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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相识
高二。
秋雨夹杂着梧桐叶,打在教室的窗户上,我呆呆地望着外面的景色。
一月前老爹出轨,爸妈离婚,法院把我判给了老妈,老妈带着我返回了娘家的城市,我也从原来的高中转来了这里。
“诶,赵哥,听说了没,灭绝师太要走了,听说新转来的是位大美人。”旁边的路轩碰了我一下,猥琐地看着我。
我在他头上拍了一下,“听说了,我还听说她是朝鲜那边过来的,你这种将军体格,准把你当太阳,天天围着你转。”
“滚蛋!”
就在我们两个打闹的时候,班里爆发出一阵喔哦,新政治老师杨雯雯在大家的欢呼中登场,她并没有刻意摆出什么姿态,只是站在讲台前,把手里的文件夹放好,目光从第一排缓缓扫到后排。
那种目光并不凌厉,却让人下意识坐直了身子。
她的五官很端正,线条清晰,妆容淡而得体,既不像老教师那样刻意压低存在感,也没有新人的拘谨。
一身剪裁合体的深色办公西装,把整个人衬得干练而利落,两个乳房饱满欲出,两双大长腿像筷子一样,妥妥的御姐女王范,像是从写字楼里直接走进了教室。
“安静一下。”她开口,声音不高,却很稳。
教室里立刻只剩下窗外的雨声。
她在黑板上写下自己的名字,粉笔落下时没有多余的声响。
“我叫杨雯雯,从今天开始担任你们的政治老师。”她转过身,嘴角带着一点职业化的笑意,“我知道你们刚送走一位老师,也知道你们对‘政治课’这三个字,大概没什么好印象。但课还是要上,人也还是要相处,希望我们彼此都能轻松一点。”
下面有人低声笑了笑,气氛明显缓和了不少。而我的目光始终落在那饱满的上半身。
“高二这一年,对你们来说很关键。”她语气平静,却不空泛,“我不要求你们把政治当成理想信仰,但至少,希望你们把它当成一门需要认真对待的学科。至于怎么上课,我们慢慢磨合。”
她合上文件夹,看了一眼座位表。“先点个名。让我熟悉一下大家”
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她一笔一画念出陌生又熟悉的名字,忽然有种不真实的感觉。
城市、学校、老师,全都换了,只有窗外的秋雨还和以前一样,落在玻璃上,一声一声,提醒我这已经是另一段生活的开始。
“赵哥,赵哥,怎么样?”路轩贱兮兮地看着我。
“啊?也就还凑合吧。”我摸了摸鼻子“切,得了吧,老子看你的眼神想给人家拨开了。”
一个粉笔头打在我的脸上,“赵晨,起来回答一下。”我悻悻地站起来,“啊?”周围的同学发出几声讥笑,她没有像其他的老师一样暴怒,而是用纤长细嫩的手指着白板上的问题。
多年以后,我搂着刚运动完满脸绯红的她问道,“是不是我很帅,你就第一天知道我的名字了。”她轻轻地拍了一下我的脸,“笨蛋,那是因为你名字是最后一个。”说完咯咯地笑了起来。。。
我思索了一下回答道,“你眼中的别人其实是你自己,这是意识的能动作用,判断别人的行为和思想所运用的自己的认识,是在自己的实践中行成的,所以是意识的能动作用。”
她听完我的回答,眉毛挑动了一下,煞是可爱,“可以啊,这么聪明,坐吧,下课来我办公室一趟。”
由于我一直盯着她的胸部和腿部,血气方刚的我下面早就硬了,坐下去的时候碰了一下鸡巴,发出了不大不小的声音,旁边的路轩憋的脸都红了。
下课的时候,我骂了他一声,然后往办公室赶去,“报告”
“进来。”
此时的杨雯雯正在伏案写着东西,一头秀发被捋在右肩,露出了精致的侧脸,我凑近观察才发现,她的脸庞是如此细腻,白里透红,简直是迪丽热巴和古力娜扎的结合体。
我稳了稳心神,“老师,您找我。”
“嗯,上课说什么呢,我刚来都不给面子啊。”
我的心思全在她的红唇和酥胸上,根本没听到,她转过身子推了我一下,“你怎么回事,心不在焉的。”
我赶紧低下脑袋,说了声,对不起。老师双手抱胸,翘着二郎腿,我这个视线刚好可以看到她露出的洁白小腿,毫不夸张地说简直跟白墙一样。
“行了,你对高中政治挺有天赋的,下次再这样看我怎么收拾你,我叫你来呢,是想问问你想不想当课代表?”
我当时就傻了,对我的震惊就像刘亦菲追求我一样,“啊?”
“怎么?不乐意啊?那算了。”我赶紧上前,语无伦次道“愿意,老师,我愿意。”
她扑哧笑了一下,漏出两个浅浅的梨涡,看着我的样子假装生气道,“还站在这干嘛,赶紧回去上课。”
回到座位上的我脑子里全是她的笑容,感觉洛神赋的女主就是她。路轩拿着他那双太阳手在我面前挥了挥,“赵哥,咋回事啊?”
“她让我当课代表了。”
“卧槽,赵哥,牛逼啊,这直接攻略百分之五十了。”
“滚蛋,你以为玩galagame呢?”虽然是这样说,但我心里还是有一些幼稚的想法的,毕竟守着一位大美人老师。
令我没想到的是,在客观事物的发展下,我这幼稚的只能藏在心里的想法居然成现实了。
第2章 家庭
办公室的门在身后轻轻合上,走廊里残留的粉笔灰在午后的光线中缓缓沉浮。
我站在原地愣了几秒,掌心还残留着刚才紧张出的薄汗。
课代表?
我?
直到路轩从教室后门探出头来,挤眉弄眼地朝我做口型“怎么样了”,我才回过神来。
“滚回去上课。”我压低声音,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
很巧地是政治课是今天最后一节自习课。
放学铃响时,秋雨已经停了,梧桐叶湿漉漉地贴在地上,像一张张被水浸透的旧信纸。
我慢吞吞地收拾书包,眼睛却不时瞟向讲台——杨雯雯正在整理教案,夕阳从西侧的窗户斜射进来,给她侧脸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边。
她的手指很长,握着粉笔时指关节微微凸起,有种干净利落的美感。
“赵哥,走啊?”路轩撞了撞我的肩膀。
“你先走,我……我等下再走。”
路轩露出“我懂”的表情,吹着口哨走了。教室里的人渐渐散尽,只剩下值日生洒水扫地的声音。我深吸一口气,走向讲台。
“杨老师。”
她抬头,眼里有一丝讶异,随即化作淡淡的温和:“还没走?”
“那个……课代表需要做什么吗?”我问得有些笨拙。
杨雯雯把最后一本书放进公文包,拉上拉链:“明天早上第一节课前,把作业收齐送到我办公室。另外,”她顿了顿,“每周三下午放学后,帮我整理一次教学资料。有问题吗?”
“没有。”我答得太快,听起来有点傻。
她似乎轻轻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很快收敛:“那就这样。早点回家吧。”
“老师您也早点回去。”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语气太亲近,不像学生对老师该说的话。
但杨雯雯只是点了点头,拎起公文包走向门口。
深色西装的裙摆随着她的步伐轻轻摆动,小腿的线条在渐暗的天光中依然清晰。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走廊拐角,才背起书包离开。
家在新城市的东边,一个九十年代建成的老小区。
六层楼,没有电梯,我家住四楼。
楼道里的声控灯坏了很久,每次上楼都得用力跺脚,或者用手机照明。
钥匙插进锁孔时,我听见屋里传来电视剧的对白声。
推开门,客厅只开了一盏落地灯,母亲蜷在沙发里,身上盖着薄毯。
餐桌上摆着两个剩菜盘子,用防蝇罩罩着。
“妈,我回来了。”
母亲动了动,没转头:“饭在桌上,自己热一下。”
我放下书包,把菜端进厨房。
微波炉运转时发出低沉的嗡嗡声,透过玻璃门能看到里面的光亮一圈圈转动。
客厅里,电视剧正播到煽情处,女主角的哭声尖锐地刺进耳朵。
“今天在学校怎么样?”母亲突然问。
“还行。”我把热好的菜端出来,“换了个新政治老师。”
“男的女的?”
“女的。”
母亲没再问下去。
我们沉默地吃饭,只有筷子碰碗的清脆声响和电视里虚假的欢声笑语。
这种沉默从一个月前就开始了——从父亲拎着行李箱走出家门,从母亲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从法院的法官用平静无波的语调宣判我的抚养权归属。
“你爸今天打钱了。”母亲突然说,“这个月的生活费。”
“哦。”
“他说……想周末接你去吃饭。”
我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母亲盯着电视屏幕,侧脸在昏暗的光线中显得格外消瘦。这一个月她瘦了十斤,原本合身的衣服现在空荡荡的。
“我不想去。”我说。
“随你。”母亲的声音很轻,“但他是你爸。”
“您还是我妈呢,我决定了,以后只爆他金币就行。”
妈妈听到我的话楞了一下,拿筷子在我头上敲了一下,“臭小子,没点正经。”
这句话她说过很多次了。
在法庭上,在律师面前,在每个我愤怒地咒骂父亲的时刻。
她总是说“但他是你爸”,好像这句话能化解一切背叛与伤害。
吃完饭,我主动洗碗。
水龙头流出的水很凉,冲在手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客厅里,母亲关了电视,起身回卧室。
关门声很轻,却像一声叹息砸在寂静的屋里。
我的房间很小,只放得下一张床、一个书桌和一个衣柜。
窗外是对面楼的墙壁,距离近得能看清别人家窗台上的盆栽。
我打开台灯,从书包里掏出政治课本——崭新的,还没写过名字。
封面上印着“思想政治·必修三”。
我翻开第一页,目光却无法聚焦在文字上。
脑海中反复回放的是今天下午的场景:杨雯雯站在讲台上的样子,她说话时微微开合的红唇,她让我当课代表时眼角弯起的弧度。
还有办公室里的那一幕——她伏案写字时垂落的发丝,侧脸细腻的轮廓,小腿裸露的肌肤在灯光下白得晃眼。
我感到一阵燥热,起身推开窗户。
夜风灌进来,带着雨后泥土的腥气。
对面楼有几户人家亮着灯,窗帘后晃动着模糊的人影。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然陌生,街道、商店、甚至连空气的味道都和原来生活的地方不同。
只有欲望是熟悉的。那种横冲直撞的、无处安放的、属于十七岁身体的欲望。
我坐回书桌前,强迫自己看向课本。
第一章讲“意识的本质”,黑体字印着:“意识是人脑对客观存在的主观映象”。
我盯着这句话看了很久,忽然想起今天课堂上杨雯雯问的那个问题,以及我的回答。
“你眼中的别人其实是你自己,这是意识的能动作用。”
当时我回答得流畅,几乎不假思索。
但现在回想,那句话像某种预兆——我看见的杨雯雯,究竟是她真实的样子,还是我潜意识想要看见的样子?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是路轩的消息:“赵哥,在干嘛?打游戏不?”
我回了句:“写作业。”
“装啥好学生啊。对了,听说灭绝师太——就是原来那个政治老师,是被举报才调走的。”
我皱眉:“举报什么?”
“好像跟男学生走得太近,有风言风语。不过谁知道真的假的,反正她老公来学校闹过。”
手指在屏幕上方停顿了几秒。我打字:“新老师呢?有听说什么吗?”
“杨雯雯?听说挺厉害的,北师大毕业,原来在重点中学教书,不知道为什么调到咱们这儿。对了,她好像是一个人住,没结婚。”
最后几个字像小石子投进心湖,荡开一圈圈涟漪。我熄灭屏幕,把手机反扣在桌上。台灯的光晕在课本上投出一圈暖黄,窗外的夜色越来越深。
第二天我起得很早。
母亲还在睡,厨房里冷锅冷灶。
我从冰箱里拿出牛奶和面包,草草吃完,把政治作业从书包里掏出来——昨晚其实写完了,但检查了两遍。
到学校时才七点十分,教室只来了零星几个人。我把作业一本本收齐,数了数,缺三份。路轩的座位空着,他的作业当然也没交。
“赵晨,这么积极啊?”学习委员林晓月抱着英语作业本走进来,马尾辫在脑后一甩一甩。
“课代表嘛。”我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平淡。
她凑过来,压低声音:“听说杨老师让你当课代表?可以啊,第一天就搞定了。”
“什么叫搞定。”我皱眉。
“开玩笑的啦。”林晓月笑嘻嘻地走开了。
七点四十,路轩才气喘吁吁地冲进教室:“卧槽,堵车!”
“作业。”我伸手。
“马上马上!”他翻书包,掏出一本皱巴巴的练习册,“赵哥,帮帮忙,最后一题真不会。”
我看了一眼,是道哲学辨析题。接过他的笔,在空白处写了解题思路:“这样写,懂了吗?”
“懂了懂了!赵哥牛逼!”
“快抄,我要送过去了。”
抱着收齐的作业本走向教师办公楼时,心跳莫名有些快。三楼,政治组办公室,门牌上贴着教师的名字。我找到“杨雯雯”,敲门。
“请进。”
她今天穿了浅灰色的针织衫和黑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挽在脑后,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办公室里有四个工位,但只有她一个人在。
晨光从东窗洒进来,照着她面前袅袅升起的热气——她在喝茶。
“杨老师,作业收齐了。”我把本子放在她桌上。
“谢谢。”她抬起眼,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吃早饭了吗?”
我一愣:“吃了。”
“脸色不太好。”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面包,“多余的,给你吧。”
我不知所措地接过。塑料包装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那个……老师,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杨雯雯想了想:“下午放学后来一趟,帮我整理一下月考的复习资料。”
“好。”
走出办公室时,我还捏着那个小面包。
走廊里已经有学生在走动,早读的预备铃响起来。
我回到教室,路轩立刻凑过来:“怎么样?见到杨老师了?”
“嗯。”
“说啥了?”
“没说什么。”我把面包塞进课桌抽屉。
一整天我都有些心不在焉。
数学课上老师讲的函数图像在黑板上一道道划过,我却总想起杨雯雯挽头发时手腕转动的弧度。
语文课学《赤壁赋》,“渺沧海之一粟”的句子让我莫名想起她眼睛里的神色——那种温和之下,似乎藏着某种更深的东西。
下午最后一节课是自习。我在政治练习册上写写画画,其实是在算时间。放学铃一响,我就收拾书包。
“赵哥,网吧?”路轩问。
“有事。”
“又是杨老师?”他挤眉弄眼。
我没理他,快步走出教室。夕阳把走廊照成暖橙色,空气里飘浮着灰尘和青春的气息。教师办公楼比教学楼安静很多,大部分老师已经下班了。
杨雯雯的办公室门虚掩着。我敲门进去时,她正站在窗边打电话。
“……我知道,妈……不是那个意思……周末我回去再说吧。”她的声音比平时低,带着一丝疲惫。看见我,她抬手示意我稍等。
我站在门口,目光无处安放,最终落在她的办公桌上。
很整洁,除了电脑、笔筒和几叠文件,只有一个相框——里面不是照片,而是一张水墨画,画的是荷花。
“先这样,我这边还有事。”她挂了电话,转过身时已经换上惯常的温和表情,“来了?坐吧。”
她指指对面的椅子。我坐下,看她从柜子里抱出一摞试卷和资料。
“这些是往年的月考题,还有我整理的考点归纳。需要你把选择题按知识点分类,简答题和论述题单独装订。”她说着,递给我一沓文件夹和便签纸,“会花点时间,今天做不完可以带回家做。有问题吗?”
“没有。”
“那开始吧。我这边还有点工作要处理。”
我们各据桌子一端。
她打开电脑,键盘敲击声清脆而有节奏。
我翻开第一份试卷,是去年的期中考试题。
选择题的选项在眼前晃动,但注意力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对面。
她工作时很专注,偶尔会轻轻皱眉,咬一下下唇。
眼镜滑到鼻尖时,她会用中指推回去。
有一次她伸手拿水杯,针织衫的袖子滑落,露出手腕上一道淡淡的血管。
“累了可以休息一下。”她突然开口,眼睛还盯着屏幕。
“不累。”我赶紧低头。
窗外天色渐暗。远处操场上传来篮球队训练的声音,哨声和运球声在暮色中显得空旷。办公室里只有键盘声和纸页翻动的沙沙响。
“你转学过来还适应吗?”她忽然问。
我抬头,对上她的眼睛。不知道是不是光线的缘故,那双眼睛在镜片后显得格外柔和。
“还行。”
“原来的学校怎么样?”
“比这里大,人也多。”我斟酌着词句,“但没什么区别。”
杨雯雯点点头,手指无意识地转动着笔:“我大学刚毕业时也在一所很大的学校教书。后来发现,学校大小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停顿了一下,没说完。
“是什么?”我问得太急。
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复杂:“以后你就知道了。快整理吧,不早了。”
我又埋头于试卷中,心里却反复咀嚼她未说完的话。重要的是什么?学生?成绩?还是别的什么?
七点时,她关掉电脑:“今天就到这里吧。剩下的你可以带回去做,下周三前给我就行。”
“好。”我把整理好的部分装进文件夹,“老师,您还不走吗?”
“我再待一会儿。”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你快回家吧,别让家人担心。”
家人。这个词让我胸口发紧。我背起书包:“老师再见。”
“路上小心。”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完全黑了。
路灯一盏盏亮起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杨雯雯的办公室还亮着灯。
她就站在窗前,身影在灯光中显得有些单薄。
那天晚上,母亲难得地做了三菜一汤。我们坐在餐桌前,电视关着,屋里只有吃饭的声音。
“你爸又打电话了。”母亲说,“他这周末想带你去买衣服。”
“我有衣服。”
“他说你生日快到了。”母亲夹了一筷子菜,放进我碗里,“十八岁生日,成人了。”
我盯着碗里的菜:“妈,你是不是希望我去?”
母亲沉默了很久。墙上挂钟的秒针一格一格跳动,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
“我不希望。”她终于说,声音很轻,“但我没权利阻止你见他。他是你父亲,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但他背叛了你。”话冲口而出。
母亲放下筷子。她的眼睛在灯光下泛着水光,但没有泪流下来。
“晨晨,”她叫我的小名,已经很久没这么叫了,“大人的世界很复杂。有些错一旦犯了,就回不了头。但不代表所有的事情都要跟着错下去。”
我不太明白她的意思。她站起身,开始收拾碗筷:“周末你自己决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打个电话跟他说一声。”
我帮忙擦桌子时,手机震动了。是一个陌生号码。我走到阳台接听。
“小晨?是爸爸。”
我握紧手机。
“这周六有空吗?爸爸带你去吃饭,然后买几件衣服。你马上就十八岁了,爸爸想送你件礼物。”
窗外,城市的夜景灯火璀璨。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明明灭灭,像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注视。
“我看看有没有时间。”我说。
父亲的声音有些失望,但很快又振作起来:“那爸爸等你消息。对了,新学校还习惯吗?老师同学对你好不好?”
“都挺好。”
“那就好,那就好……那你早点休息,爸爸不打扰你了。”
挂了电话,我在阳台上站了很久。夜风吹过来,带着深秋的凉意。手机屏幕暗下去,映出我自己模糊的脸。
回到房间,我打开政治文件夹。
试卷已经整理了大半,只剩下最后几套。
我强迫自己专注,用红笔在便签上标注知识点分类:“唯物论”“辩证法”“认识论”……
十一点时,母亲敲了敲门:“还不睡?”
“马上。”
她推开门,手里端着一杯牛奶:“趁热喝。”
牛奶很烫,握在手里能暖到心里去。母亲站在门口,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熬太晚。”
“妈。”我叫住她,“如果……如果一个人明知道一件事是错的,但还是忍不住想做,怎么办?”
