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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棒槌 / 2022/01/27 03:50 / 2808 / 20
【小说】中国清末艳文系列之 梼杌萃编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3:27

第十四回 会短离长萧郎萦别梦 情深胆怯弱弟试灵丹
  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上碰到的那位贵官,你道是谁?原来就是他相傍同年贾端甫。他在河南学务处当了些时提调,乔藩台同他甚为合式,就要了他去署光州。这光州是个大缺,荐朋友、荐家人的很不少。他虽然不肯滥收,然而衙门里事务纷繁,也断非一二人所能办,自然也只得拣着用了几个,里头有个写字家人叫做柏义,是魏太史荐的,说是扬州人。据他自己说已有三十多岁,却生得齿白唇红,看上去不过二十三四的光景,字也写得很光洁。贾瑞甫中进士之后,用的那个张全,素来最摸得着这主人的脾气,所以主人也很重用他。他的妻子郝氏,是带着女儿跟着贾太太进京,又跟到河南的。女儿也十多岁了,名叫小双子。到了河南,郝氏又生一子。贾端甫的上房是不大有人能到的,只有这郝氏母女,因为曾经服侍过,不时进去请请安。到了光州,自然派的是前稿门政,家眷住在衙门旁边租的一个书班的房子。这柏义同他是扬州同乡,所以最为亲,还称呼他世妹。这世交却也不晓得是哪里来的?做书的也无从替他叙起,常常帮着他料理料理公事,张全很觉省心。近来,张全事繁时也就吃上两口烟,有时公事忙,不得不在衙门里住着。
  这柏义就替他烧烧烟,陪他在榻上躺着谈谈。到了夜深人静,这柏义竟赧然毛遂自荐,这张全也就欣然拜领消受了两回,觉得竟是一个出色的龙阳,那一种宛转迎送的风情,比那战功卓著的窑姐儿还要得趣。张全从此就格外谨慎从公,常在衙门住宿。贾端甫也觉得到底是多年旧人,知道慎重公事,也就格外倚重。这贾端甫做了两年多,据那上司讲起,都说他官声很好,抚台又在河工案内替他保了个免补本班的知府,仍留在原省补用。却好,新任的实缺也要到任,他就请交卸回省,请咨过班引见。不多时,接任官到了,交卸之后,带了家眷回到省城,依他的意思,所有新用的家人一齐开销。张全说,做过现任的究与那初到省候补的不同,公馆里总得多用两个人才忙得过来,就留了这写字的柏义,还有个管杂务的俞安。贾端甫上各大县的衙门谢了保举,面陈了些地方利弊,及他在那里整顿的法子,抚台、藩台皆极钦佩说:“当叫后任实心照办,不许擅自更易。”他又同那最知己的魏琢人太史聚了几次,等清交代,请了咨文,在省里也就耽搁了好几月,才得料理进京。张全的意思,主人把这柏义带着路上好消遣消遣。若这位主人依了他的话,做书的倒也好省了些笔墨,只要说他日事雕腰、夜游兔窟就完了。争奈这端甫是位道学先生,他说:“我从前在京是马少仆简惯了的,这次进京,若是多带仆从,人家必说我染了外官的习气,那是于我的声望大有关系,我可断断不为。”张全也就没法,又切托了柏义替他照料照料家事。张全的妻女,这柏义本是见惯的,一口一声的婶婶妹妹,向来就甚亲热。张全此番既嘱托了他,他哪有不尽心的呢!等着张全跟老爷动身之后,就三天两天去请请婶婶的安,问问妹妹的好,彼此更加脱熟。有一天,柏义跑去,那婶婶却被邻居家请去看牌,只有小双子一个人在那里做针线,柏义进去叫声“妹妹”,就坐在旁边,同他兜兜搭搭,说那帷灯匣剑的风话。这小双子本来生得流动风骚,心里也早几分中意这位哥哥,就笑着问他道:“听说你在衙门里天天陪我爹爹睡觉,到底做些什么?”柏义道:“哪个说的?”小双子道:“小三子说的,我娘还骂你不要脸呢!”柏义道:“做些什么我说是说不出的,要么演把你看,我同你到房里去。”小双子道:“我不去,我又不是个男人家,占不到你的便宜。”柏义道:“你不是男人家也好演的,总让你占点便宜的好。”说着就拉他,小双子道:“你不要动手动脚的,我喊起来你不得了。”柏义就独自一人跑进小双子房里,在他床上找到一双换下来没有洗的袜套子,拿在手里站在房门口,望着小双子道:“这个可送我了?”小双子看见丢了针线,追上来夺,柏义就朝床上一躲,小双子也只得追到床上,他把身子一翻,这小双子在他怀里,要喊也喊不出来,只好将机就计,任着柏义把他老子同他那番形景细细的演了一回,不过顾后瞻前稍有不同,这小双子得到甜头以后,倒也时常同他试演试演。这天柏义跑来,小双子正在那里做鞋花,柏义拉他,小双子说:“你不要闹,这鞋子是预备送太太的寿礼,今儿要做成功,明天祝寿带去的。”柏义拿他做好的一只在手里看了看说:“这位太太的脚倒很小,不晓得长的如何?我到这里三年还没有见过呢。”小双子道:“你这个人真不是好人,太太的脚,你也要揣量揣量相貌,你又要打听打听,我同你说,这位太太虽然四十出头的人,却是生得年轻,看上去还不到三十,也还娇艳动人呢。”柏义又问:“这位太太不知哪里人家,姓什么?也不大见老爷通信呢。”小双子道:“姓周,是老爷的同乡,听说家里也是个做生意开铺子的,老爷做了这么大的官,怎肯同那做生意的亲戚常常通信?”柏义听着吃了一惊,说道:“是不是开周恒泰顺花布庄的?”小双子道:“那就不晓得了。”柏义道:“好妹妹,你明儿进去千万替我问一问,如果是的,你说我是太太娘家的亲戚,要求见一见呢。”小双子道:“你又是他什么亲戚?叫人家去碰钉子。”柏义道:“你只管替我问一问,不是的也没有什么要紧。”柏义还怕他不肯,又夺了他做的鞋子,好好的奉承了他一阵,在枕上千央万恳,小双子满足了才算数。
  第二天,小双子母女两个前去拜寿,郝氏因为家里没人先回去,小双子留在里头吃饭,起空的时候,小双子就同太太说起,太太道:“我家里却是开的周恒顺花布庄,但是,有什么姓柏的亲戚呢?我可记不清楚,好在他在公馆里,老爷又不在家,回来叫他进来见见再说罢。”小双子到了下午,也就回去。
  走到门房门口同柏义说过:“我同太太说道,太太说不大记得清,回来叫你见见呢,你可看清楚了,不要冒认,带起我挨骂。”
  柏义连连答应。到了傍晚,太太想起小双子的话来,本来自己娘家久已不通音信,要是亲戚也可问问,不是亲戚也不要紧。
  就叫老妈子叫了进来,柏义请了个安,周氏太太望他细细的看了一看,说道:“阿呀,原来是你?”那两眶珠泪竟不觉盈盈欲坠。你道这柏义是谁?原来就是河南知府贾端甫太首嫡亲夫人周似珍太太破题儿头一次的情夫白小官,名叫白骈仪的。他只从同周氏太太有了肚子事体,发觉之后被周敬修撵了出来,他就跑到南京找他的娘舅,他娘舅是在江宁补衙门里当跟班的,就把他荐在一个候补佐亲老爷身边。这位佐亲老爷未带家眷,看见白小官洁白如玉就叫他在床上服侍服侍。他本是个乌道已开的人,轻车熟路不甚推辞。后来,这位佐老爷在南京登科。几时没有什么意思,他有位亲戚放了兖沂曹济道,就到山东去投奔,在江工上当当差使。家眷到省,哪晓得这白小官又同这位老爷的一个未出阁的妹子搭上,被这位老爷撞见送到衙里打了二百板子,返解回籍。走到路上,让那解差得了点便宜,把他放了。这种不要紧的人犯谁去追究呢。又去跟了一位盐大使,这位盐大使的老翁做过河工厅官,丢下来的家资很厚,这盐大使是庶出的,他的生母老太太本来也是个河工汛弁的媳妇,因为厅官老爷常识,就赶紧敬献上去,等到这厅官故后,这老太太却有武则天之风,家资皆被其掌握,几个儿子何敢违抑。看见这白小官,比那貌似莲花的六郎还要爱些,日日叫他进去伺候。这位老太太也有六十左右的人,老阴少阳最为伤人,几个月之后,白小官竟觉得玉容憔悴,这差使有些承应不起,只好逃了出来。又到一个门上那里当三小子,这门上的主人放了河南南汝光道,跟着过来,却又被那门上的小婆子看中了,被这门上得知,又把他撵掉。他又跟了一个老爷在学务处当差,他却巴结了魏太史的侄少爷,听见贾提调得了光州的美缺,晓得贾提调与魏太史至交,就求了侄少爷的少奶奶同魏太史说,把他荐到贾端甫这边。今天同这周氏太太见了面,周氏太太回念旧情,真有个千载重逢之感。当时,因为儿女皆在面前,只得忍着泪问了两句门面话,说是娘家远房表弟。却到临退出来的时候,送到堂屋门口,只低低的说了句“回头你再进来谈谈”。白骈仪是走惯了这条路的人,自然领会得这太太的意思。
  到了二更将尽的时分,悄悄的溜到这太太房里,周氏太太一见大喜,叫他坐着,白骈仪道:“太太如今是做了贵人了,真好福气。”周氏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唉,什么做了贵人,倒是做了罪人了。自从嫁了他,他做秀才的时候,我在娘家住着倒还舒舒服服的,不过心里有点想你。及至他中了进士做了官,就摆出这做官的架子,上房里连个雄苍蝇都找不出来,我跟着他走上海,过天津,到京城,来河南,经了多少名胜的地方,就是穷人家的妇女,也还能去看看戏逛逛花园,开开眼界,可怜我是上了轿子,车子就把帘子关的紧紧的,连轿子旁边的玻璃窗纱环都替你把幔子钉严了,叫你一点也看不见。到了客店,上了轮船,只要进了那间房,除掉临走不要想出那房门一步儿,至于在公馆衙门里,就只张全的老婆女儿两个,还让他进来走走,此外是一个人影儿也不要想看见。你想,这么终日囚着,不同个罪人差不多么?不过没有上手铐脚镣就是了。说起来他是个道学,其实到了房里关了房门,叫你做的那些事体,真是娼妓所做不到的。我是你身上的人,也没有什么怕你笑话,叫我要不答应他,又是要终身靠他吃饭的,要是心里情愿的呢,这本是男女互相寻乐的事体,就随便叫我怎么样也不要紧。你想他这种样子弄人叫人家怎么愿意?比陪着强盗还要难受些。
  可怜我这些说不出的苦,叫我同哪个说呢?说着就呜呜咽咽的哭起来。白骈仪连忙走到身边拿手帕子替他揩着,一面劝他。
  周氏太太就倚在白骈仪的怀里说道:“我今天见了你,可真像见了我的亲丈夫,那时要依我嫁了你,就是光景寒俭点,倒也一生受用,哪里会受这种罪。总怪我侈娘嫌你家道低微,要嫁什么读书做官的呢,弄的今儿同卖了女儿一样,卖了女儿还要得点身价,可怜他其实还赔了多少钱。这做官的女婿,也没一点儿好处到他两人身上,如今已有好几年不通信音,连死活都没有处打听。我今儿难得与你重会,你可不要嫌我老,我可要同你好好的聚会几时。我也明晓得那个人不久回来,我们也就不能常会的。但是,俗语说的‘郭雀儿登基,快活一天是一天’。我暂时这条命送在他手上,将来有好机会,我们再想法子罢。”这白骈仪又温温纯纯贴贴的抚慰了一番,自然是互解罗襦重联旧好。
  每天晚上,这白骈仪总是进来伺候这位太太。这周氏太太把那贾太守逼着他做的那些潘五姐的细品玉箫、王六兄的后庭插箭都心服情愿的奉承了。这白骈仪虽然是新娘老去,那本事倒比在家的时候长了许多。但是,周氏太太生的这位静如小姐,也是十五岁的人了。贾端甫却也教他识了些字,读了些书,四书五经都能通晓大义。虽然没有那些西厢红楼的小说,他眼里但是那毛诗左传上头摹写的男女风情,他也就颇能领略。又生得姿态轻盈,性情流动,才过豆蔻年华,已解标梅心事,就住在娘的对房。这白骈仪夜进朝出哪有不看见一两次的呢。有一天这小姐起的早些,开了房门出来,彼此恰恰迎面相逢,静如小姐望他笑了一笑,白骈仪只得低着头走了出去,心里想道:“今儿被这丫头撞见,万一将来他老子回来,在他老子面前搬弄搬弄唇吞,我可不止像那回在山东吃那二百板子的苦呢。若要趁此撒手逃走,又觉有点舍不得。看这丫头举止轻佻,也不是个不能亲近的,不如下点手段收服了他,那就无甚顾虑,就是银钱上头也还可以多沾点光。晓得这位小姐的里房是他小兄弟睡,还有个老妈子陪着,这老妈子是这太太同他见面之后,就重重的赏了些银钱,买通了的,白骈仪也常有点馈赠,他倒早已听凭使唤的了。白骈仪这天就找了这老妈子送了他二两银子,同他商量,叫他今天晚上对面的房门不要上闩,这老妈子一想,我这么大年纪他难道还看上了我,想来采我的残花不成?
  自然是想这小姐的心思。这种不花本钱的老鸨,不费唇舌的王婆,是乐得做的,也就慨然答应。晚上,白骈仪进去,到了床上同周氏太太说道:“今天早上出去迟了些,小姐已经起来开了房门,明天需早点出去才好。”周氏太太道:“你本来这两天也太大意了点,我因为你晚上辛苦了,早上又舍不得喊你,今儿可规规矩矩的睡罢,身子也是要紧的。”白骈仪道:“只怕你不够。”周氏太太轻轻的望他啐了一口。这夜,就依了周氏太太的话,没有十分兴作风浪,早早的同入酣甜。到了五更,白骈仪就忙披衣起身开了房门,他却不望外头走,直到对房把房门推了一推,果然没有上闩,就轻轻的走到床前揭开帐子,看那贾端甫太首的爱女静如小姐朝着里床睡态正浓,他就忙忙的钻进香衾,那静如小姐在梦寐之中是否觉得身边有个柳梦梅,也就不知道了。隔了好半天,那静如小姐却也微展星眸,半含羞态的问道:“你是谁?”白骈仪低低的道:“小姐是我。”静如小姐要想不依,因为鸿沟继已失守,骊珠自必无存,即使挥动鲁戈未必能回赵璧,只好也像他娘当日,听这白骈仪畅所欲为而去。那个老妈子撮合有功,白骈仪自然要开销一分下脚。想来也不过像那二堂子里数目。那静如小姐,却另外有一分重重的赏犒谢这现在媒人。这样规矩严肃的公馆里头,当个老妈子真当得过呢。隔了两天,那周氏太太也有些觉得,但是一个是爱女,一个是情人,怎么好意思认真,也就像那杨姨娘、龙玉燕母女一般,彼此说明,让白骈仪一箭双雕。这白骈仪还要抽空去应酬应酬那位世妹花底泰宫,却也疲于奔命,但是,盛筵易散好事多磨。
  不多几时,那到京引见的一双主仆已经秣马归来,自必门禁重申,依旧红墙隔断。那张全却同柏义重修栈道,曲叙离情。
  这柏义夜间奉陪了老翁,白天还要恭维他令爱,把受来的那些琼浆玉液,倾还他宝鼎丹炉,本是自然之理。到底这张全比那位贾大人精明些,就有些破绽落在他眼里,把他女儿拷问了一番,才知道不但同他结了通家之好,就连老爷的内眷也成了个上下交征,主仆两人不枉进京一趟,都混了一个四品半的顶戴在头上,心想这件事情一闹穿,这柏义是我劝着留用的,又是我女儿领着进上房的,岂不连我的饭碗也就不很稳当,这样的恩主又何肯轻轻抛却,不如消患未萌,预为釜底抽薪之计也就不去说破。却好碰着一位候甫州县,同这贾大人有点交情的,新近委了一个优缺,他就同主人说了,把这柏义荐过去。这贾端甫本来在这些家人上不甚留心就依了他荐去,那知县见是一位抚台、藩台最赏识的,府县大人荐的,怎敢不收。在柏义这里,他已历事多主,就是他身上前后的男女交情,也就指不腰屈,倒也视为行云流水境过事迁。
  只可怜这一位太太,两位千金真觉得硬割情丝,十分难舍。
  这两位千金呢,有如那《随园福话》所说:十四夜月自知,有团圝在后头,还可以消遣。那位太太已过见恶恶年,难挽义和之景,美人迟暮伤感为之何,若没有这番遇合,倒也死心塌地老此残年,偏偏又狭路相逢,遇这可憎冤孽,把那二十年前的风景从新提上心头才得称意。以为垂门暂隔,当可趁隙重圆。
  后来听见,把他荐去外县。从此,天涯地角何年再遇萧郎。但不免因恨成痴,转思作想,日日为情颠倒了。初时不过茶饭不思,花颜憔悴,既而竟就梦魂惝恍,魔竖潜侵。有一夜,正同那贾端甫了了行公事之后,蒙胧间觉得那白骈仪走进房来,就赶紧拉着他道:“我只当今生同你不得见面,哪晓得还在一块,这一回你可得带我走,不能再把我撇开了。”那白骈仪道:“你放心,我从此陪着你形影不离。”周氏太太道:“你难道心里不要我了么?我想你想到这步田地,你还不慰慰我的相思。”说着就腾身相就做成篇倒戟而入的文章,正在那里银河欲泻的时候,忽然觉得那白骈仪眼睛一番,口角流涎,大有中痰的光景,连忙喊道:“白素香的,白素香的!”那晓得他梦中声唤,竟把他同梦的人儿惊醒,推着他问道:“你说什么白狗白狗?”这位周氏太太才醒来,哪里有什么白骈仪在怀中,还是一个贾端甫在枕畔。心里空了一空,才支吾道:“我魔住了,梦见一个白狗追着我咬,吓的喊起来,心里还觉得跳呢。”
  第二天起来,这周氏太太头上就觉得昏沉沉的,到了夜里才合眼觉得又同那白骈仪在一块儿,就同他说道:“你昨儿怎样的,几乎把人家吓死?”那白骈仪道:“我并不怎样,不过吓你玩的,你就认了真。”周氏太太道:“你不说你做的那个样子怕人,还要说人家胆小,今儿可不准这样。”两人又互相偎抱到了酣畅之际,觉得那床摇动起来,似乎像地动的光景,不一会,就听见花拉一声,好像那墙坍了下来,自己也不知道在那里,再找那白骈仪已不见了,怕是被墙压着,又急声喊道:“白哥你在哪块?”耳边听见一个人应了一声道:“你又喊什么?”周氏太太睁眼一看还是一个贾端甫,心里又羞又怕,只得遮掩着道:“我又梦见昨天那只白狗。”日里细细追想那梦中情味,又想道:“他天天入梦,不要是被他们晓得了我同他的事情,把他弄死了罢?这却怎么好呢。这么一想又吓得一身冷汗,似乎耳朵边就有人说他是死了。又吓、又痛、又急、又想,七情六欲一齐发动,一个已经有病的人,怎么经得住?
  就不知不觉晕过去倒在地上。静如小姐听见赶紧跑了过来,喊了老妈子,慢慢的将他掐醒了,喝了点姜汤。那周氏太太嘴里还说:“白骈仪你死的好苦阿!”静如小姐晓得他的心病,只得喊道:“娘快醒醒,不要乱说。”一面拉他到了床。这夜,就浑身发烧,口中谵语还是“白阿白阿”的乱喊闹的。这贾端甫也不能同枕,挪到里房去住,过了两天,那周氏太太病更加甚,醒的时候,那烧打骨头里发出来,初按上去并不觉得,细细按着竟觉烫指,睡着了,就是迷迷糊糊的。那只白狗跟他缠扰不休,或是彻夜不寝,或是一夕数惊。这位贾端甫向来俭朴,可怜太太小姐两人只合用一个老妈子,只得把老妈子叫了过来,夜里服侍服侍太太。请些医生来看,有的说是秋邪晚发的,有的说是血热的,有的说是阴灵的,有的说是水动肝肠的,并不是这些医生的手段低微,争奈这位太太的心病固是令人难于揣摸,而且看的时候,总是罗帐低垂,琐窗深闭的,只伸出一双素手,万不能一见玉容。这位太太又是克守礼教的人,到了医生来的时候,凝神屏气声息俱无,连那白狗也不声唤,旁边呢,又只有那么一个龙钟老妈,有头无尾的说上两句,也讲不出什么详细病状,这“望闻问切”四字竟缺了三门,恐怕就是薛一瓢、叶天士、徐露胎复生也竟无从下手。贾端甫是宪眷优隆,兼的差事甚多,终日上衙门进局子,见上司会属员诸事汇集,酬应纷繁,真也无从理会,且又不懂医道,只好拣那最走时的先生开的方子,与他吃了几贴。幸喜这些医生都是替衙门、公馆、富贵人家看惯的,开的分量本轻,并且都是些轻描淡写的药,吃了下去不变不动,两个月下来那病仍是那么俺俺缠缠的。静如小姐却晓得娘的病根,但是,这一味药比那龙肝凤髓还要难弄些。除掉这一味药,恐怕就是割股也不中用。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娘,看着这种情形,哪有个不焦愁不郁闷的呢?要想同人说说,又无一人可谈,只好闷在肚里。转转念头,大凡人到了那神思瞀乱的时候,阴气就从而乘之,俗语说时衰鬼弄人,就是这个缘故。这夜,静如小姐打娘房回到自己房中心里想起娘的病怎么会好呢?白骈仪又如何得来呢,再想到那白骈仪在一块的时候,每天或是深宵或是拂晓,他才要过来温存偎倚,把我身子紧紧抱着,睡在他怀里真是绣衾奇暖,翠被生春。
  去年这种严冬,竟不觉得晓寒警梦。自从老翁归来,就与他不能见面,连一句离别的话也没有能说。这两个月的独眠滋味竟有些儿难受,如此春宵辜负,叫人何以为情呢?那《牡丹亭》里杜丽娘所唱的“如花美眷,似水流年”两句曲文,他虽未曾听过,却是芳心自同辗转,衾稠不能成梦。到了四更多天,却仿佛看见那白骈仪推门进来,搴惟而入还同那初次相逢的情形差不多,静如小姐忙道:“原来你还在一块,可怜我娘为你病到这个样子,你也不问问信。”那白骈仪道:“我因为晓得你母女两个思念着我,所以才跑回来的,我才在他房里陪了他半宦海钟·88·天,他已经好好的睡着。我怕你记挂,来看你的。”说着已经钻入衾宵,静如小姐也就回身向抱曲卧,那久别重逢的乐趣忽觉那睡在鸳鸯枕畔的并不是白骈仪,却是一个山东蠢汉,连忙挣起身子来细看,这一挣却就挣醒了,心中十分惊怪,想我不要也像娘这样病起来,那却怎么好呢?也就不敢再睡。
  次日,觉得身体甚乏,午间微微歇了一觉。到了晚上,自己儆戒自己,今天总要敛神屏性好好的安睡,不要胡思乱惹那邪魔。
  哪晓刚刚合眼,那白骈仪又来了,心中知道又是昨天的梦境,赶紧自己挣扎醒来,却十分害怕,要想再睡又怕他再来,要想找个人来陪陪,又想找哪个呢?娘是病到这个样子,老子固不能来,也万无深更半夜去惊动他的道理,况且,这话又怎么好说?老妈子只有这一个,娘是醒睡无常,刻刻要人服侍的,怎好去叫他过来。只有这个兄弟,他虽然年纪还小,究竟男女有别,怎么好意去叫他,只好自己熬着。无奈稍一凝神那白骈仪就在面前,想到娘的病实在可怕,顾不得羞耻,就低低的叫了他那兄弟两声。他那兄弟本来无甚性情,当此深宵熟睡如何叫得醒呢。静如小姐只得披了小袄套了裤子,趿着弓鞋走进套房里去,把他兄弟推醒说道:“我做的梦怕得很,你起来陪陪我罢。”他兄弟也只得揉揉眼睛,爬了起来跟着姊,走到外房坐在那床沿上。静如小姐仍旧解衣就寝,这位令弟坐在床沿上只是打磕睡。静如小姐又道:“你坐着会受了凉,爽性到我被窝陪着我睡睡罢。”这位令弟也就听他的话,钻进被窝里来。静如小姐自从在白骈仪怀里睡惯了,总是赤身而卧。他这令弟进了被窝说道:“姊姊你怎么不穿衣服睡的?”静如小姐道:“脱了衣服赤着被窝才舒服呢,不相信你也试试看。”他这令弟也答应了,就帮着他脱,两人睡下来。他这令弟靠着他姊姊的酥胸雪股也觉得异样香温。但是,一来情窦未开,二来良知不昧,也不去转甚念头,竟自沉沉睡去。这静如小姐初意也只想叫他陪陪,并不肯遽蹈非礼无为,正当春兴满怀之际,搂着这么一个玉郎,那意马心猿更加收束不祝这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伦常法律,竟自俯身相就。但是他这令弟才交十三岁,还是个未脱毛的童子,怎能够救他姊姊的这种渴吻。好容易将他引进玉阁,却早又逃出紫寒。静如小姐忙得香汗淋淋,心里想道:担了这样的干系,得不到一点实惠,此时要算同他无事,也算不得了,这却怎么好呢?忽然想起白骈仪在块的时候,曾放了几颗丸药,说是吃了可以助力的,不知道灵不灵,明天姑且叫他吃了试试看。想定主意,倒也心安微微的睡了。一睡天已黎明,连忙把兄弟推醒,叫他仍旧到里房去,又嘱吩他不可告诉人,我有好东西送你。好在他这位令弟名叫近仁,却是生成木讷如同傀儡一般,可以听人播弄的。静如小姐又稍须躺了一会,也就起来。到了晚上把家里收的糯米皮蛋、糟鱼之类装了几个碟子,关了房门,倒了两杯桂花烧,把那药暗暗的研在那兄弟的杯子里头,同他兄弟说道:“娘的这病真有鬼呢,天天夜里来闹,我实在有些害怕,好兄弟你到底是个男人家,火气旺些,吃点酒壮胆子,今天还陪陪我,明儿做个好袋子送你。”
  他这令弟也没甚推辞,把那酒喝了两口,说道:“姊姊这酒怎么这样香?还有点药味。”静如小姐道:“这是好药料泡的。”两人干了两杯,静如小姐把杯筷碟子归着好了,双双解衣而卧。究竟这个丸药灵是不灵,也就不得而知。不过这静如小姐的病魔恶梦可从此都好了。
  看书的诸位,从前上海四大金刚的陆兰芬,大家说他好吃童子鸡,恐怕这样羽毛未丰的雏鸡,他也还没有尝过。并不是这贾静如小姐,定要做这种败坏伦纪、辱丧童贞的事体,只因这情不自禁的时候,也就急不可耐。譬如,那好吃酒的人,当那瓶底皆空,就是明晓得下过毒药的酒,也只好拿来过瘾。但是贾端甫的家事虽然颠倒,官运却甚亨通。正当这医轿盈门、药香满室之时忽然来了一个报喜的,究竟报的是什么喜?且到他公馆门口去打听打听看。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3:46

第十五回 侍疾承恩正名有待 酬庸表绩特荐频邀
  这贾端甫得的是甚么喜报呢?原来是委他署彰德府,那辕门上抄了牌示来讨赏的。次日一早,贾端甫就赶紧上院谢了牌示,又到藩臬首道那里叩谢各位上司,见面自然有许多恭维勉历的话。回到公馆,那道喜的、请酒的、荐朋友、荐家人的络绎不绝。接着奉到饬知,又上了几处衙门,忙了好多天方能料理行期。这张全想起太太害的是个无药可医的相思病,那怎么会好呢?不过等死罢了。死了之后老爷如果续弦或是纳妾,知道是个甚么样子脾气的人?老爷是中年以外的人,虽是外面道学,遇到那青春女子,只要是善于笼络些的,未有不好。他所制设或老爷被他制住了,有许多事于我很不便,当不如趁这时候,把我这女儿献了进去,将来同这位老爷亲近亲近,倘然被他看中收用,那时我就是一个西宫国丈,这恩宠威权岂不格外坚固。况且他这位少爷大起来,也是个昏懦无用之人,将来他一生的宦囊也就在我掌握之中,即使不能成事也没有甚么吃亏。而且我这女儿是个风骚灵活知情识趣的人,任他再学些同他朝夕相亲,没有不上钓的。这女儿在家乡的时候,虽从小儿许过人家,好在也是个贫家小户。将来如果有甚么话说,只要请老爷赏他几个钱,也没有不了的事。想定主意,同女儿商量,女儿也甚愿意。这天,贾端甫正从藩台衙门吃酒回来,张全跟到签押房里回道:“老爷动身的日期已拣定了,太太这病恐怕一时不会好,路上是不能不要人服侍的。这个老妈子是省城人,带了他去万一有点不合式,要开销他,回来那可不甚容易。不如在省里回了他,叫家人的女儿进来服侍服侍太太,等到衙门里再找个那里本地的老妈子,岂不便当些。”贾端甫一想,这话很有道理,说道:“你愿意就叫他进来也很好。”张全道:“家人受老爷十几年的厚恩,全家都是老爷的人,敢说甚么愿不愿,明儿就叫家人的女儿进来。”第二天,张全果然把他这女儿小双子送进上房。这小双子是向来得这太太小姐喜欢的,这回看见他进来,周氏太太虽在病中,见了也觉心喜。就是煎点药、熬点粥,也要比那老妈子细心多了。晚上就在太太房里大床旁边,铺了一张小床睡的。太太微微的一叫他就起来,要茶要水他都是临睡的时候预备的妥妥贴贴。就是老爷早上的脸汤漱盆,点心小菜等无一不当心。晚上老爷睡觉脱下的衣服,折叠的齐齐整整,不但比那太太病的时候服侍得周全,就是那太太不病的时候也还没有这么细致。那个老妈子是他进来不多两日就开销了,隔了几天动身期近,这小双子同着静如小姐把那些箱笼细软归得有条有理,一路上服侍老爷、太太,照料行李物件,上车下车,没有一点不留心,这位贾大人看了心里十分喜欢,想这人真是个治家能手。到了衙门虽另外雇了一个老妈子,不过洗洗衣服、倒倒马桶、扫扫地,那老爷太太身边还是留这小双子在里头服侍,没有放他回去。那小双子也忠心恋主,不敢辞劳。这位贾端甫接印之后心里想:我引见回省不过半年,就委我署了缺,上司这种知遇必须好好的做点声名,方足以图报。遇事加意整顿,凡有属员公事上来,只要有些微罅隙定见要指出痛驳,就是禀贴里错个把字,文书里漏块把印,都要严行申斥的。下车之始,首先办的两件要政是:禁阅斥时事的报章,劈毁小说书的板片。次则封闭娼寮妓馆,驱逐把戏马班。最喜欢的是便服微行,刺探街坊事体。有一回,看见街上一个女的同那男的说话,那男的不晓得说了两句甚么话,拿这女的开心,这女的就笑着在这男的身上打了两下。他就叫街上巡警把这男女两个带了过来,一问是夫妇两个。他说这女的欧打丈夫干犯名义,就喝令当街掌责。这男的跪着哀求说是夫妻们玩耍的,并不是真正欧打,要求宽耍他说:“妻欧夫的罪名甚重,这已是从轻发落。你治家不严,也还应该责打,还敢替他求情么?”到底把这女的打了几十嘴掌才算。又一回,看见小户人家一个七八岁的小孩子,扯着爹娘打骂,也叫巡兵扯了过来,当街打了一百板子,说:“这小孩子小小的时候就打娘骂爹,若不儆戒儆戒,将来大了必定要犯上作乱的。”从此,吓的街上那些小孩子,看见贾大人的影子都是怕的。有的时候人家小孩子哭闹,那父母只要吓他说:“贾大人来了。”
  这小孩子就不敢哭,真有吴下儿童听着张辽名字就心惊的光景。最恨的是,妇女们妆饰妖冶,说这是冶容诲淫大关风化,看见妇女们留着长长的前留海,他就拿来,当街叫剃头匠通剪了。有的时候,还要请这女的吃几十个五分头。有一次,一个绅士家的妇女,是才从江南回来的,走到门口买花,却是留的长留海,被他看见,登时抓到街心跪着,叫剃头的来替他剪去,还骂了几句“不要脸的淫货”。总算因为绅士家的没有打。这妇女羞愧难当,回到家里就寻了自荆这位绅士气的要去上控,经亲友们拦住说:“这位太尊是抚台、藩台最赏识的,你去上控也没用,弄的不好还要说你家教不谨吃些亏呢。”这绅士只好含冤忍气的罢了。
  这贾太尊尤恨的是赌馆,自然早已禁绝。就是人家家里看看牌,被他拿到,也是不轻恕的。有一次,一个人家过生日请了几桌客,早上吃面之后,留着客人等晚上吃酒,日长无事,就打了两桌麻将消遣消遣,被他得了风跑去捉了,就在那寿堂上打了个落花流水。内中有两个是秀才,一个是别省候甫的佐亲,他就说:“我也不革你们的功名,只叫你们见不得人。”
  登时喊了剃头的,把这三个人的辫子全行剃去,却在右偏留了一撮头发,同那小孩子留的歪桃子似的。学堂老师听见信,迎合府大人的意思,赶紧把这两个秀才注了劣,他本衙门的经厅老爷,在上房里同太太、姨太太、小姐打打牌,他又晓得了,悄悄的带着人走到经厅的衙门,拥着那经厅的佣人不许通报,一直进了上房当场拿获,全数带回衙门。依他的意思,竟要把这经厅的太太、姨太太、小姐当堂掌责,幸亏那安阳县得了信,赶紧跑来再三求情,这经厅的太太们才算免去这个丑。后来他到底上详,把这位经厅撤了。他这微行也有上当的时候,有一天,在一家茶铺子里,天已快黑,他坐在旁边黑暗的地方一张桌子上吃茶,听那一张桌子上有两个人谈心,一个说道:“我们这位府大人真算是办事认真。”那一个说道:“我看算不得,他做的这些事有些全是应该捕厅做的。做了一府的大人,自然要保住这一府的居民安居乐业那才尽了知府的责任。你看现在满境的强梁大盗,弄到商贾戒途。前天,城外头一家客店都被抢劫,他也不能保护,听说还有拿来的强盗被他放了的呢。
  只有我们吃教的出了点事他还当心些,我尤不佩服他的是驱逐流娼。若说是流娼害人不得不驱逐出境,他不过换个码头,还去做他的流娼。难道邻境的百姓就应该受害么?况且这些龟鸨娼妓也是中国的子民,若邻境也都这样撵法,叫这些人又到那里吃饭去呢?难道逼他饿死不成?地方上的风俗好坏我看也不在乎,做官的不能想法子养活子民,致他们做了这种下等生涯,反驱逐他们来做自己的声名,这种也算得实心爱民么?”
