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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之城 / 2023/11/07 03:19 / 1311 / 39
【小说】妖刀记 第二部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4/04/08 15:04:30

第卅八折 无患刳肠,知有所困
  差不多在石欣尘进屋之后,耿照对“假设”便有了七八成的把握。
  若无内力,断不能掩藏声息,致能瞒过石欣尘,而石欣尘竟未察觉有人。
  他推测石厌尘香唾中所藏,该是某种迷魂药物,迷惑的却非心识,而是对于真气的感应,只不知效果是暂时性的,抑或将留下不可逆的伤害。
  女郎并未否认“藏于唾液”这一点。
  “我的口涎、汗水乃至血液皆有此奇能,这是修习一门名唤《啖精噬元》的功法所致。”
  石厌尘托腮笑道:“猜猜哪边的效果最好?”换将左腿叠上右膝,改用左手捧颊,动作间滑顺的裙纱在两条修长大腿间流淌,细沙般熨出平坦的小腹线条,以及微微隆起的饱腻阴阜,答案不言可喻。
  难怪她以为津唾无效后,改用腿夹他的头,诱使少年舔舐私处。
  两人自相拥于榻的“观音坐莲”姿势分开,石厌尘改坐圆桌畔的四脚莲墩,耿照则踞于长背的酸枝太师椅,与其说隔桌对峙,更像避免干柴烈火搁在一块儿,十有八九要糟。
  须知来红不仅不碍阳物插入,据说部分女子于月潮期间,性欲特别旺盛。她在来潮时自渎过,那膣壁又厚又腻、气味极膻,充血的挤胀感异常鲜明的滋味她并不讨厌,所以格外危险。
  石厌尘虽爱玩火,亦谙“不立危墙”的道理,她与少年棋逢敌手,对自己能否把持并无信心,索性坚壁清野,免得说没两句又上头,回神已干到天亮,把留梦轩弄得到处是血,宛若杀人现场,石欣尘那丫头肯定要疯。
  她对“赵阿根”的尺寸、体力乃至技巧都非常满意,但自今夜之后,少年吸引她的怕又不只如此。他那处变不惊的冷静极迷人,非是出于无知的无畏,相反的他具有某种思考家的特质,不曾有片刻放弃寻找突破困境的可能;女郎完全能想像那有多挫折,而挫折居然不足以使他放弃。
  “我曾挫断脊椎、半身不遂,被囚在绝崖的巨笼,也曾陷于无人知晓的地底幽牢,日夜遭酷刑拷打,长达数月。”耿照淡道:“相较之下,眼前所遇实称不上艰难。我大胆猜测姑娘非我之敌人,与那帮恶徒无涉;若姑娘高抬贵手,解除《啖精噬元》禁制,在下必涌泉以报,一生不与姑娘为敌。”
  女郎啧啧摇头。“想不到双燕连城是这般险恶的地方,这是虐童来着。”耿照苦笑:“我真不是梅少昆,姑娘明鉴。”
  “非常诱人的条件,我很想答应。”
  石厌尘难得一本正经,甚至看得出有一丝淡淡的懊恼。
  “可惜我无法办到。”
  因为《啖精噬元》没有解法。
  “……姑娘不明此功原理么?”
  “我且打个比方。”女郎道:“练五毒手,你知要用哪五种毒物、捣烂后在三伏天里曝晒若干时辰,混入沙土铁砾,贮于布囊,早晚拍打;完功后须浸醋散功,否则手掌将溃烂如糜,毒入骨髓更有性命之忧……秘笈中写得清清楚楚,独独不会解释为什么。
  “五毒手如此,《啖精噬元》亦然。我练成了,教我这门功夫的那人自然也能施展,但我俩怕都说不出它是什么道理,遑论改弦易辙,从根本上逆转效果,使你复原。”
  耿照心底发凉,但他早想过这个可能,失望却不意外,思绪由以毒虫淬成毒掌的五毒手发散,脱口问:“《啖精噬元》也是借虫草蛇虺等外物练成的么?”
  “聪明。”石厌尘毫不掩饰激赏之色,咬唇似笑非笑:
  “还能不能再聪明些?”
  既须仰赖有生来练功,必与土地风物有关
  耿照双眸骤亮,猛一击掌:
  “……彼岸之花!”
  石厌尘双颊酡红,乜着他吃吃笑。“我从不知聪明能如此诱人。你乖乖坐好别动,万一我忍不住扑过去,你要负责翻窗逃走,决计不许让我逮住。我怕会活吃了你。”耿照摸摸鼻子苦笑:“《啖精噬元》秘笈有没提到,这效果是会叠加的?有的话姑娘要先说啊。”
  石厌尘怡然道:“以黑色彼岸花淬成的功体,有迷人心魄的效果。接触我汗水唾沫之人,对我的话特别没有抵抗力;配合独特的发声法门,或可强迫对方服从命令,越短促的效果越好。譬如——”喉音忽变,如男子所发:
  “‘过来’!”
  耿照浑身一震,仿佛一记闷雷在颅中炸开,眼前倏白;恢复意识时,赫见自己双臂大张,凌空飞越圆桌,余光瞥见身下莲墩空空如也,不知怎的放下心来,整个人狼狈地撞进锦榻。
  垂落的纱账外,石厌尘不知何时已坐于他那张太师椅上,两人算是对对扳换了位。女郎掩嘴忍笑,耸着平削的香肩,露出一副“你看罢”的夸张无辜眼神,比爆粗口更要挑衅百倍,非常之欠。
  而石厌尘显然还没玩够,再度运起震音秘法,低喝:“‘褪衣’!”
  耿照耳中嗡震,但这回听着更接近女郎原本的声线,不若先前铁砂磨地般的浑厚男低音,连教他动动手指的效果也无,遑论解带宽襟。
  “……这样你就懂了。”
  石厌尘居然能毫不脸红地解释着,仿佛一切都是出于清楚说明之必要,而非成功与不成功的两次恶作剧。
  “《啖精噬元》效果参差,有些命令贴合对象原本心中所欲,看着就会很神;相反的,违背意愿的命令就没什么作用。对手有无准备也会极大地决定成功与否。出人意表更容易得手。
  “而《啖精噬元》秘笈内所载一切法门,只对某一件事特别有效,仅此节毋须依赖运气,出则必中,绝不空回——”
  “……让武者丧失对内息和经脉的感知。”耿照叹息。
  “仿佛它便是为此而生。”女郎听着似乎比他更遗憾。
  依石厌尘所言,她施展《啖精噬元》时仍须凝神致志,才能夺取对手的经脉感知;若未存想,仅仅让人接触汗唾体液,只能使之短暂失神,看上去像发呆恍惚,未必会丧失运使内息的能力。
  此术与其生源——黑色彼岸花——质性相近,也是对男子远比对女子有效。至于剥夺内息感知,石厌尘并未在女子身上试验过,只能对耿照两手一摊,露出招牌的夸张无辜表情。
  “……姑娘没遇过习武的女子么?”耿照有些诧异。
  “你知女子习武有多难么?”石厌尘翻了翻白眼,仿佛在说“男人呵”。
  “女人何苦为难女人?我祸害你们就行了,找女子做甚?”
  耿照再次感到意外,忍不住微笑。看来双胞胎不只外表相像,除了共享高潮,内里有些东西也是一样。
  石厌尘瞪他,连威吓都媚得惊人。“别说。别夸我。我不是。我就是懒。”耿照闭口举手以示投降。原来姊妹俩都是傲娇呢!他开始相信她们感情其实不错,好过他最近所遇的另一对双胞胎。
  《啖精噬元》秘笈不同于寻常武典处,在于记载了这门奇异武功的源流。
  千年以前,南方的桃源乡出了名盖世英雄,率领同胞对抗恶龙入侵。恶龙是大地之上最强最恶的存在,所向披靡,吐息足以熔毁一切,浑身刀枪不入,更有着人所难及的无双巨力,即便英雄已是人中龙凤,拥有神鸟的血脉与祝福,最终仍不敌恶龙。
  英雄虽然落败,却赢得恶龙的敬意。它无敌得太久,在世上已无看得入眼的人事物,但英雄的强横令它耳目一新,承认彼此是同等的存在,巍然并立于芸芸众生之上。
  恶龙将英雄和桃源乡美艳绝伦的公主带回了北方栖息处,连象征神鸟降临大地的圣木也一并砍伐带走,做为征服桃源乡的战利品。
  英雄之所以忍受这样的屈辱,除保全同胞性命,不欲多有牺牲之外,更重要的是:他与沦为恶龙禁脔、备受宠爱的公主恋人合谋,要为世人除去巨患,他的实力与恶龙仅有半步之差,有心算无心,结果必定不同。
  不幸恶龙早一步察觉,英雄公主双双罹难,桃源乡的百姓也被屠戮一空,仅有藏匿在故乡深林中的一小撮人逃过劫难,幸存至今。
  英雄的盖世武功连在恶龙的栖息地也备受觊觎,他殉难之后,武学被恶龙麾下的虾兵蟹将悄悄瓜分,视为是对抗残暴主上的希望。然而无论怎生钻研,它们都难及英雄于万一,因为铸就这般强大的最后一块拼图,早被英雄留在家乡,这些愚蠢猥琐的北方龙伥永远都得不到。
  毕竟黑色彼岸花无法在青丘山以北生长,遑论开花。
  “……你知道,英雄和公主是什么关系么?”
