京,如何至此?"这韩爱姐一五一十,从头说了一遍,"因我嫁在守备府里, 丈夫没了,我守寡到如今。我爹娘跟了何官人,往湖州去了。我要找寻去,荒乱中 又没人带去,胡乱单身唱词,觅些衣食前去,不想在这里撞见叔叔。"那韩二道: "自从你爹娘上东京,我没营生过日,把房儿卖了,在这里挑河做夫子,每日觅碗 饭吃。既然如此,我和你往湖州,寻你爹娘去。"爱姐道:"若是叔叔同去,可知 好哩。"当下也盛了一碗饭,与爱姐吃。爱姐呷了一口,见粗饭,不能咽,只呷了 半碗,就不吃了。一宿晚景题过。
到次日到明,众夫子都去了,韩二交纳了婆婆房钱,领爱姐作辞出门,望前途所进 。那韩爱姐本来娇嫩,弓鞋又小,身边带着些细软钗梳,都在路上零碎盘缠。将到 淮安上船,迤逶望江南湖州来,非止一日,抓寻到湖州何官人家,寻着父母,相见 会了。不想何官人已死,家中又没妻小,止是王六儿一人,丢下六岁女儿,有几顷 水稻田地。不上一年,韩道国也死了。王六儿原与韩二旧有揸儿,就配了小叔,种 田过日。那湖州有富家子弟,见韩爱姐生的聪明标致,都来求亲。韩二再三教他嫁 人,爱姐割发毁目,出家为尼,誓不再配他人。后来至三十一岁,无疾而终。
正是 :
贞骨未归三尺土,怨魂先彻九重天。
后韩二与王六儿成其夫妇,请受何官人家业田地,不在话下。
却说大金人马,抢过东昌府来,看看到清河县地界。只见官吏逃亡,城门昼诸,人 民逃窜,父子流亡。但见:   烟生四野,日蔽黄沙。封豕长蛇,互相吞噬。龙争虎斗,各自争强。皂帜红旗,布 满郊野。男啼女哭,万户惊惶。番军虏将,一似蚁聚蜂屯;短剑长枪,好似森森密 竹。一处处死尸朽骨,横三竖四;一攒攒折刀断剑,七断八截。个个携男抱女,家家闭门关户。十室九空,不显乡村城郭;獐奔鼠窜,那契礼乐衣冠。正是:得多少 宫人红袖哭,王子白衣行。
那时,吴月娘见番兵到了,家家都关锁门户,乱窜逃去,不免也打点了些金珠宝玩 ,带在身边。那时吴大舅已死,止同吴三舅、玳安、小玉,领着十五岁孝哥儿,把 家中前后都倒锁了,要往济南府投奔云理守。一来避兵,二者与孝哥完就亲事。一 路上只见人人荒乱,个个惊骇。可怜这吴月娘,穿着随身衣服,和吴二舅男女五口 ,杂在人队里挨出城门,到于郊外,往前奔行。到于空野十字路口,只见一个和尚 ,身披紫褐袈裟,手执九环锡杖,脚趿芒鞋,肩上背着条布袋,袋内裹着经典,大 移步迎将来,与月娘打了个问讯,高声大叫道:"吴氏娘子,你到那里去?还与我 徒弟来!"唬的月娘大惊失色,说道:"师父,你问我讨甚么徒弟?"那和尚又道 :"娘子,你休推睡里梦里,你曾记的十年前,在岱岳东峰,被殷天锡赶到我山洞 中投宿。我就是那雪洞老和尚,法号普静。你许下我徒弟,如何不与我?"吴二舅 便道:"师父出家人,如何不近道?此等荒乱年程,乱窜逃生,他有此孩儿,久后 还要接代香火,他肯舍与你出家去?"和尚道:"你真个不与我去?"吴二舅道: "师父,你休闲说,误了人的去路。后面只怕番兵来到,朝不保暮。"和尚道:" 你既不与我徒弟,如今天色已晚,也走不出路去。番人就来,也不到此处,你且跟 我到这寺中歇一夜,明早去罢。"吴月娘问:"师父,是那寺中?"那和尚用手只 一指,道:"那路旁便是。"和尚引着来到永福寺。吴月娘认的是永福寺,曾走过 一遭。
比及来到寺中,长老僧众都走去大半,止有几个禅和尚在后边打座。佛前点着一大 盏硫璃海灯,烧看一炉香。已是日色衔山时分,当晚吴月娘与吴二舅、玳安、小玉 、孝哥儿,男女五口儿,投宿在寺中方丈内。小和尚有认的,安排了些饭食,与月 娘等吃了。那普静老师,跏趺在禅堂床上敲木鱼,口中念经。月娘与孝哥儿、小玉 在床上睡,吴二舅和玳安做一处,着了荒乱辛苦底人,都睡着了。止有小玉不曾睡 熟,起来在方丈内,打门缝内看那普静老师父念经。看看念至三更时,只见金风凄 凄,斜月朦朦,人烟寂静,万籁无声。佛前海灯,半明不暗。这普静老师见天下荒 乱,人民遭劫,阵亡横死者极多,发慈悲心,施广惠力,礼白佛言,荐拔幽魂,解 释宿冤,绝去挂碍,各去超生。于是诵念了百十遍解冤经咒。少顷,阴风凄凄,冷 气飕飕。有数十辈焦头烂额,蓬头泥面者,或断手折臂者,或有刳腹剜心者,或有 无头跛足者,或有吊颈枷锁者,都来悟领禅师经咒,列于两旁。禅师便道:"你等 众生,冤冤相报,不肯解脱,何日是了?汝当谛听吾言,随方托化去罢。
偈曰:
劝尔莫结冤,冤深难解结。
一日结成冤,千日解不彻。
若将冤解冤,如汤去泼雪。
我见结冤人,尽被冤磨折。
我今此忏悔,各把性悟彻。
照见本来心,冤愆自然雪。
仗此经力深,荐拔诸恶业。
汝当各托生,再勿将冤结。
当下众魂都拜谢而去。小玉窃看,都不认得。少顷,又一大汉进来,身长七尺,形 容魁伟,全装贯甲,胸前关着一矢箭,自称"统制周秀,因与番将对敌,折于阵上 ,今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托生于沈镜为次子,名为沈守善去也。"言未已,又一 人,素体荣身,口称是清河县富户西门庆,"不幸溺血而死,今蒙师荐拔,今往东 京城内,托生富户沈通为次子沈越去也。"小玉认的是他爹,唬的不敢言语。已而 又有一人,提着头,浑身皆血,自言是陈敬济,"因被张胜所杀,蒙师经功荐拔, 今往东京城内,与王家为子去也。"已而又见一妇人,也提着头,胸前皆血。自言 :"奴是武大妻、西门庆之妾潘氏是也。不幸被仇人武松所杀。蒙师荐拔,今往东 京城内黎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有一人,身躯矮小,面背青色,自言是武植, "因被王婆唆潘氏下药吃毒而死,蒙师荐拔,今往徐州乡民范家为男,托生去也。 "已而又有一妇人,面色黄瘦,血水淋漓,自言:"妾身李氏,乃花子虚之妻,西 门庆之妾,因害血山崩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内,袁指挥家托生为女去也。 "已而又一男,自言花子虚,"不幸被妻气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郑千户家托生 为男。"已而又见一女人,颈缠脚带,自言西门庆家人来旺妻宋氏,"自缢身死, 蒙师荐拔,今往东京朱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妇人,面黄肌瘦,自言周统制妻庞 氏春梅,"因色痨而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与孔家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一 男子,裸形披发,浑身杖痕,自言是打死的张胜,"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大兴卫贫 人高家为男去也。"已而又有一女人,项上缠着索子,自言是西门庆妾孙雪娥,不 幸自缢身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贫民姚家为女去也。"已而又一女人,年 小,项缠脚带,自言"西门庆之女,陈敬济之妻,西门大姐是也,不幸亦缢身死, 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与番役钟贵为女,托生去也。"已而又见一小男子,自 言周义,"亦被打死,蒙师荐拔,今往东京城外高家为男,名高留住儿,托生去也 。"言毕,各恍然不见。小玉唬的战栗不已。原来这和尚,只是和这些鬼说话。
正欲向床前告诉吴月娘,不料月娘睡得正熟,一灵真性,同吴二舅众男女,身带着 一百颗胡珠,一柄宝石绦环,前往济南府,投奔亲家云理守。一路到于济南府,寻 问到云参将寨门,通报进去。云参将听见月娘送亲来了,一见如故。叙毕礼数。原 来新近没了娘子,央浼邻舍王婆来陪待月娘,在后堂酒饭,甚是丰盛。吴二舅、玳 安另在一处管待。因说起避兵就亲之事,因把那百颗胡珠、宝石、绦环教与云理守 ,权为茶礼。云理守收了,并不言其就亲之事。到晚,又教王婆陪月娘一处歇卧。 将言说念月娘,以挑探其意,说:"云理守虽武官,乃读书君子,从割衫襟之时, 就留心娘子。不期夫人没了,鳏居至今。今据此山城,虽是任小,上马管军,下马 管民,生杀在于掌握。娘子若不弃,愿成伉俪之欢,一双两好,令郎亦得谐秦晋之 配。等待太平之日,再回家去不迟。"月娘听言,大惊失色,半晌无言。这王婆回 报云理寺。
次日夕晚,置酒后堂,请月娘吃酒。月娘只知他与孝哥儿完亲,连忙来到席前叙坐 。云理守乃道:"嫂嫂不知,下官在此虽是山城,管着许多人马,有的是财帛衣服 ,金银宝物,缺少一个主家娘子。下官一向思想娘子,如喝思浆,如热思凉。不想 今日娘子到我这里与令郎完亲,天赐姻缘,一双两好,成其夫妇,在此快活一世, 有何不可?"月娘听了,心中大怒,骂道:"云理守,谁知你人皮包着狗骨!我过 世丈夫不曾把你轻待,如何一旦出此犬马之言?"云理守笑嘻嘻向前,把月娘搂住 ,求告说:"娘子,你自家中,如何走来我这里做甚?自古上门买卖好做,不知怎 的,一见你,魂灵都被你摄在身上。没奈何,好歹完成了罢。"一面拿过酒来和月 娘吃。月娘道:"你前边叫我兄弟来,等我与他说句话。"云理守笑道:"你兄弟 和玳安儿小厮,已被我杀了。"即令左右:"取那件物事,与娘子看。"不一时, 灯光下,血沥沥提了吴二舅、玳安两颗头来。唬的月娘面如土色,一面哭倒在地。 被云理守向前抱起:"娘子不须烦恼,你兄弟已死,你就与我为妻。我一个总兵官 ,也不玷辱了你。"月娘自思道:"这贼汉将我兄弟家人害了命,我若不从,连我 命也丧了。"乃回嗔作喜,说道:"你须依我,奴方与你做夫妻。"云理守道:" 不拘甚事,我都依。"月娘道:"你先与我孩儿完了房,我却与你成婚。"云理守 道:"不打紧。"一面叫出云小姐来,和孝哥儿推在一处,饮合卺杯,绾同心结, 成其夫妇。然后扯月娘和他云雨。这月娘却拒阻不肯,被云理守忿然大怒,骂道: "贱妇!你哄的我与你儿子成了婚姻,敢笑我杀不得你的孩儿?"向床头提剑,随 手而落,血溅数步之远。
正是:
三尺利刀着项上,满腔鲜血湿模糊。
月娘见砍死孝哥儿,不觉大叫一声。不想撒手惊觉,却是南柯一梦。唬的浑身是汗 ,遍体生津。连道:"怪哉,怪哉。"小玉在旁,便问:"奶奶怎的哭?"月娘道 :"适间做得一梦不详。"不免告诉小玉一遍。小玉道:"我倒刚才不曾睡着,悄 悄打门缝见那和尚原来和鬼说了一夜话。刚才过世俺爹、五娘、六娘和陈姐夫、周 守备、孙雪娥、来旺儿媳妇子、大姐都来说话,各四散去了。"月娘道:"这寺后 见埋着他每,夜静时分,屈死淹魂如何不来!"
娘儿们说了回话,不觉五更,鸡叫天明。吴月娘梳洗面貌,走到禅堂中,礼佛烧香 。只见普静老师在禅床上高叫:"那吴氏娘子,你如何可省悟得了么?"这月娘便 跪下参拜:"上告尊师,弟子吴氏,肉眼凡胎,不知师父是一尊古佛。适间一梦中 都已省悟了。"老师道:"既已省悟,也不消前去,你就去,也无过只是如此。倒 没的丧了五口儿性命。你这儿子,有分有缘遇着我,都是你平日一点善根所种。不 然,定然难免骨肉分离。当初,你去世夫主西门庆造恶非善,此子转身托化你家, 本要荡散其财本,倾覆其产业,临死还当身首羿处。今我度脱了他去,做了徒弟, 常言'一子出家,九祖升天',你那夫主冤愆解释,亦得超生去了。你不信,跟我 来,与你看一看。"于是叉步来到方丈内,只见孝哥儿还睡在床上。老师将手中禅 杖,向他头上只一点,教月娘众人看。忽然翻过身来,却是西门庆,项带沉枷,腰 系铁索。复用禅杖只一点,依旧是孝哥儿睡在床上。月娘见了,不觉放声大哭,原 来孝哥儿即是西门庆托生。
良久,孝哥儿醒了。月娘问他:"如何你跟了师父出家。"在佛前与他剃头,摩顶 受记。可怜月娘扯住恸哭了一场,干生受养了他一场。到十五岁,指望承家嗣业, 不想被这老师幻化去了。吴二舅、小玉、玳安亦悲不胜。当下这普静老师,领定孝 哥儿,起了他一个法名,唤做明悟。作辞月娘而去。临行,分付月娘:"你们不消 往前途去了。如今不久番兵退去,南北分为两朝,中原已有个皇帝,多不上十日, 兵戈退散,地方宁静了,你每还回家去安心度日。"月娘便道:"师父,你度托了 孩儿去了,甚年何日我母子再得见面?"不觉扯住,放声大哭起来。老师便道:" 娘子休哭!那边又有一位老师来了。"哄的众人扭颈回头,当下化阵清风不见了。
正是:  三降尘寰人不识,倏然飞过岱东峰。
不说普静老师幻化孝哥儿去了,且说吴月娘与吴二舅众人,在永福寺住了十日光景 ,果然大金国立了张邦昌在东京称帝,置文武百官。徽宗、钦宗两君北,康王泥马 渡江,在建康即位,是为高宗皇帝。拜宗泽为大将,复取山东、河北。分为两朝, 天下太平,人民复业。后月娘归家,开了门户,家产器物都不曾疏失。后就把玳安 改名做西门庆,承受家业,人称呼为"西门小员外"。养活月娘到老,寿年七十岁 ,善终而亡。此皆平日好善看经之报。
有诗为证:
阀阅遗书思惘然,谁知天道有循环。
西门豪横难存嗣,敬济颠狂定被歼。
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
可怪金莲遭恶报,遗臭千年作话传。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8:37

第九十九回:刘二醉骂王六儿 张胜窃听张敬济(崇祯本)
诗曰:
白云山,红叶树,阅尽兴亡,一似朝还暮。多少夕阳芳草渡, 潮落潮生,还送人来去。阮公途,杨子路,九折羊肠,曾把车轮误。 记得寒芫嘶马处,翠官银筝,夜夜歌楼曙。右调《苏幕遮》
话说陈敬济,过了两日,到第三日,却是五月二十日他的生日,后厅整置酒肴,与 他上寿,合家欢乐了一日。次日早辰,敬济说:"我一向不曾往河下去,今日没事 ,去走一遭,一者和主管算帐,二来就避炎暑,走走便回。"春梅分付:"你去坐 一乘轿子,少要劳碌。"交两个军牢抬着轿子,小姜儿跟随,径往河下在酒楼店中 来。
一路无词,午后时分到了,下轿进入里面。两个主管齐来参见,说:"官人贵体好 些?"敬济道:"生受二位伙计挂心。"他一心只在韩爱姐身上,坐了一回便起身 ,分付主管:"查下帐目,等我来算。"就转身到后边。八老又早迎见,报与王六 儿夫妇。韩爱姐正在楼上,凭栏盼望,挥毫作诗遣怀。忽报陈敬济来了,连忙轻移 莲步,款蹙湘裙,走下楼来。母子面上堆下笑来迎接,说道:"官人,贵人难见面 ,那阵风儿吹你到俺这里?"敬济与他母子作了揖,同进阁儿内坐定。少顷,王六 儿点茶上来。吃毕茶,爱姐道:"请官人到楼上奴房内坐。"敬济上的楼来,两个 如鱼得水,似膝投胶,无非说些深情密意的话儿。爱姐砚台底下,露出一幅花笺, 敬济取来观看。爱姐便说:"此是奴家盼你不来,作得一首诗,以消遣闷怀,恐污 官人贵目。"敬济念了一遍,上写着:
倦倚绣床愁懒动,闲垂锦帐鬓鬟低。
玉郎一去无消息,一日相思十二时。
敬济看了,极口称羡不已。不一时,王六儿安排酒肴上楼,拨过镜架,就摆在梳妆 卓上。两个并坐,爱姐筛酒一杯,双手递与敬济,深深道个万福,说:"官人一向 不来,妾心无时不念。前八老来,又多谢盘缠,举家感之不尽。"敬济接酒在手, 还了喏,说:"贱疾不安,有失期约,姐姐休怪。"酒尽,也筛一杯敬奉爱姐吃过 ,两个坐定,把酒来斟。王六儿、韩道国上来,也陪吃了几杯,各取方便下楼去了 ,教他二人自在吃几杯,叙些阔别话儿。良久,吃得酒浓时,情兴如火,免不得再 把旧情一叙。交欢之际,无限恩情。穿衣起来,洗手更酌,又饮数杯。醉眼朦胧, 余兴未尽。这小郎君,一向在家中不快,又心在爱姐,一向未与浑家行事。今日一 旦见了情人,未肯一次即休。正是生死冤家,五百年前撞在一处,敬济魂灵都被他 引乱。少顷,情窦复起,又干一度。自觉身体困倦,打熬不过,午饭也没吃,倒在 床上就睡着了。
也是合当祸起,不想下边贩丝绵何官人来了,王六儿陪他在楼下吃酒。韩道国出去 街上买菜蔬、肴品、果子来配酒。两个在下边行房。落后韩道国买将果菜来,三人又吃了几杯。约日西时分,只见洒家店坐地虎刘二,吃的酩酊大醉,軃开衣衫,露着一身紫肉,提着拳头走来酒楼下,大叫:"采出何蛮子来!"唬的两个主管见敬济在楼上睡,恐他听见,慌忙走出柜来,向前声诺,说道:"刘二哥,何官人并不曾来。"这刘二那里依听。大拔步撞入后边韩道国屋里,一手把门帘扯去半边,看 见何官人正和王六儿并肩饮酒,心中大怒,便骂何官人:"贼狗男女,我肏你娘! 那里没寻你,却在这里。你在我店中,占着两个粉头,几遭歇钱不与,又塌下我两 个月房钱,却来这里养老婆!"那何官人忙出来道:"老二你休怪,我去罢。"那刘二骂道:"去你这狗入的!"不防飕的一拳来,正打在何官人面上,登时就青肿 起来。那何官人也不顾,径夺门跑了。刘二将王六儿酒卓,一脚登翻,家活都打了 。王六儿便骂道:"是那里少死的贼杀了!无事来老娘屋里放屁。娘不是耐惊耐怕 儿的人!"被刘二向前一脚,跺了个仰八叉,骂道:"我入你淫妇娘!你是那里来 的无名少姓私窠子?不来老爷手里报过,许你在这酒店内趁熟?还与我搬去!若搬 迟,须吃我一顿好拳头。"那王六儿道:"你是那里来的光棍捣子?老娘就没了亲戚儿?许你便来欺负老娘,要老娘这命做甚么?"一头撞倒哭起来。刘二骂道:" 我把淫妇肠子也踢断了,你还不知老爷是谁哩!"这里喧乱,两边邻舍并街上过往 人,登时围看约有许多。有知道的旁边人说:"王六儿,你新来不知,他是守备老 爷府中管事张虞候的小舅子,有名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专一是打粉头的班头 ,降酒店的领袖。你让他些儿罢,休要不知利害。这地方人,谁敢惹他!"王六儿 道:"还有大似他的,睬这杀才做甚么?"陆秉义见刘二打得凶,和谢胖子做好做 歹,把他劝的去了。
陈敬济正睡在床上,听见楼下攘乱,便起来看,时天已日西时分,问:"那里攘乱 ?"那韩道国不知走的往那里去了,只见王六儿披发垢面上楼,如此这般告诉说: "那里走来一个杀才捣子,诨名唤坐地虎刘二,在洒家店住,说是咱府里管事张虞 候小舅子。因寻酒店,无事把我踢打,骂了恁一顿去了。又把家活酒器都打得粉碎 。"一面放声大哭起来。敬济就叫上两个主管去问。两个主管隐瞒不住,只得说: "是府中张虞候小舅子刘二,来这里寻何官人讨房钱,见他在屋里吃酒,不由分说 ,把帘子扯下半边来,打了何官人一拳,唬的何官人跑了。又和老韩娘子两个相骂 ,踢了一交,烘的满街人看。"敬济听了,便晓得是前番做道士,被他打的刘二了 。欲要声张,又恐刘二泼皮行凶,一时斗他不过。又见天色晚了,因问:"刘二那 厮如今在那里?"主管道:"被小人劝他回去了。"敬济安抚王六儿道:"你母子 放心,有我哩,不妨事。你母子只情住着,我家去自有处置。"主管算了利钱银两 递与他,打发起身上轿,伴当跟随。刚赶进城来,天已昏黑,心中甚恼。到家见了 春梅,交了利息银两,归入房中。
一宿无话。到次日,心心念念要告春梅说,展转寻思:"且住,等我慢慢寻张胜那 厮几件破绽,亦发教我姐姐对老爷说了,断送了他性命。叵耐这厮,几次在我身上 欺心,敢说我是他寻得来,知我根本出身,量视我禁不得他。"正是:
冤仇还报当如此,机会遭逢莫远图。
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一日,敬济来到河下酒店内,见了爱姐母子,说:"外日吃惊。"又问陆主管道: "刘二那厮可曾走动?"陆主管道:"自从那日去了,再不曾来。"又问韩爱姐: "那何官人也没来行走?"爱姐道:"也没曾来。"这敬济吃了饭,算毕帐目,不 免又到爱姐楼上。两个叙了回衷肠之话,干讫一度出来,因闲中叫过量酒陈三儿近 前,如此这般,打听府中张胜和刘二几桩破绽。这陈三儿千不合,万不合,说出张 胜包占着府中出来的雪娥,在洒家店做表子。刘二又怎的各处巢窝,加三讨利,举 放私债,逞着老爷名坏事。这敬济听记在心,又与了爱姐二三两盘缠,和主管算了 帐目,包了利息银两,作别骑头口来家。
闲话休题。一向怀意在心,一者也是冤家相凑,二来合当祸起。不料东京朝中徽宗 天子,见大金人马犯边,抢至腹内地方,声息十分紧急。天子慌了,与大臣计议, 差官往北国讲和,情愿每年输纳岁币,金银彩帛数百万。一面传位与太子登基,改宣和七年为靖康元年,宣帝号为钦宗。皇帝在位,徽宗自称太上道君皇帝,退居龙 德宫。朝中升了李纲为兵部尚书,分部诸路人马。种师道为大将,总督内外军务。
一日,降了一道敕书来济南府,升周守备为山东都统制,提调人马一万,前往东昌 府驻扎,会同巡抚都御史张叔夜,防守地方,阻挡金兵。守备领了敕书,不敢怠慢 ,一面叫过张胜、李安两个虞候近前分付,先押两车箱驮行李细软器物家去。原来 在济南做了一年官,也撰得巨万金银。都装在行李驮箱内,委托二人押到家中:" 交割明白,昼夜巡风仔细。我不日会同你巡抚张爷,调领四路兵马,打清河县起身 。"二人当日领了钧旨,打点车辆,起身先行。一路无词。有日到了府中,交割明 白,二人昼夜内外巡风,不在话下。
却说陈敬济见张胜押车辆来家,守备升了山东统制,不久将到,正欲把心腹中事要 告诉春梅,等守备来家,发露张胜之事。不想一日因浑家葛翠屏往娘家回门住去了 ,他独自个在西书房寝歇,春梅蓦进房中看他。见丫鬟跟随,两个就解衣在房内云 雨做一处。不防张胜摇着铃,巡风过来,到书院角门外,听见书房内仿佛有妇人笑 语之声,就把铃声按住,慢慢走来窗下窃听。原来春梅在里面与敬济交媾。听得敬 济告诉春梅说:"叵耐张胜那厮,好生欺压于我,说我当初亏他寻得来,几次在下 人前败坏我。昨日见我在河下开酒店,一径使小舅子坐地虎刘二,来打我的酒店, 把酒客都打散了。专一倚逞他在姐夫麾下,在那里开巢窝,放私债,又把雪娥隐占 在外奸宿,只瞒了姐姐一人眼目。我几次含忍,不敢告姐姐说,趁姐夫来家,若不 早说知,往后我定然不敢往河下做买卖去了。"春梅听了,说道:"这厮恁般无礼 。雪娥那贱人,我卖了他,如何又留住在外?"敬济道:"他非是欺压我,就是欺 压姐姐一般。"春梅道:"等他爷来家,交他定结果了这厮。"
常言道:"隔墙须有耳,窗外岂无人。"两个只管在内说,却不知张胜窗外听得明 明白白,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此时教他算计我,不如我先算计了他罢。"一面 撇下铃,走到前边班房内,取了把解腕钢刀,说时迟,那时快,在石上磨了两磨, 走入书院中来。不想天假其便,还是春梅不该死于他手。忽被后边小丫鬟兰花儿, 慌慌走来叫春梅,报说:"小衙内金哥儿忽然风摇倒了,快请奶奶看去。"唬的春 梅两步做一步走,奔了后房中看孩儿去了。刚进去了,那张胜提着刀子,径奔到书 房内,不见春梅,只见敬济睡在被窝内。见他进来,叫道:"阿呀,你来做甚么? "张胜怒道:"我来杀你!你如何对淫妇说,倒要害我?我寻得你来不是了?反恩 将仇报!常言"黑头虫儿不可救,救之就要吃人肉",休走,吃我一刀子!明年今 日是你死忌!"那敬济光赤条身子,没处躲,只搂着被,吃他拉过一边,向他身就 扎了一刀子来。扎着软肋,鲜血就邈出来。这张胜见他挣扎,复又一刀去,攘着胸 膛上,动弹不得了。一面采着头发,把头割下来,正是:
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可怜敬济青春不上三九,死于非命。张胜提刀,绕屋里床背后,寻春梅不见,大拔 步径望后厅走。走到仪门首,只见李安背着牌铃,在那里巡风。一见张胜凶神也似 提着刀跑进来,便问:"那里去?"张胜不答,只顾走,被李安拦住。张胜就向李 安戳一刀来。李安冷笑,说道:"我叔叔有名山东夜叉李贵,我的本事不用借。" 早飞起右脚,只听忒楞的一声,把手中刀子踢落一边。张胜急了,两个就揪采在一 处,被李安一个泼脚,跌番在地,解下腰间缠带登时绑了。嚷的后厅春梅知道,说 :"张胜持刀入内,小的拿住了。"
那春梅方救得金哥苏醒,听言大惊失色。走到书院内,见敬济已被杀死在房中,一 地鲜血横流,不觉放声大哭。一面使人报知浑家。葛翠屏慌奔家来,看见敬济杀死 ,哭倒在地,不省人事。被春梅扶救苏醒过来。拖过尸首,买棺材装殡。把张胜墩 锁在监内,单等统制来家处治这件事。
那消数日,只见军情事务紧急,兵牌来催促。周统制调完各路兵马,张巡抚又早先 往东昌府那里等候取齐。统制到家,春梅把杀死敬济一节说了。李安将凶器放在面 前,跪禀前事。统制大怒,坐在厅上,提出张胜,也不问长短,喝令军牢,五棍一 换,打一百棍,登时打死。随马上差旗牌快手,往河下捉拿坐地虎刘二,锁解前来 。孙雪娥见拿了刘二,恐怕拿他,走到房中,自缢身死。旗牌拿刘二到府中,统制 也分付打一百棍,当日打死。烘动了清河县,大闹了临清州。正是:
平生作恶欺天,今日上苍报应。
有诗为证:
为人切莫用欺心,举头三尺有神明。
若还作恶无报应,天下凶徒人食人。
当时统制打死二人,除了地方之害。分付李安将马头大酒店还归本主,把本钱收算 来家。分付春梅在家,与敬济修斋做七,打发城外永福寺葬埋。留李安、周义看家 ,把周忠、周仁带去军门答应。春梅晚夕与孙二娘,置酒送饯,不觉簇地两行泪下 ,说:"相公此去,未知几时回还,出战之间,须要仔细。番兵猖獗,不可轻敌。 "统制道:"你每自在家清心寡欲,好生看守孩儿,不必忧念。我既受朝廷爵禄, 尽忠报国。至于吉凶存亡,付之天也。"嘱咐毕,过了一宿。次日,军马都在城外 屯集,等候统制起程。一路无词。有日到了东昌府下,统制差一面令字蓝旗,打报 进城。巡抚张叔夜,听见周统制人马来到,与东昌府知府达天道出衙迎接。至公厅 叙礼坐下,商议军情,打听声息紧慢。驻马一夜,次日人马早行,往关上防守去了 。不在话下。
却表韩爱姐母子,在谢家楼店中听见陈敬济已死,爱姐昼夜只是哭泣,茶饭都不吃 ,一心只要往城内统制府中,见敬济尸首一见,死也甘心。父母、旁人百般劝解不 众。韩道国无法可处,使八老往统制府中打听,敬济灵柩已出了殡,埋在城外永福 寺内。这八老走来,回了话。爱姐一心要到他坟上烧纸,哭一场,也是和他相交一 场。做父母的只得依他。雇了一乘轿子,到永福寺中,问长老葬于何处。长老令沙 弥引到寺后,新坟堆便是。这韩爱姐下了轿子,到坟前点着纸袋,道了万福,叫声 :"亲郎我的哥哥!奴实指望和你同谐到老,谁想今日死了!"放声大哭,哭的昏 晕倒了,头撞于地下,就死过去了。慌了韩道国和王六儿,向前扶救,叫姐姐,叫 不应,越发慌了。
不想那日,正是葬的三日,春梅与浑家葛翠屏坐着两乘轿子,伴当跟随,抬三牲祭 物,来与他暖墓烧纸。看见一个年小的妇人,穿着缟素,头戴孝髻,哭倒在地。一 个男子汉和一中年妇人,搂抱他扶起来,又倒了,不省人事,吃了一惊。因问那男 子汉是那里的,这韩道国夫妇向前施礼,把从前已往话,告诉了一遍:"这个是我 的女孩儿韩爱姐。"春梅一闻爱姐之名,就想起昔日曾在西门庆家中会过,又认得 王六儿。韩道国悉把东京蔡府中出来一节,说了一遍:"女孩儿曾与陈官人有一面 之交,不料死了。他只要来坟前见他一见,烧纸钱,不想到这里,又哭倒了。"当下两个救了半日,这爱姐吐了口粘痰,方才苏醒,尚哽咽哭不出声来。痛哭了一场 起来,与春梅、翠屏插烛也似磕了四个头,说道:"奴与他虽是露水夫妻,他与奴 说山盟,言海誓,情深意厚,实指望和他同谐到老,谁知天不从人愿,一旦他先死 了,撇得奴四脯着地。他在日曾与奴一方吴绫帕儿,上有四句情诗。知道宅中有姐 姐,奴愿做小,倘不信--"向袖中取出吴绫帕儿来,上面写诗四句,春梅同葛翠 屏看了。诗云:
吴绫帕儿织回纹,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爱姐道:"奴也有个小小鸳鸯锦囊,与他佩载在身边。两面都扣绣着并头莲,每朵 莲花瓣儿一个字儿:寄与情郎陈君膝下。"春梅便问翠屏:"怎的不见这个香囊? "翠屏道:"在底裤子上拴着,奴替他装殓在棺椁内了。"
当下祭毕,让他母子到寺中摆茶饭,劝他吃了些。王六儿见天色将晚,催促他起身 ,他只顾不思动身。一面跪着春梅、葛翠屏哭说:"奴情愿不归父母,同姐姐守孝寡居。明日死,傍他魂灵,也是奴和他恩情一场,说是他妻小。"说着那泪如泉涌 。翠屏只顾不言语。春梅便说:"我的姐姐,只怕年小青春,守不住,却不误了你 好时光。"爱姐便道:"奶奶说那里话?奴既为他,虽刳目断鼻也当守节,誓不再 配他人。"嘱付他父母:"你老公婆回去罢,我跟奶奶和姐姐府中去也。"那王六 儿眼中垂泪,哭道:"我承望你养活俺两口儿到老,才从虎穴龙潭中夺得你来。今 日倒闪赚了我。"那爱姐口里只说:"我不去了。你就留下我,到家也寻了无常。 "那韩道国因见女儿坚意不去,和王六儿大哭一场,洒泪而别,回上临清店中去了 。这韩爱姐同春梅、翠屏,坐轿子往府里来。那王六儿一路上悲悲切切,只是舍不 的他女儿,哭了一场又一场。那韩道国又怕天色晚了,雇上两匹头口,望前赶路。 正是:
马迟心急路途穷,身似浮萍类转蓬。
只有都门楼上月,照人离恨各西东。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8:16

第九十八回:陈敬济临清逢旧识 韩爱姐翠馆遇情郎(崇祯本)
诗曰:
教坊脂粉洗铅华,一片闲心对落花。
旧曲听来犹有恨,故园归去已无家。
云鬟半挽临妆镜,两泪空流湿绛纱。
今日相逢白司马,樽前重与诉琵琶。
说一日,周守备与济南府知府张叔夜,领人马剿梁山泊贼王宋江三十六人,万余 草寇,都受了招安。地方平复,表奏朝廷,大喜。加升张叔夜为都御史、山东安抚 大使、升备周秀为济南兵马制置,管理分巡河道,提察盗贼。部下从征有功人员, 各升一级。军门带得敬济名字,升为参谋之职,月给米二石,冠带荣身。守备至十 月中旬,领了敕书,率领人马来家。先使人来报与春梅家中知道。春梅满心欢喜, 使陈敬济与张胜、李安出城迎接。家中厅上排设酒筵,庆官贺喜。官员人等来拜贺 送礼者不计其数。守备下马,进入后堂,春梅、孙二娘接着。参贺已毕,陈敬济就 穿大红员领,头戴冠帽,脚穿皂靴,束着角带,和新妇葛氏两口儿拜见。守备见好个女子,赏了一套衣服、十两银子打头面,不在话下。
晚夕,春梅和守备在房中饮酒,未免叙些家常事务。春梅道:"为娶我兄弟媳妇, 又费许多东西。"守备道:"阿呀,你止这个兄弟,投奔你来,无个妻室,不成个 前程道理。就是费了几两银子,不曾为了别人。"春梅道:"你今又替他挣了这个 前程,足以荣身勾了。"守备道:"朝廷旨意下来,不日我往济南府到任。你在家 看家,打点些本钱,教他搭个主管,做些大小买卖。三五日教他下去,查算帐目一 遭,转得些利钱来,也勾他搅计。"春梅道:"你说的也是。"两个晚夕,夫妻同 欢,不可细述。在家中住了十个日子,到十一月初旬时分,守备收拾起身。带领张 胜、李安,前去济南到任,留周仁、周义看家。陈敬济送到城南永福寺方回。
一日,春梅向敬济商议:"守备教你如此这般,河下寻些买卖,搭个主管,觅得些利息,也勾家中费用。"这敬济听言,满心欢喜。一日,正打街前走,寻觅主管伙 计。也是合当有事,不料撞遇旧时朋友陆二哥陆秉义,作揖说:"哥怎的一向不见 ?"敬济道:"我因亡妻为事,又被杨光彦那厮拐了我半船货物,坑陷的我一贫如 洗。我如今又好了,幸得我姐姐嫁在守备府中,又娶了亲事,升做参谋,冠带荣身 。如今要寻个伙计作些买卖,一地里没寻处。"陆秉义道:"杨光彦那厮拐了你货 物,如今搭了个姓谢的做伙计,在临清马头上开了一座大酒店,又放债与四方趁熟 窠子娼门人使,好不获大利息。他每日穿好衣,吃好肉,骑着一匹驴儿,三五日下 去走一遭,算帐收钱,把旧朋友都不理。他兄弟在家开赌场,斗鸡养狗,人不敢惹 他。"敬济道:"我去年曾见他一遍,他反面无情,打我一顿,被一朋友救了。我 恨他入于骨髓。"因拉陆二郎入路旁一酒店内吃酒。两人计议:"如何处置他,出 我这口气?"陆秉义道:"常言说得好:恨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咱如今将理和 他说,不见棺材不下泪,他必然不肯。小弟有一计策,哥也不消做别的买卖,只写 一张状子,把他告到那里,追出你货物银子来。就夺了这座酒店,再添上些本钱, 等我在马头上和谢三哥掌柜发卖。哥哥你三五日下去走一遭,查算帐目,管情见一 月,你稳拍拍的有四十两银子利息,强如做别的生意。"看官听说,当时只因这陆 秉义说出这桩事,有分数,数个人死于非命。陈敬济一种死,死之太苦;一种亡, 亡之太屈。正是:
非干前定数,半点不由人。
敬济听了,道:"贤弟,你说的是。我到家就对我姐夫和姐姐说。这买卖成了,就 安贤弟同谢三郎做主管。"当下两个吃了回酒,各下楼来,还了酒钱。敬济分付陆 二哥:"兄弟,千万谨言。"陆二郎道:"我知道。"各散回家。
这敬济就一五一十对春梅说:"争奈他爷不在,如何理会?"有老家人周忠在旁, 便道:"不要紧,等舅写了一张状子,该拐了多少银子货物,拿爷个拜贴儿,都封 在里面。等小的送与提刑所两位官府案下,把这姓杨的拿去衙门中,一顿夹打追问 ,不怕那厮不拿出银子来。"敬济大喜,一面写就一纸状子,拿守备拜贴,弥封停 当,就使老家人周忠送到提刑院。两位官府正升厅问事,门上人禀道:"帅府周爷 差人下书。"何千户与张二官府唤周忠进见,问周爷上任之事,说了一遍。拆开封 套观看,见了拜贴、状子。自恁要做分上,即便批行,差委缉捕番捉,往河下拿杨 光彦去。回了个拜贴,付与周忠:"到家多上覆你爷、奶奶,待我这里追出银两, 伺候来领。"周忠拿回贴到府中,回复了春梅说话:"即时准行拿人去了。待追出 银子,使人领去。"敬济看见两个折贴上面写着:"侍生何永寿、张懋德顿首拜" 。敬济心中大喜。
迟不上两日光景,提刑缉捕观察番捉,往河下把杨光彦并兄弟杨二风都拿到衙门中 。两位官府,据着陈敬济状子审问。一顿夹打,监禁数日,追出三百五十两银子, 一百桶生眼布。其余酒店中家活,共算了五十两,陈敬济状上告着九百两,还差三 百五十两银子。把房儿卖了五十两,家产尽绝。这敬济就把谢家大酒楼夺过来,和 谢胖子合伙。春梅又打点出五百两本钱,共凑了一千两之数。委付陆秉义做主管, 重新把酒楼装修、油漆彩画,阑干灼耀,栋宇光新,桌案鲜明,酒肴齐整。真个是:
启瓮三家醉,开樽十里香。
神仙留玉佩,卿相解金貂。
从正月半头,陈敬济在临清马头上大酒楼开张,见一日也发卖三五十两银子。都是 谢胖子和陆秉义眼同经手,在柜上掌柜。敬济三五日骑头口,伴当小姜儿跟随,往 河下算帐一遭。若来,陆秉义和谢胖子两个伙计,在楼上收拾一间干净阁儿,铺陈 床帐,安放卓椅,糊的雪洞般齐整。摆设酒席,交四个好出色粉头相陪。陈三儿那 里往来做量酒。
一日,三月佳节,春光明媚,景物芬芳,翠依依槐柳盈堤,红馥馥杏桃灿锦。陈敬 济在楼上,搭伏定绿阑干,看那楼下景致,好生热闹。有诗为证:
风拂烟笼锦绣妆,太平时节日初长。
能添壮士英雄胆,善解佳人愁闷肠。
三尺晓垂杨柳岸,一竿斜插杏花旁。
男儿未遂平生志,且乐高歌入醉乡。
一日,敬济在楼窗后瞧看,正临着河边,泊着两只剥船。船上载着许多箱笼,卓凳 家活,四五个人,尽搬入楼下空屋里来。船上有两个妇人,一个中年妇人,长挑身 材,紫膛色;一个年小妇人,搽脂抹粉,生的白净标致,约有二十多岁。尽走入屋 里来。敬济问谢主管:"是甚么人?也不问一声,擅自搬入我屋里来。"谢主管道 :"此两个是东京来的妇人,投亲不着,一时间无处寻房住,央此间邻居范老来说 ,暂住两三日便去。正欲报知官人,不想官人来问。"这敬济正欲发怒,只见那年 小妇人敛衽向前,望敬济深深的道了个万福,告说:"官人息怒,非干主管之事, 是奴家大胆,一时出于无奈,不及先来宅上禀报,望乞恕罪。容略住得三五日,拜 纳房金,就便搬去。"这敬济见小妇人会说话儿,只顾上上下下把眼看他。那妇人 一双星眼斜盼敬济,两情四目,不能定情。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想:"倒相那里 会过,这般眼熟。"那长挑身材中年妇人,也定睛看着敬济,说道:"官人,你莫 非是西门老爷家陈姑爷么?"这敬济吃了一惊,便道:"你怎的认得我?"那妇人 道:"不瞒姑爷说,奴是旧伙计韩道国浑家,这个就是我女孩儿爱姐。"敬济道: "你两口儿在东京,如何来在这里?你老公在那里?"那妇人道:"在船上看家活 。"敬济急令量酒请来相见。
不一时,韩道国走来作揖,已是掺白须鬓,因说起:"韩中蔡太师、童太尉、李右相、朱太尉、高太尉、李太监六人,都被太学国子生陈东上本参劾,后被科道交章 弹奏倒了。圣旨下来,拿送三法司问罪,发烟瘴地面,永远充军。太师儿子礼部尚 书蔡攸处斩,家产抄没入官。我等三口儿各自逃生,投到清河县寻我兄弟第二的。 不想第二的把房儿卖了,流落不知去向。三口儿雇船,从河道中来,不料撞遇姑夫 在此,三生有幸。"因问:"姑夫今还在西门老爷家里?"敬济把头项摇了一摇, 说:"我也不在他家了。我在姐夫守备周爷府中,做了参谋官,冠带荣身。近日合 了两个伙计,在此马头上开这个酒店,胡乱过日子。你每三口儿既遇着我,也不消 搬去,便在此间住也不妨,请自稳便。"妇人与韩道国一齐下礼。说罢,就搬运船 上家活箱笼上来。敬济看得心痒,也使伴当小姜儿和陈三儿替他搬运了几件家活。 王六儿道:"不劳姑夫费心用力。"彼此俱各欢喜。敬济道:"你我原是一家,何 消计较?"敬济见天色将晚,有申牌时分,要回家。分付主管:"咱蚤送些茶盒与 他。"上马,伴当跟随来家,一夜心心念念,只是放韩爱姐不下。
过了一日,到第三日早起身,打扮衣服齐整,伴当小姜跟随来河下大酒楼店中,看 着做了回买卖。韩道国那边使的八老来请吃茶。敬济心下正要瞧去,恰好八老来请 ,便起身进去。只见韩爱姐见了,笑容可掬,接将出来,道了万福:"官人请里面 坐。"敬济到阁子内会下,王六儿和韩道国都来陪坐。少顷茶罢,彼此叙此旧时的 闲话,敬济不住把眼只睃那韩爱姐,爱姐一双一双涎澄澄秋波只看敬济,彼此都有 意了。有诗为证:
弓鞋窄窄剪春罗,香体酥胸玉一窝。
丽质不胜袅娜态,一腔幽恨蹙秋波。
少顷,韩道国走出去了。爱姐因问:"官人青春多少?"敬济道:"虚度二十六岁 。"敬济问:"姐姐青春几何?"爱姐笑道:"奴与官人一缘一会,也是二十六岁 。旧日又是大老爹府上相会过面,如何又幸遇在一处,正是有缘千里来相会。"那 王六儿见他两个说得入港,看见关目,推个故事,也走出去了。止有他两人对坐。 爱姐把些风月话儿来勾敬济,敬济自幼干惯的道儿,怎不省得!便涎着脸儿,调戏 答话。原来这韩爱姐从东京来,一路儿和他娘已做些道路。今见了敬济,也是夙世 有缘,三生一笑,不由的情投意合,见无人处,就走向前,挨在他身边坐下,作娇 作痴,说道:"官人,你将头上金簪子借我看一看。"敬济正欲拔时,早被爱姐一 手按住敬济头髻,一手拔下簪子来。便笑吟吟起身,说:"我和你去楼上说句话儿 。"一头说,一头走。敬济得不的这一声,连忙跟上楼来。正是:
风来花自舞,春入鸟能言。
敬济跟他上楼,便道:"姐姐有甚话说?"爱姐道:"奴与你是宿世姻缘,今朝相 遇,愿偕枕席之欢,共效于飞之乐。"敬济道:"难得姐姐见怜,只怕此间有人知 觉。"韩爱姐做出许多妖娆来,搂敬济在怀,将尖尖玉手扯下他裤子来。两个情兴 如火,按纳不住,爱姐不免解衣仰卧,在床上交媾在一处。正是:
色胆如天怕甚事,鸳帏云雨百年情。
敬济问:"你叫几姐?"那韩爱姐道:"奴是端午所生,就叫五姐,又名爱姐。" 霎时云收雨散,偎倚共坐。韩爱姐将金簪子原插在他头上,又告敬济说:"自从三 口儿东京来,投亲不着,盘缠缺欠。你有银子,见借与我父亲五两,奴按利纳还, 不可推阻。"敬济应允,说:"不打紧,姐姐开口,就兑五两来。"两个又坐了半日,恐怕人谈论,吃了一杯茶,爱姐留吃午饭,敬济道:"我那边有事,不吃饭了 ,少间就送盘缠来与你。"爱姐道:"午后奴略备一杯水酒,官人不要见却,好歹 来坐坐。"
敬济在店内吃了午饭,又在街上闲散走了一回。撞见昔日晏公庙师兄金宗明作揖, 把前事诉说了一遍。金宗明道:"不知贤弟在守备老爷府中认了亲,在大楼开店, 有失拜望。明日就使徒弟送茶来,闲中请去庙中坐一坐。"说罢,宗明归去了。敬济走到店中,陆主管道:"里边住的老韩请官人吃酒,没处寻。"正说着,恰好八 老又来请。就请二位主管相陪,再无他客。敬济就同二主管,走到里边房内,蚤已 安排酒席齐整。敬济上坐,韩道国主位,陆秉义、谢胖子打横,王六儿与爱姐旁边 佥坐,八老往来筛酒下菜。吃过数杯,两个主管会意,说道:"官人慢坐,小人柜 上看去。"起身去了。敬济平昔酒量,不十分洪饮,又见主管去了,开怀与韩道国 三口儿吃了数杯,便觉有些醉将上来。爱姐便问:"今日官人不回家去罢了?"敬 济道:"这咱晚了,回去不得,明日起身去罢。"王六儿、韩道国吃了一回,下楼 去了。敬济向袖中取出五两银子,递与爱姐。爱姐到下边交与王六儿,复上来。两 个交杯换盏,倚翠偎红,吃至天晚。爱姐卸下浓妆,留敬济就在楼上阁儿里歇了。 当下枕畔山盟,衾中海誓,莺声燕语,曲尽绸缪,不能悉记。爱姐在东京蔡太师府 中,与翟管家做妾,曾扶持过老太太,也学会些弹唱,又能识字会写,种种可人。 敬济欢喜不胜,就同六姐一般,正可在心上。以此与他盘桓一夜,停眠罢宿,免不 的第二日起来得迟,约饭时才起来。王六儿安排些鸡子肉圆子,做了个头脑与他扶 头。两个吃了几杯暖酒。少顷主管来,请敬济那边摆饭。敬济梳洗毕,吃了饭,又 来辞爱姐,要回去。那爱姐不舍,只顾抛泪。敬济道:"我到家三、五日,就来看 你,你休烦恼。"说毕,伴当跟随,骑马往城中去了。一路上分付小姜儿:"到家 休要说出韩家之事。"小姜儿道:"小的知道,不必分付。    敬济到府中,只推店中买卖忙,算了帐目不觉天晚,归来不得,歇了一夜。交割与 春梅利息银两,见一遭儿也有三十两银子之数。回到家中,又被葛翠屏噪聒:"官 人怎的外边歇了一夜?想必在柳陌花街行踏,把我丢在家中,独自空房,就不思想 来家。"一连留住陈敬济七八日,不放他往河下来。店中只使小姜儿,来问主管讨 算利息。主管一一封了银子去。
韩道国免不得又交老婆王六儿又招惹别的熟人儿,或是商客来屋里走动,吃茶吃酒 。这韩道国先前尝着这个甜头,靠老婆衣饭肥家。况王六儿年纪虽老,风韵犹存, 恰好又得他女儿来接代,也不断绝这样行业,如今索性大做了。当下见敬济不来, 量酒陈三儿替他勾了一个湖州贩丝绵客人何官人来,请他女儿爱姐。那何官人年约 五十余岁,手中有千两丝绵绸绢货物,要请爱姐。爱姐一心想着敬济,推心中不快 ,三回五次不肯下楼来,急的韩道国要不的。那何官人又见王六儿长挑身材,紫膛色,瓜子面皮,描的大大小鬓,涎邓邓一双星眼,眼光如醉,抹的鲜红嘴唇,料此妇人一定好风情,就留下一两银子,在屋里吃酒,和王六儿歇了一夜。韩道国便躲避在外边歇了,他女儿见做娘的留下客,只在楼上不下楼来,自此以后,那何官人被王六儿搬弄得快活,两个打得一似火炭般热,没三两日不来与他过夜。韩道国也禁过他许多钱使。
这韩爱姐见敬济一去十数日不来,心中思想,挨一日似三秋,盼一夜如半夏,未免 害木边之目,田下之心。使八老往城中守备府中探听。看见小姜儿,悄悄问他:" 官人如何不去?"小姜儿说:"官人这两日有些身子不快,不曾出门。"回来诉与 爱姐。爱姐与王六儿商议,买了一副猪蹄,两只烧鸭,两尾鲜鱼,一盒酥饼,在楼 上磨墨挥笔,写封柬帖,使八老送到城中与敬济去,叮咛嘱付:"你到城中,须索 见陈官人亲收,讨回贴来。"八老怀内揣着柬帖,挑着礼物,一路无词。来到城内 守备府前,坐在沿街石台基上。只见伴当小姜儿出来,看见八老:"你又来做甚么 ?"八老与他声喏,拉在僻净处说:"我特来见你官人,送礼来了。还有话说,我 只有此等你。你可通报官人知道。"小姜随即转身进去。不多时,只见敬济摇将出 来。那时约五月,天气暑热。敬济穿着纱衣服,头戴着瓦楞帽,凉鞋净袜。八老慌 忙声喏,说道:"官人贵体好些?韩爱姐使我稍一柬帖,送礼来了。"敬济接了柬 帖,说:"五姐好么?"八老道:"五姐见官人一向不去,心中也不快在那里。多 上覆官人,几时下去走走?"敬济拆开柬帖观看上面写着甚言词:
贱妾韩爱姐敛衽拜,谨启情郎陈大官人台下:自别尊颜,思慕之心未尝少怠。向蒙期约,妾倚门凝望,不见降临。昨遣八老探问起居,不遇而回。闻知贵恙欠安,令妾空怀账望,坐卧闷恹,不能顿生两翼而傍君之左右也。君在家,自有娇妻美爱,又岂肯动念于妾,犹吐去之果核也。兹具腥味、茶盒数事,少伸问安诚意,幸希笑 纳。情照不宣。外具锦绣鸳鸯香囊一个,青丝一缕,少表寸心。仲夏念日贱妾爱姐再拜。
敬济看了柬帖并香囊。香囊里面安放青丝一缕,香囊上扣着"寄与情郎陈君膝下" 八字,依先折了,藏在袖中。府旁侧首有个酒店,令小姜儿:"领八老同店内吃钟 酒,等我写回帖与你。"小姜不敢怠慢,把四盒礼物收进去了。敬济走到书院房内 ,悄悄写了回柬,又包了五两银子,到酒店内问八老:"吃了酒不曾?"八老道: "多谢官人好酒,吃不得了,起身去罢。"敬济将银子并回柬付与八老,说:"到 家多多拜上五姐,这五两白金与他盘缠,过三两日,我自去看他。"八老收了银、 柬,一直去了。敬济回家,走入房中,葛翠屏便问:"是谁家送的礼物?"敬济悉 言:"店主人谢胖子,打听我不快,送礼物来问安。"翠屏亦信其实。两口儿计议 ,交丫鬟金钱儿拿盘子,拿了一只烧鸭,一尾鲜血,半副蹄子,送到后边与春梅吃 ,说是店主人家送的,也不查问。此事表过不题。
却说八老到河下,天已晚了,入门将银、柬都付与爱姐收了。拆开银、柬,灯下观 看,上面写道:
爱弟敬济顿首字覆爱卿韩五姐妆次:向蒙会问,又承厚款,亦且云情雨意,祚席钟爱,无时少怠。所云期望,正欲趋会,偶因贱躯不快, 有失卿之盼望。又蒙遣人垂顾,兼惠可口佳肴,锦囊佳制,不胜感激 !只在二三日间,容当面布。外具白金五两,绫帕一方,少伸远芹之 敬,优乞心鉴,万万。敬济再拜。
爱姐看了,见帕上写着四句诗曰:
吴绫帕儿织回文,洒翰挥毫墨迹新。
寄与多情韩五姐,永谐鸾凤百年情。
看毕,爱姐把银子付与王六儿。母子千欢万喜,等候敬济,不在话下。正是:得意 友来情不厌,知心人至话相投。有诗为证:
碧纱窗下启笺封,一纸云鸿香气浓。
知你挥毫经玉手,相思都付不言中。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5:37

第九十七回:假弟妹暗续鸾胶 真夫妇明谐花烛(崇祯本)
词曰:
追悔当初辜深愿,经年价,两成幽怨。任越水吴山,似屏如障 堪游玩,奈独自慵抬眼。赏烟花,听弦管,徒欢娱,转加肠断。 总时转丹青,强拈书信频频看,又曾似亲眼见。