母亲转过身。走廊的光从她背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
“那要看是什么错。”她轻声说,“有些错犯了,伤害的是别人。有些错犯了,伤害的是自己。但最糟糕的错,是那种既伤害别人又伤害自己的。”
门轻轻关上了。我坐在桌前,手里那杯牛奶的热气缓缓上升,在台灯的光束中缭绕、消散。
那天晚上我梦见杨雯雯。
不是在教室,也不是在办公室,而是在一片空旷的原野上。
她穿着那条深色西装裙,赤脚站在及膝的草丛中。
风吹过来,草浪翻涌,她的头发在风中散开。
我想走近她,但无论怎么走,距离都没有缩短。
她只是站在那里,静静地看着我,眼睛里是我读不懂的情绪。
醒来时凌晨三点。窗外一片漆黑,只有远处街道上偶尔驶过的车灯,在天花板上投下转瞬即逝的光斑。
我睁着眼,直到天亮。
周三下午,我如约去办公室整理资料。这次杨雯雯不在,桌上留了张纸条:“临时开会,资料在左边抽屉,整理好放柜子里即可。”
我打开抽屉,里面除了试卷,还有一个深蓝色的笔记本。好奇心驱使,我翻开第一页——不是工作笔记,而像是日记,但只写了寥寥几行:
“9月15日,雨。新学校第一天。学生比想象中安静,或是麻木?”
“9月16日,阴。赵晨,那个眼睛很深的男孩。家庭变故?从他回答问题的方式能看出来,太锋利,像要用言语划开什么。”
“9月17日,晴。母亲又打电话催婚。三十岁,在她们眼中已经是悬崖边。”
我猛地合上笔记本,心脏狂跳。四周很静,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声。我知道不该看,但那些字句已经刻进脑子里。
“眼睛很深的男孩”“太锋利”“三十岁,悬崖边”……
我把笔记本放回原处,像烫手一样关上抽屉。
手有些抖,花了比平时更长的时间才把资料整理好。
离开时,我在门口犹豫了一下,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抽屉。
它静静躺在那里,像潘多拉的盒子,而我已窥见过盒中的秘密。
走廊里传来高跟鞋的声音,由远及近。我慌忙离开,在楼梯拐角处与杨雯雯擦肩而过。
“整理好了?”她问。
“嗯,放柜子里了。”
“谢谢。”她点点头,继续走向办公室。
我站在楼梯上,看着她打开门,走进去。门关上的瞬间,我忽然有种错觉——那扇门隔开的不仅是空间,还有两个本不该有交集的世界。
放学路上,路轩喋喋不休地说着篮球赛的事。我嗯嗯啊啊地应着,心思却飘得很远。
“赵哥,你最近不对劲啊。”路轩捅了捅我,“老魂不守舍的,该不会真对杨老师有什么想法吧?”
“别瞎说。”
“我认真的。”路轩难得严肃,“师生恋小说里看看就得了,现实中要出事的。你看灭绝师太……”
“杨老师和她不一样。”
话一出口,我和路轩都愣住了。
路轩瞪大眼睛:“赵哥,你来真的?”
“不是那个意思。”我加快脚步,“我的意思是,杨老师是正经老师,你别乱比较。”
但解释显得苍白。路轩没再追问,只是用那种复杂的眼神看了我一眼,“行吧,赵哥,咱俩是兄弟,你要做什么,我一定支持你。”
我搂着他的肩膀,“轩啊,你不愧是我的好儿子。”
“滚!”
那天晚上,我在政治练习册的扉页写了一行字,又迅速用修正液涂掉。白斑覆盖了字迹,但我知道下面写的是什么: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周五的政治课,杨雯雯讲了“价值与价值观”。
她站在讲台上,用平静的语调阐述着抽象的概念:“价值是客体对主体的积极意义。而价值观,则是我们对事物价值的总的看法和根本观点。”
有学生举手:“老师,那如果一件事,社会认为它没有价值,但个人认为它有,该怎么判断?”
杨雯雯沉默了几秒。阳光从窗外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睫毛的阴影。
“这是一个很好的问题。”她说,“社会价值观和个人价值观冲突时,人会陷入困境。但真正的价值,有时候需要时间才能显现。就像有些画,创作者在世时无人欣赏,百年后却成为珍宝。”
“那爱情呢?”后排有个男生起哄,“要是社会不认可的爱情,算有价值吗?”
教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杨雯雯的表情没有变化,但她的手指轻轻攥住了粉笔。
“爱情的价值,只有当事人才有资格评判。”她说,“但人活在社会中,不得不考虑选择的后果。有些价值,获取的代价太大。”
她的目光扫过教室,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在看我。但那视线很快移开了,快得让我怀疑是自己的错觉。
下课铃响时,她布置了周末作业。我作为课代表,走上讲台拿作业清单。擦肩而过时,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像雨水洗过的茉莉。
“赵晨,”她低声说,“放学后来我办公室一趟。”
整个下午我都在猜测她要说什么。是发现我看了她的笔记本?还是作业没收齐?抑或是别的什么?
放学后,我几乎是跑向办公楼。门开着,杨雯雯坐在桌前,手里拿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
我的心脏骤停了一拍。
“把门关上。”她说。
我照做,转过身时,她正静静地看着我。
“你看了这个,对吗?”她举起笔记本。
我想否认,但在她目光的注视下,谎言说不出口。我点头,喉咙发干。
杨雯雯放下笔记本,摘下眼镜,揉了揉鼻梁。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格外疲惫。
“对不起。”我声音嘶哑。
“为什么要看?”她问,没有责备,只有平静的询问。
“我不知道……好奇。”
“好奇什么?”
我答不上来。办公室里很安静,安静得能听见墙上挂钟的滴答声。夕阳的光线从西窗斜射进来,把空气中的尘埃照得清晰可见。
“你笔记本里写的东西……”我艰难地开口,“关于我。”
杨雯雯重新戴上眼镜。镜片后的眼睛像深潭,看不出情绪。
“我写了很多学生的观察记录,”她说,“这是教师工作的一部分。”
“但你说我‘太锋利’。”
“你确实很锋利。”她站起身,走到窗边,“你的回答,你的眼神,甚至你沉默的方式,都带着一种……攻击性。这不是批评,只是观察。”
我看着她的背影。夕阳把她的轮廓镀上金边,针织衫下的肩胛骨微微凸起。
“因为我恨我爸。”这句话冲口而出。
她转过身。
“他毁了我的家,毁了我妈。”我继续说,声音在发抖,“但我妈还让我去见他,还说他是我爸。我不明白,为什么错了的人不用付出代价,受伤的人却要继续承受?”
杨雯雯走回桌前,但没有坐下。她看着我,看了很久。
“你母亲的宽容,不是软弱。”她轻声说,“而是她选择了不让自己被仇恨吞噬。这很难,比恨一个人难得多。”
“老师您也有过类似的经历吗?”
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这太越界了。但杨雯雯没有生气。她只是微微摇头,嘴角浮起一丝苦笑。
“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她说,“但我想告诉你的是,锋利可以保护自己,也会刺伤别人,最终伤到自己。试着把锋刃收起来一点,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你自己。”
她拿起笔记本,放进抽屉,锁上。
“今天的事,我们就当没发生过。”她说,“你还是我的课代表,我还是你的老师。可以吗?”
我点头,眼睛有些发酸。
“回去吧。”她坐下,打开电脑,“周末作业别忘了做。”
我走出办公室,轻轻带上门。走廊里空无一人,夕阳把整条走廊染成温暖的橙色。我靠在墙上,深深吸了一口气。
那一刻我突然明白,我对杨雯雯的感情,从一开始就不只是少年对美丽女性的渴望。
我在她身上寻找某种东西——也许是理解,也许是救赎,也许是另一个同样孤独的灵魂的共鸣。
而这份认知,既让我恐惧,又让我无法自拔地沉溺。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的短信:“小晨,周六中午十二点,我在学校门口等你。不管你来不来,爸爸都会等。”
我盯着屏幕,直到光线暗下去。
窗外,秋天的夕阳正缓缓沉入楼群之后。一天结束了,但有些故事,才刚刚开始萌芽。
第3章 暗流
周六早晨,我在床上躺到九点。
母亲敲门:“还不起?不是说今天……”
“不去。”我把脸埋进枕头。
门外沉默了几秒。“那你爸那边……”
“我自己跟他说。”
母亲没再说什么,脚步声渐渐远去。
我睁开眼睛,盯着天花板上那片水渍。
它像一幅抽象画,随着光线变化呈现出不同的形状——有时像岛屿,有时像侧脸,有时什么都不是,只是一片潮湿的痕迹。
十点半,我起床洗漱。镜子里的人眼睛浮肿,头发乱得像鸟窝。冷水拍在脸上,刺激得我打了个寒颤。
手机屏幕亮着,父亲的未接来电三个,短信两条。最新一条是十分钟前发的:“小晨,爸爸到学校门口了,等你。”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直到屏幕自动熄灭。
厨房里,母亲正在择菜。看见我,她递过来一杯温水:“吃点东西。”
“不饿。”
“不饿也得吃。”她把面包推到桌前,语气是不容反驳的。
我坐下来,机械地咀嚼。面包很干,噎在喉咙里难以下咽。
“如果不想去,就好好说。”母亲背对着我,“别让他白等。”
“我知道。”
十一点二十,我穿上外套出门。母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最终只是说:“路上小心。”
秋日的阳光很好,天空是那种清澈的湛蓝,云很少。
街道两旁的银杏树开始泛黄,风一吹,叶子沙沙作响。
这个时间街上人不多,偶尔有老人牵着狗慢慢走过。
学校在周六显得格外空旷。
铁门半开着,保安室里的大爷戴着老花镜看报纸。
我绕过正门,从侧面的小巷穿过去——这样就能远远看见校门口的情况,而不会被发现。
父亲果然在那里。
他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穿着一件浅灰色的夹克,手里拎着个纸袋。
时不时抬手看表,然后向路口张望。
一个月不见,他好像瘦了些,背也没有以前挺直。
我躲在巷口的报亭后面,能清楚地看见他脸上的表情——期待,焦虑,还有一丝小心翼翼。
这个曾经在我心中像山一样高大的男人,此刻看起来竟有些脆弱。
手机又震动了。是他的电话。
我盯着屏幕上跳动的“爸爸”两个字,手指悬在接听键上方。最终,我按了静音,把手机塞回口袋。
十二点十分。父亲还在等。他来回踱步,几次拿起手机想打,又放下。纸袋从左手换到右手,又从右手换到左手。
十二点半。他在路边花坛坐下,掏出烟,点燃。烟雾在阳光中缓缓上升,消散。他的背影看起来很孤独。
我背靠着报亭冰凉的墙壁,慢慢滑坐在地上。水泥地很凉,透过牛仔裤传到皮肤。巷子里有只野猫经过,警惕地看我一眼,快速溜走了。
一点。父亲终于站起身,掸了掸裤子上的灰尘。他最后朝学校里面看了一眼,然后转身走向停车场。脚步有些拖沓。
我看着他开车离开,尾灯在路口拐弯处一闪,消失不见。
胸口堵着什么,呼吸不畅。我扶着墙站起来,腿有点麻。走出巷子时,阳光刺得眼睛发疼。
“赵晨?”
我猛地转头。
马路对面,杨雯雯正从一家书店走出来,手里拎着个袋子。
她今天穿得很休闲,米白色的毛衣,牛仔裤,头发随意披散着。
看见我,她似乎也有些意外。
“杨老师。”我的声音有点哑。
她走过来,在我面前停下:“周六来学校?”
“路过。”我说,视线落在地面上。
沉默了几秒。她能看出来我在撒谎,但没戳破。
“吃饭了吗?”她问。
我摇头。
“一起吧。”她说得很自然,“前面有家面馆不错。”
我想拒绝,但身体已经跟着她走了。
那家面馆离学校不远,店面很小,只有四五张桌子。
老板娘认识杨雯雯,笑着打招呼:“杨老师来啦,还是老样子?”
“嗯,两份。”她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
我坐在对面,局促不安。这是第一次在教室和办公室之外的地方见到她,距离近得能看清她睫毛的弧度。
“你不问问我为什么在这里?”她忽然说。
“老师也有周末。”
她笑了:“对,老师也是人。”
面很快端上来,热气腾腾。牛肉面的香味在空气中弥漫,我的胃不合时宜地叫了一声。
“吃吧。”她把筷子递给我。
我们默默吃面。窗外的阳光透过玻璃照在桌子上,形成一片明亮的光斑。面馆里很安静,只有厨房传来的翻炒声和隔壁桌情侣的低语。
“你父亲今天要见你?”杨雯雯突然问。
我筷子一顿:“老师怎么知道?”
“猜的。”她吹了吹面汤,“上周五你接电话时,表情不太对。”
我没想到她观察得这么仔细。
“我没去。”我说。
她抬起眼:“为什么?”
“不想见。”
“但你还是来了。”她的声音很轻,“远远看了他一眼,对吗?”
我震惊地看着她。她怎么会知道?
“我以前也这样过。”杨雯雯放下筷子,抽了张纸巾,“想见又不敢见,最后只能躲着看。”
“老师说的是……”
“我父亲。”她看向窗外,目光有些飘远,“很多年前的事了。”
我没敢追问。但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动——原来她也有不愿提及的往事,也有无法和解的亲人。
“恨一个人很累。”她说,“尤其是恨本该爱你的人。”
“那该怎么办?”
“不知道。”她坦诚得让我意外,“我也没有答案。只是……时间久了,你会发现恨不能解决任何问题。它只会让你困在原地。”
老板娘过来收碗,问要不要加汤。杨雯雯摆摆手,从钱包里掏出钱。
“老师,我来……”
“下次你请。”她站起身,“走吧,我送你一段。”
走出面馆,秋风迎面吹来,带着凉意。我们并肩走在人行道上,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你母亲最近怎么样?”杨雯雯问。
“还好。”我说,“就是瘦了很多。”
“多陪陪她。”她说,“这个阶段,她比你更需要支持。”
“老师您……”我犹豫了一下,“您好像很了解这些。”
杨雯雯沉默了一会儿。我们走过一个路口,红灯亮起,停在斑马线前。
“我母亲也是一个人把我带大的。”她说,声音被汽车的喧嚣声淹没了一些,“所以我知道那有多难。”
绿灯亮了。我们随着人流走过马路。她的手无意中碰到我的手臂,温热的触感一瞬即逝。
“老师为什么来我们学校?”我问了个一直想问的问题,“听说您原来在重点中学。”
杨雯雯的脚步顿了顿。她的侧脸在秋阳下显得有些透明,能看见细细的绒毛。
“有时候人需要换个环境。”她说得很简单,但我知道没那么简单。
走到下一个路口,她停下:“我往这边。你回家路上小心。”
“老师再见。”
“嗯。”她走了几步,又回头,“赵晨。”
我看着她。
“下周开始,每天放学后来办公室二十分钟,我给你补习政治。”她说,“我看过你的试卷,基础不错,但大题思路太散。高考这样会吃亏。”
我愣住:“每天?”
“不愿意?”
“不,愿意。”我赶紧说,“谢谢老师。”
她点点头,转身离开。米白色毛衣的背影在人群中渐行渐远,最后消失在拐角。
我在原地站了很久,直到手机震动把我拉回现实。是母亲的短信:“回来吃饭吗?”
“回。”我打字。
周一开始,我每天放学后去杨雯雯办公室补习。
最初只是纯粹的师生教学。
她给我讲解题技巧,分析历年高考真题,指出我思维上的误区。
她的教学方法很特别,不死记硬背,而是引导我理解政治概念背后的逻辑。
“哲学不是背出来的,是思考出来的。”她说,“就像你上次回答的那个问题——‘你眼中的别人其实是你自己’,这个思路很好,但要能说清楚为什么。”
我们面对面坐在办公桌两侧。
傍晚的阳光斜射进来,把空气中漂浮的尘埃照成金色。
她的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偶尔会用手势强调重点。
我发现她讲课时的表情特别生动,眼睛里闪着光。
周三补习结束时,她递给我一本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我整理的哲学部分框架。你拿回去看,有不懂的下次问。”
我翻开,里面是工整的手写笔记,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重点,还有大量的思维导图。这得花多少时间?
“老师,这……”
“以前带毕业班时整理的,复印件。”她说,“好好用。”
“谢谢老师。”
她低头整理桌上的试卷,一缕头发滑落下来,挂在颊边。我几乎要伸手帮她捋到耳后,但手抬到一半就僵住了——我在做什么?
杨雯雯抬头,看见我悬在半空的手,眼神有一瞬间的疑惑。
“有蚊子。”我尴尬地收手,胡乱拍了一下空气。
她似乎笑了,很浅:“秋天了,哪还有蚊子。”
我耳根发烫,匆匆收拾书包:“老师那我先走了。”
“等等。”她叫住我,从抽屉里拿出个小盒子,“这个给你。”
是薄荷糖。
“看你最近老犯困,提提神。”她说得很自然,“但别依赖,晚上要保证睡眠。”
我接过盒子,塑料壳上还残留着她的体温。
走出办公楼时,天边晚霞正艳,层层叠叠的橘红和绛紫晕染开来。我剥了颗糖放进嘴里,清凉的薄荷味在舌尖化开,直冲鼻腔。
路轩在车棚等我:“赵哥,又去办公室了?这都第几天了?”
“补习。”我推车。
“补习?”他凑过来,压低声音,“兄弟,你政治成绩本来就不差,用得着天天补?”
“老师说我大题思路不好。”
路轩看着我,眼神复杂:“赵哥,我说真的,你小心点。灭绝师太的事你忘了?就算杨老师是正经人,人言可畏。”
我没说话,蹬上自行车。路轩追上来,和我并排骑。
“我知道你家里的事让你难受。”他的声音难得正经,“但别因为这样就把感情寄托在不该寄托的人身上。”
“我没……”
“你当我瞎啊?”路轩说,“你看杨老师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我们在红灯前停下。傍晚的车流如织,尾灯连成一条红色的河流。
“路轩。”我看着前方,“如果你明知道一件事没结果,但还是控制不住,怎么办?”
路轩沉默了很久,直到绿灯亮起。
“那就别想结果。”他说,“但要想清楚代价。”
代价。这个词沉甸甸地压在心里。
周五补习时,杨雯雯感冒了。
她的声音有些哑,鼻尖微红,桌上放着杯热气腾腾的冲剂。但还在坚持给我讲题。
“老师,您休息吧,我改天再来。”我说。
“没事。”她喝了口冲剂,“下周期中考,得抓紧。”
讲到一半,她咳嗽起来,咳得很厉害,肩膀微微颤抖。我下意识起身,轻拍她的背。
手掌隔着薄薄的毛衣感受到她脊骨的轮廓。她身体一僵,咳嗽停了。
“对不起。”我迅速缩回手。
杨雯雯低着头,我看不清她的表情。过了几秒,她轻声说:“谢谢。”
气氛变得微妙。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见她轻微的呼吸声。窗外的天色暗下来,远处教学楼亮起零星的灯光。
“今天就到这里吧。”她说,声音还是很哑,“你回去把今天讲的这部分习题做了。”
“好。”我站起来,“老师,您吃药了吗?”
“吃了。”
“多喝热水。”
她抬起眼,眼神有些疲惫,但很温和:“知道了,赵老师。”
这个玩笑让气氛轻松了些。我笑了笑,背起书包:“那我走了,老师您也早点回去。”
“等等。”她叫住我,从包里掏出把伞,“天气预报说晚上有雨。”
“您呢?”
“我开车。”她把伞塞给我,“快走吧。”
果然,刚出校门雨就下起来了。
不大,细细密密的秋雨,在路灯下像无数银线。
我撑开伞——是柄深蓝色的折叠伞,很素净,能闻到淡淡的洗衣液香味,和她身上的味道一样。
回到家,母亲正在包饺子。看见我手里的伞,她问:“谁的伞?不像你的。”
“老师的,下雨借我的。”
“哪个老师?这么细心。”
“政治老师。”我说得尽量平淡。
母亲看了我一眼,没再问。但我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我背上停留了一会儿。
晚上写完作业,我躺在床上看杨雯雯给的笔记本。
除了知识点,页边空白处还有一些细小的批注,是她随手写的思考。
在一页关于“矛盾”的章节旁,她用铅笔写了一行小字:“对立与统一的界限在哪里?”
我想起她问过我的那个问题:“如果一件事,社会认为它没有价值,但个人认为它有,该怎么判断?”