  石厌尘喃喃道,眼丝缝中荡漾着潋滟波光。
  “在成为恋人、乃至夫妻之前,他们便在一块儿了,因为是兄妹。阿好说,在从前南方的兄妹是可以成亲的,便到如今,南陵某些地方仍不禁旧俗,哥哥娶妹妹偶有所闻,连封国王室内都有。”
  耿照知道这故事,甚至亲眼看过某部分。
  ——风陵族。伐倒后被运往侵略者都城、髹金饰玉的圣树建木。那场精心策划却功败垂成的三重刺杀。
  忌飏与陵女……接天宫城。
  故事里的恶龙,指的便是龙皇玄鳞。在烟丝水精的幻象中,附于玄鳞视角的耿照见识过忌飏之能,他虽被玄鳞的“真龙燃息”所杀,那短暂的鏖斗却是少年平生仅见的惊心动魄;如今想来,绝对是峰级高手的等级、甚至凌驾其上的灿烂之战,千年难遇。
  只逊龙皇半步的绝顶高手,其武学会被玄鳞的身边人瓜分,实是再合理不过。毕竟龙皇暴虐,偏又永生不死,侍奉如伴虎,人人自危朝不保夕,想除掉玄鳞的决计不只风陵族的孤臣孽子而已。
  其时龙皇座下分龙臣、龙血、龙祀等三大势力,忌飏的武功也被一分而三,由权臣、宗室与天佛教团各得其一。但风陵族第一高手的遗绪,终究没能在推翻玄鳞的大业占得一席之地,因为练成忌飏绝学的关键——彼岸之花——受限于水土,只能存于青丘大山以南,东海难觅。
  直到石世修于此间复育为止。
  “……那人在逃离白玉京时,据说带了上万本的书籍古卷,详细的数字你可以问我妹妹,毕竟她才是循规蹈矩的好孩子,我是有不如无的坏东西。”石厌尘眨了眨眼,很难说是俏皮抑或顽劣。“他虽是混蛋,但不碍他读书厉害,他那些打铁、篆刻、水利农事的本领,全是从书里得来。书中自有什么什么的鬼唠嗑,旁人或是随口瞎说,于他可不是。”
  看来种花和练武也是。
  石厌尘有个理论。她认为她父亲从卷帙浩繁的古籍堆里,掘出了忌飏武学的轮廓,直到在舟山种活了彼岸之花,这才着手重现。
  “……是因为阿好补齐了某个缺失的关键么?”考虑到“南陵”的关键字,这是相当合理的推论。南陵少女带来了南陵秘境的传说花卉,听着很有说服力。
  石厌尘却摇头。“从我记事以来,书斋外便种满了彼岸之花,年年由红转黑,不曾变改。阿好是我七岁那年才来的,那年她刚满十六吧?就是个不幸遇上的倒楣蛋而已。”
  但南陵少女于好的出现,确实为石世修停滞不前的研究带来了一线曙光。
  如五毒手要将蛇蝎之毒练进肉体,这类武功的先决条件是身体不能排斥。彼岸花先天对男子具有加乘效果,连想在花边久待都不能够,接触、乃至服食那是更不用提,只能再找一层媒介,间接图之。
  “且慢!”耿照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是说……让女子汲取彼岸花的精华,再拿来练功?这是以人牲祭祀的意思了,岂有此理!”
  石厌尘冷笑。
  “你以为我娘是怎么死的?她生不出男丁,只能以身试药,想替丈夫成为彼岸花之媒,哪知也不是这块材料,博取宠爱不成,落得身死收场。
  “我妹妹不知这事。但连我都能猜想得到,我不信她是真不知晓,或许是不愿去想、不愿承认,更糟的是认了这就是娘的命,而不是有人害死了她。”眸焦投于虚空,似望极远,却又极其凝聚苛烈,微勾的嘴角由冷转狞,平静得令人股栗。
  “但她就是。我知是谁害死了她。”
  耿照无法安慰她,总觉冲口说点什么会很廉价,不免伤到她的憎恨与哀伤。他不会说石世修是对的,当今之世豪门氏族重男轻女,视妻女如衣服,随手弃之,并不是什么标新立异的举动,不乏以豪杰自居、颇有声名的人这么做;石世修至多是不够伟大,不称其超逸绝俗的名士派头,却也绝难因此受千夫所指,非向亡妻女儿道歉不可。
  石厌尘的视线移到他脸上,又恢复原先的似笑非笑玩世不恭,托腮笑道:“你很懂怎么让女人舒服,必有众多红颜知己,现在便未,将来她们也会一一被你哄骗上床,记得风流不妨,莫干这等伤心取命的缺德事。周旋在女孩子之间,想必很辛苦吧?”
  “你这是赤裸裸的嘲讽。”耿照提醒她。
  石厌尘笑够了才直起身,双手交叠于膝,直勾勾地盯着他,微笑道:“你方才的提议我很心动,虽说敌对的两方干起来也别有滋味,但我还是喜欢体己听话的小奶狗,该坏的时候坏,该乖的时候也得够乖。所以我想修正下你的提议。
  “我把《啖精噬元》的秘笈给你,并就我对于这门功夫的了解,尽力助你破解复原,但不保证结果。”
  耿照不置可否,片刻才道:“武林各派莫不坚守门户之见,姑娘于此,算得上是出人意表的大方。”
  石厌尘挥挥手。“我不在乎这个,什么狗屁门户,不如一根够粗够硬的滚烫鸡巴,在我想要的时候随时能上,不想要时不碍我的眼。你用不着信我,我可先让你看货,看了再做决定不妨。反正书是死的,人是活的,我就不信自己会输给一本破秘笈。你不能没有我。”
  她如此坦率洒脱,再犹豫反倒显得小家子气了,耿照想了一想,点头道:“姑娘想让我做什么?”