话说陈敬济,到于守备府中,下了马,张胜先进去禀报春梅。春梅分付,教他在外 边班直房内,用香汤沐浴了身体,后边使养娘包出一套新衣服靴帽来,与他更换了 。然后禀了春梅。那时守备还未退厅,春梅请敬济到后堂,盛妆打扮,出来相见。 这敬济进门就望春梅拜了四双八拜,让姐姐受礼。那春梅受了半礼,对面坐下。叙 了寒温离别之情,彼此皆眼中垂泪。春梅恐怕守备退厅进来,见无人在根前,使眼 色与敬济,悄悄说:"等住回他若问你,只说是姑表兄弟。我大你一岁,二十五岁 了,四月廿五日午时生的。"敬济道:"我知道了。"不一时,丫鬟拿上茶来,两 人吃了茶,春梅便问:"你一向怎么出了家做了道士?守备不知是我的亲,错打了 你,悔的要不的。若不是那时就留下你,争奈有雪娥那贱人在这里,不好安插你的 。所以放你去了。落后打发了那贱人,才使张胜到处寻你不着,谁知你在城外做工 ,流落至此地位。"敬济道:"不瞒姐姐说,一言难尽。自从与你相别,要娶六姐 ,我父亲死在东京,来迟了,不曾娶成,被武松杀了。闻得你好心,葬埋了他永福寺,我也到那里烧纸来。落后又把俺娘没了,刚打发丧事出去,被人坑陷了资本。 来家又是大姐死了,被俺丈母那淫妇告了一状,床帐妆奁,都搬的去了。打了一场 官司,将房儿卖了,弄的我一贫如洗。多亏了俺爹朋友王杏庵周济,把我才送到临 清晏公庙那里出家。不料又被光棍打了,拴到咱府中。自从咱府中出去,投亲不理 ,投友不顾,因此在寺内佣工。多亏姐姐挂心,使张管家寻将我来,得见姐姐一面 ,犹如再世为人了。"说到伤心处,两个都哭了。
正说话中间,只见守备退厅,左右掀开帘子,守备进来。这陈敬济向前,倒身下拜 。慌的守备答礼相还,说:"向日不知是贤弟,被下人隐瞒,误有冲撞,贤弟休怪 。"敬济道:"不才有话,一向缺礼,有失亲近,望乞恕罪。"又磕下头去。守备 一手扯起,让他上坐。敬济乖觉,那里肯,务要拉下椅儿旁边坐了。守备关席,春 梅陪他对坐下。须臾,换茶上来。吃毕,守备便问:"贤弟贵庚?一向怎的不见? 如何出家?"敬济使告说:"小弟虚度二十四岁。俺姐姐长我一岁,是四月二十五 日午时生。向因父母双亡,家业凋丧,妻又没了,出家在晏公庙。不知家姐嫁在府 中,有失探望。"守备道:"自从贤弟那日去后,你令姐昼夜忧心,常时啾啾唧唧 ,不安直到如今。一向使人找寻贤弟不着,不期今日相会,实乃三生有缘。"
看官听说,若论周守备与西门庆相交,也该认得陈敬济,原来守备为人老成正气, 旧时虽然来往,并不留心管他家闲事。就是时常宴会,皆同的是荆都监、夏提刑一 班官长,并未与敬济见面。况前日又做了道士一番,那里还想的到西门庆家女婿? 所以被他二人瞒过,只认是春梅姑表兄弟。一面分付左右放桌儿,安排酒上来。须 臾,摆设许多杯盘肴馔,汤饭点心,堆满桌上,银壶玉盏,酒泛金波。守备相陪叙 话,吃至晚来,掌上灯烛方罢。守备分付家人周仁,打扫西书院干净,那里床帐都 有。春梅拿出两床铺盖衾枕,与他安歇。又拨了一个小厮喜儿答应他。又包出两套 绸绢衣服来,与他更换。每日饭食,春梅请进后边吃。正是:一朝时运至,半点不 由人。光阴迅速,日月如梭,但见:
行见梅花腊底,忽逢元旦新正。
不觉艳杏盈枝,又早新荷贴水。
敬济在守备府里,住了个月有余。一日是四月二十五日,春梅的生日。吴月娘那边买了礼来,一盘寿桃,一盘寿面,两只汤鹅,四只鲜鸡,两盘果品,一坛南酒。玳 安穿青衣拿贴儿送来。守备正在厅上坐的,门上人禀报,抬进礼来。玳安递上贴儿 ,扒在地下磕头。守备看了礼贴儿,说道:"多承你奶奶费心,又送礼来。"一面 分付家人:"收进礼去,讨茶来与大官儿吃。把礼贴教小伴当送与你舅收了。封了 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官儿,抬盒人钱一百文,拿回贴儿,多上覆。"说毕,守 备穿了衣服,就起身拜人去了。玳安只顾在厅前伺候,讨回贴儿。只见一个年少的 ,戴着瓦楞帽儿,穿着青纱道袍,凉鞋净袜,从角门里走出来,手中拿着贴儿赏钱 ,递与小伴当,一直往后边去了。"可霎作怪,模样倒好相陈姐夫一般。他如何却 在这里?"只见小伴当递与玳安手帕银钱,打发出门。
到于家中,回月娘话。见回贴上写着"周门庞氏敛衽拜"。月娘便问:"你没见你 姐?"玳安道:"姐姐倒没见,倒见姐夫来。"月娘笑道:"怪囚,你家倒有恁大 姐夫!守备好大年纪,你也叫他姐夫。"玳安道:"不是守备,是咱家的陈姐夫。 我初进去,周爷正在厅上,我递上贴儿与他磕了头,他说:'又生受你奶奶送重礼 来。'分付伴当拿茶与我吃,'把贴儿拿与你舅收了,讨一方手帕、三钱银子与大 官儿,抬盒人是一百文钱。'说毕,周爷穿衣服出来,上马拜人去了。半日,只见 他打角门里出来,递与伴当回贴赏赐,他就进后边去了,我就押着盒担出来。不是 他却是谁?"月娘道:"怪小囚儿,休胡说白道的。那羔子知道流落在那里讨吃? 不是冻死,就是饿死,他平白在那府里做甚么?守备认的他甚么毛片儿,肯招揽下 他?"玳安道:"奶奶敢和我两个赌,我看得千真万真,就烧的成灰骨儿我也认的 。"月娘道:"他穿着甚么?"玳安道:"他戴着新瓦楞帽儿,金簪子。身穿着青 纱道袍,凉鞋净袜。吃的好了。"月娘道:"我不信,不信。"这里说话不题。    却说陈敬济进入后边,春梅还在房中镜台前搽脸,描画双蛾。敬济拿吴月娘礼贴儿 与他看。因问:"他家如何送礼来与你?是那里缘故?"这春梅便把清明郊外,永 福寺撞遇月娘相见的话,诉说一遍。后来怎生平安儿偷了解当铺头面,吴巡简怎生 夹打平安儿,追问月娘奸情之事,薛嫂又怎生说人情,守备替他处断了事,落后他 家买礼来相谢。正月里,我往他家与孝哥儿做生日,勾搭连环到如今。他许下我生 日买礼来看我一节,说了一遍。敬济听了,把眼瞅了春梅一眼,说:"姐姐,你好 没志气。想着这贼淫妇那咱,把咱姐儿们生生的拆散开了,又把六姐命丧了,永世 千年,门里门外不相逢才好,反替他去说人情儿。那怕那吴典恩拷打玳安小厮,供 出奸情来,随他那淫妇一条绳子拴去,出丑见官,管咱每大腿事?他没和玳安小厮 有奸,怎的把丫头小玉配与他?有我早在这里,我断不教你替他说人情。他是你我仇人,又和他上门往来做甚么?六月连阴--想他好情儿!"几句话,说得春梅闭 口无言。这春梅道:"过往勾当,也罢了,还是我心好,不念旧仇。"敬济道:" 如今人好心不得这报哩。"春梅道:"他既送了礼,莫不白受他的?他还等着我这 里人请他去哩。"敬济道:"今后不消理那淫妇了,又请他怎的?"春梅道:"不 请他又不好意思的。丢个贴儿与他,来不来随他就是了。他若来时,你在那边书院 内,休出来见他,往后咱不招惹他就是了。"敬济恼的一声儿不言语,走到前边, 写了贴儿。春梅使家人周义去请吴月娘。月娘打扮出门,教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 ,坐着一顶小轿,玳安跟随,来到府中。春梅、孙二娘都打扮出来,迎接至后厅相 见,叙礼坐下。如意儿抱着孝哥儿,相见磕头毕。敬济躲在那边书院内,不走出来 ,由着春梅、孙二娘在后厅摆茶安席递酒。叫了两个妓女韩玉钏、郑娇儿弹唱,俱 不必细说。
玳安在前边厢房内管待。只见一个小伴当,打后边拿着一盘汤饭点心下饭,往西角 门书院中走。玳安便问他拿与谁吃,小伴当说:"是与舅吃的。"玳安道:"代舅 姓甚么?"小伴当道:"姓陈。"这玳安贼,悄悄后边跟着他到西书院。小伴当便 掀帘子进去,放卓儿吃。这玳安悄悄走出外来,依旧坐在厢房内。直待天晚,家中 灯笼来接,吴月娘轿子起身。到家,一五一十告诉月娘说:"果然陈姐夫在他家居 住。"自从春梅这边被敬济把拦,两家都不相往还。正是:
谁知竖子多间阻,一念翻成怨恨媒。
敬济在府中与春梅暗地勾搭,人都不知。或守备不在,春梅就和敬济在房中吃饭吃 酒,闲时下棋调笑,无所不至。守备在家,便使丫头小厮拿饭往书院与他吃。或白 日里,春梅也常往书院内,和他坐半日,方归后边来。彼此情热,俱不必细说。
一日,守备领人马出巡,正值五月端午佳节。春梅在西书院花亭上置了一卓酒席, 和孙二娘、陈敬济吃雄黄酒,解粽欢娱。丫鬟侍妾都两边侍奉。春梅令海棠、月桂 两个侍妾在席前弹唱。当下直吃到炎光西坠、微雨生凉的时分。春梅拿起大金荷花杯来相劝。酒过数巡,孙二娘不胜酒力,起身先往后边房中看去了。独落下春梅和 敬济在花亭上吃酒,猜枚行令,你一杯,我一杯。不一时,丫鬟掌上纱灯来,养娘 金匮、玉堂打发金哥儿睡去了。敬济输了,便走入书房内躲酒不出来。这春梅先使 海棠来请,见敬济不去,又使月桂来,分付:"他不来,你好歹与我拉将来。拉不 将来,回来把你这贱人打十个嘴巴。"这月桂走至西书房中,推开门,见敬济歪在 床上,推打鼾睡,不动。月桂说:"奶奶叫我来请你老人家,请不去,要打我哩。 "那敬济口里喃喃呐呐说:"打你不干我事。我醉了,吃不的了。"被月桂用手拉 将起来,推着他:"我好歹拉你去,拉不将你去,也不算好汉。"推拉的敬济急了 ,黑影子里佯装着醉,作耍当真,搂了月桂在怀里就亲个嘴。那月桂亦发上头上脑 说:"人好意叫你,你就大不正,倒做这个营生。"敬济道:"我的儿,你若肯了 ,那个好意做大不成?"又按着亲了个嘴,方走到花亭上。月桂道:"奶奶要打我 ,还是我把舅拉将来了。"春梅令海棠斟上大钟,两个下盘棋,赌酒为乐。当下你一盘,我一盘,熬的丫鬟都打睡去了。春梅又使月桂、海棠后边取茶去,两个在花亭上,解佩露相如之玉,朱唇点汉署之香。正是:得多少花阴曲槛灯斜照,旁有坠 钗双凤翘。有诗为证:
花亭欢洽鬓云斜,粉汗凝香沁绛纱。
深院日长人不到,试看黄鸟啄名花。
两个正干得好,忽然丫鬟海棠送茶来:"请奶奶后边去,金哥睡醒了,哭着寻奶奶 哩。"春梅陪敬济又吃了两钟酒,用茶嗽了口,然后抽身往后边来。丫鬟收拾了家 活,喜儿扶敬济归书房寝歇,不在话下。
一日,朝廷敕旨下来,命守备领本部人马,会同济州府知府张叔夜,征剿梁山泊贼 王宋江,早晚起身。守备对春梅说:"你在家看好哥儿,叫媒人替你兄弟寻上一门 亲事。我带他个名字在军门,若早侥幸得功,朝廷恩典,升他一官半职,于你面上 ,也有光辉。"这春梅应诺了。迟了两三日,守备打点行装,整率人马,留下张胜 、李安看家,止带家人周仁跟了去。不题。
一日,春梅叫将薛嫂儿来,如此这般和他说:"他爷临去分付,叫你替我兄弟寻门 亲事,你须寻个门当户对好女儿,不拘十六七岁的也罢,只要好模样儿,联明伶俐 些的。他性儿也有些厥劣。"薛嫂儿道:"我不知道他也怎的?不消你老人家分付 。想着大姐那等的还嫌哩。"春梅道:"若是寻的不好,看我打你耳刮子不打?我 要赶着他叫小妗子儿哩,休要当耍子儿。"说毕,春梅令丫鬟摆茶与他吃。只见陈 敬济进来吃饭。薛嫂向他道了万福,说:"姑夫,你老人家一向不见,在那里来? 且喜呀,刚刚奶奶分付,交我替你老人家寻个好娘子,你怎么谢我?"那陈敬济把 脸儿迸着不言语。薛嫂道:"老花子怎的不言语?"春梅道:"你休要叫他姑夫, 那个已是揭过去的帐了,你只叫他陈舅就是了。"薛嫂道:"真该打,我这片子狗 嘴,只要叫错了,往后赶着你只叫舅爷罢。"那敬济忍不住,扑吃的笑了,说道: "这个才可到我心上。"那薛嫂撒风撒痴,赶着打了他一下,说道:"你看老花子 说的好话儿,我又不是你影射的,怎么可在你心上?"连春梅也笑了。    不一时,月桂安排茶食与薛嫂吃了,说道:"我替你老人家用心踏着,有人家相应 好女子儿,就来说。"春梅道:"财礼羹果,花红酒礼,头面衣服,不少他的,只 要好人家好女孩儿,方可进入我门来。"薛嫂道:"我晓得,管情应的你老人家心 便了。"良久,敬济吃了饭,往前边去了。薛嫂儿还坐着,问春梅:"他老人家几 时来的?"春梅便把出家做道士一节说了:"我寻得他来,做我个亲人儿。"薛嫂 道:"好好,你老人家有后眼。"又道:"前日你老人家好日子,说那头他大娘来 做生日来?"春梅道:"他先送礼来,我才使人请他,坐了一日去了。"薛嫂道: "我那日在一个人家铺床,整乱了一日。心内要来,急的我要不的。"又问:"他 陈舅,也见他那头大娘来?"春梅道:"他肯下气见他?为请他,好不和我乱成一 块。嗔我替他家说人情,说我没志气。那怕吴典恩打着小厮,攀扯他出官才好,管 你腿事?你替他寻分上,想着他昔日好情儿?"薛嫂道:"他老人家也说的是,及 到其间,也不计旧仇罢了。"春梅道:"咱既受了他礼,不请他来坐坐儿,又使不 的。宁可教他不仁,休要咱不义。"薛嫂道:"怪不的你老人家有恁大福,休的心 忒好了!"当下薛嫂儿说了半日话,提着花箱儿,拜辞出门。
过了两日,先来说:"城里朱千户家小姐,今年十五岁,也好陪嫁,只是没了娘的 儿了。"春梅嫌小不要。又说应伯爵第二个女儿,年二十二岁。春梅又嫌应伯爵死 了,在大爷手内聘嫁,没甚陪送,也不成。都回出婚帖儿来。又迟了几日,薛嫂儿 送花儿来,袖中取出个婚贴儿,大红段子上写着:"开段铺葛员外家大女儿,年二 址岁,属鸡的,十一月十五日子时生,小字翠屏。""生的上画儿般模样儿,五短 身材,瓜子面皮,温柔典雅,联明伶俐,针指女工,自不必说。父母俱在,有万贯 钱财。在大街上开段子铺,走苏杭、南京,无比好人家。陪嫁都是南京床帐箱笼。 "春梅道:"既是好,成了这家的罢。"就交薛嫂儿先通信去。那薛嫂儿连忙说去 了。正是:欲向绣房求艳质,须凭红叶是良媒。有诗为证:
天仙机上系香罗,千里姻缘竟足多。
天上牛郎配织女,人间才子伴娇娥。
这里薛嫂通了信来,葛员外家知是守备府里,情愿做亲,又使一个张媒人同说媒。 春梅这里备了两抬茶叶、粮饼、羹果,教孙二娘坐轿子,往葛员外家插定女儿。回 来对春梅说:"果然好个女子,生的一表人才,如花似朵,人家又相当。"春梅这 里择定吉日,纳采行礼。十六盘羹果茶饼,两盘头面,二盘珠翠,四抬酒,两牵羊 ,一顶鬒髻,全副金银头面簪环之类。两件罗段袍儿,四季衣服。其余绵花布绢, 二十两礼银,不必细说。阴阳生择在六月初八日,准娶过门。春梅先问薛嫂儿:" 他家那里有陪床使女没有?"薛嫂儿道:"床帐妆奁都有,只没有使女陪床。"春 梅道:"咱这里买一个十三四岁丫头子,与他房里使唤,掇桶子倒水方便些。"薛 嫂道:"有,我明日带一个来。"
到次日,果然领了一个丫头,说:"是商人黄四家儿子房里使的丫头,今年才十三 岁。黄四因用下官钱粮,和李三还有咱家出去的保官儿,都为钱粮捉拿在监里追赃 ,监了一年多,家产尽绝,房儿也卖了。李三先死,拿儿子李活监着。咱家保官儿 那儿僧宝儿,如今流落在外,与人家跟马哩。"春梅道:"是来保?"薛嫂道:" 他如今不叫来保,改了名字叫汤保了。"春梅道:"这丫头是黄四家丫头,要多少 银子?"薛嫂道:"只要四两半银子。紧等着要交赃去。"春梅道:"甚么四两半 ,与他三两五钱银子留下罢。"一面就交了三两五钱雪花官银与他,写了文书。改 了名字,唤做金钱儿。
话休饶舌,又早到六月初八。春梅打扮珠翠凤冠,穿通袖大红袍儿,束金镶碧玉带 。坐四人大轿,鼓乐灯笼,娶葛家女子,奠雁过门。陈敬济骑大白马,拣银鞍辔, 青衣军牢喝道。头戴儒巾,穿着青段圆领,脚下粉底皂靴,头上簪着两支金花。正 是:久旱逢甘雨,他乡遇故知。洞房花烛夜,金榜挂名时。一番拆洗一番新。到守 备府中,新人轿子落下。头盖大红销金盖袱,添妆含饭,抱着宝瓶进入大门。阴阳 生引入画堂,先参拜了堂,然后归到洞房。春梅安他两口儿坐帐,然后出来。阴阳 生撒帐毕,打发喜钱出门,鼓手都散了。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坐了回帐,骑马打灯 笼,往岳丈家谢亲。吃的大醉而归。晚夕女貌郎才,未免燕尔新婚,交媾云雨。正 是:得多少── 春点杏桃红绽蕊,风欺杨柳绿翻腰。
当夜敬济与这葛翠屏小姐倒且是合得着。两个被底鸳鸯,帐中鸾凤,如鱼似水,合 卺欢娱。三日完饭,春梅在府厅后堂张筵挂采,鼓乐笙歌,请亲眷吃会亲酒,俱不 必细说。每日春梅吃饭,必请他两口儿同在房中一处吃。彼此以姑妗称之,同起同 坐。丫头养娘、家人媳妇,谁敢道个不字?原来春梅收拾西厢房三间,与他做房, 里面铺着床帐,糊的雪洞般齐整,垂着帘帏。外边西书院,是他书房。里面亦有床 榻、几席、古书并守备往来书柬拜贴,并各处递来手本揭贴,都打他手里过。春梅 不时出来书院中,和他闲坐说话,两个暗地交情。正是:
朝陪金谷宴,暮伴绮楼娃。
休道欢娱处,流光逐落霞。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5:17

第九十六回:春梅姐游旧家池馆 杨光彦作当面豺狼(崇祯本)
词曰:
人生千古伤心事,还唱《后庭花》。旧时王谢,堂前燕子,飞向谁家?
恍然一梦,仙肌胜雪,宫鬓堆雅。江州司马,青衫泪湿,想在天涯。 右调《青衫湿》
话说光阴迅速,日月如梭,又早到正月二十一日。春梅和周守备说了,备一张祭桌 ,四样羹果,一坛南酒,差家人周义送与吴月娘。一者是西门庆三周年,二者是孝 哥儿生日。月娘收了礼物,打发来人帕一方,银三钱。这边连忙就使玳安儿穿青衣 ,具请书儿请去。上写着:
重承厚礼,感感。即刻舍具菲酌,奉酬腆仪。仰希高轩俯临,不外,幸甚。西门吴氏端肃拜请大德周老夫人妆次
春梅看了,到日中才来。戴着满头珠翠金凤头面钗梳,胡珠环子。身穿大红通袖、 四兽朝麒麟袍儿,翠蓝十样锦百花裙,玉玎当禁步,束着金带。坐着四人大轿,青 段销金轿衣。军牢执藤棍喝道,家人伴当跟随,抬着衣匣。后边两顶家人媳妇小轿 儿,紧紧跟随。吴月娘这边请人吴大妗子相陪,又叫了四个唱的弹唱。听见春梅来 到,月娘亦盛妆缟素打扮,头上五梁冠儿,戴着稀稀几件金翠首饰,上穿白绫袄, 下边翠蓝段子裙,与大妗子迎接至前厅。春梅大轿子抬至仪门首,才落下轿来。两 边家人围着,到于厅上叙礼,向月娘插烛也似拜下去。月娘连忙答礼相见,说道: "向日有累姐姐费心,粗尺头又不肯受。今又重承厚礼祭桌,感激不尽。"春梅道 :"惶恐。家官府没甚么,这些薄礼,表意而已。一向要请奶奶过去,家官府不时 出巡,所以不曾请得。"月娘道:"姐姐,你是几时好日子?我只到那日买礼看姐 姐去罢。"春梅道:"奴贱日是四月廿五日。"月娘道:"奴到那日已定去。"
两个叙礼毕,春梅务要把月娘让起,受了两礼。然后吴大妗子相见,亦还下礼去。 春梅道:"你看大妗子,又没正经。"一手扶起受礼。大妗子再三不肯,止受了半 礼。一面让上坐,月娘和大妗子主位相陪。然后家人、媳妇、丫鬟、养娘,都来参 见。春梅见了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吴月娘道:"小大哥还不来与姐姐磕个头儿 ,谢谢姐姐。今日来与你做生日。"那孝哥儿真个下如意儿身来,与春梅唱喏。月 娘道:"好小厮,不与姐姐磕头,只唱喏。"那春梅连忙向袖中摸出一方锦手帕, 一副金八吉祥儿,教替他塞帽儿上。月娘道:"又教姐姐费心。"又拜谢了。落后 小玉、奶子来见磕头。春梅与了小玉一对头簪子,与了奶子两枝银簪儿。月娘道: "姐姐,你还不知,奶子与了来兴儿做媳妇儿了。来兴儿那媳妇害病没了。"春梅 道:"他一心要在咱家,倒也好。"一面丫鬟拿茶上来,吃了茶,月娘道:"请娘 娘后边明间内坐罢,这客位内冷。"
春梅来后边西门庆灵前,又早点起灯烛,摆下桌面祭礼。春梅烧了纸,落了几点眼 泪。然后周围设放围屏,火炉内生起炭火,安放八大仙桌席,摆茶上来。无非是细 巧蒸酥,希奇果品,绝品芽茶。月娘和大妗子陪着吃了茶,让春梅进上房里换衣裳 。脱了上面袍儿,家人媳妇开衣匣,取出衣服,更换了一套绿遍地锦妆花袄儿,紫 丁香色遍地金裙。在月娘房中坐着,说了一回,月娘因问道:"哥儿好么?今日怎 不带他来这里走走?"春梅道:"不是也带他来与奶奶磕头,他爷说天气寒冷,怕 风冒着他。他又不肯在房里,只要那当直的抱出来厅上外边走。这两日,不知怎的 ,只是哭。"月娘道:"他周爷也好大年纪,得你替他养下这点孩子也彀了,也是 你裙带上的福。说他孙二娘还有位姐儿,几岁儿了?"春梅道:"他二娘养的叫玉 姐,今年交生四岁。俺这个叫金哥。"月娘道:"说他周爷身边还有两位房里姐儿 ?"春梅道:"是两个学弹唱的丫头子,都有十六七岁,成日淘气在那里。"月娘 道:"他爷也常往他身边去不去?"春梅道:"奶奶,他那里得工夫在家?多在外 ,少在里。如今四外好不盗贼生发,朝廷敕书上,又教他兼管许多事情:镇守地方 ,巡理河道,提拿盗贼,操练人马。常不时往外出巡几遭,好不辛苦哩。"说毕, 小玉又拿茶来吃了。春梅向月娘说:"奶奶,你引我往俺娘那边花园山子下走走。 "月娘道:"我的姐姐,还是那咱的山子花园哩!自从你爹下世,没人收拾他,如 今丢搭的破零零的。石头也倒了,树木也死了,俺等闲也不去了。"春梅道:"不 妨,奴就往俺娘那边看看去。"这月娘强不过,只得叫小玉拿花园门山子门钥匙, 开了门,月娘、大妗子陪春梅,到里边游看了半日。但见:
垣墙欹损,台榭歪斜。两边画壁长青笞,满地花砖生碧草。山前怪石 遭塌毁,不显嵯峨;亭内凉床被渗漏,已无框档。石洞口蛛丝结网, 鱼池内虾蟆成群。狐狸常睡卧云亭,黄鼠往来藏春阁。料想经年无人 到,也知尽日有云来。
春梅看了一回,先走到李瓶儿那边。见楼上丢着些折桌、坏凳、破椅子,下边房都 空锁着,地下草长的荒荒的。方来到他娘这边,楼上还堆着些生药香料,下边他娘 房里,止有两座厨柜,床也没了。因问小玉:"俺娘那张床往那去了?怎的不见? "小玉道:"俺三娘嫁人,赔了俺三娘去了。"月娘走到跟前说:"因你爹在日, 将他带来那张八步床赔了大姐在陈家,落后他起身,却把你娘这张床赔了他,嫁人 去了。"春梅道:"我听见大姐死了,说你老人家把床还抬的来家了。"月娘道: "那床没钱使,只卖了八两银子,打发县中皂隶,都使了。"春梅听言,点了点头 儿。那星眼中由不的酸酸的,口中不言,心内暗道:"想着俺娘那咱,争强不伏弱 的问爹要买了这张床。我实承望要回了这张床去,也做他老人家一念儿,不想又与 了人去了。"由不的心下惨切。又问月娘:"俺六娘那张螺甸床怎的不见?"月娘 道:"一言难尽。自从你爹下世,日逐只有出去的,没有进来的。常言家无营活计 ,不怕斗量金。也是家中没盘缠,抬出去交人卖了。"春梅问:"卖了多少银子? "月娘道:"止卖了三十五两银子。"春梅道:"可惜了,那张床,当初我听见爹 说,值六十两多银子,只卖这些儿。早知你老人家打发,我到与你老人家三四十两 银子要了也罢。"月娘道:"好姐姐,人那有早知道的?"一面叹息了半日。
只见家人周仁走来接,说:"爷请奶奶早些家来,哥儿寻奶奶哭哩。"这春梅就抽 身往后边来。月娘叫小玉锁了花园门,同来到后边明间内。又早屏开孔雀,帘控鲛 绡,摆下酒筵。两个妓女,银筝琵琶,在旁弹唱。吴月娘递酒安席,安春梅上座, 春梅不肯,务必拉大妗子,同他一处坐的。月娘主位,筵前递了酒,汤饭点心,割 切上席。春梅叫家人周仁,赏了厨子三钱银子。说不尽盘堆羿品,酒泛金波。当下 传杯换盏,吃至晚色将落时分,只见宅内又差伴当,拿灯笼来接。月娘那里肯放, 教两个妓女在跟前跪着弹唱劝酒。分付:"你把好曲儿孝顺你周奶奶一个儿。"一 面叫小玉斟上大钟,放在跟前,说:"姐姐,你分付个心爱的曲儿,叫他两个唱与 你下酒。"春梅道:"奶奶,奴吃不得了,怕孩儿家中寻我。"月娘道:"哥儿寻 ,左右有奶子看着,天色也还早哩,我晓得你好小量儿!"春梅因问那两个妓女: "你叫甚名字?是谁家的?"两个跪下说:"小的一个是韩金钏儿妹子韩玉钏儿, 一个是郑爱香儿侄女郑娇儿。"春梅道:"你每会唱《懒画眉》不会?"玉钏儿道 :"奶奶分付,小的两个都会。"月娘道:"你两个既会唱,斟上酒你周奶奶吃, 你每慢唱。"小玉在旁连忙斟上酒,两个妓女,一个弹筝,一个琵琶,唱道:
冤家为你几时休?挨到春来又到秋。谁人知道我心头。天,害的我伶 仃瘦,听和音书两泪流。从前已往诉缘由,谁想你无情把我丢!