  贾端甫听着又愧又恼,要想辩驳两句又无可辩驳,要想说他毁谤官长收拾收拾他,听他说起又是个吃教的,倘然拿了他洋人说起话来那可是个没完。想来无法,只好忍着气,悄悄的溜回衙门。他那衙门里的关访可真是十分严密,凡有来拜他衙门里师爷的,他吩咐过执贴家人同号房把门的总得先来通知他,如果师爷请见,他就穿着衣帽,恭恭敬敬的到师爷房里坐着替他陪客,这客要走,他还要恭恭敬敬的送轿,不坐轿子的,他就叫亮门亲自送到大堂檐口。他说:“尊敬老夫子的朋友,正是尊敬老夫子。”弄的这些师爷亲友,皆怕劳动这位太尊,不敢轻易登门。他每天早上带黑就下了签押房,略为坐坐,就跑到各位师爷书房外头去转,看见师爷用的家人就说:“大约师爷还没有起来,我也没有甚么要紧的公事,天气还早,不必惊动。”
  说着去了。不多一刻,他却又来转,总要把这位师爷转了起来才算数,可也是真没有甚么要紧事体。每天吃饭,府衙门里的师爷,他总是陪着一桌吃,那师爷如果伸着筷子夹一筷远边的菜,他就立刻吩咐家人,把这菜送到某师爷面前,他这大厨房的菜,实在坏到不堪他却能吃,师爷如果说菜不好,他立刻叫了厨子来骂,有时还用马棒来,嘴里却咕叽着道:“他们晓得我是不耻恶食,食无求饱的,所以弄到如此。”他请的一位账房师爷是他一个同年的叔子,有五十多岁的年纪,是个江浙人,舒服惯了的,天天吃这坏菜,实在有些难受。这天自己炖了一只鸭子,恐怕东家说他浪费,又怕人家分他的肥,意思想一人独享。到了吃饭的时候,推说今天吃不下,不出来吃,这贾太尊赶紧到房里问老世叔怎么吃不下饭,这位账房师爷只好说今天稍微有些感冒,他说:“老世叔在客边身体是最要紧的,既有感冒必得要请医生来看,若要耽误了,我们同年将来要怪我的。”连忙叫家人去请医生,医生来了,他自己陪着诊了脉,那医生不过说是受了点风,停了点食,开了些苏叶、访风、谷芽、只青之类,登时叫人买了药,看着煎好,送与这位师爷吃下去,又交代煮点稀粥,预备一碟盐小菜,说是有感冒的人,饮食总宜清淡些,两顿都是他看着吃的。到了第二天,那只鸭子已经变了味。可怜这位师爷鸭子吃不成,倒吃了一贴药,真是被他恭维苦了。他虽然如此不近人情,然究竟不能出乎人情之外。白天如此辛苦,到那更深人静的时候,拥衾自暖,倚枕唉叹,也不免有寂寞之感。况且他虽是做出那种道学样子,其实他心中未尝不贪花恋色,只要看他从前见了那双铃的一番情态,同他夫人向着白骈仪说的那些话,也可以窥见他的隐情。
  他这回从上年入京起,就未能亲近女儿色,回到家里同他这太太聚了。不多几天,这位太太就为病魔缠扰,香桃瘦损,弱骨支离,怎能再替他相如解渴?这大半年下来,贾端甫虽然强自矜持,也就真难排遣。
  这却也是人情,你看泰西人到了情欲发动的时候,如无家室必定要找一个娼妓来发泄发泄。所以,那轮船到了码头,就有些盐水妹去伺候,这些大副二副也就公然请他们同到舱中了却一番春兴。原为卫生起见,不像我们中国近世的人,看见人家掖娼挟妓就说他有乖行止,必定强为抑制,往往有因此弄出终身不治之症来的。记得有一位京官老爷,家道寒素,不能携眷住京,又顾惜声名,不敢去寻花问柳,在京里硬熬着,独宿了二十多年才得外放,接了家眷到任。那晓得他在京里熬久了,及至家眷接到身边,只要一靠着女人的肌肤那精立时就泄,竟成了一个脾弱之症,不久即赴玉楼,又无子嗣。为着拘守这点操节,倒成了一个无后为大的不孝。这是何苦呢?所以,这位贾端甫的良宵难耐,却不能责备他的道学不坚。有一天,正在辗转反侧好梦难成的时候,觉得有点口渴,想吃一蛊茶,自己又懒得起床,就微微的喊了一声小双了,那小双子却十分心灵,也就低低的应了一声。这时八月下旬的天气,只穿着紧身衫裤,趿着弓鞋,走进里房问要甚么。贾端甫说:“我要吃口茶。”
  小双子就连忙在鸡鸣壶里倒了一碗,伸着玉葱一样的尖手递与贾端甫手里。贾端甫低着身子,映着灯光看他这云鬓微松,酥胸半露,一种睡态慵状,道学人也不能不为之动心。就说:“我腰背觉得有些酸痛,你来替我捶一捶。”这小双子就在床沿上坐着,斜着身子替他捶了几下。贾端甫道:“你偏着身子不好捶,不如到床上来捶罢。”小双子就上了床,那两瓣莲钩微微触到身上,一双玉笋轻轻捶在腰间,贾端甫的兴致更耐不得了,就拿手在小双子紧身小衫之下慢慢的伸了进去,在他背上一摸说:“阿呀,你身上冻得冷凉,快睡下来替你温温罢。”
  小双子佯作含羞不理,贾端甫的手又伸到前边,小双子把身子一闪,贾端甫趁势一起,却也巧将将的就倒在他的怀中。贾端甫搂着他,脸靠脸的说道:“你从了我,将来还怕没有好处呢?”
  那小双子也就如桃李无言任他轻落,也还像那周氏太太新婚之夕,伸伸缩缩的做出许多娇怯不胜的态度。贾端甫是从未尝过原封花雕的人,以为是生辟蚕丛,却不道已有板桥人迹,可怜他一生只消受了这两只翘边细纹,却都是那白骈仪替他导其先路,大约也是前世因果。自此以后,这小双子已蒙临幸,自然夜夜承欢。那位周氏太太看着,虽不免微含醋意,然平心一想,自己行将就木,此席终须让人。这小双子平素服侍的也很殷动,又何必做这无味的冤家,淘那许多闲气。也就听他衾佣被抱,做一个半明半暗的小星。这小双子倒也十分和顺,虽然伺候上了老爷,却还不肯忘了太太,药炉茶鼎事事经心。而且在老爷身上服侍的更为周备,就是濯足浴身也就不避嫌疑躬亲其役。这位老爷同着这位太太也都十分怜爱。
  不料,这位周氏太太的病势到了霜降以后,日重一日,始而梦中吃语,既而睁眼狂呼,后来竟青天白日赤身露体,仰卧胡言;或则深夜起床,挺身狂走;有时浓妆艳裹,有时披发乱头;有时痛骂贾端甫,说是被他奸骗破了他的美满姻缘,声声要送他回那通州;有时嚎淘痛哭,说是生成苦命,虽有父母、丈夫竟无一日称意;有时要剪发为尼;有时要悬梁自缢,说他是遇着鬼魅又不是鬼魅,说他是患了疯癫又不是疯癫。清楚的时候言动无常,糊涂的时候情理莫喻。闹了一个多月,又变个昏迷不醒在那床上,数日不言不食,叫他也还答应,忽然一日神气清爽坐了起来,叫了儿子女儿,到了面前看了一看,两个眼里扑簌簌的滚下泪来,说道:“唉,我一生遇人不淑,误此终身也无从说起。照你老子这样心行,看起来你们这两个娇生,半来也未必有甚么好处。这也是各人命中注定,我也顾不得你们了。”也叫了小双子到面前说:“我死之后,你就正了这位罢,但愿你好好的服侍老爷,不要有始无终,像我这种苦命。”
  说着就觉气逆要吐,小双子连忙取了脸盆过来,吐了一口血,睡下去连喊两声“我好恨阿!”就睁着眼睛而去。这一双儿女连连举哀呼唤,小双子将帐子扯落,一面叫老妈子在上房门口招呼了外面家人报知。贾端甫也免不得进来痛哭一场,一面吩咐张全备办棺衾成殓。在这破镜分钗的时候,却来了一个升官喜电,原来抚台因这贾太守上年在光州等出力办案,保了他一个补缺得以道员用,并赏加三品衔。这时候真是吊者在室,贺者在门。却也是这位周太太的死后风光,那成服开吊点主出殡,却增了无限光彩。从前有个人,送人家的祭障,将那“生荣殁哀”四字,故意误钉作“生哀殁荣”,其实,大可以拿来送了这位太太。贾端甫因一时不能回籍,就把灵柩暂寄在一个庙里。
  丧事毕后,这小双子在那枕边衾底也曾向那贾太尊提过一次,像那李凤姐跪在正德皇帝面前一般,要想讨过封号。在贾端甫的意思也很爱他的娇姿。但是,一来有鉴于从前那东家龙实生的覆辙,恐怕天理循环,那时岂不被人说笑。我未正名收房,即使有点甚么事情,这绿帽子不是我戴的,不能算我的帷薄不修。二来想着那位受恩深重的严老师,他也是四十断继位,既未续娶又未纳妾。我也有儿有女,现在若要置了妾媵,岂不是不能衣钵相传,人家必说我遏欲功夫未到。所以,当下没有慨然应诺,只含糊着说:“好在总不少你的穿戴吃用,何必忙在这些上头呢?”这小双子心里虽也想做一做现任府大人的姨太太风光风光,继而一想,这位老爷那种家庭官派,死的这位太太已经受够了,我做了他的姨太太还不知要受些甚么规矩,恐怕倒不及这偷偷摸摸的一切可以自由,好在目前夜里是陪着老爷睡的,日里是同着小姐坐的,老妈子是叫我差遣使唤的,衣服首饰要甚么他也不肯不与我甚么,与姨太太也没有甚么分别,又何必急急争此名号呢。那张全早已晓得这位老爷已经入了他那位千金的风火神圈,早已拿稳了,是一位准太师了。
  到了太太出了殡,看那册封的懿旨还未下来,也颇想上本奏请。
  后来想道:“我这女儿既已与他同衾共枕,是早已把他箍定了的,还怕他捱到那里去?今儿说明白做了他的姨太太,那名分一定倒也没有甚么生发,这小丈人掌权是官场最易惹人说话的,这位老爷又是个沽名钓誉的人,万一他倒避起嫌疑同我疏远起来,那岂非弄巧成拙,不如让他含混着,这操纵之权在我还觉得活动些。三个人各有一个意见,竟不去争这三字的虚名,只苦了做书的说到他的时候,要多下几个字的称呼,不能竟说他是姨太太罢了。
  这贾端甫在任连年饬做的事体,无不合乎上意,那米汤的批语也不知奉了多少,他属下的州县晓得他是上司的红人,也就奉令维谨。只要是他的札子下去,无不雷厉风行,那百姓的死活也在所不计。有两个同他违拗点的,皆被他密密的一个夹单就撤了。他却廉异常,属员们就是馈赠点吃的东西,他都要正言相却。但是他虽如此清廉,做的又不是个十分优缺,而他的宦囊颇觉从容。为办本郡学堂,他首先损廉两千金。为创抚台替他专折奏保,说他虽声名不敢仰邀奖叙,可否俟归道班后,赏加二品衔顶戴以示鼓励,奉到朱批,是著照所请。他那位知己的藩台乔子宝方伯却好又升了浙江抚台,他得了这个电信,就赶紧打了一个密电到省里,是藩宪钧鉴:恭叩开府大喜,宪节入亲需用必巨,卑府历任虽不优,幸自奉俭约廉俸,尚有所余已托日升昌汇到五竿入都,以备宪台到京取用,出自感激,微忱宪台,当不以盗泉相亲,务求赏功,卑府崇方伯谨禀。那位乔藩台接到这个电报,他虽也是个清操卓著的人,但这贾端甫是他一手提拔起来的,这是出于一片诚心感恩图报,与那些夤缘贿赂的不同,况且升了抚台进京,升见用度也很不少,正在需款也就破格莞存接着。这位胡雨帅,因为有几位做京官的亲友,替他生母老太太在礼部呈请奏准旌表节孝,要替老太太建坊,贾端甫得了省里坐探的朋友密信知会,就赶紧上了个禀帖,大致是:“卑府生平最敬重的是忠孝节义,现在听见宪老太太荣膺旌表,真是足以风世励俗的事。所以,搜索囊囊竭诚报效三千金,以备建坊之用。”胡雨帅一想,这是为表彰上人清德的事体,不比那寻常馈献,似乎不能不收,也就写了个“奉慈命谨领谢”的帖子寄了回去。却想着这位太守如此多情,何以为报?趁着国家下诏求贤的机会,上了一个折子,说这贾崇方是:“学识精纯,操守廉洁,勤政爱民,实事求是,循良之选,远到之方。”请饬部带领引见。旨意也就照准。以三千金换二十四字,比那古人一字千金却要便宜多了。这贾端甫既然得了明保,想知府再去引见没甚意思,就在账损案内损过道班替他算算,这些报效应酬捐项统计总在一万五六千金之谱,那彰德府的进项是算得出来的,他的清名又已上至九重,又本是寒素,却不知从哪里来的能于予取予求源源不绝,也要算是一个经济学家的神手。过班之后,就请委员接署交卸。回省却好接着乔中丞的信,说是召对的时候,又力保他为监司中不可多得之员。
  浙江吏治废弛,将春到了浙江还要奏调,上头也答应了,叫他赶紧料理进京引见的话。他就请了咨文北上到了京中,这时候,他那位厉老师虽没有再进军机,朝廷念系师傅大臣恩遇也十分隆重,已经得了协揆。见面之后,自然欢喜非常。他那一位对头熊大军机,早已赏给陀罗经被加恩,予谥谕赐祭葬饬,沿途地方官妥为照料回藉去了。贾端甫见过各位军机,自然送了些照例的馈赠。那位洪中堂跟前还有些特别的孝敬,至于数目多少,逢着道学先生做到,这些事体最为秘密,虽是自己妻妾儿女面前都不肯漏泄一字,比那妇人家偷汉子还要口紧些呢。所以当道里头也最愿意提拔。这种外方内圆的人,你叫做书的到哪里去打听,又何敢替他随意铺叙呢?这个当口,那浙江乔抚台奏调的折子也到京,引见之后,召见下来就奉了谕旨,是:“本日召见之河南候补道贾崇方仍以道员带往浙江补用,并交军机处存记,钦此。”次日谢了恩,又到各军机那里叩谢。
  这位厉中堂也请他去盘桓了一日。他因为急于要到浙江,在京耽搁不到一个月,就到各处辞行,出京回到河南。这一回,他公馆里虽然只有两个雏寰幸喜,一个是有爱弟相陪,一个是甚念前程远大,倒都还安安静静的没有出甚么新闻。他就带了家眷,扶了他太太的灵柩,到了汉口上了轮船。过镇江的时候,打了张全雇了民船,送他太太的灵柩过江由河回通州。
  他本来也想自己送了回去,一来恐怕到了家乡,那些亲友要找着他借钱荐事;二来因为浙江抚台相需甚殷,多此一转耽搁许多时日,所谓官身不自由,也是无可奈何的事体。到了上海,进了长发楼,上了楼梯就遇到这多年不见的同乡同年达怡轩,这就同那上回的书衔接,只因做书的不肯用那“话分两头”的俗套,所以常用这倒戟而入的法子,贾端甫又是这部书中的一位出色人物,他的历史不能过于从略,所以补叙了这两回。
  看书的固不免觉得隔断了上回书气,就是那位急于到任的全太守,恐怕也要等得心焦,下回得赶紧接叙他了。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4:05

第十六回 得色思财惊传恶耗 以财易色细演奇谈
  这回书却是接着那第十三回,达怡轩在长发栈楼梯口会见贾端甫起的。当下贾端甫就同着达怡轩进到房里,又同任天然彼此招呼。达怡轩道:“我前回见着电传阁抄,晓得端翁同年要到浙江。想来必要过此颇为悬盼,何以今儿才到?”贾端甫道:“因为回河南盘内人的灵柩、接家眷,所以耽搁久了。”
  达怡轩道:“嫂夫人几时故的?”贾端甫道:“前年冬天。”
  就将那别后的情形,略说了一遍。不过那两位,书中他夫人小姐的那些佳话,一字未提,他本来不晓得,不能怪他。达怡轩道:“原来端翁已断弦一年多,兄弟没有晓得,少礼。前次出来的时候,倒还会见令岳,也颇有老景。很为记念端翁,说是也有好几年不通信了。这回端翁倒没有回去转一转?”贾端甫道:“本想自己送内人的灵柩回家,因为在汉口又接到乔宝帅的电报,催兄弟赶紧到省,说有多少事体等着兄弟去整顿,恐怕回家一转,耽搁的日子太久。所以到镇江就打发了一个家人,送了回去。”达怡轩道:“端翁这真是公而忘私、国而忘家。
  可敬!可敬!端翁身边有几位如夫人?一时续弦不续弦?世兄想已完姻没有?”贾端甫道:“兄弟是要想学敝老师厉中堂的样子,既不续弦,又不纳妾。小儿才十五岁,小女今年十八岁,都还没有结亲。”达怡轩心里想道,他既未纳妾,他世兄又未完姻,只有一个女儿。他做官又是向来断论六亲的,断没有甚么亲族妇女在他身边。怎么先头进来两个姑娘,打扮得都是一样神气,之间也没有主仆之别,难道那一个是妖怪变的不成。心中甚是不解,却也不好问得。说着,那全似庄已经回来,走到达怡轩房里,彼此招呼。贾端甫知道他是位江西知府,就问道:“有位贵同寅,是兄弟从前同部的至好,不知到了江西没有,就是新放南昌的郅幼嵇。”达怡轩道:“前一个多月,在这里我们天天相聚,现在早已到了江西。”贾端甫道:“这是我在河南耽搁了几日耽误了,他的世兄润卿中翰有封家信,还有一包丸药,一个布包,大约是些钱线首饰之类,托我带到上海。如果在此面交最好,否则交一位管通甫司马转寄。如今似翁既要回江西,顺便费心,省得我再去找那位管司马。”全似庄道:“这是很方便的事,管甫通也是常会的。”达怡轩道:“今儿我们在徐家花园公饯,全似翁、通甫也是主人,端翁高兴同去坐坐罢。”贾端甫道:“老同年相邀,何敢不到?但是共有几位主人,那几位还未见面么,怎好叨扰呢?”达怡轩道:“那没有甚么要紧,都是我们天天聚的几个熟人。”贾端甫道:“似翁几时动身?”全似庄道:“今晚搭江宽号去。”
  贾端甫道:“这么我先回我那边看看,顺便把郅幼嵇的东西取出来,交与似翁,免得吃了酒忘记,我也还要写张信与他呢。”
  说着,就回到那边官房。全似庄也回到自己房里。他两人都是官房紧隔壁,贾端甫写了一封信与郅幼嵇,又写了一封信与范星圃,拿到全似庄房里当面奉道:“范廉访也是兄弟的换帖至好,这信也费心带交。”全似庄接了收在文具箱内,上了锁,交代家人先带行李下船。达怡轩也就同了任天然过来相邀。达怡轩道:“天不早了,我们一齐到园中再谈罢。”
  于是大家上了马车,到了徐家花园。不一时,王梦笙、毕韵花、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错、屠桂山、丁榄臣、袁子仁、沈叔谦、祝长康、管通甫、单凤城都陆续到来。曹大错同贾端甫是在河南会过的,余外都是初见,彼此招呼。贾端甫等主人齐了,向着各位道:“兄弟初到,尚未到各位那里奉拜,就被我们怡轩同年拉着过来叨扰,甚是不当。”大家都说,这是难得请到的,不过太简亵些。看看主客已齐,达怡轩道:“我们好生带局票罢。”就向贾端甫道:“端翁有存记的人没有?”
  贾端甫道:“我是平生不谈此道的,我看我们还是清聚的好。
  我们官场的,多叫局似乎不大便当。”达怡轩听了这话,实在有些动气,说道:“原来端翁同年近来做了贵人物,从前的脾气改了。我自那年在南京六八子家双龄房里扰了端翁一酒,直到现在没有复东,这回正想可以了此心愿,不想端翁现在是个道学君子。”这几句话说的贾端甫那长黑脸,不由的泛了红云,无言可答。全似庄忙接口道:“大约贾观察同兄弟的见解一样,有个彼一时此一时的道理在里头。”任天然道:“我看是各行其志,愿意叫的也不必牵就着不叫,不愿意叫的也不必勉强着叫,这也就合乎泰西自由之说。”大家一笑,才把这段话解过。等到各人的局到来,那贾端甫竟目不斜视,正容端坐,比那程夫子的目中有妓心中无妓似乎还要严肃些。连那全似庄也跟着庄敬了许多。散席之后,全似庄要早点上船,大家也一齐送到金利源码头。在船上略坐,然后各散。
  贾端甫因为有点宦囊,也同任天然一样想在上海存放存放,日升昌是他老交易的票庄,在席上就同袁子仁略约说了,且明日奉访,有事商量。袁子仁也答应在号恭候。访日贾端甫进城拜了上海道,饭后又去见了两位商约大臣、电政大臣。然后,去找了袁子仁。袁子仁也说:“还是这几家外国银行利息虽微,到底稳妥些。”为这事,忙了有三四天,才料理妥当。
  雇了船,托家眷搬到船上,同戴生昌讲定了,第二天替他们拖送。这天是袁子仁请在万年春,陪客是任天然、达怡轩、冒彀民、王梦笙、管通甫几个人。五六点钟大家到了,管通甫到的最迟,招呼了一招呼就向着贾端甫道:“全似庄太尊有电报叫转交端翁观察的。这电上说,范廉访出了事不知如何呢?”说着取出电报交与贾端甫。大家都走过来看,只见上头写道:“上海梅福里管通甫兄鉴:贾观察行否?函件均交到,范廉访被人奏劾,交钦差查办,已讫解任委,郅幼翁传证研讯。事甚棘手,望转达贾观察、景周丞。”方家说道:“范廉访不知为着甚么事体,怎么还要传证研讯呢?”贾端甫道:“这是我的至好,我也很不放心,想甚么法子去打听才好?”王梦笙道:“这个容易,我写信去托我们同事章池客打听,实在详详细细的写个信来就知道了。他好在不比官场中人有些避忌,他是不拘甚么事好说的。”贾端甫道:“费心就写信去,如果得了复信,赶紧寄个信到杭州,免得兄弟挂念,奉托奉托。”王梦笙连连答应。次日,王梦笙写了信交邮政局寄到南昌,托章池客打听这事。
  隔了一天,任天然约了王梦笙、达怡轩、曹大错、管通甫在顾媚香家碰和吃司菜。王梦笙先来,媚香的娘趁便问起那对珠花,王梦笙揣他二夫人的意思,虽未明言要买,但替他买了也没甚不愿意,又乐得在任天然面子上尽点情,就说:“珠子呢没啥好,买呢也没甚不可,但价钱似乎太贵,让点就算数。”
  媚香的娘忙去同那手帕姊妹商量,减了八十块钱,王梦笙也就答应。达怡轩、曹大错陆续到来,管通甫节下事忙,约定同王梦笙拼伙的,大家就入座动手碰了两圈。管通甫才到,怀里取出一本京报来,说是范星圃的事体,有点消息可不好呢。任天然正叫顾媚香代碰,坐在旁边无事,就接过来说:“我来念与你们大家听,省得你们一个一个的看。”大家都说很好,任天然就念道:“钦差英奴才于本闰七月初六日,在湖北途次承准军机大臣家寄,七月二十四日奉上谕,有人奏江西臬司范承吉有被人控告奸占室女、霸争财产等情,是否属实?着英杰顺道确查具奏。并将原折抄给阅看,钦此。相应尊旨,寄信发来,等因承准,此奴才行抵江西严密访查,所奏不为无因,惟控涉暖昧,非传集人证研讯难期水落石出,查应讯人证多系范承吉家属,范承吉现在臬司任内,查传既多为难,且恐承审专员不无瞻顾回护,除非江西抚臣将该臬司先行解任听候查办外,谨附片陈明伏乞圣鉴,谨奏朱批。”曹大错道:“怕是他小姨子的事体发作了,这可有点不妥呢。”达怡轩道:“看那郅幼嵇也是个反面无情的能吏,带到他手里审,恐怕也有些不好说话。”
  王梦笙道:“过两天,章池客总应该有信回来,再看罢。”
  局散。达怡轩邀大家明日在张宝琴家吃司菜,大家也都应允。
  张宝琴虽是讨人身体,却同达怡轩甚好,无论他讨娘如何逼着他同达怡轩要东要西,他总不肯开口。有时达怡轩与他些,他也坦然收受并不做作推辞。所以达怡轩也很器重他。次日,在张宝琴家又聚了一日。王梦笙将珠花价洋交与任天然带交媚香的娘。中秋这天,任天然清晨回栈,他儿子也从学堂回来替老翁拜了节。在楼里吃了饭,就带着他同媚香逛了逛愚园、张园。
  晚上,任天然交代了一桌菜,却不请客人,别人请他也不去,就是他父子两个同着媚香母女两个坐了一桌,倒也吃得很为有趣。媚香竟吃得有些醉态了。席散,任天然叫车马送他儿子回学堂,自己吃了两个水烟,携着媚香同到月台,坐在外国睡椅上赏月。媚香倚着醉偎在任天然怀里说道:“你看这月亮圆得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岂不甚好呢?”任天然道:“月亮正如他有圆有缺,所以他圆的时候,人家觉得他有趣,若要永远是个圆的也就没有人觉得他的好处了。你看那日头,倒是永远圆的呢,也没有人说他圆得好么。而且我看月亮最好是那将圆未圆之际,就是那花最好也是那将开未开之际。”媚香嗔道:“你这话是嫌我是个已开之花不是?”任天然忙说道:“我说的这已开未开之花不是指此,你不要搞错,我是讲那花未曾开足则生机盈盈,还不晓得有多少好处在后头,若开足了,也就不过如此为止。至于你讲的那一层,我生平最是不计较的。
  我觉得男女相悦全在心性相投,若是心性不相投,就是男止一妻、女止一夫终身厮守并毫无意味,若是相投,就是男系重婚女系再嫁,其乐趣已要加人一等。所以有一部笔记上说,有个女的嫁了头一个丈夫死了不到半年,他就改嫁,嫁的这第二个丈夫不久也死了,他可矢志守贞,任你勾引逼迫,他也不再嫁、也不偷人。有一个邻居女的问他道:‘妇人家守节为的是从一而终,将来可清旌表,你既已改嫁,已算不得节妇,这回又何必苦守呢?’他说:‘我也不晓得甚么叫做节妇,甚么叫做从一而终,我但觉得头一个丈夫他同我没有甚么恩情,自然也就没有甚么思恋,第二个丈夫虽然日子也不久,他待我的情分可真令我终身不忘。他死了,我总还当他在生一样,怎么忍去再嫁他人?’其实像这种样子才算真为着丈夫守节。若专为着从一而终,可以博那朝廷旌表、门户光荣,其心并不在他丈夫身上,这种守法只好算为一身名誉起见,守不守皆于他丈夫毫无干涉的。所以我说男女之际总以心性为主,但是心性相投却不能不借重于肌肤相亲,甚么缘故呢?肌肤譬如躯壳,心性譬如灵魂,人的知觉运动全在灵魂。然而没有躯壳你叫他拿甚么去知觉?甚么去运动呢?但是在那种有躯壳而无灵魂的人,可也就索然无味了。”媚香道:“你说的这话却还有点意思。我从前也有两三个客人,说句不要脸的话,不知怎样陪着他睡着,那心全不在他身上,就算上了一回功课。自从碰到你,这心不知怎样的被你迷住了,没有住的时候总想留你住下才了一件心事,及至住了之后,其实也并不是天天要想同你怎么,但是不同你亲热亲热,就觉得浑身不是的,有时不在你身边,那心还是在你身边。有一回,在别的客人台面上竟不知不觉的叫了声任大人,把人家笑了半天,笑的我好难乎为情。这话不是灌你米汤,你也不要笑话我,这大约就是你所说的心性、肌肤、灵魂、躯壳的道理。”两人喁喁切切,不减那七月七日长生殿夜半无人私语时。只见媚香的娘走来说道:“你们两个别着凉,进去吃稀吃罢。有两处来叫堂策,我看你有点醉意,已经替你回报了,吃了稀饭好好的陪着任大人团团圆圆的睡罢。”媚香微笑道:“娘总是要拿人家开心。”他娘道:“通共三个人在这里,还怕甚么羞?”说着大家进了房,吃了稀饭。天也快十二点钟,收拾就寝。这一宵的美满团圆,也不让那一轮皓月。
  又隔了两天,王梦笙接到章池客的回信,才晓得范星圃因为他岳家母那位老管事的靳忠甫上年身故,接手的同那萧氏姨太太是姘头,处处偏着萧氏。范星圃放了江西臬司进京陛见的时候,就同着丈母、小姨子一齐到京料理他丈夫的遗产。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带着几个月的身孕,在车上一颠到京没有两天就小产。他因为要替这小姨子争一分赔奁,所以没有肯把他小姨子的事明公正气的做了,还说是一位未出阁的姑娘,其实那小产的事京里亲族都已知道。范星圃替他丈人黎氏姨太太出名,叫他的两个得用家人,一个叫侍祥,一个叫曾才,在宛平县递了呈子,告他小舅子串通管事霸吞遗产。萧姨太太也惧怯他的势焰,请人出来说和,情愿将家产平分,各自用人管理,彼此不相干涉。他丈母也想答应。范星圃不肯,定要将遗产分作三份,令他姨弟三人各得其一,还要提出五千银子,作为他小姨子华紫芳姑娘的嫁资,并且要撵掉萧姨太太姘上的那位管事先生。宛平县敢不奉令承教,就依着他的意思判断,那个萧姨太太的姘头,在堂上大受申斥。萧姨太太没法,只得忍气吞声的具了结,心里可甚不服气。那位姘头吓的有一个多月没有敢上萧姨太太的门,等到范星圃出京才得重申旧好。这管事的有一个把兄是在城上当书办的,那天同他谈起这番冤抑,那书办说:“这有何难?你叫你那萧氏的儿子出名,在城上递张呈子,告他一个奸占妻妹,霸争遗产,拿一千银子来,不怕不打上面官司。”那管事的回去同萧姨太太在枕上细细的说起。萧姨太太满心欢喜,就叫他托这书办做呈子,送了一千银子过去。
  这书办把呈子做好,叫萧姨太太写了报告自己到城上去递。他却到晚上检了这呈子,另外打了张四百两的银票揣在身边,到那城上都老爷宅子里回道:“这华萧氏的对头是个大有势力的人,别位老爷都不敢动他,只有老爷是向来不避权贵的。所以告到台下,这里有份敬意,说是如果攀倒了这对头,还要报恩的。”这位老爷正因为一笔利债逼的紧,想不出法子来,见了大喜,就替他像那俗语说的“灶老爷上天一本直奉”,登时就带交这位钦差查办。钦差接了这道廷寄,因为带出来的司官,都是些熟习财政讲求兵制的,并没有懂得刑名例案的人,正在踌躇,却好到了江西,这郅太守也将将禀到,钦差晓得他是刑部有名的司官,就传他来见,委他查办,这郅太守就说:“大人委派这事,卑府也不敢辞,但是控涉闺阃非讯不能得实。范臬司现在任上,他的那些家属卑府怎么好传,若要卑府认真查办,这事必得先将范臬司解了任,那时卑府方能下手。”钦差说:“这话很是。”
  次日就咨请抚台撤这范臬司的任,文书上声明除附片陈奏外,抚台见他已经出奏怎能不依,登时就撤了这范臬司的任。
  那郅太守等这范臬司交卸,就会同南昌府出了票子,传这范臬台的丈母华黎氏、小姨子小华氏即华芳、婢女铃儿、春喜,家人侍祥、曾才,他那原稿上还有大华氏即华素芳。那南昌府说:“这是现任臬台的太太,如何可以传得?”硬拿笔替他勾去。
  这郅太守把人证传齐,在带审局堂上,先提春喜上去问他:“小华氏天天同谁睡觉?在京城是怎样小产的?”春喜始而推不晓得,郅太守就叫掌嘴,那小脸上每边打了四十个嘴掌,那小丫头子如何经得呢?只得供说小华氏即华芳姑娘是常常陪着范大人睡的,在京里小产也是有的。又提了那玲儿上去,玲儿也是不招,又打了四十嘴掌,玲儿晓得这是有关老爷功名的事,熬着疼还是不招。郅太守看这玲儿已有十七八岁,长的也还韵美,问起来是范太太陪嫁的丫头,恐怕是范大人收用过的,必须拿他示威,用点严刑,这案情方可一鞫而服。就吩咐把他身上衣服剥去,抬架子过来,这些差役就抬过一个天平架子,把这玲儿穿的绸衫小衫一齐脱下,郅太守叫把他胸口贴在架子上,虽没有盘链子,也叫把裤管掷起跪着,脸上也没有用杠子踩,但吩咐拿那细竹篾子编的一个帚子在背上打着,问着,这是伤皮不伤骨的。可怜这玲儿也硬熬了一百多下。他虽是个丫头,平素范臬台夫妇都是轻怜重惜,连巴掌都没有挨过,怎么受得起这种苦,旁边又有个已经认供的春喜证着,看来不招也无益于事,只得把那范臬台在京的时候,就怎么样调戏紫芳姑娘,这紫芳姑娘也就依从。后来太太同外老太太也都晓得并未追究,这两年也就彰明着陪老爷睡。至于在京里小产,丫头没有跟进京却不晓得。郅太守听他认了供,吩咐住了打,却不放他下架子。一面传小华氏即华紫芳上去,这华紫芳哪里肯认。
  郅太守就吩咐稳婆上来验,稳婆把紫芳下去细细的验过带了上来,晓得这位大人严明,只得据实报道:“验得小华氏即紫芳产门宽松,并非处女。”郅太守就拍案大喝道:“你这不要脸的淫货,到了我手里还敢狡赖,替我把玲儿放下来,把他的上身衣服剥了照着样儿上架子。”登时那些差役一面去放玲儿,一面来剥华紫芳的衣裳,华紫芳一想事已至此,犯奸总没有死罪,再要像玲儿这样吃苦,那可犯不着,只得连忙喊道:“小女子愿招,求大人不要上刑。”郅太守道:“他既然愿招,暂时放手。”差役就松手走开。这华紫芳浑身钮子已经被他们解开,胸乳已经半露,只得一面掩好胸襟,一面忍辱含羞的将怎样在京里被这范臬台调戏成奸,怎样跟到河南,怎样跟着回京,怎样在京小产,范臬台怎样替他出头争这家资的话供了一番。
  郅太守又传了华黎氏上来,看见女儿丫头都已招承,也只得据实供认,那侍祥、曾才到了案,也把在京的时候,范大人怎么叫他们替华黎氏在宛平县递呈子,怎样向宛平县官说一一供明。
  郅太守因他们两人尚不狡供,每人只打了二百板子。这么一起奉旨查办的案件,现任臬台的亲属,这郅太守只审了一堂便审得清清楚楚,据实录了供招呈与钦差,钦差说他真是能员,当即斟酌出奏这些事。章池客信上叙的皆很详细不过,那萧氏馈银御史还债两层,江西不晓得没有提及,信内又说江西通省官场皆说这位郅太尊真是一个铁面无私的强项令,上头很为器重。案结之后,就委他署这南昌府了。
  这天恰好是傅又新请客,在袁宝仙家。请的是廖庸庵、王梦笙、管通甫、任天然、达怡轩、曹大错、毕韵花、袁子仁、沈叔谦、单凤城十一位。是因廖庸庵新从宁波回来,替他接风,自然又是双台。王梦笙就写了一封信与贾端甫,连这章池客的来信一齐,带到席上与大家看过,然后封寄。管通甫看了说道:“范星圃的功名,照这样看来恐怕是保不住了,这么一个能干人正在隆隆直上,为这呈子送掉了未免可惜。”王梦笙道:“他要不为争点财,也还不致如此。”曹大错道:“这人若就此息肩还算他的好收场,恐怕他还不死心,再想出头,将来还不知如何结局呢。”席间管通甫问道:“庸翁这次到宁波走了一趟,赎路的事到底如何?”傅又新道:“这事有点意思了,庸翁在宁波同罗仲苞先生商量了几天,罗仲翁听见有兄弟在里头,也就欣然答应出来担任这事。他肯出来那没有不成的,大约明后天就可到上海。”达怡轩道:“这人却有点道理,他出来大约可以望成。”毕韵花道:“不是那位罗万像么?他的罪孽真也不少,你还要说他有道理。”达怡轩道:“他的事体我却深知其详,他在杨树浦开了一个厚存纺织厂,同我们那位纱厂总理最要好的,他原藉听说是广东。”傅又新点头道:“不错。”达怡轩道:“你说这个人的罪孽多却也不错,他的家资真不可以数目计,亲戚本家靠着他养活的也多,却差不多有点姿色的女眷,他总要沾染沾染。他的一个堂外甥女儿,一个表侄女儿,那是天天替他烧烟,跟着他同坐一马车逛园子,只算明做了他的小老婆。有一位鄞县知县交御下来,亏空了八九千金的库款弄到要查追,托人同他商量,他晓得这位知县的小姐长得体面,他说如果肯叫这小姐亲自来借,他就如数借给,这位知县因保全功名要紧,只好把这小姐送去,他留着住了三夜,却照数替这县官交代清了。现在这位县官已升了实缺知府。一位武官因为亏空军饷要正法,同他平素却也认得,晓得他的脾气,叫妻子带了女儿奉送求他挪借,他看那武官的女儿长的并不好,因为念他情急也就留下,照数借了银子救了那武官的性命。这武官目下也还带着营头呢。他这位续弦的太太也是一位乡绅小姐,他看中了托人去说,那边说要做续弦太太,还要一份重重的聘金。他说那都可以,但须要先陪他睡一睡,让他尽一尽兴。那绅士家里因为要攀这高亲,又贪图这份厚礼,好在是他的人,只好让他先过门来嫖了两夜,然后结亲过门之后名为太太,其实也与姨娘无异,甚么时刻要陪他干就得陪他。丫头、姨娘在面前也回避不及的。他有一个内侄女儿才十三岁,父母死的早,他看着好,叫这续弦太太带在身边,每天替他装烟倒茶,捶腰抹背。有一天白日里,他在套间同他这位太太演那葡萄架的故事,正当风鸟高悬,鸾钗斜坠,他忽然口喝,喊这内侄女儿倒茶,这内侄女儿倒了茶来看见这样,羞的放下茶碗回头就跑,他却撇了这位太太就把这内侄女儿抱了回来。可怜一朵嫩蕊娇花竟被他生生攀折,他这内侄女儿悲啼娇喘,辗转难胜,他看了也十分怜惜,就叫人拿了一对赤金手镯,一头赤金首饰,两个钻石戒指,一对老山翠的耳环,送与他这内侄女儿,这内侄女儿见了这些东西也不由的深深下拜,忍痛含羞的收了他这定情钗钿了。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他无论到了哪个码头,看中了的妇女,不问你大家小户就托人想法去说,总是饵以厚利,得了手一回两回之后,他或是送一笔整钱,或是交一个折子按月支付,他以后光顾不光顾也说不定。有人劝他说:‘你这淫孽太重,要收敛些才好。’他说:‘这算甚么淫孽?