  “那厮喜欢你。我妹妹说得没错,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石厌尘道:
  “他会频频找你过去,聊这聊那,乐此不疲。你有大把的机会进出书斋,待上许久,能看到许多我拿了你那块小小的血珏夜闯、时间上不允许实际上也办不到的细琐物事,包括他想让你看的、不想让人看到的……林林总总——”
  耿照打断了她。
  “石姑娘,我不能协助你杀……伤害你的亲生父亲。我做不到。”
  石厌尘微怔,忽然噗哧笑出,大概意识到这对少年而言,不是能拿来嬉闹戏谑的事,虽仍带着笑,却无半分轻佻。
  “我还没决定好,要拿他怎么办,现在还没。我娘挺可怜,但那是她自己的决定,她可以坚拒那厮纳妾,可以逃离这个鬼地方,可以一剪子捅死阿好,可以不替那厮试药……她的决定导致了结果,怪不了别人。
  “我没有替她复仇的理由。在她心里,说不定不觉得有仇。”
  耿照无言以对。
  女郎从追忆中回过神,淡道:“我只想知道阿好怎么了。她最初来到舟山,是被派来照看我的,此前照管的人瞧我都像瞧着什么怪物似,唯恐沾染灾气,只有阿好待我像个普通小女孩,也是她让我和妹妹见了面——这原是不被允许的。
  “阿好教我读书练武,带我们姊妹俩一起玩……如今想来,在那厮最疼她的时候,她恃宠所求的,不是什么好看衣裳、好吃的东西,全用在了我们姊妹身上——或者该说是我。若无阿好,我早烂在某个暗无天日的僻院里,指不定比我娘亲走得早。”
  他发现石厌尘其实是个不擅作伪的女人。
  但凡不是发自内心,彰显于外的便只“夸张”二字:夸张的笑,夸张的故作姿态,夸张的媚惑勾引……仿佛怕人看不出假。除此之外,她却是直率无隐的,想爱就爱,想恨就恨,不明白的就说不明白,相处起来意外的舒服。
  就像她毫不隐瞒对阿好的感情那样。
  “我想过是他杀了阿好,悄悄埋在彼岸花下。”石厌尘道:
  “但我现在懂男人了,知男欢女爱是怎么回事,回想起来,应是那厮爱阿好,胜过阿好爱他,我不信他下得了手。你须为我探查阿好的下落,无论是那厮杀人埋尸,或阿好终于鼓起勇气逃离此地,书斋内必留有蛛丝马迹,拿来给我。之后,我才能决定要拿他怎么办。君子一言?”朝他伸出纤长的五指。
  耿照无意介入她父女俩的争端,但石厌尘与他有着几乎一致的目标,他们都想确认石世修对于某事的意图,且不能为其所知;在弄清石世修是友是敌之前,石厌尘无疑是绝好的制衡与保险。况且在破解《啖精噬元》一事上,确实没有更好的选择。
  “快马一鞭。”两人右手交握,又不约而同松手缩回,对“握久了会出事”居然莫名有共识。石厌尘滴溜溜转开美眸,胡乱掠了掠鬓丝,强抑着拿眼角瞟他的冲动,想说点什么又觉得有些着相,忽生疑惑:“且慢。我是在心虚么?有甚好心虚的?”本想扭头抛他个销魂媚眼,证明自己坐怀不乱,蓦地脸颊发烧,好像正做着什么极端羞耻之事似的,浑身都不对劲。
  弥漫在空气中的燥热,同样令少年躁动难耐。
  女子来红总给人秽恶不洁之感,无分男女,避之唯恐不及。然而不知为何,一想到女郎来了月事,耿照的欲念竟难遏抑,兴许是她窈窕如天仙般的纤细美貌,与裙底那浓厚鲜烈、充满血肉气息的骚味反差过大,初嗅时虽有些刺鼻难受,却总在脑海中萦绕不去,越发地渴求起来。
  少年唯恐失去理智,干咳两声,打破令人难受的沉默,讷讷道:“石姑娘,那个……秘笈……”
  石厌尘顿如开窗迎风,从满脑子自我怀疑和淫艳绮想中浮起来,也干咳两声,拍手笑道:“是了,秘笈。重要的重要的,我明儿写给你,一定啊。别担心。”
  “明儿写给——”耿照都听傻了。
  《啖精噬元》或有所本,但石厌尘没见过。她所知的一切,全是那南陵少女于好教她的。于好不知彼岸花于人有害,怜惜石厌尘孤绝于至亲之外,才想着将得自其父的真传,也教给另一个无缘习之的女儿。
  “所以说书斋之内,或还有一部《啖精噬元》的珍本。”耿照抱臂沉吟,若有所思。
  石世修传授于好的,必定是淬成彼岸花之媒的部分,纵有解法,于好也没有知道的必要。如此想来,《啖精噬元》未必没有逆转解除的救治手段。
  石厌尘以为他担心自己赖皮,拍胸脯保证:“待我睡一觉起来,默给你便了,反正你啥也没干,怕我混赖不成?合作贵乎互信,你怀疑我我怀疑你的没啥意思,要不我先付前订,未买菜先送葱,便宜你了。”兴致所至,一把抓住少年的手,拖着他奔了出去。
  耿照连灯烛都来不及拿,所幸屋外月色皎洁,倒也毋须照明。石厌尘拉他一径往前山去,全不怕被人目击,回见耿照眉头紧锁,安慰道:“不怕不怕,这帮弟子十分犯贱,往往子时才睡下,寅时便赶着起床练功,这会儿全睡成了猪,放火烧屋都醒不了。”说得好像她放过似的。
  不对,没准她真放过
  耿照心中喀登一响,见女郎余光乜至,赶紧转移话题:“万一被人瞧见……”石厌尘咯咯笑道:“那也是我妹拉着你跑。这山是归她管的,谁敢多嘴?”耿照越听越愁:“所以才不妙啊!”只不敢说出口。
  石厌尘专挑僻径走,与记忆中大相径庭,直到弯出小路,来到双冢对峙的山道间,抬头见得熟悉的“龙跨千山”诗句碑帖,才意识到是与阙牧风傍晚分食炖肉之处。
  “这儿有《啖精噬元》的秘笈可看?”耿照简直是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石厌尘轻搔螓首,脸皮子居然变薄了几分,瞧着颇不好意思。
  “不是,今儿我不想写字,说了明天默给你的,不写是小狗。这前订呢,是跟另一套武功有关的秘密,买菜送葱,不收你钱。”耿照心想:“你同阙家二郎倒是有话聊,一个德性。”
  石厌尘见他不说话,当是同意了,唯恐少年变卦,热情推销。“阙家小子同你说的事,是真的。那厮与他在这碑冢前比划,失手砍了上头一剑,半截剑尖都没入石碑里。你可见得碑上有剑痕?”
  在太阳还未全落前,阙牧风已检查过几遍,连被伍伯献二人架走时,都不忘逼他俩作证,伍、翟都说记得此事,却同样找不着记忆中的痕迹,只能认为碑刻背朝山道,长年被浓荫所遮,清除苔绿后便能找到那剑痕也说不定。
  石厌尘变戏法似的取出一柄漆黑镂花仕女骨扇,模样小巧,被她颀健的身量和纤长的手指一衬,更是宛如童玩般,说不出的可爱。
  女郎“唰!”迎风开扇,见少年面上掠过一抹讶色,惊喜之余,饶富兴致:
  “你也听出此扇不凡么?”耿照沉吟道:“由破风声听来,此扇质地奇坚,扇顶开锋,应是兵器。然而分量不该如此轻盈,不合常理。”
  石厌尘满意、得意兼而有之,随手一搧,摇头晃脑作吟哦状,娇笑道:“此扇名为‘倒断肝肠’,于百锻精钢中掺了点玄铁和珊瑚金,才能这般纤薄轻巧。我曾持与一柄八十二斤的水磨禅杖相斗,终是掏出那花花和尚的肠来。”往耿照下腹一比,笑得不怀好意。
  耿照自是不惧,闻言不禁微凛,若有所思。
  她与石欣尘争作姐姐的别扭手足情既可爱又动人,对阿好则情义深重,不惜与父亲反目,更别提女郎对自己的好感,虽说全是肉欲,但那份坦率洒脱也让人讨厌不起来……他几乎忘了初见时,石厌尘明明与他素昧平生,却能毫不犹豫地痛下杀手,丝毫不觉得有什么问题。
  她在江湖上固无籍籍之名,若有,怕也不脱女魔头之类,绝非是有恩无怨不沾血雨、可以放心结交的对象。既携手便不疑,只不知这个因地制宜的决定,往后将带来什么样的麻烦?少年唯求止于一身,莫牵连身畔诸女与七玄盟。
  石厌尘不知他心中计较,柳腰一扭,单手负后,得意洋洋地踅到六臂浮雕的那一面,喃喃自语着:“我记得……是这边罢?”漆黑骨扇往云纹碑边上抵,似在找角度,蓦地喜动颜色,狠笑道:“就是你了!”运劲一铲,硬生生刨起人形的裈裤一角,赫见底下是阴刻的人形图,像是赤身露体,其上又生满了龙鳞一类;人腿边上果然有个明显的剑尖剖面,只是仿佛填入与碑面同色的粉浆后干燥固化,摸着甚是平整。
  耿照拾起她刨落的小片碑碎,手感似砖似石,朝上那面摸起来就是碑冢表面的触感——打磨抛光过的平滑细腻,质地冷硬,是上佳的青石,才能顶住数百年的风吹雨打;但朝下那面却布满碎砾,随手一摩都能刮下满指灰粉,感觉只比面粉块稍硬些,像以石粉调入浆剂,糊于碑上凝固成形。
  “当年阙家小子被赶下山之后,我也起意离家,闯荡江湖。欣尘妹妹看了我留的信,下山找了我几天,殊不知我从头到尾都跟在她后头,那丫头自是找不着我,失望地回家哭去。”
  石厌尘笑道:“我在外头玩了大半年,突然想念起妹妹来,某晚偷溜回山上瞧她,撞见那厮穿着夜行衣,提了浆桶刮刀,像个泥水匠似的在这碑后涂涂抹抹,雕塑成形,专心到完全没发现我在一旁窥看。
  “为此我逗留了月余,夜夜尾随,终于搞清楚他在做甚:那厮把廿七块碑冢上的浮雕铲落,将其下的秘图拓印下来,然后再拿铲落的碎石磨成粉,调浆敷回,按事先拓好的拓片重塑浮雕,打磨作旧、植上青苔,像仿制古董那样,恁谁也瞧不出他动了手脚。”
  为防被人发现,石世修非是一次铲掉整块碑,而是分批为之,每次只铲一夜间能拓印留存、敷浆重塑的面积,不厌其烦的程度,较之高明已极的手艺,简直不知道哪个更值得佩服。
  “我猜是在考较阙家小子那会儿,那厮发现浮雕下别有洞天,才生出这个异想天开的计划。”
  石厌尘扬扇连铲,削得碑背粉尘簌落,阴刻人形的一条腿逐渐显露出来。耿照本想提醒她莫再刨刮,否则两人无复原的手艺,难保不会被弟子发现,回报山主,但此际也已来不及了。
  舟山门下不重武学,便如季英这样的小孩,也知花太多时间钻研碑上的《卫江山剑》,不免遭人讪笑,可见风气自始至终是这样。石世修原本毋须担心刻图的秘密曝光,当可徐徐图之,不幸山上有个除武功之外,只对他女儿感兴趣的小混蛋,镇日绕着碑冢打转,遑论这座见证他打败山主的“龙跨千山”,怕不是长睡于此不肯离开。
  由是二郎又多了个被驱逐的理由,石世修却始终按兵不动,一直等到阙牧风离山,才着手搜集浮雕下的图刻拓片,耐性不可谓不高,却又因此被女儿窥破秘密,运气差得令人摇头。
  石厌尘一气将浮雕铲去左半,想再继续往右铲时,为耿照所制止。女郎浑不在意——反正她随时能拍拍屁股走人,啥都不怕——却未继续动作,怪有趣地看着耿照搜集起铲落的石粉块,尽量保持完整,集中到一旁的大树底下,恨不得就地拼回原样,末了以枯叶掩盖,以免被人发现。
  不同于袖手旁观、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石厌尘,百忙中,耿照不时抬头移目,打量浮雕下的半幅图样,见仍是六臂四腿的怪异人形,手脚俱在周天方圆之内,只去除了衣裤,赤身露体,甚至能瞥见腿心垂落的小半截阳物——石厌尘估计是想摸清全象,故尔兴致勃勃——他没见过拳谱写实到连私处都仔细描绘,难不成要把武功练于此间?