那春梅吃过,月娘双令郑娇儿递上一杯酒与春梅。春梅道:"你老人家也陪我一杯 。"两家于是都齐斟上,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减风流,鹊噪檐前不肯休,死声活气没来由。天,倒惹的情 拖逗,助的凄凉两泪流。从他去后意无休,谁想你辜恩把我丢。
春梅说:"奶奶,你也教大妗子吃杯儿。"月娘道:"大妗子吃不的,教他拿小钟 儿陪你罢。"一面令小玉斟上大妗子一小钟儿酒。两个妓女又唱道:
冤家为你惹场忧,坐想行思日夜愁,香肌憔瘦减温柔。天,要见你不 能勾,闷的我伤心两泪流。从前与你共绸缪,谁想你今番把我丢。
春梅见小玉在跟前,也斟了一大钟教小玉吃。月娘道:"姐姐,他吃不的。"春梅 道:"奶奶,他也吃两三钟儿,我那咱在家里没和他吃?"于是斟上,教小玉也吃 了一杯。妓女唱道:
冤家为你惹闲愁,病枕着床无了休,满腹忧闷锁眉头。天,忘了还依旧,助的我腮 边两泪流。从前与你两无休,谁想你经年把我丢。
看官听说,当时春梅为甚教妓女唱此词?一向心中牵挂陈敬济,在外不得相会。情 种心苗,故有所感,发于吟咏。又见他两个唱的口儿甜,乖觉,奶奶长、奶奶短奉 承,心中欢喜。叫家人周仁近前来,拿出两包儿赏赐来,每人二钱银子。两个妓女 放下乐器,磕头谢了。不一时,春梅起身,月娘款留不住。伴当打灯笼,拜辞出门 ,坐上大轿。家人媳妇,都坐上小轿。前后打着四个灯笼,军牢喝道而去。正是: 时来顽铁有光辉,远去黄金无艳色。有诗为证:
点绛唇红弄玉娇,凤凰飞下品鸾箫。
堂高闲把湘帘卷,燕子还来续旧巢。
且说春梅自从来吴月娘家赴席之后,因思想陈敬济,不知流落在何处。归到府中, 终日只是卧床不起,心下没好气。守备察知其意,说道:"只怕思念你兄弟,不得 其所。"一面叫张胜、李安来,分付道:"我一向委你寻你奶奶兄弟,如何不用心 找寻?"二人告道:"小的一向找寻来,一地里寻不着下落,已回了奶奶话了。" 守备道:"限你二人五日,若找寻不着,讨分晓。"这张胜、李安领了钧语下来, 都带了愁颜。沿街绕巷,各处留心,找问不题。
话分两头。单表陈敬济自从守备府中打了出来,欲投宴公庙。又听见人说师父任道 士死了,就害怕不敢进庙来,又没脸儿见杏庵主老,白日里到处打油飞,夜晚间还 钻入冷铺中存身。一日,也是合当有事,敬济正在街上站立,只见铁指甲杨大郎, 头戴新罗帽儿,身穿白绫袄子,骑着一匹驴儿,拣银鞍辔,一个小厮跟随,正从街 心走过来。敬济认得是杨光彦,便向前一把手,把嚼环拉住,说道:"杨大哥,一 向不见。自从清江浦把我半船货物偷拐走了,我好意往你家问,反吃你兄弟杨二风 拿瓦楔钻破头,赶着打上我家门来。今日弄的我一贫如洗,你是会摇摆受用。"那 杨大郎见陈敬济已自讨吃,便佯佯而笑,说:"今日晦气,出门撞见瘟死鬼,量你 这饿不死贼花子,那里讨半船货?我拐了你的,你不撒手?须吃我一顿马鞭子。" 敬济便道:"我如今穷了,你有银子,与我些盘缠。不然,咱到个去处讲讲。"杨 大郎见他不放,跳下驴来,向他身上抽了几鞭子。喝令小厮:"与我挦了这少死的 花子去!"那小厮使力把敬济推了一交,杨大郎又向前踢了几脚,踢打的敬济怪叫 。须臾,围了许多人。旁边闪过一个人来,青高装帽子,勒着手帕,倒披紫袄,白 布裤子,精着两条腿,趿着蒲鞋,生的阿兜眼,扫帚眉,料绰口,三须胡子,面上 紫肉横生,手腕横筋竞起。吃的楞楞睁睁,提着拳头,向杨大郎说道:"你此位哥 好不近理,他年少这般贫寒,你只顾打他怎的?自古嗔拳不打笑面,他又不曾伤犯 着你。你有钱,看平日相交,与他些;没钱罢了,如何只顾打他?自古路见不平, 也有向灯向火。"杨大郎说:"你不知,他赖我拐了他半船货,量他恁穷样,那有 半船货物?"那人道:"想必他当时也是有根基人家娃娃,天生就这般穷来?阁下 就是这般有钱?老兄依我,你有银子与他些盘缠罢。"那杨大郎见那人说了,袖内 汗巾儿上拴着四五钱一块银子,解下来递与敬济,与那人举一举手儿,上驴子扬长 去了。
敬济地下扒起来,抬头看那人时,不是别人,却是旧时同在冷铺内,和他一铺睡的 土作头儿飞天鬼侯林儿。近来领着五十名人,在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做工,起 盖伽蓝殿。因一只手拉着敬济说道:"兄弟,刚才若不是我拿几句言语讥犯他,他 肯拿出这五钱银子与你?那贼却知见范,他若不知范时,好不好吃我一顿好拳头。 你跟着我,咱往酒店内吃酒去来。"到一个食荤小酒店,案头上坐下,叫量酒:" 拿四卖嗄饭,两大壶酒来。"不一时,量酒摆下小菜嗄饭,四盘四碟,两大坐壶时 兴橄榄酒。不用小杯,拿大磁瓯子,因问敬济:"兄弟,你吃面吃饭?"量酒道: "面是温淘,饭是白米饭。"敬济道:"我吃面。"须臾,掉上两三碗温面上来。 侯林儿只吃一碗,敬济吃了两碗。然后吃酒。侯林儿向敬济说:"兄弟,你今日跟 我往坊子里睡一夜,明日我领你城南水月寺晓月长老那里,修盖伽蓝殿,并两廊僧 房。你哥率领着五十名做工。你到那里,不要你做重活,只抬几筐土儿就是了,也 算你一工,讨四分银子。我外边赁着一间厦子,晚夕咱两个就在那里歇,做些饭打 发咱的人吃。把门你一把锁锁了,家当都交与你,好不好?强如你在那冷铺中,替 花子摇铃打梆,这个还官样些。"敬济道:"若是哥哥这般下顾兄弟,可知好哩。 不知这工程做的长远不长远?"侯林儿道:"才做了一个月。这工程做到十月里, 不知完不完。"两个说话之间,你一钟,我一盏,把两大壶酒都吃了。量酒算帐, 该一钱三分半银子。敬济就要拿出银子来秤,侯林儿推过一边,说:"傻兄弟,莫 不教你出钱?哥有银子在此。"一面扯出包儿来,秤了一钱五分银子与掌柜的。还 找了一分半钱袖了,搭伏着敬济肩背,同到坊子里,两个在一处歇卧。二人都醉了 。这侯林儿晚夕干敬济后庭花,足干了一夜。亲哥、亲达达、亲汉子、亲爷,口里 无般不叫将出来。
到天明,同往城南水月寺。果然寺外侯林儿赁下半间厦子,里面烧着炕柴,早也买 下许多碗盏家活。早辰上工,叫了名字。众人看见敬济,不上二十四五岁,白脸子 ,生的眉目清俊,就知是侯林儿兄弟,都乱调戏他。先问道:"那小伙子儿,你叫 甚名字?"陈敬济道:"我叫陈敬济。"那人道:"陈敬济,可不由着你就挤了。 "又一人说:"你恁年小小的,怎干的这营生?挨的这大扛头子?"侯林儿喝开众 人,骂:"怪花子,你只顾奚落他怎的?"一面散了锹镢筐扛,派众人抬土的抬土 ,和泥的和泥,打杂的打杂。
原来晓月长老,教一个叶头陀做火头,造饭与各作匠人吃。这叶头陀年约五十岁, 一个眼瞎,穿着皂直裰,精着脚,腰间束着烂绒绦,也不会看经,只会念佛,善会 麻衣神相。众人都叫他做叶道。一日做了工下来,众人都吃毕饭,也有闲坐的,卧 的,也有蹲着的。只见敬济走向前,问叶头陀讨茶吃。这叶头陀只顾上上下下看他 。内有一人说:"叶道,这个小伙子儿是新来的,你相他一相。"又一人说:"你 相他相,倒相个兄弟。"一个说:"倒相个二尾子。"叶头陀教他近前,端详了一 回,说道:"色怕嫩兮又怕娇,声娇气嫩不相饶。老年色嫩招辛苦,少年色嫩不坚 牢。只吃了你面皮嫩的亏,一生多得阴人宠爱。八岁十八二十八,做作百般人可爱 ,纵然弄假又成真。休怪我说,一生心伶机巧,常得阴人发迹。你今多大年纪?" 敬济道:"我二十四岁。"叶道道:"亏你前年怎么过来,吃了你印堂太窄,子丧 妻亡,悬壁昏暗,人亡家破;唇不盖齿,一生惹是招非;鼻若灶门,家私倾散。那 一年遭官司口舌,倾家散业,见过不曾?"敬济道:"都见过了。"叶头陀道:" 只一件,你这山根不宜断绝。麻衣祖师说得两句好:'山根断兮早虚花,祖业飘零 定破家。'早年父祖丢下家业,不拘多少,到你手里,都了当了。你上停短兮下停 长,主多成多败,钱财使尽又还来。总然你久后营得家计,犹如烈日照冰霜。你如 今往后,还有一步发迹,该有三妻之命。克过一个妻宫不曾?"敬济道:"已克过 了。"叶头陀道:"后来还有三妻之会,但恐美中不美。三十上,小人有些不足, 花柳中少要行走。"一个人说:"叶道,你相差了,他还与人家做老婆,那有三个 妻来?"众人正笑做一团,只听得晓月长老打梆了,各人都拿锹镢筐扛,上工做活 去了。如此者,敬济在水月寺,也做了约一月光景。
一日,三月中旬天气,敬济正与众人抬出土来,在山门墙下,倚着墙根,向日阳蹲 踞着捉身上虱虮。只见一个人,头带万字头巾,身穿青窄衫,紫裹肚,腰系缠带, 脚穿扁靴,骑着一匹黄马,手中提着一篮鲜花儿。见了敬济,猛然跳下马来,向前 深深的唱了诺,便叫:"陈舅,小人那里没寻,你老人家原来在这里。"倒唬了敬 济一跳。连忙还礼不迭,问:"哥哥,你是那里来的?"那人道:"小人是守备周 爷府中亲随张胜,自从舅舅府中官事出来,奶奶不好直到如今,老爷使小人那里不 找寻舅舅,不知在这里。今早不是俺奶奶使小人到外庄上,折取这几杂芍药花儿, 打这里过,怎得看见你老人家在这里?一来也是你老人家际遇,二者小人有缘。不 消犹豫,就骑上马,我跟你老人家往府中去。"那众做工的人看着,面面相觑,不 敢做声。这陈敬济把钥匙递与侯林儿,骑上马,张胜紧紧跟随,径往守备府中来。 正是:良人得意正年少,今夜月明何处楼?有诗为证:
白玉隐于顽石里,黄金埋在污泥中。
今朝贵人提拔起,如立天梯上九重。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4:58

第九十五回:玳安儿窃玉成婚 吴典恩负心被辱(崇祯本)
诗曰:
寺废僧居少,桥滩客过稀。家贫奴负主,官懦吏相欺。
水浅鱼难住,林稀鸟不栖。人情皆若此,徒堪悲复凄。
话说孙雪娥在洒家店为娼,不题。却说吴月娘,自从大姐死了,告了陈敬济一状,大家人来昭也死了,他妻子一丈青带着小铁棍儿,也嫁人去了。来兴儿看守门户,房中绣春,与了王姑子做徒弟,出家去了。那来兴儿自从他媳妇惠秀死了,一向没有妻室。奶子如意儿,要便引着孝哥儿在他屋里顽耍,吃东西。来兴儿又打酒和奶子吃,两个嘲勾来去,就刮剌上了,非止一日。但来前边,归入后边就脸红。月娘察知其事,骂了一顿。家丑不可外扬,与了他一套衣裳,四根簪子,拣了个好日子,就与来兴儿完房,做了媳妇了。白日上灶看哥儿,后边扶持,到夜间往前边他屋里睡去。
一日,八月十五日,月娘生日。有吴大妗、二妗子,并三个姑子,都来与月娘做生日,在后边堂屋里吃酒。晚夕,都在孟玉楼住的厢房内听宣卷。到二更时分,中秋儿便在后边灶上看茶,由着月娘叫,都不应。月娘亲自走到上房里,只见玳安儿正按着小玉在炕上干得好。看见月娘推门进来,慌的凑手脚不迭。月娘便一声儿也没言语,只说得一声:“臭肉儿,不在后边看茶去,且在这里做甚么哩。”那小玉道:“我叫中秋儿灶上顿茶哩。”低着头,往后边去了。玳安便走出仪门,往前边来。
过了两日,大妗子、二妗子,三个女僧都家去了。这月娘把来兴儿房腾出收拾了,与玳安住。却教来兴儿搬到来昭屋里,看守大门去了。替玳安做了两床铺盖,一身装新衣服,盔了一顶新网新帽,做了双新靴袜;又替小玉编了一顶(髟秋)髻,与了他几件金银首饰,四根金头银脚簪,环坠戒指之类,两套段绢衣服,择日就配与玳安儿做了媳妇。白日里还进来在房中答应,只晚夕临关仪门时便出去和玳安歇去。这丫头拣好东好西,甚么不拿出来和玳安吃?这月娘当看见只推不看见。常言道:“溺爱者不明,贪得者无厌”,“羊酒不均,驷马奔镇”,“处家不正,奴婢抱怨”。
却说平安儿见月娘把小玉配与玳安,衣服穿戴胜似别人。他比玳安倒大两岁,今年二十二岁,倒不与他妻室。一日在假当铺,看见傅伙计当了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钩子,当了三十两银子。那家只把银子使了一个月,加了利钱就来赎讨。傅伙计同玳安寻取来,放在铺子大橱柜里。不提防这平安儿见财起心,就连匣儿偷了,走去南瓦子里武长脚家--有两个私窠子,一个叫薛存儿,一个叫伴儿,在那里歇了两夜。忘八见他使钱儿猛大,匣子蹙着金头面,撅着银挺子打酒买东西。报与土番,就把他截在屋里,打了两个耳刮子就拿了。
也是合当有事,不想吴典恩新升巡简,骑着马,头里打着一对板子,正从街上过来,看见,问:“拴的甚么人?”土番跪下禀说:“如此这般,拐带出来瓦子里宿娼,拿金银头面行使。小的可疑,拿了。”吴典恩分付:“与我带来审问。”一面拿到巡简厅儿内。吴典恩坐下,两边弓皂排列。土番拴平安儿到根前,认的是吴典恩当初是他家伙计:“已定见了我就放的。”开口就说:“小的是西门庆家平安儿。”吴典恩说:“你既是他家人,拿这金东西在这坊子里做甚么?”平安道:“小的大娘借与亲戚家头面戴,使小的敢去,来晚了,城门闭了,小的投在坊子,权借宿一夜,不料被土番拿了。”吴典恩骂道:“你这奴才,胡说!你家这般头面多,金银广,教你这奴才把头面拿出来老婆家歇宿行使?想必是你偷盗出来的。趁早说来,免我动刑!”平安道:“委的亲戚家借去头面,家中大娘使我讨去来,并不敢说谎。”吴典恩大怒,骂道:“此奴才真贼,不打如何肯认?”喝令左右:“与我拿夹棍夹这奴才!”一面套上夹棍,夹的小厮犹如杀猪叫,叫道:“爷休夹小的,等小的实说了罢。”吴典恩道:“你只实说,我就不夹你。”平安儿道:“小的偷的假当铺当的人家一副金头面,一柄镀金银子。”吴典恩问道:“你因甚么偷出来?”平安道:“小的今年二十二岁,大娘许了替小的娶媳妇儿,不替小的娶。家中使的玳安儿小厮才二十岁,倒把房里丫头配与他,完了房。小的因此不愤,才偷出假当铺这头面走了。”吴典恩道:“想必是这玳安儿小厮与吴氏有奸,才先把丫头与他配了。你只实说,没你的事,我便饶了你。”平安儿道:“小的不知道。”吴典恩道:“你不实说,与我拶起来。”左右套上拶子,慌的平安儿没口子说道:“爷休拶小的,等小的说就是了。”吴典恩道:“可又来,你只说了,须没你的事。”一面放了拶子。那平安说:“委的俺大娘与玳安儿有奸。先要了小玉丫头,俺大娘看见了,就没言语,倒与了他许多衣服首饰东西,配与他完房。”这吴典恩一面令吏典上来,抄了他口词,取了供状,把平安监在巡简司,等着出牌,提吴氏、玳安、小玉来,审问这件事。
那日,却说解当铺橱柜里不见了头面,把傅伙计唬慌了。问玳安,玳安说:“我在生药铺子里吃饭,我不知道。”傅伙计道:“我把头面匣子放在橱里,如何不见了?”一地里寻平安儿寻不着,急的傅伙计插香赌誓。那家子讨头面,傅伙计只推还没寻出来哩。那人走了几遍,见没有头面,只顾在门前嚷闹,说:“我当了一个月,本利不少你的,你如何不与我?头面、钩子值七八十两银子。”傅伙计见平安儿一夜不来家,就知是他偷出去了。四下使人找寻不着,那讨头面主儿又在门首嚷乱。对月娘说,赔他五十两银子,那人还不肯,说:“我头面值六十两,钩子连宝石珠子镶嵌共值十两,该赔七十两银子。”傅伙计又添了他十两,还不肯,定要与傅伙计合口。正闹时,有人来报说:“你家平安儿偷了头面,在南瓦子养老婆,被吴巡简拿在监里,还不教人快认赃去!”这吴月娘听见吴典恩做巡简,“是咱家旧伙计。”一面请吴大舅来商议,连忙写了领状,第二日教傅伙计领赃去。有了原物在,省得两家领。
傅伙计拿状子到巡简司,实承望吴典恩看旧时分上,领得头面出来,不想反被吴典恩老狗奴才尽力骂了顿。叫皂隶拉倒要打,褪去衣裳,把屁脱脱了半日,饶放起来,说道:“你家小厮在这里供出吴氏与玳安许多奸情来,我这里申过府县,还要行牌提取吴氏来对证。你这老狗骨头,还敢来领赃!”倒吃他千奴才、万老狗,骂将出来,唬的往家中走不迭。来家不敢隐讳,如此这般,对月娘说了。月娘不听便罢了,听了,正是“分开八块顶梁骨,倾下半桶冰雪来”,慌的手脚麻木。又见那讨头面人,在门前大嚷大闹,说道:“你家不见了我头面,又不与我原物,又不赔我银子,只反哄着我两头来回走。今日哄我去领赃,明日等领头面,端的领的在那里?这等不合理。”那傅伙计赔下情,将好言央及安抚他:“略从容两日,就有头面来了。若无原物,加倍赔你。”那人说:“等我回声当家的去。”说毕去了。
这吴月娘忧上加忧,眉头不展。使小厮请吴大舅来商议,教他寻人情对吴典恩说,掩下这桩事罢。吴大舅说:“只怕他不受人情,要些贿赂打点他。”月娘道:“他当初这官,还是咱家照顾他的,还借咱家一百两银子,文书俺爹也没收他的,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吴大舅说:“姐姐,说不的那话了。从来忘恩背义,才一个儿也怎的?”吴月娘道:“累及哥哥,上紧寻个路儿,宁可送他几十两银子罢。领出头面来还了人家,省得合口费舌。”打发吴大舅吃了饭去了。
月娘送哥哥到大门首,也是合当事情凑巧,只见薛嫂儿提着花箱儿,领着一个小丫头过来。月娘叫住,便问:“老薛,你往那里去?怎的一向不来走走?”薛嫂道:“你老人家到且说的好,这两日好不忙哩。偏有许多头绪儿,咱家小奶奶那里,使牢子大官儿,叫了好几遍,还不得空儿去哩。”月娘道:“你看妈妈了撒风,他又做起俺小奶奶来了。”薛嫂道:、如今不做小奶奶,倒做了大奶奶了。”月娘道:“他怎的倒大奶奶?”薛嫂道:“你老人家还不知道,他好小造化儿!自从生了哥儿,大奶奶死了,守备老爷就把他扶了正房,做了封赠娘子。正经二奶奶孙氏不如他。手下买了两个奶子,四个丫头扶侍。又是两个房里得宠学唱的姐儿,都是老爷收用过的。要打时就打,老爷敢做主儿?自恁还恐怕气了他。那日不知因甚么,把雪娥娘子打了一顿,把头发都挦了,半夜叫我去领出来,卖了八两银子。今日我还睡哩,又使牢子叫了我两遍,教我快往宅里去,问我要两副大翠重云子钿儿,又要一副九凤钿儿。先与了我五两银子。银子不知使的那里去了,还没送与他生活去哩。这一见了我,还不知怎生骂我哩。”月娘道:“你到后边,等我瞧瞧怎样翠钿儿。”一面让薛嫂到后边坐下。薛嫂打开花箱,取出与吴月娘看。只见做的好样儿,金翠掩映,背面贴金。那个钿儿,每个凤口内衔着一挂宝珠牌儿,十分奇巧。薛嫂道:“只这副钿儿,做着本钱三两五钱银子;那副重云子的,只一两五钱银子,还没寻他的钱。”
正说着,只见玳安走来,对月娘说:“讨头面的又在前边嚷哩,说等不的领赃,领到几时?若明日没头面,要和傅二叔打了,到个去处理会哩。傅二叔心里不好,往家去了。那人嚷了回去了。”薛嫂问:“是甚么勾当?”月娘便长吁了一口气,如此这般,告诉薛嫂说:“平安儿奴才,偷去印子铺人家当的一副金头面,一副镀金钩子,走在城外坊子里养老婆,被吴巡简拿住,监在监里。人家来讨头面没有,在门前嚷闹。吴巡简又勒掯刁难,不容俺家领赃,又要打将伙计来要钱,白寻不出个头脑来。死了汉子,败落一齐来,就这等被人欺负,好苦也!”说着那眼中泪纷纷落将下来。
薛嫂道:“好奶奶,放着路儿不会寻。咱家小奶奶,你这里写个贴儿,等我对他说声,教老爷差人分付巡简司,莫说一副头面,就十副头面也讨去了。”月娘道:“周守备,他是武职官,怎管的着那巡简司?”薛嫂道:“奶奶,你还不知道,如今周爷,朝廷新与他的敕书,好不管的事情宽广。地方河道,军马钱粮,都在他手里打卯递手本。又河东水西,捉拿强盗贼情,正在他手里。”月娘听了,便道:“既然管着,老薛就累你,多上覆庞大姐说声。一客不烦二主,教他在周爷面前美言一句儿,问巡简司讨出头面来。我破五两银子谢你。”薛嫂道:“好奶奶,钱恁中使。我见你老人家刚才凄惶,我到下意不去。你教人写了帖儿,等我到府里和小奶奶说。成了,随你老人家;不成,我还来回你老人家话。”这吴月娘一面叫小玉摆茶与薛嫂吃。薛嫂儿道:“不吃罢,你只教大官儿写了贴儿来,你不知我一身的事哩。”月娘道:“你也出来这半日了,吃了点心儿去。”小玉即便放卓儿,摆上茶食来。月娘陪他吃茶。薛嫂儿递与丫头两个点心吃。月娘问丫头几岁了,薛嫂道:“今年十二岁了。”不一时,玳安前边写了说贴儿。薛嫂儿吃了茶,放在袖内,作辞月娘,提着花箱出门,径到守备府中。
春梅还在暖床上睡着没起来哩。只见大丫鬟月桂进来说:“老薛来了。”春梅便叫小丫头翠花,把里面窗寮开了。日色照的纱窗十分明亮。薛嫂进来说道:“奶奶,这咱还未起来?”放下花箱,便磕下头去。春梅道:“不当家化化的,磕甚么头?”说道:“我心里不自在,今日起来的迟些。”问道:“你做的翠云子和九凤钿儿拿了来不曾?”薛嫂道:“奶奶,这两副钿儿,好不费手!昨日晚夕我才打翠花铺里讨将来,今日要送来,不想奶奶又使了牢子去。”一面取出来,与春梅过目。春梅还嫌翠云子做的不十分现撇,还放在纸匣儿内,交与月桂收了。看茶与薛嫂儿吃。薛嫂便叫小丫鬟进来,“与奶奶磕头。”春梅问:“是那里的?”薛嫂儿道:“二奶奶和我说了好几遍,说荷花只做的饭,教我替他寻个小孩儿,学做些针指。我替他领了这个孩子来了。到是乡里人家女孩儿,今年才十二岁,正是养材儿。”春梅道:“你亦发替他寻个城里孩子,还伶便些。这乡里孩子,晓的甚么?”因问:“这丫头要多少银子?”薛嫂儿道:“要不多,只四两银子,他老子要投军使。”春梅叫海棠:“你领到二娘房里去,明日兑银子与他罢。”又叫月桂:“大壶内有金华酒,筛来与薛嫂儿烫寒。再有甚点心,拿一盒子与他吃。省得他又说,大清早辰拿寡酒灌他。”
薛嫂道:“桂姐,且不要筛上来,等我和奶奶说了话着,刚才也吃了些甚么来了。”春梅道:“你对我说,在谁家?吃甚来?”薛嫂道:“刚才大娘那头,留我吃了些甚么来了。如此这般,望着我好不哭哩。说平安儿小厮,偷了印子铺内人家当的金头面,还有一把镀金钩子,在外面养老婆,吃番子拿在巡简司拶打。这里人家又要头面嚷乱。那吴巡简旧日是咱那里伙计,有爹在日,照顾他的官。今日一旦反面无恩,夹打小厮,攀扯人,又不容这里领赃。要钱,才把傅伙计打骂将来。唬的伙计不好了,躲的往家去了。央我来,多多上覆你老人家。可怜见,举眼儿无亲的。教你替他对老爷说声,领出头面来,交付与人家去了,大娘亲来拜谢你老人家。”春梅问道:“有个贴儿没有?不打紧,你爷出巡去了,怕不的今晚来家,等我对你爷说。”薛嫂儿道:“他有说贴儿在此。”向袖中取出。春梅看了,顺手就放在窗户台上。
不一时,托盘内拿上四样嗄饭菜蔬,月桂拿大银钟,满满斟了一钟,流沿儿递与薛嫂。薛嫂道:“我的奶奶,我怎挨的这大行货子?”春梅笑道:“比你家老头子那大货差些儿。那个你倒挨了,这个你倒挨不的,好歹与我挨了。要不吃,月桂,你与我捏着鼻子灌他。”薛嫂道:“你且拿了点心,与我打个底儿着。”春梅道:“老妈子,单管说谎。你才说吃了来,这回又说没打底儿。”薛嫂道:“吃了他两个茶食,这咱还有哩?”月桂道:“薛妈妈,你且吃了这大钟酒,我拿点心与你吃。俺奶奶怪我没用,要打我哩。”这薛嫂没奈何,只得灌了一钟,觉心头小鹿儿劈劈跳起来。那春梅努个嘴儿,又叫海棠斟满一钟教他吃。薛嫂推过一边说:“我的那娘,我却一点儿也吃不的了。”海棠道:“你老人家挨一月桂姐一下子,不挨我一下子,奶奶要打我。”那薛嫂儿慌的直撅儿跪在地下。春梅道:“也罢,你拿过那饼与他吃了,教他好吃酒。”月桂道:“薛妈妈,谁似我恁疼你,留下恁好玫瑰馅饼儿与你吃。”就拿过一大盘子顶皮酥玫瑰饼儿来。那薛嫂儿只吃了一个,别的春梅都教他袖在袖子里:“到家稍与你家老王八吃。”薛嫂儿吃了酒,盖着脸儿,把一盘子火薰肉,腌腊鹅,都用草纸包裹,塞在袖内。海棠使气白赖,又灌了半钟酒。见他呕吐上来,才收过家伙,不要他吃了。春梅分付:“明日来讨话说,兑丫头银子与你。”临出门,春梅又分付:“妈妈,你休推聋装哑,那翠云子做的不好,明日另带两副好的我瞧。”薛嫂道:“我知道。奶奶叫个大姐送我送,看狗咬了我腿。”春梅笑道:“俺家狗都有眼,只咬到骨秃根前就住了。”一面使兰花送出角门来。
话休饶舌。周守备至日落时分,出巡来家,进入后厅,左右丫鬟接了冠服。进房见了春梅、小衙内,心中欢喜。坐下,月桂、海棠拿茶吃了,将出巡之事告诉一遍。不一时,放桌儿摆饭。饭罢,掌上烛,安排杯酌饮酒。因问:“前边没甚事?”春梅一面取过薛嫂拿的贴儿来,与守备看,说吴月娘那边,如此这般,“小厮平安儿偷了头面,被吴巡简拿住监禁,不容领赃。只拷打小厮,攀扯诬赖吴氏奸情,索要银两,呈详府县”等事。守备看了说:“此事正是我衙门里事,如何呈详府县?吴巡简那厮这等可恶!我明日出牌,连他都提来发落。”又说:“我闻得吴巡简是他门下伙计,只因往东京与蔡太题进礼,带挈他做了这个官,如何倒要诬害他家!”春梅道:“正是这等说。你替他明日处处罢。”一宿晚景题过。
次日,旋教吴月娘家补了一纸状,当厅出了大花栏批文,用一个封套装了。上批:“山东守御府为失盗事,仰巡简司官连人赃解缴。右差虞侯张胜、李安。准此。”当下二人领出公文来,先到吴月娘家。月娘管待了酒饭,每人与了一两银子鞋脚钱。傅伙计家中睡倒了,吴二舅跟随到巡简司。吴巡简见平安监了两日,不见西门庆家中人来打点,正教吏典做文书,申呈府县。只见守御府中两个公人到了,拿出批文来与他。见封套上朱红笔标着:“仰巡简司官连人解缴”,拆开,见里面吴氏状子,唬慌了。反赔下情,与李安、张胜每人二两银子。随即做文书解人上去。到于守备府前,伺候半日。待的守备升厅,两边军牢排下,然后带进入去。这吴巡简把文书呈递上去,守备看了一遍,说:“此是我衙门里事,如何不申解前来?只顾延挨监滞,显有情弊。”那吴巡简禀道:“小官才待做文书申呈老爷案下,不料老爷钧批到了。”守备喝道:“你这狗官可恶!多大官职?这等欺玩法度,抗违上司!我钦奉朝廷敕命,保障地方,巡捕盗贼,提督军务,兼管河道,职掌开载已明。你如何拿了这件,不行申解,妄用刑杖拷打犯人,诬攀无辜?显有情弊!”那吴巡简听了,摘去冠帽,在阶前只顾磕头。守备道:“本当参治你这狗官,且饶你这遭,下次再若有犯,定行参究。”一面把平安提到厅上,说道:“你这奴才,偷盗了财物,还肆言谤主。人家都是你恁般,也不敢使奴才了。”喝左右:“与我打三十大棍,放了。将赃物封贮,教本家人来领去。”一面唤进吴二舅来,递了领状。守备这里还差张胜拿贴儿同送到西门庆家,见了分上。吴月娘打发张胜酒饭,又与了一两银子。走来府里,回了守备、春梅话。
那吴巡简干拿了平安儿一场,倒折了好几两银子。月娘还了那人家头面、钩子儿。是他原物,一声儿没言语去了。傅伙计到家,伤寒病睡倒了,只七日光景,调治不好,呜呼哀哉死了。月娘见这等合气,把印子铺只是收本钱赎讨,再不解当出银子去了。止是教吴二舅同玳安,在门首生药铺子日逐转得来,家中盘缠。此事表过不题。