  我生平的女色都是花了银钱来的,他要我的财我才取他的色,彼此说明白两厢情愿,就同做买卖一样有甚么,不像人家诡计花言去骗诈来的。还有些得了人家的色,还要弄人家的财,得了人家的财,还要想人家的色,那才真是造孽呢。’他又说:‘财是男子的固有之物,色是女子的固有之物,男子若无财,那就算不得个男子,女子若非色也就成不了个女子,男子若不肯拿那财去换那女子的色,女子若不肯拿那色来换男子的财,那就如孟子所说的:农有余粟,女有余布,岂不有室碍不通之患呢!所以这男子以财易色,女子以色易财是天地间的公理,没有甚么奇怪的。’有人难他道:‘像上海堂子里的倌人,那自然是以色易财了,难道良家夫妇也好算是以色易财么?’他说:‘怎么不算?你看女人家上自福晋,下至贪婆村妇,哪个不是把那身体让男人家玩诸炕席之上,恣情取乐,却穿衣吃饭无一不仰合于这男子,这不是以色易财么?男子占了女人家的便宜,却要辛辛苦苦的赚了钱来养活着他,无论到哪里去回来的时候,总要带点东西敬献。闺中贫富贵贱都是一样的,这不是以财易色么?不独中国如此,就是泰西的人要想娶妻,必先估量着赚的财产,够不够供应这妻子挥霍?然后才敢议婚,那女子也无不安然坐享这男子的供奉。似乎也还跳不出这以财易色、以色易财的圈子。’看他这种议论,奇是不奇?却也没有地方可以辩驳他呢!”曹大错道:“我看这人倒很有可取,他的这骄奢淫佚原不足训。但是他肯带这种奇论,并不说那种遮掩隐饰的话,就是个光明正大的人。他那造孽的地方,也就如日月之食,民皆见之。不像那些名公、巨卿、大儒、宿学,嘴里头讲的是仁义道德、礼议廉耻,对着人装出那一种正容厉色、岸然道貌的样子,暗地下新台之丑,敝笱之羞,呼蹴不辞,供养必吝,真是无所不为。而且这种人在那失意的时节,虽枕边爱宠不妨举以让人;到了得意的时节,即故交亦复视如陌路;当那人炫赫之时,舔痔吮痈,不羞妾妇之行;迨那人落魄之后,投井下石,顿忘故旧之欢。要同这位罗公比较起来,真不啻虎豹狗彘之别。”任天然道:“大错,你要不骂人就不错了。”
  曹大错道:“你说我在错处在骂人,我说我的错处在不骂人,我骂的这些全不是人,我要不骂这些不是人的人,去骂那些是人的人,那就不错了。”达怡轩道:“你倒越骂越甚,我们吃酒罢。”杨燕卿道:“曹大人其实也还不错,我们虽不懂,但觉得一个人做了甚么就是甚么,何必要那么口是心非的呢?譬如,我们已经做了棺人,谁不是贪图两个钱,让人家追欢买笑的。若要拿腔做势说甚么‘清贞’充甚么‘节义’,那不是自欺欺人,徒惹人厌么?”管通甫道:“满床飞,你到底被曹大人追了几回欢,买了多少笑,也要跟他学着骂人。”杨燕卿要来打他道:“老蔬菜你专门拿我开心,我不收拾你一回你不晓得厉害呢?”管通甫连连告饶。只听得外头警钟乱鸣,大家惊道:“哪里火起?快去看看。”究竟这火在甚么地方?等做书的派人到巡捕房,同那保险行打听打听再说罢。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4:17

第十七回 祝融一炬熔尽铜山 飞燕重逢营成金屋
  却说傅又新在袁宝仙家吃酒,忽然听见火起,连忙派人去打听,去的人回来说是杨树浦的厚存纺织厂烧了。管通甫道:“才说这罗万象,罗万象家就出了事。”廖庸庵道:“那是不要紧的,他这总生意买了燕梳的大家,没甚关心。”也就各散。
  次日再去打听,哪知厚存纺织厂这位管事的也服了河芙蓉膏,差不多要同石曼卿见面了。却好,罗仲苞也到上海,细细考究起来,才知道这位管事的倒也没有荒唐亏空,拿着东家的生意也很当事,外头又并不瞎应酬,虽在上海,连堂子里的酒都少吃,戏馆里的戏都少看,那租小公馆包倌人拼大姐更是没有的事,却只平生最会算小,无论甚么事,都要打打算盘。这纺织厂他管了也有好几年,当了这么样大管事的,他连纸张、灯烛、茶叶、水烟都不肯稍为浪费,厨房里是轻易不肯添菜。每月厂用比前手管事的要省了好多,就是串头秤底都要替东家算到,不肯叫东家吃亏。因为近来保险长了价,比前期的差了好些,他定要照原价,那家保险行不肯答应,他又去找了几家,虽然也些须有点低昂,但比那前期的价总觉相去悬远。这纺织厂不是一万两万的生意,这里头进出的数可也不小,他总舍不得答应。这时候,前期的保险已经限满,后期的保险又因价钱没有讲定,还未出单,他的一个副手也曾劝过他,说这保险的事是一天拖不得的,不要惜这点小费罢,再不然先保个半年三个月,到那时再看光景也好。他总不肯叫东家花此冤枉巨款,游移不决,只想那些保险行贬价俯就,而且以为天下哪有这种巧的事体,这几天里头就会出乱子不成。哪知天下竟有这种巧的事体,就在这几天里,竟出了这个乱子,几百万的本钱付之一炬。他想这就娄身碎骨也填还不了东家,只好学那些保国忠臣把国家的大事弄坏了,临了照死塞责,还要博个成仁取义的美名呢!
  这罗仲苞不独在上海开了这个纺织厂,宁波、广东、汉口、天津、香港、澳门,皆有他的庄号。每处总有一二百万的生意,他那赀财不独人家不晓得他的细数,就连他自己也弄得糊里糊涂无从计算。洋商里头信服他的也很不少,平时只要他招呼一声,数十百万咄嗟之间可以立集。这厂虽然被烧,他觉得收拾余烬,重整旗鼓也还不难。哪知道铜山西崩洛钟东应,他宁波庄上一个管事的人也还诚谨,只是胆子太小,听见上海这个纺织厂失了事,想这下子不知要吃多少亏,这个宁波的庄子恐怕也站不住,万一倒了下来,必定要带累我下班房坐监牢,弄的不好还要吃板子都说不定。这么一想真正十分可怕,连他的娘同老婆、儿女都不要了,搭了轮船溜之大吉。这些伙计见管事的跑掉,也都趁火打劫,卷了些银钱,各自去投路。这个庄子也就同那些防边防海的梁子一般,还未曾望见敌旗寇舰,就先不战自溃。那广东坐庄的一位,还是靠这罗仲苞抚养成人的一个侄子,他听见这两处的信息,就把资本汇运出洋,家眷也搬到香港,自己却出头请官封闭。这三处不到十天皆成了一个土崩瓦解的情形。天津、汉口也就支持不祝罗仲苞领的各省公款不在少处,各有大宪纷纷的电饬上海道:“查拿押追。”
  初时,罗仲苞还躲在租界想洋人保护,有几家洋商也肯替他说话。争奈香港、澳门两处不好的消息也相继而来,亏空洋人的款项也不可数计,连这几家洋商也保不住他了,只好把他送交上海道发县管押。浙江抚台也早行了文书,叫宁波地方官查封他的家产。这位鄞县大老爷是个办事最为认真的人,接到抚台的密札,他就密密的到营里要了二百名兵,但说抚台叫调的,也不说出所以然。到了五更多天,带了几十个得力的家人差役同着调来的兵,把这罗万象的房子围的水泄不通,然后亲自带了家人差役叫开大门一拥而入,可怜这罗家的人,虽然晓得倒了两处庄子,总觉得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而且这位罗仲苞又是京中王公巨卿、外省督抚司道有点名望的都同他是刎颈之交,平日得他好处的也真不少,就有些甚么哪有个不合交情照顾照顾的道理,哪里就会弄查封家产呢?就要抄家,也不过把田产房屋封去罢了,而且本地方的官府一年也受他家许多馈赠。这位县官尤其要好,三日两头过来吃酒打牌,有喜庆事体,都是他来陪客照料,不但罗仲苞有事托他百依百从,就连家人们要送个把佃户,请他打一千不会打九百九的,这样的至交有点事体,好意思不通个信,所以一点没有准备。谁知这位到官竟是个顾公义不顾私情的人,亲自登门做那《红楼梦》的赵堂官。这位大老爷一进了门,在屏门口设了公座,像那院试的时候提调官点名的一样,靠西向东的坐着,吩咐先撵男人出门后撵女人出门,可要在各人身上细细搜检,不准夹带财物。光是些男的家人、伙计、戚友、亲丁一一搜清放出,后来到了女的,这县官说,也得要细细的搜,这些家丁差役巴不得这一句,在这些妇女身上胸前袖底裤裆没一处不搜到,而且这重门搜过,那重门又要搜,弄的这些妇女失履敞襟,披头散发,哭哭啼啼的求死不得。搜了一半,幸亏本府大人来了看着太不成样子,吩咐妇女身上不准乱搜,只要不成箱整捆的搬运,就随身带着点首饰,携点奁具都不准阻拦。这道恩谕下来,这些妇女才有点生路,各人随身带点细软金珠却也不在少处。他两个儿子就全靠他妻妾们身边带了点儿,后来才得支持衣食,重整一个小小门庭。等到把妇女撵尽,然后府县带着文书差役进去,把一房一房的箱笼打开,逐件登簿,也有二三十万银子的东西,但抵起他的亏空来那真是百不及一。这罗仲苞在上海县里押了两年,还是一个洋商说外洋本有告穷之例,他既家产尽绝,要了他的性命也是没用,请领事向上海道说,把他放了出来,有两个不忍相离的爱妾身边带了点珍宝,同他在上海租了一所小小的房屋,也还安安乐乐的终了余年。他那时没有财去易人家的色,那些平素以色来易他的财的,也就另寻主顾不来访问他了。
  看书的诸位,照这罗万象的收场结果论起来,自然说是他好色之报,不知就是这财积的过多,也真能盈满为灾。你看凡有富过百万的人家,坏起来总是一败涂地,没有渐渐熄灭的,就同那树木一般高逾百丈大可数围倒起来,总是连根而拨,没有一枝一叶慢慢朝下落的道理。若到了数百万以上,自然做的总是些大来大往的生意。牵枝带叶的事业,到那时候也真不能自主。人家怪他不肯收手,不知到了这个地步,也只有听其自然做将过去,做的好迟倒几时,做的不好早倒几时,若要想收手,你收手的这天,就是到的这天。看他是富,可敌国不知他真有骑虎难下之苦。从前,那杭州的胡雪岩不也是这个样子么?
  近来有位先生的家训说,子孙每人富不准过十万。此种见解,新学朋友必说他黄老之学太深。然而为保家保身之计却不得不然,所以人生于这“财”字只须求其够我一生之用足矣,又何苦贪多务得呢?至“色”字多的坏处,甚么窥帘留枕、广田自荒、卖履分香、他人入室,那是人人都晓得的,也用不着做书的细说了。
  再说这罗万象出了这个事体,在罗万象呢,自我得之,自我失之,虽是一场春梦,也还足以自豪,只急得这位廖庸庵,竟如婴儿失乳一般弄个走头无路。那位傅又新本来在外洋做生意,也并没有甚真理理财的学问、致富的经论。不过那时候在外洋做生意的人少,他是一个孤身无所系念,舍着性命去干,吃得苦拼得出,又碰着他几年的运气,就成了这一番事业,同那些聚赌的人一般,当了两件衣服,拿这钱全数打了上去,居然中了,再翻再中,只要财运好,几宝功夫就可盈千累百。你道他有甚么操券而致的胜算么?中国人却把他当作一个天富星下凡,撮拥着他以为就可振兴商务,广浚财源,真与做梦无异无怪。这廖庸庵跟了他来,弄到无可下台。那增朗之因为他老翁惠荫洲现已过了道班,住在南京,是以前去省亲,并要了点指省引见的款项。这时候也就南京回来,同这傅又新谈谈还是一篇大话说:“我不过放心不了这些中国的官府,我要不是怕他们朝令夕改,我一个人号召起来,这点事有甚么不成?不过我不犯着去做。”再去问问那位廖庸庵已如斗败蟋蟀,只有满盆乱撞而已。增朗之看这样子,晓得是个一场没结果的事情,不如还干自己的正经事罢。想那广东是不能再去的,改哪一省好呢?因想起江西这位瑞久帅是做过江宁藩台的,同老翁于财政上头很有点密切关系。到了那里,他不好意思不另眼相看。
  任天然、郅幼嵇、全似庄几个江西的阔人,这回又都在上海混熟了,自然也可以照应照应,不如指省江西罢。就托袁子仁替他上兑加三班捐指省,又托他致信广东号里,把那边存帐结了过来,一面打电报叫他内侄犹子燕把他妻妾送回上海。原来他在谷埠船上已纳了一位小星,名叫钥纹。他这内侄却至今尚未娶妻,倒也不觉得鳏况之苦,袁子仁就约他今天晚上到袁宝仙那里吃酒,增朗之答应了。这天袁子仁请的是任天然、王梦笙、曹大错、达怡轩、管通甫。到了六七点钟的光景,主客陆续到来,只有增朗之还未到。任天然同管通甫谈起说:“吴伯可得了姜堰厘金,有信来约我去玩玩,我倒想去走一趟。”
  达怡轩道:“那真是个好地方,泰州风景本佳。一过南门,那些鸡犬桑麻、小桥流水真如世外桃源。海安、姜堰、白米,田土沃饶,风俗纯朴,要在那里卜居比我们通州好得多呢!我也想去走。我们何妨结伴到了芦经港,如果天晴浪静,我们就在那里下船,你由通州而去,路也极便,冬天水小到了如臬都要换船,这时候还可以一船径到。若是到芦经港的时候,遇着阴雨大风,我们就不去冒那个险,同了你到镇江,由仙女庙内河而去。我不过多走两天路,好在我也没有甚么要紧的事。”王梦笙向着任天然笑道:“恐怕媚香不见得肯放你去。”任天然道:“我昨天已经同他说明,好在我由江堰就从镇江回九江一转,见了大小儿再到上海进京,也不过三四个月事体。”说着那增朗之匆匆跑来,也不及同大众招呼就望着袁子仁说道:“我那指省你已经托他们填了实收不曾?”袁子仁道:“我先头已经去说过,大约已经填了。”增朗之道:“我还要改呢。”
  袁子仁道:“你同任天翁他们诸位做同寅岂不好,怎么你又三心二意起来?”增朗之道:“不是我三心二意,我才在傅京堂那里,看见上海道里送来的电传阁抄,瑞大帅外署两湖总督,我指江西原是为他,不如就改了湖北罢。”袁子仁道:“那么我替你写个条子去改,就填好了也没有甚么要紧,我的增大人不要发急。”增朗之然后同大众相见。袁子仁写完了改指湖北的条子,送与增朗之看过,然后叫人送去。顺手就写局票发出,起了手巾,大家入席。顾媚香头一个先来,管通甫道:“晓得任大人要动身,所以格外亲热,明儿任大人走了,看你怎么好?”
  顾媚香道:“就是人家家主公也有个出门的时候,那有甚么要紧。”王梦笙望着顾媚香拿手在脸上刮着道:“公然就认做家主公了。”顾媚香打了他一下道:“你专会捉人家的白字。”
  不一时局已到齐,那杨燕卿坐在曹大错的背后,恰好同增朗之对面,两人眼睛直望着增朗之看。看了半天,拉着曹大错问道:“对面坐的那位可姓增?”曹大错与增朗之虽初次同席,却在别处会过两面,就答应道:“是的,你也没有同增大人同过台面么?”杨燕卿道:“我台面上没有见过。”嘴里说着,那声音竟有些岔带着哭音。曹大错正在不解,望他看着,只见他向着增朗之道:“增大人你可是通州的增二少爷?”增朗之十分诧异,也望他看了一看,说道:“阿啊,妹妹,你怎么会在此地呢?”这杨燕卿止不住纷纷泪下,一面呜咽着一面应道:“怎么不是,你害得我好苦啊,我今生还会见得着你,也算梦想不到的。”增朗之道:“我何尝不记挂着你,你怎么会进这道门槛呢?”杨燕卿道:“一言难尽,慢慢的告诉你罢。”坐客皆为不解,问其所以,两人都说是表兄妹,从小在一块的,到如今已十多年不见面。曹大错看两人光景,晓得必不止于表兄妹,若无枕席之爱说话不会如此恳切,就说道:“这是难得的,增朗翁先转了局,今天就翻过去,请我们吃一台会亲酒,我就此交印。”说着,把杨燕卿的金豆蔻盒子送了过去。杨燕卿、增朗之两人正中下怀,自然没甚推辞。两人到了一处拉着手,又是哭。管通甫道:“他乡遇故知最有趣的事体,不必哭了。”两人勉强忍住了泪。杨燕卿望着娘姨说道:“你先回去告诉我娘,说通州的增二少爷来了,叫他赶紧预备一桌酒,大家就翻台过来。”说着,那眼泪又朝下淌,看的人都莫名其妙。
  大约不独当时房里的客人、倌人、娘姨、大姐不知底细,恐怕看书的一时也还想不起来。
  原来这杨燕卿就是龙玉燕,他那娘杨四姐又叫羊妈妈的就是杨姨娘。自从龙伯青被惠荫洲辞了馆,撵他离开通州,他就搬到扬州住在马市街一个小巷里。那晓得女人家的身体,同男人家的操守一样,男人家做官做幕,只要得过回非分的外财,就时常想这飞鱼儿吃,再要收手也就不能。女人家只要偷了一两回野食,这口味吃开了就时常想尝尝新,再要归正那是万万做不到的。况且他们尝的野味,是龙伯青睁着眼睛叫他们吃的,并且靠他们发的财,比那偷来吃的更觉肆无忌惮。这杨姨娘、水柔娟、龙玉燕三人到了扬州,终日倚门看街,粘花惹草。就有许多游荡子弟,来同这三位不要花粉身的佳人亲近亲近。这龙伯青本是缩头惯的,也还没有甚么不能相安。有一天,水柔娟的两个情夫因妒奸争闹,打到个头破血流告到甘泉县里。这县泉把这三个妇女一齐提去,说他们不守闺训,杨姨娘、水柔娟每人吃了一二百个嘴掌,龙玉燕因年纪尚轻幸而避免,并因这事系由水柔娟身上起的,等这两个人伤痕平复方才释放。这官媒家里与台基无异,那些管家、书办、差役晓得他是个师奶奶,个个要来领教。张三才去,李四又来,昼夜不绝,弄得这水柔娟几乎应接不下。这却不能怪他,就是清正点的妇女,到了这个地方,除掉一死竟没法保得清白,那活地狱所说的情刑,到处是一样的。做官的遇有妇女到案,就是犯奸也万不可轻易发交官媒,这也是公门中修行之一。这一闹之后,扬州城里都传遍了。龙伯青到底是个做老夫子的人,怎经得住丢这个脸,就气成一病不到两个多月而亡。这三个没脚蟹,只好靠着毛升,也就输流着听他受用。计算这龙氏父子两人的幕囊也不下二四万金。这毛升若被坐产招夫,同他们三人安然坐享,左拥右抱也很可以快乐一生。他却又起了不良之心,说这样坐吃山空不是事,不如到上海弄点事业过活。这三人久闻上海是个繁华有趣的地方,欣然从命,到了上海,毛升却把存的银子暗暗的汇到别处,哄说送龙研香回绍兴原藉进学堂。这三个妇女有甚么见识让他领去,那晓得他把龙研香带到九江,卖在班子里头,就是第九回书里所说的,江西督销叶勉湖观察讨了做八姨太太的那个小旦艳香了。这母女姑嫂三人,在上海痴等几个月下来杳无消息,存的两个现钱将用荆到票号里问问,存款早被毛升汇到汉口,这才晓得为毛升所骗。上海是个米珠薪贵的地方,如何支持?幸喜三人各有随身法宝,不难自谋生计,好在这种货色是上海最易销售的。初时,三人同做野鸡生意,都还不坏,毕竟天生丽质。不久,一个娘姨看中了玉燕,中了几百块钱,把他包了过来,改名燕卿,调到书寓里头,他喉咙是生成的,曲子学的不少,稍须理一理,便可出常相貌既好,应酬也不坏。那床第工夫,时常同他嫂嫂讨论讨论,颇能心领神会。因为他号叫梦飞,所以得了这满床飞的雅绰。不到一节,声名雀起,做了两三个节,替这娘姨赚的钱真不在少处。这娘姨倒也还有良心,在他身上发了些财,觉得过意不去,把他的娘接了回来。现在做的生意,还是两人分帐。他娘虽然要去贴点姘头,也还很觉宽裕。又去买了一个讨人,就是那个燕如。那水柔娟另外搭了一个姘头,前两节做了几时打底娘姨,现在同着姘头搬到六马路去住,同他母女久已不通闻问。
  今天杨燕卿看见增朗之,回首当年怎能叫他不伤心痛哭呢?
  大家翻台过来,那杨小姐看见增朗之,叫了一声:“二少爷!”
  也是珠泪盈眶、摇摇欲堕。这台酒曹大错原是避贤让位,替他二人作合的意思。大家又都已饱餐一顿,本吃不下。那王梦笙更是以条约为重,所以叫局一到,略吃几杯,便催拿饭。这杨燕卿母女两人同着增朗之,也急欲细诉离情。约略处邀了两回,也就主从客便,催着上了干稀饭。迨至送客后,偏偏燕卿又有两三处来叫堂策只得去了。杨四姐就同增朗之在烟榻上,把那崇川分手以后的苦情,细细陈说。不过他自己在甘泉县堂上吃那五分头一节,却隐而不宣,也是爱惜颜面必然之理。正在絮语,那燕卿已出局归来。脱了外衣,就坐到增朗之怀里,说道:“我们别后的些事情,我娘大约都同你说了,你把我母女姑嫂三人糟塌到那个样子,你却丢开手不问,扬扬气气的去做官,以致我们中人奸计,堕入青楼。我一个好好的清白闺娃,竟弄成了路柳墙花,任人攀折。这都是你一人害的,你却怎么说呢?”
  说着又呜呜咽咽的哭起来。增朗之一面拿帕子替他揩着眼泪,一面说道:“那时候我那里舍得让你们走,听见这个信我急的甚么似的,只因外迫于上司,内迫于严父,实在无可如何,只得听他们去做。我进京出京的时候,也很打听了一阵,心里要想把你们带到广东,却再也访问不出。今儿幸亏绮席重逢,也是前生缘分。”杨燕卿又问:“你在广东这几年还好罢?添了少爷没有?现在到上海做甚么?”增朗之道:“我到广东当过两次厘差,署过一盐缺,现已过了知府班,本来想在奥汉铁路里找点事体做做,看看毫无眉目,现在指省湖北预备进京引见。
  儿女是到今儿没有生过,弄了一个人也没有两三年,也还没有喜信。”杨燕卿道:“你把我们甩开了,你却另外讨了姨太太。”
  增朗之道:“我要晓得你的信息,我肯另外讨人?”杨燕卿道:“你们太太还不吃醋么?待这姨太太何如?这姨太太自家人,还是堂子里的?”增朗之道:“是广东谷埠花船上的,我们太太呢,也不能说他贤德呢,同我身上总是淡淡的,就是你们在通州走的那几时,总算稍为热和些。平常同我似乎不关痛痒的光景,这其间也就难说。我讨这人他倒也没有甚么吃醋,近来待他更好了些。”杨燕卿道:“你此刻预备怎样安顿我呢?”
  增朗之道:“我们既会了面,慢慢的总好商量。”说着,杨四姐已叫人拿了稀饭上来,两人吃过,那吹灯打烊洗面水照例的事,也不必叙他。杨燕卿到了枕上,抱怨了一阵,又亲热了一阵,真个是笑啼并作,恩怨难分。再说曹大错晚间回去之后,觉得这重公案尚有意味,必须意委穷源。次日约计增朗之,已出关巢的时候,便信步而来。杨燕卿正在当窗理鬓,看见他进来叫了声曹大人,曹大错望他笑着道:“恭喜你昨天这出二堂相会,唱的何如?我也要算知趣的了罢。”燕卿红了脸望他笑了一笑,曹大错道:“到底你们是一段甚么姻缘,你得讲与我听。”杨燕卿道:“唉!曹大人不是外人,我也不来瞒你,讲起这事既怪他不好,也怪我哥哥不好,到底还是怪我不好。我老子是个谷师爷,就吃的他老子的饭。我老子病了,我哥想吃这个饭,就同他拜把子,拿我去勾引他。我那时才十三四岁,自己也没主意,就听他坏了身体。后来上司来了一个札子,叫他老子把我哥哥辞去。我哥哥不久也就病死,被一个家人把我们骗到上海。那家人把我老子、哥哥积赚的几个钱,连我一个小兄弟,一齐拐走了。我们没法才吃这碗饭的。”说着那珠泪又滚滚而下。曹大错道:“原来是你西厢待月的旧交花径,开春的艳侣,自然应该有昨日那番情景,我说不是甚么表兄妹,但是你现在的意思何如呢?”杨燕卿道:“我今年已二十七岁的人,十载烟花,风尘备历,早有择人而事之心。今既遇着这位冤家,自然要想重圆破镜。”曹大错道:“他的意思何如?”
  杨燕卿道:“昨天也探了探他的口气,他也没有甚么不可,却也还没有定规。”曹大错道:“这个黄州客,让我来做罢。”
  就写了个请客单子,是本日六下钟洁樽候光。请的是增朗之、达怡轩、任天然、王梦笙、毕韵花、管通甫、袁子仁七位。末尾注的是席设迎春四巷,杨燕如房间。一面叫人请客,一面叫了杨四姐来,叫他预备菜,同他说道:“我今天替燕如吃酒,却替燕卿作媒,你大允也没有甚么不愿意。你意思想个甚么光景,你也同我说说。”杨四姐道:“我正愁他没有下梢,今儿他做姑娘的时候,第一个情人来了,那还有甚么说呢?我是他亲生的娘,没有不望他成功的,不过他身上的债也不少,就是那个娘姨也还得请曹大人同他说说。”曹大错道:“只要大致不离经,增大人现在也不是拿不出来的人,总在我身上就是了。
  我现在还有事,五点钟再来罢。”说着下楼而去。到了四点钟,增朗之却先来了,杨燕卿同他说起曹大错话,他本是毫无主意的人,倒也甚以为然。不一时曹大错已到,走进这边房来,却交代把对房收拾好,客来请那边坐。稍为谈了两句,客已到齐。
  入席之后,曹大错就把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的一番佳话,像演说的一样,说与众人。又向着增朗之道:“始乱终成,犹不失为君子之道。朗翁想不至做那李益王魁一流人物。”增朗之道:“这本是兄弟少年之过,今儿既承大错先生作合,我还有甚么推辞,一切悉惟尊命。”杨燕卿道:“今儿当着曹大人、各位大人在坐,你从前对不起我的事体,我也不说了,你今天既答应讨我,我可是矢志相从。虽是残花入门为净,我是死生颠沛不改此心。你的心肠最易活动,若再中道弃娟,叫我怎样呢?”