  而原本以为是龙鳞的花纹,铲开后却是一束束呈纵向分布的狭长梭状物,刻划极细,丝丝宽窄各异,或撑鼓或拉平,有实心有空心,仿佛标示着不同用途,线条密集到令人颇为不适。
  人形胸膛的部位,则像是拉长的蒜瓣,细密的纹理连接肩头部位,这里全是空心线条,瞧着一片白,与多属实心线条的肩臂处大不相同,但一样是看不懂弄的什么玄虚。
  “这有甚好藏的?”石厌尘居然问起他来,满脸的不可置信,又是那种“你们男人啊”的表情。
  耿照也不懂。他拍去指尖灰粉,正欲起身,余光瞥见图形那半片臀腿间细密的肌束纹理,明暗相间的空心与实心线条忽一闪,仿佛动了起来;福至心灵,腰背微晃,似为刻图所牵引,身不由己踉跄起来,前后摇动宛如醉酒。
  石厌尘分不清他是真的腿麻,还是存心耍宝,直到少年一跤坐倒在地,才噗哧笑出,骨扇斜指,唇颊皆红,瞧着分外明媚。
  “你便说是瞧我瞧醉的,今晚也没得干,免得白刀子进红刀子出。别净想那些个有的没的,赶紧回去睡觉!”
  耿照怔怔抬望那半幅怪异人形,久久无法言语。
  他的重心在起身的瞬间改变了。仿佛身体里有个摆锤,原本毋须控制,该往哪儿便往哪儿,却在接触图刻的一霎那天地倒转、法则尽碎,摆锤逆天浮起,他的筋骨肌肉也是。
  这感觉少年并不陌生,他常在恶梦里重温,但他清楚这不是梦。
  上回像这样违反常识,身体的重心任意扭曲,是在烟丝水精里。那会儿他像钻进了龙皇玄鳞的脑袋之中,身不由己地被带着杀戮奸淫;但这一次,哪怕只在瞬息间,却是他的身体无视了百骸运行之理,如玄鳞那般动了起来!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4/04/08 15:04:41

第卅九折 引臂为辙,使子承流
  是夜耿照睡得极不安稳。
  梦中,他反复附于玄鳞之身,重历那段在接天宫城的残虐香艳;忽又回到“龙跨千山”的碑冢前,碑背的浮雕转过半身,抖落一身碎成石屑的衣铠,化成忌飏的模样,五指箕张、眦目欲裂,面孔焦烂如遭“真龙燃息”喷吐,对着他含恨呐喊,却什么也听不见
  少年惊坐而起,大汗淋漓,才发现房内幽蒙一片,天未全亮。距同石厌尘在碑冢前分手、悄悄潜回客舍,居然还不到两个时辰,然而睡意已消,索性起身。
  用过早膳不久,石世修果然派人来召,两人又在那形似天井的空间里修理奉茶童子,直到仆役提来食箧,才知已过晌午。耿照与他边吃边聊边修理,直至未正一刻,石世修才说要休息。
  在耿照起身告辞之前,白衣羽士不经意道:“你要住留梦轩便住罢,那儿离作坊也近,利于赶工。记得三日之期不?今儿是第一天。”
  耿照哂然:“那你还耽搁我半日?”这话自是没法说出口。
  但修理桩柜确实有趣,石世修邀他同吃的饭菜也十分美味,老实说这近三个时辰是充实愉快的,处处能感受主人细腻周到、却又不着痕迹的招待;尽管几无相似处,不知怎的耿照老想起从前和七叔打铁吃饭的时光。
  闭起书斋门扉,赫见石欣尘立于门后,神色木然,想也知道父亲居然批准外客留宿后山,还是在女眷房舍,做事一板一眼的石欣尘有多崩溃。
  她不想让耿照待在留梦轩的唯一理由,就是怕妹妹缠上他,镇日胡天胡地,沉溺欲海,石欣尘怕是要疯。
  但现在起码是安全的,毕竟月事来潮,谅厌尘丫头也玩不出花来。但在经期结束前,“姑姑”绝对会想办法将他撵出留梦轩,乃至舟山,断绝威胁的根源——耿照对此毫不怀疑。他必须把握时间,完成关键的锁针部件。
  耿照迅速回到作坊,检查了给伍伯献的需求清单,开始制作锁针的蜡模,一路忙到深夜。太阳下山后石厌尘便即现身,仆役送饭来时她甚至避也不避,只摘下珠花攒手里,装着石欣尘的声音口气应付,还吩咐自明儿起餐餐都送两人份来,下人唯唯称是,丝毫不疑。
  她问了耿照在书斋所见,倒也不甚逼人,闲聊居多,气氛自在。其间石厌尘说要去洗澡,消失了大半个时辰,回来时发梢湿濡,通体喷香,诱人得无以复加。但少年的翩联浮想,也就硬挺了抬头乍见的片刻间,不久又沉浸于工作,连女郎何时离开都不复记忆。
  中夜拖着疲惫的身躯返回留梦轩,赫见内庭檐下搁着澡盆,贮装热水的三只木桶山般叠扣在一旁,西厢的镂花门扉大开,锦榻被褥上还留着皂香和女郎怡人的体味。
  石厌尘只说洗澡,没说是在他院里洗。更过分的是洗完还在他床上尽情打滚,小憩一番,活像留气味占地盘的母猫。
  “……可恶!”或许是心理作用,耿照隐约嗅到了一丝混着淡淡血气的淫蜜骚味,想像女郎在他床上抬起光洁赤裸的小屁股,裹上月事白巾,那湿濡的蜜缝散发鲜臊的血肉气息,混着皂香体香,硬得他难以成眠。她绝对是故意的——少年蜷着身子咬牙切齿。
  翌日石世修没再喊他,连石欣尘都未出现,除了送饭送茶的仆人,便只有伍伯献运来清单上的材料工具,耿照乐得专心干活,直至日影西斜,才知又过一日。只挂心阙牧风竟未上山,不知他往西岭探查的结果如何。
  石厌尘也没来烦他,是到第三日午后才突然出现。
  “天赐良机!”女郎搓着纤美柔荑,就差没蹦跳进门。“那厮和欣尘丫头下山去了,书斋里没人。咱们走一趟。”说着便来拽他。
  “……且慢!”耿照有些懵。“你到底想干嘛?”
  石厌尘略显不耐,仍忍着烦躁解释:“阙家小子连夜回山,说梅花林里全是死人,独独没见着张冲老道。瞧尸首腐败的模样,至少是十天半个月前的事,可能更久。”
  “阜山四病”中,张冲性情虽古怪,与石世修却未真的交恶,彼此便称不上顺眼,远不到割袍断义的地步。
  石世修沉默听完,估计又给了阙牧风新任务,兴许是写在纸上,内容石厌尘无从知悉,听得阙家二郎领命,女郎便即远远避开,以免被阙牧风那个鬼灵精瞧出端倪,天亮才又潜回书斋外窃听。
  石欣尘于凉亭内召集弟子,以及仆役中带头管事的,宣布山主将闭禅悟关,期间饮水辟谷,瞑而不眠,由她亲自侍奉,谁都不许打扰。
  惟山主出关后,要在邻峰无我峰祭天,给伍伯献一卷图纸,让他率领众弟子往天心湖畔修葺祭台,务必在禅关圆满前完成。“……我一听便知有鬼。”石厌尘皱鼻嗤笑:“这是声东击西,调虎离山!他与欣尘妹妹肯定要出门。”
  耿照一头雾水。“闭关不是足不出户么?怎会是出门的意思?”