一日,吴月娘叫将薛嫂儿来,与了三两银子。薛嫂道:“不要罢,传的府里奶奶怪我。”月娘道:“天不使空人,多有累你,我见他不题出来就是了。”于是买下四盘下饭,宰了一口鲜猪,一坛南酒,一匹纻丝尺头,薛嫂押着来守备府中,致谢春梅。玳安穿着青绢褶儿,拿着礼贴儿,薛嫂领着径到后堂。春梅出来,戴着金梁冠儿,上穿绣袄,下着锦裙,左右丫鬟养娘侍奉。玳安扒到地下磕头。春梅分付:“放桌儿,摆茶食与玳安吃。”说道:“没甚事,你奶奶免了罢。如何又费心送这许多礼来,你周爷已定不肯受。”玳安道:“家奶奶说,前日平安儿这场事,多有累周爷、周奶奶费心,没甚么,些少微礼儿,与爷、奶奶赏人罢了。”春梅道:“如何好受的?”薛嫂道:“你老人家若不受,惹那头又怪我。”春梅一面又请进守备来计较了,止受了猪酒下饭,把尺头带回将来了。与了玳安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春梅因问:“你几时笼起头去,包了网巾?几时和小玉完房来?”玳安道:“是八月内来。”春梅道:“到家多顶上你奶奶,多谢了重礼。待要请你奶奶来坐坐,你周爷早晚又出巡去。我到过年正月里,哥儿生日,我往家里来走走。”玳安道:“你老人家若去,小的到家对俺奶奶说,到那日来接奶奶。”说毕,打发玳安出门。薛嫂便向玳安说:“大官儿,你先去罢,奶奶还要与我说话哩。”那玳安儿押盒担回家,见了月娘说:“如此这般,春梅姐让到后边,管待茶食吃。问了回哥儿好,家中长短。与了我一方手帕,三钱银子,抬盒人二钱银子。多顶上奶奶,多谢重礼,都不受来,被薛嫂儿和我再三说了,才受了下饭猪酒,抬回尺头。要不是请奶奶过去坐坐,一两日周爷出巡去。他只到过年正月孝哥生日,要来家里走走。”又告说:“他住着五间正房,穿着锦裙绣袄,戴着金梁冠儿,出落的越发胖大了。手下好少丫头、奶子侍奉!月娘问:“他其实说明年往咱家来?”玳安儿道:“委实对我说来。”月娘道:“到那日,咱这边使人接他去。”因问:“薛嫂怎的还不来?”玳安道:“我出门,他还坐着说话,教我先来了。”自此两家交往不绝。正是: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有诗为证:
得失荣枯命里该,皆因年月日时栽。胸中有志应须至,蠹里无财莫论才。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4:42

第九十四回:大酒楼刘二撒泼 洒家店雪娥为娼(崇祯本)
诗曰:
骨肉伤残产业荒,一身何忍去归娼。泪垂玉箸辞官舍,步蹴金莲入教坊。
览镜自怜倾国色,向人初学倚门妆。春来雨露宽如海,嫁得刘郎胜阮郎。
话说陈敬济自从谢家酒楼上见了冯金宝,两个又勾搭上前情。往后没三日不和他相会,或一日敬济有事不去,金宝就使陈三儿稍寄物事,或写情书来叫他去。一次或五钱,或一两。以后日间供其柴米,纳其房钱。归到庙中便脸红。任道士问他何处吃酒来,敬济只说:“在米铺和伙计畅饮三杯,解辛苦来。”他师兄金宗明一力替他遮掩,晚夕和他一处盘弄那勾当,是不必说。朝来暮往,把任道士囊箧中细软的本钱,也抵盗出大半花费了。
一日,也是合当有事。这洒家店的刘二,有名坐地虎,他是帅府周守备府中亲随张胜的小舅子,专一在马头上开娼店,倚强凌弱,举放私债,与巢窝中各娼使用,加三讨利。有一不给,捣换文书,将利作本,利上加利。嗜酒行凶,人不敢惹他。就是打粉头的班头,欺酒客的领袖。因见陈敬济是宴公庙任道士的徒弟,白脸小厮,谢三家大酒上把粉头郑金宝儿占住了,吃的楞楞睁睁,提着碗头大的拳头,走来谢家楼下,问:“金宝在那里?”慌的谢三郎连忙声喏,说道:“刘二叔叔,他在楼上第二间阁儿里便是。”这刘二大叉步上楼来。敬济正与金宝在阁儿里面饮酒,做一处快活,把房门关闭,外边帘子挂着。被刘二一把手扯下帘子,大叫:“金宝儿出来!”唬的陈敬济鼻口内气儿也不敢出。这刘二用脚把门跺开,金宝儿只得出来相见,说:“刘二叔叔,有何说话?”刘二骂道:“贼淫妇,你少我三个月房钱,却躲在这里,就不去了。”金宝笑嘻嘻说道:“二叔叔,你家去,我使妈妈就送房钱来。”这刘二只搂心一拳,打了老婆一交,把头颅抢在阶沿下磕破,血流满地,骂道:“贼淫妇,还等甚送来,我如今就要!”看见陈敬济在里面,走向前把桌子只一掀,碟儿打得粉碎。那敬济便道:“阿呀,你是甚么人?走来撒野。”刘二骂道:“我肏你道士秫秫娘!”一手采过头发来,按在地下,拳捶脚踢无数。那楼上吃酒的人,看着都立睁了。店主人谢三初时见刘二醉了,不敢惹他,次后见打得人不像模样,上楼来解劝,说道:“刘二叔,你老人家息怒。他不晓得你老人家大名,误言冲撞,休要和他一般见识,看小人薄面,饶他去罢。”这刘二那里依从,尽力把敬济打了个发昏章第十一。叫将地方保甲,一条绳子,连粉头都拴在一处墩锁,分付:“天明早解到老爷府里去。”原来守备敕书上命他保障地方,巡捕盗贼,兼管河道。这里拿了敬济,任道士庙中尚还不知,只说晚夕米铺中上宿未回。
却说次日,地方保甲、巡河快手押解敬济、金宝,雇头口赶清晨早到府前伺候。先递手本与两个管事张胜、李安看,说是刘二叔地方喧闹一起,宴公庙道士一名陈宗美,娼妇郑金宝。众军牢都问他要钱,说道:“俺们是厅上动刑的,一班十二人,随你罢。正经两位管事的,你倒不可轻视了他。”敬济道:“身边银钱倒有,都被夜晚刘二打我时,被人掏摸的去了。身上衣服都扯碎了,那得钱来?止有头上关顶一根银簪儿,拔下来,与二位管事的罢。”众牢子拿着那根簪子,走来对张胜、李安如此这般说:“他一个钱儿不拿出来,止与了这根簪儿,还是闹银的。”张胜道:“你叫他近前,等我审问他。”众军牢不一时拥到跟前跪下,问:“你几时与任道士做徒弟?俗名叫甚么?我从未见你。”敬济道:“小的俗名叫陈敬济,原是好人家儿女,做道士不久。”张胜道:“你既做道士,便该习学经典,许你在外宿娼饮酒喧嚷?你把俺帅府衙门当甚么些小衙门,不拿了钱儿来,这根簪子打水不浑,要他做甚?”还掠与他去。分付牢子:“等住回老爷升厅,把他放在头一起。眼见这狗男女道士,就是个吝钱的,只许你白要四方施主钱粮!休说你为官事,你就来吃酒赴席,也带方汗巾儿揩嘴。等动刑时,着实加力拶打这厮。”又把郑金宝叫上去。郑家有忘八跟着,上下打发了三四两银子。张胜说:“你系娼门,不过趁熟赶些衣食为生,没甚大事。看老爷喜怒不同,看恼只是一两拶子;若喜欢,只恁放出来也不知。”不一时,只见里面云板响,守备升厅,两边僚掾军牢森列,甚是齐整。但见:
绯罗缴壁,紫绶桌围。当厅额挂茜罗,四下帘垂翡翠。勘官守正,戒石上刻御制四行;人从谨廉,鹿角旁插令旗两面。军牢沉重,僚掾威仪。执大棍授事立阶前,挟文书厅旁听发放。虽然一路帅臣,果是满堂神道。
当时,没巧不成话,也是五百劫冤家聚会,姻缘合当凑着。春梅在府中,从去岁八月间,已生了个哥儿小衙内。今方半岁光景,貌如冠玉,唇若涂朱。守备喜似席上之珍,爱如无价之宝。未几,大奶奶下世,守备就把春梅册正,做了夫人。就住着五间正房,买了两个养娘抱奶哥儿,一名玉堂,一名金匮;两个小丫鬟服侍,一名翠花,一名兰花;又有两个身边得宠弹唱的姐儿,都十六七岁,一名海棠,一名月桂,都在春梅房中侍奉。那孙二娘房中止使着一个丫鬟,名唤荷花儿,不在话下。每常这小衙内,只要张胜抱他外边顽耍,遇着守备升厅,便在旁边观看。
当日,守备升厅坐下,放了告牌出去,各地方解进人来。头一起就叫上陈敬济并娼妇郑金宝儿去。守备看了呈状,便说道:“你这厮是个道士,如何不守清规,宿娼饮酒,骚扰地方,行止有亏。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棍,追了度牒还俗。那娼妇郑氏,拶一拶,敲五十敲,责令归院当差。”两边军牢向前,才待扯翻敬济,摊去衣服,用绳索绑起,转起棍来,两边招呼要打时,可霎作怪,张胜抱着小衙内,正在月台上站立观看,那小衙内看见打敬济,便在怀里拦不住,扑着要敬济抱。张胜恐怕守备看见,忙走过来。那小衙内亦发大哭起来,直哭到后边春梅跟前。春梅问:“他怎的哭?”张胜便说:“老爷厅上发放事,打那宴公庙陈道士,他就扑着要他抱,小的走下来,他就哭了。”
这春梅听见是姓陈的,不免轻移莲步,款蹙湘裙,走到软屏后面探头观觑:“打的那人,声音模样,倒好似陈姐夫一般,他因何出家做了道士?”又叫过张胜,问他:“此人姓甚名谁?”张胜道:“这道士我曾问他来,他说俗名叫陈敬济。”春梅暗道:“正是他了。”一面使张胜:“请下你老爷来。”这守备厅上打敬济才打到十棍,一边还拶着唱的,忽听后边夫人有请,分付牢子把棍且阁住休打,一面走下厅来。春梅说道:“你打的那道士,是我姑表兄弟,看奴面上,饶了他罢。”守备道:“夫人何不早说,我已打了他十棍,怎生奈何?”一面出来,分付牢子:“都与我放了。”唱的便归院去了。守备悄悄使张胜:“叫那道士回来,且休去。问了你奶奶,请他相见。”这春梅才待使张胜请他到后堂相见,忽然沉吟想了一想,便又分付张胜:“你且叫那人去着,待我慢慢再叫他。”度牒也不曾追。
这陈敬济打了十棍,出离了守备府,还奔来晏公庙。不想任道士听见人来说:“你那徒弟陈宗美,在大酒楼上包着唱的郑金宝儿,惹了洒家店坐地虎刘二,打得臭死,连老婆都拴了,解到守备府去了。行止有亏,便差军牢来拿你去审问,追度牒还官。”这任道士听了,一者老年的着了惊怕,二来身体胖大,因打开囊箧,内又没有许多细软东西,着了口重气,心中痰涌上来,昏倒在地。众徒弟慌忙向前扶救,请将医者来灌下药去,通不省人事。到半夜,呜呼断气身亡。亡年六十三岁。第二日,陈敬济来到,左右邻人说:“你还敢庙里去?你师父因为你,如此这般,得了口重气,昨夜三更鼓死了。”这敬济听了,唬的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复回清河县城中来。正是:
鹿随郑相应难辩,蝶化庄周未可知。
话分两头。却说春梅一面使张胜叫敬济且去着,一面走归房中,摘了冠儿,脱了绣服,倒在床上,便扪心挝被,声疼叫唤起来。唬的合宅大小都慌了。下房孙二娘来问道:“大奶奶才好好的,怎的就不好起来?”春梅说:“你每且去,休管我。”落后守备退厅进来,见他躺在床上叫唤,也慌了。扯着他手儿问道:“你心里怎的来?”也不言语,又问:“那个惹着你来?”也不做声。守备道:“不是我刚才打了你兄弟,你心内恼么?”亦不应答。这守备无计奈何,走出外边麻犯起张胜、李安来了:“你两个早知他是你奶奶兄弟,如何不早对我说?却教我打了他十下,惹的你奶奶心中不自在。我曾教你留下他,请你奶奶相见,你如何又放他去了?你这厮每却讨分晓!”张胜说:“小的曾禀过奶奶来,奶奶说且教他去着,小的才放他去了。”一面走入房中,哭哭啼啼,哀告春梅:“望乞奶奶在爷前方便一言。不然,爷要见责小的每哩。”这春梅睁圆星眼,剔起蛾眉,叫过守备近前说:“我自心中不好,干他们甚事?那厮他不守本分,在外边做道士,且奈他些时,等我慢慢招认他。”这守备才不麻犯张胜、李安了。
守备见他只管声唤,又使张胜请下医官来看脉,说:“老安人染了六欲七情之病,着了重气在心。”讨将药来又不吃,都放冷了。丫头每都不敢向前说话,请将守备来看着吃药,只呷了一口,就不吃了。守备出去了,大丫鬟月桂拿过药来,“请奶奶吃药。”被春梅拿过来,匹脸只一泼,骂道:“贼浪奴才,你只顾拿这苦水来灌我怎的?我肚子里有甚么?”教他跪在面前。孙二娘走来,问道:“月桂怎的?奶奶教他跪着。”海棠道:“奶奶因他拿药与奶奶吃来,奶奶说:‘我肚子里有甚么?拿这药来灌我。’教他跪着。”孙二娘道:“奶奶,你委的今一日没曾吃甚么。这月桂他不晓得,奶奶休打他,看我面上,饶他这遭罢。”分付海棠:“你往厨下熬些粥儿来,与你奶奶吃口儿。”春梅于是把月桂放起来。
那海棠走到厨下,用心用意熬了一小锅粳米浓浓的粥儿,定了四碟小菜儿,用瓯儿盛着,热烘烘拿到房中。春梅躺在床上面朝里睡,又不敢叫,直待他番身,方才请他:“有了粥儿在此,请奶奶吃粥。”春梅把眼合着,不言语。海棠又叫道:“粥晾冷了,请奶奶起来吃粥。”孙二娘在旁说道:“大奶奶,你这半日没吃甚么,这回你觉好些,且起来吃些个。”那春梅一骨碌子扒起来,教奶子拿过灯来,取粥在手,只呷了一口,往地下只一推。早是不曾把家伙打碎,被奶子接住了。就大吆喝起来,向孙二娘说:“你平白叫我起来吃粥,你看贼奴才熬的好粥!我又不坐月子,熬这照面汤来与我吃怎么?”分付奶子金匮:“你与我把这奴才脸上打与他四个嘴巴!”当下真个把海棠打了四个嘴巴。孙二娘便道:“奶奶,你不吃粥,却吃些甚么儿?却不饿着你。”春梅道:“你教我吃,我心内拦着,吃不下去。”良久,叫过小丫鬟兰花儿来,分付道:“我心内想些鸡尖汤儿吃。你去厨房内,对那淫妇奴才,教他洗手做碗好鸡尖汤儿与我吃。教他多放些酸笋,做的酸酸辣辣的我吃。”孙二娘便说:“奶奶分付他,教雪娥做去。你心下想吃的就是药。”
这兰花不敢怠慢,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教你做鸡尖汤,快些做,等着要吃哩。”原来这鸡尖汤,是雏鸡脯翅的尖儿碎切的做成汤。这雪娥一面洗手剔甲,旋宰了两只小鸡,退刷干净,剔选翅尖,用快刀碎切成丝,加上椒料、葱花、芫荽、酸笋、油酱之类,揭成清汤。盛了两瓯儿,用红漆盘儿,热腾腾,兰花拿到房中。春梅灯下看了,呷了一口,怪叫大骂起来:“你对那淫妇奴才说去,做的甚么汤!精水寡淡,有些甚味?你们只教我吃,平白叫我惹气!”慌的兰花生怕打,连忙走到厨下对雪娥说:“奶奶嫌汤淡,好不骂哩。”这雪娥一声儿不言语,忍气吞声,从新洗锅,又做了一碗。多加了些椒料,香喷喷,教兰花儿拿到房里来。春梅又嫌忒咸了,拿起来照地下只一泼,早是兰花躲得快,险些儿泼了一身。骂道:“你对那奴才说去,他不愤气做与我吃。这遭做的不好,教他讨分晓。”这雪娥听见,千不合,万不合,悄悄说了一句:“姐姐几时这般大了,就抖搂起人来!”不想兰花回到房里,告春梅说了。这春梅不听便罢,听了此言,登时柳眉剔竖,星眼圆睁,咬碎银牙,通红了粉面,大叫:“与我采将那淫妇奴才来!”
须臾,使了奶娘丫鬟三四个,登时把雪娥拉到房中。春梅气狠狠的一手扯住他头发,把头上冠子跺了,骂道:“淫妇奴才,你怎的说几时这般大?不是你西门庆家抬举的我这般大!我买将你来伏侍我,你不愤气,教你做口子汤,不是精淡,就是苦咸。你倒还对着丫头说我几时恁般大起来,搂搜索落我,要你何用?”一面请将守备来,采雪娥出去,当天井跪着。前边叫将张胜、李安,旋剥褪去衣裳,打三十大棍。两边家人点起明晃晃灯笼,张胜、李安各执大棍伺候。那雪娥只是不肯脱衣裳。守备恐怕气了他,在跟前不敢言语。孙二娘在旁边再三劝道:“随大奶奶分付打他多少,免褪他小衣罢。不争对着下人,脱去他衣服,他爷体面上不好看的。只望奶奶高抬贵手,委的他的不是了。”春梅不肯,定要去他衣服打,说道:“那个拦我,我把孩子先摔杀了,然后我也一条绳子吊死就是了。留着他便是了。”于是也不打了,一头撞倒在地,就直挺挺的昏迷,不省人事。守备唬的连忙扶起,说道:“随你打罢,没的气着你。”当下可怜把这孙雪娥拖番在地,褪去衣服,打了三十大棍,打的皮开肉绽。一面使小牢子半夜叫将薛嫂儿来,即时罄身领出去办卖。
春梅把薛嫂儿叫在背地,分付:“我只要八两银子,将这淫妇奴才好歹与我卖在娼门。随你转多少,我不管你。你若卖在别处,我打听出来,只休要见我。”那薛嫂儿道:“我靠那里过日子,却不依你说?”当夜领了雪娥来家。那雪娥悲悲切切,整哭到天明。薛嫂便劝道:“你休哭了,也是你的晦气,冤家撞在一处。老爷见你到罢了,只恨你与他有些旧仇旧恨,折挫你。连老爷也做不得主儿,见他有孩子,凡事依随他。正经下边孙二娘也让他几分。常言拐米倒做了仓官,说不的了,你休气哭。”雪娥收泪,谢薛嫂:“只望早晚寻个好头脑我去,只有饭吃罢。”薛嫂道:“他千万分付,只教我把你送在娼门。我养儿养女,也要天理。等我替你寻个单夫独妻,或嫁个小本经纪人家,养活得你来也罢。”那雪娥千恩万福谢了。
薛嫂过了两日,只见邻居一个开店张妈走来叫:“薛妈,你这壁厢有甚娘子?怎的哭的悲切?”薛嫂便道:“张妈,请进来坐。”说道:“便是这位娘子,他是大人家出来的,因和大娘子合不着,打发出来,在我这里嫁人。情愿个单夫独妻,免得惹气。”张妈妈道:“我那边下着一个山东卖绵花客人,姓潘,排行第五,年三十七岁,几车花果,常在老身家安下。前日说他家有个老母有病,七十多岁,死了浑家半年光景,没人伏侍。再三和我说,替他保头亲事,并无相巧的。我看来这位娘子年纪到相当,嫁与他做个娘子罢。”薛嫂道:“不瞒你老人家说,这位娘子大人家出身,不拘粗细都做的,针指女工,自不必说,又做的好汤水。今才三十五岁。本家只要三十两银子,倒好保与他罢。”张妈妈道:“有箱笼没有?”薛嫂道:“止是他随身衣服、簪环之类,并无箱笼。”张妈妈道:“既是如此,老身回去对那人说,教他自家来看一看。”说毕,吃茶,坐回去了。晚夕对那人说了,次日饭罢以后,果然领那人来相看。一见了雪娥好模样儿,年小,一口就还了二十五两,另外与薛嫂一两媒人钱。薛嫂也没争竞,就兑了银子,写了文书。晚夕过去,次日就上车起身。薛嫂教人改换了文书,只兑了八两银子交到府中,春梅收了,只说卖与娼门去了。
那人娶雪娥到张妈家,止过得一夜,到第二日,五更时分,谢了张妈妈,作别上了车,径到临清去了。此是六月天气,日子长,到马头上才日西时分。到于洒家店,那里有百十间房子,都下着各处远方来的窠子行院唱的。这雪娥一领入一个门户,半间房子,里面炕上坐着个五六十岁的婆子,还有个十七顶老丫头,打着盘头揸髻,抹着铅粉红唇,穿着一弄儿软绢衣服,在炕边上弹弄琵琶。这雪娥看见,只叫得苦,才知道那汉子潘五是个水客。买他来做粉头。起了他个名叫玉儿。这小妮子名唤金儿,每日拿厮锣儿出去,酒楼上接客供唱,做这道路营生。这潘五进门不问长短,把雪娥先打了一顿,睡了两日,只与他两碗饭吃,教他学乐器弹唱,学不会又打,打得身上青红遍了。引上道儿,方与他好衣穿,妆点打扮,门前站立,倚门献笑,眉目嘲人。正是:遗踪堪入府人眼,不买胭脂画牡丹。有诗为证:
穷途无奔更无投,南去北来休更休。一夜彩云何处散,梦随明月到青楼。
这雪娥在洒家店,也是天假其便。一日,张胜被守备差遣往河下买几十石酒曲,宅中造酒。这洒家店坐地虎刘二,看见他姐夫来,连忙打扫酒楼干净,在上等阁儿里安排酒肴杯盘,请张胜坐在上面饮酒。酒博士保儿筛酒,禀问:“二叔,下边叫那几个唱的上来递酒?”刘二分付:“叫王家老姐儿,赵家娇儿,潘家金儿,玉儿四个上来,伏侍你张姑夫。”酒博士保儿应诺下楼。不多时,只听得胡梯畔笑声儿,一般儿四个唱的,打扮得如花似朵,都穿着轻纱软绢衣裳,上的楼来,望上拜了四拜,立在旁边。这张胜猛睁眼观看,内中一个粉头,可霎作怪,“到相老爷宅里打发出来的那雪娥娘子。他如何做这道路在这里?”那雪娥亦眉眼扫见是张胜,都不做声。这张胜便问刘二:“那个粉头是谁家的?”刘二道:“不瞒姐夫,他是潘五屋里玉儿、金儿,这个是王老姐,一个是赵娇儿。”张胜道:“这潘家玉儿,我有些眼熟。”因叫他近前,悄悄问他:“你莫不是雪姑娘么?怎生到于此处?”那雪娥听见他问,便簇地两行泪下,便道:“一言难尽。”如此这般,具说一遍。“被薛嫂撺瞒,把我卖了二十五两银子,卖在这里供筵席唱,接客迎人。”这张胜平昔见他生的好,常是怀心。这雪娥席前殷勤劝酒,两个说得入港。雪娥和金儿不免拿过琵琶来,唱个词儿,与张胜下酒。唱毕,彼此穿杯换盏,倚翠偎红,吃得酒浓时,常言:“世财红粉歌楼酒,谁为三般事不迷?”这张胜就把雪娥来爱了。两个晚夕留在阁儿里,就一处睡了。这雪娥枕边风月,耳畔山盟,和张胜尽力盘桓,如鱼似水,百般难述。次日起来,梳洗了头面,刘二又早安排酒肴上来,与他姐夫扶头。大盘大碗,饕食一顿,收起行装,喂饱头口,装载米曲,伴当跟随。临出门,与了雪娥三两银子,分付刘二:“好生看顾他,休教人欺负。”自此以后,张胜但来河下,就在洒家店与雪娥相会。往后走来走去,每月与潘五几两银子,就包住了他,不许接人。那刘二自恁要图他姐夫欢喜,连房钱也不问他要了。各窠窝刮刷将来,替张胜出包钱,包定雪娥柴米。有诗为证:
岂料当年纵意为,贪淫倚势把心欺。祸不寻人人自取,色不迷人人自迷。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4:24

第九十三回:王杏庵义恤贫儿 金道士娈淫少弟(崇祯本)
诗曰:
阶前潜制泪,众里自嫌身。气味如中酒,情怀似别人。
暖风张乐席,晴日看花尘。尽是添愁处,深居乞过春。
话说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死了,被吴月娘告了一状,打了一场官司出来,唱的冯金宝又归院中去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房儿也卖了,本钱儿也没了,头面也使了,家伙也没了。又说陈定在外边打发人,克落了钱,把陈定也撵去了。家中日逐盘费不周,坐吃山空,不时往杨大郎家中,问他这半船货的下落。一日,来到杨大郎门首,叫声:“杨大郎在家不在?”不想杨光彦拐了他半船货物,一向在外,卖了银两,四散躲闪。及打听得他家中吊死了老婆,他丈母县中告他,坐了半个月监,这杨大郎就蓦地来家住着。听见敬济上门叫他,问货船下落,一径使兄弟杨二风出来,反问敬济要人:“你把我哥哥叫的外面做买卖,这几个月通无音信,不知抛在江中,推在河内,害了性命,你倒还来我家寻货船下落?人命要紧,你那货物要紧?”这杨二风平昔是个刁徒泼皮,耍钱捣子,胳膊上紫肉横生,胸前上黄毛乱长,是一条直率光棍。走出来一把扯住敬济,就问他要人。那敬济慌忙挣开手跑出回家来。这杨二风故意拾了块三尖瓦楔,将头颅钻破,血流满面,赶将敬济来,骂道:“我肏你娘娘!我见你家甚么银子来?你来我屋里放屁,吃我一顿好拳头。”那敬济金命水命,走投无命,奔到家,把大门关闭如铁桶相似,由着杨二风牵爹娘,骂父母,拿大砖砸门,只是鼻口内不敢出气儿。又况才打了官司出来,梦条绳蛇也害怕,只得含忍过了。正是:
嫩草怕霜霜怕日,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消几时,把大房卖了,找了七十两银子,典了一所小房,在僻巷内居住。落后两个丫头,卖了一个重喜儿,只留着元宵儿和他同铺歇。又过了不上半月,把小房倒腾了,却去赁房居住。陈安也走了,家中没营运,元宵儿也死了,止是单身独自,家伙桌椅都变卖了,只落得一贫如洗。未几,房钱不给,钻入冷铺内存身。花子见他是个富家勤儿,生得清俊,叫他在热炕上睡,与他烧饼儿吃。有当夜的过来教他顶火夫,打梆子摇铃。
那时正值腊月,残冬时分,天降大雪,吊起风来,十分严寒。这工敬济打了回梆子,打发当夜的兵牌过去,不免手提铃串了几条街巷。又是风雪,地下又踏着那寒冰,冻得耸肩缩背,战战兢兢。临五更鸡叫,只见个病花子躺在墙底下,恐怕死了,总甲分付他看守着,寻了把草叫他烤。这敬济支更一夜,没曾睡,就歪下睡着了。不想做了一梦,梦见那时在西门庆家,怎生受荣华富贵,和潘金莲勾搭,顽耍戏谑,从睡梦中就哭醒来。众花子说:“你哭怎的?”这敬济便道:“你众位哥哥,我的苦楚,你怎得知?
频年困苦痛妻亡,身上无衣口绝粮。马死奴逃房又卖,只身独自在他乡。
朝依肆店求遗馔,暮宿庄园倚败墙。只有一条身后路,冷铺之中去打梆。”
陈敬济晚夕在冷铺存身,白日间街头乞食。
清河县城内有一老者,姓王名宣,字廷用,年六十余岁,家道殷实,为人心慈,仗义疏财,专一济贫拔苦,好善敬神。所生二子,皆当家成立。长子王干,袭祖职为牧马所掌印正千户;次子王震,充为府学庠生。老者门首搭了个主管,开着个解当铺儿。每日丰衣足食,闲散无拘,在梵宇听经,琳宫讲道。无事在家门首施药救人,拈素珠念佛。因后园中有两株杏树,道号为杏庵居士。
一日,杏庵头戴重檐幅巾,身穿水合道服,在门首站立。只见陈敬济打他门首过,向前扒在地下磕了个头。忙的杏庵还礼不迭,说道:“我的哥,你是谁?老拙眼昏,不认的你。”这敬济战战兢兢,站立在旁边说道:“不瞒你老人家,小人是卖松槁陈洪儿子。”老者想了半日,说:“你莫不是陈大宽的令郎么?”因见他衣服褴褛,形容憔悴,说道:“贤侄,你怎的弄得这般模样?”便问:“你父亲、母亲可安么?”敬济道:“我爹死在东京,我母亲也死了。”杏庵道:“我闻得你在丈人家住来?”敬济道:“家外父死了,外母把我撵出来。他女儿死了,告我到官,打了一场官司。把房儿也卖了,有些本钱儿,都吃人坑了,一向闲着没有营生。”杏庵道:“贤侄,你如今在那里居住?”敬济半日不言语,说:“不瞒你老人家说,如此如此。”杏庵道:“可怜,贤侄你原来讨吃哩。想着当初,你府上那样根基人家。我与你父亲相交,贤侄,你那咱还小哩,才扎着总角上学堂,怎就流落到此地位?可伤,可伤。你政治家甚亲家?也不看顾你看顾儿。”敬济道:“正是。俺张舅那里,一向也久不上门,不好去的。”
问了一回话,老者把他让到里面客位里,令小厮放桌儿,摆出点心嗄饭来,教他尽力吃了一顿。见他身上单寒,拿出一件青布绵道袍儿,一顶毡帽,又一双毡袜、绵鞋,又秤一两银子,五百铜钱,递与他,分付说:“贤侄,这衣服鞋袜与你身上,那铜钱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这一两银子,你拿着做上些小买卖儿,也好糊口过日子,强如在冷铺中,学不出好人来。每月该多少房钱,来这里,老拙与你。”这陈敬济扒在地下磕头谢了,说道:“小侄知道。”拿着银钱,出离了杏庵门首。也不寻房子,也不做买卖,把那五百文钱,每日只在酒店面店以了其事。那一两银子,捣了些白铜顿罐,在街上行使。吃巡逻的当土贼拿到该坊节级处,一顿拶打,使的罄尽,还落了一屁股疮。不消两日,把身上绵衣也输了,袜儿也换嘴来吃了,依旧原在街上讨吃。
一日,又打王杏庵门首所过,杏庵正在门首,只见敬济走来磕头,身上衣袜都没了,止戴着那毡帽,精脚趿鞋,冻的乞乞缩缩。老者便问:“陈大官,做的买卖如何?房钱到了,来取房钱来了?”那陈敬济半日无言可对。问之再三,方说如此这般,都没了。老者便道:“阿呀,贤侄,你这等就不是过日子的道理。你又拈不的轻,负不的重,但做了些小活路儿,不强如乞食,免教人耻笑,有玷你父祖之名。你如何不依我说?”一面又让到里面,教安童拿饭来与他吃饱了。又与了他一条夹裤,一领白布衫,一双裹脚,一吊铜钱,一斗米:“你拿去务要做上了小买卖,卖些柴炭、豆儿、瓜子儿,也过了日子,强似这等讨吃。”这敬济口虽答应,拿钱米在手,出离了老者门,那消几日,熟食肉面,都在冷铺内和花子打伙儿都吃了。耍钱,又把白布衫、夹裤都输了。大正月里,又抱着肩儿在街上走,不好来见老者,走在他门首房山墙底下,向日阳站立。