  增朗之道:“我从前已觉万分薄体,今儿既是你矢志委身,又有大错先生及各位证盟,我有生之日,无论地角天涯,总必与你相共,才不使你有秋扇之悲。若渝此言,请诸位不再齿我增浑于人类。”曹大错道:“好!我与天翁做个全证,请他们两位吃个合卺杯儿。”于是任天然、曹大错各拿了一杯酒,分送与增朗之、杨燕卿两人,立者交换互饮了。大家公贺了两杯。
  曹大错就叫杨四姐叫了那个娘姨来,向他说明与他一千块钱,一概不必顾问。又叫增朗之拿出三千块钱身价,除这娘姨得了一千,其余二千皆与杨四姐,有债无债一概不管。另外拿出三百块钱下脚出来,甚么除牌子,送添妆,都在其内。大家见他把这风流公案断得斩钉截铁、四平八稳,也就各具遵依。诸位且等他们择定佳期,再看他们团圆喜诞罢。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4:30

第十八回 怙恶不悛远戍榆塞 嗜痂成癖死殉莲钩
  却说当晚,曹大错替增朗之、杨燕卿两人判定鸳鸯谱牒。
  次日,增朗之就在德安里看了一所公馆,是四开间楼上下。因为广东家眷亦不日将到,可以一作两用,免得将来再费一番搬动。择了吉期,把那三千三百块钱,照数付清杨小姐。到底是亲生女儿,随身衣服首饰都还与他了些。本来这个女儿靠这一片蓝田,替他收的玉税花租,也真不少。这回又得了二千块钱,人心也有个足的时候。喜期这天,也请了两三桌客,不过是傅又新、廖庸庵、单凤城、任天然、达怡轩、王梦笙、曹大错、冒谷民、江志游、毕韵花、祝长康、管通甫、屠桂山、沈叔谦、袁子仁这一班人。就有两个生客,做书的也不高兴再去提他,省得将来这部书更漫无收束。
  当这增朗之、龙玉燕重圆好梦之期,正是任天然、顾媚香、达怡轩、张宝琴暂作别离之日。任天然、达怡轩约着今晚下船,达怡轩是常来常去之人,张宝琴本可无须相送,因为媚香要送任天然,也就约着同上轮船。看看两人席散各适所欢,顾媚香昨夜与任天然已细诉衷肠,说:“我虽在花丛,当矢贞石,好在我娘也不勉强我的。我身上也没有甚么多债,有点局事应酬应酬,开销也可敷衍,专心候你的消息。”任天然道:“我也不过三五个月,便要转来,倘到年下用度不敷,我托管通甫替你招呼,只要同他说声就是。”顾媚香替任天然收拾这两个多月,在他那里脱换的衣服、物件,有个扇套子,上系着一个羊脂玉的双鱼,媚香解了下来,向着任天然道:“这个我留着,到你家里再还你罢。”任天然道:“也好,这也是个成双之兆。”
  那夜间的温存旖旎也就无须说得。所以,这天任天然到了媚香那里,倒也无甚说话,不过有点依依不舍而已。两人正密谈,诉说预数归期。那管通甫、王梦笙都来送行。任天然看见管通甫就同他说道:“我有句话奉托,即才忘记同你说,我却不多几月就回。万一年下,媚香这里短了点用度,请你替我接济接济。”管通甫也答应了。坐了一会,管通甫道:“我们也不必送下船,让他两人去叙别罢。”媚香道:“没有甚么话说,尽管坐坐不妨。”管通甫道:“你嘴里是这么说,心里是在那里咕叽:你们这些人还不走,只有这一刻功夫还不让我们聚聚,实在不知趣,是不是?我们还不早点见机,在一块讨厌做甚么。”
  说的媚香急了,更加拉着不放,到是任天然道:“好在我们就要会的两位,也不必再上船送,就此告别罢。”媚香也就放了手。管通甫、王梦笙说了声:“顺风!”拱手而去。任天然也同媚香喁喁絮语了一会。吃了稀饭,媚香的娘又预备了些雪梨、酱鸭、文饺、瓜子之类,送任天然路上吃的。任天然照例开销了六块钱,这也叫做人熟礼不熟。他那儿子任通是日间到栈房里来过,任天然叫他回了学堂,晚上不必再来。看看快十二点钟,叫人去约了达怡轩、张宝琴同在兆贵里南门口上了马车,同上轮船,看那船还有一会才开,任天然、达怡轩就领着顾媚香、张宝琴同在轮船各处逛了一转。顾媚香同张宝琴凭着外口栏杆看那江心弓月,顾媚香说道:“我们几时同着他们坐这轮船走就好了。”张宝琴道:“咳!你自己的娘总还容易,我是更不晓得几时才能脱离苦海呢!”任天然道:“有志者事竟成,只要心志坚定,总有如愿之一日。而且天下的事是回思当日、预计将来、旁观他人的,最为有趣。若在及身当前也就不过如此。”达怡轩道:“缘份一至,自然水到渠成,不必预先思虑的。”谈了一阵,听见船上放气,阿银同着宝琴的娘姨来催,说要开船我们去罢。顾媚香、张宝琴均说了句“顺风保重”,忍泪而别。任天然、达怡轩在船口看他们上了马车,各回房舱。次日到了芦泾港,天晴日暖,浪静风平,两人就此上岸到通州去了。
  有人同做书的说道:“你这部书是专门发挥‘财、色’二字的,上海的这些倌人,有串通了鸨妇骗人财物的;有以嫁人为洗浴之计的;有嫁了人仍旧野心不改,轧马夫拼戏子的;有身子嫁了张甲,心里还想李乙,暗中通信乘隙偷期的;甚而至于儿女成群,还会逃走的;至于那些鸨妇拿着人家儿女皮肉赚这些冤客的资财,黑的固凌虐不堪,红的又肯留不放,就是嫖客痴迷者,固多诓骗者也不少,固有自己弄到推东洋车的,也有骗了倌人鸨妇体己的私囊满载而去的,这都是‘财、色’界上的持色文字,你何以不铺叙铺叙?看你这几回书中所说的倌人也不少,却都是些平淡无奇的事体,殊不足以压阅者之目。”
  不知道做书的其中有两层缘故,一层呢,觉得堂子里是像那罗万象所说的“以财易色,以色易才”正大光明事体,就是有些倌人的狡猾淫荡,鸨妇的狠毒贪婪,嫖客的奸诈沉湎,都还是理所当然,不足深责。二层呢,那《海上花列传》、《繁华梦》两部书把这些嫖客、倌人、鸨妇、大姐的情态都已描写无遗,做书的要脱他的科臼,跳出他的范围,别标新义,独树一帜,自问无此才情,若要抄袭他点意思,依傍他的章法,这是做书的从做八股应科举的时候,就不肯做的事。所以,只好从略了。
  再说上海的那位傅京堂,是借着到闽浙一带查勘矿产飘然而去。那廖庸庵更无依傍,知道这一次是捞不回本来,仍回广东去另打主意。那粤汉铁路自然有人来正正经经的开办,各种报上载的详详细细不必做书的去说他,那单凤城也就打主意去行见,约着增朗之同行。增朗之娶了杨燕卿之后不多几天,广东家眷已到上海,接在一起同祝那犹云娘晓得这杨燕卿就是龙玉燕,心里有点不大高兴,好在他是向来拿这增朗之当作一匹耕牛,只要庄稼收成无误,也就不去同他计较。过了两天,增朗之同着单凤城动身进京,行了见一同出来,单凤城自赴江西到省,增朗之也带了家眷搭了长江轮船,赴武昌禀到,上过各处衙门送了这位瑞制台一挂茄楠香朝珠,一副满翠的搬管,一件玄狐外套,两件定织的旗袍,还有些燕窝鱼翅之类。这瑞台因同他老翁很有交情,又见他送了这份厚礼,心中甚是欢喜,就委了他当本衙门的文办的文案办呢!不到一个多月,就委他署了汉阳府,这也要算世交情重的了。增朗之收拾着到了任,那汉阳府就在武昌,对江一苇可达夏口的,汉阳的事倒还不多,缺虽不肥却也可以安富尊荣的坐享。只是他到任不到一个月,这位制台却因为那钦差进京,说他在江西兵政不修,遇事敷衍朝廷,把他开了缺。将那位陕甘总督调任过来,他顿失冰山,心里也为之一动,好在这知府是个承上启下的官儿,谅来也不会出甚么乱子,也就不去放在心上。不过制台临动身的时候,到汉口送了一送。
  他请的一位刑名师爷姓高号竹岗,是浙江湖州人,生平做八股的功夫最好,不拘大题小题他做的总当行出色。而且既不是那种滥腔墨调,也不是那种高古艰深,无论喜欢那种笔路的试官看了,无不动目。但他却是个今之学者重利不重名的,所以蜚声庠序十有余载,仍是一领青矜。每逢科岁乡场就是他发财的时候,至少也有一两个着托。从前没有放空的,银子到手也就任意挥霍,最爱的是裙下双弯。他把生平抚弄过的弓鞋,按人乞取聚了一枕箱随身携带,没人的时候,就取他出来赏玩。
  真有那随园主人所说的小人下达之风,大土烟的量也真不校好在国家有这一定的墟期,他倒也不去愁那用度。后来八股废了考,到策论可就无甚把握。因为在家里常替人家做做呈词,自己觉得公牍上也还去得,就备了二百块钱的贽见,托人向江苏臬台衙门的一位刑名老夫子说了,去拜门过堂在里头学了一年,替一个县里的朋友代了一回馆,谋了几次总谋不成功。他有个亲戚由翰林改官湖北侯补道,他看江苏省的刑钱馆非有大帽子,轻易弄不成功,就跑到湖北去找他这位亲戚,替他荐了一个知县的馆处了一年,东家因案撤任,他回到省里。闲住了半年,他在上海讨了一个出色的野鸡,名字叫做祝眉乡,绰号叫“烟汗河眉”。生得两汪秋水,一捻纤腰,那一双莲瓣真是又小又窄,脱下那两双绣鞋,放在三寸碟子里头还盛不满,所以最中这高竹岗师爷之意,到处带在身边,时刻不能离的。这回是他这位亲戚观察,托了制台幕府里与增朗之同事的文案,再四推荐,到馆之后,宾主倒很相投。但是,这位师爷烟量很大,又最恋灯,自己又不会烧,必得这河眉替他打烟对火,初到馆的几时见了东家还要矜持矜持,后来看这东家也还是个和易近人的人,也就熟不拘礼,一榻横床隔灯相对。这阿眉也就坐在榻前烧烟并不避忌。两下熟了也就随便谈心,有时增太尊指着高竹岗身上同他说两句风话,他也顺口回敬两句,说急了就啐。这增太尊两口再过过就要拧二把打两下,这增太尊趁着抵挡的时候,暗捏玉腕偷捻金莲。这河眉固不动声色,那高师爷也不见怪,还有时跟在里头说两句趣话,遇着高师爷要调戏河眉嫌跟过去不顺手,就坐在增太尊身旁烧着。阿眉是在野鸡堂子里登惯了的人,那勾引挑逗的经络色色皆精,他身子靠着太尊,始而微倾,继而紧贴,那增太尊又是个吃惯野味的人,趁着他装烟的时候,从底襟里伸手去摩挲摩挲,那河眉也不过回眸一笑而已。从此这位增太尊更加励精图治,于公事上很为用功,日日总要到这老夫子房里请教半天,不但他太太犹云娘房里踪迹鲜逢,就是那爱姬龙玉燕的香闺也非安寝不至。到底是认真做官的人,不大肯常在上房里的。有一天,这高师爷正在烟迷的时候,增太尊就去扯那河眉,河眉也便引身相就,增太尊就借这烟榻拿那随身带着的象牙烟枪,请河眉吃了一筒泉象浆,河眉也吞吐尽致,呼吸无遗。他们这口烟慢慢的吃完,那高师爷的烟迷还未曾醒。真是卧榻之旁任人鼾睡,两人觉得不胜缴幸之至。
  天下男女相悦的事体,如果一次缴幸,各自知足,不去再访桃源,这种事体轻易不会破案的。无如男女两人得了甜头,彼此皆有个不能放手之势,至再至三,朝贪暮恋,虽有个怀刑惧祸之思,却遏不住这烈火干柴的欲念蹈隙,即思一试,久竟各自忘形。所以无不弄到通国皆知,丑态毕露,就是那些谋杀亲夫的案犯起初也未必就存此念,无不由恋奸情势起的。
  这增太尊同河眉春风一度之后,两情更相爱悦,遇到高师爷入了烟迷,两人就一游花窟。日子久了,不独动作的时候,床身不免摇曳,高师爷在睡梦之中,也有些儿觉着就是那言谈行坐之间,也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形容无端流露。你只要到那堂子里留心去看那客人、倌人,两个有交情没交情可以一望而知,无须问得的。高竹岗是个老嫖客,那有看不出来的道理。有一天,这高竹岗假作烟迷昏昏睡去,这增太尊向着河眉耳边低低的说了一句“鼠子动矣”,两人又各整戈矛搬演水斗,正当戏战云深之际,这高竹岗忽然奋身坐起,托这镜殿铜屏的行乐影子看了一个清清楚楚,两人连忙卷甲抽戈,已经真赃现获。这增太尊就跪在地下哀求,那高竹岗却拿了一枝烟枪在河眉身上乱打,骂道:“你这个贱娼,我是个饱学秀才大席幕友,你今儿同这禽兽如此,叫我脸面何存?我以后还能见我的亲友蹈人家的馆地么?我只先处犯了你,再同人家算帐。”说着又打了几烟枪,这河眉裤子还未系好,就在烟榻上滚着嚎哭,嘴里喊道:“增大人可害了我了,我本不肯的,你却逼着我干,这会子你怎么不救我呢?”高竹岗又拿了一盒子烟,倒了一碗茶,逼着他吞,这河眉一来被逼不过,二来到底有些羞愤,就接过来尽数吞了下去。高竹岗的心中并非一定不肯换这头巾,要去逼死爱妾。因为恃着自己身边有一盒救服生烟上等的好药,拿稳了决不要紧,所以逼他吞下才可以大开狮口广收金银。这增太尊看着慌了,知道自己求不下这情,彼此面情难以转变,只得爬了起来去找账房师爷。却好,本衙门的经所太爷,也在同账房里头,增太尊到这时候,也顾不得甚么上司属员,只好腆着脸向他两人说道:“怪我不好,同高师爷的姨太太开开玩笑,现在他在那里逼着他寻死,已经灌了生烟,你们两位快点想法子去解劝解劝,随便怎么样,我都可以的。只要托这事压下去要紧要紧,费心费心。”那账房师爷趁紧同着经厅太爷走到高师爷房里,看河眉直挺挺的躺在床上哼,高竹岗坐在公事桌子面前椅子上,默默无言的转念头。账房师爷同着经所太爷同他招呼坐了下来,劝他道:“彼此是好宾主,有点甚么总好商量的,竹翁何必认真。”高竹岗道:“他这种禽兽行为还算得个人么?我只先把这淫妇弄死了,再同这奸夫算帐,不怕他是个现任知府,难道没有王法么?看他送不送在我手里。”经所太爷道:“那里讲得到此,我们太尊大人已万分知错,托我们出来向竹翁先生恳情的。”高竹岗道:“有甚么情好恳?我的声名是从此糟完了,我的颜面从此丢尽了,他能包我的原儿,我只同他这王八拼了就是了。”经所太爷道:“竹翁先生不可如此,凡事总要从长计议,总叫竹翁先生过得去,下得台。”
  高竹岗道:“我是靠处馆吃饭的,这遭我还处得成馆么?我这一家的仰事俯畜从何处来?他能包得起我的原账房师爷?”
  听这话有点转头,就连忙说道:“竹翁现在闹起来,就是把增太尊的功名毁掉,竹翁如夫人的名节也补不起,于竹翁仍是无益,不如叫增太尊尽尽情,把这事掩盖下去,好在竹翁的这位如夫人,听说也是堂子里讨的,不是甚么名门闺秀,他身上也不在乎这么一个人,竹翁不愿意,要不妨叫增太尊另外赔还一个,竹翁要愿意,只要儆戒儆戒他,下次仍旧可叫他伺侯的。
  增太尊尽了情,彼此照旧是好宾主,岂不两全其美呢?”高竹岗才渐渐的转了口。经所太爷又在旁边千央万恳,账房师爷又同高竹岗把数目讲的差不多要合龙,高竹岗道:“且等我把这浪货救活了再说。”就跑到房里开了拜匣拿出合好的那药来,如法调好灌了下去,哪知这药救人则效,自用不灵,一来是吃的生烟太多,二来阿眉吞烟的时节正当云而初收,阴精已泄,浑身相大发动,百脉皆张,那烟毒无孔不入。灌了那药之后虽然吐了些出来,那毒依然不解。高竹岗赶紧又调了一服再灌下去,仍旧无效,一直闹到天亮看着不是事,高竹岗已着了慌,请了教堂里的外国医生来治,说来不及了,也是这河眉的寿限。
  增朗之的冤家牵到了辰牌时分,竟尔玉碎香销。这高竹岗既悼玉环之折,又伤香树之催,真个十分痛心,一口气跑到江去到那臬台衙口击鼓伸冤。正值这位臬台头一天接印,却是增朗之的一个对头星,你道是谁?原来就是那位坐怀不乱,暮夜却金的贾端甫。他到了浙江不到一个月,就放了宁治台道,做了三个月,因那运司被御史奉参,经闽浙总督查明奏革,乔抚台要整顿盐务,就调他署了运司,他晓得升官必快,临交卸的时候,把这宁治台道缺上的好处和盘托出,请上头一年提了十万银子的盈余。那位乔抚台大加奖许,替他专折出奏,他是不预备回任的,那接任官可不免有洛阳花好偏我来迟之感。他到了运司的任,晓得这个缺更是做不长,一接印就盘查合衙门每年的入款,连那三小子打扫夫的一点进项他都点滴不遗,开了一个手折说是:“方今时局多艰,库藏支绌,臣僚士庶皆应洁己毁家,以纾国难,请上司一起提拨归公。”倒是乔抚台说不可竭泽而渔,酌量留了六七千银子与这运司衙门为办公之费,其余悉数提解。一年也有四五万金的光景,于国家的赔款却也不无小补。这件事抚台也替他奉了两次的折子,阁抄、汇编上刻了出来。自然人人看见,他这清名介节也就天下皆知。这位陕甘总督调任两湖之后,看那湖北的吏治废弛异常,度支尤为不足,听见这贾观察既是察吏能手又复长于理财,就密疏陈请简放来鄂,藉资襄助。这位制台圣眷最隆,又能交接中涓,密通内线,所奏的事无有不灵,这折子一到,登时就把那湖北臬司调了别省放了这贾崇方,并且谕旨上说明了迅赴新任,无庸来京升见。这乔抚台看他既是升官,又晓得是两湖制台指名请放的,虽然倚其正殷也就不敢挽留,只好委人接了运司樱这贾臬台就赶紧束装就道,过上海连一天都没有耽搁,只到袁子仁那里,同两家银行转了一转,此外的人一概不去惊动,那通州家乡自然更不能去。古人三过不入,这贾臬台真未遑多让。
  到了汉口,当日过江见了制台。次日一早接了印,上了制台衙门回来还未脱衣服,就听见击鼓,穿着花衣就坐堂传问,叫这高竹岗补了状子进去,他就批了个控阅:“现任知府因奸致毕人命,无论虚实均应澈究,仰汉阳县迅速亲诣,确切验明高祝氏是否被奸后服毒毙命,据实详报,毋稍瞻徇含混,致干参处,呈发仍缴。”一面饬首县把尸亲押发飞行下县,一面上院回了制台,又请藩台先将这汉阳府知府增辉撤省,以便审办。藩台见这增太守犯了命案,何敢容情?登时就挂牌撤省回了制台。
  委员接署又派人先去摘印,这汉阳县奉到这个批示,连忙传齐书役带了仵作到了府里,进了官所上了手本禀见,并回明了是奉臬台批示,来相验这高祝氏尸身的。增太尊怎好见得,只好叫家人传话说等里头收拾收拾,就请进去相验不必见了。一面托账房师爷、经所太爷同高竹岗商量,求他认诬拣验,许到两万银子,那高竹岗倒也答应这经所,又去同汉阳县关说允送五竿,汉阳县听了这分厚礼赐如何不受。只因贾臬台是有名风厉的,今儿到任头一件事,又只一江之隔,如何隐瞒得过?这个糖果儿恐怕吃了不能消化,自己的前程要紧,怎能顾得这位本府,只好多谢了。高竹岗见县里说不通,晓得已经一发难收,也就不肯拣验。这县官就带了尸亲高竹岗进去,把高祝氏尸身搬放平地细细相验,上下打了探条,那银针上青黑色,用皂角水擦洗不去,产门有余精流出,实系被奸后服毒身死,据实详报上去。这贾臬台就批发审局提省审办。这增辉到案还狡赖着不肯承认奸情,贾臬台就详请制台奏参先行革职,以便刑讯,朱批下来自然是着照办,请制台恭录行知到司。贾臬台奉到了立刻就传发审局提调,同首府上去说道:“这案关系因奸致弊人命,这增辉已经奏准刑讯,诸位不要留情。增辉今天如再不认供,尽管用刑罢,这样衣冠败类也不必替他留面子了。”这首府同发审局提调自然喏喏,连声答应下去。到底同寅面上,而且是才交卸的汉阳府,怎好意思叫他躺在阶前脱衣露体的吃那板子,就把增辉叫到花厅,龙玉燕开导道:“你的案子制台已经奏准,将你革刑讯。今天臬台吩咐的话很难为的,我前回在台面上不是当着曹大错那一班人说过的,今儿你到哪里,我到哪里,任他是刀山剑窑我也不辞。你是舒服惯了的人,今儿只身到那苦地方去,身边没人调护那如何能行?我听见说皇上家的恩典,这犯罪的出口是准带家眷的,我跟着你去就是了。”
  增朗之道:“你肯如此,那真难得,前回你说的颠沛死生,我说的天涯地角,不想竟成今日的语谶。”我经了这番风浪从此发誓收心,决不负你这一番好意。”增朗之核算核算历年所余的宦囊,也还有五万多金,留了两万银子与他太太犹云娘,其余的都汇到张家口放在自己身边,这财政本是他自己掌着,犹云娘见这事理上势上都无可说,也不容不答应。隔了几天,部文已到,增朗之领了咨文带着龙玉燕起程。后来在关外,龙玉燕居然连举两子,增朗之限满遇赦,就带着龙玉燕住在京里,又写信托怡轩把玉燕的老翁龙钟仁的灵柩,在通州择地安葬。
  他那位太太犹云娘的行径他也暗暗看穿,也不再去顾问,那犹云娘也不再来找他,彼此就不离而离了。
  看书的诸位增朗之的这起案子,虽然是咎由自取,这贾端甫却也不免公报私仇。奉劝天下人遇有寒士万不可拿言语嘲笑他,遇到那不平正的寒士更不可拿言语去嘲笑他。说者无心,闻者刺骨,逞一时快意之谈贻异日杀身之祸,这是何苦呢?这增朗之就是在小银珠房里,低低的说了那两句戏言,谁知当日的侧坐寒酸竟做了今日的顶头长吏,弄得身败名裂,谪戍遐荒,惟口启羞如是如是。至于增朗之、龙玉燕两个虽是浪子淫娃心术并没有甚么大坏,所以结局也还不恶。这增朗之荷戈远戍之时,正是他老太爷撤瑟归真之日。讣音到来,已在他动身之后。
  他老太爷的姨娘也生了一个儿子,南京石霸街也还置了一所房屋。犹云娘因为同这姨娘素来不睦,不愿与他同居,连听见公公不在的信,也并未奔往哭临。携了两万银子同了那心爱的内侄犹子蒸,并带着广东谷埠讨的那个钟纹搬到扬州去祝这钟纹最能体贴这位太太的心意,遇到这位太太每月告假的时候,他就敬谨代劳陪着这位内侄少爷,在广东的时节即是如此,所以犹云娘、犹子蒸均甚喜欢他。到了扬州之后,这两万银子的败政渐渐的到了这犹子蒸手里。他在广东碰着停捐的那一年,犹云娘就逼着增朗之替他捐了一个侯选从九。这会子他又加捐一个盐知事捐免验看,指分两淮。犹子蒸既做了官,这钟纹也就渐渐的当令,始而与这犹云娘春色平分,既而竟是强宾压主。
  再过了两年,那犹子蒸公然在门口改贴了犹公馆的条子,那钟纹也公然算是犹太太。犹云娘同他理论,他说:“我是增大人的姨娘,增大人犯罪出口我改嫁了犹老爷没有甚么不可,你是他的姑母,难道好做他的太太不成,同我争些甚么?真真好不要脸。”这犹云娘被他说的哑口无言,想来这理是讲不过他,只好忍气吞声躲在旁边做了老姑太太,吃碗闲饭而已。
  那高竹岗结案之后,自然没人敢去聘请。心里细想:虽然攀倒了一位太守,却断送了一个爱姬,未曾弄到分文倒反失去馆地,也不免十分懊悔,终日问居旅邸,短叹长呼。有一天,过午不起他管家叫也不应,打开门来一看,这位师爷竟无疾而终。他那枕箱里藏的绣鞋却抛掷满床,手边上还有一只似乎是那在手里看着死了才丢下来的。这家人看了大惊,连忙招呼店家,一面通知他那位观察亲戚。大家看了都不解是甚么怪病,只好买棺成殓。这个家人替他把那些绣鞋也都殓入棺中做个殉葬之物,这也算善于体贴主人意思了。再说,那位贾臬台做了两个多月,真是视于无刑、听于无声的恭维这位制台,以为不久就可开藩开府。不料,一天接到一个电抄,贾臬台看了大惊,究竟是道甚么谕旨请诸位停停再看罢。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4:41

第十九回 中萋菲飞章移柏座 执斧柯投刺访兰友
  贾端甫这天看见的电抄谕旨是将他调授甘肃臬司,这是甚么缘故呢?只因他到了湖北,心里存了个是制台奏请简放的人,必得要处处讨制台的好。此外的人,均可无须放在意中。
  又揣摩这制台是偏于严刻一边的,凡是制台说这人应撤,他就上详请参,制台说这人应参,他必定要加他一个出口。至于那些人犯更是不在话下,只要制台有个重办的意思,那无论他案情轻重,总要把他置诸大辟庶可仰合宪心,大约是他的父母祖宗制台说是不好,他也断不敢说一个好字。制台又派他清查本省进出款项,他更是不遗余力搜及镏铢,除掉制台衙门的委员每月一千八百的薪水他不敢过问,此外恨不得要这通省的官员个个札腹从公,庶可成就他这善于理财急公奉上的名誉。
  天下事惟有这“财”字是人生眷命之源,你在人家这些上头剔骨苛求,没有不痛心疾首思食其肉的。所以,古来言利之臣,当其势焰张令人重足而立,迨至千夫共指,怨毒已深,必要使他尸诸市朝、人亡族灭而后快,比那些酷吏的下场还要惨了几十倍呢!有人同做书的说道:“照你这个议论,那天下绝没有敢为国家兴利的人了。你看泰西的人,专讲为国家兴利,何以并不见他受害呢?”不知泰西为国家兴利之人,都是开天地未有之利源,使举国之人皆蒙其利,那还有甚么害?中国自来为国家兴利之人,其大旨无非损下益上,何事有余利想法子提他点,何人有余资挖他点,各为提取中饱,实仍出诸商民,只此一碗水亦被吸干,试问利在何处?你看自古以来,每到叔季在世,总是始则官长贪婪,继则朝廷搜刮,官长贪婪则百姓之生计促,朝廷搜括则官长之生计亦促,而国事遂不可问。长国家而财务用势必葘害并至,无一朝不是如此的。所以,圣人说是与其有聚剑之臣,宁有盗臣。又有人说道:“照你这样说法,应该听那些宦吏上蚀国币,下损民膏的了?”不知止贪之法惟在养廉,天下的人中,财居多果令其足瞻身家必不敢妄为非分。你看洋人用一个细崽,一年给他的钱比我们一品官的俸银还要多,所用的人安敢不尽力,安敢再舞弊?就是我们中国著名真正清廉的几位大员,细考他生平所做的官,大都是些优缺宦囊,既裕操守目坚。若要叫他们一出手就去做,那一年只有几十金廉俸的佐杂,一月只有三五元薪水的司事,事畜不足债累满身,恐怕也就无异于众人。况中国所谓优缺并非那缺的得天独丰,不过是靠这缺上的自然之利,各为自然之利实皆积久之弊。即如州县的平余部官的给费实按起来,皆系应得之款么?张樵野尚书说是外国不利养人,中国以弊养人,真可谓慨乎其言之尤。不解的同是一样的官,何以应该此优彼拙?即如六部堂官,何以应该户部独优缺分?既有优拙则喜优恶拙,避拙趋优情所必然,而奔竞钻营、卖差鬻缺诸弊无不由此而生。
  做书的愚见,欲求澄叙官方,首在均缺加禄,倘虑经费无出何妨,以今日官吏所得民取诸民而均给于官使,出之者有名,受之者无愧,否则朝廷不居加赋之名,而百姓隐受剥肤之痛。在贤者无以自解,不肖者更因以为奸。若不求养人之方,而欲收用人之效,恐怕是做不到的呢!事关国计,做书的何敢妄言?
  不过因为诸位论及信口胡说而已。
  这位制台是个爱憎无定,轻喜轻怒,轻信轻疑的人,始而也很以这贾端甫为然,后来有两件事也觉得他做的不甚得体,背后就说了两句闲语。这些不满意于他的人见有隙可乘,自然从隙而入。有的说他才具短绌的,有些说他口是心非的,有的说他操守也甚平常的,甚至还有说他治家不严内行有玷的,市言成虎,众口铸金,这么一位清廉方正的贾端甫,竟被他们说到个下流不堪的田地,这位制台信他的心既渐渐移动,那疑他的心就日日加增。久竟觉得人言皆实,刻不能容。虽然是自己误听传闻奏请简放来的,倒也不肯回护。就上了一个折子说他:“徒有虚名,毫无实政,逢迎术巧,经济才疏。”要是脚力浅点的人,这个折子进去,重则革职,轻则开缺。幸亏这贾端甫从前在他那厉大军机老师门下多年,一切窍窃皆能深知,平素打点的周周到到,又是河南、浙江两省的抚台屡次明保的,所以朝廷只说他大约是人地不宜,把他调任甘肃,这也要算是万分之幸了。他见了这个电抄,正在那里发闷,忽然传帖的拿进一个帖子,说是江西来的一位范大人拜会,他拿帖子一看,是“好弟范承吉顿首拜”。贾端甫踌躇道:“他怎么会跑来呢?”
  就吩咐声“请!”你道这范星圃如何来的?原来他那起案子被那郅太守审个淋漓尽致,据实开了供,折呈与钦差,钦差说他是个现任三品大员,把这些奸情叙入折子里头叫天下人看了,岂不大伤官体?请了首府那位府师爷把这情节改了,说那小华氏是同一个家人通奸怀孕小产,那家人早经开发不知何处去了。
  折子里但讲他虽然奸占妻妹小华氏,实据惟容留小华氏在家,多年不为择配致令犯奸,又为干预词讼争分家产,实属不知运谦,请旨革职。郅太守说,这小华氏即华紫芳,犯奸有据必须照例当官嫁卖,免得他将来再去争产致原告在部控发,说承审官科罪不当黎氏,亦应逢藉归案,听候审判。那争产案子,钦差见这是有关例案的事情,他是老刑部,说的总不错,就依着他办。郅太守在钦差行辕商量定规回到发审局,会同南昌府分别发落那华黎氏,当即签差返藉。范星圃也还派了家人送去,并替他写信托那宛平县招呼招呼。哪知这位宛平县看他是个已革的臬台,还有甚么巴结,把这信看了不过付之一笑,那边又好好的孝敬了些。这位县官审了一堂,说华黎氏纵女犯奸有玷华氏门风例应责逐,姑念他女儿犯奸一案,已由江西断结从宽免责,但驱逐另住不准再入华氏家门,所有华家遗产皆断归华萧氏所生之子执掌。这堂判下来华黎氏气得发昏,然而婿已经去官,一无权势无从报复,就此气成一病,不到一月也就死了。
  那华紫芳呢,依郅太守的意思,竟要照例去衣袂杖科那奸罪,还是那位南昌府说他到底是好人家的女儿,不可如此。这郅太守才让他以脸代臀掌责八十,发交官媒,这官媒的地方是前回书中说过的那里会得干净,这么一位臬台大人的小姨子发了下来,就有那种色胆包天的要去尝尝这种贵品。那官媒只要有钱何所不可?华紫芳初次也不情愿,哭着不依,那官媒说道:“你已经身受官刑,是个在案的犯奸妇女,死了也得不到个清名,将来嫁卖出去还不是要失身破节,又何在乎多这一个两个呢?”华紫芳听了没法,只好随乡入乡迎张送李。
  范星圃原想等事情冷冷想法子弄他回来,谁知他交卸臬司的时候,是委那盐道暂行兼署,等到钦差参了出去,抚台晓得他不能回任,就委盐道署了臬司,首府署了盐道,郅太守署了南昌府。这位对头在座,岂能容你冒领?后来被一个做水贩的作妻室领了出来睡了几时,带到镇江卖在四喜堂里,也消受了两年的风月滋味。遇到一个湖南新学的名士,是因为范星圃在湖南臬台任上访拿他得信逃走,他的妻子却被范星圃拿去发交官媒管押,他的妻子不肯受辱寻了自荆范星圃那时办的这种案子甚多,那里放在心上。这位名士得了信可怜悲痛欲绝,却是无处伸冤。后来在镇江领事那里当了一个文案,有些朋友们约他去作狭邪游,他看见了紫芳大为赏识,住了几夜。他爱紫芳的柔媚,紫芳爱他的风雅,就在那引臂替枕的时候,细诉生平。这位名士才知道今日狎玩的这个名妓,就是当日他那冤家的宠姨。次日,告诉了他的朋友,皆说是天使他来偿还你夫人冤债的。就聚资替他作合,列入小星,女貌郎才也很为得,并那两个家人、两个婢女当堂释放出来,家人呢,范星圃自然酌给赏恤,令其调养棒痒。这些人吃了二百板子也还不算甚么,这两个丫头春喜尚小,打的也轻,范星圃看了也还不在意中。
  这个玲儿是他收用过的,怎能漠然忘情,见他那两颊微窝竟成了个烂熟桃子已经心痛难言。到了晚上,替他脱了衣裳,看那嫩皮肤上一条条的血痕,那雪白的胸膛在那架子上早已磨破,并且晓得他是为顾全主人的功名,才多受这一番刑辱,真是又怜、又感、又痛、又恨,想这爱婢已经不起如此摧残,那位阿姨更如何受得这番蹂躏?口口声声恨着这郅太守说:“我同他是那一世的冤仇?在京的时节,也还同过宴会。就是此番到省,我也还在抚台面前保举过他是个能员。前天,贾端甫来信,说是与他至交,还托我照应,怎么他竟如此狠心辣手定要丢我的面,坏我的功名?”
  看书的诸位,天下人心总是责人则明,责己则暗,身受其害便觉难堪,施之于人绝不措意。范星圃这时候只怨郅幼嵇,却不替湖南的那位善化县同他请的那位刑名师爷设身一想,而且他那在堂上喝令从人搜检那孝廉夫人上身下身的时候,与今日郅幼嵇解衣鞭责他的爱婢,当堂验看他的宠姨其情形也不甚相远,并不限定是天道好还报应不爽,却也是戾气相感如磁引针。在范星圃,当日并不是同那善化县与那刑名师爷有仇,不过藉此做点声名。其实两人的用心都是一样的,做书的也不是劝人家遇事粉饰专做那好好先生。不过如欧阳文忠公父亲所说的“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于我无憾,故不可从其刻,图快一时”。
  近时有一位督抚做州县的时候,因办土匪很立了点功劳,本省抚台过境问他要个甚么保举,他说:“卑职不愿要这保举。”抚台说道:“你难道预备做一辈子州县不想升官么?”
  他道:“安有不想升官之理?”那抚台道:“既想升官,何以不要保举?”他道:“卑职此次办土匪所杀不下千数百人,其中那里没有冤枉的?卑职为地方除害冤枉杀了个把,问心尚可无愧,若为自己保举起见,则谋财害命与图名害命,试问有何分别?”那位抚台大为叹赏。其时正是晚间在船上相见,送到舱门口,抚台说:“我有件东西要送你。”他问:“是甚么东西?”抚台指着那挂的官衔灯笼道:“我这对灯将来可以奉送。”
  后来果然做到督抚,这才真是仁人之言呢!