  “你懂个屁。”石厌尘白他一眼。“无我峰与舟山不相通,除非两胁生翅飞过去。须得下山撑船绕到另一头,才有路登顶。”
  天心湖乃无我峰顶的水潭,水质极酸,鱼草不生,故至为清澈,宛若嵌于山石间的巨大水精。湖畔全是脆硬烁亮、断片锋利的黑岩,包括石厌尘鬓边的珠花,不应庐有许多别处罕见的黑曜石制品,盖因产地便在邻峰,俯拾皆是。
  无我峰因水质独特,虽不乏密林植被,却无飞禽走兽栖息,渔猎不兴,早早便被石世修圈入势力范围,登顶祭过几次天地,时常与故友在湖畔饮宴论剑,修有简便的亭台。阜山四病闹翻后,他自己也坐了轮椅,日常管事的石欣尘腿脚又不甚方便,近年少去无我峰,遑论临湖祭酒,把盏对月。
  石厌尘压根不信父亲会不吃不喝不睡的闭捞什子鬼禅关,一口咬定是支开山上诸人的伎俩。伍伯献等拿不准山主出关的时间,兴许十来天,也可能是明儿清晨,只得拼命赶工,无暇他顾。
  一来二去,那厮替自己争取了起码三到五天、毋须担心书斋会被身边人乘虚而入的空档,肯定是要开溜。
  石厌尘绝非脑子一热说干就干的莽妇人,埋伏在彼岸花海中,耐心等待众人散去,过没多久,果然见石欣尘推着那厮,鬼鬼祟祟择小路下山。女郎一路尾随,直到两人之舟驶入水泊,没于芦苇丛中,才匆匆折返,直奔留梦轩拉伙犯案。
  “……舟上只有山主和石姑娘么?”耿照忽问。
  石厌尘的白眼都快翻到后脑杓了。没头没脑的瞎问啥?谁管船上有没别个儿?理他娘!女郎霸气侧漏,懒得再同这小子废话,拖着他直奔书斋,果然一路没见半条人影。
  书斋门没锁,然而人去楼空,石厌尘掠过天井,径闯内室。
  耿照听闻山主藏书万卷,本以为该是层层叠叠地堆满书籍,谁知远较想像中来得少,四壁虽全是书架,陈列得无有余白,顶天也就几百几千本,距两万之数落差不小。
  “前山有买字楼,就是类似藏经阁的地方,那儿才是藏书处,每年晒书时能活活累死人。”石厌尘看穿他的心思,径自转身拉开抽屉翻找,连回头的工夫都不想浪费。“这些跟他自己的研究有关,又或不想给弟子看的。你专心找书,没准能发现《啖精噬元》正本;屉柜交给我,以防有机关陷阱。”
  耿照本欲争辩——论机关之术,女郎未必胜过他——想想还是算了,暗叹了口气,抽出架上的卷轴。
  内室的藏书很杂,粗粗一翻,武典居然不到一成,理论性的著作远多于图谱,其余则涵盖经史子集、农事水文、莳花烹饪等,瞧得少年头晕脑胀,简直不知找的是啥。
  石厌尘胸有成竹,一头扎进橱柜间,什么都翻;多瞥几眼后,耿照猜她心里也没谱,揣着糊涂装明白,这趟算白来了。
  突然间喀喇喇一响,不知她在哪儿摸着什么,屋内最底的三座靠墙橱柜应声震动,居中那座向前浮出,侧向滑开,露出密室的入口;内里竟非漆黑一片,四壁皆嵌有琉璃罩壳的长明灯,灯色青白,光华连晃也不晃,稳得毫不真实。
  难以形容的异味卷窜而出,两人举袖掩鼻,石厌尘执“倒断肝肠”于手中,率先跃入,但见石室各处散置着动物与人的骨骸,成具成具的锁以支架,那臭味极可能是防腐的药剂所致。
  居中的石台之上,摆了条暗红掺白的鼓胀异物,凑近细瞧,赫然是剥去表皮肌肤的手臂!按说硝制防腐后,会较生前缩小许多,然而断臂粗壮得骇人,女子绝无这般雄健,臂膀的主人必是名魁伟男子。
  石厌尘俏容惨青,却是凝重而非害怕,片刻才摇摇头,似喃喃说了“不是”二字,回神见耿照投以询色,低道:“我以为是他……那厮杀了张冲,斩其臂藏于此间,硝制保存,当成鹿首熊皮之类的战利品,简直疯了。张冲老道是高个儿,非常高,我曾远远见过一回。”
  耿照闻言悚然,担心起阙牧风的安危来。毕竟女郎并未亲眼见阙牧风离开,以青年的眼贼与精细,又不买石世修的帐,难保不会忽然看出什么不对,惨遭灭口。
  好在石厌尘随即解释:张冲虽颀长,却是个皮包骨的瘦子,整个人宛若髑髅骨架,肌肉硝敛之后,绝不能有这般粗壮。少年约略放心,仔细观察片刻,注意到指掌异常地漆黑滑亮,掌纹深如刀镌,这才省悟过来。
  “这不是人的臂膀……是某种猩猿!”
  石厌尘经少年提醒,果然见得黑掌的指甲厚如象趾,确实不似人属。
  猩臂在架上摆成倒写的“人”字,齐肩的断口镶着厚厚的金托,如嵌圆盖,金托上接了个同材质的镀金矮墩,耿照轻轻扳压顶部的掣柄,猩臂裸露的肌束骤然鼓起,被注入的殷红液体染成更深浓的暗红色,原来矮墩竟是个精巧的泵浦。
  泵浦顶端一共有六根掣柄,应是连着不同部位的肌肉,顺扳注入红液,逆扳则注入白液,于猩臂上一目了然。
  耿照这才发现前几天夜里,在“龙跨千山”碑背铲出的阴刻人形,原来那一束束纺锤似的狭长刻纹竟是肌肉。石世修搜全拓片,解剖了与人构造相近的猩猩为标本,制成这具奇想天外的装置,以破解图刻秘奥。
  摆放装置的石台十分宽敞,除了堆满肌肉骨骼的速写,还有各种硝制的肉块,或摊或碎,防腐药剂加上动物膏脂,约莫便是臭味的源头。此间远远说不上血肉狼藉,甚至有着匠人式的条理分明,不知怎的耿照却老想到屠宰场,隐隐有种欲呕未呕的不适。
  “……你瞧。”循石厌尘的呼唤转头,见一旁的壁柜里吊着整排屏风扇似的长幅,女郎一一拉开,露出拼于薄板上的石刻拓片,每幅人形右侧均拓有“十七、五九、六、百又七”之类的四个数字,看来是秘图所藏的暗号了,毫无疑问是成骧公舒梦还的笔迹。
  石厌尘比他稍晚才会过意来,原来她父亲认为秘图上的怪异花纹是描摹人身肌理,特地宰了牛羊猪鸡研究,最终以更接近人的巨猩制成石台上的诡异装置,低声咕哝:“就看他什么时候会宰个活人来试验。”与其说轻鄙,更像打了个寒噤,未必真心希望自己的乌鸦嘴实现。
  耿照却摇摇头。“不会的。他想弄明白的,差不多已摸了个透,否则造不出这玩意。”拿起两只肉块标本。“这是牛腹肉罢?我猜,颜色较深,这块色泽浅淡的像是腿肉。部位不同,以颜色便能区分——我们一般是这样想的。”
  石厌尘听出他话中有话。“难道不是?”
  “我不确定,只是单纯从这具猩臂装置的用途推敲,山主似乎不认为是部位决定了颜色,而是功能决定了颜色,因此泵浦的掣柄能够双向扳动:注入红水,即成红肌;注入白水,即成白肌。”
  ——换言之,若能操控注入肌肉的液种,便能任意调整肌肉,重新定义功能。
  以牛只为例,躯干部位的腹肉色泽鲜红,盖因支撑身体需要长力,“负重而无所感”较力量大小更重要,可推测红肌长于持续;相反,奔跑举重需要气力,追求在最短时间内的最大输出,故白肌应是长于爆发,便如牛腿。
  红白肌的分布看似固定,故牛腿与牛腹的颜色天生不同,无论是东海之牛或南陵之牛,宰杀后都是这样。
  但,倘若红白肌能自由转换,甚且任意分配比例,长于持续的肌肉视情况能突然爆发,催发力量的同时也持续输出……到了这般境地,便身无内功,武技亦是超凡绝俗,其威能难以想像。
  ——这是一套为没有内功之人量身订做的绝顶武学。
  超越东洲已知的一切理论,如峰级高手的异能般无迹可寻,却是真真切切的存在,是数百年……不,或许是千年前便已现世的武学瑰宝!