老者冷眼看见他,不叫他。他挨挨抢抢,又到根前扒在地下磕头。老者见他还依旧如此,说道:“贤侄,这不是常策。咽喉深似海,日月快如梭,无底坑如何填得起?你进来,我与你说,有一个去处,又清闲,又安得你身,只怕你不去。”敬济跪下哭道:“若得老伯见怜,不拘那里,但安下身,小的情愿就去。”杏庵道:“此去离城不远,临清马头上,有座晏公庙。那里鱼米之乡,舟船辐辏之地,钱粮极广,清幽潇洒。庙主任道士,与老拙相交极厚,他手下也有两三个徒弟徒孙。我备分礼物,把你送与他做个徒弟出家,学些经典吹打,与人家应福,也是好处。”敬济道:“老伯看顾,可知好哩。”杏庵道:“既然如此,你去,明日是个好日子,你早来,我送你去。”敬济去了。这王老连忙叫了裁缝来,就替敬济做了两件道袍,一顶道髻,鞋袜俱全。
次日,敬济果然来到。王老教他空屋里洗了澡,梳了头,戴上道髻,里外换了新袄新裤,上盖表绢道衣,下穿云履毡袜,备了四盘羹果,一坛酒,一匹尺头,封了五两银子。他便乘马,雇了一匹驴儿与敬济骑着,安童、喜童跟随,两个人担了盒担,出城门,径往临清马头晏公庙来。止七十里,一日路程。比及到晏公庙,天色已晚,王老下马,进入庙来。只见青松郁郁,翠柏森森,两边八字红墙,正面三间朱户,端的好座庙宇。但见:
山门高耸,殿阁棱层。高悬敕额金书,彩画出朝入相。五间大殿,塑龙王一十二尊;两下长廊,刻水族百千万众。旗竿凌汉,帅字招风。四通八达,春秋社礼享依时;雨顺风调,河道民间皆祭赛。万年香火威灵在,四境官民仰赖安。
山门下早有小童看见,报入方丈,任道士忙整衣出迎。王杏庵令敬济和礼物且在外边伺候。不一时,任道士把杏庵让入方丈松鹤轩叙礼,说:“王老居上,怎生一向不到敝庙随喜?今日何幸,得蒙下顾。”杏庵道:“只因家中俗冗所羁,久失拜望。”叙礼毕,分宾主而坐,小童献茶。茶罢,任道士道:“老居士,今日天色已晚,你老人家不去罢了。”分付把马牵入后槽喂息。杏庵道:“没事不登三宝殿。老拙敬来有一事干渎,未知尊意肯容纳否?”任道士道:“老居士有何见教?只顾分付,小道无不领命。”杏庵道:“今有故人之子,姓陈,名敬济,年方二十四岁。生的资格清秀,倒也伶俐。只是父母去世太早,自幼失学。若说他父祖根基,也不是无名少姓人家,有一分家当,只因不幸遭官事没了,无处栖身。老拙念他乃尊旧日相交之情,欲送他来贵宫作一徒弟,未知尊意如何?”任道士便道:“老居士分付,小道怎敢违阻?奈因小道命蹇,手下虽有两三个徒弟,都不省事,没一个成立的,小道常时惹气,未知此人诚实不诚实?”杏庵道:“这个小的,不瞒尊师说,只顾放心,一味老实本分,胆儿又小,所事儿伶范,堪可作一徒弟。”任道士问:“几时送来?”杏庵道:“见在山门外伺候。还有些薄礼,伏乞笑纳。”慌的任道士道:“老居干何不早说?”一面道:“有请。”于是抬盒人抬进礼物。任道士见帖儿上写着:“谨具粗段一端,鲁酒一樽,豚蹄一副,烧鸭二只,树果二盒,白金五两。知生王宣顿首拜。”连忙稽首谢道:“老居士何以见赐许多重礼,使小道却之不恭,受之有愧。”
只见陈敬济头戴金梁道髻,身穿青绢道衣,脚下云履净袜,腰系丝绦,生的眉清目秀,齿白唇红,面如傅粉,走进来向任道士倒身下拜,拜了四双八拜。任道士因问他:“多少青春?”敬济道:“属马,交新春二十四岁了。”任道士见他果然伶俐,取了他个法名,叫做陈宗美。原来任道士手下有两个徒弟,大徒弟姓金,名宗明;二徒弟姓徐,名宗顺。他便叫陈宗美。王杏庵都请出来,见了礼数。一面收了礼物,小童掌上灯来,放卓儿,先摆饭,后吃酒。肴品杯盘,堆满桌上,无非是鸡蹄鹅鸭鱼肉之类。王老吃不多酒,徒弟轮番劝勾几巡,王老不胜酒力告辞。房中自有床铺,安歇一宿。
到次日清晨,小童舀水净面,梳洗盥漱毕,任道士又早来递茶。不一时,摆饭,又吃了两杯酒,喂饱头口,与了抬盒人力钱。王老临起身,叫过敬济来分付:“在此好生用心习学经典,听师父指教。我常来看你,按季送衣服鞋袜来与你。”又向任道士说:“他若不听教训,一任责治,老拙并不护短。”一面背地又嘱付敬济:“我去后,你要洗心改正,习本等事业。你若再不安分,我不管你了。”那敬济应诺道:“儿子理会了。”王老当下作辞任道士,出门上马,离晏公庙,回家去了。
敬济自此就在晏公庙做了道士。因见任道士年老赤鼻,身体魁伟,声音洪亮,一部髭髯,能谈善饮,只专迎宾送客。凡一应大小事,都在大徒弟金宗明手里。那时,朝廷运河初开,临清设二闸,以节水利。不拘官民,船到闸上,都来庙里,或求神福,或来祭愿,或设卦与笤,或做好事。也有布施钱米的,也有馈送香油纸烛的,也有留松蒿芦席的。这任道士将常署里多余钱粮,都令家下徒弟在马头上开设钱米铺,卖将银子来,积攒私囊。
他这大徒弟金宗明,也不是个守本分的。年约三十余岁,常在娼楼包占乐妇,是个酒色之徒。手下也有两个清洁年少徒弟,同铺歇卧,日久絮繁。因见敬济生的齿白唇红,面如傅粉,清俊乖觉,眼里说话,就缠他同房居住。晚夕和他吃半夜酒,把他灌醉了,在一铺歇卧。初时两头睡,便嫌敬济脚臭,叫过一个枕头上睡。睡不多回,又说他口气喷着,令他吊转身子,屁股贴着肚子。那敬济推睡着,不理他。他把那话弄得硬硬的,直竖一条棍,抹了些唾津在头上,往他粪门里只一顶。原来敬济在冷铺里,被花子飞天鬼侯林儿弄过的,眼子大了,那话不觉就进去了。这敬济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厮合败。他讨得十方便宜多了,把我不知当做甚么人儿。与他个甜头儿,且教他在我手内纳些钱钞。”一面故意声叫起来。这金宗明恐怕老道士听见,连忙掩住他口,说:“好兄弟,噤声!随你要的,我都依你。”敬济道:“你既要勾搭我,我不言语,须依我三件事。”宗明道:“好兄弟,休说三件,就是十件事,我也依你。”敬济道:“第一件,你既要我,不许你再和那两个徒弟睡;第二件,大小房门钥匙,我要执掌;第三件,随我往那里去,你休嗔我。你都依了我,我方依你此事。”金宗明道:“这个不打紧,我都依你。”当夜两个颠来倒去,整狂了半夜。这陈敬济自幼风月中撞,甚么事不知道。当下被底山盟,枕边海誓,淫声艳语,抠吮舔品,把这金宗明哄得欢喜无尽。到第二日,果然把各处钥匙都交与他手内,就不和那两个徒弟在一处,每日只同他一铺歇卧。
一日两,两日三,这金宗明便再三称赞他老实。任道士听信,又替他使钱讨了一张度牒。自此以后,凡事并不防范。这陈敬济因此常拿着银钱往马头上游玩,看见院中架儿陈三儿说:“冯金宝儿他鸨子死了,他又卖在郑家,叫郑金宝儿。如今又在大酒楼上赶趁哩,你不看他看去?”这小伙儿旧情不改,拿着银钱,跟定陈三儿,径往马头大酒楼上来。此不来倒好,若来,正是:五百载冤家来聚会,数年前姻眷又相逢。有诗为证:
人生莫惜金缕衣,人生莫负少年时。有花欲折须当折,莫待无花空折枝。
原来这座酒楼乃是临清第一座酒楼,名唤谢家酒楼。里面有百十座阁儿,周围都是绿栏杆,就紧靠着山冈,前临官河,极是人烟闹热去处,舟船往来之所。怎见得这座酒楼齐整?但见:
雕檐映日,面栋飞云。绿栏杆低接轩窗,翠帘栊高悬户牖。吹笙品笛,尽都是公子王孙;执盏擎杯,摆列着歌妪舞女。消磨醉眼,依青天万叠云山;勾惹吟魂,翻瑞雪一河烟水。楼畔绿杨啼野鸟,门前翠柳系花骢。
这陈三儿引敬济上楼,到一个阁儿里坐下。便叫店小二打抹春台,安排一分上品酒果下饭来摆着,使他下边叫粉头去了。须臾,只见楼梯响,冯金宝上来,手中拿着个厮锣儿,见了敬济,深深道了万福。常言情人见情人,不觉簇地两行泪下。正是:
数声娇语如莺啭,一串珍珠落线买。
敬济一见,便拉他一处坐,问道:“姐姐,你一向在那里来?不见你。”这冯金宝收泪道:“自从县中打断出来,我妈着了惊谎,不久得病死了,把我卖在郑五妈家。这两日子弟稀少,不免又来在临清马头上赶趁酒客。昨日听见陈三儿说你在这里开钱铺,要见你一见。不期今日会见一面。可不想杀我也!”说毕,又哭了。敬济取出袖中帕儿,替他抹了眼泪,说道:“我的姐姐,你休烦恼。我如今又好了,自从打出官司来,家业都没了,投在这晏公庙,做了道士。师父甚是托我,往后我常来看你。”因问:“你如今在那里安下?”金宝便道:“奴就在这桥西洒家店刘二那里。有百十房子,四外行院窠子,妓女都在那里安下,白日里便是这各酒楼赶趁。”说着,两个挨身做一处饮酒。陈三儿烫酒上楼,拿过琵琶来。金宝弹唱了个曲儿与敬济下酒,名《普天乐》:
泪双垂,垂双泪。三杯别酒,别酒三杯。鸾凤对拆开,折开鸾凤对。岭外斜晖看看坠,看看坠,岭外晖。天昏地暗,徘徊不舍,不舍徘徊。
两人吃得酒浓时,朱免解衣云雨,下个房儿。这陈敬济一向不曾近妇女,久渴的人,今得遇金宝,尽力盘桓,尤云𣨼雨,未肯即休。须臾事毕,各整衣衫。敬济见天色晚了,与金宝作别,与了金宝一两银子,与了陈三儿百文铜钱,嘱付:“姐姐,我常来看你,咱在这搭儿里相会。你若想我,使陈三儿叫我去。”下楼来,又打发了店主人谢三郎三钱银子酒钱。敬济回庙中去了。冯金宝送至桥边方回。正是:
盼穿秋水因钱钞,哭损花容为邓通。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4:06

第九十二回:陈敬济被陷严州府 吴月娘大闹授官厅(崇祯本)
诗曰:
猛虎冯其威,往往遭急缚。雷吼徒暴哮,枝撑已在脚。
忽看皮寝处,无复晴闪烁。人有甚于斯,尽以劝元恶。
话说李衙内打了玉簪儿一顿,即时叫陶妈妈来领出,卖了八两银子,另买了个十八岁使女,名唤满堂儿上灶,不在话下。
却表陈敬济,自从西门大姐来家,交还了许多床帐妆奁,箱笼家伙,三日一场嚷,五日一场闹,问他娘张氏要本钱做买卖。他母舅张团练,来问他母亲借了五十两银子,复谋管事。被他吃醉了,往张舅门上骂嚷。他张舅受气不过,另问别处借了银子,干成管事,还把银子交还交来。他母亲张氏,着了一场重气,染病在身,日逐卧床不起,终日服药,请医调治。吃他逆殴不过,只得兑出三百两银子与他,叫陈定在家门首,打开两间房子开布铺,做买卖。敬济便逐日结交朋友陆三郎、杨大郎狐朋狗党,在铺中弹琵琶,抹骨牌,打双陆,吃半夜酒,看看把本钱弄下去了。陈定对张氏说他每日饮酒花费。张氏听信陈定言语,便不肯托他。敬济反说陈定染布去,克落了钱,把陈定两口儿撵出来外边居住,却搭了杨大郎做伙计。这杨大郎名唤杨光彦,绰号为铁指甲,专一粜风卖雨,架谎凿空。他许人话,如捉影捕风,骗人财,似探囊取物。这敬济问娘又要出二百两银子来添上,共凑了五百两银子,信着他往临清贩布去。
这杨大郎到家收拾行李,跟着敬济从家中起身,前往临清马头上寻缺货去。到了临清,这临清闸上是个热闹繁华大马头去处,商贾往来之所,车辆辐凑之地,有三十二条花柳巷,七十二座管弦楼。这敬济终是年小后生,被这杨大郎领着游娼楼,登酒店,货物到贩得不多。因走在一娼楼,见了一个粉头,名唤冯金宝,生的风流俏丽,色艺双全。问青春多少,鸨子说:“姐儿是老身亲生之女,止是他一人挣钱养活。今年青春才交二九一十八岁。”敬济一见,心目荡然,与了鸨子五两银子房金,一连和他歇了几夜。杨大郎见他爱这粉头,留连不舍,在旁花言说念,就要娶他家去。鸨子开口要银一百二十两,讲到一百两上,兑了银子,娶了来家。一路上用轿抬着,杨大郎和敬济都骑马,押着货物车走,一路扬鞭走马,那样欢喜。正是:
多情燕子楼,马道空回首。载得武陵春,陪作鸾凰友。
张氏见敬济货到贩得不多,把本钱到娶了一个唱的来家,又着了口重气,呜呼哀哉,断气身亡。这敬济不免买棺装殓,念经做七,停放了一七光景,发送出门,祖茔合葬。他母舅张团练看他娘面上,亦不和他一般见识。这敬济坟上复墓回来,把他娘正房三间,中间供养灵位,那两间收拾与冯金宝住,大姐到住着耳房。又替冯金宝买了丫头重喜儿伏侍。门前杨大郎开着铺子,家里大酒大肉买与唱的吃。每日只和唱的睡,把大姐丢着不去揪采。
一日,打听孟玉楼嫁了李知县儿子李衙内,带过许多东西去。三年任满,李知县升在浙江严州府做了通判,领凭起身,打水路赴任去了。这陈敬济因想起昔日在花园中拾了孟玉楼那根簪子,就要把这根簪子做个证儿,赶上严州去。只说玉楼先与他有了奸,与了他这根簪子,不合又带了许多东西,嫁了李衙内,都是昔日杨戬寄放金银箱笼,应没官之物。“那李通判一个文官,多大汤水!听见这个利害口声,不怕不叫他儿子双手把老婆奉与我。我那时娶将来家,与冯金宝做一对儿,落得好受用。”正是:计就月中擒月兔,谋成日里捉金乌。敬济不来到好,此一来,正是:失晓人家逢五道,溟泠饿鬼撞钟馗。有诗为证:
赶到严州访玉人,人心难忖似石沉。侯门一旦深似海,从此萧郎落陷坑。
一日,陈敬济打点他娘箱中,寻出一千两金银,留下一百两与冯金宝家中盘缠,把陈定复叫进来看家,并门前铺子发卖零碎布匹。他与杨大郎又带了家人陈安,押着九百两银子,从八月中秋起身,前往湖州贩了半船丝绵绸绢,来到清江浦马头上,湾泊住了船只,投在个店主人陈二店内。交陈二杀鸡取酒,与杨大郎共饮。饮酒中间,和杨大郎说:“伙计,你暂且看守船上货物,在二郎店内略住数日。等我和陈安拿些人事礼物,往浙江严州府,看看家姐嫁在府中。多不上五日,少只三日就来。”杨大郎道:“哥去只顾去。兄弟情愿店中等候。哥到日,一同起身。”
这陈敬济千不合万不合和陈安身边带了些银两、人事礼物,有日取路径到严州府。进入城内,投在寺中安下。打听李通判到任一个月,家小船只才到三日。这陈敬济不敢怠慢,买了四盘礼物,四匹纻丝尺头,陈安押着。他便拣选衣帽齐整,眉目光鲜,径到府衙前,与门吏作揖道:“烦报一声,说我是通判老爹衙内新娶娘子的亲,孟二舅来探望。”这门吏听了,不敢怠慢,随即禀报进去。衙内正在书房中看书,听见是妇人兄弟,令左右先把礼物抬进来,一面忙整衣冠,道:“有请。”把陈敬济请入府衙厅上叙礼,分宾主坐下,说道:“前日做亲之时,怎的不会二舅?”敬济道:“在下因在川广贩货,一年方回。不知家姐嫁与府上,有失亲近。今日敬备薄礼,来看看家姐。”李衙内道:“一向不知,失礼,恕罪,恕罪。”须臾,茶汤已罢,衙内令左右:“把礼贴并礼物取进去,对你娘说,二舅来了。”孟玉楼正在房中坐的,只听小门子进来,报说:“孟二舅来了。”玉楼道:“再有那个舅舅,莫不是我二哥孟锐来家了,千山万水来看我?”只见伴当拿进礼物和贴儿来,上面写着:“眷生孟锐”,就知是他兄弟,一面道:“有请。”令兰香收拾后堂干净。
玉楼装点打扮,俟候出见。只见衙内让直来,玉楼在帘内观看,可霎作怪,不是他兄弟,却是陈姐夫。“他来做甚么?等我出去,见他怎的说话?常言,亲不亲,故乡人;美不美,乡中水。虽然不是我兄弟,也是我女婿人家。”一面整妆出来拜见。那敬济说道:“一向不知姐姐嫁在这里,没曾看得……”才说得这句,不想门子来请衙内,外边有客来了。这衙内分付玉楼款待二舅,就出去待客去了。玉楼见敬济磕下头去,连忙还礼,说道:“姐夫免礼,那阵风儿刮你到此?”叙毕礼数,上坐,叫兰香看茶出来。吃了茶,彼此叙了些家常话儿,玉楼因问:“大姐好么?”敬济就把从前西门庆家中出来,并讨箱笼的一节话告诉玉楼。玉楼又把清明节上坟,在永福寺遇见春梅,在金莲坟上烧纸的话告诉他。又说:“我那时在家中,也常劝你大娘,疼女儿就疼女婿,亲姐夫,不曾养活了外人。他听信小人言语,把姐夫打发出来。落后姐夫讨箱子,我就不知道。”敬济道:“不瞒你老人家说,我与六姐相交,谁人不知?生生吃他听奴才言语,把他打发出去,才吃武松杀了。他若在家,那武松有七个头八个胆,敢往你家来杀他?我这仇恨,结的有海来深。六姐死在阴司里,也不饶他。”玉楼道:“姐夫也罢,丢开手的事,自古冤仇只可解,不可结。”
说话中间,丫鬟放下桌儿,摆下酒来,杯盘肴品,堆满春台。玉楼斟上一杯酒,双手递与敬济说:“姐夫远路风尘,无可破费,且请一杯儿水酒。”这敬济用手接了,唱了喏,也斟一杯回奉妇人,叙礼坐下,因见妇人“姐夫长,姐夫短”叫他,口中不言,心内暗道:“这淫妇怎的不认犯,只叫我姐夫?等我慢慢的探他。”当下酒过三巡,肴添五道,无人在跟前,先丢几句邪言说入去,道:“我兄弟思想姐姐,如渴思浆,如热思凉,想当初在丈人家,怎的在一处下棋抹牌,同坐双双,似背盖一般。谁承望今日各自分散,你东我西。”玉楼笑道:“姐夫好说。自古清者清而浑者浑,久而自见。”这敬济笑嘻嘻向袖中取出一包双人儿的香茶,递与妇人,说:“姐姐,你若有情,可怜见兄弟,吃我这个香茶儿。”说着,就连忙跪下。那妇人登时一点红从耳畔起,把脸飞红了,一手把香茶包儿掠在地下,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递酒与你吃,到戏弄我起来。”就撇了酒席往房里去了。敬济见他不理,一面拾起香茶来,就发话道:“我好意来看你,你到变了卦儿。你敢说你嫁了通判儿子好汉子,不采我了。你当初在西门庆家做第三个小老婆,没曾和我两个有首尾?”因向袖中取出旧时那根金头银簪子,拿在手内说:“这个是谁人的?你既不和我有奸,这根簪儿怎落在我手里?上面还刻着玉楼名字。你和大老婆串同了,把我家寄放的八箱子金银细软、玉带宝石东西,都是当朝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都带来嫁了汉子。我教你不要慌,到八字八(金夏)儿上和你答话!”
玉楼见他发话,拿的簪子委是他头上戴的金头莲瓣簪儿:“昔日在花园中不见,怎的落在这短命手里?”恐怕嚷的家下人知道,须臾变作笑吟吟脸儿,走将出来,一把手拉敬济,说道:“好阻夫,奴斗你耍子,如何就恼起来。”因观看左右无人,悄悄说:“你既有心,奴亦有意。”两个不由分说,搂着就亲嘴。这陈敬济把舌头似蛇吐信子一般,就舒到他口里交他咂,说道:“你叫我声亲亲的丈夫,才算你有我之心。”妇人道:“且禁声,只怕有人听见。”敬济悄悄向他说:“我如今治了半船货,在清江浦等候。你若肯下顾时,如此这般,到晚夕假扮门子,私走出来,跟我上船家去,成其夫妇,有何不可?他一个文职官,怕是非,莫不敢来抓寻你不成?”妇人道:“既然如此,也罢。”约会下:“你今晚在府墙后等着,奴有一包金银细软,打墙上系过去,与你接了,然后奴才扮做门子,打门里出来,跟你上船去罢。”看官听说,正是佳人有意,那怕粉墙高万丈;红粉无情,总然共坐隔千山。当时孟玉楼若嫁得个痴蠢之人,不如敬济,敬济便下得这个锹镢着;如今嫁这李衙内,有前程,又且人物风流,青春年少,恩情美满,他又勾你做甚?休说平日又无连手。这个郎君也是合当倒运,就吐实话,泄机与他,倒吃婆娘哄赚了。正是:
花枝叶下犹藏刺,人心难保不怀毒。
当下二人会下话,这敬济吃了几杯酒,告辞回去。李衙内连忙送出府门,陈安跟随而去。衙内便问妇人:“你兄弟住那里下处?我明日回拜他去,送些嗄程与他。”妇人便说:“那里是我兄弟,他是西门庆家女婿,如此这般,来勾搭要拐我出去。奴已约下他,今晚三更在后墙相等。咱不如将计就计,把他当贼拿下,除其后患如何?”衙内道:“叵耐这厮无端,自古无毒不丈夫,不是我去寻他,他自来送死。”一面走出外边,叫过左右伴当,心腹快手,如此这般预备去了。  这陈敬济不知机变,至半夜三更,果然带领家人陈安,来府衙后墙下,以咳嗽为号,只听墙内玉楼声音,打墙上掠过一条索子去,那边系过一大包银子。原来是库内拿的二百两赃罚银子。这敬济才待教陈安拿着走,忽听一阵梆子响,黑影里闪出四五条汉,叫声:“有贼了!”登时把敬济连陈安都绑了,禀知李通判,分付:“都且押送牢里去,明日问理。”
原来严州府正堂知府姓徐,名唤徐崶,系陕西临洮府人氏,庚戌进士,极是个清廉刚正之人。次早升堂,左右排两行官吏,这李通判上去,画了公座,库子呈禀贼情事,带陈敬济上去,说:“昨夜至一更时分,有先不知名今知名贼人二名:陈敬济、陈安,锹开库门锁钥,偷出赃银二百两,越墙而过,致被捉获,来见老爷。”徐知府喝令:“带上来!”把陈敬济并陈安揪采驱拥至当厅跪下。知府见敬济年少清俊,便问:“这厮是那里人氏?因何来我这府衙公廨,夜晚做贼,偷盗官库赃银,有何理说?”那陈敬济只顾磕头声冤。徐知府道:“你做贼如何声冤?”李通判在旁欠身便道:“老先生不必问他,眼见得赃证明白,何不回刑起来。”徐知府即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板。”李通判道:“人是苦虫,不打不成。不然,这贼便要展转。”当下两边皂隶,把敬济、陈安拖番,大板打将下来。这陈敬济口内只骂:“谁知淫妇孟三儿陷我至此,冤哉!苦哉!”这徐知府终是黄堂出身官人,听见这一声,必有缘故,才打到十板上,喝令:“住了,且收下监去,明日再问。”李通判道:“老先生不该发落他,常言‘人心似铁,官法如炉’,从容他一夜不打紧,就翻异口词。”徐知府道:“无妨,吾自有主意。”当下狱卒把敬济、陈安押送监中去讫。
这徐知府心中有些疑忌,即唤左右心腹近前,如此这般,下监中探听敬济所犯来历,即便回报。这干事人假扮作犯人,和敬济晚间在一(木匣)上睡,问其所以:“我看哥哥青春年少,不是做贼的,今日落在此,打屈官司。”敬济便说:“一言难尽,小人本是清河县西门庆女婿,这李通判儿子新娶的妇人孟氏,是俺丈人的小,旧与我有奸的。今带过我家老爷杨戬寄放十箱金银宝玩之物来他家,我来此间问他索讨,反被他如此这般欺负,把我当贼拿了。苦打成招,不得见其天日,是好苦也!”这人听了,走来退厅告报徐知府。知府道:“如何?我说这人声冤叫孟氏,必有缘故。”
到次日升堂,官吏两旁侍立。这徐知府把陈敬济、陈安提上来,摘了口词,取了张无事的供状,喝令释放。李通判在旁不知,还再三说:“老先生,这厮贼情既的,不可放他。”反被徐知府对佐贰官尽力数说了李通判一顿,说:“我居本府正官,与朝廷干事,不该与你家官报私仇,诬陷平人作贼。你家儿子娶了他丈人西门庆妾孟氏,带了许多东西,应没官赃物,金银箱笼来。他是西门庆女婿,径来索讨前物,你如何假捏贼情,拿他入罪,教我替你家出力?做官养儿养女,也要长大,若是如此,公道何堪?”当厅把李通判数说的满面羞惭,垂首丧气而不敢言。陈敬济与陈安便释放出去了。良久,徐知府退堂。
这李通判回到本宅,心中十分焦燥。便对夫人大嚷大叫道:“养的好不肖子,今日吃徐知府当堂对众同僚官吏,尽力数落了我一顿,可不气杀我也!”夫人慌了,便道:“甚么事?”李通判即把儿子叫到跟前,喝令左右:“拿大板子来,气杀我也!”说道:“你拿得好贼,他是西门庆女婿。因这妇人带了许多妆奁、金银箱笼来,他口口声声称是当朝逆犯杨戬寄放应没官之物,来问你要。说你假盗出库中官银,当贼情拿他。我通一字不知,反被正堂徐知府对众数说了我这一顿。此是我头一日官未做,你照顾我的。我要你这不肖子何用?”即令左右雨点般大板子打将下来。可怜打得这李衙内皮开肉绽,鲜血迸流。夫人见打得不像模样,在旁哭泣劝解。孟玉楼立在后厅角门首,掩泪潜听。当下打了三十大板,李通判分付左右:“押着衙内,即时与我把妇人打发出门,令他任意改嫁,免惹是非,全我名节。”那李衙内心中怎生舍得离异,只顾在父母跟前啼哭哀告:“宁把儿子打死爹爹跟前,并舍不的妇人。”李通判把衙内用铁索墩锁在后堂,不放出去,只要囚禁死他。夫人哭道:“相公,你做官一场,年纪五十余岁,也只落得这点骨血。不争为这妇人,你囚死他,往后你年老休官,倚靠何人?”李通判道:“不然,他在这里,须带累我受人气。”夫人道:“你不容他在此,打发他两口儿回原籍真定府家去便了。”通判依听夫人之言,放了衙内,限三日就起身,打点车辆,同妇人归枣强县里攻书去了。
却表陈敬济与陈安出离严州府,到寺中取了行李,径往清江浦陈二店中来寻杨大郎。陈二说:“他三日前,说你有信来说不得来,他收拾了货船,起身往家中去了。”这敬济未信,还向河下去寻船只,扑了个空。说道:“这天杀的,如何不等我来就起身去了!”况新打监中出来,身边盘缠已无,和陈安不免搭在人船上,把衣衫解当,讨吃归家,忙忙似丧家之犬,急急如漏网之鱼,随行找寻杨大郎,并无踪迹。那时正值秋暮天气,树木凋零,金风摇落,甚是凄凉。有诗八句,单道这秋天行人最苦:
栖栖芰荷枯,叶叶梧桐坠。蛩鸣腐草中,雁落平沙地。
细雨湿青林,霜重寒天气。不见路行人,怎晓秋滋味。
有日敬济到家。陈定正在门首,看见敬济来家,衣衫褴褛,面貌黧黑,唬了一跳。接到家中,问货船到于何处。敬济气得半日不言,把严州府遭官司一节说了:“多亏正堂徐知府放了我,不然性命难保。今被杨大郎这天杀的,把我货物不知拐的往那里去了。”先使陈定往他家探听,他家说还不曾来家。敬济又亲去问了一遭,并没下落,心中着慌,走入房中。那冯金宝又和西门大姐首南面北,自从敬济出门,两个合气,直到如今。大姐便说:“冯金宝拿着银子钱,转与他鸨子去了。他家保儿成日来,瞒藏背掖,打酒买肉,在屋里吃。家中要的没有,睡到晌午,诸事儿不买,只熬俺们。”冯金宝又说:“大姐成日模草不拈,竖草不动,偷米换烧饼吃。又把煮的腌肉偷在房里,和丫头元宵儿同吃。”这陈敬济就信了,反骂大姐:“贼不是才料淫妇,你害馋痨谗痞了,偷米出去换烧饼吃,又和丫头打伙儿偷肉吃。”把元宵儿打了一顿,把大姐踢了几脚。这大姐急了,赶着冯金宝儿撞头,骂道:“好养汉的淫妇!你偷盗的东西与鸨子不值了,到学舌与汉子,说我偷米偷肉,犯夜的倒拿住巡更的了,教汉子踢我。我和你这淫妇兑换了罢,要这命做甚么!”这敬济道:“好淫妇,你换兑他,你还不值他几个脚指头儿哩。”也是合当有事,于是一把手采过大姐头发来,用拳撞脚踢、拐子打,打得大姐鼻口流血,半日苏醒过来。这敬济便归唱的房里睡去了。由着大姐在下边房里呜呜咽咽,只顾哭泣。元宵儿便在外间睡着了。可怜大姐到半夜,用一条索子悬梁自缢身死,亡年二十四岁。
到次日早辰,元宵起来,推里间不开。上房敬济和冯金宝还在被窝里,使他丫头重喜儿来叫大姐,要取木盆洗坐脚,只顾推不开。敬济还骂:“贼淫妇,如何还睡?这咱晚不起来!我这一跺开门进去,把淫妇鬓毛都拔净了。”重喜儿打窗眼内望里张看,说道:“他起来了,且在房里打秋千耍子儿哩。”又说:“他提偶戏耍子儿哩。”只见元宵瞧了半日,叫道:“爹,不好了,俺娘吊在床顶上吊死了。”这小郎才慌了,和唱的齐起来,跺开房门,向前解卸下来,灌救了半日,那得口气儿来。不知多咱时分,呜呼哀哉死了。正是:
不知真性归何处,疑在行云秋水中。
陈定听见大姐死了,恐怕连累,先走去报知月娘。月娘听见大姐吊死了,敬济娶唱的在家,正是冰厚三尺,不是一日之寒,率领家人小厮、丫鬟媳妇七八口,往他家来。见了大姐尸首吊的直挺挺的,哭喊起来,将敬济拿住,揪采乱打,浑身锥了眼儿也不计数。唱的冯金宝躲在床底下,采出来,也打了个臭死。把门窗户壁都打得七零八落,房中床帐妆奁都还搬的去了。归家请将吴大舅、二舅来商议。大舅说:“姐姐,你趁此时咱家人死了不到官,到明日他过不得日子,还来缠要箱笼。人无远虑,必有近忧。不如到官处断开了,庶杜绝后患。”月娘道:“哥见得是。”一面写了状子。