她是在思考自己的困境吗?关于年龄,关于身份,关于那些不被认可却真实存在的情感?
雨还在下,敲打着窗户。
我打开手机,点开通讯录里杨雯雯的号码——是上次补习时她留给我的,说有问题可以发短信问。
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我却不知道要写什么。
最后打了又删,只发了两个字:“谢谢。”
发送成功。我盯着屏幕,心脏跳得很快。她会回吗?会觉得我打扰吗?
五分钟,十分钟。就在我准备放下手机时,屏幕亮了。
“不客气。伞周一还我就行。”
很简单的一句话,我却反复看了好几遍。想再回点什么,又怕显得刻意。最终只是把手机放在枕边,关了灯。
黑暗中,雨声更清晰了。
我想象她现在在做什么——也许在备课,也许在看书,也许只是坐在窗前听雨。
三十岁,独居,有不愿提及的往事,会在笔记本里写“悬崖边”。
我们都是站在悬崖边的人。不同的是,她是主动走过去的,而我是被推过去的。
周一下午,我去还伞。
办公室门关着,我敲了敲,没人应。正犹豫要不要明天再来,隔壁班的英语老师走出来:“找杨老师?她请假了,发烧。”
我心里一紧:“严重吗?”
“不知道,早上打电话来说的。”英语老师打量我一眼,“你是她课代表?有事我转告?”
“不用了,谢谢老师。”
回教室的路上,我有些心神不宁。路轩凑过来:“赵哥,听说杨老师病了?”
“嗯。”
“你怎么知道?”
“……听说的。”
路轩没再问,但眼神里的意味很明显。下午的课我几乎没听进去,脑海里全是她咳嗽的样子,还有那杯冒着热气的冲剂。
放学后,我鬼使神差地去了教师宿舍楼。我知道她住哪一栋——上次交作业时,听见她和另一个老师的对话。
站在楼下,我抬头看着三楼那扇窗。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雨已经停了,但天空还是阴沉沉的。
去便利店买了退烧药和水果,结账时老板娘随口问:“同学生病了?”
“嗯。”我含糊应道。
走到楼下又犹豫了。学生来看老师,会不会太奇怪?尤其她还是女老师。
正纠结时,楼门开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走出来——是杨雯雯。她穿着居家服,外面套了件开衫,脸色苍白,手里拎着个垃圾袋。
看见我,她愣住了。
“老师……”我手足无措地站着。
“赵晨?”她皱眉,“你怎么在这儿?”
“听说您病了,我……”我把手里的袋子递过去,“买了点药和水果。”
杨雯雯没接。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时间仿佛凝固了,楼道里的感应灯熄了,我们又陷入昏暗。
“上来吧。”她最终说,声音很轻,“站这儿说话不方便。”
我跟着她上楼。三楼,302。她打开门,侧身让我进去。
房间不大,但很整洁。客厅连着开放式厨房,书架上塞满了书,沙发上摊着条毯子。空气里有淡淡的药味和她的气息。
“坐。”她指了指沙发,自己把垃圾袋放在门口,“烧已经退了,就是还有点咳嗽。”
我拘谨地坐下,把袋子放在茶几上:“老师,您吃药了吗?”
“吃了。”她倒了杯水,在我斜对面的单人沙发坐下,“你父母知道你过来吗?”
“我妈知道我来给老师送东西。”
“送东西可以,但不该一个人来女老师家。”她说得很平静,但话里的意思很清楚。
我低下头:“对不起。”
“这次算了。”她叹了口气,“下不为例。”
我们之间隔着一张茶几,距离不过两米,却像隔着一道无形的墙。墙那边是老师,墙这边是学生。墙不能倒,这是规矩。
“老师,那本笔记我看完了。”我想打破沉默,“有几个地方不太懂。”
“哪里?”
我从书包里掏出笔记本,翻到标记的那几页。她接过,戴上眼镜——是那副金丝边的,在家里戴的款式,让她看起来比平时柔和。
我们讨论起哲学问题。她讲得很投入,偶尔用手比划,咳嗽时会停下来喝口水。我渐渐忘了紧张,专注于那些抽象的概念和逻辑。
讲到“量变与质变”时,她举例:“就像水加热,一度一度上升,看起来还是水。但到了一百度,就变成蒸汽。有时候变化是渐进的,但临界点到来时,一切都不同了。”
“感情也是这样吗?”我问。
她手指一顿,抬头看我。眼镜后的眼睛很清澈,能看见我自己小小的倒影。
“……可以这么说。”她合上笔记本,“时间不早了,你该回去了。”
我意识到自己又越界了。站起来时有些匆忙,膝盖撞到茶几角,疼得我倒吸一口凉气。
“没事吧?”她也站起来。
“没事。”我揉着膝盖。
她走过来,蹲下身看了看:“都青了。我家有药油。”
“不用了老师……”
“坐下。”她的语气不容反驳。
我坐回沙发,看她从电视柜下拿出个小药箱,取出瓶药油。她倒了些在掌心,搓热,然后轻轻按在我膝盖上。
温热的手掌贴着皮肤,药油辛辣的气味弥漫开来。
她的手指很有力,揉搓的力度适中。
我低头看着她头顶的发旋,看着她专注的侧脸,看着灯光在她睫毛下投出的阴影。
这一刻,墙好像薄了些。
“好了。”她站起身,“明天应该就消了。回去用热毛巾敷一下。”
“谢谢老师。”
送我到门口时,她说:“赵晨,你很聪明,也很有想法。但有些界限,我们不能跨过去。你明白吗?”
我明白。我怎么会不明白。
“我知道,老师。”
“知道就好。”她打开门,“路上小心。”
走出楼道,天色已经完全暗了。路灯亮起来,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回头,三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黄光,窗帘后有个模糊的身影。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离开。
风很凉,但膝盖处她手掌的温热,好像还在。
第二天,杨雯雯来上课了。
她看起来还有些疲惫,但精神好了很多。讲课的时候,我们的目光偶尔会相遇,她会微微点头,然后移开。
一切好像又回到了正轨。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下午补习时,她给了我一沓新的资料:“这些是经济部分的重点。你经济学得相对弱些,要多花时间。”
“好。”
“另外,”她顿了顿,“下个月学校有个政治小论文比赛,我推荐了你参加。”
我愣住:“我?”
“怎么,没信心?”
“不是……为什么推荐我?”
杨雯雯整理着桌上的试卷,没有看我:“因为我觉得你能写好。主题是‘当代青年的价值观建构’,你可以从自己的生活体验出发,谈谈对价值冲突的理解。”
她记得。记得我们讨论过的关于价值的问题。
“我会努力的,老师。”
她抬起眼,嘴角有很浅的笑意:“嗯,我相信你。”
那天下雨,我又用了她的伞。深蓝色的伞面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格外醒目。路轩看着伞,欲言又止。
“赵哥。”
“嗯?”
“没什么。”他最终说,“就是觉得……你最近好像开心点了。”
我愣了一下。开心吗?好像是的。虽然心里压着很多事,但每天那二十分钟的补习时间,成了我最期待的时刻。
周末,我开始构思小论文。坐在书桌前,窗外是淅淅沥沥的秋雨。我想起杨雯雯说的:有些价值,获取的代价太大。
但有些东西,明知道代价巨大,还是忍不住想要靠近。
就像飞蛾扑火,不是不知道会烧伤,只是无法抗拒那光芒。
母亲端了杯热牛奶进来,看见我摊开的稿纸:“在写什么?”
“政治小论文。”
她站在我身后看了会儿:“这个老师对你很上心。”
“嗯。”
“要懂得感恩。”母亲轻声说,“但也别忘了分寸。”
我握笔的手紧了紧:“我知道,妈。”
她摸摸我的头,没再说什么。门轻轻关上后,我继续写。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一个个字连成句子,句子连成段落。
写到“个人价值与社会认同”时,我停下来。窗外,雨打梧桐,一声声,像时间的脚步。
我想起那个站在槐树下等待的父亲,想起母亲深夜独自看电视的背影,想起杨雯雯说“每个人都有不愿提及的往事”。
我们都是带着伤口前行的人。不同的是,有人选择把伤口藏起来,有人选择让它暴露在阳光下。
而我,还在寻找藏与露之间的平衡点。
论文写了三页,最后一个句号落下时,雨也停了。推开窗,雨后清新的空气涌进来,带着泥土和落叶的味道。
手机震动。是杨雯雯发来的短信:“论文构思得怎么样?有问题可以问我。”
我看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直到屏幕暗下去。
又亮起来,是我自己的回复:“正在写。老师,您觉得真正的勇敢是什么?”
发送。
这一次,我盯着手机,心里很平静。我知道她会回,也知道答案可能不是我想听的。但没关系,我只是想知道她的想法。
几分钟后,屏幕亮了。
“真正的勇敢,不是无所畏惧,而是在恐惧中依然选择做对的事。”
对的事。什么是对的事?
我没有再问。有些问题,需要自己寻找答案。
窗外,夜空如洗,几颗星子隐约可见。秋天深了,冬天也不远了。而我和她之间,那堵无形的墙依然在那里。
但墙上有窗。透过窗,我能看见光。
这就够了。
至少现在,够了。
第4章 梦魇与晨光
雨连续下了三天。
城市被浸泡在灰蒙蒙的水汽里,梧桐叶落得越来越急,黏在湿漉漉的人行道上,像一块块褐色的补丁。
教室里总是弥漫着一股挥之不去的潮气,混合着青春期少年身上的汗味和洗衣粉香。
自从那次在办公室的对话后,我和杨雯雯之间建立起某种微妙的默契。
她依然每天放学后给我补习二十分钟,讲解题目时专注而专业,仿佛那本深蓝色笔记本里的文字从未存在过。
但我能感觉到,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她会在我答对难题时,眼角弯起的弧度比以往深一点。
会在天气转凉时,不经意地问一句“穿这么少不冷吗”。
会在补习结束时,从抽屉里摸出两颗糖——有时是薄荷,有时是水果硬糖,包装纸在灯光下闪着廉价的彩光。
这些细小的关照像针脚,一针一针缝补着我因家庭破碎而裂开的情感缺口。
我贪婪地收集每一个瞬间,晚上躺在床上反复回味,直到它们发酵成更浓稠的东西。
周三下午,政治小论文的初稿完成了。我把它工工整整地誊写在稿纸上,装进透明文件夹,像捧着一颗心脏般走向教师办公楼。
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她正低头批改作业,眼镜滑到鼻尖,右手握笔,左手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落的发丝。
光线从百叶窗的缝隙漏进来,在她侧脸上切割出明暗交错的线条。
“杨老师。”我敲门。
她抬头,看见是我,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论文写好了?”
“初稿。”我把文件夹放在她桌上,“您看看。”
她没有立刻打开,而是摘下眼镜,揉了揉眉心。这个动作让她看起来有些疲惫,眼下有淡淡的青影。
“老师没休息好?”我问得小心翼翼。
“嗯,最近失眠。”她重新戴上眼镜,翻开文件夹,“坐吧,我看看。”
我在对面坐下,看着她阅读我的文字。
她的表情很专注,偶尔会用笔在页边做记号,嘴唇无声地动着,像是在默念。
窗外雨声绵密,办公室里只有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和她的呼吸声。
有那么一刻,我希望时间就停在这里。
“这里,”她忽然开口,用笔尖点着其中一段,“你写‘价值的判断往往受制于主体的局限性’,这个观点很好,但论证可以再深入。比如——”
她开始讲解,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听着,目光却不自觉地飘向她的嘴唇。
她的唇形很好看,上唇有明显的唇峰,下唇饱满,涂着很淡的唇膏,在灯光下泛着湿润的光泽。
讲到一个哲学概念时,她停顿了一下,抬眼看向我:“明白了吗?”
我的视线还停留在她的嘴唇上,慢了半拍才反应:“明、明白了。”
她似乎察觉到了我的走神,但没说什么,只是继续往下讲。然而她的耳根,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泛起了淡淡的红。
那抹红像火星,落在我心里干燥的草原上。
补习结束时已经六点。雨还在下,天色昏暗得像傍晚。杨雯雯看了看窗外,从柜子里拿出那把深蓝色的伞:“拿着吧,明天还我就行。”
“老师您呢?”
“我等雨小点再走。”她坐回椅子上,重新打开电脑,“快回去吧,别让家人等。”
我知道这是逐客令,但脚步挪不动。
办公室里很温暖,空气里有她身上淡淡的香气和旧书的味道。
窗外是湿冷的雨,屋里是昏黄的灯光,而她坐在光晕中央,像一幅被精心保存的油画。
“还有事?”她抬起头。
“没、没事。”我慌忙转身,却在门口绊了一下,文件夹散落一地。
她叹了口气,起身帮我捡。我们同时伸手去够同一张纸,手指在空中相触。
温热的,柔软的,一触即分。
我像被烫到般缩回手,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她停顿了一秒,继续捡起那些散落的纸张,整理好递给我:“小心点。”
“谢谢老师。”我的声音发干。
走出办公楼时,雨势更大了。
撑开伞,那股熟悉的洗衣液香味包裹着我,混合着雨水的清冽。
我回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灯还亮着,窗帘后有个模糊的身影,似乎在窗前站了很久。
“论文写完了?”母亲问。
“初稿,老师还要改。”
“这个杨老师,对你挺上心的。”母亲夹了块肉放在我碗里,“要懂得感恩。”
“我知道。”
沉默又弥漫开来。红烧肉很香,但我吃不出味道。脑子里全是下午那个瞬间——手指相触的温热,她耳根泛起的红,还有办公室里昏黄的光。
饭后我主动洗碗。
水很烫,冲在手上泛起红色。
透过厨房的窗户,能看见对面楼里一户户人家的灯光。
有的明亮,有的昏暗,有的在晃动——那是人影在走动。
每扇窗后都有一个故事。那她的窗后呢?独居的三十岁女人,在雨夜会做什么?备课?看书?还是像我一样,对着窗外的雨发呆?
回到房间,我摊开政治课本,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
手指上那个触碰的触感还在,像烙印,烫进皮肤里。
我摩挲着指尖,试图留住那点温度,但它很快消散了,只留下空虚的痒。
十一点,母亲来敲门:“还不睡?”
“马上。”
她推开门,手里端着一杯热牛奶:“喝了再睡。”
牛奶很烫,我小口小口地喝着,感受暖流从喉咙滑进胃里。母亲站在门口,欲言又止。
“妈,怎么了?”
“你爸......”她停顿了一下,“他今天来找我了。”
我握杯子的手一紧:“来家里?”
“在楼下。没上来,就在车里坐着。”母亲的声音很轻,“他说想看看你,但不敢打扰你学习。”
“您让他走了?”
“嗯。”母亲走进来,坐在床沿,“他说他后悔了。”
这句话像根刺,扎进我心里。后悔有什么用?家已经碎了,信任已经毁了,那些深夜的争吵和母亲的眼泪,不是一句“后悔”就能抹去的。
“妈,您原谅他了吗?”
母亲沉默了很久。墙上的钟滴答作响,秒针一格一格跳过,声音在寂静中被放大。
“我不知道什么叫原谅。”她终于说,“但恨一个人太累了,晨晨。我不想再背着这么重的东西过日子。”
“所以您会见他吗?”
“不会。”母亲站起身,摸了摸我的头,“有些错犯了,就回不去了。但你可以选择不让它毁了你的人生。”
她离开后,我关了灯,躺在床上。
窗外的雨声时大时小,像谁的叹息,断断续续。
黑暗里,感官变得敏锐——我能听见自己的心跳,能感觉到血液在血管里流动,能闻到枕头上残留的洗发水味道。
还有指尖上,那点虚无缥缈的温热。
闭上眼,她的脸就浮现在黑暗中。
不是讲台上那个专业的杨老师,而是办公室里的她——眼镜滑到鼻尖,头发垂落,耳根泛红。
还有她指尖的温度,柔软,短暂,却足够点燃一场燎原大火。
身体开始发热。十七岁的欲望像蛰伏的野兽,在雨夜里苏醒。我翻了个身,把脸埋进枕头,试图压抑那股躁动。但越是压抑,它越是汹涌。
手指不自觉地滑向身下。
牛仔裤的布料粗糙,摩擦着已经硬挺的欲望。
我咬住下唇,脑海里全是她的画面——她弯腰捡文件时领口若隐若现的弧度,她讲课时不自觉舔嘴唇的小动作,她小腿裸露的肌肤在灯光下白得晃眼......
呼吸越来越重。
手探进裤子里,握住了滚烫的欲望。
罪恶感和快感同时涌上来,像两股相反的海流,把我撕扯。
我知道不该这样,不该用这种方式亵渎她,但身体不听使唤,像脱离控制的野兽,只遵从最原始的冲动。
动作越来越快。
黑暗里,雨声成了最好的掩护。
脑海里她的脸越来越清晰,甚至能想象出她在我身下的样子——头发散乱,眼睛湿润,嘴唇微张,发出压抑的呻吟......
“老师......”我无意识地呢喃。
快感像电流般窜过脊椎,冲上头顶。
我弓起背,在释放的瞬间咬住手腕,把呻吟堵在喉咙里。
液体溅在小腹上,温热,黏腻,像一场小型的海啸过后留下的狼藉。
高潮退去,空虚感立刻涌上来。
比之前更强烈,更窒息。
我瘫在床上,盯着黑暗中的天花板,胸口剧烈起伏。
手腕上的牙印火辣辣地疼,提醒我刚才发生了什么。
我玷污了她。用最龌龊的方式,在想象中侵犯了她。
罪恶感像潮水般淹过来。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冷水,拼命冲洗身体。
水很冰,刺激得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镜子里的人眼睛发红,头发凌乱,像个可耻的罪犯。
回到床上时已经凌晨一点。
雨停了,世界陷入死寂。
我蜷缩在被子里,身体冷得发抖,但某个地方还在隐隐发热——那是欲望残留的余温,也是罪恶灼烧的烙印。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
然后,梦来了。
梦里的场景是她的办公室,但又不太一样。
空间更大,更空旷,只有我们两个人。
窗外没有雨,是血红色的夕阳,把整个房间染成暧昧的暖色调。
她坐在办公桌上,不是椅子上。
深色西装裙褪到了大腿根,露出黑色丝袜的边缘。
衬衫的扣子解开了三颗,能看到里面黑色的蕾丝,和若隐若现的乳沟。
“赵晨。”她叫我,声音比平时沙哑,带着某种诱惑的韵律。
我想说话,但发不出声音。身体不受控制地走向她,像被无形的线牵引。
“你不是一直想看吗?”她嘴角勾起一个我从未见过的笑容,妖冶,危险,像盛放的罂粟。
她抓住我的手,按在自己胸口,“看啊,摸啊,你不是想要吗?”