  范星圃自从交卸下来便已搬了公馆,但是,深闺妾婢都已受辱公堂。这南昌府是万万住不得了,要回家乡。家业本甚萧条,宦囊亦复有限。杭州与别处不同,虽是居乡比在官尤费,房屋、柴米、男佣、女仆,无一不贵。做过臬台的人,又不能不稍存体制,那个墙门开起来实在支持不易。从前,有几位余到十万八万的,回家不多几年都已消磨净荆所以近来有一位做过四川盐茶道的,一位做过安徽芜湖道的罢官之后,宦囊皆很充裕,却都不敢住在家乡。况且自问,生平服官十有余年,于那同乡亲友毫无照顾,就是从前回家应试的时候,也是眼高于顶,意气凌人,今天落魄还乡,未免无面目见江东父老。至于上海却是罢官的寄居最多,取其是个各省通衢,既易寻觅机会,而且花天酒地亦可消遣闷怀,无如那里新党最多,内中也还有几个熟人。自问上年在湖南的时候,因为要想升官,把那新党办的太过。现在到了上海,不但见了那几个党中熟人难以为情,并恐其中有荆轲聂政之流,设或动了义愤意以白刃相加,如那年在番菜馆刺其中丞的故事,岂不有性命之虑?再四筹画,觉得天壤甚大,竟至无可容身。后来,想到这九江全似庄太守,平素尚觉投契,前回派到上海采买军火,又委署九江府缺,都是我在抚台面前极力保举的,就是那个德化县也是我同藩台说了委的,大约总有点念旧,不如暂住九江再作道理罢。
  算计定了,就写信托全似庄代找公馆,一面带了家眷动身。那知运蹇时衰的人,失意的事体总是接踵而至,他这位华素芳夫人过门数年也只生了一子,今年才得三岁,坐的这船因轮船缆断撞了一下,这位小少爷吓了一跳,得了惊风,刚到九江还未上岸,已经角弓反张而去。范星圃夫妇两人伤感异常,无精打彩的搬进公馆。全似庄倒很招呼的周到,那德化县因为本府来了,才来转了一转,见面也甚冷淡。范星圃也去回拜,因为全似庄情义甚殷,而且满口的“大人”“卑府”听了殊觉不安,就同他换了帖。隔了两个月,那送外老太太到京里的家人回来,把这外老太太到京那县里如何审断,那萧氏姨娘如何嘲笑,那外老太太如何因气得病身故,详详细细说了一遍。他夫妇两个又是一场痛哭,可怜这位华素芳夫人,这几个月看着夫婿罢官,娇儿夭折,慈母惨故,弱妹飘零,真是百感交集遂尔恹恹成玻范星圃想起这位德化县妇科医道甚好,从前紫芳小产之后带了点病,到了江西就是请他医好的,这回还是请他罢。就写了个条子,叫家人拿了帖子去请,那知这位县官做了缺,于公事极为认真,与在省间住的时候不同,请了几次都推说事忙竟未肯来。这位华氏太太病势日重一日,另外请了几位医生吃的药,都如石投水,不到一个多月竟尔红尘撒手,紫玉成烟。这范星圃碎轸重悲,柔肠欲断,也只得敛以相棺暂停闹市,这九江道只差帖送了一个香楮,说是感冒了不能过来。全似庄是成服,那天就来慰问过一番,这回也还送了个幛子来行了礼。那德化县是为要站本府的班,才赶过来吊了一吊。倒是任天然刚从姜堰回来,觉得同寅面上,正在失意的时候,不肯冷落,也赶来吊了。此外九江的官员也还少,竟没有一位登了门。范星圃想起当日初到江西,虽是一个候补知县,却因为抚台赏识,到省就委了院上文案,不但同寅州县里头争着恭维,就是些道府上司,也没一个不纡尊相待。后来,署庐陵调首县补东乡更是宦门如市,应接不下,那次断弦回到省里,开了一个吊抚,藩臬都送幛子祭席亲来吊奠,那同寅的幛子竟挂到无地可容,勉强露出一个下款,门薄上的客有四五百位。动身进京的时候,过这九江道府县及所有当差的委员,哪个不来相送?这回放了臬台那更不消说了,这位九江道台,自己再三相请到他衙门里吃酒,说是教弟内人自己做的菜,并不是厨子弄的,无论如何总要请廉访耽搁半天,赏一赏光,我那时才勉强去应酬了一趟?今儿连幛子也不送,吊也不来吊。这位德化县那时在省里当发审差使,晓得紫芳有病,托着首县保举他精于妇科,我才请了他来看看,早请早到晚请晚到,一天几次都不嫌烦,每次见了紫芳,总是恭恭敬敬的请一个安,叫声二太太,弄的紫芳都不好意思,后来,还是紫芳催着我替他说了这个缺。这回请了他几次,一次也不来。今天开吊转了一转就走了,人情势利世态炎凉竟到了这个地步。无怪当日猿背将军见呵于霸凌醉尉,青莲学士被斥于华阴县官,似此路鬼揶揄,真令英雄短气。我范星圃有一遭重上强台,再看你们这班人的胁肩谄笑罢!想当道之中最关爱的莫过于梁培帅、洪中堂,现在正是掌权的大军机,去托托他们当有法想,就切切实实的写了两个禀帖寄去。接到复信也都很关切,但说必须外头找位督抚奏一奏,里头方能为力。因想两江制台是浙江同乡,去找找他当可有济。到了南京见了那位制台,也很赏识他的才具,答应先替他奏留差遣,叫他自己做个稿子。他做了奏稿送上去,那位制台看了也很合识,正要缮留,那位制台已经奉旨开缺。他看无可指望,只好仍回江西,听见贾端甫到了湖北臬台任,在那位两湖制台面前言听计从,心里想去找他。这天全似庄替任天然饯行,就请范星圃作陪。席间,范星圃把这意思同他两位商量,任天然道:“听说这位制台是进人,找他怕没甚道理罢?”全似庄却极力赞成道:“这位贾廉访做官真可佩服,我在上海同他虽只聚了半天,看他那器宇与人不同,议论皆有经纬,他那平日的立名、砥行、洁己、动民,更是朝野皆知,将来必为一代名臣。现在是这位两湖制台奏请简放的,那还有不相得的么?这位制台爱才若渴,最肯破格用人,以星公如此才望,去了无不投契,再得贾廉访从旁揄扬必然重用。现在这位制台的圣眷最隆,无论因甚么事体罢官的,只要这位制台一言无不立时起用。你看前回一位广东道台,不是已经开复了么!星公到了那里,定能指日再起,可以拿得稳的。星公既然要去找贾廉访,我却有件事体奉托,去年在上海会见贾廉访,听说他一位少君还未完姻,我的女儿今年十七岁了,我自己教的识了几个字,读了几年书,差不多的信总可以学着写写,我内签押房的信札书籍总是他收拾,颇为井井有条,就持家的道理也还懂得些儿,便中请同贾廉访提一提,如果贾廉访不嫌高攀,就求作伐无不从命的。”范星圃听他说的甚为动听,就决计到湖北去,说:“这冰人我定要作成,今天就算预领的吃媒酒罢!”任天然也是个世故甚深的人,心中虽觉得不以为然,却怎肯打断他们的兴头,也就不再劝了。
  范星圃回家筹画筹画,可怜他官虽升的快,财却不见多。他那华氏夫人娘家的家私,所有实产都被那宛平县断回一点未曾得到,他母女随身所留能有几何?除了衣裳首饰之类,拼凑起来总共余了不过万六七千金。那个玲儿,虽尚未正名收房却已有了几个月身孕。范星圃把要到湖北去的话同他商量,玲儿也说很好。范星圃道:“我这趟去恐怕不花点钱总不行,我带一万银子去,预备六千银子在银号里生生息,留你用,余外的我带着作盘川。”玲儿道:“我一人的用度有限,你功名的事要紧,再多带点去罢。”范星圃道:“我不够再写信来取。”范星圃本意要想把他寄在全似庄衙门里暂住,那晓得他还没有预备动身,已得了全似庄简放直隶正定府的喜信,只好同房东商量了与他暂时同住,托他照料照料,那房东也很诚实满口答应。范星圃布置妥贴,全似庄因为要交卸动身,留着他盘桓两天,好在范星圃的事体本是可迟可早的,就等着全似庄交卸,到省里打了一个转回来,带着家眷上了轮船,取道上海北上。
  范星圃看他们开了船,又隔了几天,才动身到了武昌来拜贾端甫,却不晓得贾端甫调任的信,见了面说道:“老弟久违了,阿呀!消瘦了许多,我前回在上海听见你的事体,我很作急,托了江西的一位太史王梦笙,写信打听略知梗概,真正抱屈,等见了上谕之后,就打听不出老弟的行踪。现在宝眷住在何处?弟夫人可好?有几位世兄?”范星圃叹了口气道:“唉,我今年的运气真不好,这么一件不要紧的事体,偏偏碰到这么一个对头把个功名送掉,南昌万不能住,因为九江府全似庄向来还要好,就把家眷暂时搬到九江,不想在船上又把个儿子丢了,内人过门几年只生了这么一个,叫他怎么不伤心呢,接着得到他的娘在京身故的信,他更加悲盛,因此一病不起,我又像那年一样弄到妻亡子丧,孑然一身。”贾端甫道:“我还不知道,老弟遭这许我事体,真是令人可叹。但是,以老弟的年华才望,转瞬必定再起的,也不必介介于中。”又问起这回来意,范星圃也略道所谋,贾端甫道:“这位制台真没道理,我到这里因为是他奏请简放的,所以,极力相助真是不避嫌怨,实心实力的替他做事,虽然才只两三个月,这湖北的事体也就整顿的不少,谁知他听信馋言,近来有几件事碰了钉子,我就觉得不好,今儿接了电抄,我已调任甘肃,那自然是他有折子去说了话。老弟既来且在我这里住住,再想法子罢,我也不必去见他了。”范星圃听了真是大失所望,心想:我这运气真不凑巧,又同前次南京的这一趟差不多。然而没法只好依着贾端甫的话把行李搬了进来。第二天,制台已经委人接署,不多两天贾端甫即已交卸,贾端甫奉到调任的行知,自然要具折谢恩恳请陛见。间中,范星圃同他谈起全似庄要想结亲的话,贾端甫道:“很好,他本是个安徽世家,前回我在上海同他会见,看这人倒很正派,才具也很好,他既有这番美意,我是极愿意同他做亲家的,不过我这儿子蠢些,却也不守规矩,老弟看了,如尚可以,就请作伐。他现在是放了正定府,我此番到任无论叫进京不叫进京,是必走那里的,最好先把帖子寄了去同他约定了,将来我路过那里,就替他们完姻,免得将来到了甘肃,隔着数千里路,迎娶入赘彼此都有为难,好在我们这种人家又不必讲究甚么赔奁,日子虽急促些,似乎还赶得及,我等批折回头才动身,喜期在七月里最好,老弟看做得到做不到?”范星圃道:“做呢,没有甚么做不到,但不知道全似庄现在到了任没有?怎么想法子打听打听呢?”想了一想道:“有了,前天看见京报,永定河道保子良署着直隶臬台,我同他在湖南做过同寅,就打个电去问问他罢。”贾端甫道:“也很好。”范星圃就打了个电报,次日接到复电,说是于前月梢赴任。范星圃道:“全似庄已经到任了,且先发个电去通知他,让他好先预备。”贾端甫道:“甚好甚好,就请费心。”范星圃又发了电与全似庄,得到复电“一切遵办”,范星圃送与贾端甫看了,都甚欢喜,就把庚帖同求亲的帖子备好,范星圃写了一封信,并托他在正定城里,代贾端甫找所公馆,为办喜事之用,交邮政局寄去。不两日,贾端甫的批折回头是“着来见”三个字,贾端甫就同范星圃说道:“我看老弟不如同我进京走一趟罢,梁培帅同北洋最为合式,老弟是梁培帅最赏识的人,没有不招呼的,求他同北洋说说,那里是近水楼台,现在练新军、开铁路,以及洋务河工夫一事不需人,只要随便那一处立一立足便可光复的。”范星圃道:“前回梁培帅的来信也很关切,但说总得要找位督抚奏一奏才行,现在去找北洋亦是一策,我本来汇了一万银子来,预备想在这里学堂之类报效报效的,现在就汇到京里去罢。”贾端甫道:“那更好了。”贾端甫就上院禀辞,又到各处辞了行,带着家眷范星圃到汉口坐了火车北上。
  那时火车只能坐到郑州,在那里栈房住了一天,换了车迤逦前进,这天到了彰德府在城外一家店里住下。这贾端甫是著名清方,沿路酒礼固是不收,就连预备点铺垫,派两个家人,他都要固辞的。所以,沿路地方官也只得恭敬不如从命。这天到的还早,贾端甫因为彰德府有他一位同门,是个丁忧的军机领班,差不多就要起复,他的家离府城二十多里,不能不去看他一趟,就在他那里住一宿,五更赶回也还不致耽搁了路程。恐怕常用的牲口走乏了,就另外雇了二辆车,带了一个家人前去。哪知他这一去,倒如那桓景九日登高避了一场大祸,这是甚么缘故,下回再替他详叙罢。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5:08

第二十回 女偿父债供状分明 李代桃僵遗言惨切
  前回书中说这贾臬台到彰德府乡间去访一位同门,当夜没有回店,倒避了一场大祸,这是甚么缘故呢?原来,这天晚上,约有二更多天,来了一班绿林豪杰,明火执杖撞开了门进了店,就把看店的伙计拘禁一处说:“我们是来讨债的,冤有头,债有主,不会向别人家瞎讨,店家住客各自安睡不必惊慌,若要出来多事,这手枪快刀可没有眼睛。”这店里也还有两三个单身过客住着,心想并不欠人家的钱,不致于叫人家这么兴师动众的来讨,也就不来管人家的闲事,车夫店遇到这种事是向来不敢出头的。那贾端甫、范星圃带来的几位管家,只求他们不找进房里头乐得各捱睡着何敢再去问信,只听见这些人有几个在院子里把风,其余都拥进上房,似乎先闯进上首一间,不久又闯进下首一间,却在里头扰嚷,有一个多更次才走。等到强盗走了有两三刻功夫,这些家人却个个奋勇起来跑出来喊拿贼,也有拿刀的,也有拿棍的,也有提根绳子预备捆贼的,乱追乱喊,说:“这班囚回攘的一个都不要让他跑,官府差使都敢打劫起来,这还有王法么?”还是张全有点主意说:“先到上房里去看看少了些甚么东西,人平安不平安再说罢。”说着先进上首一间一看,只见满炕是血,那位范大人倒在炕里,连忙喊道:“不好了,范大人被砍坏了。”范大人的家人听见赶到面前细看,范大人伤虽甚重,幸喜还有点气息,砍的是腮颊不是脑门咽喉,或者还可救。张全这时候也顾不得贾大人的规矩,只好走进两位姑娘房里一看,只见两个炕面前,都堆着一堆衣裤,两位姑娘裹着夹被,躺在那里呻吟,有些地方雪白的肌雪还露在被外头,晓得都是很吃了点亏,这却不去喊众人,只走到自己女儿炕前问了一句“你怎么样?”他女儿回了一句“疼的很。”张全道:“你放心睡着,这是没法的事,你叫小姐也不用着急,保养保养就好的,我叫你姑来看你们罢。”
  说着走出来,望大众说:“还好,没有少甚么东西。”一面去叫了他老婆郝氏同打湖北带来的一个粗老妈子,进去服侍这位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又密密的吩咐他们不许声张。郝氏到了房里,先走到小姐身边一间看,浑身剥得赤条条的,那两条腿上都是血液淋漓,骂了一声:“瘟强盗,怎么这样狠心,弄到这个样子。”一面叫那老妈子去打水,再去看看他的女儿也与小姐差不多,那老妈子打了水来,这两位皆不能起床,郝氏替他们揩擦干净,另外拿衣裤替他们穿好。那位贾少爷睡在厢房里,始终没有敢出来。张全一面叫人飞马去通知贾大人,一面到文武衙门去报案。那彰德府安阳县同城守营得了信,飞赶出来,看了看被盗的情形。那安阳县又带了些玉真散出来看着替范大人上了,包扎完毕,然后同着大众,要到那边房里去看,张全说是小姐们吓坏了没有能起床,请不必进去看罢。这几位自然不进去,查了一查失的东西,只小姐们随身戴的首饰同两件衣服,其实连那衣服大约这班强盗也不见得要,不过拿来揩揩身体甩在外头,被人家捡了去的。所以,那张失单无论怎样估计也不过值五六十两银子。贾臬台的清名因此格外昭著,这班强盗于贾臬台也不为无恩呢。
  那个替贾臬台报信的家人,走到半路上已经碰着贾臬台从那位同门家里回来。这家人把被盗的情形略为回了一回,贾臬台连忙催着牲口加紧的赶了回店。张全看见车到门口,抢前走了两步,附着贾臬台耳朵回道:“东西没有失甚么,只是小姐同家人女儿都很吃了点苦,现在还不能起床,地方官面前却没有同他说,范大人受的伤很不轻。”贾臬台点了点头走进店房,那府县文武赶紧到院子里站班迎接,贾臬台让着进了堂屋,文武官都请了安。彰德府说道:“卑府们防护不周,致令大人受惊,罪该万死!”贾臬台道:“兄弟做了十几年的官一个钱没有,这点行装大约比那书馆的寒士还不如,这些强盗谅来以为是那些囊囊丰盈的显宦过境,必定有点油水,哪晓得碰到兄弟这个穷官,他们也算上了当。在我兄弟失点东西没甚要紧,就是我这点行李全数奉送也不值甚么。倒是这样的官塘大道官府过境尚要被抢,那商家邸客更不堪设想了。我兄弟上年在这里看印的时候,真是道不拾遗,夜不闭户,我兄弟有甚么本事?
  也全仗我们那位伙计好。”这几句话说的那府里县里汗流浃背,一个道:“卑府该死!”一个道:“卑职该死!”贾臬台又道:“这位范廉访是我兄弟,约他同进京,带累他受伤,我真对他不住,诸位大约看见过了,不知道要紧不要紧?我很不放心,急于要看看他呢。”那安阳县忙回道:“范大人的伤痕,卑职已细细的看过,是不致命的,卑职已把自己合的顶好玉真散亲手替范大人上了,才包扎好,这玉真散与铺家卖的不同,上年卑职的家母也是在道儿上被强盗砍了一刀,上过就收口。
  又一回拿到一个强盗,带了重伤不能取供,上了这药登时就好,这是卑职家母同强盗一齐试验过,很有灵验的。”贾臬台听他把话说急了,弄成连刀块儿真不成话,也不禁一笑,这位安阳县自己也觉着很有些难为情,只好搭讪着说道:“就请大人进去看看范大人罢。”于是大家一齐走进上房里,贾臬台走到范星圃面前问道:“老弟你怎么样?”那范星圃还能喘嘘颤巍巍的说道:“这会子疼的好些。”那神气看上去也还清醒。大家略略放心了点,仍旧退出外间坐谈。那县官又拿马夹子坐到店门口,把街坊地保同打更的每人打了几百个板子,勒限破案。
  营里也赶紧派人四出缉拿,有的说:“东乡某村是个贼窝。”
  有的说:“我前天听见北乡某村来了些不相干的人,我已经派人去查。”有的说:“新近截了两个梁子,恐怕就是那班人散下来做的。”不过讲的那些马后炮的话,这是做官的长技,诸位想也听熟了,做书的也不去细细的叙他。这些文武敷衍了半天起身告辞,贾臬台送了客进来,然后走进下首房间,看他那位令媛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小双子,两人都是面如纸白,浑身软瘫在炕上。贾臬台也只得说道:“横逆之来无可奈何,不能怪你们的,你们静静的养罢。”坐了一会,看那静如小姐似乎睡着的时候,就坐到小双子炕上低低的问道:“怎么样的?”小双子道:“昨夜我刚睡着,听见外头人声嘈杂惊醒了,吓的不敢动,不多一刻,就跑进房来二十个人,嘴里似乎说是来讨债的,却把我同小姐衣裤扯个干净,一个一个的轮流着来弄,里头还有两个又粗又大的汉子,叫我怎么吃得住呢!而且一个才出来一个又进去,接连不断弄的里头涨得要死。还是强盗走了,我妈拿水来替我慢慢的擦了一阵,才好过些,现在肿的不像样子了,怎么好呢?”说着又哭,贾臬台也只得安慰了两句道:“不要紧,调养一两天就复原的。”息了三四天,看那范星圃已能略进饮食,这两位小姐姑娘也能撑着起床,张全密密的回贾臬台道:“前天,这班强盗口里是吵说报仇的,老爷从前在这里做官很风厉,办的匪也不少,那里没有甚么仇人,久住着恐怕不便,不如早点走罢。”贾端甫也很以为然,因为这案子那县里自然要禀报的,胡雨帅是关切的上司,倒不能不发个禀帖,于是赶紧写了个夹单交驿站递去,一面嘱咐地方官上紧缉拿。想起张全的话来倒也有点戒心,又同访营里要了两棚人护送,一面收拾动身。那地方官遇到这种案子是捺不下去的,只好照着禀报。不过把地方理数说远些,并说些自己访闻即时同营带兵前往追捕的门面话。
  这个禀帖上去,谁知正碰到胡抚台这几天有两件不高兴的事体,一件呢,是为那位学务处的魏琢人太史,前半个月忽然下身肿烂,说是他的侄少爷,不知拿甚么药弄成这样的。魏太史得了这病后,这位侄少爷把他一个才只十四岁的胞妹毒打了一顿,带着他的少奶奶同儿子女儿卷了些银钱而去。魏太史始而托抚台电饬各处严拿,及至被郑州盘获电禀上来,这魏太史又说是到底是自己的侄儿,求抚台打电叫郑州把他释放,也不知是些甚么缘故。这几天魏太史的性命说是保住不要紧,不过怕的要成了个太监。还没有出来,学务处的事竟没有人能管了。
  一件呢,胡抚台的一位哥哥,也是放了那一省的大员,到任去的,路过河南因为旧病发作,借了一家别墅调养。这位大员带了一位姨太太是个京城里有名的窑姐儿,生得杏脸、桃腮、云环、弓足极其美丽。这位抚台友于谊笃天天要去看看这位哥哥的,并且总要背着人,这位姨嫂也耐烦细细的告诉他,每日两人总要密谈一两点钟的功夫,有时到深更半夜才回衙门,这也是手足情深的好处。他这哥哥是病在床上不大起来的,这天,这位抚台正同姨嫂密谈到紧要的关口,他这位哥哥忽然撑着起了床,轻轻的走过对房,看见他两个在一块儿,不知为甚么,就拿这娇娇滴滴的姨太太劈头劈脸的乱打,嘴里还骂道“你这个没有伦理的烂娼”。这位抚台看见他哥哥动了气,恐怕触动了他病中的痰火,就悄悄的走了,连衣帽都没有来得及穿戴。
  他哥哥这一夜竟忍心把这么一个美貌的姨太太逼着吞烟而死。
  他哥哥的姨太太吞烟自尽,其实与这位抚台毫无干涉,可恨这些汴梁人俏唇薄舌的,见着这位抚台出来,就在他轿子旁边唱甚么“长是长的俊,可惜没有命;生是生的好,可怜竟死了”。
  又说甚么“我昨儿看了一出新鲜戏,是武大郎杀死潘金莲”。
  一个说道:“只有武二郎杀潘金莲,哪有甚么武大郎杀潘金莲呢?”那个说道:“这是新编出来的。”这位抚台在轿子里听见这些流言混话,实在有些触耳要买他们的账,人家在街上说闲话,又拿不着他的错处。因为这两件事,心里十分懊闷。看见这个禀帖,又接到贾臬台的信禀,勃然大怒,登时就要撤这安阳县的任,亏得里头文案委员通知藩台来替他求情,才勒限十日内获犯,限满不获,定即撤参。那位文案又写了个信与这安阳县说:“抚台向来宽厚,近来心绪不佳,易于动怒。此次系推薇垣之情尚属从宽,必须设法依限破获方妙。”这位安阳县是选了一个苦缺,做了四五年赔了两万银子,幸亏打听得藩台有位侄小姐,向有痴颠病要找个姑爷,没有愿娶,他赶紧托人做媒,替他儿子讨了才得调剂了这个缺。全靠在这一任翻本,到任还不及两个月,若是撤了任真是要了他的命。奉到这个批,又接到这文案的信,几乎把他急疯了。但是,这起案子失赃无多从何踩缉,还是他的师爷替他想了个法子,拿别的案里的盗犯,硬嵌了口供,说是这一案的首犯,并说这案抢劫过路监司大员,刀伤客官情节重大,可事请饬本府,就近提审立予正法以昭儆戒。又把抚台衙门文案上几位好好的布置妥贴,居然批准。这府里想:这案子不破自己面子也不好看,好在这个盗犯总是要死的,叫他多认一案也不伤阴骘,就照着县里详的口供顺了一顺复禀上去,批准就地正法。这位县官才保住了这个赔奁的美缺。
  隔了半个月,直隶东明县拿到一个,向在豫直两省边界上打家劫舍、盗官反狱的盗魁,名叫彭一飞,绰号夜飞鹏的,问起他做的案子,他说:“我哪一年不做一两百起,你叫我怎么记得?你们提着头儿问罢,是我做的案子,我没有不认的。”
  问官自然拣那要紧的案子问。一起是抢劫典周衙门的,一起是打劫饷鞘的,一起是围绕鸡泽盐店掳杀外事的,他都认了。又问道:“这彰德府城外打劫的贾臬台的案子,有你没有你?”
  袁一飞道:“提起那事,那可不是去打劫的,那个贾臬台他有了钱都是存放在银号里,自己身边向来不存现货,他那衣服都不值钱,老婆儿女也没有甚么首饰。他做过我们彰德府,装的那种穷样子我们还不晓得,还要去打劫他么?只因为李二魁李二哥他的哥子李又魁,是这大顺广彰卫怀一带有名的好汉,他在江湖上也很发了些财,弟兄们有甚么缓急几千几百的他都肯帮助,地方上甚么不平的事找到他没有不出力的,这两省贫苦的百姓告他吃饭的也很不少,所以,替他看水的人甚多,官府那能正眼瞧他。有一天,他在彰德府城里一个窑子里嫖,不想这个窑姐儿的老子是他杀的,他却不晓得这窑姐儿蓄志报仇,想法子把他灌醉了,拿绳子把他周身密密的捆紧,报了安阳县拿去收监。李二魁得了信要想救他的哥子,软做硬做主意还未想定。那时候这个贾臬台正做着彰德府,听说抚台最信服他,生杀之权都在他手里。看水的人说他衙门里有个张大爷,是他的小丈人,说话最灵的,这条路可以走得。李二哥想既有路可走,到底比硬做平稳些,就托人找了这位张大爷说合。送了这贾臬台一万银子,又送了这张大爷三千银子,这贾臬台说是保定了他哥哥不死。李二哥想就是办个甚么军流罪名也不要紧,不想贾臬台收了银子仍旧把他哥哥悄悄的杀了。李二哥说他哥哥呢,杀人、放火、盗官、劫署做的事也不少,杀呢,那是王法应该的,没有甚么抱怨,只是这一万几千银子可花的冤枉,而且耽误了他别的主意,那时就要找他算帐,那晓得贾臬台这个王八羔子,不久就使乖走了。这回子听说他经过彰德,李二哥来找我商量,我说:‘这种债是必得要讨的。’就彼此约了一二十个弟兄,到他住的店里去讨债。我们有个兄弟叫做程大蟒,我们叫他程咬金的,他是个最有血性的人,他先进了上首的房,看见一个人睡在炕上,以为总是那个贾王八就兜头砍了一刀,喊道:‘得了,这个王八已经被我捉住了!’李二哥走过去一看说:‘这不是他。’再问那个被砍的人‘你是谁?’那个人可是不会说话的。李二哥说:‘咱们只找正经主儿,饶了他罢。’又跑到对过房里,我先进门看了两张炕面前都摆以一双小脚鞋子,晓得那个王八又不在里头,我走到上首炕面前,那女的躲在一床夹被里发抖,我把被替他扯掉,看是一个闺女,不过十七八岁的光景,长的也很俊,我问他:‘你是贾臬台的甚么人?贾臬台在那里?’他说是贾臬台的女儿,贾臬台到乡下看朋友去了。那边炕上也是一个闺女,他们问他的话,他说的含含糊糊的,不晓得是贾臬台的小老婆不是,我就同李二哥说道:‘债主儿既然走了,他这点破烂东西抵利钱也不够,不如叫他这女儿拿身体偿还了罢。’李二哥说很好,我就动手,那贾王八的女儿害怕躲躲缩缩的,我说:‘你放心,只要你的身体,不要你的性命,你不要怕。’那贾王八的女儿听了这话,也就依头顺脑的让我替他脱了紧身褂裤,那上身的钮子还是他自家解的呢,脱了下来那一身雪白的肉,两个饱饱儿的奶子,一双窄窄儿的脚,瞧着真叫人动火,更喜得他宛转随人的让我们二十多个弟兄一个一个的尽情消受。”说到这里,把大拇指头一伸道:“我可是占头筹的,那个女的长的也还不坏,我也干了一回到今儿想起来还快活呢,也不枉李二哥花了一万多银子,请我们嫖了一夜。那问官听他说的太觉不堪,就喝道:“你不要胡说,那安阳县的来文,叙那事主家属的报禀并没有这些话,你怎么这样牵枝带叶的乱扯?”那彭一飞把眼睛一楞道:“我夜飞鹏做了二十多年的好汉,生平从没有说过一句谎话,睡的人家媳妇不少,使的人家银钱也不少,却都是明明白白来的,不像你们这班做官的,阴谋诡计,倚势撞骗,弄了人家的钱财,污了人家的妇女,还要假充正经,说那些遮遮掩掩的话,是我做的事我为甚么不说?他的女儿被人干烂了,他要装幌子瞒着人,我怎么会晓得那些乌龟王八报的是些甚么情节。”这问官恐怕他还要乱说,只好又问别的案子。后来刑名师爷在供折上,把这轮奸的情节仍旧删掉,在那供出同伙犯人名字里,也把那安阳县借着销案的那个盗犯添上,既回护了同寅的计策,又顾全了隔省上司的脸面,这是做官的正宗道理。
  像这样的刑名师爷才算是当行出色。我做书的若去做官,拿了印把子,也要请他的。但是公牍上虽然不叙这些情节,那天在旁边看审的人可听的清清楚楚,而且地方上拿到这种著名大盗,来看审的人必多的,一传十,十传百,不多几天,传的直隶河南两省无人不知。贾臬台的这位千金静如小姐同那位未正名的姨太太小双子姑娘,那天晚上吃的这番暗苦才得伸冤,也算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看书的诸位,天道属阳无论什么事体,皆要他彰明,使人共见共闻,不肯让他终久隐藏的。你只看那日月星辰,哪一样不是昭昭在天,任人瞻视?所以,有些人到了临死的时候,把生平做过的亏心短行,不肯告人的事情,往往自家倾吐罄尽,那并不是甚么鬼使神差,正是他阴气已绝,阳气外溢,自然而然的发泄出来,这是天理必有的。所以,那杨姨娘的夜奔书室、增朗之私丑并全,贾端甫若不替他宣播,安能人人知觉?这回他的女儿同那未正名的如君受了这些糟榻,他已经甘心吃这哑巴亏,隐忍不发也就不见得有人晓得,偏偏这强盗会被东明县拿到,供了个淋漓尽致,这也是有关天数了。
  这位东明县拿获邻封巨盗,那保升阶调优缺想来是必有的,但这都是贾端甫到了正定以后的事情。再说那贾端甫离了彰德缓缓前进,因为范星圃受伤过重,两位小姐姑娘肿痛未痊,车上不能久坐,每天只走半站。那范星圃虽然伤不致命,总还未能合口,在这车上一颠竟有些翻动起来,饮食倒反渐渐短少,脸上一点血色没有,路上又不能调养。贾端甫心里有点发急,正定的房子是请范星圃写信托全似庄,预先看定预备要办喜事用的,原想邀着范星圃同住,近来看他伤势沉重,恐怕有点短长,诸多不便就写了封信派人连夜赶到正定,托全似庄另外找所公馆以为范星圃养病之地。全似庄也先听得贾端甫路上被劫,范星圃受伤的信,打电到彰德去问,说是已经动身。正在记念,接到这信,一面叫账房师爷去找公馆,一面派人到临洛关火车站上来接。却好,贾端甫的家眷次日也都到了临洛,休息了一天坐上火车到了正定。全似庄接到车站,还是花衣手本,恭敬非常,贾端甫见面说道:“我们是儿女亲家,万万不可如此客气。”一面派人把范星圃送到那养病的公馆,一面同着家眷进了新宅。全似庄也跟过来道喜,帮着照料。贾端甫看大致布置妥当,就同着全似庄来看范星圃。
  那范星圃到了那个公馆,晓得是因为自己伤重恐怕不好,所以叫他另外住的,心中不免有点伤感,然而不能怪人。贾端甫、全似庄来了,范星圃也还在床上拱手招呼,全似庄走近身边看了一看,伤势却是甚重,幸而神志还清,说是不要紧的,赶紧叫人去请了一个外科来看了伤口,诊了脉,说伤后受了点风,可要当心才好,上了些药包扎好了,开了个方子。全似庄、贾端甫也天天来看他一趟,只是那伤口总不合,面色灰败,口味不开,晓得有些棘手,那个外科也说个病象恐怕不妥。范星圃随身带了两三个佣人,这些人是主人兴旺,他就趋奉,主人落寞他就避开,看见范星圃病到这个样子,早已各人打自己的主意,哪里还把这主人放在心上,尽心去调护他呢?晚上名为守夜,伏在外间炕上打磕,茶是冷的,灯是暗的。范星圃想起当日爱妾、美婢、侍奉满屋,稍为有点病痛,服侍的人昼夜不离,咳嗽声翻个身都有人过来看看,药炉茗茶更是预备得停停妥妥,那是何等当心。今儿家败人亡,病眠旅馆,这两个蠢奴叫起来哭丧着脸,一肚皮不情愿的样子。抚今追昔,叫人怎不伤心?隐隐间,听着似乎有些鬼声,这种凄凉景况,既无阴气相乘也是不寒而栗的。范星圃也自知不能收功,心想着趁着人还清楚,把以后的事体布置布置,无奈气力总提不上,叫一声人,说一句话总要喘半天。只得到全似庄那里要了点大参,叫人煎好吃下去接一接气,把全似庄、贾端甫请了来,说道:“两位老哥哥我是要长别的了,这伤口是不会合的,不过早晚的事。从前看相的本说我眼运尾上怕有金刃之灾,我所以不肯住到上海原是避祸的意思,不想在这道儿上被这些无名毛贼不明不白的砍了这一刀,真是不值,这也是定数使然,无可尤怨,只是我范星圃这么一个才干,这么一点年纪,竟至一蹶不振中道而殂,心中实是有点不服。以我生平的本领不是自夸的话,就是平平正正的做去,没有不做到督抚的。我自问也没有甚么不可对人的事体,不过求效太急,凡事总想先人一鞭,胜人一筹,有些地方不免做尽做绝。那年在湖南的事,自己也觉得有些过了,不过因为得了一个严明精干的声名,也就有个箭在弦上,不得不发之势,其实又何常好为刻薄呢?今儿虽不见得就是报应,然而问心到底有点过不去。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两位老哥哥,前程远大须要切记:凡事做到得手的时候,总要放松一步,不可做的太过,稍留余地以处人,即留余地以处己,我是已经悔之无及了。我有一个收用过的丫头叫做珍儿,他娘家姓角,现在还住在九江,托那同住的房东照应着,我临走的时候,他已经有了几个月的身孕,我留了六千银子在九江银号里生息,他能守固好,他不能守,这银子就与他作为赔奁,他是为我的事很吃过苦的,我不忍负他。我汇到京里的一万银子,如果这珍儿生的是男,就与我这遗腹子,生的是女,能替我在族中承继一个,把这银子替这儿女两人平分。不过,我们杭州人因家乡住不起,飘流在外省的居多。无论何等大族,本支没有满百丁的,我近支固是无人,远房亦其寥寥,立嗣也颇不易。其实我躬不阅遑恤,我死后也叫做一息尚存,聊尽人事而已。我这些话,请两位哥哥替我用笔记了下来,我自己是不能写了,而且又叫我写与谁呢?”说着又叹了一口气,又道:“我这皮囊是要连累两位老哥哥,替我收拾,将来能把我的棺木送到九江,再能同我续弦内人的灵柩一齐运回杭州合葬,那更感激不尽,只好来世衔结回报罢。”全似庄、贾端甫听了这些话,很有些悲感,只好拿话安慰他道:“老弟不要乱想,这种硬伤是不要紧的,好好的静养,自然会好,正在壮年怕些甚么?”又各人拿了两张长连信笺,把他所说的话照着写了出来,送与他看过,各自收好。那范星圃说了这些话,动了心血,那疮口又迸了开来,大喊一声,晕厥过去,好容易喊醒,神气更加不好。全似庄、贾端甫走到外间说:“看这样子,恐怕难呢,我们得替他预备预备。”贾端甫道:“天气势,早点预备了的好。”当晚全似庄回到衙门,叫他账房师爷去看了一副枋子,又备了些衣服衾枕之类。贾端甫也到二更方归睡,到床上想:这范星圃的下场如此,心中也狠有些难过,直到五更方才朦胧睡着。天刚黎明,就听见老妈子说,范大人那里有人来请,贾端甫一惊,不知究竟范星圃伤势如何下回便知道了。


大棒槌 / 发表于: 2022/01/27 03:55:34

第二十一回 药石误投丧明抱痛 蒹葭幸托凉血甘居
  贾端甫听说范星圃那里有人来请,连忙起来洗漱穿衣,匆匆过去。到了那边,全似庄也刚到,两人同到床前一看,见那范星圃昏迷不醒。等了一刻,忽然睁眼看了一看,叹了一口气道:“唉!想不到我范星圃年未四十官至三品却竟如此结果了。”说罢,两眼一掉已向大罗天上去寻他前后的两位夫人重结那来世姻缘。可怜这么一个能员,竟弄到赍志九泉,殁于旅馆。做书的做到这里,也都有些不忍下笔。贾端甫、全似庄均各嚎啕痛哭,那衣衾棺木到午后也俱齐备,天气正热,不敢久停,拣了酉时入殓。同城文武因是本府同甘肃臬台的把弟,都来送殓,比他在九江断弦的时候还要风光些。过了头七出了殡,寄在一个庙里,全似庄、贾端甫都来步送,那些文武也来的不少。
  当这范星圃病重的时候,贾全两家都在那里忙着料理喜事,最忙的是那位正定府的帐房师爷,顾了这边还要帮着那边,办着红事兼着办白事,比我做书的这枝笔还要忙些。那贾端甫租的公馆也不大,是三开间,前后三进。头一进,大门二房中间有个过亭;第二进,两间做厅一间做签押房,两边厢房一边做帐房,一边做了门房;第三进,是上房上首一间,贾端甫自己住着,下首一间与他儿子做新房,却把后半间隔出预备陪嫁丫头、老妈所祝两边厢房都是三间,靠上首的这一间都有门可通上首厢房,是他这位未正名的姨太太住着,因为名分未定不好明明白白的同住一房,其实是一直同起同眠的。那个门却是开着,以便出入自由。下首厢房是静如小姐住的,姨弟都已大了,又要娶亲,自然要避嫌疑,所以那个便房却是钉住了的。
  湖北带来的那个老妈住在上首厢房对间,因为要办喜事,又在本地雇了一个老妈住在下首厢房对间。这位静如小姐同那小双子姑娘,在彰德以寡敌众,鏖战一场,固然创巨痛,受的是皮肉之伤,不多几日肿消痛止,已容得老僧出入。那小双子是搬了公馆就照常更衣入侍,这静如小姐虽然此一番在嚼,然而一曝怎能抵得十寒,那时患其多,此刻特苦其少,可恨那道便门又被他们关断,蓝桥咫尺欲渡无门。这天离喜期只有三天,贾端甫去找全似庄商量事体。静如小姐想道:再过两日这兄弟就要新婚,一双两好其乐融融,既联结发之欢,宁恋燃须之爱,未必重来问津,岂能强与分羹,自己是已辟桃源,难寻刘阮佳期,幽恨方长,若不趁此一遣旷怀,不知何日方尝异味,这机会万不可失。就悄悄的走进新房,看他兄弟已光着脊梁躺在新床上睡下午觉,这静如小姐就坐到新床上去,把兄弟推醒,同他谈了半天,究竟他们谈些甚么?做书的没有去窃听,想来也不过填阕,贺新郎好姐姐的南词北曲而已。静如小姐打他兄弟房里出来不多一会,贾端甫已从全似庄家回来,两人私下十分庆幸。贾端甫进了房脱了袍子觉得甚热,这年秋燥异常,虽是七月半后比伏天还要热些。恰好有新买的西瓜,就开了两个叫了儿子女儿并小双子一起同吃。静如小姐说不吃,这女儿家吃不吃冷东西是不好勉强她的。那位少爷拿起来就吃,一来是父命难违,说不出那不能吃的道理,二来觉得这样热天吃点凉来也不要紧,只急得那静如小姐暗中跺足,同他做了几回眼色,可恨这蠢物也看不出来,一口气把半个瓜吃完,又喝了一碗瓜露。这瓜露吃下去,就觉得有些停在胸口,腹中隐隐作痛。这位少爷也有点害怕,自己去找了快生姜泡了开水喝了下去,哪里有济。到了晚上,腹痛非凡,晚饭就没有能吃。贾端甫道:“今天天热怕是受了暑,发了痧气,弄了些卧龙丹、行军散之类与他闻。”打了几个嚏,还是不好。又给他周身刮了一刮痧也有些红瘢紫块,以为痧气总刮尽了。哪知到了夜里,疼的更甚。次日早上,请了个医生来看,说是中暑,开了一个香薷饭还加上两味药。这药下去,那肚子疼的更加厉害,直声喊叫,满床打滚。这天全府正过妆奁,新房里却正在闹病,连铺设都不能,只好东倒西歪的堆着,那湖北老妈子说道:“少爷这个病的样子倒像是夹色伤寒。”贾端甫想:儿子还没有完姻,向来又规规矩矩,不敢出大门一步,怎么会得夹色伤寒?这些老妈子懂得甚么,也就不去理他。又请那个医生来看,那个医生道:“不要紧的,让他喊喊滚滚,那暑气才带出,这正是那药力与外邪在里头斗呢,再带一带汗就会好的。”又在原方上加了一味麻黄,一味六一散。这一帖药下去,更加不是。到了晚上却倒好了些,怎么见得呢?那位病人也不喊了,也不滚了,不过微微的在那里喘气,岂不是被医生医好了些么?