次日,月娘亲自出官,来到本县授官厅下,递上状去。原来新任知县姓霍,名大立,湖广黄冈县人氏,举人出身,为人鲠直。听见系人命重事,即升厅受状。见状上写着:
告状人吴氏,年三十四岁,系已故千户西门庆妻。状告为恶婿欺凌孤孀,听信娼妇,熬打逼死女命,乞怜究治,以存残喘事。比有女婿陈敬济,遭官事投来氏家,潜住数年。平日吃酒行凶,不守本分,打出吊入。氏惧法逐离出门。岂期敬济怀恨,在家将氏女西门氏,时常熬打,一向含忍。不料伊又娶临清娼妇冯金宝来家,夺氏女正房居住,听信唆调,将女百般痛辱熬打,又采去头发,浑身踢伤,受忍不过,比及将死,于本年八月廿三日三更时分,方才将女上吊缢死。切思敬济,恃逞凶顽,欺氏孤寡,声言还要持刀杀害等语,情理难容。乞赐行拘到案,严究女死根由,尽法如律。庶凶顽知警,良善得以安生,而死者不为含冤矣。为此具状上告本县青天老爷施行。
这霍知县在公座上看了状子,又见吴月娘身穿缟素,腰系孝裙,系五品职官之妻,生的容貌端庄,仪容闲雅。欠身起来,说道:“那吴氏起来,据我看,你也是个命官娘子,这状上情理,我都知了。你请回去,今后只令一家人在此伺候就是了。我就出牌去拿他。”那吴月娘连忙拜谢了知县,出来坐轿子回家,委付来昭厅下伺候。须臾批了呈状,委两个公人,一面白牌,行拘敬济、娼妇冯金宝,并两邻保甲,正身赴官听审。
这敬济正在家里乱丧事,听见月娘告下状来,县中差公人发牌来拿他,唬的魂飞天外,魄丧九霄。那冯金宝已被打得浑身疼痛,睡在床上。听见人拿他,唬的魂也不知有无。陈敬济没高低使钱,打发公人吃了酒饭,一条绳子连唱的都拴到县里。左邻范纲,右邻孙纪,保甲王宽。霍知县听见拿了人来,即时升厅。来昭跪在上首,陈敬济、冯金宝一行人跪在阶下。知县看了状子,便叫敬济上去说:“你这厮可恶!因何听信娼妇,打死西门氏,方令上吊,有何理说?”敬济磕头告道:“望乞青天老爷察情,小的怎敢打死他。因为搭伙计在外,被人坑陷了资本,着了气来家,问他要饭吃。他不曾做下饭,委被小的踢了两脚。他到半夜自缢身死了。”知县喝道:“你既娶下娼妇,如何又问他要饭吃?尤说不通。吴氏状上说你打死他女儿,方才上吊,你还不招认!”敬济说:“吴氏与小的有仇,故此诬陷小的,望老爷察情。”知县大怒,说:“他女儿见死了,还推赖那个?”喝令左右拿下去,打二十大板。提冯金宝上来,拶了一拶,敲一百敲。令公人带下收监。次日,委典史臧不息带领吏书、保甲、邻人等,前至敬济家,抬出尸首,当场检验。身上俱有青伤,脖项间亦有绳痕,生前委因敬济踢打伤重,受忍不过,自缢身死。取供具结,回报县中。知县大怒,又打了敬济十板。金宝褪衣,也是十板。问陈敬济夫殴妻至死者绞罪,冯金宝递决一百,发回本司院当差。
这陈敬济慌了,监中写出贴子,对陈定说,把布铺中本钱,连大姐头面,共凑了一百两银子,暗暗送与知县。知县一夜把招卷改了,止问了个逼令身死,系杂犯,准徒五年,运灰赎罪。吴月娘再三跪门哀告。知县把月娘叫上去,说道:“娘子,你女儿项上已有绳痕,如何问他殴杀条律?人情莫非忒偏向么?你怕他后边缠扰你,我这里替你取了他杜绝文书,令他再不许上你门就是了。”一面把陈敬济提到跟前,分付道:“我今日饶你一死,务要改过自新,不许再去吴氏家缠扰。再犯到我案下,决然不饶。即便把西门氏买棺装殓,发送葬埋来回话,我这里好申文书往上司去。”这敬济得了个饶,交纳了赎罪银子,归到家中,抬尸入棺,停放一七,念经送葬,埋城外。前后坐了半个月监,使了许多银两,唱的冯金宝也去了,家中所有都干净了,房儿也典了,刚刮剌出个命儿来,再也不敢声言丈母了。正是:祸福无门人自招,须知乐极有悲来。有诗为证:
风波平地起萧墙,义重恩深不可忘。水溢蓝桥应有会,三星权且作参商。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2:36

第九十一回:孟玉楼爱嫁李衙内 李衙内怒打玉簪儿(崇祯本)
诗曰:
簟展湘纹浪欲生,幽怀自感梦难成。倚床剩觉添风味,开户羞将待月明。
拟倩蜂媒传密意,难将萤火照离情。遥怜织女佳期近,时看银河几曲横。
话说一日,陈敬济听见薛嫂儿说知孙雪娥之事。这陈敬济乘着这个根由,就如此这般,使薛嫂儿往西门庆家对月娘说。薛嫂只得见月娘,说:“陈姑夫在外声言发话,说不要大姐,要写状子,巡抚、巡按处告示,说老爹在日,收着他父亲寄放的许多金银箱笼细软之物。”这月娘一来因孙雪娥被来旺儿盗财拐去,二者又是来安儿小厮走了,三者家人来兴媳妇惠秀又死了,刚打发出去,家中正七事八事,听见薛嫂儿来说此话,唬的慌了手脚,连忙雇轿子,打发大姐家去。但是大姐床奁箱厨陪嫁之物,交玳安雇人,都抬送到陈敬济家。敬济说:“这是他随身嫁我的床帐妆奁,还有我家寄放的细软金银箱笼,须索还我。”薛嫂道:“你大丈母说来,当初丈人在时,止收下这个床奁嫁妆,并没见你别的箱笼。”敬济又要使女元宵儿。薛嫂儿和玳安儿来对月娘说。月娘不肯把元宵与他,说:“这丫头是李娇儿房中使的,如今留着晚早看哥儿哩。”把中秋儿打发将来,说:“原是买了伏侍大姐的。”这敬济又不要中秋儿,两头来回只教薛嫂儿走。他娘张氏向玳安说:“哥哥,你到家拜上你大娘,你家姐儿们多,也不稀罕这个使女看守哥儿。既是与了大姐房里好一向,你姐夫已是收用过了他,你大娘只顾留怎的?”玳安一面到家,把此话对月娘说了。月娘无言可对,只得把元宵儿打发将来。敬济收下,满心欢喜,说道:“可怎的也打我这条道儿来?”正是:
饶你奸似鬼,吃我洗脚水。
按下一头。单说李知县儿子李衙内,自从清明郊外看见吴月娘、孟玉楼两人一般打扮,生的俱有姿色,知是西门庆妻小。衙内有心,爱孟玉楼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模样儿风流俏丽。原来衙内丧偶,鳏居已久,一向着媒妇各处求亲,都不遂意。及见玉楼,便觉动心,但无门可入,未知嫁与不嫁,从违如何。不期雪娥缘事在官,已知是西门庆家出来的,周旋委曲,在伊父案前,将各犯用刑研审,追出赃物数目,望其来领。月娘害怕,又不使人见官。衙内失望,因此才将赃物入官,雪娥官卖。至是衙内谋之于廊吏何不韦,径使官媒婆陶妈妈来西门庆家访求亲事,许说成此门亲事,免县中打卯,还赏银五两。
这陶妈妈听了,喜欢的疾走如飞,一日到于西门庆门首。来昭正在门首立,只见陶妈妈向前道了万福,说道:“动问管家哥一声,此是西门老爹家?”来昭道:“你是那里来的?老爹已下世了,有甚话说?”陶妈妈道:“累及管家进去禀声,我是本县官媒人,名唤陶妈妈,奉衙内小老爹钧语,分付说咱宅内有位奶奶要嫁人,敬来说亲。”那来昭喝道:“你这婆子,好不近理!我家老爹没了一年有余,止有两位奶奶守寡,并不嫁人。常言疾风暴雨,不入寡妇之门。你这媒婆,有要没紧,走来胡撞甚亲事?还不走快着,惹的后边奶奶知道,一顿好打。”那陶妈妈笑道:“管家哥,常言官差吏差,来人不差。小老爹不使我,我敢来?嫁不嫁,起动进去禀声,我好回话去。”来昭道:“也罢,与人方便,自己方便,你少待片时,等我进去。两位奶奶,一位奶奶有哥儿,一位奶奶无哥儿,不知是那一位奶奶要嫁人?”陶妈妈道:“衙内小老爹说,清明那日郊外曾看见来,是面上有几点白麻子的那位奶奶。”
来昭听了,走到后边,如此这般告诉月娘说:“县中使了个官媒人在外面。”倒把月娘吃了一惊,说:“我家并没半个字儿迸出,外边人怎得晓的?”来昭道:“曾在郊外,清明那日见来,说脸上有几个白麻子儿的。”月娘便道:“莫不孟三姐也‘腊月里罗卜--动人心’?忽剌八要往前进嫁人?正是‘世间海水知深浅,惟有人心难忖量’”。一面走到玉楼房中坐下,便问:“孟三娘,奴有件事儿来问你,外面有个保山媒人,说是县中小衙内,清明那日曾见你一面,说你要往前进。端的有此话么?”看官听说,当时没巧不成话,自古姻缘着线牵。那日郊外,孟玉楼看见衙内生的一表人物,风流博浪,两家年甲多相仿佛,又会走马拈弓弄箭,彼此两情四目都有意,已在不言之表。但未知有妻子无妻子,口中不言,心内暗度:“男子汉已死,奴身边又无所出。虽故大娘有孩儿,到明日长大了,各肉儿各疼。闪的我树倒无阴,竹篮儿打水。”又见月娘自有了孝哥儿,心肠改变,不似往时,“我不如往前进一步,寻上个叶落归根之处,还只顾傻傻的守些甚么?到没的担阁了奴的青春年少。”正在思慕之间,不想月娘进来说此话,正是清明郊外看见的那个人,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羞愧,口里虽说:“大娘休听人胡说,奴并没此话。”不觉把脸来飞红了,正是:
含羞对众休开口,理鬓无言只揾头。
月娘说:“此是各人心里事,奴也管不的许多。”一面叫来昭:“你请那保山进来。”来昭门首唤陶妈妈,进到后边见月娘,行毕了礼数,坐下。小丫鬟倒茶吃了。月娘便问:“保山来,有甚事?”陶妈妈便道:“小媳妇无事不登三宝殿,奉本县正宅衙内分付,说贵宅上有一位奶奶要嫁人,讲说亲事。”月娘道:“俺家这位娘子嫁人,又没曾传出去,你家衙内怎得知道?”陶妈妈道:“俺家衙内说来,清明那日,在郊外亲见这位娘子,生的长挑身材,瓜子面皮,脸上有稀稀几个白麻子,便是这位奶奶。”月娘听了,不消说就是孟三姐了。于是领陶妈妈到玉楼房中明间内坐下。
等勾多时,玉楼梳洗打扮出来。陶妈妈道了万福,说道:“就是此位奶奶,果然话不虚传,人材出众,盖世无双,堪可与俺衙内老爹做个正头娘子。”玉楼笑道:“妈妈休得乱说。且说你衙内今年多大年纪?原娶过妻小没有?房中有人也无?姓甚名谁?有官身无官身?从实说来,休要捣谎。”陶妈妈道:“天么,天么!小媳妇是本县官媒,不比外边媒人快说谎。我有一句说一句,并无虚假。俺知县老爹年五十多岁,止生了衙内老爹一人,今年属马的,三十一岁,正月二十三日辰时建生。见做国子监上舍,不久就是举人、进士。有满腹文章,弓马熟闲,诸子百家,无不通晓。没有大娘子二年光景,房内止有一个从嫁使女答应,又不出众。要寻个娘子当家,敬来宅上说此亲事。若是咱府上做这门亲事,老爹说来,门面差摇,坟茔地土钱粮,一例尽行蠲免,有人欺负,指名说来,拿到县里,任意拶打。”玉楼道:“你衙内有儿女没有?原籍那里人氏?诚恐一时任满,千山万水带去,奴亲都在此处,莫不也要同他去?”陶妈妈道:“俺衙内身边,儿花女花没有,好不单径。原籍是咱北京真定府枣强县人氏,过了黄河不上六七百里。他家中田连阡陌,骡马成群,人丁无数,走马牌楼,都是抚按明文,圣旨在上,好不赫耀吓人。如今娶娘子到家,做了正房,过后他得了官,娘子便是五花官诰,坐七香车,为命妇夫人,有何不好?”这孟玉楼被陶妈妈一席话,说得千肯万肯,一面唤兰香放桌儿,看茶食点心与保山吃。因说:“保山,你休怪我叮咛盘问。你这媒人们说谎的极多,奴也吃人哄怕了。”陶妈妈道:“好奶奶,只要一个比一个。清自清,浑自浑,好的带累了歹的。小媳妇并不捣谎,只依本分做媒。奶奶若肯了,写个婚帖儿与我,好回小老爹话去。”玉楼取了一条大红段子,使玳安交铺子里傅伙计写了生时八字。吴月娘便说:“你当初原是薛嫂儿说的媒,如今还使小厮叫将薛嫂儿来,两个同拿了贴儿去,说此亲事,才是礼。”不多时,使玳安儿叫了薛嫂儿来,见陶妈妈道了万福。当行见当行,拿着贴儿出离西门庆家门,往县中回衙内话去。一个是这里冰人,一个是那头保山,两张口四十八个牙,这一去管取说得月里嫦娥寻配偶,巫山神女嫁襄王。
陶妈妈在路上问薛嫂儿:“你就是这位娘子的原媒?”薛嫂道:“便是。”陶妈妈问他:“原先嫁这里,根儿是何人家的女儿?嫁这里是女儿,是再婚?”这薛嫂儿便一五一十,把西门庆当初从杨家娶来的话告诉一遍。因见婚贴儿上写“女命三十七岁,十一月二十七日子时生”,说:“只怕衙内嫌年纪大些,怎了?他今才三十一岁,倒大六岁。”薛嫂道:“咱拿了这婚贴儿,交个过路的先生,算看年命妨碍不妨碍。若是不对,咱瞒他几岁儿,也不算说谎。”
二人走来,再不见路过响板的先生,只见路南远远的一个卦肆,青布帐幔,挂着两行大字:“子平推贵贱,铁笔判荣枯;有人来算命,直言不容情。”帐子底下安放一张桌子,里面坐着个能写快算灵先生。这两个媒人向前道了万福,先生便让坐下。薛嫂道:“有个女命累先生算一算。”向袖中拿出三分命金来,说:“不当轻视,先生权且收了,路过不曾多带钱来。”先生道:“请说八字。”陶妈妈递与他婚帖看,上面有八字生日年纪,先生道:“此是合婚。”一百捏指寻纹,把算子摇了一摇,开言说道:“这位女命今年三十七岁了,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甲子月,辛卯日,庚子时,理取印绶之格。女命逆行,见在丙申运中。丙合辛生,往后大有威权,执掌正堂夫人之命。四柱中虽夫星多,然是财命,益夫发福,受夫宠爱,这两年定见妨克,见过了不曾?”薛嫂道:“已克过两位夫主了。”先生道:“若见过,后来好了。”薛嫂儿道:“他往后有子没有?”先生道:“子早哩。直到四十一岁才有一子送老。一生好造化,富贵荣华无比。”取笔批下命词四句道:
娇姿不失江梅态,三揭红罗两画眉。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
薛嫂问道:“先生,如何是‘会看马首升腾日,脱却寅皮任意移’?这两句俺每不懂,起动先生讲说讲说。”先生道:“马首者,这位娘子如今嫁个属马的夫主,才是贵星,享受荣华。寅皮是克过的夫主,是属虎的,虽是宠爱,只是偏房。往后一路功名,直到六十八岁,有一子,寿终,夫妻偕老。”两个媒人说道:“如今嫁的倒果是个属马的,只怕大了好几岁,配不来。求先生改少两岁才好。”先生道:“既要改,就改做丁卯三十四岁罢。”薛嫂道:“三十四岁,与属马的也合的着么?”先生道:“丁火庚金,火逢金炼,定成大器,正合得着。”当下改做三十四岁。
两个拜辞了先生,出离卦肆,径到县中。门子报入,衙内便唤进陶、薛二媒人,旋磕了头。衙内便问:“那个妇人是那里的?”陶妈妈道:“是那边媒人。”因把亲事说成,告诉一遍,说:“娘子人才无比的好,只争年纪大些。小媳妇不敢擅便,随衙内老爹尊意,讨了个婚贴在此。”于是递上去。李衙内看了,上写着“三十四岁,十一月廿七日子时生”,说道:“就大三两岁,也罢。”薛嫂儿插口道:“老爹见的是,自古道,妻大两,黄金长;妻大三,黄金山。这位娘子人材出众,性格温柔,诸子百家,当家理纪,自不必说。”衙内道:“我已见过,不必再相。只择吉日良时,行茶礼过去就是了。”两个媒人禀说:“小媳妇几时来伺候?”衙内道:“事不迟稽迟,你两个明日来讨话,往他家说。”每个赏了一两银子,做脚步钱。两个媒人欢喜出门,不在话下。
这李衙内见亲事已成,喜不自胜,即唤廊吏何不韦来商议,对父亲李知县说了。令阴阳生择定四月初八日行礼,十五日准娶妇人过门。就兑出银子来,委托何不韦、小张闲买办茶红酒礼,不必细说。两个媒人次日讨了日期,往西门庆家回月娘、玉楼话。正是:
姻缘本是前生定,曾向蓝田种玉来。
四月初八日,县中备办十六盘羹果茶饼,一副金丝冠儿,一副金头面,一条玛瑙带,一副丁当七事,金镯银钏之类,两件大红宫锦袍儿,四套妆花衣服,三十两礼钱,其余布绢绵花,共约二十余抬。两个媒人跟随,廊吏何不韦押担,到西门庆家下了茶。
十五日,县中拨了许多快手闲汉来,搬抬孟玉楼床帐嫁妆箱笼。月娘看着,但是他房中之物,尽数都交他带去。原旧西门庆在日,把他一张八步彩漆床陪了大姐,月娘就把潘金莲房中那张螺钿床陪了他。玉楼交兰香跟他过去,留下小鸾与月娘看哥儿。月娘不肯,说:“你房中丫头,我怎好留下你的?左右哥儿有中秋儿、绣春和奶子,也勾了。”玉楼止留下一对银回回壶与哥儿耍子,做一念儿,其余都带过去了。到晚夕,一顶四人大轿,四对红纱灯笼,八个皂隶跟随来娶。玉楼戴着金梁冠儿,插着满头珠翠、胡珠子,身穿大红通袖袍儿,先辞拜西门庆灵位,然后拜月娘。月娘说道:“孟三姐,你好狠也!你去了,撇的奴孤另另独自一个,和谁做伴儿?”两个携手哭了一回。然后家中大小都送出大门。媒人替他带上红罗销金盖袱,抱着金宝瓶,月娘守寡出不的门,请大姨送亲,送到知县衙里来。满街上人看见说:“此是西门大官人第三娘子,嫁了知县相公儿子衙内,今日吉日良时娶过门。”也有说好的,也有说歹的。说好者,当初西门大官人怎的为人做人,今日死了,止是他大娘子守寡正大,有儿子,房中搅不过这许多人来,都交各人前进,甚有张主。有那说歹的,街谈巷议,指戳说道:“西门庆家小老婆,如今也嫁人了。当初这厮在日,专一违天害理,贪财好色,奸骗人家妻女。今日死了,老婆带的东西,嫁人的嫁人,拐带的拐带,养汉的养汉,做贼的做贼,都野鸡毛儿零挦了。常言三十年远报,而今眼下就报了。”旁人纷纷议论不题。
且说孟大姨送亲到县衙内,铺陈床帐停当,留坐酒席来家。李衙内赏薛嫂儿、陶妈妈每人五两银子,一段花红利市,打发出门。至晚,两个成亲,极尽鱼水之欢,于飞之乐。到次日,吴月娘送茶完饭。杨姑娘已死,孟大妗子、二妗子、孟大姨都送茶到县中。衙内这边下回书,请众亲戚女眷做三日,扎彩山,吃筵席。都是三院乐人妓女,动鼓乐扮演戏文。吴月娘那日亦满头珠翠,身穿大红通袖袍儿,百花裙,系蒙金带,坐大轿来衙中,进入后边院落,静俏俏无个人接应。想起当初,有西门庆在日,姊妹们那样闹热,往人家赴席来家,都来相见说话,一条板凳坐不了,如今并无一个儿了。一面扑着西门庆灵床儿,不觉一阵伤心,放声大哭。哭了一回,被丫鬟小玉劝止。正是:
平生心事无人识,只有穿窗皓月知。
这里月娘忧闷不题。却说李衙内和玉楼两个,女貌郎才,如鱼如水,正合着油瓶盖。每日燕尔新婚,在房中厮守,一步不离。端详玉楼容貌,越看越爱。又见带了两个从嫁丫鬟,一个兰香,年十八岁,会弹唱;一个小鸾,年十五岁,俱有颜色。心中欢喜没入脚处。有诗为证:
堪夸女貌与郎才,天合姻缘礼所该。  十二巫山云雨会,两情愿保百年偕。
原来衙内房中,先头娘子丢了一个大丫头,约三十年纪,名唤玉簪儿。专一搽胭抹粉,作怪成精。头上打着盘头揸髻,用手贴苫盖,周围勒销金箍儿,假充作(髟狄)髻,身上穿一套怪绿乔红的裙袄,脚上穿着双拨船样四个眼的剪绒鞋,约长尺二。在人根前,轻身浪颡,做势拿班。衙内未娶玉楼时,他便逐日顿羹顿饭,殷勤伏侍,不说强说,不笑强笑,何等精神。自从娶过玉楼来,见衙内和他如胶似漆,把他不去揪采,这丫头就使性儿起来。一日,衙内在书房中看书,这玉簪儿在厨下顿了一盏好果仁炮茶,双手用盘儿托来书房里,笑嘻嘻掀开帘儿,送与衙内。不想衙内看了一回书,搭伏定书桌就睡着了。这玉簪儿叫道:“爹,谁似奴疼你,顿了这盏好茶儿与你吃。你家那新娶的娘子,还在被窝里睡得好觉儿,怎不交他那小大姐送盏茶来与你吃?”因见衙内打盹,在眼前只顾叫不应,说道:“老花子,你黑夜做夜作使乏了也怎的?大白日里盹磕睡,起来吃茶!”叫衙内醒了,看见是他,喝道:“怪碜奴才!把茶放下,与我过一边去。”这玉簪儿满脸羞红,使性子把茶丢在桌上,出来说道:“好不识人敬重!奴好意用心,大清早辰送盏茶儿来你吃,倒吆喝我起来。常言:‘丑是家中宝,可喜惹烦恼’。我丑,你当初瞎了眼,谁交你要我来?”被衙内听见,赶上尺力踢了两靴脚。这玉簪儿登时把那付奴脸膀的有房梁高,也不搽脸了,也不顿茶了。赶着玉楼,也不叫娘,只你也我也,无人处,一屁股就在玉楼床上坐下。玉楼亦不去理他。他背地又压伏兰香、小鸾说:“你休赶着我叫姐,只叫姨娘。我与你娘系大小之分。”又说:“你只背地叫罢,休对着你爹叫。你每日跟随我行,用心做活,你若不听我说,老娘拿煤锹子请你。”后来几次见衙内不理他,他就撒懒起来,睡到日头半天还不起来,饭儿也不做,地儿也不扫。玉楼分付兰香、小鸾:“你休靠玉簪儿了,你二人自去厨下做饭,打发你爹吃罢。”这玉簪又气不愤,使性谤气,牵家打伙,在厨房内打小鸾,骂兰香:“贼小奴才,小淫妇儿!碓磨也有个先来后到,先有你娘来,先有我来?都是你娘儿们占了罢,不献这个勤儿也罢了!当原先俺死的那个娘也没曾失口叫我声玉簪儿,你进门几日,就题名道姓叫我。我是你手里使的人也怎的?你未来时,我和俺爹同床共枕,那一日不睡到斋时才起来。和我两个如糖拌蜜,如蜜搅酥油一般打热。房中事,那些儿不打我手里过。自从你来了,把我蜜罐儿也打碎了,把我姻缘也拆散开了,一撵撵到我明间,冷清清支板凳打官铺,再不得尝着俺爹那件东西儿如今甚么滋味了。我这气苦也没处声诉。你当初在西门庆家,也曾做第三个小老婆来,你小名儿叫玉楼,敢说老娘不知道?你来在俺家,你识我见,大家脓着些罢了。会那等乔张致,呼张唤李,谁是你买到的?属你管辖?”不知玉楼在房听见,气的发昏,又不好声言对衙内说。
一日热天,也是合当有事。晚夕衙内分付他厨下热水,拿浴盆来房中,要和玉楼洗澡。玉楼便说:“你交兰香热水罢,休要使他。”衙内不从,说道:“我偏使他,休要惯了这奴才。”玉簪儿见衙内要水,和妇人共浴兰汤,效鱼水之欢,心中正没好气,拿浴盆进房,往地下只一墩,用大锅浇上一锅滚水,只中喃喃呐呐说道:“也没见这娘淫妇,刁钻古怪,禁害老娘!无故也只是个浪精屄,没三日不拿水洗。像我与俺主子睡,成月也不见点水儿,也不见展污了甚么佛眼儿。偏这淫妇会,两番三次刁蹬老娘。”直骂出房门来。玉楼听见,也不言语。衙内听了此言,心中大怒,澡也洗不成,精脊梁趿着鞋,向床头取拐子,就要走出来。妇人拦阻住,说道:“随他骂罢,你好惹气。只怕热身子出去,风试着你,倒值了多的。”衙内那里按纳得住,说道:“你休管。这奴才无礼!”向前一把手采住他头发,拖踏在地下,轮起拐子,雨点打将下来。饶玉楼在旁劝着,也打了二三十下在身。打的这丫头急了,跪在地下告说:“爹,你休打我,我想爹也看不上我在家里了,情愿卖了我罢。”衙内听了,亦发恼怒起来,又狠了几下。玉楼劝道:“他既要出去,你不消打,倒没得气了你。”衙内随令伴当即时叫将陶妈妈来,把玉簪儿领出去,便卖银子来交,不在话下。正是:蚊虫遭扇打,只为嘴伤人。有诗为证:
百禽啼后人皆喜,惟有鸦鸣事若何。见者多言闻者唾,只为人前口嘴多。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2:20

第九十回:来旺偷拐孙雪娥 雪娥受辱守备府(崇祯本)
诗曰:
菟丝附蓬麻,引蔓原不长。失身与狂夫,不如弃道旁。
暮夜为侬好,席不暖侬床。昏来晨一别,无乃太匆忙。
行将滨死地,老痛迫中肠。
话说吴大舅领着月娘等一簇男女,离了永福寺,顺着大树长堤前来。玳安又早在杏花酒楼下边,人烟热闹,拣高阜去处,幕天席地设下酒肴,等候多时了。远远望月娘众人轿子驴子到了,问道:“如何这咱才来?”月娘又把永福寺中遇见春梅告诉一遍。不一时斟上酒来。众人坐下正饮酒,只见楼下香车绣毂往来,人烟喧杂。月娘众人骊着高阜,把眼观看,只见人山人海围着,都看教师走马耍解。
原来是本县知县相公儿子李衙内,名唤李拱璧,年约三十余岁,见为国子上舍,一生风流博浪,懒习诗书,专好鹰犬走马,打球蹴踘,常在三瓦两巷中走,人称他为“李棍子”。那日穿着一弄儿轻罗软滑衣裳,头戴金顶缠棕小帽,脚踏干黄靴,同廊吏何不韦带领二三十好汉,拿弹弓、吹筒、球棒在于杏花村大酒楼下,看教师李贵走马卖解,竖肩桩、隔肚带,轮枪舞棒,做各样技艺顽耍,引了许多男女围着烘笑。那李贵诨名为山东夜叉,头带万字巾,身穿紫窄衫,销金裹肚,坐下银鬃马,手执朱红杆明枪,背插招风令字旗,在街心扳鞍上马,往来卖弄手段。这李衙内正看处,忽抬头看见一簇妇人在高阜处饮酒,内中一个长挑身材妇人,不觉心摇目荡,观之不足,看之有余,口中不言,心内暗道:“不知是谁家妇女,有男子汉没有?”一面叫过手下答应的小张闲架儿来,悄悄分付:“你去那高坡上,打听那三个穿白的妇人是谁家的。访得的实,告我知道。”那小张闲应诺,云飞跑去。不多时,走到跟前附耳低言回报说:“如此这般,是县门前西门庆家妻小。一个年老的姓吴,是他妗子;一个五短身材,是他大娘子吴月娘;那个长挑身材,有白麻子的,是第三个娘子,姓孟,名玉楼;如今都守寡在家。”这李衙内听了,独看上孟玉楼,重赏小张闲,不在话下。
吴月娘和大舅众人观看了半日,见日色衔山,令玳安收拾了食盒,上轿骑驴一径回家。有诗为证:
柳底花阴压路尘,一回游赏一回新。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亲。
这里月娘众人回家不题。却说那日,孙雪娥与西门大姐在家,午后时分无事,都出大门首站立。也是天假其便,不想一个摇惊闺的过来。那时卖脂粉、花翠生活,磨镜子,都摇惊闺。大姐说:“我镜子昏了。”使平安儿:“叫住那人,与我磨镜子。”那人放下担儿,说道:“我不会磨镜子,我只卖些金银生活,首饰花翠。”站立在门前,只顾眼上眼下看着雪娥。雪娥便道:“那汉子,你不会磨镜子,去罢,只顾看我怎的!”那人说:“雪姑娘,大姑娘,不认的我了?”大姐道:“眼熟,急忙想不起来。”那人道:“我是爹手里出去的来旺儿。”雪娥便道:“你这几年在那里来?出落得恁胖了。”来旺儿道:“我离了爹门,到原籍徐州,家里闲着没营生,投跟了老爹上京来做官。不想到半路里,他老爷儿死了,丁忧家去了。我便投在城内顾银铺,学会了此银行手艺,各样生活。这两日行市迟,顾银铺教我挑副担儿,出来街上发卖些零碎。看见娘每在门首,不敢来相认,恐怕踅门瞭户的。今日不是你老人家叫住,还不敢相认。”雪娥道:“原来是你。教我只顾认了半日,白想不起。既是旧儿女,怕怎的?”因问:“你担儿里卖的是甚么生活?挑进里面,等俺每看一看。”那来旺儿一面把担儿挑入里边院子里来。打开箱子,用箧儿托出几样首饰来:金银镶嵌不等,打造得十分奇巧。大姐与雪娥看了一回,问来旺儿:“你还有花翠,拿出来。”这孙雪娥便留了他一对翠凤,一对柳穿金鱼儿。大姐便称出银子来与他。雪娥两样生活,欠他一两二钱银子,约下他:“明日早来取罢。今日你大娘不在家,和你三娘和哥儿都往坟上与你爹烧纸去了。”来旺道:“我去年在家里,就听见人说爹死了。大娘生了哥儿,怕不的好大了。”雪娥道:“你大娘孩儿如今才周半儿。一家儿大大小小,如宝上珠一般,全看他过日子哩。”说话中间,来昭妻一丈青出来,倾了盏茶与他吃,那来旺儿接了茶,与他唱了个喏。来旺也在跟前,同叙了回话。分付:“你明日来见见大娘。”那来旺儿挑担出门。