掌心下的柔软温热得烫手。蕾丝布料粗糙的纹理和肌肤的细腻形成鲜明对比。我能感觉到她的心跳,很快,很重,和我的心跳共振。
“老师......”我终于能发出声音,却嘶哑得像破风箱。
“别叫我老师。”她贴过来,温热的呼吸喷在我耳畔,“在这里,我不是你的老师。”
她的唇贴上我的脖子,湿热的触感让我浑身战栗。
手开始不满足于隔衣抚摸,探进衬衫里,直接握住那团柔软。
比想象中更饱满,更沉重,顶端已经硬挺,在我掌心微微颤抖。
她发出一声满足的叹息,身体向后仰,双手撑在桌面上。这个姿势让胸口更加挺起,衬衫彻底敞开,黑色的蕾丝胸衣完全暴露在我眼前。
“解开它。”她命令,眼睛里燃着我看不懂的火。
手指颤抖着找到背后的搭扣。
很笨拙,试了三次才成功。
胸衣滑落的瞬间,那双饱满的乳房弹出来,在夕阳下白得耀眼。
顶端是粉嫩的蓓蕾,已经硬挺着,像等待采撷的果实。
我低下头,含住了其中一颗。
她倒吸一口凉气,手指插进我的头发里,不是推开,而是按压,让我的脸更深地埋进她的胸口。
舌苔摩擦过敏感的顶端,她能感觉到她在颤抖,能听到她压抑的呻吟。
另一只手也没闲着,顺着她的大腿内侧向上摸索。丝袜的触感滑腻,肌肤温热。当手指碰到那片湿润时,她猛地夹紧双腿。
“不......”她摇头,但身体却在迎合。
手指探进内裤边缘,触到更湿热的柔软。
那里已经泛滥成灾,黏腻的液体沾满了指尖。
我生涩地探索着,寻找那个最敏感的点。
当她身体猛地弓起时,我知道我找到了。
“啊......”她终于放弃压抑,呻吟出声。声音婉转,黏腻,像融化的蜜糖。
我想吻她,但她避开了。“不行,”她喘息着,“这里不行。”
但她允许我做其他事。允许我脱下她的内裤,允许我分开她的双腿,允许我站在她两腿之间,用早已硬得发疼的欲望抵住那片湿滑。
“进来。”她看着我的眼睛,一字一顿地说。
没有前戏,没有润滑——除了她自己的体液。进入的瞬间,我们同时发出声音。她是因为疼痛和充实,我是因为无法形容的紧致和温热。
太紧了,紧得几乎无法动弹。她适应了一会儿,才慢慢放松。然后她开始动,腰肢像水蛇般摆动,带着我在她体内进进出出。
桌子发出有节奏的撞击声,混合着肉体交合的水声和她的呻吟。夕阳越来越红,像要滴出血来。空气里弥漫着情欲的气味,浓烈得令人窒息。
我越来越快,越来越深。
她仰着头,脖子拉出优美的弧线,嘴唇微张,发出断断续续的泣音。
手紧紧抓着我的肩膀,指甲陷进肉里,带来刺痛和快感。
就在即将到达顶点的瞬间,场景忽然变了。
办公室消失了,我们躺在无尽的黑暗里。她还是在我身下,但脸上的表情变了——不再是情欲的迷离,而是痛苦,是挣扎,是眼泪。
“不要......”她哭着说,“赵晨,不要......”
但我停不下来。身体像有自己的意志,还在疯狂地冲撞。她的眼泪滴在我胸口,滚烫得像熔岩。
“你会毁了我......”她泣不成声,“我们都会毁了的......”
我想停下,想抱住她,想擦掉她的眼泪。但身体像被恶魔控制,继续着丑陋的侵犯。她的哭声越来越弱,最后变成破碎的呜咽。
然后,她消失了。
我抱着一团空气,在黑暗里徒劳地冲撞。快感还在累积,但心里空得发疼。终于,在一声嘶吼中,我释放了。
射精的瞬间,我看见了她的脸——不是情欲中的脸,而是平时在讲台上的脸,严肃,温和,眼里带着淡淡的悲伤。
她说:“赵晨,到此为止。”
我惊醒时,天还没亮。
浑身冷汗,被子被踢到地上。内裤湿黏地贴在身上,提醒着梦里那场可耻的释放。心脏跳得像要冲出胸腔,喉咙干得发疼。
坐起身,打开台灯。暖黄的光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但驱不散心里的阴影。镜子里的人脸色惨白,眼睛里有血丝,像个刚从地狱爬回来的鬼。
梦里的画面还在脑海里翻滚——她敞开的白皙胸口,黑色丝袜下的大腿,交合时她痛苦的脸,还有那句“你会毁了我”。
我冲进卫生间,打开冷水洗脸。水很冰,刺激得太阳穴突突地跳。抬起头,镜子里的人眼窝深陷,下巴上冒出了青色的胡茬。
十七岁,却看起来像二十七岁。
回到房间,我坐在床上发呆。
窗外的天色从漆黑渐渐变成深蓝,然后是鱼肚白。
鸟开始叫了,清脆的,充满生命力的,和我内心的死寂形成讽刺的对比。
六点半,母亲敲门:“晨晨,该起了。”
“知道了。”
早餐是稀饭和咸菜。我机械地吃着,味同嚼蜡。母亲看了我好几眼:“脸色这么差,没睡好?”
“做噩梦了。”
“什么梦?”
“忘了。”我撒谎。
出门时,母亲递给我一把伞:“预报说今天还有雨。”
“不用,我有......”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杨雯雯的伞还在我这儿,昨天忘了还。
走在去学校的路上,晨风很凉,吹在脸上像刀割。
街道湿漉漉的,积水里倒映着破碎的天空。
梧桐叶落了一地,环卫工人在清扫,扫帚划过地面的声音沙沙的,单调得让人心慌。
到教室时还早,只有几个住校生在埋头苦读。
我放下书包,从抽屉里掏出那把深蓝色的伞。
折叠得很整齐,伞面上还有未干的水渍——昨天回家后,我特意把它撑开晾干。
塑料的伞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她手指的温度。
“赵哥!”路轩冲进来,书包甩在桌上,“妈的,作业又没写完,快借我抄抄!”
我把数学练习册扔给他。他埋头猛抄,边抄边念叨:“昨天网吧新来了个妞,卧槽,那腿,那胸......”
我闭上眼睛。脑海里又浮现出梦里的画面——她分开的双腿,黑色的丝袜,湿润的入口。
“赵哥?”路轩碰了碰我,“你咋了?魂不守舍的。”
“没事。”
“该不会真病了吧?”他摸摸我的额头,“不烫啊。”
第一节课是语文,讲《滕王阁序》。
老师在台上慷慨激昂:“‘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这是何等的意境!同学们要体会王勃那种......”
我盯着课本,字在眼前晃动,却进不了脑子。后排有人传纸条,被老师抓到,骂了一顿。教室里有低低的笑声,很快又安静下来。
窗外的天空又阴沉下来。要下雨了。
课间,我拿着伞走向教师办公楼。
脚步很沉,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
脑子里有两个声音在争吵——一个说快把伞还了,离她远点;另一个说再见她一面,就一面。
三楼,政治组办公室。门关着,我敲了敲。
“请进。”
推开门,她正在泡茶。看见是我,她愣了一下,随即露出惯常的微笑:“来还伞?”
“嗯。”我把伞放在她桌上,“谢谢老师。”
“不客气。”她端起茶杯,吹了吹热气,“论文我昨晚看了,整体不错,有几处需要修改,放学补习时我详细跟你说。”
“好。”
我们之间隔着办公桌,距离不到两米。
她今天穿了件米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松松地扎成低马尾,几缕碎发垂在颈边。
没有化妆,脸色有些苍白,但眼睛很亮。
梦里的画面又跳出来——她敞开的胸口,黑色的蕾丝,我的嘴唇含住她......
“赵晨?”她皱眉,“你脸色很不好,是不是不舒服?”
“没、没有。”我慌忙移开视线,“可能没睡好。”
“要注意休息。”她喝了口茶,“高三虽然重要,但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很普通的关心,从任何老师嘴里说出来都很正常。
但在我听来,每个字都带着别样的意味。
我盯着她握杯子的手——手指很长,骨节分明,指甲修剪得很干净,涂着透明的护甲油。
这双手,在梦里曾插进我的头发,曾抓紧我的肩膀。
回到教室时,路轩凑过来:“伞还了?”
“嗯。”
放学时,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窗外的雨声淅淅沥沥,她正低头批改作业,眼镜滑到鼻尖,右手握笔,左手无意识地卷着一缕垂落的发丝。
“杨老师。”我敲门。
她抬头,看见是我,眼里闪过一丝光亮:“进来吧。”
我接过稿纸时候,指尖不经意划过她的手背。很轻的一触,却像静电般让我浑身一颤。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动作顿了一下,才移开手掌。
“坐吧。”她说,声音比平时轻一些。
我坐在她对面,看着她读我的文字。
她看得很认真,偶尔用笔在页边做批注,嘴唇微微动着,像在无声念诵。
有一缕头发总是滑下来,她一次次别到耳后,动作轻柔而不自知。
某一刻,她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
我来不及躲闪,就那样直直地看着她。她也看着我,没有说话,眼神却渐渐深了起来,像潭水泛起涟漪。
时间仿佛静止了。窗外的雨声、远处的铃声、走廊的脚步声都退得很远,只剩下我们之间这片安静的空气,和她眼中我看不懂的微光。
“这里写得很好,”她终于开口,声音有些低,“尤其是对‘主体性’的理解,很透彻。”
我喉结动了动:“是老师教得好。”
她轻轻笑了笑,没说话,低下头继续看稿子。可我却看见,她的耳根又渐渐染上淡淡的粉色。
那天的补习结束时,雨下得更大了。
她站在窗边看了看天色,转身从柜子里拿出伞——还是那把深蓝色的。
“拿着吧,”她说,“雨一时停不了。”
“那您呢?”
“我等会儿。”她走到我身边,把伞递给我。
接伞时,我们的手指又碰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立刻收回。
她的手指温热,我的指尖微凉,那一小片触碰的区域像被点燃,缓慢地灼烧起来。
她垂下眼,睫毛轻轻颤动。我看着她,看着她鼻尖那颗小小的痣,看着她微微抿着的嘴唇。
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无声涌动,暧昧而粘稠,像夏日雨前闷热的湿气。
“老师……”我低声唤她。
她抬眼看我,眼神清澈,却仿佛蒙着一层薄雾,让人看不真切。
“路上小心。”她最终只说,然后轻轻抽回了手。
我这时不知道哪来的勇气打趣道,“老师,这把伞可以拍历险记了。”
杨雯雯轻笑了一下,“行了,别贫了。”
走出办公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还站在那儿,站在灯光与雨声之间,身影单薄而安静,像一幅被时光定格的剪影。
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言语,不是动作,而是空气里弥漫的那种无声的张力,是目光交会时心跳的失序,是触碰时指尖的颤栗。
像暗流在平静水面之下汹涌,无声,却已改变了一切流向。
第5章 交锋
雨停后的第三天,气温骤降。
早晨出门时,母亲硬是给我加了件毛衣。“穿这么少,想感冒?”她不由分说地把毛衣套在我头上,动作有些粗暴,但指尖是暖的。
我嗯了一声,任由她摆布。
镜子里的人裹在厚实的灰色毛衣里,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更小些。
母亲站在身后,替我理了理衣领,手指在我颈后停留了一瞬。
“你爸昨晚又打电话了。”她轻声说。
我没接话。
“他说……这周末他生日,想跟你一起吃顿饭。”母亲走到我面前,看着我,“我没替你做主,你自己决定。”
窗外天色阴沉,云层压得很低,像要下雪。我盯着玻璃上自己的倒影,那张脸既像父亲,又像母亲,是个尴尬的混合体。
“再说吧。”我说。
母亲叹了口气,没再说什么。我背上书包,推门出去时,听见她在身后小声说:“路上小心。”
楼道里的声控灯依然坏着。
我摸着黑下楼,每一步都踩得很实。
到二楼时,隔壁的门开了,一个老太太拎着垃圾袋出来,看见我,愣了愣:“是小赵啊?这么早?”
“嗯,上学。”
“你妈不容易,你要争气。”老太太拍拍我的肩,佝偻着背下楼去了。
我站在原地,看着她缓慢移动的背影。
这个小区里住的多是老人,像我这样的高中生很少。
他们看着我长大,看着我父母吵架,看着我父亲离开。
每个人的眼神里都带着怜悯,还有那种“我懂”的了然。
可他们不懂。没人能真正懂别人的生活。
到学校时,早自习已经开始。教室里暖气开得很足,窗户上蒙着一层水雾。路轩趴在桌上睡觉,口水把练习册洇湿了一小块。
“赵哥,”他迷迷糊糊抬起头,“帮我看着点老师。”
“睡你的。”
我在座位上坐下,从书包里掏出政治笔记本。昨晚又把杨雯雯给的框架看了一遍,在页边写了不少批注。有些问题想问她,已经列在便签纸上。
窗外传来广播体操的音乐,单调而机械。同学们陆陆续续出去排队,我坐着没动。路轩被同桌摇醒,揉着眼睛往外走:“赵哥,不去?”
“马上。”
等人走得差不多了,我才起身。
走廊里空荡荡的,能听见楼下操场上的口令声。
经过教师办公楼时,我下意识抬头看了一眼三楼的窗户——她的办公室。
窗帘拉着,看不见里面。
早操结束后是两节连堂的数学。
老师在黑板上推导公式,粉笔吱吱作响。
我盯着那些复杂的符号,脑海里却反复回放昨天下午的场景——她递给我伞时手指的温度,她耳根泛起的红,还有那句“路上小心”。
平淡的三个字,从她嘴里说出来,却像带着钩子,勾住我心里某个柔软的角落。
“赵晨,上来做这道题。”
数学老师的声音把我拉回现实。
我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在叫我。
走上讲台,接过粉笔,题目是关于导数的应用。
不算难,但我脑子里一片空白。
粉笔在黑板上划出刺耳的声音。我写了第一步,就卡住了。
“不会?”数学老师皱眉,“上课在想什么?”
下面有低低的笑声。我握紧粉笔,指甲掐进掌心。就在这时,教室后门被轻轻推开,杨雯雯走了进来。
她应该是来找数学老师商量什么事,手里拿着文件夹。看见我站在讲台上,她脚步顿了顿,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一瞬。
就那么一瞬,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走到数学老师身边,低声说了句什么。数学老师点点头,转头对我说:“先下去吧,好好听课。”
我如蒙大赦,快步回到座位。经过她身边时,我闻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气——不是香水,是某种洗发水或沐浴露的味道,清冽中带着一点甜。
她没看我,继续和数学老师说话。但我能感觉到,她的注意力有一部分在我身上。就像我能感觉到她,即使背对着她。
那一整天我都有些恍惚。午饭时路轩凑过来:“赵哥,你早上怎么回事?杨老师进来你就傻了?”
“胡说什么。”
“我可看见了,”路轩挤眉弄眼,“你那个眼神,啧啧。”
我没理他,低头扒饭。食堂里人声鼎沸,油腻的饭菜味混着青春期的汗味,形成一种独特的气味。窗外又开始飘雨,细细的,像盐粒。
下午第一节就是政治课。
杨雯雯走进教室时,我已经把作业收齐放在讲台上了。她今天穿了件深蓝色的毛衣,衬得皮肤很白,头发松松地扎在脑后,露出干净的额头。
“课代表,”她拿起作业本,“缺几份?”
“两份。”我说,“王浩和孙明请假了。”
她点点头,翻开课本:“今天我们讲‘文化传承与创新’。”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她讲课的声音和窗外的雨声。
她讲得很投入,从传统文化讲到现代转化,从文化自信讲到创新路径。
偶尔会提问,点到名的同学站起来回答,她耐心地听,然后补充或纠正。
我坐在第三排,能清楚地看见她讲课时的每一个表情。
她笑的时候眼角有细纹,思考时会轻轻咬下唇,讲到重点时会放慢语速,目光扫过每一个学生。
有那么一刻,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停了大概两秒。然后移开,像什么都没发生。
但我知道发生了什么。那两秒里,空气变了密度。
下课铃响时,她布置了作业,然后说:“课代表留一下。”
同学们陆续离开,路轩冲我做了个鬼脸,也跟着出去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雨下得更大了,敲打着窗户,声音密集得像鼓点。
“论文改得怎么样了?”她一边整理教案一边问。
“改了一稿,还有些地方不太确定。”我从书包里掏出文件夹,“想请教您。”
“拿来我看看。”
我走过去,把文件夹放在讲台上。
她翻开,仔细看我的修改。
我们挨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发间的香气,能看见她毛衣领口露出的一小截锁骨。
“这里,”她用红笔圈出一段,“逻辑还是不够严密。你说‘个人价值的实现需要社会认同’,但反过来呢?社会认同是否必然带来个人价值的实现?”
我思考了一下:“不一定。有时候社会认同的,可能恰恰是违背个人本心的。”
“比如?”她抬头看我。
“比如……”我犹豫了一下,“比如一个学生,所有人都认为他应该考好大学,找好工作,结婚生子。但他内心真正想要的,可能是别的。”
“别的什么?”她的声音很轻。
“可能是自由,可能是……”我顿了顿,“可能是不被定义的人生。”
她看着我,眼神很深。窗外雨声潺潺,教室里光线昏暗,我们站在讲台前,像两个共谋者,分享着不该分享的秘密。
“这个角度可以写,”她终于说,“但要注意措辞。高考作文,太激进不好。”
“我知道。”我说,“谢谢老师。”
她合上文件夹,递还给我。接的时候,我们的手指又碰在一起。这一次,谁也没有立刻松开。
她的手指微凉,掌心却温热。我握着文件夹的一端,她握着另一端,就这么僵持了几秒。时间仿佛被拉长了,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
“赵晨。”她先开口,声音有些哑。
“嗯?”
“你……”她顿了顿,“你父亲的事,处理好了吗?”
我没想到她会问这个,愣了一下:“还没。他这周末生日,想叫我吃饭。”
“你会去吗?”
“不知道。”我实话实说,“不想去,但又觉得……该去。”
她轻轻抽回手,转身收拾讲台上的东西。背影看起来有些单薄,毛衣下的肩胛骨微微凸起。
“有时候原谅别人,是为了放过自己。”她说,没有看我,“但这不是必须的。你有权利不原谅。”
“老师您呢?”我脱口而出,“您原谅您父亲了吗?”
她动作一僵。过了很久,才低声说:“没有。”
“那您放过自己了吗?”
这次她转过身,看着我。雨天的光线从窗户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模糊的阴影。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眼神里的重量。
“还在努力。”她说。
这句话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我心里某扇紧闭的门。
我突然明白,我和她之间,除了那层不该有的情愫,还有更深层的共鸣——我们都是带着伤口生活的人,都在学习如何与伤痛共存。
“老师,”我说,“如果……如果一个人明知道往前走会受伤,还是忍不住想走,怎么办?”
她看着我,眼神复杂。雨声越来越大,教室里越来越暗。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轻声说:
“那就走慢一点。每一步都想清楚,别让自己后悔。”
“那如果已经后悔了呢?”
她笑了,很浅的笑容,带着苦涩:“那就停下来,回头看看。但别停在原地太久,时间不等人。”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这次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亲密,像两个在暴风雨中共享一把伞的人,即使不说话,也知道对方就在身边。
“回去吧。”她最终说,“雨一会儿该更大了。”
“老师您呢?”
“我还有点事要处理。”她看了看表,“你先走。”
我没动。
“还有事?”她问。
“伞……”我说,“上次那把伞,我明天还您。”
“不急。”她说,“你用着吧,我这还有。”
我点点头,背起书包走到门口。
回头时,她还站在讲台前,低头看着教案。
光线从她侧面打过来,勾勒出清晰的轮廓,像一幅剪影,安静,孤独,又坚韧。
走出教学楼时,雨果然更大了。
我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走进雨里。
雨水打在伞面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街道上行人匆匆,车辆驶过时溅起水花。
我没有直接回家,而是绕路去了江边。
江水涨得很高,浑浊的浪拍打着堤岸。雨中的江面一片苍茫,对岸的建筑在雨幕中模糊成灰色的剪影。我站在栏杆前,看着江水滚滚东去。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父亲的短信:“小晨,周六晚上六点,我在老地方等你。来不来都行,爸爸等你到七点。”
老地方是我们以前常去的一家餐馆,主打本帮菜。
父亲喜欢那里的红烧肉,母亲喜欢清蒸鲈鱼,我喜欢糖醋排骨。
一家三口,各有所爱,却能在同一张桌子上吃得其乐融融。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盯着屏幕,手指在回复键上徘徊。雨打在伞上,打在江面上,打在这个城市的每一个角落。整个世界都湿透了,连心也是湿的。
最后我什么也没回,把手机放回口袋。
转身时,我看见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是杨雯雯。
她也看见了我,愣了一下,然后撑着伞走过来。她换了一身衣服,米色的风衣,深色长裤,手里拎着个环保袋,里面装着蔬菜和水果。
“老师?”我有些意外。
“来买东西。”她示意了一下手里的袋子,“你怎么在这儿?”
“路过。”我说,“看江。”
我们并肩站在栏杆前,看着雨中的江水。两把伞之间隔着一小段距离,雨丝从缝隙里飘进来,打湿了衣袖。
“心情不好?”她问。
“有点。”
“因为父亲?”