  耿照越说越兴奋,只是强抑声线,以免惊动哪个偷懒没去无我峰、又刚好在书斋附近闲晃的人。石厌尘却听得满头雾水,什么红鸡白鸡,开头不是还说牛肉么?怎到后来全成了鸡?冷不防双手齐出,捏住少年的脸,沉声道:
  “住嘴,别说了。你刚说话的样子跟那厮好像,我不喜欢。这些恶心的玩意有甚好折腾的?别让我想像你哪天也跑去杀猩猩剥皮,那画面教人反胃。”
  耿照乖乖闭上嘴。
  石厌尘咯咯一笑,轻轻在他颊畔碰了一下,还舍不得让口唾薄汗沾着他,稍触即离,扭着蛇腰一溜烟跑开,眨眼笑道:“乖,奖你的。听话的孩子惹人爱。”蜜色的柔嫩面颊有些红,又转头东翻西找起来,刻意不与他视线相接,却低声哼起小曲儿,听着心情不错。
  耿照有些怦然,正欲继续搜索,入口的书柜突然闭起,因太过滑顺,根本来不及阻止,遑论逃出;几乎同一时间,密室另一侧别开门户,一步一顿的娇腴丽影推着轮椅进来,却不是石欣尘父女是谁?
  石厌尘俏脸煞白,无奈方才潜入的密门早已消失不见,平滑的壁上连门缝都摸不着。耿照对她连使眼色,往旁边一挥手,示意女郎躲进拓片的长幅间。
  石厌尘别无选择,幽影般一晃,乌裙裙角已缩进密密悬吊的板材。亏得她娇躯纤薄,薄板又高,才完美隐去身形,起码从石欣尘父女的角度看不见。
  耿照便无此运气,石欣尘愕然停步,丰润的樱色小嘴儿微张,连个“你”字都说不出口,可见骇异。
  轮椅上的白衣秀士比她淡定得多,定定瞧着少年,似笑非笑。
  “你知道‘密室’的意思,是不让人随便进来的,对不?”见耿照几度欲言,忍不住翻了翻白眼——耿照总算知道石厌尘这个小动作像谁了——哼笑道:
  “我还是换个问法罢,老天。你来此做甚?”
  耿照如溺者攀抓浮木,从衣袋取出一条尖长的木楔,高捧过顶。“今儿是第三天,晚辈记着与山主之约,带翻制之物的木模来见山主。书斋和密室之门非是晚辈所开,但晚辈没忍住好奇,擅自闯入,确实是罪该万死,请山主责罚。”
  石世修推近轮椅,接过端详,片刻才道:“看来你是打算翻砂了。”
  耿照接口:“我也做了蜡模,只怕损坏,没敢随身携带。”石世修淡淡摇头:“你是没理我的提醒啊。翻砂法和失蜡法是铸不了玄铁的,木模做得不错,但注定无法成功。可惜了。”
  耿照无可反驳。道理明摆着,他自己也清楚得很,咬牙道:“或添点黄金珊瑚金之类,增加延展性和柔韧度,应可避免开锁时毁损。”石世修哑然失笑:“伯献给了你珊瑚金?”
  耿照嚅嗫搔头。“伍……伍兄说山上没有。”
  石世修露出安心的表情。“万幸我还记得自己没那么富。”
  石欣尘本以为父亲会勃然大怒,没想竟与少年闲话如常,净聊些匠艺枝节,满腔惊怒无处发作,捏得手指节绷白,俏脸阴沉。石世修突然想起她还在,轻轻摆手道:“行了,你自忙去,这儿有他便了。”
  女郎素知父亲脾性,他说走了便是让你走,一刻都别多待,再缠夹下去徒惹老人不快,微微颔首,开启连通内室之门,一步一顿地低头离开,不多看耿照一眼,连急促的步履都透着不豫。
  若非如此,她很可能会发现缩身于板材间的孪生姊妹。
  石世修并未闭起密门,眺着女儿出得书斋、反手带上门扉,连她靠着门呕气的时间都在心里默数完,才扬声道:“你也给我出去。我不想看见你,也不想听见你的声音。别让我想起有你,我便无动手清理的必要,听见不?”
  耿照悚然一惊——他没想过能瞒住石世修,怕的是石厌尘没忍住。但长幅薄板的挂架间悄静静的,女郎不知何时已消失无踪,胜似一缕轻烟。少年在心底松了口气。
  石世修扳动机关掣,密门无声闭起,光是这份滑顺,便不知要羡煞天下多少匠人。他指着方才与女儿一齐现身的方向,随口道:“在那边的石隧尽头,有个通往无我峰的滑车吊篮,能回不能去,是高低差的问……抱歉,我知你能懂,人老了比较啰唆,不是看轻你。厌尘那蠢丫头说我要下山,对不?”
  耿照只能苦笑。
  当他问女郎“舟上有无旁人”时,就想过这个可能性。若欲秘密离山,肯定要自己撑篙才守住消息;既用旁人撑舟,说不定就是去巡视湖畔的祭台而已。可惜石厌尘听不进。
  “你对这个装置的理解非常出色。”老人赞许道:“我在里面听见了,趁欣尘丫头操作滑车吊篮、收拾善后的当儿。你晓得世上多数密室,都有觇孔和传声甬道的罢?
  “这廿七幅拓片你若感兴趣,随时能来看,我的心得记录亦不禁你读,更不介意说与你听;做为交换,你也当与我分享所悟,一如匠人所重,互惠无欺。你和厌尘丫头铲坏的浮雕,我已连夜修补;至于我是怎么知道、又如何推敲出是你俩干的好事,稍微想一下白痴都能懂,我就不污辱你的智慧了。”
  耿照讷讷点头,欲言又止。
  石世修好整以暇道:“你自觉干了糟糕之事,我非但不怪,反而拿出罕世的研究共享之,其中必定有诈。但你猜不透我的目的,质疑我又让你自觉是个忘恩负义的小混蛋,由是进退维谷,不知伊于胡底。”
  耿照明知该说点什么,偏无一言能驳,吞吞吐吐半天,忽然失笑,意识到这是自暴自弃。同一个绝顶聪明之人有甚好辩解的?隔着肚皮的人心在他看来,说不定比水精还要通透。
  自慕容之后,他已许久没有这种千刀加颈、万策束手的感觉,奇怪的是耿照并无挫折愤怒之感,反觉有趣。他甚至怀疑石世修也知他内力全失,毕竟传授石厌尘《啖精噬元》的于好是他一手调教,耿照与女郎的关系更被他一眼看破;阙牧风再怎么鄙夷憎恨他,却不忘叮嘱耿照“绝对不要骗那厮”……以此人之智,说不定一切早已尽罗胸中,端看他要不要理,想不想说罢了。
  姿容脱俗的白衣秀士垂敛眼眸,嘴角微微扬起。
  “世上没人会无端端地对你好,有这份警觉是对的。但你我结缘的时间,兴许比你想像得早。‘五劫六坎,冰心有损脐作玉;七难八苦,火耳召日槱迎春。’这份批命耳熟不?”