到晚上,月娘众人轿子来家。雪娥、大姐、众人丫头接着,都磕了头。玳安跟盒担走不上,雇了匹驴儿骑来家,打发抬盒人去了。月娘告诉雪娥、大姐,说今日寺里遇见春梅一节:“原来他把潘家的就葬在寺后首,俺每也不知。他来替他娘烧纸,误打误撞遇见他。娘儿每又认了回亲。先是寺里长老摆斋吃了。落后他又教伴当摆上他家的四五十攒盒,各样菜蔬下饭,筛酒上来,通吃不了。他看见哥儿,又与了他一对簪儿,好不和气。起解行三坐五,坐着大轿子,许多跟随。又且是出落的比旧时长大了好些,越发白胖了。”吴大妗子道:“他倒也不改常忘旧。那时在咱家时,我见他比众丫鬟行事儿正大,说话儿沉稳,就是个才料儿。你看今日福至心灵,恁般造化。”孟玉楼道:“姐姐没问他,我问他来。果然半年没洗换,身上怀着喜事哩。也只是八九月里孩子,守备好不喜欢哩。薛嫂儿说的倒不差。”说了一回,雪娥题起:“今日娘不在,我和大姐在门首,看见来旺儿。原来他又在这里学会了银匠,挑着担儿卖金银生活花翠。俺每就不认得了,买了他几枝花翠,他问娘来,我说往坟上烧纸去了。”月娘道:“你怎的不教他等着我来家?”雪娥道:“俺每教他明日来。”
正坐着说话,只见奶子如意儿向前对月娘说:“哥儿来家这半日,只是昏睡不醒,口中出冷气,身上汤烧火热的。”这月娘听见慌了,向炕上抱起孩儿来,口揾着口儿,果然出冷汗,浑身发热,骂如意儿:“好淫妇,此是轿子冷了孩儿了。”如意儿道:“我拿小被儿裹的紧紧的,怎得冻着?”月娘道:“再不是抱了往那死鬼坟上,唬了他来了。那等分付教你休抱他去,你不依,浪着抱的去了。”如意儿道:“早小玉姐姐看着,只抱了他那里看看就来了,几时唬着他来!”月娘道:“别要说嘴,看那看儿便怎的?却把他唬了。”急忙叫来安儿:“快请刘婆子去。”不一时,刘婆来到。看了脉息,摸了身上,说:“着了些凉寒,撞见邪祟了。”留了两服朱砂丸,用姜汤灌下去。分付奶子抱着他,热炕上睡到半夜,出了些冷汗,身上才凉了。于是管待刘婆子吃了茶,与了他三钱银子,叫他明日还来看看。一家子慌的要不的,起起倒倒,整乱了半夜。
却说来旺,次日依旧挑将生活担儿,来到西门庆门首,与来昭唱喏,说:“昨日雪姑娘留下我些生活,许下今日教我来取银子,就见见大娘。”来昭道:“你且去着,改日来。昨日大娘来家,哥儿不好,叫医婆、太医看,下药,整乱了一夜,好不心,今日才好些,那得工夫称银子与你。”正说着,只见月娘、玉楼、雪娥送出刘婆子,来到大门首,看见来旺儿。那来旺儿扒在地下,与月娘、玉楼磕下两个头。月娘道:“几时不见你,就不来这里走走。”来旺儿悉将前事说了一遍,“要来不好来的。”月娘道:“旧儿女人家,怕怎的?你爹又没了。当初只因潘家那淫妇,一头放火,一头放水,架的舌,把个好媳妇儿生生逼勒的吊死了,将有作没,把你垫发了去。今日天也不容,他往那去了!”来旺儿道:“也说不的,只是娘心里明白就是了。”说了回话,月娘问他:“卖的是甚样生活?拿出来瞧。”拣了他几件首饰,该还他三两二钱银子,都用等子称了与他。叫他进入仪门里面,分付小玉取一壶酒来,又是一盘点心,教他吃。那雪娥在厨上一力撺掇,又热了一大碗肉出来与他。吃的酒饭饱了,磕头出门。月娘、玉楼众人归到后边去。雪娥独自悄悄和他说话:“你常常来走着,怕怎的!奴有话教来昭嫂子对你说。我明日晚夕,在此仪门里紫墙儿跟前耳房内等你。”两个递了眼色,这来旺儿就知其意,说:“这仪门晚夕关不关?”雪娥道:“如此这般,你来先到来昭屋里,等到晚夕,踩着梯凳,越过墙,顺着遮墙,我这边接你下来。咱二人会合一回,还有细话与你说。”这来旺得了此话,正是欢从额起,喜向腮生,作辞雪娥,挑担儿出门。正是:不着家神,弄不得家鬼。有诗为证:
闲来无事倚门阑,偶遇多情旧日缘。对人不敢高声语,故把秋波送几番。
这来旺儿欢喜来家,一宿无话。到次日,也不挑担儿出来卖生活,慢慢踅来西门庆门首,等来昭出来与他唱喏。那来昭便说:“旺哥稀罕,好些时不见你了。”来旺儿笑道:“不是也不来,里边雪姑娘少我几钱生活银,讨讨。”来昭一面把来旺儿让到房里坐下。来旺儿道:“嫂子怎不见?”来昭道:“你嫂子今日后边上灶哩。”那来旺儿拿出一两银子,递与来昭,说:“这银子取壶酒来,和哥嫂吃。”来昭道:“何消这许多。”即叫他儿子铁棍儿过来。那铁棍吊起头去--十五岁了,拿壶出来,打了一大注酒,使他后边叫一丈青来。不一时,一丈青盖了一锡锅热饭,一大碗杂熬下饭,两碟菜蔬,说道:“好呀,旺官儿在这里。”来昭便拿出银子与一丈青瞧,说:“兄弟破费,要打壶酒咱两口儿吃。”一丈青笑道:“无功消受,怎生使得?”一面放了炕桌,让来旺炕上坐。摆下酒菜,把酒来斟。来旺儿先倾头一盏,递与来昭,次递一盏与一丈青,深深唱喏,说:“一向不见哥嫂,这盏水酒孝顺哥嫂。”一丈青便说:“哥嫂不道酒肉吃伤了!你对真人休说假话。里边雪姑娘昨日已央及达知我了,你两个旧情不断,托俺每两口儿如此这般周全你。你休推睡里梦里,要知山下路,须问过来人。你若入港相会,有东西出来,休要独吃,须把些汁水教我呷一呷,俺替你每须耽许多利害。”那来旺便跪下说:“只望哥嫂周全,并不敢有忘。”说毕,把酒吃了一回。一丈青往后边和雪娥答了话出来,对他说,约定晚上来,来昭屋里窝藏,待夜里关上仪门,后边人歇下,越墙而过,于中取事。有诗为证:
报应本无私,影响皆相似。要知祸福因,但看所为事。
这来旺得了此言,回来家,巴不到晚,踅到来昭屋里,打酒和他两口儿吃。至更深时分,更无一人觉的,直待的大门关了,后边仪门上了拴,家中大小歇息定了,彼此都有个暗号儿,只听墙内雪娥咳嗽之声。这来旺儿踏着梯凳,黑暗中扒过粉墙,雪娥那边用凳子接着。两个就在西耳房堆马鞍子去处,两个相搂相抱,云雨做一处。彼此都是旷夫寡妇,欲心如火。那来旺儿缨枪强壮,尽力弄了一回,乐极精来,一泄如注。干毕,雪娥递与他一包金银首饰,几两碎银子,两件段子衣服,分付:“明日晚夕你再来,我还有些细软与你。你外边寻下安身去处。往后这家中过不出好来,不如和你悄悄出去,外边寻下房儿,成其夫妇。你又会银行手艺,愁过不得日子?”来旺儿便说:“如今东门外细米巷,有我个姨娘,有名收生的屈老娘。你那里曲弯小巷,倒避眼,咱两个投奔那里去。迟些时,看无动静,我带你往原籍家里,买几亩地种去也好。”两个商量已定。这来旺就作别雪娥,依旧扒过墙来,到来昭屋里。等至天明,开了大门,挨身出去。到黄昏时分,又来门首,踅入来昭屋里。晚夕依旧跳过墙去,两个干事。朝来暮往,非止一日,也抵盗了许多细软东西,金银器皿,衣服之类。来昭两口子也得抽分好些肥己,俱不必细说。
一日,后边月娘看孝哥儿出花儿,心中不快,睡得早。这雪娥房中使女中秋儿,原是大姐使的,因李娇儿房中元宵儿被敬济要了,月娘就把中秋儿与了雪娥,把元宵儿伏侍大姐。那一日,雪娥打发中秋儿睡下,房里打点一大包钗环头面,装在一个匣内,用手帕盖了头,随身衣服,约定来旺儿在来昭屋里等候,两个要走。来昭便说:“不争你走了,我看守大门,管放水鸭儿!若大娘知道,问我要人怎的?不如你每打房上去,就骊破些瓦,还有踪迹。”来旺儿道:“哥也说得是。”雪娥又留一个银折盂,一根金耳斡,一件青绫袄,一条黄绫裙,谢了他两口儿。直等五更鼓,月黑之时,隔房扒过去。来昭夫妇又筛上两大钟暖酒,与来旺、雪娥吃,说:“吃了好走,路上壮胆些。”吃到五更时分,每人拿着一根香,骊着梯子,打发两个扒上房去,一步一步把房上瓦也跳破许多。比及扒到房檐跟前,街上人还未行走,听巡捕的声音,这来旺儿先跳下去,后却教雪娥骊着他肩背,接搂下来。两个往前边走,到十字路口上,被巡捕的拦住,便问:“往那里去的男女?”雪娥便唬慌了手脚。这来旺儿不慌不忙,把手中官香弹了一弹,说道:“俺是夫妇二人,前往城外岳庙里烧香,起的早了些,长官勿怪。”那人问:“背的包袱内是甚么?”来旺儿道:“是香烛纸马。”那人道:“既是两口儿岳庙烧香,也是好事,你快去罢。”这来旺儿得不的一声,拉着雪娥,往前飞走。走到城下,城门才开。打人闹里挨出城去,转了几条街巷。
原来细米巷在个僻静去处,住着不多几家人家,都是矮房低厦。到于屈姥姥家,屈姥姥还未开门。叫了半日,屈姥姥才起来开了门,见来旺儿领了个妇人来。原来来旺儿本姓郑,名唤郑旺,说:“这妇人是我新寻的妻小。姨娘这里有房子,且借一间,寄住些时,再寻房子。”递与屈姥姥三两银子,教买柴米。那屈姥姥得了银子,只得留下。他儿子屈铛,因见郑旺夫妻二人,带着许多金银首饰东西,夜晚见财起意,就掘开房门偷盗出来去耍钱,致被捉获,具了事件,拿去本县见官。李知县见系贼赃之事,赃物见在,即差人押着屈铛到家,把郑旺、孙雪娥一条索子都拴了。那雪娥唬的脸蜡黄也似黄了,换了渗淡衣裳,带着眼纱,把手上戒指都勒下来打发了公人,押去见官。当下烘动了一街人观看,有认得的,说是西门庆家小老婆,今被这走出的小厮来旺儿--改名郑旺通奸,拐盗财物在外居住。又被这屈铛掏摸了,今事发见官。当下一个传十个,十个传百个,路上行人口似飞。
月娘家中自从雪娥走了,房中中秋儿见箱内细软首饰都没了,衣服丢的乱三搅四,报与月娘。月娘吃了一惊,便问中秋儿:“你跟着他睡,走了,你岂不知?”中秋儿便说:“他要便晚夕悄悄偷走出外边,半日方回,不知详细。”月娘又问来昭:“你看守大门,人出去你怎不晓的?”来昭便说:“大门每日上锁,莫不他飞出去!”落后看见房上瓦骊破许多,方知越房而去了。又不敢使人骊访,只得按纳含忍。不想本县知县当堂理问这件事,先把屈铛夹了一顿,追出金头面四件,银首饰三件,金环一双,银钟二个,碎银五两,衣服二件,手帕一个,匣一个。向郑旺名下追出银三十两,金碗簪一对,金仙子一件,戒指四个。向雪娥名下追出金挑心一件,银镯一付,金钮五付,银簪四对,碎银一包。屈姥姥名下追出银三两。就将来旺儿问拟奴婢因奸盗取财物,屈铛系窃盗,俱系杂犯死罪,准徒五年,赃物入官。雪娥孙氏系西门庆妾,与屈姥姥当下都当官拶了一拶。屈姥姥供明放了。雪娥责令本县差人到西门庆家,教人递领状领孙氏。那吴月娘叫吴大舅来商议:“已是出丑,平白又领了来家做甚么?没的玷污了家门,与死的装幌子。”打发了差人钱,回了知县话。知县拘将官媒人来,当官辩卖。
却说守备府中,春梅打听得知,说西门庆家中孙雪娥如此这般,被来旺儿拐出,盗了财物去在外居住,事发到官,如今当官辨卖。这春梅听见,要买他来家上灶,要打他嘴,以报平昔之仇。对守备说:“雪娥善能上灶,会做的好茶饭汤水,买来家中伏侍。”这守备即差张胜、李安。拿贴儿对知县说。知县自恁要做分上,只要八两银子官价。交完银子,领到府中,先见了大奶奶并二奶奶孙氏,次后到房中来见春梅。春梅正在房里缕金床上,锦帐之中,才起来。手下丫鬟领雪娥见面。那雪娥见是春梅,不免低头进见。望上倒身下拜,磕了四个头。这春梅把眼瞪一瞪,唤将当直的家人媳妇上来,“与我把这贱人撮去了(髟狄)髻,剥了上盖衣裳,打入厨下,与我烧火做饭。”这雪娥听了,暗暗叫苦。自古世间打墙板儿翻上下,扫米却做管仓人。既在他檐下,怎敢不低头?孙雪娥到此地步,只得摘了髻儿,换了艳服,满脸悲恸,往厨下去了。有诗为证:
布袋和尚到明州,策杖芒鞋任处游。饶你化身千百亿,一身还有一身愁。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5 07:12:04

第八十九回:清明节寡妇上新坟 永福寺夫人逢故主(崇祯本)
词曰:
佳人命薄,叹艳代红粉,几多黄土。岂是老天浑不管,好恶随人自取?
既赋娇容,又全慧性,却遣轻归去。不平如此,问天天更不语。
可惜国色天香,随时飞谢,埋没今如许。借问繁华何处在?
多少楼台歌舞,紫陌春游,绿窗晚秀,姊妹娇眉妩。人生失意,从来无问今古。
右调《翠楼吟》
话说月娘次日备了一张桌,并冥纸尺头之类,大姐身穿孝服,坐轿子,先叫薛嫂押祭礼,到陈宅来。只见陈敬济正在门首站立,便问:“是那里的?”薛嫂道了万福,说:“姐夫,你休推不知。你丈母家来与你爹烧纸,送大姐来了。”敬济便道:“我鸡巴肏的才是丈母!正月十六贴门神--来迟了半个月。人也入了土,才来上祭。”薛嫂道:“好姐夫,你丈母说,寡妇家没脚蟹,不知亲家灵柩来家,迟了一步,休怪。”正说着,只见大姐轿子落在门首。敬济问:“是谁?”薛嫂道:“再有谁?你丈母心内不好,一者送大姐来家,二者敬与你爹烧纸。”敬济骂道:“趁早把淫妇抬回去!好的死了万万千千,我要他做甚么?”薛嫂道:“常言道:嫁夫着主。怎的说这个话?”敬济道:“我不要这淫妇了,还不与我走?”那抬轿的只顾站立不动,被敬济向前踢了两脚,骂道:“还不与我抬了去,我把你花子脚砸折了,把淫妇鬓毛都蒿净了!”那抬轿子的见他踢起来,只得抬轿子往家中走不迭。比及薛嫂叫出他娘张氏来,轿子已抬去了。
薛嫂儿没奈何,教张氏收下祭礼,走来回复吴月娘。把吴月娘气的一个发昏,说道:“恁个没天理的短命囚根子!当初你家为了官事,搬来丈人家居住,养活了这几年,今日反恩将仇报起来了。只恨死鬼当初揽的好货在家里,弄出事来,到今日教我做臭老鼠,教他这等放屁辣臊。”对着大姐说:“孩儿,你是眼见的,丈人、丈母那些儿亏了他来?你活是他家人,死是他家鬼,我家里也留以留你。你明日还去,休要怕他,料他挟你不到井里。他好胆子,恒是杀不了人,难道世间没王法管他也怎的!”当晚不题。
到次日,一顶轿子,教玳安儿跟随着,把大姐又送到陈敬济家来。不想陈敬济不在家,往坟上替他父亲添土叠山子去了。张氏知礼,把大姐留下,对着玳安说:“大官到家多多上覆亲家,多谢祭礼,休要和他一般见识。他昨日已有酒了,故此这般。等我慢慢说他。”一面管待玳安儿,安抚来家。
至晚,陈敬济坟上回来,看见了大姐,就行踢打,骂道:“淫妇,你又来做甚么?还说我在你家雌饭吃,你家收着俺许多箱笼,因起这大产业,不道的白养活了女婿!好的死了万千,我要你这淫妇做甚?”大姐亦骂:“没廉耻的囚根子!没天理的囚根子!淫妇出去吃人杀了,没的禁拿我煞气。”被敬济扯过头发,尽力打了几拳头。他娘走来解劝,把他娘推了一交。他娘叫骂哭喊,说:“好囚根子,红了眼,把我也不认的了!”到晚上,一顶轿子,把大姐又送将来,分付道:“不讨将寄放妆奁箱笼来家,我把你这淫妇活杀了。”这大姐害怕,躲在家中居住,再不敢去了。这正是:谁知好事多更变,一念翻成怨恨媒。这里不去。不题。
且说一日,三月清明佳节。吴月娘备办香烛、金钱冥纸、三牲祭物,抬了两大食盒,要往城外坟上与西门庆上新坟祭扫。留下孙雪娥和大姐、众丫头看家。带了孟玉楼和小玉,并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都坐轿子往坟上去。又请了吴大舅和大妗子二人同去。出了城门,只见那郊原野旷,景物芳菲,花红柳绿,仕女游人不断。一年四季,无过春天,最好景致。日谓之丽日,风谓之和风,吹柳眼,绽花心,拂香尘。天色暖,谓之暄。天色寒,谓之料峭。骑的马,谓之宝马。坐的轿,谓之香车。行的路,谓之芳径。地下飞的尘,谓之香尘。千花发蕊,万草生芽,谓之春信。韶光淡荡,淑景融和。小桃深妆脸妖娆,嫩柳袅宫腰细腻。百转黄鹂惊回午梦,数声紫燕说破春愁。日舒长暖澡鹅黄,水渺茫浮香鸭绿。隔水不知谁院落,秋千高挂绿杨烟。端的春景果然是好。有诗为证:
清明何处不生烟,郊外微风挂纸钱。人笑人歌芳草地,乍晴乍雨杏花天。
海棠枝上绵莺语,杨柳堤边醉客眠。红粉佳人争画板,彩绳摇拽学飞仙。
吴月娘等轿子到五里原坟上,玳安押着食盒,先到厨下生起火来,厨役落作整理不题。月娘与玉楼、小玉、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到于庄院客坐内坐下吃茶,等着吴大妗子,不见到。玳安向西门庆坟上祭台儿,摆设桌面三牲,羹饭祭物,列下纸钱,只等吴大妗子。原来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约已牌时分,才同吴大舅雇了两个驴儿骑将来。月娘便说:“大妗子雇不出轿子来,这驴儿怎的骑?”一面吃了茶,换了衣服,同来西门庆坟上祭扫。那月娘手拈着五根香,自拿一根,递一根与玉楼,又递一根与奶子如意儿替孝哥上,那两根递与吴大舅、大妗子。月娘插在香炉内,深深拜下去,说道:“我的哥哥,你活时为人,死后为神。今日三月清明佳节,你的孝妻吴氏三姐、孟三姐和你周岁孩童孝哥儿,敬来与你坟前烧一陌钱纸。你保佑他长命百岁,替你做坟前拜扫之人。我的哥哥,我和你做夫妻一场,想起你那模样儿并说的话来,是好伤感人也。”拜毕,掩面痛哭。玉楼向前插上香,也深深拜下,同月娘大哭了一场。玉楼上了香,奶子如意儿抱着哥儿也跪下上香,磕了头。吴大舅、大妗子都炷了香。行毕礼数,玳安把钱纸烧了。让到庄上卷棚内,放桌席摆饭,收拾饮酒。月娘让吴大舅、大妗子上坐。月娘与玉楼下陪。小玉和奶子如意儿,同大妗子家使的老姐兰花,也在两边打横列坐,把酒来斟。按下这里吃酒不题。
却表那日周守备府里也上坟。先是春梅隔夜和守备睡,假推做梦,睡梦中哭醒了。守备慌的问:“你怎的哭?”春梅便说:“我梦见我娘向我哭泣,说养我一场,怎地不与他清明寒食烧纸,因此哭醒了。”守备道:“这个也是养女一场,你的一点孝心。不知你娘坟在何处?”春梅道:“在南门外永福寺后面便是。”守备说:“不打紧,永福寺是我家香火院,明日咱家上坟,你叫伴当抬些祭物,往那里与你娘烧分纸钱,也是好处。”至次日,守备令家人收拾食盒酒果祭品,径往城南祖坟上。那里有大庄院、厅堂、花园、享堂、祭台。大奶奶、孙二娘并春梅,都坐四人轿,排军喝路,上坟耍子去了。
却说吴月娘和大舅、大妗子吃了回酒,恐怕晚来,分付玳安、来安儿收拾了食盒酒果,先往杏花村酒楼下,拣高阜去处,人烟热闹,那里设放桌席等候。又见大妗子没轿子,都把轿子抬着,后面跟随不坐,领定一簇男女,吴大舅牵着驴儿,压后同行,踏青游玩。三月桃花店,五里杏花村,只见那随路上坟游玩的王孙士女,花红柳绿,闹闹喧喧,不知有多少。正走之间,也是合当有事,远远望见绿槐影里,一座庵院,盖造得十分齐整。但见:
山门高耸,梵宇清幽。当头敕额字分明,两下金刚形势猛。五间大殿,龙鳞瓦砌碧成行;两下僧房,龟背磨砖花嵌缝。前殿塑风调雨顺,后殿供过去未来。钟鼓楼森立,藏经阁巍峨。旗竿高峻接青云,宝塔依稀侵碧汉。木鱼横挂,云板高悬。佛前灯烛莹煌,炉内香烟缭绕。幢旗不断,观音殿接祖师堂;宝盖相连,鬼母位通罗汉殿。时时护法诸天降,岁岁降魔尊者来。
吴月娘便问:“这座寺叫做甚么寺?”吴大舅便说:“此是周秀老爷香火院,名唤永福禅林。前日姐夫在日,曾舍几拾两银子在这寺中,重修佛殿,方是这般新鲜。”月娘向大妗子说:“咱也到这寺里看一看。”于是领着一簇男女,进入寺中来。不一时,小沙弥看见,报与长老知道:“见有许多男女……”便出方丈来迎请,见了吴大舅、吴月娘,向前合掌道了问讯,连忙唤小和尚开了佛殿:“请施主菩萨随喜游玩,小僧看茶。”那小沙弥开了殿门,领月娘一簇男女,前后两廊参拜观看了一回,然后到长老方丈。长老连忙点上茶来,吴大舅请问长老道号,那和尚答说:“小僧法名道坚。这寺是恩主帅府周爷香火院,小僧忝在本寺长老,廊下管百十众僧行,后边禅堂中还有许多云游僧行,常时坐禅,与四方檀越答报功德。”一面方丈中摆斋,让月娘:“众菩萨请坐。”月娘道:“不当打搅长老宝刹。”一面拿出五钱银子,教大舅递与长老,佛前请香烧。那和尚打问讯谢了,说道:“小僧无甚管待,施主菩萨稍坐,略备一茶而已,何劳费心赐与布施。”不一时,小和尚放下桌儿,拿上素菜斋食饼馓上来。那和尚在旁陪坐,才举箸儿让众人吃时,忽见两个青衣汉子,走的气喘吁吁,暴雷也一般报与长老,说道:“长老还不快出来迎接,府中小奶奶来祭祀来了!”慌的长老披袈裟,戴僧帽不迭,分付小沙弥连忙收了家活,“请列位菩萨且在小房避避,打发小夫人烧了纸,祭毕去了,再款坐一会不迟。”吴大舅告辞,和尚死活留住,又不肯放。
那和尚慌的鸣起钟鼓来,出山门迎接,远远在马道口上等候。只见一族青衣人,围着一乘大轿,从东云飞般来,轿夫走的个个汗流满面,衣衫皆湿。那长老躬身合掌说道:“小僧不知小奶奶前来,理合远接,接待迟了,万勿见罪。”这春梅在轿内答道:“起动长老。”那手下伴当,又早向寺后金莲坟上,忙将祭桌纸钱来摆设下。春梅轿子来到,也不到寺,径入寺后白杨树下金莲坟前下轿。两边青衣人伺候。这春梅不慌不忙,来到坟前,摆了香,拜了四拜,说道:“我的娘,今日庞大姐特来与你烧陌纸钱,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早知你死在仇人之手,奴随问怎的也娶来府中,和奴做一处。还是奴耽误了你,悔已是迟了。”说毕,令左右把钱纸烧了。这春梅向前放声大哭不已。
吴月娘在僧房内,只知有宅内小夫人来到,长老出山门迎接,又不见进来。问小和尚,小和尚说:“这寺后有小奶奶的一个姐姐,新近葬下,今日清明节,特来祭扫烧纸。”孟玉楼便道:“怕不就是春梅来了?也不见的。”月娘道:“他那得个姐来死了葬在此处?”又问小和尚:“这府里小夫人姓甚么?”小和尚道:“姓庞,前日与了长老四五两经钱,教替他姐姐念经,荐拔生天。”玉楼道:“我听见他爹说春梅娘家姓庞,叫庞大姐,莫不是他?”正说话,只见长老先来,分付小沙弥:“好看好茶。”不一时,轿子抬进方丈二门里才下。月娘和玉楼众人打僧房帘内望外张看,怎样的小夫人。定睛仔细看时,却是春梅。但比昔时出落得长大身材,面如满月,打扮的粉妆玉琢,头上戴着冠儿,珠翠堆满,凤钗半卸,上穿大红妆花袄,下着翠兰缕金宽斓裙子,带着丁当禁步,比昔不同许多。但见:
宝髻巍峨,凤钗半卸。胡珠环耳边低挂,金挑凤鬓后双拖。红绣袄偏衬玉香肌,翠纹裙下映金莲小。行动处,胸前摇响玉丁当;坐下时,一阵麝兰香喷鼻。腻粉妆成脖颈,花钿巧帖眉尖。举止惊人,貌比幽花殊丽;姿容闲雅,性如兰蕙温柔。若非绮阁生成,定是兰房长就。俨若紫府琼姬离碧汉,宛如蕊宫仙子下尘寰。
那长老上面独独安放一张公座椅儿,让春梅坐下。长老参见已毕,小沙弥拿上茶来。长老递茶上去,说道:“今日小僧不知小奶奶来这里祭祀,有失迎接,万望恕罪。”春梅道:“外日多有起动长老诵经追荐。”那和尚说:“小僧岂敢。有甚殷勤补报恩主?多蒙小奶奶赐了许多钱衬施。小僧请了八众禅僧,整做道场,看经礼忏一日。晚夕,又与他老人家装些厢库焚化。道场圆满,才打发两位管家进城,宅里回小奶奶话。”春梅吃了茶,小和尚接下钟盏来。长老只顾在旁一递一句与春梅说话,把吴月娘众人拦阻在内,又不好出来的。
月娘恐怕天晚,使小和尚请下长老来,要起身。那长老又不肯放,走来方丈禀春梅说:“小僧有件事禀知小奶奶。”春梅道:“长老有话,但说无妨。”长老道:“适间有几位游玩娘子,在寺中随喜,不知小奶奶来。如今他要回去,未知小奶奶尊意如何。”春梅道:“长老何不请来相见。”那长老慌的来请。吴月娘又不肯出来,只说:“长老不见罢。天色晚了,俺们告辞去了。”长老见收了他布施,又没管待,又意不过,只顾再三催促。吴月娘与孟玉楼、吴大妗子推阻不过,只得出来,春梅一见便道:“原来是二位娘与大妗子。”于是先让大妗子转上,花枝招展磕下头去。慌的大妗子还礼不迭,说道:“姐姐,今非昔比,折杀老身。”春梅道:“好大妗子,如何说这话,奴不是那样人。尊卑上下,自然之礼。”拜了大妗子,然后向月娘、孟玉楼插烛也似磕头。月娘、玉楼亦欲还礼,春梅那里肯,扶起,磕下四个头,说:“不知是娘们在这里,早知也请出来相见。”月娘道:“姐姐,你自从出了家门在府中,一向奴多缺礼,没曾看你,你休怪。”春梅道:“好奶奶,奴那里出身,岂敢说怪。”因见奶子如意儿抱着孝哥儿,说道:“哥哥也长的恁大了。”月娘说:“你和小玉过来,与姐姐磕过头儿。”那如意儿和小玉二人笑嘻嘻过来,亦与春梅都平磕了头。月娘道:“姐姐,你受他两个一礼儿。”春梅向头上拔下一对金头银簪儿来,插在孝哥儿帽儿上。月娘说:“多谢姐姐簪儿,还不与姐姐唱个喏儿。”如意儿抱着哥儿,真个与春梅唱个喏,把月娘喜欢的要不得。玉楼道:“姐姐,你今日不到寺中,咱娘儿们怎得遇在一处相见。”春梅道:“便是因俺娘他老人家新埋葬在这寺后,奴在他手里一场,他又无亲无故,奴不记挂着替他烧张纸儿,怎生过得去。”月娘道:“我记的你娘没了好几年,不知葬在这里。”孟玉楼道:“大娘还不知庞大姐说话,说的是潘六姐死了。多亏姐姐,如今把他埋在这里。”月娘听了,就不言语了。吴大妗子道:“谁似姐姐这等有恩,不肯忘旧,还葬埋了。你逢节令题念他,来替他烧钱化纸。”春梅道:“好奶奶,想着他怎生抬举我来!今日他死的苦,这般抛露丢下,怎不埋葬他?”说毕,长老教小和尚放桌儿,摆斋上来。两张大八仙桌子,蒸酥点心,各样素馔菜蔬,堆满春台,绝细春芽雀舌甜水好茶。众人吃了,收下家活去。吴大舅自有僧房管待,不在话下。
孟玉楼起身,心里要往金莲坟上看看,替他烧张纸,也是姊妹一场。见月娘不动身,拿出五分银子,教小沙弥买纸去。长老道:“娘子不消买去,我这里有金银纸,拿几分烧去。”玉楼把银子递与长老,使小沙弥领到后边白杨树下金莲坟上,见三尺坟堆,一堆黄土,数柳青蒿。上了根香,把纸钱点着,拜了一拜,说道:“六姐,不知你埋在这里。今日孟三姐误到寺中,与你烧陌钱纸,你好处升天,苦处用钱。”一面放声大哭。那奶子如意儿见玉楼往后边,也抱了孝哥儿来看一看。月娘在方丈内和春梅说话,教奶子休抱了孩子去,只怕唬了他。如意儿道:“奶奶,不妨事,我知道。”径抱到坟上,看玉楼烧纸哭罢回来。
春梅和月娘匀了脸,换了衣裳,分付小伴当将食盒打开,将各样细果甜食,肴品点心攒盒,摆下两桌子,布甑内筛上酒来,银钟牙箸,请大妗子、月娘、玉楼上坐,他便主位相陪。奶子、小玉,都在两边打横。吴大舅另放一张桌子在僧房内。正饮酒中间,忽见两个青衣伴当走来,跪下禀道:“老爷在新庄,差小的来请小奶奶看杂耍调百戏的。大奶奶、二奶奶都去了,请奶奶快去哩。”这春梅不慌不忙,说:“你回去,知道了。”那二人应诺下来,又不敢去,在下边等候。大妗子、月娘便要起身,说:“姐姐,不可打搅。天色晚了,你也有事,俺们去罢。”那春梅那里肯放,只顾令左右将大钟来劝道:“咱娘儿们会少离多,彼此都见长着,休要断了这门亲路。奴也没亲没故,到明日娘的好日子,奴往家里走走去。”月娘道:“我的姐姐,说一声儿就勾了,怎敢起动你?容一日,奴去看姐姐去。”饮过一杯,月娘说:“我酒勾了,你大妗子没轿子,十分晚了,不好行的。”春梅道:“大妗子没轿子,我这里有跟随小马儿,拨一匹与妗子骑,关了家去。”大妗子再三不肯,辞了,方一面收拾起身。春梅叫过长老来,令小伴当拿出一匹大布、五钱银子与长老。长老拜谢了,送出山门。春梅与月娘拜别,看着月娘、玉楼众人上了轿子,他也坐轿子,两下分路,一簇人明随喝道,往新庄上去了。正是:
树叶还有相逢时,岂可人无得运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