“嗯。”我顿了顿,“还有别的。”
她没问“别的”是什么,只是安静地站着。江风很大,吹得伞面晃动。她的头发被吹乱了,几缕碎发贴在脸颊上,她伸手捋到耳后。
那个动作很自然,却让我心跳加速。
“老师,”我忽然说,“您有没有想过离开这里?”
“离开学校?”
“离开这个城市。”
她沉默了一会儿:“想过。”
“那为什么不走?”
“因为……”她看向江面,“因为有些东西,走到哪里都带不走。不如留下来,面对它。”
“比如?”
“比如记忆,比如责任,比如……”她停了停,“比如还没做完的事。”
“什么事?”
她转头看我,眼神很温柔,温柔得让我心疼。“比如看着我的学生考上大学,”她说,“比如看着他们长大成人。”
“只是这样?”我问得有些冒失。
她笑了:“不然呢?”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雨越下越大,江面上泛起白茫茫的水雾。远处有船驶过,汽笛声悠长而苍凉。
“回去吧。”她说,“天快黑了,你妈该担心了。”
我们一起往回走。伞不大,我们下意识地靠近了一些。她的肩膀偶尔会碰到我的手臂,隔着厚厚的衣服,依然能感觉到温度。
走到岔路口时,她停下:“我往这边。”
“我送您一段吧。”我说,“天黑了不安全。”
“不用,”她说,“很近。”
“老师……”我看着她,“就当是学生关心老师,不行吗?”
她看着我,眼神有些动摇。最后她叹了口气:“好吧。”
我们继续往前走。街道两旁的路灯已经亮了,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雨小了一些,变成细细的雨丝,在灯光下像金色的线。
她住的小区离江边不远,是个有些年头的小区,但很安静。走到楼下时,她停下:“到了。”
“嗯。”
“伞你拿着吧,”她说,“明天还我就行。”
“老师,”我没接伞,“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什么?”
“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这个问题很突然,也很危险。但我忍不住。我需要一个答案,哪怕这个答案会让我万劫不复。
她愣住了。雨丝飘在她脸上,睫毛上挂着细小的水珠。灯光从她身后照过来,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嘴唇。
“因为……”她声音很轻,“因为你是个好学生。”
“只是这样?”
“赵晨。”她叫我的名字,语气里带着警告,“别问不该问的问题。”
“什么是不该问的?”我往前走了一步,离她很近,近到能闻到她呼吸里的温热,“老师,您知道的,我不是只想当个好学生。”
她的呼吸急促起来。伞从她手里滑落,掉在地上,溅起水花。我们站在雨里,任由雨水打湿头发和衣服。
“赵晨,”她声音发抖,“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我知道。”我说,“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也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不想再假装了。老师,您看着我,您真的只把我当学生吗?”
她后退了一步,背抵在单元门上。眼睛瞪得很大,里面有惊恐,有挣扎,还有别的什么——是我一直想看见,又害怕看见的东西。
“我们不可以。”她摇头,“我是你的老师,你还没成年,我们……”
“下个月我就十八了。”我说,“成年了。”
“那也不行!”她提高了声音,“这是错的,赵晨,你明白吗?错的!”
“错在哪里?”我也提高了声音,“因为我小?因为您是老师?如果我不是您的学生,如果我们在别的地方遇见,还会是错的吗?”
她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雨水顺着她的脸颊流下来,分不清是雨还是泪。
我弯腰捡起她的伞,递给她。她没接,只是看着我,眼神破碎得像摔坏的镜子。
“对不起。”我低声说,“我不该说这些。”
转身要走时,她忽然抓住我的手腕。很用力,指甲陷进肉里。
“赵晨,”她声音哽咽,“别这样。求你。”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拧了一下。疼,疼得喘不过气。
“老师,”我看着她,“我只是想知道,您有没有哪怕一瞬间,不是把我当学生看?”
她沉默了。雨越下越大,世界一片模糊。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刀子,在我心上划下一道口子。
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答时,她松开了手。
“有。”她说,声音轻得几乎被雨声淹没,“但不行。赵晨,真的不行。”
说完,她转身推开单元门,快步走了进去。门在她身后关上,发出沉重的撞击声。
我站在原地,看着那扇紧闭的门,看了很久。
雨水彻底淋透了我,但我感觉不到冷。
心里某个地方烧着一团火,滚烫,疼痛,却又带着某种病态的满足。
她承认了。
她承认了。
这个认知像毒药,流进血液里,让我既兴奋又绝望。兴奋是因为她终于说了实话,绝望是因为她说了“不行”。
我知道她说得对。这是错的,危险,会毁了我们两个人。但知道是一回事,控制又是另一回事。
我慢慢往回走,雨伞拿在手里,却没有撑开。就让雨淋吧,淋醒我,淋死我心里那团不该燃起的火。
到家时,母亲吓了一跳:“怎么淋成这样?伞呢?”
“忘带了。”我撒谎。
“快去洗澡!”母亲推着我进卫生间,“我去煮姜汤。”
热水冲下来,皮肤渐渐回暖。但心里还是冷的,冷得像结了一层冰。镜子上蒙着水雾,我伸手抹开,看见自己苍白的脸和通红的眼睛。
像个疯子。
像个可悲的、不知天高地厚的疯子。
洗完澡出来,母亲已经把姜汤端上桌。很辣,辣得我眼泪都出来了。我埋头喝汤,不敢看她。
“晨晨,”母亲坐下来,“你最近是不是有什么事?”
“没有。”
“别骗妈。”她声音很温柔,“你是我生的,我能看不出来?你最近总是心不在焉的,今天还淋成这样回来……”
我放下碗,看着母亲。她老了,真的老了。眼角的皱纹深了,头发里有了银丝,握着汤勺的手上有家务留下的痕迹。
“妈,”我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人,但所有人都说不行,怎么办?”
母亲沉默了很久。墙上的钟滴答作响,外面的雨还在下。
“那要看你自己,”她最终说,“有多喜欢。”
“很喜欢。”
“喜欢到愿意为她放弃一切?”
我愣住了。放弃一切?学业,前途,未来,还有母亲?
“我……”我哑口无言。
母亲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也有理解:“看,你自己也不知道。晨晨,真正的喜欢不是一时冲动,是愿意承担责任,愿意为对方着想,愿意把最好的自己给她。”
“但如果……如果她也喜欢我呢?”
“那她更不会让你做傻事。”母亲握住我的手,“真正为你好的人,不会拉着你往火坑里跳。”
我低下头,眼泪掉进碗里,和姜汤混在一起。
“妈,”我哽咽着,“我是不是很糟糕?”
“不,”母亲把我搂进怀里,“你只是太年轻,太孤独了。晨晨,妈知道你难过,知道你爸的事伤你很深。但别因为这样,就随便抓住什么不放手。有些东西看着像救命稻草,其实是深渊。”
我在母亲怀里哭了很久。像个孩子,把所有的委屈、迷茫、痛苦都哭出来。母亲轻轻拍着我的背,哼着小时候哄我睡觉的歌。
那晚我睡得很沉,没有做梦。
第二天早晨,雨停了,天空是那种被洗过的湛蓝。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我穿上干净的衣服,背上书包,把伞仔细叠好放进包里。
到学校时,路轩凑过来:“赵哥,你今天看起来不一样。”
“怎么不一样?”
“说不上来,”他挠挠头,“就是……好像清醒了。”
我笑了笑,没说话。清醒了吗?也许吧。至少知道自己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
课间,我去办公室还伞。杨雯雯不在,座位上放着她的包和教案。我把伞放在她桌上,转身要走时,看见桌上摆着一个小相框。
以前没注意过。我凑近看了看,是一张合影——她和一位老人,应该是她母亲。两人笑得很开心,背景是一片向日葵花田。
照片里的她比现在年轻些,头发更长,笑容更灿烂。眼睛里有光,那种毫无负担的、纯粹的光。
我盯着照片看了很久,直到听见走廊里的脚步声。慌忙退开时,碰倒了桌上的笔筒。笔散了一地,我赶紧蹲下捡。
“赵晨?”
我抬起头,看见她站在门口。她今天穿了件浅灰色的毛衣,脸色有些苍白,眼睛下有淡淡的黑眼圈。
“老师,”我站起来,“我来还伞。”
她看了眼桌上的伞,又看了看我:“谢谢。”
“笔筒我不小心碰倒了……”
“没事。”她走过来,蹲下身帮我捡笔。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身上熟悉的气息。
“老师,”我轻声说,“昨天的事,对不起。”
她动作顿了顿,没抬头:“过去了。”
“我不是故意的……”
“我知道。”她站起来,把捡起的笔放回笔筒,“赵晨,我们都忘了昨天的事,好吗?你还是我的学生,我还是你的老师。像以前一样。”
我看着她。她避开我的目光,整理着桌上的文件。手指有些抖,暴露了她内心的不平静。
“好。”我说,“像以前一样。”
“去上课吧。”她说,“快打铃了。”
我走到门口,回头看了她一眼。她背对着我,站在窗前,阳光从外面照进来,把她整个人包裹在光晕里。那么近,又那么远。
“老师,”我说,“周六我决定去见我父亲。”
她转过身,有些意外:“想通了?”
“嗯。”我点头,“就像您说的,有些事总得面对。”
她笑了,很温柔的笑容:“你长大了。”
走出办公室时,阳光正好。走廊里人来人往,同学们说笑着,打闹着,一切都是青春该有的样子。我深吸一口气,空气里有阳光和灰尘的味道。
路轩在教室门口等我:“赵哥,杨老师没骂你吧?”
“骂我什么?”
“昨天政治课你没交作业啊。”
我这才想起来,昨天心烦意乱,忘了写作业。
“完了。”我说。
“赶紧补!”路轩把作业本扔给我,“趁她还没来,快抄!”
我接过本子,在座位上坐下。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一块明亮的光斑。我拿起笔,开始抄作业。字迹潦草,但一笔一画写得很认真。
生活还要继续。
作业要写,试要考,父亲要见,母亲要照顾。
至于那些不该有的心思,就让它埋在心底吧,像种子埋进土里,也许永远不会发芽。
也许有一天,会开出花来。
但现在,现在就这样吧。
上课铃响了。杨雯雯走进教室,站在讲台上,翻开课本。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眯了眯眼,然后开始讲课。
声音平静,温和,和以前一样。
我抬起头,看着她。她也看了我一眼,很快移开视线。但那一刻,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
不是结束,也不是开始。
是暂停,是积蓄,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
窗外,天空湛蓝如洗。梧桐树的叶子黄透了,在阳光下闪闪发光。秋天深了,冬天就快来了。
而我们的故事,还很长。
第6章 暗涌
周六傍晚,我提前半小时到了那家餐馆。
“老地方”叫“春雨阁”,开在老城区一条窄巷里。门口挂着褪色的招牌,木门上的红漆斑驳脱落。我站在巷口,看着那扇门,脚像生了根。
父亲的车停在对面路边。他坐在驾驶座上,侧脸对着车窗,手指无意识地在方向盘上敲打。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看见他频繁看表的动作。
五点五十分。巷子里飘出饭菜的香味,混合着潮湿的霉味。天色渐暗,路灯一盏盏亮起来,昏黄的光晕在潮湿的地面上晕开。
我深吸一口气,走过去敲了敲车窗。
父亲猛地转头,看见是我,脸上瞬间绽开的笑容让我心头一颤。他慌忙下车,动作有些笨拙:“小晨,你来啦。”
“嗯。”我应了一声,视线落在地面上。
“外面冷,快进去。”他伸手想拍我的肩,在半空中顿了顿,又收了回去。
我们前一后走进餐馆。老板娘还是那个胖胖的中年女人,看见我们,眼睛一亮:“赵先生来啦!哟,小晨长这么高了!”
她热情地把我们领到靠窗的老位置。桌上铺着洗得发白的蓝格子桌布,玻璃转盘上有几道细微的划痕。一切都和记忆里一样,又好像都不一样。
“还是老三样?”父亲问,语气小心翼翼。
“都行。”
他点了菜:红烧肉,清蒸鲈鱼,糖醋排骨,外加一个青菜豆腐汤。点完菜,他搓了搓手,目光在我脸上打转,却不敢久留。
“学习……还跟得上吗?”他找了个安全的话题。
“还行。”
“新学校老师怎么样?”
“都挺好。”
对话干巴巴的,像晒裂的泥土。服务员端来茶水,倒茶时热气氤氲上升,在两人之间隔出一层薄雾。
父亲端起茶杯,吹了吹,没喝。
他的鬓角有了白发,眼角的皱纹深了,握着茶杯的手背上青筋凸起。
这个曾经在我心中像山一样的男人,如今看起来竟有些佝偻。
“小晨,”他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哑,“爸爸……爸爸对不起你。”
我没说话,盯着茶杯里漂浮的茶叶。
“我知道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继续说,“但爸爸真的后悔了。那天……那天我喝了酒,脑子不清楚……”
“你每次都说喝了酒。”我打断他。
他愣住了。
“你每次犯错,都说喝了酒。”我抬起眼看他,“好像酒是个筐,什么都能往里装。”
父亲的脸色白了。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眼眶迅速红了,他低下头,双手紧紧握着茶杯,指关节泛白。
“你妈……她还好吗?”他换了话题。
“不好。”我说,“瘦了十斤,晚上失眠,白天强撑着上班。但她从来没在我面前哭过。”
父亲的肩膀颤抖起来。他捂住脸,喉咙里发出压抑的呜咽。那声音很小,却像针一样扎进我耳朵里。
我别过脸,看向窗外。巷子里有只流浪猫走过,瘦骨嶙峋,在垃圾桶边翻找食物。路灯的光把它的影子拉得很长,孤单得刺眼。
菜陆续上来了。红烧肉油亮亮的,鲈鱼蒸得恰到好处,糖醋排骨裹着晶莹的酱汁。都是我爱吃的,但此刻看着,胃里却一阵翻涌。
“吃吧,”父亲抹了把脸,勉强挤出笑容,“趁热。”
他夹了块排骨放进我碗里。我盯着那块肉,看了很久,拿起筷子,却怎么也送不进嘴里。
“爸。”我叫他。
他手一抖,筷子掉在桌上。
“如果你真的后悔,”我一字一句地说,“就离我们远点。别再打电话,别再出现,让妈……让她慢慢忘了你。”
父亲的脸彻底失去了血色。他看着我,眼睛睁得很大,里面盛满了不敢置信的疼痛。
“小晨……”
“这是我十八岁生日前,最后一个要求。”我说,“过了今天,我就成年了。我们……就当陌生人吧。”
说完,我站起身。椅子腿划过地面,发出刺耳的声响。老板娘从柜台后探出头,看了一眼,又缩了回去。
“小晨!”父亲也站起来,抓住我的手腕,“别走……爸爸求你了……”
他的手很用力,指甲陷进我的肉里。我低头看着那只手,看着上面熟悉的疤痕——那是小时候他教我骑自行车时摔的。
“放手。”我说。
他不放,反而抓得更紧:“爸爸知道错了,真的知道错了……你再给爸爸一次机会,就一次……”
“你给过妈机会吗?”我问。
他僵住了。
“你出轨的时候,给过妈选择的机会吗?”我声音很平静,平静得让自己都害怕,“你没有。你毁了她的生活,毁了我们的家。现在你说后悔,说想重来……凭什么?”
他松开了手,踉跄着后退一步,撞在椅子上。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软软地坐下去,头深深埋进臂弯里。
我看见他肩膀剧烈地抖动,听见他压抑的哭声。那声音很低,像受伤的野兽,在喉咙深处呜咽。
我站了一会儿,转身往外走。走到门口时,听见他嘶哑的声音:
“小晨……生日快乐。”
我的脚步顿了顿,没回头,推门出去了。
巷子里的风很冷,吹在脸上像刀割。我快步走着,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耳边风声呼啸,混杂着自己粗重的呼吸和心跳。
我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盲目地跑。穿过一条条街道,越过一个个路口,直到肺像要炸开,才在江边停下来。
扶着栏杆,大口喘气。江面上倒映着城市的灯火,破碎成千万片光斑。远处有游船驶过,霓虹灯在夜色中明明灭灭。
我跪在地上,开始呕吐。把胃里所有的东西都吐出来,直到只剩下酸水。喉咙火辣辣地疼,眼睛被泪水模糊。
有人轻轻拍我的背。我以为是幻觉,直到听见熟悉的声音:
“赵晨?”
我猛地抬头,看见杨雯雯蹲在我身边。她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围巾松松地绕在脖子上,手里拎着个便利店的袋子。
“老师……”我哑着嗓子,狼狈地想站起来。
她按住我:“别动。”
她从袋子里掏出瓶水,拧开递给我:“漱漱口。”
我接过,漱了几次口,又喝了半瓶。冰凉的水滑过喉咙,稍微缓解了灼烧感。
“你怎么在这儿?”我问。
“散步。”她说,“你呢?”
我低下头,没说话。
她在我身边坐下,也不追问,只是静静地看着江面。夜晚的江风很大,吹乱了她的头发。她伸手把围巾解下来,递给我:“擦擦脸。”
围巾很软,带着她的体温和淡淡的香气。我接过,胡乱擦了把脸,犹豫着要不要还给她。
“你留着吧。”她说,“都脏了。”
“我洗干净还您。”
她笑了笑,没说话。
我们并排坐着,看着江水东流。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声,悠长而苍凉。江对岸的高楼上,广告牌的光在夜色中变幻。
“我去见了我爸。”我忽然说。
“嗯。”
“我跟他说,以后当陌生人。”
她沉默了一会儿:“这是你真实的想法吗?”
“我不知道。”我实话实说,“我只是……很生气。气他毁了我们的家,气他让妈那么难过,气他到现在还在说后悔。”
“后悔可能是真的。”她说。
“那又怎么样?”我转过头看她,“后悔就能让一切都没发生过吗?”
“不能。”她轻轻摇头,“但至少……说明他还在乎。”
“在乎?”我冷笑,“在乎就不会做那种事。”
她没反驳,只是安静地听着。夜风吹起她的发丝,在路灯下泛着柔和的光泽。侧脸的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清晰,鼻梁挺直,嘴唇微抿。
“老师,”我问,“您恨您父亲吗?”
她很久没回答。久到我以为她不会回答了,她才轻声说:“恨过。很恨。”
“后来呢?”
“后来他去世了。”她说得很平静,“肝癌,发现时已经是晚期。我守在病床前三个月,看着他一天天瘦下去,最后只剩下一把骨头。”
我愣住了。
“他走的那天,拉着我的手,说对不起。”她看着江面,眼神有些飘远,“他说他不是一个好父亲,说他这辈子最后悔的事,就是没能好好陪我长大。”
“您原谅他了吗?”
“我不知道。”她说,“在他闭上眼睛的那一刻,我突然发现,恨了那么多年,其实最累的是我自己。”
江风呼啸而过,卷起地上的落叶。远处有情侣依偎着走过,笑声被风吹散。
“赵晨,”她转过头看我,“我不是要你原谅你父亲。有些错确实无法原谅。我只是想告诉你,别让恨困住你的人生。你可以不原谅他,但你要放过你自己。”
我看着她。路灯的光从她身后照过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眼睛很亮,像盛着星光。
“老师,”我说,“您为什么对我这么好?”
又是这个问题。她又愣住了,但这次没有回避。
“因为……”她停顿了一下,“因为在你身上,我看见了曾经的自己。那么锋利,那么孤独,用恨当铠甲,以为这样就能保护自己。”
“那您现在呢?”我问,“您还孤独吗?”
她笑了,笑容里有淡淡的苦涩:“有时候还是会的。但学会了和孤独相处,就不那么可怕了。”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但这次沉默不尴尬,反而有种奇异的安宁,像两个走了很远路的人,终于在某个驿站相遇,可以暂时卸下肩上的重量。
“冷吗?”她问。
“有点。”
“回去吧。”她站起身,朝我伸出手。
我看着她伸出的手,犹豫了一下,握住。她的手很凉,但掌心柔软。她把我拉起来,然后很快松开了。
“我送你。”她说。
“不用……”
“这么晚了,不安全。”她语气不容反驳。
我们沿着江边往回走。她走在前面,我落后半步。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偶尔会重叠在一起。
走到我家楼下时,她停下:“到了。”
“谢谢老师。”
“嗯。”她看着我,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说,“好好休息。”
“老师,”我叫住她,“下周一……还能补习吗?”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当然。你是我的课代表,忘了?”