  做书的觉得,天下惟医学最难讲究,就是外洋的医生也不能人人皆精,这个学问真要心细意诚,既不可背了古方,又不可泥于古方,不能不问那病情以意逆志,也不能惑于众论遂设成心,到了这家看病总得一心一意的在这病人身上,还不知道如何,否则失之毫厘谬以千里,岂是可以儿戏的事。大江南北有两位名医就是名重一时,请他一回非十余金不可,还不知什么时候才到,若远道相迎则每日非百数十金不可。这两位医生一位呢,是到了人家开口就是“今天某大人家请我我还没有去呢;昨天某乡绅的如夫人已经上了灵床,被我一剂药扳回来;某太学的老太太要不是请了我去,怕的要不行了,现在无碍了;我才接到个电报某大僚又来请我,你看这里这么些人等着我,叫我怎么丢得开手呢。”说完这些大话,就讲某省督抚放了某人,那是同我最要好的,某省藩臬开了缺可惜可惜,某人可以得某差,某人可以署某缺,某人进来甚红,某人却也黑了。这些话诊着脉,开着方子,嘴里都是不断的。一位呢,小户人家是请他不到的,官慕绅商人家,必得要预备着好酒好菜请他,有花的地方,还要找两枝花陪他。看起病来你说是肝旺罢,他说不错是肝旺,你说是气虚罢,他说不差是气虚,开起方子来,你说怕的要用附桂,他说附桂是必要用的,你说能不能用生军,他说生军狠可用得,总是顺着风。这两位医生医好的人却也不少,做书的可不敢请教,做书的本来也想学医,因看这事关系太大,自揣才力不及,知难而退,劝天下的粗心人、寡识人、浮躁人、性情固执的人、太圆通的人、专讲肆应的人,不学医不行医,也未始非积德之道。
  再说这贾少爷的病,只有这位静如小姐明白,几回要想说,总有些说不出口,可是又急又悔。这天晚上看了这个情形,实在忍不住,只好说道:“这个医生的药吃下去看来总不对,爹爹得另外请一位来看看,不可执定了受暑呢。”贾端甫又叫人到全似庄那边去打听打听,说有位老师医理还好,就赶紧请了过来诊了脉,问了问病情,看了看吃过的方子,抬头说道:“这个病是阴寒,要是一得了就治那并不难好的,现在耽搁久了,又吃了这么些不对症的药,恐怕救不转,这位先生可真误事不浅,姑且开了方子碰碰看罢。”
  那时已三更多天,贾端甫赶紧叫人去敲打了药铺子的门,拣了药来煎好了,那位少爷已经牙关紧闭,好容易撬开灌了下去,又不是仙丹,怎么会灵呢?到了黎明,这位少爷竟已无声无息,替他拣的跨凤佳期竟做了他的骑鲸吉日,可怜这条小命竟送在这半个西瓜上头,比那范星圃吃那强盗砍了一刀因而丧命,似乎还要冤枉些呢。这贾端甫年将半百只此一子,叫他怎不伤心,顿足槌胸,呼天抢地,几致痛不欲生。就是那位静如小姐连枝情重,剖蒂神伤,也是哀哀痛哭如失所夫。那张全赶紧去料理棺木,一面到府里报信,全似庄也就过来洒了几点泪,宽慰了两句,那位新娘下文另有交代,暂且不提。到了下晚成殓,是个动殇不能久,第二天就抬了出去。贾端甫不解得这夹色伤寒的缘由,晚上同那位未正名的如夫人谈起来,这位如夫人一想弄的不好,还要疑到我身上,这可不能不实说了,当下说道:“这件事我本来早想同你说,因为关系太大,我又没有拿着实据,告诉了你,你的脾气是最方正严厉的,那还容得么?
  这是有关人家性命名节的事,我又算不得个甚么好人出来指证不成,不晓得的人,还要说太太留下这一双儿女我容不得,故意造言生事呢!所以一直忍到今儿,自从在彰德府衙门里,我就觉着小姐同少爷的情形不对,因为少爷年纪小才十三四岁的人,那里去敢瞎疑他,后来在浙江、湖北几处衙门里,时常看见少爷清晨、黑夜在小姐房里走出来,老妈子也同我说过,我都拦着不准乱说。只想少爷娶了亲,小姐嫁了出去,一床棉被盖了过去岂不好呢?前天,你打全亲家老爷那里回来,约有前半刻钟的功夫,我在门帘里看见小姐打对面房里匆匆的走了出来,我想姊姊在兄弟房里坐坐也不算件事,后来你叫我们吃瓜,小姐不肯吃,少爷吃着,我看小姐望着少爷挤眼眨眼的,我心里就有些诧异,然而也想不到他们大白天里会这么胡干。
  现在说少爷得的是夹色伤寒,那可事事对景。我可劝你,现在少爷已经死了,你追究起来也是无益。再把个小姐逼死又何苦呢!徒然闹的通国皆知,不如装作不晓得,赶紧找个人家把这小姐嫁了过去岂不干净!你想想是不是?”贾端甫这才晓得他这位爱女竟是个鲁国文姜。
  看书的诸位,贾端甫如此一位道学先生,家政又严肃如此,怎么他的妻子儿女会如此淫荡呢?做书的以为此皆贾端甫治家太严之过。有人问做书的说道:“这话说的不通,我正嫌贾端甫治家不严才有这种流弊。假使他当日连那张全的妻女都不准他进上房,这十几岁的幼儿,都撵到中堂以外,岂不就没有这些事了呢。”不知道天下的事体无一样可以强制,只有顺性而导,使他涵濡于不觉就我范围,若去逆而制之,就如搏沙遏水必致溃败,决裂男女,身备淫具他不动欲念则已,动了欲念铜墙铁壁不能限他,刀锯斧钺不能禁他。只有愈遏愈炽的泰西人,讲那平理近情、顺道公量的治法教法,并不是抑君父之权,实有鉴于中外家国历来变乱,无不由于防制太严,惟有使各适其性,方能消患未来,而且人生处世无论何人总宜待之以诚。
  做书的生平不谈性理,只有这“诚能动物,不诚无物”两语是细心体验确有至理的。家庭之中果能处处以诚,则妻妾、子女自然各循其分,不忍相欺,若我不以诚相待,惟处处以礼法,即使勉循规矩,那心竟亦断不相属,况至于拂人之性,则尤为不干物忌,上损天和。你看那笼鸟瓶花已觉得不如那得食阶前的瓦雀、自生墙角的蓬蒿来得独饶生意,人为万物之灵,更岂可拿他束缚拘挛,使他一无生趣。贾端甫把他的妻子闭在深闺,一步路不许她乱行,一个人不许她乱见,诸位设身处地,如果做了他的妻女愿意不愿意呢?妇女人家必得一个男人的面不见,才能全他贞节,见了男人就要不端,这种妇女也就不堪承教。贾端甫既以不肖之心待其妻女,其妻女自必以不肖自待。
  所以,有一位先生说过“中材子弟全视父兄之驾驳,何如驳驳得宜,则弩骀可成骐骥,驳驳失当,则鸾凤可为鸱鸮。”这周似珍夫人、贾静如小姐秉性虽非坚贞,廉耻亦未尽丧,比起那上海堂子里中等倌人也还不致不及。何以那些倌人虽日与客人裙屐相亲,到了留宿也还要斟酌,不是见客就留用的。相帮伙计朝夕相见,也并不致乱来。倘使贾端甫扫除那种假道学的家规,让他们舒畅天机怡情适志,这一位诰命夫人、一位千金决不致荡检逾闲,毁生灭性至于此极。所以,做书的不归咎于贾端甫的妻子、女儿,专归咎于贾端甫一人。自古以来,低裤裆出在铁门槛里头,诸位将正史稗官人情物理细细的考究,便知道做书的不是于贾端甫身上过为刻论了。
  再说,贾端甫细想这位爱姬的话真正不错,现在再去追究必致丑声外扬,只好不闻不问。幸喜这位爱姬已有了几个月的身孕,宗兆可以不愁。但是,这女儿带到甘肃衙门里去嫁,万一人家因为不是原身吵闹起来,在那任上岂不丢脸?听说那东明县拿到一个强盗,已把那彰德的事体供了出来,这里人家大约都有点短道,不如在此地找个人家嫁了。如果有什么说话,还可以朝强盗身上一推,那是遭逢强暴不能怪我闺门不谨的。
  想了一想,也就向他那未正名的如夫人说道:“既然你这么说,我也不去追究,明天去托全似庄做媒。”当晚收拾安寝。
  次日去托了全似庄,因恐全似庄是个本府,差不多的人够不上找他做媒,又去托了全似庄的账房书启各位师爷说:“不拘官幕绅商都无不可,我是因为要了却向平之愿再去到任,省得累赘,所以愈快愈好。”他这位小姐在彰德府城外立的那次“功劳”,这时候,东明县已经拿获夜飞鹏的口供,正定已纷纷传说,说是这回他这少爷说是得的夹色的伤寒,他这少爷向来不出外玩笑众所共知,人家也总疑在他这位小姐同那位似是而非的姨太太身上。所以,贾端甫一开口,几位师爷也就深知来意,嘴里答应心里却想道:天下哪有这种愿做乌龟的人来就这门亲,这杯媒酒是吃不成的。那知道千里姻缘一线牵,也是这静如小姐的红鸾星动。
  恰好有陕西要进京引见的一个知县,是这位账房师爷的表弟,因为引见之资尚有不敷,想找表兄想想法子,或是托托京里相熟的票号金店通挪通挪,所以路过此地小作逗留,听见贾臬台托他表兄择婿,就赶紧跑来找他表兄,说是正想续弦,求他作伐。这位知县姓史名学窦号五桂,山东东昌府的人,原藉山西。他的父亲从小跟着一个姑夫在山东抚台衙门里当三小子,有一位武巡捕看他长的俊,要了他去当个小伴当,不久又提拔他当了一名戈会哈。那时候,捻匪还未十分平静,有些没见识的官幕,把各家的家眷资财搬在一个山里住着,置了点军火器械,雇了些人保护。有两个带营头的武官,知道里头子女玉帛甚多,就起了觊觎之心,同抚台说是些会匪盘踞在山里,抚台委济南府查,济南府说内中都是良善绅民并非会匪,这些武官未遂所欲。又在抚台面前播弄说,这济南府也是会党,天天早上跪香诵经,文武官都知道的。抚台又委了一个候补道去查。这位候补道最爱小,当过两回乡场监试,供应的东西无一样不卷得干净。当营务处的会办,那些提调文案拿他开心,每天在他座儿旁边放几个小东西,他总欣然怀之而去。这两位武官知道他的脾气,略略点缀了点,他回来就照着那武官所说的情形禀复。抚台大怒,登时把那济南府参出,另面派营剿洗,这些营头御侮靖寇,则不足;焚村掠寨,则有余。奉令之后踊跃非常,到那山中争先直上,那些雇来保护的人,见是官兵自然弃甲抛戈,一哄而散。可怜这些官幕的妇女,被这些兵弁糟塌到不堪。事后,有位知府出资收赎也救出十之一二,有些妇女还肯说出名姓,有些只求择配,不肯再替夫家母家丢丑。这位知府做了这事,就添了一位状元孙少爷。这史五桂的父亲那时也跟着那位武巡捕前去,也得了点资财,又掳得一个女的,也是人家一个少奶奶,看这史五桂的父亲年轻貌美,便也愿意相从,身边穿的一件小棉袄里边全是金珠,这史五桂的父亲因此便是小康。又在这一案里保得一个把总。全似庄所请的这位账房师爷就是这少奶奶夫家的侄儿。事平之后,彼此认亲来往,所以同这史五桂算是表兄弟。那位抚台却因此事不满于众言论,被交官弹劾。那位抚台就写信托一位向来有交情的军机大臣招呼招呼,谁知那位军机大臣复信出来,说是“物议正繁,无能为力”,劝他避避风头。那位抚台没法,只好挂冠回籍。
  史五桂父亲的姑夫也跟着回了山西。史五桂的父亲就在东昌府的乡下置了点田产,带着那少奶奶安居乐业。
  隔了十多年,那位抚台又带恩起用进了军机做到中堂。因为那军机大臣当时未肯出力,致他迟作十年宰相,怀恨甚深。
  恰恰那军机大臣的儿子在他属下,到底被他参了。史五桂的父亲听得这旧时主人的声势赫显,不免官兴勃发,带了点礼物,要想到京里去找他。不料,渡黄河时翻船落水尸首都未寻得。
  史五桂的丈人姓杜是个曹州土霸,却值《老残游记》上所说的那位某太尊,做曹州府因他丈人捕匪出力狠为重用,史五桂跟着他丈人跑跑也就搭了名字保了一个县尉。等到拳匪的那年,官府查得他丈人是个拳匪头子,拿去正法,他却已先溜到陕西,指省禀到,又在办皇差的案内保了一个知县。这回到了正定也将近半个月,贾小姐的这些故事他也应该有点风闻,何以甘心来吃这一杯剩酒残肴呢?他却有个用意,也与当日贾端甫肯娶周似珍的心思差不多,一来因为贾端甫是个聆省臬台,将来总可倚靠;二来晓得贾端甫只有一个儿子已经死了,打听打听他那官囊总有十多万,将来这份家私做女婿的至少总要沾润他一半。《聊斋》上说的,一顶绿头巾岂真能将人压死,况且在未过门以前的事体,譬如讨了个窑姐儿呢?所以,起了这个念头。
  诸位倒也不必笑话他,现在这一类部族做到宫保封疆的都有,就做做又何妨呢。这位账房师爷听他表弟来托做媒,心想:这种高亲去攀他做什么,而且他到底是个臬台,这种样的官阶、家世、人品怕他看不上眼,说了还要碰钉子呢!既而一想,我这位表弟这回来找我,我要应酬他,将来不知几时才能归还,就是替他特借,那担子也还是在我身上,他还不起,人家只向我要钱,若要不应酬他,他心里岂不见怪?他到底已经保了知县,将来安见得没有找他的事,现在若替他把这头亲事说成,那时,他同贾臬台做了翁婿,他引见的事体贾臬台能不帮忙不成?就是说了不行,也没有甚么要紧,好在是贾臬台托我的,不能说我冒昧高攀,就向着史五桂说道:“老弟,你几时断弦的?我还不晓得。”史五桂道:“我内人是旧年故的,家里来了信,我一直没能回去看看,我这回进京本想在京里托人做媒,若京里说不成,我还想请两个月假回去走走,在家乡讨一个。
  今儿听见贾臬台托你做媒,所以找你替我说说。”那账房师爷道:“托我呢,是贾臬台亲口托的。但是,这位小姐你大约也听见些,可不是什么整货,你明儿不要吃了二刀韭菜怨我媒人。”
  史五桂笑道:“你尽管替我去说,我认的决不来怨你。”那账房师爷道:“既然你愿意,我就替你去说看。”正值全似庄要去拜贾端甫,这账房师爷就跑去同全似庄说了,请他先禀。
  全似庄也晓得贾端甫这位千金声名不佳,自然早点嫁了为是。
  既然有人肯讨,那是最好的事,也就答应替他去说。
  全似庄见了贾端甫,谈了些闲话就说道:“令媛的亲事倒有一家在这里,是我那边账房朋友的表弟,姓史,他是陕西过班引见的知县,不过是续弦。”贾端甫道:“续弦也无妨,这们史大令有多少岁,不知是哪里人?”全似庄道:“这人我也见过,年纪也只三十多岁,是山东人,原籍山西,也是旧家,听说同从前一位中堂也还有点亲谊。”贾端甫道:“我也想早点替他们完了这喜事,清清爽爽的去到任,省得多远的路,拖着这些人。既然是贵衙门账房师爷的令亲,可否请来见一见再说?”全似庄道:“那是做得到的,回头就叫我那账房朋友同着过来。”全似庄也就告辞回到衙门,同这账房师爷说道:“这个媒有点意思,叫你同着令表弟去见见呢。”账房师爷听了大喜,赶紧招呼了他表弟史五桂同他一齐来见贾臬台。贾端甫看那史五桂神气不甚轩昂,言谈亦复粗俗,心中本不愿意。
  但是,相女配夫,这样的女儿要挑什么样的女婿,不如胡乱嫁出了门,免得再闹出别样的笑话被人家指摘。也就略略问了一问家事及到省以后的情形,送了出去。又约那位账房师爷再停会,再来谈谈,账房师爷知道是个好消息,同了他表弟回去之后,赶紧又来,贾端甫见了说道:“令表弟的人呢,倒也没有甚么。岁数虽然大些,我也不大计较,但是他也在客边,若另找房子迎娶诸事也多不便,自然不如就着这房子暂时入赘过来,不过我的批折早回,进京不能再迟,要办就在这月底月初挑个日子,聘礼之类我也不论,听他如何预备。”那账房师爷诺诺连声而退,告诉了他表弟,自然心满意思,就挑了七月二十八行聘,八月初四的喜期。贾端甫就把静如小姐住的那间厢房,收拾出来做了新房。因那对面上房不吉利,所以空着不用。未纳妇却赋馆甥,总也在这正定府公馆里办了件喜事。这回书连叙了两件素事,也得要有这么一点吉祥事体,不然岂不太萧索了。媒人就请了全似庄同那位懂医道的学老师。入赘这天,贺客也还不少。不过这位新郎同这位新娘,大家晓得是都没有什么腼腆羞涩的,倒不好意思去闹他。而且这位贾臬台又是个道学古板的人。所以,散席之后,就只两位媒人领了几位到新房里说了两句官样文章的喜话,应了一应景儿也就各散。这新郎进了洞房,看那新娘一张鹅蛋脸儿颇饶风致,下帷解带成就良缘,虽然是道路宽宏,不免有四面不靠边之叹,然而,比那茌平腰站的滋味到底远胜多多。新郎也就觉得十分中意,新娘也更随遇而安。但是贾臬台的爱女已喜联成佳偶,贾臬台的孀媳何以度此芳年,下回总要交代清楚。
  第二十二回失贞节娇女善承欢吞巨款恶奴谋反噬前回书中因为急于要叙那贾端甫小姐赘姻的事,所以把他儿子故后那位将要过门的新媳妇没有交代。你想,天下安有做新娘子的这一天,忽然听见新郎死了漠然无动于衷,天下无此人情,这部书也就多了一个漏洞,做书的得替他详叙一回。原来这位小姐名叫怀玕号叫玉抱,是全似庄最爱的女儿。全似庄的夫人俞氏,也是位中堂的孙小姐,比全似庄大了五岁,生了一个儿子名怀璞,在徽州学堂读书。一个女儿就是这位玉抱小姐。俞氏夫人秉性懦弱,更兼多病,向来不能问事,全似庄的家务,从前他一位庶母曾氏老姨太太管的。全似庄截取出京,在石头胡同庆春家,讨了一个排九的窑姐儿叫做秋纨,姓姚,全似庄十分宠爱,这位曾氏老姨太太气成一病死了,这家务就是这位姚姨太太接管。这玉抱小姐到了十四五岁,姿态既十分艳丽,心性又十分聪明,全似庄看着觉得比姚姨太太强,就把这家务夺了过来交与这位小姐管理。这位小姐接管家务之后极其严明,就是这些姨娘身上绝不肯稍稍为假借。全似庄生平最好洁净,他那间卧房收拾的最为严整,瓶炉笔砚无不位置得宜。
  他帽子上花翎的翎丝,都要理的一条条舒舒坦坦,帽纬也要理的又齐又匀。脱下来的衣服要折叠的服服帖帖,穿的时候腰折边角都要弄的格格正正,哪怕是熟客在厅上久候,他的衣冠未曾齐整绝不肯轻率出来。只有这玉抱小姐服侍的最为熨贴称意。全似庄除掉那姚姨娘之外,还有两个姨娘,他却不到姨娘房里去住,若要敦促,总是叫到他这卧房陪侍,有古人肃肃抱衾与裀之风。他这房里的东西,都全靠这玉抱小姐收拾布置,就是进巾、侍盥、煮茗、薰香,近来也都是这小姐伺候的居多,清晨深夜奉侍不遑,比那厉中堂的寡媳孝敬那位公公还要周到些儿。那几位姨娘反不大傍身,有时小姐不在跟前,叫姨娘们做做总不如意,全似庄脾气又大,动加呵斥。所以,这几位姨娘不敢怨这位老爷,不免怨这位小姐,背后编派的那些话真叫人不堪入耳。那也不能去听他,他们却也不敢当面指摘。
  全似庄在九江府任上的时候,有一天,已有三更多了,这姚姨娘因想起一件东西跑到老爷房里去取,却看见这玉抱小姐坐在床沿上系鞋带子,老爷却睡在床上。这姚娘姨娘可忍不住说了一句“我没看见过,这么大的姑娘,还朝老子床上爬的”。
  玉抱小姐听见这话说:“你讲什么?”姚姨娘道:“我讲你怎么在老爷床上下来,连鞋子都没有穿,做些什么事体?”小姐红着脸说道:“你看见些什么?在这里混吣。”一面就望着老子哭了说道:“爹爹听她这些话,我还能做人么。”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全似庄紧了一紧裤带,跳下床来,就抓了姚姨娘头发打了两个巴掌,骂道:“你这烂婊子浪的不得过了,我不叫你,你就跑了进来。”这姚姨娘还在那里咕哝道:“你们做了这些事,还要打我,说我浪,我没看见老子女儿好这样没上没下的,定要我看见些什么才算。”全似庄被她说的也动了气,把她上身的衣服扯掉,拿了一根鸡毛掸帚的藤条柄子,就在姚姨娘的冰雪肌肤上乱抽乱打,打的姚姨娘哭哭啼啼的哀告,以后再不敢乱说乱跑,玉抱小姐还是满床滚着哭,滚的束钗横鬓发乱,衣绉鞋松,口口声声说道:“我是一个小姐,这浪妇胡吣我些什么,叫我拿什么脸去见人?我还要这命么,要我活除非把这浪货拉到堂上去,叫差人打她二百个嘴掌那再商量,要像这种样子,以后还不晓得要造出多少谣言来呢。今儿有他无我,我就去死。”说着爬下床,趿着鞋子就跑到书桌上,拿那裁纸刀往喉咙里就戳,全似庄赶紧跑过夺了下来。被她们闹的没法,只好叫了几个家人来,一个背拉着姚姨娘的两只手,拿膝盖抵着姚姨娘的光背脊,一个斜把着姚姨娘的香腮,一个拿那皮掌子在姚姨娘的嘴巴上左右开弓,一五一十的打了一百多下,打的这姚姨娘满口鲜血直流。全似庄也有些不忍,只是关碍着爱女无可如何。这位玉抱小姐的气才略为平了些,这姚姨娘脸上的两边都打得红肿如桃,上身还是脱的精光,只穿了一条裤子。她虽然是个窑姐儿出身,在窑子里的时候,也没有吃过这样苦,丢个这样脸。所以,先还哭着求,后来也不求也不哭,尽着打,打完了,问她话也不理,衣裳也不穿,一径跑回自己房里,心里想道:我在庆春的时候,这老爷同我何等恩爱,山盟海誓啮臂铭膺。到了家里太太是不用说,自从他祖爷爷死了后,老爷就不大理他的,就是那位最有宠势的老姨太太,也被我压了下去,我也生过一个儿子,不过短命死了。今儿色衰,他为着这个浪丫头,用这种狠心,把我如此作践,也不顾顾自己的脸面,竟叫那些家人贴着我的身躯,掰着我的腮颊打了我这么一顿嘴巴,这种羞辱,这样无情,还有什么生趣?嘤嘤的哭了一阵。全似庄正在那边低声下气的敷衍那位爱女,哪有功夫再来慰问这失宠的如君。可怜这姚秋纨就关了房门,挂了条三尺罗巾,做了个马嵬坡佛堂的妃子。第二天,丫头推不开门,在窗子里张了一张,看见姚姨太太在里头打秋千,吓的喊起来。全似庄恐怕女儿见气,也不敢过于悲悼,不过买一个三寸桐棺装了那几根冤骨付诸黄土而已。后来,全似庄又在丫头里挑选了一个补了这姨娘的数。这几个姨娘鉴于前车,何敢重蹈覆辙,遇到这小姐在老爷房里,真个连窗隙门缝张也不敢去张一张,虽到漏尽鸡鸣,不闻宣召,不敢进房,却也不敢自睡。见了太太倒还没甚畏惧,见这位小姐就如见了虎狼蛇蝎一般怕的什么似的,饶你这样小心,还不时要受训斥,稍不如意,就叫这老爷鞭责罚跪。这位小姐待这些姨娘虽然十分酷虐,承应这位老翁却是十分随和,无论叫她做些什么都没有不肯。所以,这位老翁也就极其怜爱,本不忍令其远嫁。不过,女子生而愿为有家,是人生不易的道理。而且要藉此攀附高门,不得不学那涕出女吴之举。这玉抱小姐也晓得夭桃浓李是女子份所当然,何敢因不忍远父母兄弟之情背了周公大礼。只有这几位姨娘听见佳期已近,而且运适兰舟不觉私相庆幸。在这位老爷有如挖却心头肉,在这几位姨娘真是拨去眼中钉,只盼这花轿出门便可再见天日。不料红鸾未照白霓先临,竟在喜期这天出了上岔儿,玉抱小姐听了这个信,就撤环退珥誓作未亡。全似庄夫妇也苦苦劝着定不肯依。当天到底送他到贾府成了一成服,却就回去。玉抱小姐同父母免得别离。贾端甫亦甚钦其节孝。过了静如小姐喜期之后,又接了过来,谒了祖,见了礼,贾端甫并答应替他立嗣,以续宗祧,这也要算一位名儒、一位名吏的佳妇、佳女足为两家门楣增光了。
  这贾端甫替女儿完了姻,媳妇成了礼,想起这位爱宠尚未正名,不多两月就要分娩算个什么?现在宗嗣之重,全在她身上,怎么能永远这么含含糊糊,趁此刻把这事办妥,将来到了甘肃衙门未免碍眼。况从前总以服侍小姐名义留在里头,小姐现已出嫁,就要同着姑爷到省,还说服侍谁呢?难道好叫她再回家不成。这么一想,这事更不容缓,晚上就同小双子商量,小双子道:“这早同你说过,你要这么遮遮掩掩的有什么法子?今儿我已经被你弄到这个样子,肚子里都被你下了种,我还能说不愿。明儿我回去同我爹妈说声,你再叫他们来吩咐一句,我爹妈是你手底下的人,他们怎好不答应,就连身价也不好意思要的。但是,我虽不想挂朝珠穿补褂,那披风红裙我可要的,也是你的体面,你明儿就得叫裁缝替我做。余外的衣服首饰,我现在有得用,这个地方也弄不出好的来,暂时也不必办,随后再慢慢的替我添罢。”贾端甫满心欢喜,都答应了。从前,这小双子有的时候还要朝去夜来,做那掩耳盗铃之事,自从那位少爷死后,小双子害怕早晚都不敢独在一个房里,也就公然的陪着贾端甫停眠整夜,哪个还去管她。第二天,小双子梳了头,回家去同他爹妈商议,那郝氏倒也狠以为然,说:“早应该如此,这是那个不晓得,这也是不要紧的事,不晓得这位老爷,要这么偷偷摸摸的做什么?恭喜你明儿养了少爷,也带起我们风光风光,你可不要忘了我们。”说的小双子倒有些不好意思。那张全却说道:“小双子你真要嫁这姓贾的么?”小双子愣了一愣道:“爹爹这话说的真奇,当日也是爹爹叫我进去伺候的,并且叫我凡事百依百顺,不要违拗他。这不是明叫我把身体送给他么?现在陪他睡了这几年,连肚子都有了,还好说不嫁他。这也并不是我自己愿意如此的,因为爹爹所命我不能不遵,怎么今儿爹爹说起这样的话来?”张全道:“你定见要嫁他那也没有什么,我也不来拦你,不过我同你说,他这个人是最善做出不近人情的,他待他那位太太,你是看见过的,你做了他的姨太太,那更差了一层,今儿名份未定,他还让你回来见见我们,明儿名份定了,恐怕不但不准你出来,就连我要进去见你一面都做不到,这还是小事。他今年已望五的人,你还不满二十岁,人生的寿数是说不定的,花甲的人也不算夭寿,那时你又怎么样?现在他的本家亲戚不大上门,到那时候看见有家私大家来争,你是个小老婆说不响话的,我是个小老婆的老子,更没有地方插嘴。你这肚子里就算是个男,那时不过十一二岁,怎能同这些人斗?若要是个女,更不必说两个没脚蟹,只好听着人家吃你,拿得稳这肚子里定见是个男么?又拿得稳会得再养么?你陪他睡了两三年,才有了这一点点血脉,我看也不是什么壮健的人,我老子见得到的地方,不能不同你说,你自去想想看,这是你终身的事,不要到那时候懊悔。”
  小双子低头想了一会说道:“那么叫我怎样呢?还是照旧这么胡弄着,还是叫我回来住着,等着去嫁那扬州的穷鬼,那我可是不干。”张全道:“哪个教你去嫁那穷鬼,你依着我,我自然有好路与你走,他的家私别人不知底细,却是瞒不了我的,数目也不多,总共只有八万银子。我本想把他养肥些再吃的,现在他既开了口,那也等不得了。这也是我们只有这点财运,他这八万银子存放在汇丰、道胜两家银行里头,两个折子存处都在他那只小皮拜匣里,他单身出门总放在枕头边的,在家里放在那里你大约总看见过。”小双子道:“也是放在床上,那是我看熟的了,我晚上除下来的镯头、戒指都放在这拜匣盖上。”
  张全道:“那就更好,你今天进去不要说什么,只说同我们说过,我们都没什么话说,你只想法子骗他写个笔图,说这肚子是在未收房以前同你有的那就最好,不能也不要紧,再嬲着他打开那皮拜匣让你把首饰收在里头,这种本事是你的拿手,想来必做得到,用不着我教的。”小双子脸一红,低低的说道:“爹爹也拿人家开心。”张全又道:“你明儿早上蟠着他迟些起来,就是他起来了,你总在床上延挨着不要下床,等我同你妈妈进来自有道理。将来拿了他这份家私,让你自己挑一个年纪轻轻的好女婿,岂不是一生受用。你又不是个真正闺女,还要讲什么从一而终么?将来就是你兄弟大起来,这家私可是你拿身体赚来的,他也不能分你的,你要念同胞的情分,分个一两万与他,那是你格外的好处,我老两口子只望靠着你吃碗安逸饭罢了,你看这主意如何?”小双子想了一想,这贾大人本没有什么恋头,我不过贪图他的富贵,若把他的家私弄了过来,另外找一个年轻貌美的好丈夫,那可比天天陪着这黑脸胡子好得多呢!做官不做官有什么要紧?就说道:“都依着爹爹做罢,我进去了。”
  这小双子进去,贾端甫问他道:“你同爹妈说了怎样?”
  小双子道:“他们有甚么不愿意呢?你明儿再叫他们来说声就行的。但是,你就要进京的人,这个事体说定了自然就要办,我那红裙披风当天我可要穿的,赶着姑爷小姐在面前,你给我穿了,将来人家不能说我是妄自尊大。披风还容易,裙子要百折打间狠费工夫,日子紧了你得赶紧替我去做,我别的又不要你什么东西,总算体谅你的了。”贾端甫就赶紧开了尺寸,叫人去买了料子,叫了裁缝,亲自在厅上看他裁好,叫他连夜去做,限他三天就要。到了晚上,房里没人,这小双了就撒娇撒痴的倚在贾端甫身上说道:“我可怜十几岁的人被你硬弄上手,我虽然出身低些,可是正正派派的原身姑娘跟着你的,你可要拿我当个人看待。”贾端甫道:“那个自然。”小双子道:“我这肚子是不是你的种?”贾端甫道:“你这话问的真傻,怎么不是我的?”小双子道:“你也晓得是你的,我也晓得是你的,人家可不晓得是不是你的。明儿万一你的亲戚本家推算起你把我收房的日子来,说是月份不对,是个野种,你在人面前说得出口,你不在面前难道我好意思说是我先同你偷上了有的?那可叫我怎样呢?你写个字儿给我,我到那时拿出来给人家看,人家自然没得话说。”贾端甫道:“那里会有这些事?