  耿照一凛。
  “麟童”梅少昆的批命。
  使他与生父别王孙须分离二十年,至今未曾聚首过一日,渔阳三郡人尽皆知的谶言,也是扭转别王孙夫妇一生无嗣、每出必夭的,被传得神而明之的改命诗。但无人知晓是何方高人示下,也不知别王孙为此付出什么代价,才能逆天改命,免于绝后。
  “我不是梅——”
  “闭嘴,听就好了。”石世修哼笑:
  “我为别王孙写下这封预言时,你娘刚流掉第三胎,是我指点他们须用水元之精,方能成功诞下胎儿,也说你娘若怀上,必难产而死,子存母亡。梅玉珠是有觉悟的,令人敬佩。
  “原以为我不惜泄漏天机,帮了别王孙这么大个忙,他无法照顾爱子的这二十年,应该托付予我才是,最终他却选了废物妻舅梅玉璁。汝父当年若肯将你送上舟山,今日你的武功铸术,决计不只如此。”


天空之城 / 发表于: 2024/04/08 15:04:53

第四十折 上下无常,德嘉于容
  知父莫若女,石欣尘姊妹不约而同说过“你是他最想要的那种儿子”,耿照总算明白她俩的直觉是从何而来。
  石世修对别王孙的“忘恩负义”耿耿于怀,谁知十五年匆匆过去,绕了偌大圈子,老天爷竟把“梅少昆”送回舟山,难怪他对阙入松之请,问都没多问一句,任石欣尘自专,又对耿照如此友善;这已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根本就是大开方便之门,比他女儿还要徇私护短。此前诸般可疑处,至此终于有了合理的解释。
  石世修不欲追究他擅闯密室一事,更表态愿与他共享碑刻拓片的研究,与其说慷慨,不如说是想招募少年加入研究——白衣秀士指导他修理奉茶童子时,耿照便有这种感觉:乐在其中的,并非只有自己而已。
  “……你是他一直想要的那种儿子。”姊妹俩的声音交叠在少年耳畔,宛若合音。但石世修有个不容拒绝的要求。
  “你在这儿看到的一切,都不许告诉厌尘丫头。”
  石世修冷眼看他欲言又止,轻哼道:“你以为我是个苛烈无情的父亲,对不?你要知道她都干过什么事,就会觉得我宽大到近乎宠溺了。你可以不信我,但欣尘是何等菩萨心肠,你不妨下山打听打听,连她都无法原谅那丫头,可见不是我的问题。
  “但我不是为了一己好恶才这么说。我的女儿我清楚,她不是恶,是混沌,她用不着对你心存恶意,她光是存在便能伤着你,伤着一切。所以别再替她那足以毁灭身旁一切人事物的混沌之能增砖添瓦了,你会后悔的。
  “我放任阿好教她点东西,是为了讨阿好欢心,也因为阿好会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本事——看看我错得有多离谱?是了,她没伤到你,现下还没。但总有一天会。”
  耿照犹豫片刻,仍大着胆子问。
  “阿好姑娘她……后来怎么了?”
  “姑娘?”石世修冷笑:
  “阿好同你娘一般大,能生得出你来,你喊她一声‘姨娘’都不过分。这是你想问,还是替厌尘丫头问?她可曾告诉你,欣尘也替她问过我么?”见少年瞠目结舌,重重哼了一声,闭目仰头,良久才道:
  “她离开我了,我留不住。我是个罪人,小子,玉京石氏的尊贵血脉注定断在我手里,但那不是旁人的过错,而是我自己。我的两个女儿以为我恨她们、恨她们的母亲,其实我恨的是石世修。
  “长年接触彼岸之花,先是让我生不出男嗣,到后来连使女子受孕的能力也告丧失;待发现之时,一切悔之晚矣。”
  ——所以石欣尘两姊妹的母亲,才会不惜一身,也要助丈夫练成神功。
  因为石世修已在不知不觉间失去了一切,若此功最终未成,所有的牺牲岂非毫无意义?
  阿好并非占夺了良人宠爱的闺阁胜利者,她逃离的,是以药人之身悲惨死去的人牲命运,与石世修不幸的元配夫人恰恰相反。
  美丽的南陵少女未留下任何行迹,是因为她不想被找到。而石世修最终选择放手,却是如石厌尘所说,是石世修爱她、胜过了她爱石世修,不欲少女步上发妻的后尘,才忍痛成全,未将阿好追回。没有比这个更讽刺的了。
  但石厌尘更愿意相信埋尸于彼岸花下的版本。她需要它,需要一个为她不幸童年负责的恶徒。她需要自己的父亲就是那个恶徒。
  石世修长叹着,将脸埋进手掌中,双肩垂落,似极疲惫。
  “我不是什么好父亲,韫辉诞下双胞胎之后,我一直希望有人告诉我那非我之过,不是我德行有亏、少行义举所致;如今想来,是过于懦弱了,但那会儿我想不到这些。我的妻子不但生下女儿,还是一对灾星,我只能按古法处置,要不两个同杀了,要不便藏起一个来。”
  以于好一介孤身漂泊、无权无势的异乡女子,纵使貌美,也无法在世族门阀内唤雨呼风。她能带石厌尘走出幽闭处、使两姊妹见面游玩、培养感情,只有一个可能,必是石世修默许如此。
  他以宠幸新人为借口,释放了一直以来不见天日的女儿,使她重回阳光下,无奈早已扭曲的幼小心灵并不领情。而男人对少女的迷恋宠爱,似也蒙蔽了锐眼,直到于好离开之后,事情渐渐不对,他才意识到她对他女儿的亲切教导,或许不像表面上的那般纯良无害。
  “她学会了阿好所有的手段,特别是对付男人。”自掌间透出的闷钝哑嗓明显压抑着痛苦,耿照能懂他何以不欲示人。“她像阿好那样深深了解自己的魅力,并且不吝使用,如使剑般擅于诱敌深入、声东击西,引得你疲于奔命,最后只能任其宰割。
  “她喜欢看猎物缓慢的、痛苦的流血而亡,这点也像极了阿好。还有武功。”
  石世修告诉他,于好并非是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少女,她那蛇一般修长白皙的妖娆胴体分明久经锻炼,浑身上下毫无余赘,美丽中透着难以言喻的危险,令人为之深深迷醉。能从千里之外的南国流浪至此,保有处子之身到洞房花烛夜,少女的武功非但不差,甚至好过石世修所知的多数江湖侠女。
  只是于好几乎不通央土官话,连识字都是石世修教的,再加上南方武脉驳杂繁复,石世修所知有限,直到她离开舟山之前,都无法准确交待来自哪里,武功又是得自南陵何派的传承。
  “……不是出产彼岸花的地方么?”耿照有些惊讶。闺名“韫辉”的石夫人同样出身玉京世家,是有武学底子的,连她都捱不住彼岸之花的荼毒,于好却能处之泰然,少年以为两者该有些渊源才是。
  “我本来也这样想,然而并不是。”石世修坐起身来,控制轮椅来到书架前,取下一本札记扔给耿照。题有《阜东志远》四字的手抄本不新不旧,狂放的字迹宛若剑斫,与碑冢正面、山下牌楼的如出一辙,肯定是石世修的手笔。
  “这部方志成书距今起码三百年,正本不在此间,是我想方设法抄来,乃彼岸花最早出现在舟山的记录。书里头管叫‘曼殊沙华’,与如今佛典惯称的曼珠沙华不同。”
  昔年白玉京尚在之时,石世修便醉心于追索黑色彼岸花的下落。
  此花早已在南陵绝迹——后来阿好也证实了这点。她虽听过彼岸之花,却没见过,这在南陵更像是小孩的床前故事——以“通天博学之士”自居的少年贵族博览群书,甚至翻过外人难见的皇室馆藏,终于找到这部《阜东志远》,再次读到关于“曼殊沙华”的记载,历经无数挫折的寻宝之路终于露出一线曙光。
  “‘再次’的意思——”耿照好奇心起:
  “山主首次读到‘曼殊沙华’,是在哪本书里?”
  石世修微露一丝赞赏之色。“金貔朝的起居注。成骧公舒梦还受昔日旧部谋叛所牵连,被贬回渔阳封地的同一天,武皇承天下令焚毁御林里的‘乌血曼殊’,显然此花与这对君臣的某段过往有关,为防睹物思人,更宣示绝不原谅骧公的决心,武皇承天烧尽皇家园林里的彼岸花,象征割袍断义,非至黄泉永不相见。”
  而《阜东志远》提到武皇承天与成骧公少年时,曾联剑游于舟山,开国后为纪念这段友谊,圈起方圆两百余里的范围,划为御苑,在此建立行宫,宫中遍植曼殊沙华云云。
  “但舟山之上,从来就没什么离宫,不惟无有遗址,我翻遍了金貔一朝所有的宫廷记录,都没有修葺、乃至维护舟山行宫的支出记载。换句话说——”石世修露出高深莫测的笑容。耿照轻轻击掌,接口道:
  “行宫是假,圈地才是真,为了不让任何人接近彼岸之花。”
  “对不?任何脑袋没被驴踢了的人,都能得出这样的结论。”石世修陶然道:
  “这几乎证明了我的猜想:武皇承天与骧公在此武功大成,借彼岸花突破血肉之限,晋至被称为‘昭明境界’的绝顶武境。
  “然此花于人有大害,武皇遂圈起舟山,避免百姓误入,直到成骧公被贬回渔阳。表面上焚毁御林的彼岸之花是恩断情绝,实则埋下伏笔,哪天可以拿寻花当借口亲至渔阳,或让舒梦还奉花回京,毋须等到黄泉才能相见。”
  廿七座骧公手书的云纹碑冢,绝对是这个猜想的如山铁证之一。问题是:公孙殃和舒梦还在这里究竟练了什么,跟隐藏在浮雕之下的阴刻图形又有何关联?