“没忘。”我也笑了。
她点点头,转身要走。走了几步,又回头:“赵晨。”
“嗯?”
“生日快乐。”她说,“虽然提前了几天。”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她怎么知道?
“那天你填学籍表,我看见了。”她解释,然后挥挥手,“走了,周一见。”
我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街角,才转身上楼。楼道里依然漆黑,但我今天没跺脚,也没开手机照明,就摸着黑慢慢往上走。
每一步都踩得很实。黑暗里,感官变得敏锐——能听见自己的呼吸,能听见楼里其他人家电视的声音,能听见母亲在厨房里哼歌。
钥匙插进锁孔时,门从里面开了。母亲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热牛奶:“听见你脚步声了。”
“妈。”
“进来吧。”她侧身让我进去,“怎么这么晚?”
“见了爸,然后……散了会儿步。”
母亲没多问,把牛奶递给我:“趁热喝。”
我接过杯子,在餐桌前坐下。母亲在我对面坐下,手里织着毛衣——是给我的,灰色的毛线,已经织了一半。
“谈得怎么样?”她问,语气平静。
“不怎么样。”我说,“我跟他说,以后当陌生人。”
母亲织毛衣的手停了停,又继续:“这是你的决定,妈尊重。”
“您不怪我?”
“怪你什么?”母亲抬头看我,“你有权利选择怎么对待他。妈只是希望……你别因为恨他,让自己变得不快乐。”
“妈,”我问,“您还爱他吗?”
这个问题很残忍,但我忍不住。母亲沉默了很久,久到墙上的钟敲了十下。
“不爱了。”她最终说,“但也不是恨。就是……放下了。他是我生命里的一部分,但已经不是最重要的一部分了。”
“那什么是最重要的?”
“你啊。”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你健康,快乐,好好长大,就是妈最大的心愿。”
我的眼睛又酸了。低头喝牛奶,热气熏得视线模糊。
那天晚上,我睡得意外地踏实。没有梦,没有惊醒,一觉睡到天亮。醒来时,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投下一道明亮的光斑。
周一上学时,路轩凑过来:“赵哥,周末干啥了?看起来气色不错。”
“没什么。”我说,“写作业。”
“切,谁信。”他撇撇嘴,又凑近些,“诶,听说杨老师这周末去相亲了。”
我的心猛地一沉:“什么?”
“我妈跟她一个学校的老师打麻将时听说的。”路轩压低声音,“对方是个医生,条件挺好的。”
我握笔的手紧了紧:“然后呢?”
“然后不知道,就说吃了顿饭。”路轩观察着我的表情,“赵哥,你没事吧?”
“没事。”我说,“老师相亲很正常。”
话虽这么说,但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
政治课上,杨雯雯讲课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观察她的表情,她的动作,想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什么。
但她看起来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讲课依然认真,提问依然耐心,偶尔会看向我,目光平静,带着老师对学生的关切。
放学后,我去办公室补习。她已经在等我了,桌上摊着我的论文稿。
“来了?”她抬头,“坐。”
我在她对面坐下。
她开始讲解论文需要修改的地方,声音平和,专业。
但我注意到,她今天涂了淡淡的口红,身上有很淡的香水味——是以前没有的。
“老师,”我打断她,“您周末……是不是有事?”
她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觉得……您今天有点不一样。”
她笑了,笑容有些复杂:“是有点事。怎么了?”
“没什么。”我低下头,“就是随口问问。”
她看着我,看了几秒,才继续说论文的事。
但气氛明显变了,空气里弥漫着某种微妙的张力。
她讲解时,我会不自觉地盯着她的嘴唇看;她低头看稿子时,我能看见她睫毛的弧度,和颈侧那颗小小的痣。
“赵晨,”她忽然叫我,“专心。”
“对不起。”我慌忙移开视线。
“论文这里要重写,”她用红笔圈出一段,“逻辑还是不够清晰。你回去好好想想,周三给我看改好的。”
“好。”
补习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也站起来。
“老师,”我说,“我送您吧。”
“不用,”她说,“我开车。”
“送到停车场。”我坚持。
她看了我一眼,没再拒绝。我们一前一后走出办公楼,穿过操场往停车场走。夜晚的校园很安静,只有风声和远处街道的车流声。
“老师,”我打破沉默,“您周末……相亲去了?”
她脚步顿了顿:“路轩告诉你的?”
“嗯。”
“这孩子……”她摇摇头,“是去见了个人。我妈安排的,推不掉。”
“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
“那个人。”
她停下脚步,转身看我。路灯的光从她头顶照下来,在她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阴影。
“赵晨,”她声音很轻,“这不关你的事。”
“我知道。”我说,“就是……就是问问。”
我们面对面站着,距离很近。我能闻到她身上的香水味,能看见她眼睛里倒映的灯光。风吹过来,掀起她额前的碎发。
“不合适。”她最终说,“不是一个世界的人。”
“那什么样的人才合适?”我问,声音有些哑。
她没回答,只是静静地看着我。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像藏着星星,又像蓄着雨水的深潭。
“回去吧。”她转身继续走,“不早了。”
我跟在她身后,看着她纤瘦的背影,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拉住她,想问她,想告诉她。但最终,什么也没做。
走到她车旁时,她拉开车门:“路上小心。”
“老师,”我说,“如果……如果有一天我不是您的学生了,我们还能像现在这样说话吗?”
她扶着车门的手紧了紧。夜色里,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只能看见她微微颤抖的肩膀。
“赵晨,”她声音很轻,“别想那么远。好好高考,好好长大,这才是你现在该做的。”
“那之后呢?”
“之后的事,之后再说。”她坐进车里,“快回去吧,你妈该担心了。”
车窗缓缓升起,隔断了我们之间的视线。车子启动,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轨,渐行渐远。
我站在原地,看着车子消失的方向,很久很久。
那晚我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停车场的那一幕——她颤抖的肩膀,她轻声说“别想那么远”,她眼睛里我看不懂的情绪。
我知道不该,知道危险,知道这是一条不能走的路。但心像脱缰的野马,不管不顾地往前冲。
周三,我交上改好的论文。杨雯雯看了,点点头:“这次好多了。”
“谢谢老师。”
“下周开始,补习改成一周三次。”她说,“快期末了,得抓紧。”
“好。”
“另外,”她顿了顿,“学校元旦有个文艺汇演,每个班要出节目。我们班没人愿意组织,我想让你负责。”
我愣住:“我?可我不会……”
“不需要你会表演,”她说,“只需要你组织协调。找节目,排时间,跟学生会对接。可以锻炼你的能力。”
我想拒绝,但看着她期待的眼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我试试。”
“我相信你。”她笑了,笑容很温暖,“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
走出办公室时,我心里沉甸甸的。
课代表,论文比赛,现在又是文艺汇演……她似乎在有意无意地给我加担子,让我忙碌,让我没有时间胡思乱想。
也许她是对的。忙碌是治疗一切矫情的最好药方。
接下来的日子,我真的一头扎进了各种事务里。
白天上课,晚上补习,课余时间要组织同学排练节目,周末还要改论文。
忙得脚不沾地,累得倒头就睡。
但即使这样,关于她的念头还是会在某个不经意的瞬间冒出来——比如看见她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比如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气,比如她讲课时不自觉地撩头发的小动作。
文艺汇演的节目定下来了,是话剧《雷雨》的片段。我演周萍,学习委员林晓月演繁漪。排练很辛苦,但大家都很投入。
杨雯雯有时会来看我们排练,坐在教室后排,安静地看着。她不说话,只是看,偶尔会轻轻点头,或者微微皱眉。
有一次排练到很晚,其他同学都走了,只剩我和林晓月对台词。杨雯雯推门进来,手里拎着两杯奶茶。
“辛苦了,”她把奶茶递给我们,“喝点热的。”
“谢谢老师。”林晓月接过,笑得甜甜的。
我也接过,指尖碰到她的手,很凉。
“老师还没下班?”我问。
“批作业。”她说,“听见这边有声音,就过来看看。”
我们三个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喝着奶茶。窗外夜色沉沉,教室里只开了一盏灯,光线昏黄而温暖。
“老师,”林晓月问,“您看过《雷雨》吗?”
“看过,”杨雯雯说,“大学时还演过。”
“您演谁?”
“繁漪。”
我和林晓月都愣住了。看着眼前这个温婉知性的女老师,很难想象她演那个疯狂、绝望的繁漪是什么样子。
“那时候年轻,”杨雯雯笑了笑,“什么都敢尝试。”
“老师为什么选这个片段让我们演?”我问。
“因为《雷雨》讲的是人性,”她说,“讲爱恨,讲欲望,讲束缚和挣脱。虽然时代不同了,但有些东西……是相通的。”
她说话时看着我,眼神很深。我心里一动,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在胸腔里翻涌。
那天晚上我送林晓月回家后,又折回学校。杨雯雯办公室的灯还亮着,我站在楼下看了很久,最终还是没有上去。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心思,只能埋在心里。
时间一天天过去,秋天走到了尽头。梧桐树的叶子几乎落光了,光秃秃的枝桠在灰白的天空下伸展,像一幅水墨画。
期末考临近,学习压力越来越大。文艺汇演也进入倒计时,排练强度加大。我像个陀螺,在各个角色间转换——学生,课代表,组织者,演员。
只有每天补习的二十分钟,是真正属于我和她的时间。
虽然只是讲题,虽然她刻意保持着距离,但那些安静对坐的时刻,那些目光偶尔交汇的瞬间,都成了我灰暗生活里的一束光。
十二月的最后一个周五,文艺汇演正式举行。
礼堂里座无虚席,灯光璀璨。我们的节目排在第五个,候场时,我能听见自己剧烈的心跳。
“紧张?”林晓月问。
“有点。”
她笑了:“别紧张,就当平时排练。”
话虽这么说,但当幕布拉开,灯光打在身上时,我的大脑还是一片空白。
台词是背熟的,动作是练过无数遍的,但站在台上,面对黑压压的观众,还是忍不住发抖。
直到我看见她。
她坐在第三排靠过道的位置,穿着浅灰色的毛衣,头发松松地挽着。灯光太亮,我看不清她的表情,但能感觉到她的目光,温柔而坚定。
我的心突然就定了下来。
演出很顺利。谢幕时,掌声雷动。我站在台上,目光穿过人群,寻找她的身影。她也在鼓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那一刻,所有的辛苦都值得。
演出结束后,同学们兴奋地讨论着,互相祝贺。我被围在中间,接受大家的夸奖。但我的目光一直在寻找她。
终于,在礼堂门口,我看见了她的背影。她正要离开,我顾不上跟同学打招呼,追了出去。
“老师!”
她转过身,看见是我,笑了:“演得很好。”
“谢谢老师。”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夜晚很冷,呼出的气息在空气中凝成白雾。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水泥地面上交错。
“期末考准备得怎么样了?”她问。
“还行。”
“别掉以轻心。”她说,“这次考试很重要。”
“我知道。”
走到停车场时,她停下:“就送到这儿吧。”
“老师,”我说,“元旦……您有安排吗?”
她愣了一下:“怎么问这个?”
“就是……就是随口问问。”我有些慌乱。
她看着我,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要回趟老家。”
“哦。”我说,“那……一路顺风。”
“谢谢。”她拉开车门,又回头,“赵晨。”
“嗯?”
“新年快乐。”她说,“明年见。”
“新年快乐,老师。”
车子驶远了,尾灯消失在夜色中。我站在原地,看着空荡荡的街道,心里也空荡荡的。
元旦假期,母亲带我去了外婆家。外婆住在乡下,房子很老,但很温暖。火炉烧得旺旺的,锅里炖着鸡汤,香气弥漫整个屋子。
外婆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着话。说我瘦了,说母亲辛苦了,说父亲不是东西。母亲在旁边劝:“妈,别说了。”
“我就要说!”外婆眼睛红了,“我好好的闺女,被他糟践成这样……”
“妈!”母亲提高声音。
外婆不说了,只是抹眼泪。我握住外婆的手,那双手粗糙,温暖,布满岁月的痕迹。
“外婆,”我说,“都过去了。”
“过不去,”外婆摇头,“在我这儿,永远过不去。”
那天晚上,我躺在老旧的木床上,听着窗外的风声。乡下很安静,能听见虫鸣,能听见远处狗叫。星空很亮,透过窗户能看见密密麻麻的星星。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雯雯的短信:“在做什么?”
我很意外,回复:“在乡下外婆家。老师呢?”
“在老家。陪我妈看电视。”
“热闹吗?”
“还好。就是有点无聊。”
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盯着屏幕看了很久,才打下一行字:“那老师早点休息。”
“你也是。晚安。”
“晚安。”
简单的对话,却让我心跳加速。我把手机贴在胸口,感受那轻微的震动,像心跳的共鸣。
假期结束,回到学校。期末考如期而至,连考三天。最后一场考完,走出考场时,天空飘起了细雪。
雪花很小,很轻,落在脸上凉丝丝的。同学们欢呼着冲进雪里,打闹嬉戏。我站在走廊下,看着漫天飞舞的雪花。
“考得怎么样?”路轩凑过来。
“还行。”我说,“你呢?”
“别提了,”他苦着脸,“数学最后一道大题完全不会。”
我们正说着,看见杨雯雯从教学楼走出来。她撑着那把深蓝色的伞,看见我们,点了点头。
“杨老师!”路轩挥手。
她走过来:“考完了?”
“嗯!”路轩很兴奋,“解放了!”
她笑了笑,看向我:“赵晨,一会儿来趟办公室,把假期作业布置一下。”
“好。”
路轩冲我挤眉弄眼,被我在腰上捅了一下。
办公室里很暖和。她把假期作业的清单给我,又递给我一沓试卷:“这些是寒假要做的,开学交。”
“这么多?”
“高三了,”她说,“抓紧点。”
我接过试卷,厚厚的一沓,沉甸甸的。她看着我,欲言又止。
“老师还有事?”
“你寒假……有什么打算?”她问。
“在家复习,偶尔去看看我妈上班。”我说,“没什么特别的。”
“嗯。”她点点头,“别光学习,也要适当休息。”
“知道了。”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窗外雪越下越大,雪花扑在玻璃上,很快融化成水珠,一道道滑下来。
“老师,”我忽然说,“下学期……还是您教我们吗?”
她愣了愣:“为什么这么问?”
“就是……就是问问。”
“应该是的。”她说,“除非学校有调整。”
“那就好。”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很温柔:“快去收拾东西吧,雪大了不好走。”
我抱着试卷走出办公室。走廊里空荡荡的,只有我的脚步声在回响。走到楼梯口时,我回头看了一眼。
她站在办公室门口,正看着我。四目相对的瞬间,我们都愣住了。
然后,她先移开视线,转身关上了门。
我站在原地,听着门锁扣上的声音,清脆,决绝。
就像某种宣判。
雪越下越大了。走出教学楼时,整个世界都白了。我撑开伞,深蓝色的伞面很快落满了雪。
路轩在车棚等我:“赵哥,寒假去哪玩?”
“在家。”
“没劲。”他跨上自行车,“走了,明年见!”
“明年见。”
我一个人推着车,慢慢往家走。雪地上留下一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很快又被新的雪覆盖。
这个秋天结束了。那些萌芽的情感,那些隐秘的渴望,那些说不出口的话,都随着这场雪,被埋进了冬天。
但我知道,它们没有消失。
只是沉睡。
等待下一个春天。
而春天,总会来的。
第7章 雪落无声
寒假的第一天,我睡到上午十点。
醒来时,屋里很静。
阳光从窗帘缝隙漏进来,在墙上切出一道细长的光斑。
我盯着那道亮光,听着远处隐约传来的市声,忽然有种不真实感——不用上学了。
母亲已经去上班了,桌上留着早餐和字条:“粥在锅里,热一下再吃。我六点回。看书别太久,记得休息。”
字迹工整,一笔一划都透着认真。我捏着那张便签纸看了很久,才起身去厨房。
粥还是温的,白米煮得糯软,配着母亲自己腌的萝卜干。
我坐在餐桌前慢慢吃,目光扫过这个熟悉又陌生的家。
离婚后,母亲重新布置了客厅,换掉了父亲喜欢的深色沙发,挂上了暖色调的窗帘。
墙上全家福的照片取下来了,留下一块颜色稍浅的方形印记。
像是在努力抹去另一个人的存在,但痕迹还在。
吃完早饭,我回到房间,摊开杨雯雯给的寒假作业。
厚厚一沓试卷,每张都仔细装订过。
翻开第一页,我发现她在页边用红笔写了小小的批注:“这部分是重点”“去年高考考过类似题型”“容易出错,注意”。
字迹清秀,每一笔都带着力度。我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指尖轻轻抚过纸面,仿佛能触摸到她写字时手指的温度。
手机震动了一下。是路轩:“赵哥,出来玩不?网吧五连坐!”
我回复:“不了,写作业。”
“靠,放假第一天就写作业?你还是不是我认识的赵哥?”
我没再回,把手机调成静音,开始做题。冬天的阳光很好,暖洋洋地照在书桌上。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时间在寂静中缓缓流淌。
做到第三张卷子时,我卡在一道哲学辨析题上。
题目问:“如何理解‘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我写了半页,总觉得不够深入。
放下笔,盯着窗外发呆。
忽然想起杨雯雯讲课时的样子——她会先问我们:“你们觉得,如果没有别人,你还是你吗?”然后引出一连串的追问,直到把我们逼到思维的墙角。
想着想着,我鬼使神差地拿起手机,点开她的号码。光标在输入框里闪烁,我想问她这道题,想听听她的讲解,哪怕只是听听她的声音。
但最终,我只打了一行字:“老师,寒假快乐。”
发送。
然后立刻后悔了。太突兀了,太刻意了,像个没话找话的笨学生。我想撤回,但已经过了时间。
盯着屏幕,心跳如鼓。她会怎么想?会觉得我打扰吗?会礼貌地回复一句“同乐”吗?
十分钟,二十分钟。手机安静得像块石头。
我放下手机,强迫自己继续做题。但注意力再也集中不起来,目光总是不自觉地瞟向屏幕,期待它亮起,又害怕它亮起。
直到下午三点,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
我几乎是扑过去抓起来,屏幕上是她的回复:“谢谢。作业做得怎么样了?”
简单的一句话,我却反复看了三遍。然后手指飞快地打字:“在做。有道题不太明白。”
“哪道?”
我把题目拍下来发过去。几分钟后,她回复了一段语音。
我戴上耳机,点开。
她的声音从听筒里传出来,比平时更清晰,更近,像在耳边低语:“这道题的关键在于理解‘总和’不是简单的叠加,而是有机整合……”
我闭上眼睛,听她讲解。声音温和,逻辑清晰,偶尔会有轻微的呼吸声。听完一遍,我又点开听第二遍,第三遍。直到把每个字都刻进脑子里。
“明白了吗?”她又发了条文字消息。
“明白了,谢谢老师。”
“不客气。有问题随时问。”
对话到此为止。我盯着那几行字,心里涌起一股暖流,又夹杂着莫名的酸涩。这算什么?正常的师生问答?还是某种隐秘的连接?
整个下午,我都沉浸在这种矛盾的情绪里。
做题,看她留下的批注,听她的语音讲解,然后发呆。
窗外的阳光慢慢西斜,房间里的光线由明亮转为柔和。
五点半,我开始做晚饭。母亲六点下班,到家大概六点半。我想在她回来前把饭做好。
冰箱里有排骨,有土豆,有青菜。我回忆着母亲的做法,先把排骨焯水,然后炒糖色,加水炖煮。土豆切块,等排骨炖到一半时放进去。
厨房里弥漫着食物的香气,锅里的汤汁咕嘟咕嘟冒着泡。我站在灶台前,看着窗外的天色一点点暗下去,路灯一盏盏亮起。
六点二十,母亲回来了。推开门,闻到香味,她愣了一下:“你做饭了?”