  你真正太远虑了。”小双子道:“你不晓得女人家的苦处呢!做人家小的苦处更是说不来。”贾端甫还是笑着没有答应写,小双子撅着嘴道:“难道这个肚子你不认帐?我明儿就想法子把他弄掉,省得将来被人家牵头皮说我带着肚子过门,好在我年纪轻,以后再同你有了,那就不怕人家说闲话。”说着,就拿手去揉那肚子。贾端甫连忙拉着他手道:“你这个傻子不要瞎闹,我写给你就是了。但是,这个东西叫我怎么写法呢?
  真正新鲜。”小双子道:“你就说小双子的肚子是我贾某人先同小双子有的不就行了么!”贾端甫道:“哪有这样写法。”
  想了一想,只得拿了一张信笺写道:“张氏妾先因入侍有娠五月,然后收房,恐亲族疑诰,书此以为征兰之据,某年月日端字。”又念与他听并细细的讲解与他,小双子一定要在那张氏妾旁边注上“小双子”三个字,贾端甫笑道:“你这个人真正迂,而且赘人还怕不是你。”只得又依着他添上。小双子接了过来得意之至,折好了揣在衣裳口袋里说:“我明儿等肚里这个儿子养出来,拿他的胎毛与这个字包在一块儿,等他大了交给他,说这是你爹爹写的,不怕你爹爹同你的本家亲戚不认帐。”
  贾端甫笑道:“你真是个傻丫头。”小双子望他瞅了一眼道:“你说我傻,我看我还乖巧得很呢。”小双子又靠到贾端甫怀里,拉着贾端甫的手摸着他的肚子说道:“我为了这个孽障,不晓得吃了多少苦,前回彰德被那些瘟强盗那么糟塌,我心里又羞又恨,依我的性子早已寻了死,因为这个里头是你的血脉,你的子息又不多,不能不替你留着,只得忍辱偷生,我可不是好意的,你可不要说我不要脸。”贾端甫道:“那个自然,你看这多少时,我何曾有一句话怪过你的?”小双子又道:“我听说,那一县里已经拿到那一回的一个真强盗了,几时把这班瘟强盗拿完了,杀尽了,才出我心中的气,我想起来又恨又怕。这个地方也在城外,听说也不是甚么好地方。前个把月还有个乡绅家里被抢呢!我天天除下来的首饰,你让我收在床上那个拜匣里稳当些,锁匙交给我也好,你带着也好,到京里,再替我照样买一个。”贾端甫道:“你要收尽管收,锁匙就交给你也不妨,但是要当心点,里头是要紧东西。”说着,就在身边四喜袋里拿了一个小锁匙交与小双子。
  看书的诸位,张全说的中年以外的人,遇着青年女子只要会笼络些的,总要被他迷住,这话真正不错。你看贾端甫这样一位道学先生,近来是小双子的话,总觉着听得入耳,要东就东要西就西也就随他调拨了。新学家总说中国女权做书的看起来只要是稍为文明点的,男子没有不怕女子的,不拘他是怎样方面的人,怎样威猛的人,怎样拘谨的人,大庭广众之下,对着他的妻妾尽管规矩谨严,礼法周密,到了那璇闺独对,绣幄双栖的时候,自然有一种似怕非怕,觉得有许多对不住这女子的地方,必得要顺着他才好。那女子也不论贞淫妍媸,到了这个时候,也自然会得恃宠争怜,好像这男子受了他多少恩愚,应该受他钳制的一样,并且是大妇、小妻、私欢、爱婢,都有这种情形,人人相同,只要看那些大官大府的妻妾在人面前叫起那夫主来,总是“老爷、老爷”的,到了那剪灯私语、倚枕低呼没有不是你呵你的,就是收用过的丫头都是这样,那堂子里的倌人更不必说,这都是不期然而就,用不着人去教,并且出于不自觉的,这就是个片誓明证了,若是不如此也就觉得没甚趣味。诸位以为何如?看书的看到这段议论,必定要说做书的是个既怕夫人又怕如夫人的人。然而,请看书的自己想一想,在如夫人面前背着人的时候,是个甚么样子?当亦哑然失笑。
  小双子接了锁匙看了看钟,已经十一下一刻,说道:“不早了,我们睡罢。”就御了妆,把褪下来的戒指、耳环、手镯之类,都开了锁收在那只拜匣里头,仍旧锁好放在枕头边。这宦海钟·88·一夜更拿出手段来,奉承得这贾端甫力尽筋疲,沉沉睡去。到了早上,小双子假装睡着,故意的拿那玉臂搂着贾端甫的肩头,金莲压在贾端甫的腰际,贾端甫不忍去推他,比往常迟了有半点多钟的功夫,看这小双子似乎微微有点醒意,贾端甫才得起床。那小双子还是春意满腮,娇慵无力的样子,慢慢的坐起身来缠那一双金莲。贾端甫不由的问他道:“你今天怎么会这样倦?”小双子望他一笑,低低的说道:“问你呢,你还来问人?”
  贾端甫正要叫人打水洗脸,只见张全同着他妻子郝氏走进房来,贾端甫看了一看,刚说得一句:“你来做甚么?”那张全也不回信,手里拿着一根马鞭子,走到床前望着小双子身上飕飕的抽了两下,骂道:“你这不要脸的丫头,我从前叫你进来服侍服侍太太,太太不在了,你说小姐要你陪伴,那晓得你陪伴上了老爷,索性服侍到床上来了!你这不要脸的丫头。”
  说着又抽了两鞭,那小双子只是嘤嘤啜泣也不开口,张全又骂道:“你不要脸罢了,你还带起我,我祖父也是个禀生,我老子也还出过考,我虽是跟官,我也是替官办的公事,没有甚么低三下四丢脸色的事体。今儿你做了这种丑事,叫我将来回家拿甚么脸去见亲族?死后拿甚么脸去见祖宗?而且你是个有婆家的人,前回你的婆婆还有信来说年春上就要讨的,我若拖着不嫁,人家说我赖婚,若要嫁了过去,人家看见你这种破货,那个肯顶这乌龟的名?告到官府,我还要为着你去坐班房挨板子,你这贱丫头真坑死了我。”接连又是重重的几鞭子,打的这小双子满床乱滚,哀哀痛哭,这贾端甫又羞、又气、又怜、又怕,只在那里叫:“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张全你有话好好的说,不要只管乱打。你跟了我将近二十年,我待你也还不错,你也还该看这十几年的情分,不要瞎闹。”张全接口道:“老爷待家人是不错,家人也没有误过老爷的事,老爷怎么不念念家人伺候了十几年,替家人留点面子,家人因为老爷是端方正直的人,上房里头没有一个闲杂人进来的,家教极其严整,所以,才叫这女儿进来服侍服侍,还想让他学点大家规矩,将来嫁到他婆家去,也叫人家看看家人伺候的主人不错,家人脸上也有点风光。那晓得老爷是个外君子内小人的人,家人再想不到这么一位坐怀不乱的老爷会如此,大约总是这丫头狐媚勾引的,我只打死这贱丫头再说。”说着又打,那郝氏却跑过来,拦着道:“女儿是我养的,要他死,带他到家里去死,在这里死了,还是算我张家的人,还是算是贾家的鬼。”说着,就上床拉他女儿,顺手抓了他女儿的衣服问他女儿道:“你的首饰呢?”小双子指着枕边那个拜匣道:“在那里头。”郝氏也就拿来裹在衣裳里,领着女儿就走。这张全还揭着鞭子一路骂着出去。这贾端甫是气昏了的,人坐在那里半响说不出话来,他那女儿女婿也才起身,听见张全夫妇在穿云阁的时候,却不敢问信,等他们三个人出去了,然后双双进房。那史五桂倒也是跟着静如小姐叫爹爹的,就问道:“爹爹到底是甚么事情?”
  贾端甫定了一定神,才说道:“我因为张全是用久了的人,他这女儿也还伶俐懂事,所以才赏脸与他近身服侍服侍,他倒这么样子胡闹,真是不识抬举的东西。难道他女儿是个天仙,我一定要他?我花数百块哪里没有比他好的?他却在那里发昏,以为我非他的女儿不行,要求俯求他那可真是糊涂之极了。并且他在我这里十几年,我哪一任不派他一两件好事,他弄的钱也不少。今儿他这一闹,还有脸再来见我?可是他自己把饭碗弄掉,不能怪我薄情。”史五桂道:“张全夫妇两个大约是一时湖涂,出去回过昧儿来,总就要带着女儿进来的,到底是用熟的人,他这女儿听说服侍的也还周到,那时爹爹也不必同他计较了。”贾端甫道:“那再看罢,我生平是不受人挟制的,照这种样子瞎闹,这人还能用么?”到底是静如小姐心细说道:“小双子是他老子同爹爹说了,自己情愿送进来的,伺候爹爹也有两三年,他老子娘也并不是不晓得,就差爹爹吩咐一声开一开脸,平日间上上下下谁不拿他当姨娘看待。昨儿他回去了一趟,今儿一清早就出了这个岔儿,怕的是串通的呢!不晓得他们里头还有甚么诡计,须要防着点儿。”贾端甫道:“你这话真呆,小双子这么安安稳稳的姨太太他不做,我已经同他讲明,说一两天里头就替他开脸收房,他还争着要披风红裙,我也答应他,昨天说要赶收房这一天穿,趁着你们夫妇在一块看看晓得是我给他穿的,免得将来主人家议论他僭妄,我想这话也不错,所以,当时就剪了料子,交与裁缝去做,我这个样子待他,他还有甚么不遂心呢?你没有看见先头他老子那样下毒手的打他,打的他满床的滚,那才真可怜。现在跟着他妈出去还不知是怎样,那里会同他老子串通呢?”静如小姐道:“不是这么说,既然爹爹同他说明了要收房,他老子娘忽然来这一闹,这其间更有可疑。他老子那顿打,定就是苦肉计,这小双子也不是甚么懦弱的人,若不是串通了肯定安安静静的受他老子这么一顿凌辱?不等爹爹一句话,跟着他老子娘就走,爹爹到查点看少了甚么要紧东西没有?”这句话才把贾端甫提醒,连忙跑到床上一看那只放外国银行存款折子票据的白皮小拜匣,已经不翼而飞,这才着了慌道:“呵呀!怎么好呢?怪道昨儿晚上同我要这匣子放首饰,又嬲着我写那笔据,原来小双子竟是同他爹爹妈妈串通了,安了这种坏心来算计我的,这事甚么办法呢?还是找全似庄商量商量吧。”就走到厅上,叫家人到府里去看看全亲家,老爷如果得空,请过来谈谈,否则我过去亦可。那家人回道:“即才听说,今天天亮上头派了委员下来,把全亲家老爷的印摘了,说要锁拿到江西抄家问罪呢!”
  贾端甫听了大惊说:“怎么会有这种事呢?”就叫女婿史五桂去打听打听,究竟是件甚么事,请诸位等这史五桂打听回来便知道了。
  第二十三回六亲同运幕燕分飞一梦荒唐辕驹息辙那史五桂去打听了一阵回来说道:“摘印是真,锁拿是假。江西却有个委员来说是为买军火的事体,要追赔款项呢!”
  原来上年,全似庄经手买的军火交到军械所之后,当时没有发用。这尚抚台练了一镇新军,把这枪配发那营里领了去,不到十日纷纷缴回,说这枪不能用。抚台叫卫队试了一试,果然有许多机开不灵,也有许多退不出壳子来,军械所提调回说:“这枪是全太守在上海买的,又是全太守在九江府任上收的,都是全太守一人经手。”那位首府郅幼稽太守又回了一句道:“全太守在上海买这军火的时候,卑府刚出京路过上海,听说其中很不实在,卑府因为事不犯己,所以没有敢提。”尚抚台听了大怒,那时还有两期十几万银子未付,依藩台同首府的意思就要扣着,叫全似庄自己去料理。尚抚台因为那合同是自己在藩司任上盖的印,即怕洋人为难起来自己也拖在里头,就说道:“洋人那边已经立了合同,那没得说,只能照付,我们只有追着原经手的赔缴就是了。”郅太守道:“款子大了,恐怕隔省不肯代为力追,似乎要奏一奏请直隶制台将全太守押回江西,才能望他清缴呢。”抚台就上了个折子,请将全景周先行革职,押解赴浔追赔。一面派了委员带了询文,请直隶总督派员摘印,交这委员迎解回浔,直隶制台见江西已经出奏,就委了委员摘印,又行司委员接署。恰好,这天折子也批下来,自然是着照所请。这两个委员都是坐的火车,却是昨天晚车到的,不过外额到早上才晓得。贾端甫听了这信,也就赶紧过去看了他亲家,全似庄道:“我这事有洋行合同,抚台、藩台的印信,瑞帅几次的电报答应了才做的,我的脚步子很稳,我到江西还怕甚么?”这委员却催促甚紧,只得赶紧交代清楚,好在不经征公粮公税的府缺,没有甚么纠葛。
  全似庄交卸下来,这些幕友、家丁固然登时里散,连他三位姨娘都跑了两个,大约不限定为着老爷罢官,还多半为着小姐守节起见。全似庄到时候也没有功夫追捕,只好听他透笼拂瓦而去。同了委员带着家眷回到江西,却发交前府看管询追,首府就发在经厅衙门管押在花厅上。问过两堂。郅太守是做此官行此礼,公然摆足了那问官的威势,绝不似那在上海同吃花酒的神气。可怜全似庄从前想这首府印没有想得到,今儿反在这衙门里听审,不为座上主反为阶下囚,宦海升沉真说不定。
  这郅太守审起案来,同那八股家的好手一般,句句是鞭僻入里的,全似庄被他折磨不过,只好认了个“受人欺骗”情甘酌赔。
  郅太守回了抚台、藩台,依郅太守是将所买枪枝全数发还,令他缴还原价。藩台说:“那是万做不到的,要了他的性命也无济于事,叫他赔缴一半罢。”还是尚抚台到底同他做了多年堂属,不免有点念旧之情。因为那些枪枝也还挑出些能用的来,也有些还可修理的,就酌量定了罚赔三成。这全似庄虽然平日挣的面子还好,并没有做过甚么肥缺,就是那年买军火,也不过照例沾润了点儿,还帮了他侄儿一千银子的引见费,所以宦囊也甚有限,罗雀掘鼠,仅仅缴了一半,那半万交不上来,只好坐在经所衙门等死。那郅太守还不时要提他上去摧摧,把这么一位最要面子、最爱干净的全太尊,竟弄得垂头丧气垢面无颜。
  他那位玉抱小姐天生纯孝,要学那缇萦救父的故事,自己用贞女名上了一个禀帖,情愿自己代父管押,求把他老子放出来慢慢清理,抚台看了也动了动心。那天是个六月万寿的日子,在朝贺的时候,抚台就同首府说起这事,旁边就有一位道台说道:“听得这位小姐是望门守贞的,现在又有这番孝心,真是可敬。这全太守也押了近两年,似乎应得成全他呢?”这郅太守最恶是他办的事,人家在旁边说好话,听了这道台的说话心中不大舒服,当时因为各位上司都在面前,不好意思说甚么。
  回到衙门就请老夫子办稿,要传这位全小姐来,像那回验华紫芳的法子验他一验。老夫子道:“那华紫芳是被人控告犯奸有案,验他一验还没有甚么不可,这人家好好的一位小姐,怎么能传来验呢?那是万万做不得的。”
  郅太守一想这话也还有礼,然而心中的愤气总不能消,到底传了南昌新建两县来吩咐道:“这全小姐我风闻他曾经逼死过他老子的一个姨娘,其中暖昧也不得而知,他却还要自称贞女,在抚台那里乱上禀帖,你们可传话与人,以后他再自称贞女,我可要传来验的,果然是贞,不但他老子我替他想法子放出来,还要请抚台替他奏请旌表,若验出来不是贞,那我可要追究奸情,照妇女犯奸的定律去责杖,当官嫁卖的。”两县把这话传了出来,你想,这位全小姐,无论他贞与不贞,怎么肯到这南昌府堂上去让他验呢!只好把那贞女的总牌偃旗息鼓的收掉了。后来,幸而这位郅太守害了搭背烂见心肺而死。
  全似庄的案子才得模糊下台取保出来。这郅幼稽虽然秉性残酷,却于“财、色”二字上绝不苟且,应得的钱他也要,并不矫激鸣高,也有几房姬妾,也曾选包征歌,却都是正大光明,并不托词掩饰。他的儿子润卿中翰,也是举人出身,这时已经补了缺,交讣之后,扶柩回籍。与范星圃同是《酷吏传》中人物,似乎收稍结果还略胜一筹。这皆是以后的话,不过省得将来补叙,所以提前说一说的。
  再说那贾端甫看见全似庄出了事,这张全的事体若去找别的官府是要打官话的了,其中可有许多窒碍,只得叫他女婿史五桂去开导他道:“两下里到底是多年主仆,彼此很有点交情,不犯着因此决裂,若是肯把女儿送进去,自然是当亲戚看待,要是不愿意把女儿送进去,也未曾不可,多少送点赔奁为你女儿将来出嫁之用,那个折子存据你可得交还的,他到底是做官的人,万一势动官府,恐怕要吃他的亏,而且他在上海托人向那银行里说明止住了,那折子存据也都成了废物。”张全道:“我虽是个家人,我的女儿可不肯把人家作妾,他那种高亲我也不愿意仰攀,他要送赔奁我可是多谢,他的女儿破了身,他好意思拿出嫁你,我的女儿破了身,我可不好意思拿去嫁人。
  至于那个银行的存据折子,我本要想还他,并且他这些银子的来路我还有篇清帐,也要交与他,但是在这里却不便交付,我们到刑部衙门,或是都察院堂上当面交还他罢。他讲他是个官,我正想同他一起去见见官呢!我女儿是有婆家的人,这肚子是他的,有他的亲笔凭据在我手里,我只要拚着我女儿一死,他是个做臬台的,问问他职官奸沾有夫之女因而致死,是个甚么罪名?这不是有榜样在吗,恐怕他就不像那汉阳府的增大人,也得像那江西臬台的范大人,那时候,恐怕他的钱要不到,倒反连他的官都送了呢。我因为同他是将近二十年的交情,不肯下这个辣手,叫他放明白些,看破点儿就此罢手,我也看着面上不来同他为难,总算我拿女儿的身体买来的,我就忍气当个乌龟,他要不知足,或是去告官,或是去银行里拦阻,那就是他自讨苦吃了。”史五桂也无可如何,而且听了那女儿破身不破身的话,尤为戳心,也不好意思再同他说甚么,只好回去据实告诉了他大人。贾端甫听了这话怎不动气,但想起那增朗之同范星圃的事体,却也真有些害怕,万一他真个闹起来,有真藏实据在他手里,叫我从那里辩起,不但功名保不住连这一生的清正名声都毁掉了,只好忍着这股气咬咬牙丢开手。那张全却消消停停的带着老婆、儿女动身到了天津,恐怕贾端甫不死心到上海银行里去做手脚,就在天津两家银行拿存据折子去商量,说是主人有急需要在这里提用,两家银行看了折据不错,又打电问了上海银行,复电来说数目相符就照数抵付。张全就把这八万银子,连他自己积存的两万多银子一起,另托票号汇到上海,预备将来在上海、扬州做点事业,娱此暮年。
  天下的事总是螳螂捕蝉黄雀在后。那晓得他在天津偏偏撞着了那个柏义,问起他的踪迹,柏义说是在德丹衙门站了两年,很赚了几文,要想回家娶妻置产。张全见了他固不免眷念旧情,小双子看见了更是如获至宝,就同父母说明要招他为婿。张全因为这家私都靠他赚的,又答应过让他自己择婿,此时不能违拗他也就答应了,在那旅店之中虽未明谐花烛,却已先续旧欢。
  柏义同小双子在那枕边细谈别后情形,小双子自然尽情相告,柏义听了那贾太太为他相思殒命,贾小姐为他失节败名,都不大放在他心上,倒是听见他们发了这一笔大财,不觉怦然心动。
  过了两天上了轮船,柏义想:这张全是个奸猾不过的人,这笔钱在他手里万万弄不过来,除非他死了,我才能安享,但是他年纪又不老,怎么就会死呢?也是应该劫数,那天夜里天气昏黑,张全到船边解小手,柏义看见张全出来,就悄悄的跟着他,看他才扯了裤子,就出其不意在背后用力把他一撮,就从栏杆上一个倒栽葱跌下海去,幸亏张全是自认做乌龟的人,登时就有他那些种类手舞足蹈前来欢迎,替他穿上盔甲,领着见龙王去了。这船上听见扑通一声,就有水手拿灯来照,那柏义大呼“快救人!快救人!”船上大副也来了,舱里有多少客也惊醒了来看,只听见柏义哭着喊道:“快放舢板,我的老爷解手失足跌了下去,快点救人,人命要紧,求求你们做做好事罢!”
  那大副不懂他的话,恰好买办也来了,郝氏母女听见,也都哭了出来,柏义只吵着要放舢板,那买办说道:“这时候莫讲不能放舢板,就是放了舢板,这样大风大浪他下去了,这么半天知他淌了多远,那里去救?本来轮船上要小心些,这海里风大,总有潮水泊上来,板是滑的,这也是他的命数,你们到上海替他设位罢。”柏义还是痛哭急的要自己跳下去捞,郝氏母女看是没法,倒反把他劝了进去。到了上海租了房子,替张全设了灵位哭祭一番,柏义也很尽半子之礼。郝氏母女都甚欢喜。
  柏义想小双子是个水性杨花的女子,比我小了二十多岁,再过两年看我老了,我同他又不是明媒正娶的花烛夫妻,上海轧拼头、折拼头事体很多,万一他心上另外有了人同我折开那时他的银子还是他的,我一点儿沾不到光。况且张全还有个儿子也是要争的,难道好再弄死他不成?古人道“先下手为强”,宁我负人毋人负我。想定主意,就同他母女商量道:“我们这些银子,若要回了家置田产呢,我们出身低微,人家打听出来要欺负的,看那邵北杨家、扬州陈大脚家不是被人家制住了么。要做生意呢,我们却不在行,我听见江西九南铁路指日就要造成,将来利息很大,而且稳稳当当靠得住,不如附他十万股子,就是年息也够我们用了,将来的红利更是生生不息的,你们的主意如何?”这母女二人有甚么主意呢?而且女儿的身体都是他的,这样年青美貌的女子陪他睡着,这样的家私恁他享用,他还有甚么不足,想来他也不会有甚么坏心,就说道:“你见的大约总不错,你说怎样就怎样罢。”柏义道:“那么得我自己到江西去走一趟,款子大了托人不放心。”他母女道:“那也好。”小双子还叫他买些夏布回来做帐子。柏义就收拾动身,托三晋源把银子汇去,那晓得他也同那毛升一样,一去竟如黄鹤,不但小双子拿身体换来的那八万银子入了私囊,就连张全一生辛苦积赚下来的一点老本,都被他顺带而去。这里小双子不久分娩,却是一个女儿,可是贾臬台真种。盼着这柏义急急的,青鸾信杳,黄犬音乖。家里存的现银看看盘缴完了,开门七件济济不支,自然也只好还靠那小双子的两片皮霄作个糊口之计,恐怕贾臬台的那点骨血,将来也不免女传母业呢。据说那柏义到汉口拼了一个挡子班里的女的,合了一个班子在汉口一带唱戏。后来,那女的又同一个武小生拼上,被柏义撞见打了一顿,那女的同那武小生商量着把他谋死,因为没有尸亲控告,也没破案,所以不知其详。
  那贾端甫被张全弄的人财两空,计无可施,只好带了女婿女儿赶紧收拾进京。幸喜有他把弟范星圃汇进京的一万银子可以暂时挪来用用,后来还他没有?也就不得而知。做的皮风红裙,三天后居然送来,只好便宜他的女儿。贾端甫到京之后,就到宫里请了安,召见的时候,问了问浙江、湖北的地形,他一一回奏。晓得这位两湖总督蒂固根深,同他是夕卵石不敌,心里虽然恨他,却不敢说他一句坏话。他那女婿史五桂也照例行了见,费用不足,自然是贾端甫在那范星圃的一万银子里拨与他用。这时候,任天然早由九江到了上海,在顾媚香家盘桓一个多月,到京又两三个月了。因要打听打听范星圃、全似庄两人的事,听见贾端甫到京去拜了他一趟,贾端甫也来回拜,彼此都没见着。那天有位京官替贾端甫饯行,有任天然在坐才得会面。谈到范星圃的客死旅馆,全似庄的解押追赔,不胜浩叹,贾端甫道:“天翁宝眷是不是还住在九江?”任天然道:“还在那里。”贾端甫道:“好极了,星圃临终的时候,有两句遗嘱托我同似庄替他录出照办。这回似庄自己遭了事,恐也没暇替他料理。他有一位如君,寄住在九江,还存了六千银子,无论他这位如君嫁与不嫁,都留与他,他这如君有了几个月的身孕,遗腹生男那是最好,若是生女替他在族中择一个继,他有一万银子汇在京里,将来留与他遗腹与嗣子的,这银子我现在挪用了,将来由我归还罢。我这回幸亏他这一万银子,不然竟动不了身。做过宁治台道、浙江盐运司这样美缺的人,连个陛见费用,到任盘川都没有,你想可笑不可笑?我也总算官场最笨的人了。”任天然道:“廉访的清名那是久仰的,处脂膏而不润这是最难得的事。”贾端甫道:“我抄出来的遗嘱,明天叫人送过来,费天翁的心,到九江时候找着他的如君交与他,再打听打听他遗腹是男是女。他的灵柩还在正定,似庄一走恐怕一时难得回去,只好再说罢。”任天然道:“星圃是教员,前后任的同寅,能尽力的地方无不尽力的。”次早,贾端甫把抄的范星圃遗嘱叫人送与任天然,就同着女儿女婿出京到了陕西。史五桂带着静如小姐去禀到,贾端甫赶了只身赴任。贾端甫初做官的时候,就说过他衙门里不容一个官亲,现在并妻妾子女俱无,而且真正弄得两袖清风身无长物,天也成就了他的清正美名。他那恩师厉中堂待漏趋朝还有个爱媳侍奉,他那怨家增太守出塞还有个宠妾相随,似乎还不至像他这般寂寞呢。
  他的女婿史五桂,不但陕西公馆有个在马班里讨的如君,并一东昌家里还有个悍妒非常的正室,可怜贾静如小姐那里知道?到了长安公馆,看见这个姨娘心里甚不舒服,拿着太太的排场,要他来参见。那个姨娘名叫穿姐儿,说道:“家里那个结发的自然是太太,那我不能僭他。这外头讨的自然同我一样都是小不拘,他是甚么出身?他既嫁了这有妻有妾的人,怎么能不做小呢?论起来我先进门,他还要叫我好听点才是,我不因他顶真他倒要在我面前充起太太来,他后讨的充起太太,我早已应该要做太太了。”又问着史五桂道:“你在东弄一个也算太太,西搭一个也算太太,你到底有多少太太?我受一个太太压制已经够了,怎么又有甚么太太?他既算得太太我更算太太,先叫他拿见太太的规矩来见我再说。”贾静如到这时候才晓得他家有正妻,就望着史五桂哭道:“我是何等样人家的女儿?你却奸骗了来做妾,我同你见官去。”这一出平醋的戏,史五桂实在难唱,好容易两面敷衍着才得将就下台。贾静如看闹不出甚么道理,也只得忍着气暂做那似是而非的太太。谁知不到几个月,陕西抚台在那分别举劾人员折子里,替这史五桂下了八个字的考语是:“卑鄙无耻,巧于钻营。”下到这种字样,那旨意下来大约没有甚么好处。史五桂见了电抄,只好带着这两位如君回那东昌乡下。快到家里的那两天,那穿姐儿是尝过这位太太的滋味的,心里想:这回有这人顶着,我倒可以少受点罪了。贾静如可还不知道厉害,倚着是臬台的千金,想那太太总得以平礼相待。到了家里见了面,不肯以妾妇自居,嘴里说声“姊姊”,那位杜氏太太就拿着那又粗又大的钉把手,在贾静如那又白又嫩的桃花脸上打了两个嘴巴,骂道:“甚么姊姊不姊姊,哪里来的烂婊子,见了我都这么大胆?”贾静如到这时候,羊入虎圈也就没法,那里还敢回嘴,只好忍着泪改口叫了一声“太太”,跪下去磕了几个头,那跟回来的家人,在外头的这几个月是两位都称太太的,他也总算知趣,向这杜氏太太问了声:“两位姨太太的行李放在那里?”这太太道:“我们乡下没有甚么姨太太,这个自然还叫穿姐儿。”又问贾静如道:“你叫甚么名字?”贾静如只得回道:“叫静如。”
  这太太向那家人道:“以后叫他静姐儿就是了。穿姐的放在对面房,静姐儿的就放在穿姐儿的房后头那小半间里。”这太太又望着他两个,楞着眼说道:“你们还不去收拾你们的东西,还等人服侍你不成?”可怜贾静如走到那小半间房里一看,又黑又臭,一张柳木架子床上铺了几根秫秸子,一张木杌。然而无法可想,只好把床铺自己铺好,镜箱之类放在那杌子上,箱子只得放在地下。到了晚上,外间房里还有盏黑暗暗一根灯草的油灯,这间房里连盏灯都没有,只好黑坐。那穿姐儿要讨这位太太的好,把静姐儿的履历背了个详细,说:“他是被强盗轮奸过的,在家里偷自家的兄弟,所以,他老子不要他才给我们这位老爷的。听说老爷这回被参,也就为讨了他,上司才说是卑鄙无耻,他到了陕西,还定见要称太太,他说他是官府小姐,家里太太是个乡下人,见了他还应该尊敬他呢!”这位太太听了大怒,夜里在这史五桂身上又掐又揎,吩咐他道:“我明天可要打他一个下马威,你可不准哼一哼。”这史五桂敢不惟命是听。第二天,这位杜氏太太起来坐在堂屋中间,手里拿了一根驴鞭子叫这静姐儿出来,叫他把上下衣服脱下,静姐儿延挨了一刻,这太太就是两鞭子,静姐儿只好把上身衣服脱去,旁边还有许多做工的看着,那下身衣服怎好意思脱?这太太又是几鞭子,静姐儿只好把裤子也褪了下来,当着人赤身露体的,这太太喝他跪着,静姐儿只得跪下,这太太道:“你是个千金小姐,我是个乡下人,我应该尊敬你,我今天尊敬样子给你看。”
  说着又是几鞭子,这静姐儿只是哭,也不敢说一句,这太太又道:“老爷的功名,是我爹爹好容易替他保举的,今儿却送在你手里,你这个被强盗轮奸、偷兄弟的晦气星,不打除不了晦气,我却没有力气来打你这贱肉。”就叫旁边做工的上来,把他拉下去,一个揿头,一个揿脚,一个拿着竹片子像那官府衙门打板子的样,在那两条嫩腿上打了一二百下,才放起来。静姐儿吃了这回苦,更是低头服小,就连见着那穿姐儿,都是姊姊长姊姊短的,那穿姐儿高兴起来,还叫声“妹妹”,有的时候就“静丫头”、“静姐儿”随意的呼来喝去。淘米、洗菜、提水、推磨都得要夹在那些长工里头去做,那些年轻做工的有时还要拿他开心,他也不敢违拗。这史五桂讨他的时候,本是为贪图他老翁的庇荫,觊觎他老翁的家私起见,现在自己罢官,无从望他庇荫,那分家私又被人家全盘端去,在他身上也就无甚爱恋,又为这雌老虎所制,到家一二年竟没进过他的房。听说后来史五桂不久死了。又遇着荒年,家里田房都卖了出去,这位杜氏太太竟自己做了老鸨,叫这穿姐儿静姐儿抱着弦子,做那道儿上客店里的夜度娘娘。究竟这话确是不确,他那位臬台老翁既不去追问,做书的又何必替他根究呢。
  再说任天然会见贾端甫的时候,说他已经到京两三个月,这两三个月里头到底他做些甚么事呢?原来他因为要送儿子任达进大兴县的学堂,须赶暑假期内办。这喜事吉期拣的是六月初二,先已有信同他内弟和养田约定,所以五月半后就带着任达赶到京里,住在他哥哥住的较场四条胡同宅子里。见了他哥哥虽然觉得苍老了些,精神却甚康剑当过一次硫璃窑的差使,管过一次印结京官,有这光景也还能过得去。大的侄儿任运,已进了顺天府的高等学堂,二的侄儿任遴,在直隶武备学堂,程度也说很好。他哥哥又纳了一个妾叫做顺娘,也生了三四个侄儿,都还小呢。任运、任遴都已完姻,各举一孙,也皆呀呀欲语。弟兄久别,相见益欢,彼此宦途尚顺,后起皆佳,尤觉快意。那和养田新近已传补御史,任天然带着儿子去拜见,又见了舅嫂,几个内侄,也都见了,只有那爱卿小姐躲着不肯出来,也不好勉强他。不多两天,就是任达的喜期,赘姻之夕,新郎新妇都是幼年相识,自然欢爱逾常。暑假期满任达就进了大兴县的中学堂。
  任天然把儿子的事体办妥,自然要料理他自己的功名,他那送部行见的明保,还是知县任上认得的同吏,同部选司掌印的商量商量,说是可以在道员上开列召见下来一样有恩典的。
  他那位保举老师梁培帅在军机见了几面,也说:“你引了见,我总可以招呼招呼,你做官本不错,现在正是国家需才的时候,那荐贤为国是我们应做的事。就是范星圃他闹了这么一个岔儿,他做官可真好,真有才干,我听见他要进京,我很喜欢,正想着替他筹画筹画,那晓得他竟故了,真是可惜。”任天然又去见了那几位军机,照例送了些土仪,也都收了些。他三班分发捐免保举的银子,已都托票号贷缴,只有省份还没有想定。
  这两个月里头,有同他说某内监现正掌权,某人同他很熟,可以托他引见引见,只要得了存记,稍为点缀点缀,不久准可放缺的。有的同他说,某中堂的一个心腹,是我的至好,只要去运动,那是十拿九稳的,比那无稽之谈较为冠冕。你看,前回某人某人不已有了明效大验么。这说话的几位,都是关切至爱,很有面子的人,并非木镜可比。任天然听了颇为宦兴勃勃,有个得时则驾之思。那天睡在床上盘算盘算,哪一省好呢?江西我不愿再去,湖北那位制台也难共事,湖南福建局面皆小,陕甘云贵路途太远,两广匪患充斥那不必说,四川铁路未成,水陆两路皆险,还是江浙两省好些。但是江苏人数太多,浙江道班优差甚少,若不放缺,亦无生发却怎么好呢?想着想着,朦胧间像是召见,两圣垂问,他竟直抒胸臆,痛陈利弊,详说补救时局之方,上头大为嘉许,下来说放了缺,好像到了任不久就传臬开藩,竟做到抚台了。似乎是在江西,又像是在山东,他把生平要做的事,都一一施行,真个是学校昌期,兵戎壮盛,财源通畅,民物安舒,颇有得志愉快之意。见那各种报上,都是称颂他的功德居多,却灵心爱才,广开言路,不拘甚么人的条陈信札都要细细亲阅的。有一天,接到一封海外来的信,是几个新党,说他“一切措施合公理,既具此等学识,又处此等地位,何不高举义旗,席卷天下,使我黄农苗裔收回久失之金瓯,永享和平之幸,幸公如有意,某等当厉兵秣马相随。”他想这是灭族败家的事体,如何做得?这些新党潜踪岛屿,拿是拿不到的,若动了他反要多事,不如付之丙叮又一天,又接到一封信,说是“中丞受国家恩遇,自然无违背朝廷的道理,但是,立宪为五最平和的改体,中丞身秉钧衡,上邀宠眷,又能同澈新理,确有设施,可上格宸聪,成此美举,以慰五大洲志士之望。”他想,这也是做不到的事,只好搁置高阁。又一天,接到一信说是“中丞到任,中外仰望风采,以为必可大抒抱负,使我四万万同胞,同享自由之乐,永涂压制之灾。乃年余以来,但见中丞为中朝筹赋敛为强虏,急供张教,士子成奴隶之材,代专制诸爪牙之选,然则中丞系凉血,部中一种变相之物与庸庸琐琐者,何所区别?殊失众人之望,殆亦非中丞本心,倘以势有为难志无可展,则当去位避贤,胡竟恋恋林豆耶。”
  他省了这信,心中又愧又恼,却又接到一个电报,是某国兵官要到省城练兵,并要他把这些全省厘税悉数交让与他管理,说是已同外务部说明的。他想,这事怎么好叫我去做?那某某两公弃地偷生,我可没有这个面目见自己人呢,正在踌躇焦急,忽然耳边听见一个人喊道:“这是甚么时候,你还在这里酣睡。”他吓了一跳,睁眼一看,红日当窗却是了那位内兄和养田来,约他去游陶然亭了。他坐起愣了一愣那里放甚么缺,做甚么抚台,真是黄粱美梦。也就洗了脸穿了衣服,陪了他内兄去逛了一天。到晚上静坐细想,我此次引见不过是想放缺升官,假如就同那天梦境一样,也算如愿以偿,亦复有何趣味,况近时的官场真有如那一位督府奏折里所说的:两人之言,或毁而或誉;一人之身,或贤而或否,荣枯未可预知。我今年已四十外的人了,何苦为那两字虚荣误我三十年清福,那一片趋炎附势的心思不觉浼然冰释。请诸位留心看看这任天然,到底引见不引见罢。
  第二十四回甘偕隐海陵营别墅结同心嵩岳访名山任天然想了一夜,把那宦情顿冷。早上起来说同他哥哥冷然商量道:“我不引见了。”冷然问起缘故,任天然把前天夜里的梦境,昨天夜里的想法,同他哥哥说了一遍。任冷然道:“不做官倒也很好,你还是把家眷接回京里。还是回安徽原籍?