  起居注。记录帝王生活中的各种细琐……所以是武皇承天,而非舒梦还。
  这解释了石世修对渔阳七砦、骧公宝箱的了解,显然他研究过关于舒梦还的一切,包括身后遗留的支脉,进而排除了她。
  但只有拓片是不够的。无论是通天博识的“布衣名侯”石世修,抑或承教于武登庸、算得上是金貔朝公孙氏武脉的耿照,都无法勘破图中的秘奥,得到武皇承天一夕功成君临天下的关键。
  发现浮雕下的秘图,不能说没有进展,但这进展实在有限,即使石世修倚之造出猩臂装置,得到红白肌转换的大胆假设,对此功仍如瞎子摸象,难窥全貌。
  “莫非《无鸣玄览》须借彼岸花修习,也是——”耿照忽然会意,惊觉这极可能是幌子,避免石世修探究前朝皇室武学被人发现,引来镇东将军这样的敌人。
  “两者并无关联。那‘玄览’古碑的历史更久,在武皇承天和骧公来此之前便已存在,我自玄览碑上所悟,无助于解读骧公所立的廿七座碑冢。”
  果然如此。耿照的猜想得证,却无半分得意欣喜,反觉难受。
  “为解开这个谜底,我舍弃了故乡白玉京,在东海耗费三十余年,几乎是半辈子;为此我失去了妻子,断绝血脉延续,女儿视我为寇仇……终于得到这廿七块图刻拓片,虽非一无所获,然而代价与收获相比,未免太令人心凉。”石世修惨然一笑,仰天叹息:
  “看来我需要研究伙伴,对不?一个人能走的路,我差不多走到头了。余生几何啊!哈哈哈哈哈————!”
  如果能知道是什么武功就好了。武皇承天做为金貔朝的开国之君,留招《破府刀藏》,其中说不定便有线索。
  “……你说什么?”
  耿照回过神来,意识到不小心说出了心思,也没听清自己讲了什么,挠头讷讷道:“我是说,若能知道是什么武功,或能从别处找到线索——”
  “若是名目的话,倒不甚难,可惜知晓名头也没什么用处。”
  轮椅滑至巨幅拓片前,石世修一帧帧翻过悬架,露出最前头的那一块,文头镌着四个骧公体大字。
  ——非为邪刀。
  公孙殃著名的五兵佩之一,也是他留于《破府刀藏》的三招之末,有字无图,共计一百零八式,对应宝刀“跃渊”,被认为深奥难解、甚至是支离破碎,有故弄玄虚之嫌的刀法。
  廿七乘以四,合计一百另八之数。
  现在耿照知道,它缺的部分该往哪儿找了。
  
  回到留梦轩时,已是夜幕低垂,石厌尘在西厢等他。
  “我就知道那厮绝不会为难你。”女郎得意洋洋:“我早说了,你是他很想要的那种儿子,儿子是可以为所欲为的,但女儿不行。快!跟我说说,他都同你说了啥?你在书斋待了忒久,有没什么发现?”
  耿照为难地看着她,小心斟酌语句。
  “山主跟我说了些无关之事,但我答应他不能说。我问过他阿好怎么了,他说她就是走了,没能留住,事到如今也不知她人在哪儿。”
  石厌尘忍不住翻了个大白眼。
  “他说你就信?换了你杀人埋尸,也是人问你就说么?”
  耿照自知没甚说服力,顿了一顿才道:“我瞧他挺真诚的,不像说谎。”
  石厌尘瞪大眼睛打量他半晌,蓦地美眸一睨,俏脸沉落,冷道:“他给你好处了,是不是?说你是他亲儿子,指天誓日,将来这片山头全是你的?别傻了。
  “那厮是一眼就能看穿你在说谎的人,这种人说起谎来,你都不敢相信他会骗人,骗死你!你觉得他很可怜,觉得他同你掏心挖肺,那都是假的!他可以跟你说九成的真话,但藏着的那一分,就那分假才会要你的命!你懂不懂?”
  “……他说阙牧风会写那封信,是因为你。”耿照忽问:
  “是真的吗?”
  石厌尘语塞,冷笑道:“不是我让他写的。胡说八道。”
  “但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对不?”耿照直勾勾望着她。
  女郎咯咯直笑,眸中却无笑意,僵持片刻才恶狠狠道:“那天我一时贪凉,在溪里洗澡,阙小子正巧经过,我来不及躲,被他发现了。我见他吓得背转身去,想试试是不是真这么坐怀不乱,便说要处罚他,让他下水领罚,没想到他真来了。
  “我就亲他一口……好吧,亲了小半会儿,摸摸抱抱什么的,或许还捋了他的鸡巴,那又如何?又不像你,直接扑上来就干,这算什么事?是他脑子发昏,自己跑去同那厮说要娶欣尘丫头,干我底事?”
  一段良缘因她一时兴起,还未开花结果,便被扼于根苗,耿照想着都替阙石二人难过。听她说得事不关己,内疚顿时消淡许多,淡道:“为何不向石姑娘解释一二,莫让阙家二郎在她心里,始终是个浮猾无行的浪子形象?”
  石厌尘哈的一声,满脸轻鄙。
  “阙小子本就是个浪子,便无这茬,还怕没别的事?那笨丫头又不欢喜他!”说到“欢喜”二字俏脸更青,也来了火气:
  “要拆伙便拆伙,用不着找这些正儿八经的借口,扣人个罪有应得的帽子!还是你同那厮真是父子,戴惯了伪善的脸面,只消错的是别人,干什么都是对的!”
  耿照沉声道:“姑娘这话若听着耳熟,说的未必便是我。”
  石厌尘蓦地飞起长腿,莲瓣似的足尖径扫他颈侧,合着是话不投机便动手。耿照仰头避过,唯恐打烂屋内家生,忙推窗跃出,一个鲤鱼打挺着地即起,骤闻头顶风声呼啸,香息卷面,锋锐的镂花黑骨扇“飕!”直刺咽喉,石厌尘后发先至,已拦在他与洞门间。
  (……糟糕!)
  身无内力不敢恋战,耿照凭借敏捷的反应翻来滚去,无一霎稍停,石厌尘虽碰不着,但每回耿照想从她身边钻过去,总是差了一点,屡被锋锐的骨扇迫退,倒楣的是爬满洞门院墙的五叶地锦,被削得簌簌飞落,宛若剃头。
  百忙之中,忽听噗哧一声,居然是石厌尘自己笑了出来,多半是觉得少年猴儿似的满地打滚实在有趣,怎么削也削不中的自己也太没出息,简直不知哪个能再荒谬些。
  这一笑仿佛冰雪消融,比怒放的彼岸花更动人心魄,耿照险些看直了眼。谁知女郎“哎哟!”娇躯倏矮,似崴了脚,他本欲乘机钻出洞门,末了还是改变主意,回身查看:“石姑娘——”冷不防地被女郎一拎,抡上院墙,抡得胸中的空气悉数压出,眼冒金星,冰冷的扇缘架于颈间,听石厌尘恶狠狠道:
  “知道你有多好骗了罢?石世修骗你,比撒尿还容易,偏你信他!”
  耿照缓过气来,苦笑道:“也没忒好骗。姑娘在洞门上拉了钢丝,方才假装没削中,其实是操纵着拽在手里的一端,慢慢把钢丝拉下绷紧。我若冲出洞门,钢丝过处,脑袋便留地上啦,不如给‘倒断肝肠’架着,还能讨饶。”
  石厌尘忍俊不住,咬唇道:“耍什么小聪明?你个鬼灵精!”钢丝一拉,洞门上所覆的厚厚藤蔓“唰”的应声削落,如倾蓑盖,哗啦啦罩了耿照一头一脸,十分狼狈。
  女郎及时避开,抱腹狂笑,见不住挥开藤叶、口中呸吐的少年仰头愣住,如中定身术般,半天才省悟他是盯住了洞门上的额匾倒着看,又气又好笑:“你是吃草吃傻了么?要不放点血醒醒脑?”忽听少年问:“石姑娘,你说阿好初来时,官话都不太会说,连识字也是在这儿学的……是么?”
  “没错。怎么了?”
  “我猜她读书不多?”
  “她就教了我半年,之后便教不了我啦,官话还是我教她的多。她所识的字,最难不出后山各处的匾额楹联,尤其留梦轩两厢的洞门上所题,因嵌了她的名儿,阿好特别喜欢。东厢洞门写的是‘女子佳德’。”
  女子并立,射的是个“好”字。而“于”的笔划过于简单,拆无可拆,西厢额匾才写成这样。
  “石姑娘,我可能……可能知道阿好去了哪儿。”耿照仰望倒反的匾刻,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喃喃道:“还有这十几二十年来,为什么你们都找不着她。”朝着头顶奋力一指
  削去藤蔓芜杂、重见天月的西厢洞门之上,赫然刻着“于容嫦嬿”四个大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