“嗯,”我说,“炖了排骨。”
她放下包,走进厨房,掀开锅盖看了看,笑了:“像模像样的。”
我们面对面坐在餐桌前吃饭。电视开着,播着无聊的晚间新闻。母亲给我夹了块排骨:“寒假有什么计划?”
“写作业,复习。”我说,“可能……去图书馆看看书。”
“别老闷在家里,”母亲说,“有空出去走走,找同学玩玩。”
“嗯。”我应着,心里却想,和谁玩呢?路轩他们天天泡网吧,我不想去。其他同学,好像也没什么特别要好的。
这个城市对我来说,依然陌生。
吃完饭,我主动洗碗。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电视,手里织着那件灰色的毛衣。
水很热,冲在手上很舒服。
我看着窗外夜色中亮起的万家灯火,忽然想,杨雯雯此刻在做什么?
她说过要回老家。老家在哪里?她母亲是什么样的人?她有没有兄弟姐妹?
这些我统统不知道。我们对彼此的了解,仅限于学校那方寸天地。离开那里,我们就是陌生人。
这个认知让我胸口发闷。
寒假第二天,我真的去了图书馆。
市图书馆离我家不算远,坐公交四站路。那是一座老建筑,红砖外墙爬满了枯藤,门前有高大的梧桐树,叶子已经落光了。
走进去,暖气开得很足,混合着旧书和木制书架特有的气味。阅览室里人不多,大多是老人和学生。我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摊开作业。
阳光很好,透过高大的玻璃窗照进来,在桌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我埋头做题,偶尔抬头看看窗外——天空是那种冬天特有的淡蓝色,云很少,阳光白晃晃的。
中午,我去楼下便利店买面包当午餐。排队结账时,忽然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门口走过。
是杨雯雯。
她穿着米白色的羽绒服,深色牛仔裤,头发披散着,手里拎着个环保袋。没有看见我,径直往图书馆侧面的小花园走去。
我愣了两秒,面包也没买,跟了出去。
花园很小,只有几条长椅和几棵光秃秃的树。她在一张长椅上坐下,从袋子里拿出饭盒,慢慢地吃。阳光照在她身上,头发泛着柔和的光泽。
我站在走廊的柱子后面,看着她。她吃得很慢,偶尔会抬头看看天空,或者低头看手机。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睫毛很长,鼻梁挺直。
有那么一刻,她忽然转头,看向我这边。我慌忙缩回柱子后面,心跳如鼓。
等了几秒,我偷偷探出头。她已经转回去了,继续吃饭,好像什么都没发现。
我在柱子后面站了很久,直到她吃完饭,收拾东西站起来。我赶紧退回图书馆里,找了个书架后面躲着。
她走进来,没有去阅览室,而是直接上了二楼。我犹豫了一下,跟了上去。
二楼是社科区,书架更高,更密集。
她在哲学类的书架前停下,仰头找书。
我从另一个书架后偷偷看她,看见她踮起脚尖去够最上层的一本书,够不着。
几乎是下意识的,我走了过去。
“老师,我帮您。”
她吓了一跳,转身看见是我,眼睛睁大了:“赵晨?”
“嗯。”我伸手轻松地取下那本书,递给她。是叔本华的《作为意志和表象的世界》。
“谢谢。”她接过书,表情有些复杂,“你怎么在这儿?”
“来写作业。”我说,“老师您不是回老家了吗?”
“昨天回来了。”她翻开书看了看,“我妈那边……有点事,提前回来了。”
我们面对面站着,中间隔着不到一米的距离。空气里漂浮着灰尘,在阳光中清晰可见。周围很安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翻书声。
“作业做得怎么样?”她问,语气恢复了平时的自然。
“还行。”我说,“您发的语音讲解很有帮助。”
“那就好。”她合上书,“那我先……”
“老师,”我打断她,“您吃饭了吗?”
她愣了一下:“刚吃完。”
“哦。”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脚像钉在地上,挪不动。
她看着我,眼神柔和:“你吃了吗?”
“还没。”
“那快去吃饭吧。”她说,“下午图书馆人多,早点去找位置。”
“好。”
她点点头,拿着书走向借阅台。我站在原地,看着她办完手续,下楼,离开。背影消失在楼梯拐角,我还在原地站着。
那天下午,我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眼前总是浮现她的样子——阳光下吃饭的侧脸,踮脚够书的动作,还有看见我时那惊讶的眼神。
她为什么提前回来了?她母亲那边有什么事?她一个人住,过年怎么过?
这些问题像泡泡,一个个冒出来,又一个个破灭。我没有资格问,她也不会告诉我。
接下来几天,我每天都去图书馆。说不清是期待再次遇见她,还是只是习惯了那个安静的环境。但再也没见过她。
寒假过去一周,春节临近了。
街上挂起了红灯笼,商店里循环播放着喜庆的音乐。
母亲开始置办年货,我跟着她去了几次超市,推着购物车,看她一样样往车里放东西。
“今年就咱们俩,简单点。”母亲说,但眼里还是有一闪而过的落寞。
除夕前一天,下雪了。不是那种细细的雪沫,是真正的雪花,大片大片的,从灰白的天空飘落。很快,整个城市都白了。
我坐在窗前看雪,手机震动起来。是父亲。
犹豫了很久,我还是接了。
“小晨,”他的声音很哑,“明天……明天除夕,爸爸想……”
“爸,”我打断他,“我和妈一起过。”
电话那头沉默了。我听见他粗重的呼吸声,还有背景里模糊的电视声。
“好,”他最终说,“那……那爸爸祝你新年快乐。”
“嗯。”我说,“您也是。”
挂了电话,胸口堵得慌。
窗外雪越下越大,世界一片纯白。
我盯着那些飞舞的雪花,想起去年的除夕——我们一家三口,父亲贴春联,母亲包饺子,我在旁边捣乱。
那时候我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持续下去。
手机又震动了。这次是杨雯雯。
她发来一张照片——图书馆小花园的雪景。长椅白了,树枝白了,一切都覆盖在厚厚的雪下。配文:“下雪了。”
我盯着那张照片看了很久,然后走到窗边,也拍了一张我家窗外的雪景发过去:“嗯,很大。”
“在家?”她问。
“嗯。老师呢?”
“也在家。”
对话停在这里。我看着屏幕上那简单的几个字,忽然有股冲动——想问她是不是一个人,想问她年夜饭怎么吃,想问她会不会觉得冷清。
但最终,我只发了一句:“老师新年快乐。”
这次她回得很快:“你也是。新的一年,要更努力。”
“我会的。”
除夕夜,母亲做了一桌菜。虽然只有两个人,她还是摆满了整张桌子——红烧鱼,白切鸡,糖醋排骨,清炒时蔬,还有一锅热腾腾的饺子。
“妈,做太多了。”我说。
“不多,”母亲给我夹了块鱼,“年年有余。”
我们面对面吃饭,电视里播着春晚,歌舞喧闹。窗外不时传来鞭炮声,远处有烟花升起,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光。
“妈,”我举起杯子,“新年快乐。”
母亲笑了,眼角的皱纹舒展开:“新年快乐,晨晨。”
我们碰杯,果汁在玻璃杯里晃动。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就算只有两个人,也可以是一个完整的家。
吃完饭,我主动收拾碗筷。
母亲坐在沙发上看春晚,手里织着那件已经快完成的毛衣。
水龙头流出的热水冲在手上,很暖。
我仔细地洗着每一个碗,像是在完成某种仪式。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个不停,是同学们的群发祝福。我一一回复,手指滑动屏幕时,不自觉地点开和杨雯雯的对话框。
最后一条消息还停留在下午。我想了想,又打了一行字:“老师在看春晚吗?”
发送。
然后开始等。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时,屏幕亮了。
“在看。你呢?”
“也在看。小品有点无聊。”
“确实。”她回,“不如看书。”
我笑了:“老师在看什么书?”
“《百年孤独》。每年春节都会重读一遍。”
我想象着她坐在灯光下看书的样子,穿着家居服,头发松松地挽着,腿上盖着毯子。画面很清晰,清晰得让我心悸。
“那本书我看过,”我说,“但没看懂。”
“正常。我第一次看也没看懂。”她发来一条语音,声音里带着笑意,“马尔克斯说,他写这本书,是希望人们能读很多遍。”
我又点开听了一遍。她的笑声很轻,像雪落在掌心,一触即融。
那个除夕夜,我们断断续续地聊了很久。聊书,聊电影,聊各自看过的春晚节目。像两个老朋友,又像两个在寒夜里相互取暖的陌生人。
零点钟声敲响时,窗外鞭炮声震耳欲聋。烟花把夜空照得亮如白昼。我走到阳台上,看着这片绚烂,给她发了条消息:“新年到了。”
她回:“新年快乐,赵晨。”
“新年快乐,老师。”
简短的祝福,却让我心里涌起一股暖流。
我靠在栏杆上,看着夜空中的烟花一次次绽放,又一次次熄灭。
忽然觉得,这个冬天,好像没那么冷了。
春节几天,我和母亲走亲访友。
去外婆家,去舅舅家,去母亲的朋友家。
每到一处,都会被问及父亲,被投以同情的目光。
母亲总是笑着说:“挺好,我们都挺好。”
我知道她在逞强,但我也学会了配合。我们像两个演员,在亲友面前演一出名叫“我们都很好”的戏。
初五那天,从舅舅家回来时,路过市图书馆。我让母亲先回家,说自己想走走。
雪已经化了,街道湿漉漉的。图书馆在冬日午后显得格外安静。我走进去,没去阅览室,而是直接去了二楼那个哲学书架。
那本叔本华的书已经还回来了,放回了原处。我伸手摸了摸书脊,想象着她几天前站在这里的样子。
“赵晨?”
我猛地转身,看见她就站在不远处。穿着浅灰色的毛衣,深色长裤,头发松松地扎着,手里抱着几本书。
“老师。”我有些慌乱,“您怎么……”
“来还书。”她走过来,看了看我手里的书,“你也对这个感兴趣?”
“我……随便看看。”
她笑了:“叔本华可不好懂。建议你先从《人生的智慧》开始。”
“好。”我把书放回去,“老师春节过得好吗?”
“还行。”她说,“你呢?”
“也还行。”顿了顿,我又说,“就是走亲戚有点累。”
“都一样。”她把怀里的书放回书架,“我每年最怕的就是春节。”
“为什么?”
“因为要回答太多问题。”她转过身,靠在书架上,“结婚了吗?有对象吗?什么时候要孩子?好像女人的价值只能用这些来衡量。”
她说得很平静,但我听出了话里的疲惫。我想说些什么安慰她,却不知从何说起。
“老师,”我最终说,“我觉得您这样就很好。”
她愣了一下,抬眼看向我。阳光从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睫毛在脸颊上投下细小的阴影,眼睛很亮,像藏着光。
“谢谢。”她轻声说。
我们之间又沉默了。但这次沉默很舒服,像两个在长途跋涉后终于可以歇脚的人,不需要说话,只需要安静地待着。
“老师,”我鼓起勇气,“您下午……有空吗?”
“怎么了?”
“我……”我顿了顿,“有道题想请教您。在咖啡馆……可以吗?”
她看着我,眼神很深。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就在我以为她会拒绝时,她点了点头。
“好。”她说,“我知道附近有家不错的店。”
那家咖啡馆在图书馆后面的一条小巷里,门面很小,招牌是原木色的,上面写着“默然”。
推门进去,风铃叮咚作响,空气中弥漫着咖啡豆的香气。
店里人不多,我们选了靠窗的位置坐下。她点了杯拿铁,我要了杯热可可。
“什么题?”她问。
我其实没什么特别难的题,只是找个借口。但话已出口,只好从书包里掏出试卷,随便指了一道。
她接过看了看,开始讲解。
声音不高,但每个字都清晰。
我听着,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她的脸——她讲题时认真的表情,偶尔蹙起的眉头,端起咖啡杯时纤细的手指。
阳光从窗户照进来,在她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有那么一刻,她抬起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同时移开视线。
“明白了吗?”她问,声音有些轻。
“明白了。”我说,“谢谢老师。”
“不客气。”她喝了口咖啡,看向窗外,“雪都化了。”
“嗯。”我也看向窗外,“春天快来了。”
“是啊。”她轻轻说,“春天。”
我们都没再说话,就这样安静地坐着。店里放着轻柔的爵士乐,咖啡机偶尔发出蒸汽声。时间在温暖的空气里缓缓流淌,像一条安静的河。
那一刻,我忽然希望时间能停在这里。停在这个冬日的午后,停在这间小小的咖啡馆,停在她身边。
但时间不会停。
她的手机响了,她看了一眼,眉头微皱:“抱歉,我接个电话。”
她起身走到店外去接。
透过玻璃窗,我看见她站在巷子里,背对着我,肩膀微微下垂。
电话打了很久,她一直在听,偶尔说一两句。
最后挂断时,她站在那里,很久没动。
我走出去:“老师,没事吧?”
她转过身,眼睛有些红,但很快恢复了平静:“没事。家里有点事。”
“需要帮忙吗?”
“不用。”她勉强笑了笑,“谢谢。”
我们回到店里,但气氛明显变了。她有些心不在焉,时不时看手机。我知道该走了。
“老师,”我说,“不早了,我该回家了。”
“嗯。”她站起来,“一起走吧。”
走出咖啡馆,天色已经暗了。路灯亮起来,在潮湿的地面上投下昏黄的光晕。我们并肩走着,谁也没说话。
走到岔路口时,她停下:“我往这边。”
“老师,”我说,“如果您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夜风吹起她的头发,她伸手捋到耳后,那个动作看起来很疲惫。
“赵晨,”她说,“你还小,有些事……你不该操心。”
“我不小了。”我说,“下个月就十八了。”
她笑了,笑容里有苦涩:“十八……是啊,成年了。但成年不代表什么都能承受。”
“老师……”
“快回去吧。”她打断我,“天黑了。”
我看着她转身离开,背影在夜色中渐行渐远。忽然想起除夕夜她说的那句话:“我每年最怕的就是春节。”
那时我以为她只是怕被催婚。现在想来,也许还有更深的原因。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吃饭时,我有些心不在焉。
“怎么了?”母亲问。
“没什么。”我说,“今天在图书馆遇见杨老师了。”
“哦?”母亲给我夹了块肉,“你们聊了什么?”
“就……问了道题。”我说,“她好像家里有事,心情不太好。”
母亲看了我一眼:“晨晨,妈知道你喜欢这个老师。但你要记住,她是老师,你是学生。有些距离,必须保持。”
“我知道。”我低下头。
“知道就好。”母亲叹了口气,“妈不是反对你跟老师亲近,只是……怕你受伤。”
我没说话,心里却想,已经受伤了。那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牵挂,那种想靠近又不敢靠近的煎熬,本身就是一种伤。
寒假剩下的日子,我强迫自己减少去想她。每天按时起床,做作业,看书,陪母亲买菜做饭。日子规律而平静,像一潭深水,表面无波。
但我心里清楚,水下有暗流。
开学前三天,杨雯雯在班级群里发了通知:开学第一天要交寒假作业,还要进行摸底考试。
群里一片哀嚎。我盯着那条通知看了很久,然后翻开作业,开始检查有没有漏做的。
手机震了一下,是她私发给我的:“作业都完成了吗?”
“完成了。”我回复,“正在检查。”
“好。开学后会很忙,做好准备。”
“知道了,老师。”
对话结束。我盯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什么都没打。
有些话,不能说。有些问题,不能问。有些心情,只能自己消化。
开学前一天晚上,我又失眠了。
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反复回放寒假里的那些片段——图书馆的偶遇,咖啡馆的午后,除夕夜的聊天。
像电影片段,一帧帧闪过。
我知道,明天开始,一切又会回到正轨。
她是老师,我是学生。
我们在教室里保持距离,在办公室补习时保持专业。
那些课外的交集,那些越界的对话,都会被收起来,锁进心底。
但我也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发芽,就再也回不到种子状态了。
窗外的月光很好,冷冷地照进来。
我翻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从抽屉深处拿出那本深蓝色的笔记本——是她给我的那本,我早就看完了,但一直留着。
翻开扉页,上面有她写的字:“赠赵晨同学:愿你在思想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字迹清秀,一笔一划都认真。我盯着那些字看了很久,然后从笔筒里抽出支笔,在下面空白处写了一行小字:
“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写完后立刻后悔了,想用修正液涂掉,但手悬在半空,最终还是没有涂。
就让它留着吧。像某种纪念,纪念这个冬天,纪念那些说不出口的心情。
关上灯,回到床上。月光如水,洒满房间。我闭上眼睛,对自己说:
睡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而春天,真的快来了。
第8章 春寒
开学第一天,天空是铅灰色的。
我站在校门口,看着那扇熟悉的铁门,脚步有些迟疑。
一个寒假,好像什么都变了,又好像什么都没变。
梧桐树还是光秃秃的,教学楼的红砖墙在阴天里显得格外沉闷,只有门口挂着的新学期横幅,红底黄字,刺眼地写着“迎接新挑战,创造新辉煌”。
“赵哥!”路轩从后面扑上来,胳膊勾住我的脖子,“想死你了!”
“滚蛋。”我推开他,嘴角却不自觉地扬起。
教室里已经坐满了人。
寒假过后,大家似乎都长高了些,也成熟了些。
女生们叽叽喳喳地交换着假期见闻,男生们则聚在一起讨论游戏。
空气里弥漫着灰尘、青春和一种莫名的躁动。
我的座位在第三排靠窗。坐下时,目光不自觉地飘向讲台——那里还空着。
“听说杨老师寒假去相亲了。”前排的林晓月转过头,压低声音说,“对方是个海归博士。”
我的心猛地一沉:“谁说的?”
“我妈说的。”林晓月撇撇嘴,“她跟杨老师一个办公室的王老师是牌友。”
路轩凑过来:“真的假的?那杨老师要辞职结婚?”
“不知道。”林晓月摇头,“不过王老师说,杨老师最近心情好像不太好。”
上课铃响了。教室里迅速安静下来。我盯着教室门口,心跳莫名加快。
脚步声由远及近。然后,她出现在门口。
杨雯雯今天穿了件深灰色的长款大衣,里面是白色的高领毛衣,头发整齐地挽在脑后。
脸上化了淡妆,但眼下有遮不住的黑眼圈。
她走上讲台,放下教案,目光缓缓扫过教室。
有那么一瞬间,我觉得她的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半秒。但也许只是错觉。
“同学们,新学期好。”她开口,声音比记忆里更沙哑些,“寒假过得怎么样?”
下面响起参差不齐的回应:“好——”“累死了——”“作业太多了——”
她笑了笑,那笑容有些疲惫:“作业都交了吗?”
作为课代表,我站起来:“收齐了,老师。”
“好,坐下。”她翻开名册,“我们先点个名。”
一个个名字念过去,一个个“到”声响起。
教室里很安静,只有她的声音和窗外的风声。
我看着她低头念名的侧脸,看着她微微蹙起的眉头,看着她偶尔抬手揉太阳穴的小动作。
她好像真的很累。
点名结束,她合上名册:“这学期我们要进入高三总复习了。时间很紧,任务很重。希望大家调整好状态,全力以赴。”
下面一片哀嚎。
“别急着叫苦,”她语气严肃起来,“现在多吃苦,高考后才能少流泪。这学期我会加大作业量,每周一次小测,每月一次大考。课代表,”她看向我,“从今天开始,每天放学后收作业,缺交的名单当天给我。”
“好。”我应道。
“另外,”她顿了顿,“这学期我会重点关注几个同学的进步情况。赵晨,林晓月,王浩……”她念了几个名字,“你们几个基础不错,但还有提升空间。我会额外给你们布置一些拓展题。”
被点到名的同学面面相觑。我心里却涌起一股异样的感觉——她说要“重点关注”我。
第一节课讲的是上学期的期末试卷。
她讲得很细,每道题都分析出错原因和正确思路。
我盯着试卷,却总是不自觉地走神,目光飘向她握着粉笔的手,飘向她说话时开合的嘴唇,飘向她转身时大衣下摆扬起的弧度。
“赵晨,”她忽然叫我,“这道题你错了,说说为什么。”
我慌忙站起来,盯着试卷上那个红叉,脑子一片空白。教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我。
“我……”我张了张嘴,“我选错了。”
“为什么选错?”她追问。
“因为……因为没理解题意。”
“没理解哪个部分?”