  我看上海是不宜久住的,九江也不好。”任天然道:“京里这个地方,除掉要做官,那是没法,不为争名,何须居朝?安徽原籍那些本家也久不往来,我也不想回去。上海是养不起的。
  九江也是暂时耽搁。倒是前回吴伯可亲家约我到泰州去了一趟,我看朴而不陋,偏而不僻,薪米鲜菜无一不廉。吴伯可说他厘差交卸之后,家眷就搬住在泰州。我也想去与他结邻,看有相邻田产略为置点,课耕垂钓亦饶乐趣。哥哥索性恬淡,何妨抛却这个冷官,同到那里去住呢。”任冷然道:“我这么一大家人家,谈何容易搬动。孩子们又在这边学堂里,我在京住久了,只算一生没有出过京,安土重迁,也不再动。我本没有心肠去做官,所以京察也轮不到我,也不想。好在我这衙门也很消闲,就这么半仕半隐的,混着罢。你既说泰州好就住在那里也可,我也听见朋友们谈过,那是鱼米之乡,等你把家眷田房安顿好了,仍可不时出来游玩的。转瞬,铁路完工往来更便,常可到京里来看看我,上上坟,比那做官总要自由些。”任天然又到和养田那里,把这不引见的主意告诉他。和养田道:“你很高尚,好在你是个候选官,迟早出山,皆可自便,将来也还是可进可退的地步。不过人皆学了你,那办事的人就少了。
  保则飘去之讥,你是不免了的,我也够不上替国家留意人才,只好各行其志罢。”任天然到日升昌,同那管事的说:“因为有事要先回南一趟。”意思想要把那指款退回。那管事的说:“这可不能,你迟早总要引见的,又何必退呢?”任天然道:“我引见不引见可不定。”那管事的道:“你要改捐甚么,还做得到,退是不能的。”任天然想了想,道:“或者替二小儿捐个通判职衔,考个供事。现在要改章,不知找人代考代当差做得到做不到?”那管事的道:“我替你打听打听,看明天回信罢。其实天翁就引了见,出去不是很好?”任天然道:“就费心打听打听,我是一时不引见的。”次早,那管事的来说:“还可做得到。”任天然就将任通的年岁优历开了与他,款子还多,又自己捐了一个二品衔,也真算未能免俗。任天然在他哥哥家里过了万寿,就收拾行李到各处辞行,见了梁大师只好推说:“接到九江家信,有要事催促速归,明年再来引见。”
  梁培师道:“其实引见后出去最好,明年却不可再迟。像阁下这种年纪,正是为国家效力的时候,不可自耽安逸。”任天然也只得唯唯而退。既未引见,那些别敬之类,自不必送,倒也省了许多。拣了动身的日期,和养田在家里弄了几样菜,替他饯行。恰是个礼拜,任达也从学堂回来,上房里吃的,也甚是天伦之乐。任天然吩咐任达说:“我上车的那天,你也不必请假来送,只要好好用功,不必讲究这些虚文。”任达也就应了。
  动身的前一天,任冷然也以家宴饯行,并且叫了大鼓书热闹了一晚。任天然坐火车到了天津,耽搁了两天,坐了安平轮船回沪,却值赛金花刚从刑部出来,杀羽南归。任天然同他本来认得,彼此招呼了。看他那两颊微窝,双瞳点漆,想他憔悴如此,尚有这般风致,当那盈盈十五之时,真个要倾城倾国呢。船中无事,同他细说。从前随侍出洋的风景,再沦孽海的苦衷,又说到那年狂寇鸱张,联军深入,他在那枪林弹雨之中,谈笑而动敌帅,颐指而策番奴,飘零莺燕,固赖他作个金铃,即贵倨王公,也都靠他为一枝明杖。这回羁身坠狱,对簿秋曹,世态炎凉,人间甘苦他也算无不备尝。照他这种侠骨奇情,不但比那古来的苏孝薛涛,只以歌舞诗词传为佳话者,不可同年而语。
  就是比那些纡青拖紫的贵人、弄月嘲风的名士、碌碌终身,纹纹没世,也就有上下床之别,将来自必为一代传人。那位殿撰公,得附宾边裙角,永垂不朽,不可谓非万分之牵。途中有此艳友,自不寂寞。不觉已到上海,所住四马路上的吉陆楼,叫家人押着行李,自己先坐车到,楼主是熟人,就开了官房,陪着谈了一刻,家人把行李押到。任天然正预备去看顾媚香,阿银已拿着顾的片子来请。任天然道:“你怎么晓得的?”阿银道:“一个相帮,在巷口看见你的二少爷押着行李,就跑回来报说‘任大人来了。’先生就催着我来,怪你不先到他那里去呢。”任天然道:“我才到楼房,因为等行李,也就要来的。”
  当下就同着阿银一齐到了媚香那里。媚香见面心里欢喜非常,嘴里却一句也说不出,只说了句:“你去了这几个月,人家节后,就望你回来。”任天然道:“不能算久,我要引见,那还不能就出来呢?”这天就在那里偎倚半日,也没有能够去看朋友。媚香陪着吃了晚饭,出了几个堂策,都是一转就回,十一点多钟,开了稀饭,打了烊,阿银也回去了,媚香问任天然道:“你回来了,我们的事情几时办?”任天然笑道:“我已经不做官,就要回家耕田去的人,你嫁我还有甚么意思?前回的话不如算了罢。”媚香听见这话,也不回言,站起来跑到床上躺着,嘤嘤啜泣。任天然赶紧跑了过来说:“你不要着急,我是为你打算的。”媚香道:“你不做官,就要叫我不嫁你,我难道因为你是个官,我才要嫁你么?我要专为的是官,上海做官的人多得很,我不曾嫁?何以专要嫁你呢?你说不做官就不讨我,难道你不做官,你家太太也就不做你的太太了么?我是总拿你当自己的人。”说着又哭了。任天然低身下去,偎着道:“你不用这样,我不过同你说了玩的,你怎么认起真来。”
  媚香道:“你甚么话可以玩得,你想你才说的话,怎不教人伤心呢”任天然道:“你起来,我们好好的商议着办,可好?”
  媚香这才坐起来,说道:“过了八月节,我本想把牌子收了的,我娘说,住在这个地方,不挂牌子算甚么呢?若要另住,晓得你出来总要找公馆,何必多一番搬动呢。节后这两个月,我连熟客都没有让人家来吃花酒,眼巴巴的盼着你,还说那些话,叫人家怎么不怄气。今儿迟了,你路上也辛苦,好好的睡罢,明儿可得同我的娘谈定了,早点办,不要再叫我着急。”
  任天然笑道:“我在这里也是陪你睡,你嫁了我也是陪你睡,我来了你还有甚么急呢?”媚香道:“你这个人,我急的是这个么,我进了你的门,我这心事才得定,你再怄我?”任天然道:“不怄你!不怄你!我们睡罢。”两人收拾就寝,那久别重逢的例话,做书的也不去叙他。次早,任天然到各处走了走。
  王梦笙道:“我月内正想回去走走,很盼你来,你几时引见的,怎么没有看见谕旨?”任天然道:“我没有引见。”王梦笙道:“那么你怎么出京的呢?”任天然道:“我在京里看看那些情形,觉得这官没甚做头,所以就跑了出来。”王梦笙道:“你这见解也不错。”任天然就约梦笙晚上到媚香那里吃酒,说:“我已经约了通甫、大错、韵花、志游,请老弟早点去,同媚香的娘把那件事谈谈,就想办了。”王梦笙道:“这媒人我来做,但是要好好的谢媒呢。”任天然又去看达怡轩,见他房里有个极聪秀的小官,正要问他是谁,达怡轩已叫他过来行礼,叫老伯,说:“这是第三个小儿,名叫元超。我前回带了来,也同你们二世兄在一个学堂里。今天是他的生日,所以叫他出来玩半天的。”任天然看着甚是欢喜,拉着他手,问他:“几岁?”
  他说:“十二岁。”任天然又同他谈了两句,托他带信叫任通,明儿午后请假到吉陆楼来。他也应了。任天然同达怡轩晚上吃酒,坐了一刻也就回到顾媚香家里。刚刚坐下,王梦笙也来了,见了媚香望他笑着说道:“你今天怎么请请我?”媚香道:“不是今天请你吃酒??王梦笙道:“那是他请的,不能算,要你自己请请我。”媚香道:“叫我怎样请你呢?”王梦笙道:“你是要做如嫂的人,那些吃馒头吃饺子的话,我也不敢乱说。你现在好好的亲自倒碗茶我喝喝,回来上了席,再好好的唱枝昆曲我听听,就是了。”媚香就赶紧拿只茶碗,揩了揩,倒了一碗茶,送与王梦笙,王梦笙道:“媚香真是可人。”就请了他娘来同他谈定二千块,一切在内,另外二百块子下脚。任天然就托他找房子,王梦笙道:“不如就在我那边罢,我那右首一个阁子,虽不大,还轩敞,好在你也不久住的,我也再等你几天,一同回江西去罢。”任天然说:“甚好!甚好!”拣了十二月廿六的吉期过门,也不必用甚么轿子,还是马车过去最好。
  大家商定,天已不早,就去催客。曹大错已先来了,不多时客已到齐。任天然又添请了袁子仁,请他预备二千二百块子,明日交与媚香的娘。袁子仁望着媚香说:“恭喜!恭喜!”媚香倒有点不好意思。上席之后,媚香果然唱了楼会的两枝《赖画眉》。
  王梦笙望着媚香道:“你今天真是蓦地相逢,喜欲狂了。”媚香望他一笑。次日午后,任通到栈里见了任天然,说:“暑假考成,已升入头班。”这两天自然是大家轮流相请,到了佳期因为地方小,只得一桌客,好在就是这几个熟人,也叫了任通回来,见了礼。里头却是警文款待媚香。上海铺设房间是最容易的事,大家也都送了些添妆。
  到了冬月初间,任天然、王梦笙各带了如君,同回九江。
  临上船的时候,任天然还同了顾媚香到他娘那里转了一转。母女两人谈了一会,自不免洒泪而别。他娘说:“我也要另搬,这房子已转租,给苏州新来的一个先生。”任天然、顾媚香到了船上,王梦笙、警文已早上船。不多两天到了九江。王梦笙同着警文回他丈人家里。任天然带了顾媚香,到家见了和氏夫人,参拜如仪。和氏夫人看他温和柔软,也甚喜欢。佩云小姐同任逖都来见了。任天然说起不做官的话,和氏夫人道:“我前回劝你,就这道台也不必去做,你还不听,这回你也想穿了。
  你来信说要住泰州,我想也很好,吴亲家也在那里,我也先要看看媳妇呢。”又问爱姐儿近来长的好不好?达儿同他大约总还配对。任天然道:“怎么不配对,两个小夫妻要好得很,同我和你当日的情形也差不多。”和氏夫人道:“我没看见当着这些儿女,还拿我开心。”说的合家皆笑。和氏夫人又道:“你出去讨了个姨娘,我在家里却替你定了个媳妇。”任天然道:“那一家的?逖儿才这点点,怎么就替他定亲?”和氏夫人就望着佩云小姐道:“你抱来与爹爹看。”佩云小姐就跑到东面厢楼,抱了一个刚满月的小姑娘来。任天然看长的倒也粉妆玉琢的,忙问道:“这是那里来的?”和氏夫人道:“这是你贵前任臬台大人的小姐。”任天然道:“难道是范星圃的遗腹女儿?”和氏夫人道:“可不是!你虽然同他老子不大合式,我可看他的娘实在好,虽是个没有正名收房的丫头。听见他老爷不在的信,就要寻死,我听海家姨太太说起,我特为去看他,晓得他要足月,好容易把他劝祝他说他活,必得要求那位把他老爷的灵柩扶回来。他那房东倒也好说,是愿意去。他就在银号里取了二百银子,托他去。前几天才盘到的。我看他没人照应,把他接过来,只望他养个儿子,那知还是个女儿。生下来我就安慰他说:‘这也好,就定托我们逖儿罢。’他说:‘只怕我们老爷不肯要。’我说:‘这也不至于。’名字也是我取的,叫做贻芬。你看这个媳妇要不要?”任天然道:“你肯做这种事体,那是好极了,我同范星圃也没甚么不对,不过因为他做官的心太热,气焰太甚,不大敢同他亲近。今儿他身后如此,只此遗后孤星,我那有不看顾他的道理。我正要访问他,因为范星圃的把兄甘肃臬台贾端甫,在京里抄出来一张范星圃的遗嘱,托我交与他。这位姨太太也谈到他的灵柩,我正想怎样替他弄回来。现在既如此,那是很好。”就请这位范家的姨太太走了过来。任天然看他也不过二十左右的光景,长的也还端整。
  见了礼,任天然就说道:“你们老爷有篇遗嘱,是贾大人抄出来,在京托我奉交的。”说着就到房里,在官箱内把贾端甫交的那张遗嘱取了出来。和氏夫人晓得他识字不多,就接过来念与他听。那姨太太听着不由的珠泪纷纷。因为在任家不肯哭出声来,那声音也就咽咽的止不住,念完了说道:“我自从跟我们太太陪嫁过来,我们老爷没有拿我当下贱的人看待,我吃那苦是应分的,他到临死还记着,叫我怎负他?现在只求任大人想法子,派个人跟着我,把我们老爷太太的灵柩,送回杭州安葬,那我就死也瞑目。”任天然道:“我们太太才说,已经同你生的小姑结了亲,那是顶好的。我本想带着家眷去逛逛西湖,这就顺便送你们老爷太太的灵柩。回去我们预备住到泰州,你无人照应也就跟我们去同祝能够在杭州找到你们老爷的本家,过继一个儿子那就更好了。”解姨太太道:“任大人肯这样相待,我们老爷在九泉之下也感激的,我这里先谢谢。”说着就跪下去,任天然赶紧叫和氏夫人来拉,已经磕了两个头。又同顾姨太太见了礼。王梦笙同警文也过来聚了两回,不久就回庐陵去了。任天然写信托吴伯可找房子,在九江过年,接到回信说房子已经找稳,在陈家桥二月半边。任天然就带着家眷同那范家姨太太,抚了范星圃夫妇的灵柩,到了上海。把灵柩先盘过船,人却都在长发栈暂住,当晚就到一品香去吃大餐。范家姨太太拂不过和氏夫人的意,也只好同去。任天然又放马车去把媚香的娘接了来。和氏夫人见他人甚和厚,也颇看得起,留他同吃大餐。媚香母女相见,自然要叙叙别情。他娘看见嫡庶相安,也甚欢慰。吃了大餐又到天仙去看了戏,然后回栈。次早叫人到梵王渡学堂,把任通同达怡轩的儿子一齐接了来,和氏夫人带他们逛了张园、愚园,在长乐楼吃的晚饭,叫马车送他两个回学堂。他们仍旧去看戏,晚上和氏夫人私自问佩云小姐:“这达少爷好不好?替你定了他要不要?”佩云红了脸,不肯说,那神气之间却甚愿意。和氏夫人同任天然说。次日,达怡轩请任天然在张宝琴家吃酒,任天然叫了个同庆里的花素芬也狠温婉,是张宝琴荐的。席间任天然就同达怡轩当面提亲,达怡轩说未免高攀,就托冒彀民、管通甫作媒,仍是请帖传红,达怡轩也用了一对金如意簪压帖。任天然又同着全眷及范家姨太太逛了纺织厂、缫丝厂、造纸厂、自来水厂,又游了一次龙华。正是桃花大开的时候,风景甚佳。耽搁了有七八天才开船,是戴生昌拖送的。
  到了杭州,借了江西知府唐府上一个湖庄暂祝把范星圃夫妇的灵柩,扶到他原配夫人的坟上合葬,所喜年山尚能找到他的本家,只有一个龙钟老翁是范星圃的叔辈,孤身一人,竟无从替他立继。杭州办葬很费工夫。为这葬事在杭州住了有两个多月。那孤山岳坟、三潭印月、平湖秋月、张祠、左祠、蒋祠、高庄、净寺、灵隐、韬光城、隍山这些名胜,和氏夫人、顾姨娘、佩云小姐无不畅游。范家姨太太为料理葬事,有好几处皆未能到,事毕雇了一个七舱南湾,却不用轮船拖带,过嘉兴逛了落帆亭、烟雨楼,过苏州逛了光邱、怡园、留园,过无锡逛了黄浦墩、慧泉山,过镇江逛金焦二山,过扬州逛天宁寺、史公祠、小金山、平山堂。这几个月里,佩云小姐已跟顾媚香学会了几枝昆曲,洞箫也学会了。每逢山明水秀的地方,月白风清的时候,就互相吹唱一曲,真有飘飘欲仙之意。到了泰州进了新宅,同吴伯可那边自然内外皆互相过访。吴太太也叫他女儿慧娟见了婆婆,也狠和顺大方。隔了几时,任天然在白米左迁置了几百亩田,又在海安典当里拼了点股分,要想搬到白米乡下去住,问大家愿不愿意?大家都喜欢,那逖儿更吵着说:“我会放牛!”近来这逖儿竟是他丈母范家姨太太领着,同睡照料的也狠周到。任天然就在白米镇买了一所房子,重新改造改造。门前临水种了十几株垂杨,连着大门一带矮墙里边,一个大院子五间正房,前后房皆极敝亮。西首小小的三间厅,后边一个船厅,东首却有一个支港,就引着那水开了一个塘,种了些荷花,临水造了一带书房,均用的飞来椅。正房后面又是一进五开间,比正房房间略浅。东首另有一所小小的三间,两厢房就与范家姨太太居祝这进院墙之外,就是厨房,那边有个后门。出了后门一个大菜园。靠西首的做了菊畦,另有个门可通船厅,靠东首造了两间佃房,两间石角房。靠着后进住屋造了几间仓。再后面是一片竹林,却是本有的。和氏夫人同着媚香、佩云小姐无事就自己去摘菜、浇花。范家姨太太有时也跟着玩玩。却只有佩云天足,走的爽快。任天然也常去看着耕田,学着钓鱼。任逖是放了学就在菜园里跑,看见牛就攀着角骑了上去。范家姨太太也在附近置了几十亩田。又隔了一年,任通在梵王渡学堂卒业,回来完了姻。刚满月,任天然接到管通甫的信,说是保子良观察赏了四品京堂,放了英国钦差,奏调郑琴舫作参赞,郑琴舫却保了任通去当翻译,问他愿不愿?
  任天然父子大喜,就赶紧复了信,亲自送任通到上海,媚香因为足月不能随去。
  任天然到了却好钦差出京,也彼此拜往应酬了几天,送钦差动了身。任天然因年余不到上海,大家留着盘桓盘桓,在花素芬那里也住过几夜。此时正是九月,达怡轩已讨了张宝琴,仍住在上海。这天,毕韵花邀他们到双凤堂看菊花山。任天然同花素芬说起,花素芬说:“你去喊个移茶,我替你挑个人。”
  任天然道:“那我可要住夜的。”花素芬道:“那管你呢。”
  到了双凤堂,果然替他挑了一个叫做蓝才保。任天然看他虽然是个凤骚态度,却还有点闺阁规模。想来是个大家出身,心中颇为诧异。达怡轩叫的一个叫霍双玉,一张小园脸儿,也觉得似乎在那里见过。两人说起互相猜度,达怡轩道:“管他呢!
  今天我们预备几块钱住在这里,这个迷团就破了。”任天然问那蓝才保,细诘家世,说是广东人姓谭,老子也做过藩台,因为上了一个小家人的当,有了肚子逃到上海,被他卖到这堂子里的。任天然才晓得,就是那想他三千银子没有到手,把他无故撤任的那位谭方伯的令媛。这一夜风流,也算替他老翁消除冤债,思之不禁悚然。第二天,问起达怡轩,才知那霍双玉就是要廉访的爱姬小双子,两人不胜浩叹,不再去问津。那两个还以为他们是向来在书寓里走惯的,不肯常到这公二堂小走动,不知他们却别有感慨。
  任天然玩了一个多月回到泰州,媚香已举一男,取名任迟号叫季缓。任天然同媚香说起张宝琴嫁了达怡轩,媚香也狠代为欢慰。又同和氏夫人谈到谭藩台的小姐流落在公二堂子里,和氏夫人道:“我看着这些做官的,实在可怕,所以才劝你急流勇退。”这年冬天,任达来书已得一子,他也进了高等学堂。
  又隔了三年,任通回一居然保了一个四品衔分省同知。任天然因他年纪太轻,不让他出去禀到。正在家中闲坐,忽接到达怡轩、王梦笙两人来信,说九南铁路告成,梦笙已可卸肩,约他带着如君同到上海小聚,几时再去游那嵩岳。并说两人同住永吉里,房屋甚宽大,悬榻以待。任天然甚为高兴。那迟儿断乳之后,因为嫡母喜欢,倒不甚恋他亲娘,也就留在家中。任天然带了媚香同到上海,径到梦笙、怡轩的公馆同祝这三位姨太太久别重见,自然也有一番欢庆。任天然又去拜了那班熟朋友,争着要替他接风。这天却是曹大错请在杨燕如家,席间还是这些熟人,叫的倌人,日子久了自必有些更换。
  书已快完,那无关紧要的也不再去铺叙。管通甫却因文亚仙新近嫁了人,叫的是他侄女儿文媛媛。听见他们叫任大人,他就问道:“任大人你从那里来的?”任天然道:“我打泰州来的。”那文媛媛不知不觉说了句有个任仲澈,说到这里一想不好,赶紧缩祝任天然道:“你问他怎的?”文媛媛也不敢响。管通甫道:“哼哼!你这可闯了祸了,你晓得任仲澈是任大人的甚么人?”文媛媛低低的问道:“可是他的少爷?”
  管通甫道:“怎么不是?”文媛媛又问管通甫道:“可要紧的。”
  任天然就接口道:“怎么不要紧?我回去要打他手心的,不但要打他还要打你的呢。”管通甫就拉着文媛媛的手道:“请打。”
  任天然道:“我这回不打,等他到了我家里再打不迟。”文媛媛听了说道:“可是真的,那么情愿先打了我,可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任天然道:“你怎么肯去,我是个乡下人。”文媛媛道:“我不管,我是一定要到任大人家里去的了。”王梦笙道:“你娘也不肯。”文媛媛道:“只要王大人说一说,我娘没有不肯的。管大人在我家里请你们几位大人,王大人替我说说罢。”嬲着管通甫:“明天就请!”管通甫道:“这才奇怪,你想嫁任二少爷,却叫我请客,我才不冤,我还要吃醋呢?”
  文媛媛道:“我同你是规规矩矩的,你有甚么醋吃?”管通甫道:“那么你同任二少爷是不规矩的了?”文媛媛红了脸要哭,管通甫只得答应了才罢。第二天,主客到齐偏偏他娘有事出去,等到坐了半天席,他娘才来,他一见面就说:“娘你同王大人说(口虐),再一会,台面要散了。”他娘说道:“我没看见过你这同疯子一样的,要是做了人家的讨人,岂不被人家打死?”
  就向王梦笙道:“他今天早上就追着我,王大人可以做做好事,同任大人说说罢。”任天然道:“可以是没甚不可以,但是同我说有甚么用呢?”文媛媛道:“怎么没用?”任天然道:“我答应了,还要我们二少爷愿意,还要他的少奶奶愿意,这件事是要大家愿意才行的。譬如我想讨素芬,我倒愿意,他不,也是没法。”花素芬道:“你又扯上我,我几时说过不愿意的,我前回倒同你商量,你说家里有媚香,叫我在外头陪陪你,不必定见跟到家里,我才暂时不谈的。既然你说我不愿意,我今天回去就除牌子。”任天然赶紧招陪道:“是我说错,算我不愿意,不怪你。”文媛媛道:“我只要任大人你答应一声,二少爷的事,你不要管,那在我。”任天然道:“我就答应好不好?”
  文媛媛道:“你要给我点东西做过凭据,我才好同二少爷说呢。”
  任天然被逼不过,只得说道:“我身边没有,你明儿到我公馆里再与你罢。但是我家那个姨太太脾气大得狠,你可要小心,一个不好,他就要打的。”花素芬道:“不要听他,那媚香阿姊好得狠呢,连他家太太都是再好没有。那年过上海叫我去玩了两三天呢。”文媛媛道:“我也听说媚香阿姊最好的。”他娘说道:“你想嫁任二少爷,怎么好叫媚香阿姊呢?”文媛媛脸一红道:“那么叫阿姨罢。”席散王梦笙、达怡轩、任天然回到家里,三位姨太太正在一处谈心,他们都是同自家弟兄一样,没甚避忌的,一齐进来说起文媛媛的事,大家都笑,媚香道:“我们老爷那一回带着他二少爷到我家来,第二次到上海又带着他大少爷到我家来,已经少见的了。这回索性自家替少爷在堂子里定姨太太,更是上海滩上没有听见过的事。”次日午后,文媛媛来了。媚香也甚爱他。警文、张宝琴也都说好。
  媚香取了一个羊脂玉的双鱼与他说:“这是当日任大人与我的,现在送了你罢。”文媛媛欢欣,拜受而去。后来,任仲征究竟讨了文媛媛没有,这部书上也就不去叙他。有高兴做续漏的人,让他再去做罢。
  隔了几天,三人收拾动身,去游嵩岳。上船的这天,三位姨太太都在万年寿吃了番菜,在群仙看戏。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错、毕韵花、祝辰康、管通甫,在长乐意替他们三位公饯。
  八点钟入座,浅斟细酌,吃的功夫最久,席间管通甫说道:“我们逍遥海上已觉得是地阔天空,然而尚须终日的忙忙砾砾,做那些无味的事,离不开这个地方。像你们三位抛却了紫绶绯鱼,做了个闲云野鹤,各携艳侣到处遨游,真要算个地行散仙了。”江志游道:“天下的人,心地果能干净,仕隐皆可裕如,我不受人的束缚,人自不能束缚我,其权原操之在己。”冒彀民道:“唉!狐鼠凭城,趋麟匿影,燕雀巢幕,鸾鹤高翔,那是自然的道理,不过醉梦者自知窃位,明哲者专事保身,试问这四万万同胞更有何人援手,怎能破除障碍,争脱藩篱,还我天之权,一享人生幸福呢?”王梦笙道:“我们这几个人既乏长才,又无大志,即使不见机而作,也不过随渡逐流,自知无补于世,无益于人,所以才作这个生计思想的。”冒彀民道:“我也晓得你们几位,是一腔热血满腹,牢骚挥洒,无从险难遣转,把那激烈化为和平,悲歌易为啸傲,斩关撤手忽泪抽身,以迷花醉月之情,寓醇酒妇人之意,接与荐蒉,乃天下热肠人,刘钟陶杯真千古伤心事。”曹大错道:“你想他们既不能踢翻鹦州,捶碎黄鹤楼,放出那破坏的手段,又不能扫除明镜台,悟彻菩提树,练就那寂灭的胸襟,具此性灵生此世界,除掉怡情风月,放浪江湖更叫他们做些甚么事业呢?”毕韵花道:“赤松长逝,青田见疑,射虎不封,骑驴终老,载稽简策,从益唏嘘,旷古已然,于今为烈,我所以秉这枝秀笔者,半笏残骨,只做个花国董狐,酒场柱史,不使那盛衰兴废的事绕我笔端,就是为此。”祝长康道:“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这是必然之理,你看这地球绕那日轮岂是容易的事?并没人去用力推移他,也自然会得循环轮转,又何必替古人担忧,为来者设虑?我看只要修得到彭祖高年,总会见得到太平景象的。”管通甫道:“天不早了,他们三位姨太太在戏馆里等久了,我们也去看看,就好送他们上船罢。今天怕的潮水早。”大家一齐喊:“拿干稀饭!”胡乱吃了点,走到对过定的包厢里,那戏台上,正袍笏雍容,笙歌婉转,唱那长生乐呢。看了一出,达怡轩说:“我们早点上船罢。”一齐同到船上,又谈了一会,听见放了两遍气。管通甫、江志游、冒彀民、曹大错、毕韵花、祝长康,起身说了句:“顺风顺风,再会再会。”一齐登岸。
  任天然、达怡轩、王梦笙三人在栏杆面前看他们各自上车。警文、媚香、宝琴也都出来看着开船。只听得气笛一声,便见那双轮转云渐渐的离了岸了。转过头来看那满江灯火照着,这潋滟波光真如万道金蛇,炫耀夺目。又走了一会,清风徐来,烟波浩淼,各人皆觉得心旷神怡。正是:利锁名缰能解脱,江天海国自宽间。
  他们这些人不知半来究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结束抱真子取了这部书,在轮船上看了几天后,头两本还没有细看,到了汉口,公私忽冗,也就无暇再去翻阅。隔了两个月,又因事赴上海,也坐的是那江裕官舱。船上无事,把这书取出将那没有看完的两本,细阅一遍。他看到着末一回结句还是且听下回分解,心里想道:“这部书到底完了没有呢?正在纳闷,忽听“呀”的一声,房门开了,抬头一看,却是茶房来请吃饭。抱真子把这书放好,带了房门到了饭厅,见那一桌已经坐满,这一桌才坐了三四个人,就拣了个座儿坐下。见对面坐的一位丰颐隆准,大耳微须,气度安闲,风神潇洒,心中颇有点钦幕。吃完饭漱了口,就向那人问道:“请教贵姓?”那人回道:“姓任。”又问道:“台甫?”那人回道:“草字天然。”抱真子呆了一呆,那人也回敬请教了,却站起来到那外间檐口散步。抱真子跟了出来,又问道:“天翁此次从那里来?到那个码头上岸?”那人道:“兄弟才游嵩岳回来,到镇江泰州上岸,过渡回家。”抱真子心下更觉奇异,又问道:“船上有同伴没有?”那人道:“本有两位同游的,已先回去了。兄弟因顺道进京看了一看家兄,又到湖南游了一游岳麓,在睛川阁、黄鹤楼也勾留了两日,所以迟了几个月。现在船上只有一个小妾随行。”抱真子道:“在下有件事要动问一声,却是冒昧得狠。”那人道:“请说不妨。”抱真子道:“请教天翁这位如夫人是不是在上海讨的?当日芳名是那两个字?”那人道:“是兄弟前几年在上海讨的,他挂牌子的时候,叫做顾媚香。是不是阁下当日也似曾相识?”抱子真道:“那倒不是。但是前回在上海有个朋友,拿了一部书与在下看,内中一位的姓名与天翁相同,就连如夫人的芳名亦复一字不差。此次去游嵩岳,这书上也叙及的,这是甚么缘故呢?”那人也觉诧异,说道:“我倒要请教请教。”就跟着抱真子到了房间。抱真子把这书递与那人,那人翻了一翻说:“我借去看看。”就拿回他自己官舱,隔了两天,快到镇江,那人把这书送还抱真子,说道:“这书上所说的任天然,自然就是我了。叙我生平事迹,虽然不能十分详细,大致也还不差。就是这书里叙的几件新奇怪诞的事体,虽多理之非无,却为事之所有,并非全由捏造出来的。就是叙到男女交际之间,不免有些形容太过的地方,然皆尚在题前题后,并未实写正面,尚不算落那俗套。”
  抱真子道:“这部书怎么到着末一回结句,还是个且听下回分解?而且书里的人有些算交代清楚,有些还没有归结到底,这书算做完了没有?还是我那朋友少拿了几本与我呢?”那人道:“这书做完没有,我也无从臆度,但是这书上的人,就我所晓得的,还有一大半在世上,以后的穷通正未可知,你叫他做书的怎样替他归结?自然只好且听下回分解了。”抱真子道:“这书怎么做了二十四回,没有叙着一个好人,就是叙天翁的地方,我看说的也不见好。”那人道:“天下好人本来甚少,我本来也不是甚么好人。不但我不是好人,我看那做书的也不是甚么好人,他要是好人他就做不出这部书来。你道以为何如?不过细看他这部书里的皮里阳秋,大旨是宽于真小人而严于伪君子,这还不失天地公理。倘然传到世上,书中人看了,固应汗颜自返,不是书中的人看了,也可触目惊心,于世道人心也还不无小补。”说着只听那轮船连连放气,向窗一看,金山已在面前。那人道:“快到岸了,我要去收拾收拾。”就辞别回房。抱真子也跑到外头下了楼梯,在那跳板口栏杆边站着,看那来往的人。不多时,见那人领着他如君来了,拱了一拱手,说声:“再会!”就上了跳板,过了趸船,登了彼岸。
  第二天,到了上海,抱真子进了栈房,坐了一部马车,带了这书去还诞叟。到了那里一问,那知诞叟已先一个月,带了他的妻妾儿女去游天台雁荡。抱真子殊觉怅然,就叫马夫顺便拢张园坐坐。到了安垲地门口下车,恰好遇见繁华报馆主人同他招呼,问他几时来的。抱真子道:“我今天才到,带了一部小说出去还一个朋友,不想这位朋友却走了。繁华报馆主人问道:“是部甚么书?”抱真子道:“在车上你要看可以看得。”
  就叫马夫取了出来,两人进了安垲池泡了茶。繁华报馆主人把这书约略看了一看,道:“也还新鲜,要排印出来不要?要排印就让我带去细细的看看。”抱真子道:“排印出来倒也不妨,但是这书没有名字,做书的又不知道在那里,无从问得。
  若照那小说出的通例,替他起个甚么,缘甚么记之类,他又没有个总纲,并且这书上又没有一个好人,可以做得这全书主脑的。这却如何呢?”繁华报馆主人道:“既然你说这书上没有一个好人,就叫他做‘梦中人’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