我答不上来。脸开始发烫,手心冒汗。她走到我桌边,拿起我的试卷看了看,然后指着其中一个选项:“你是觉得C也对,对吗?”
“嗯。”
“为什么觉得C对?”
我看着她近在咫尺的脸,闻到她身上熟悉的香气,大脑彻底宕机。她的眼睛很亮,里面映着我慌乱的样子。
“因为……”我艰难地开口,“因为题干说‘意识具有能动性’,C选项也提到了能动性……”
“但C说的是‘意识可以直接改造客观世界’,”她打断我,“你忘了我们讲过的吗?意识要通过实践才能改造世界。直接改造,是唯心主义。”
她说话时离我很近,近到我能看见她睫毛的颤动。教室里响起低低的笑声,我的耳根烧得厉害。
“坐下吧。”她转身走回讲台,“这道题很多同学都错了,我们再讲一遍。”
我坐下,头埋得很低。路轩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脚,我没理他。
那一整天我都心神不宁。每次政治课,每次经过办公室,每次听见她的声音,心跳都会不规律地加速。我知道这样不对,但控制不住。
放学后,我去办公室送作业。门虚掩着,我敲了敲,没人应。推门进去,办公室里只有她一个人。
她正趴在桌上睡觉。
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她睡觉的样子。侧着脸,枕着手臂,眼镜摘了放在一旁。头发散下来,遮住了半边脸颊。呼吸很轻,肩膀随着呼吸微微起伏。
我站在原地,不敢动,也不敢出声。夕阳从西窗照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一层暖金色的光。窗外的梧桐树枝在风中轻轻摇晃,影子在她脸上晃动。
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只剩下她均匀的呼吸声,和我如鼓的心跳。
不知过了多久,她动了一下,慢慢抬起头。看见我,她愣了一下,慌忙坐直身子,戴上眼镜。
“赵晨?”她声音有些哑,“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我把作业放在她桌上,“作业收齐了。”
“谢谢。”她揉了揉眼睛,看了眼墙上的钟,“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走?”
“马上走。”我说,“老师您……不舒服吗?”
“没有。”她站起身,整理桌上的文件,“就是有点累。你快回去吧。”
“老师,”我鼓起勇气,“您吃饭了吗?”
她动作顿了顿:“还没。”
“我也没吃。”我说,“学校门口新开了家面馆,听说不错。”
说完我就后悔了。这太明显了,太越界了。
她看着我,眼神很复杂。办公室里很安静,能听见楼下操场上篮球队训练的声音。
“赵晨,”她轻声说,“你先回去吧。”
“老师……”
“听话。”她语气温和,但不容反驳。
我低下头:“好。”
走到门口时,她叫住我:“等等。”
我转身。她从抽屉里拿出个小面包:“拿着,路上吃。”
我接过,塑料包装上还带着她手心的温度。
“谢谢老师。”
“快走吧,天快黑了。”
走出办公楼时,夕阳已经落了一半。天空被染成橘红色,云朵镶着金边。我握着那个小面包,心里五味杂陈。
她明明关心我,却又刻意保持距离。这种若即若离,比直接拒绝更折磨人。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饭。吃饭时,她问:“新学期怎么样?”
“还行。”我说,“杨老师这学期对我们要求更严了。”
“严点好。”母亲给我夹了块鱼,“高三了,是该抓紧。”
“妈,”我问,“如果一个老师对学生特别好,是为什么?”
母亲看了我一眼:“因为老师负责任啊。”
“只是这样吗?”
“不然呢?”母亲反问,“你还希望是什么?”
我没说话,低头扒饭。
晚上写作业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杨雯雯发来的短信:“今天上课走神了?”
我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很久,回复:“对不起。”
“为什么走神?”
我犹豫着,不知道该怎么回。最后打了又删,删了又打,只发了一句:“可能还没从假期状态调整过来。”
她回:“明天开始,每天放学后补习半小时。”
我愣住:“不是一周三次吗?”
“改成每天。有问题吗?”
“没有。”我回,“谢谢老师。”
对话结束。我握着手机,心里涌起一股暖流。每天半小时,意味着每天都能单独见她。这算不算某种特权?算不算她给我的特殊待遇?
第二天放学,我如约去办公室。她已经在等我了,桌上摊着几份试卷。
“坐。”她说,“今天我们讲哲学部分的大题思路。”
我坐下,看着她讲解。
她讲得很认真,很投入,完全是一个专业老师在辅导学生。
但我注意到,她今天涂了口红,很淡的豆沙色。
头发也精心打理过,耳边别了个小巧的发卡。
“专心。”她敲了敲桌子。
“对不起。”我慌忙移开视线。
补习结束时,天已经黑了。她收拾东西准备下班,我也站起来。
“老师,”我说,“我送您到停车场吧。”
她看了我一眼,没拒绝。
我们并肩走在校园里。夜晚的风很凉,吹在脸上有些刺痛。路灯把我们的影子投在地上,一长一短,偶尔会重叠在一起。
“老师,”我打破沉默,“您寒假……过得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还行。”
“那个海归博士……”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
她停下脚步,转头看我:“谁告诉你的?”
“听……听同学说的。”
她笑了,笑容有些讽刺:“消息传得真快。”
“老师,”我小心翼翼地问,“您……会辞职吗?”
“为什么这么问?”
“因为……”我顿了顿,“因为如果您结婚,可能会换工作。”
她看着我,夜色里,她的眼睛很亮:“我不会辞职,也不会结婚。”
“为什么?”
“因为不想。”她转身继续走,“有些事,不是别人说好就是好。鞋合不合脚,只有自己知道。”
我跟在她身后,心里涌起一股莫名的欢喜。她不结婚,她不辞职,她还会在这里,继续当我的老师。
走到停车场,她拉开车门:“回去吧。”
“老师,”我说,“您开车小心。”
“嗯。”她坐进车里,又摇下车窗,“赵晨。”
“嗯?”
“好好学习。”她说,“别想太多。”
车子驶远了。我站在原地,反复咀嚼她最后那句话——“别想太多”。是说学习,还是说别的?
接下来的日子,我果然每天去办公室补习。半小时,不长不短,足够她讲清楚一个知识点,也足够我贪婪地收集每一个和她相处的瞬间。
我们之间形成了一种奇异的默契。
她讲课,我听讲;她提问,我回答;她偶尔会看着我走神,我会在她低头时偷偷看她。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像一根绷紧的弦,轻轻一碰就会发出声响。
但这种平衡很快被打破了。
周五下午,补习结束时,外面下起了雨。春天的第一场雨,细密而冰凉。
“带伞了吗?”她问。
“没有。”
她从柜子里拿出那把深蓝色的伞:“拿着吧。”
“老师您呢?”
“我开车。”她说,“快走吧,雨大了。”
我接过伞,走到门口,又回头:“老师,这把伞……我用了好多次了。”
“那就继续用。”她头也不抬地说。
走出办公楼,雨果然更大了。我撑开伞,走进雨里。刚走到校门口,就看见一个男人撑着伞站在那里,似乎在等人。
男人三十多岁,穿着考究的灰色大衣,戴着金丝边眼镜,手里捧着一束花。看见我,他愣了一下,随即露出礼貌的微笑。
“同学,请问杨雯雯老师下班了吗?”他问。
我的心猛地一沉:“您找杨老师?”
“对,我是她朋友。”男人说,“约好一起吃晚饭。”
朋友。这个词像针一样扎进我心里。我握紧伞柄,指关节泛白。
“杨老师应该还在办公室。”我说。
“谢谢。”男人点点头,往办公楼走去。
我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雨幕中。那束花是粉色的玫瑰,包装得很精美。雨打在上面,花瓣微微颤抖。
不知站了多久,直到浑身湿透,我才机械地迈开脚步。雨越下越大,伞好像失去了作用,雨水从四面八方打进来,冷得刺骨。
回到家时,母亲吓了一跳:“怎么淋成这样?伞呢?”
我这才发现,伞忘在学校了。不,不是忘了,是根本就没带走。
“忘带了。”我哑着嗓子说。
“快去洗澡!”母亲推着我进卫生间,“我去煮姜汤。”
热水冲下来,皮肤渐渐回暖,但心里还是冷的。那个男人的脸,那束粉色的玫瑰,一遍遍在脑海里回放。
朋友。约好一起吃晚饭。
所以她不结婚,但不代表没有人在追求她。海归博士,金丝边眼镜,粉色玫瑰……每个细节都像刀子,在我心上划下一道道口子。
洗完澡出来,母亲已经把姜汤端上桌。我埋头喝汤,眼泪却掉进碗里。
“晨晨,”母亲轻声问,“怎么了?”
“没事。”我说,“就是有点累。”
母亲没再追问,只是轻轻拍了拍我的背。
那晚我失眠了。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脑海里全是那个男人的样子。他看起来温文尔雅,成熟稳重,和杨雯雯站在一起一定很般配。
而我呢?一个十七岁的高中生,除了给她添麻烦,还能给她什么?
手机在黑暗中亮了一下。是杨雯雯的短信:“伞忘在办公室了?”
我看着那条短信,很久没回。
她又发了一条:“下周一记得带回去。雨天别淋雨,容易感冒。”
简单的关心,却让我鼻子一酸。我打了几个字,又删掉,最后只回了一个字:“好。”
对话结束。我盯着那个“好”字,忽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像个自作多情的小丑,演着无人欣赏的独角戏。
周一上学时,我把伞洗干净,晾干,仔细叠好,带去学校。
课间去办公室时,她不在。
我把伞放在她桌上,转身要走,却看见垃圾桶里扔着那束粉色玫瑰。
花已经蔫了,花瓣散落出来,在黑色的垃圾袋里显得格外刺眼。
我愣在原地,心里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有窃喜,有疑惑,有不安。
“看什么?”她的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吓了一跳,转身看见她站在门口,手里端着杯咖啡。
“没、没什么。”我慌忙说,“老师,伞还您了。”
“嗯。”她走到桌前,看了眼垃圾桶,表情没什么变化,“谢谢。”
“老师,”我鼓起勇气,“周五那个……是您朋友?”
她抬眼看向我,眼神很平静:“嗯。”
“他……”
“赵晨,”她打断我,“这跟你没关系。”
我低下头:“对不起。”
“去上课吧。”她说,“快打铃了。”
我走出办公室,心里乱成一团。她不想谈,说明她在意。她在意什么?在意那个男人?还是在意我知道这件事?
那一整天我都心不在焉。
政治课上,她讲课的声音在耳边嗡嗡作响,我却一个字也听不进去。
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她,观察她的表情,想从蛛丝马迹中看出些什么。
但她看起来很平静,和平时没什么不同。讲课,提问,批改作业,一切如常。
放学后补习时,我们谁也没提周五的事。她照常讲题,我照常听讲。但气氛明显不一样了,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尴尬。
补习结束,我收拾书包准备离开。她忽然说:“赵晨。”
“嗯?”
“有些事,不是你该操心的。”她轻声说,“你现在最重要的任务是学习。别让其他事情分心。”
“老师,”我问,“您是在说我,还是在说您自己?”
她愣住了,看着我,眼神很复杂。过了很久,她才说:“都是。”
走出办公楼时,天已经黑了。没有星星,云层很厚,像要下雨。我慢慢往家走,脑子里反复回放她最后那句话——“都是”。
都是在说谁?都是什么意思?
走到小区门口时,手机震动了。是路轩:“赵哥,出来上网不?”
“不了。”
“咋了?失恋了?”
我看着那三个字,苦笑。失恋?我连恋都没有,何来失?
回到家,母亲在客厅等我。桌上放着个蛋糕盒子。
“妈?”我有些意外。
“今天是你农历生日。”母亲笑着说,“十八岁生日要过两次,阳历一次,农历一次。”
我这才想起来。是啊,今天农历二月十七,我生日。
母亲打开盒子,是个小小的水果蛋糕,上面插着“18”字样的蜡烛。
“许个愿吧。”母亲点燃蜡烛。
我闭上眼睛,脑子里一片空白。许什么愿呢?希望考上好大学?希望母亲健康?还是希望……
烛光在眼前晃动,我深吸一口气,吹灭了蜡烛。
“许了什么愿?”母亲问。
“不能说。”我说,“说了就不灵了。”
母亲笑了,没再追问。我们分吃了蛋糕,很甜,甜得有些发腻。
晚上躺在床上,手机又震动了。是杨雯雯的短信:“生日快乐。”
我盯着那四个字,心跳加速。她怎么知道?
“您怎么知道今天是我生日?”我回。
“学籍表上有农历生日。”她说,“本来想白天跟你说,忘了。”
“谢谢老师。”
“成年了,要更懂事。”
“我会的。”
对话停在这里。我看着屏幕,手指在键盘上悬了很久,最终打下一行字:“老师,我能问您一个问题吗?”
发送。
然后开始等。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时,屏幕亮了。
“问吧。”
“如果……如果一个人明知道不该喜欢,还是喜欢了,怎么办?”
这次她回得很慢。很慢很慢,慢到我觉得过了一个世纪。
“那就藏在心里。”她说,“等时间过去,等自己长大,等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再说。”
我看着那句话,看了很久。藏在心里。等时间过去。等一切都来得及。
可是,要等多久呢?
“老师,”我又问,“您等过吗?”
这次她回得更慢。十分钟,二十分钟。就在我以为她不会回时,手机震动了。
“等过。”她说,“但有些人,等不到就是等不到。”
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狠狠攥了一下,疼得喘不过气。
“老师……”
“睡吧。”她打断我,“明天还要上课。”
“晚安,老师。”
“晚安。”
对话结束了。我盯着屏幕,直到它自动熄灭。黑暗里,眼睛酸涩得厉害。
那一夜我又失眠了。躺在床上,反复想着她的话——等过,但等不到。
她在等谁?那个海归博士?还是别的什么人?
而我呢?我在等她。等她什么?等她回头看我一眼?等她愿意跨过那条线?还是等自己长大,等到有资格站在她身边的那一天?
窗外传来雨声,淅淅沥沥的,像谁的哭泣。
我翻身下床,走到书桌前,打开台灯。
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扉页,看着上面那行小字——“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
是啊,我生君已老。她三十岁,我十八岁。十二年的距离,像一道鸿沟,横在我们之间。
但恨不生同时,日日与君好。
如果我能早生十二年,如果我能在她最美的年华遇见她,如果……
没有如果。
现实是,她是我的老师,我是她的学生。现实是,我们之间有不可逾越的界限。现实是,有些话不能说,有些事不能做,有些感情只能深埋。
我合上笔记本,关上台灯。回到床上,闭上眼睛。
雨还在下,越下越大。春天的雨,本该温柔,此刻却冷得像冬天的雪。
我知道,这个春天,会比冬天更冷。
但我也知道,无论多冷,春天总会来的。
而有些花,即使开在寒冬,也会努力绽放。
就像有些感情,即使注定无果,也会顽强生长。
睡吧。明天,还要上学。
还要见她。
这就够了。
第9章 血色抉择
四月末的暴雨来得毫无预兆。
下午最后一节政治课,天色已经阴沉得像是傍晚。
教室里开了灯,惨白的光线映在杨雯雯疲惫的脸上。
她正讲解着一道哲学大题,声音有些沙哑,时不时停下来咳嗽两声。
“老师,您休息会儿吧。”林晓月小声说。
“没事。”杨雯雯摆摆手,继续指着黑板上的图示,“所以这里的矛盾是……咳咳……”
她咳得更厉害了,扶着讲台才站稳。我看见她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发白。
下课铃终于响了。她收拾教案时,身体晃了晃。我立刻站起来:“老师,我送您去医院。”
“不用……”她还想拒绝,但一阵剧烈的咳嗽让她说不出话。
其他同学都离开了,教室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我快步走上讲台,不由分说地接过她手里的包:“您发烧了,必须去医院。”
她抬头看我,眼神有些涣散,终于点了点头。
外面已经开始下雨,豆大的雨点砸在地上,溅起水花。
我撑开那把深蓝色的伞,护着她往校门口走。
她靠在我肩上,脚步虚浮,大半重量都压在我身上。
“能打到车吗?”她虚弱地问。
“应该能。”我一手撑伞,一手揽着她的肩,尽量不让雨淋到她。
校门口的车流在雨中缓慢移动。我招手拦车,但几辆出租车都载着客。雨越下越大,伞已经没什么用了,我们俩的裤腿都湿透了。
“去路边便利店避避雨吧。”她声音越来越轻。
我正要扶她过去,忽然听见一阵刺耳的刹车声——一辆黑色的轿车从侧面冲过来,速度太快,在湿滑的路面上失控打滑,直直朝着人行道撞来!
时间仿佛变慢了。
我看见车灯在雨幕中晃成一片刺眼的光斑,看见杨雯雯惊愕地转头,看见她身后就是那辆失控的车。
身体先于大脑做出了反应。
我猛地将她往前一推,用尽全力把她推开人行道。然后,一股巨大的力量撞在我的侧腰上。
世界天旋地转。
我听见杨雯雯的尖叫,听见轮胎摩擦地面的刺耳声响,听见自己身体撞在什么东西上的闷响。
然后,一切声音都远去了,只剩下雨声,和越来越微弱的意识。
“赵晨!赵晨!”
有人在喊我的名字,声音很急,带着哭腔。我想回应,但发不出声音。眼皮很重,视线模糊,只能看见一个模糊的影子扑在我身边。
“救护车!快叫救护车!”是她的声音,她在哭。
我想说“别哭”,但喉咙里涌上一股腥甜。然后,黑暗吞没了一切。
再次有意识时,最先感受到的是消毒水的味道。
耳边有仪器规律的滴滴声,还有压抑的啜泣声。我努力睁开眼睛,视线从模糊渐渐清晰——白色的天花板,白色的墙壁,还有她苍白的脸。
“赵晨?”她的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老师……”我开口,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的。
“别动。”她按住我,“你受伤了,肋骨骨折,还有轻微脑震荡。”
记忆慢慢回笼——雨,车,我把她推开,然后是撞击的剧痛。
“您没事吧?”我问。
她愣住了,眼泪突然涌出来:“你傻不傻……都这样了还问我……”
“您没事就好。”我想笑,但胸口一阵刺痛。
“别说话。”她擦掉眼泪,按了床头的呼叫铃,“医生说你醒了要检查。”
医生很快来了,检查了我的瞳孔反应,听了心肺,问了几个问题。
“小伙子命大。”医生一边记录一边说,“肋骨骨折两根,已经固定了。脑震荡需要观察几天。另外……”医生看向杨雯雯,“你是他家属?”
杨雯雯张了张嘴,我抢在她前面说:“她是我老师。”
医生点点头:“老师也行。他需要住院一周左右,这段时间要有人照顾。饮食要清淡,不能有大动作,咳嗽或打喷嚏时要用手按住胸口减轻疼痛。”
“知道了,谢谢医生。”杨雯雯说。
医生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我们两个人。窗外的雨还在下,打在玻璃上发出细密的声响。她坐在床边,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
“老师,”我说,“您回家休息吧,我没事。”
她摇头,眼泪又掉下来:“我不走。你是因为我才……”
“是我自己愿意的。”我看着她的眼睛,“如果重来一次,我还会这么做。”
她抬起头,眼睛通红:“为什么?赵晨,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知道多危险吗?如果那辆车再偏一点,如果……”
“因为您对我很重要。”我打断她,“比我自己还重要。”
她捂住脸,肩膀颤抖起来。哭声压抑在指缝间,闷闷的,却比嚎啕大哭更让人心疼。
我伸手,想碰碰她,但手上的输液管限制了动作。她看见了,握住我的手,手心冰凉,还在发抖。
“老师,”我轻声说,“别哭了。我真的没事。”
“怎么可能没事……”她哽咽着,“你知不知道,我看到你被撞飞的时候,我……我以为你……”
她说不下去了,把脸埋在我手心里。温热的眼泪滴在我手上,烫得我心口发疼。
“老师,”我说,“您听着。我今年十八岁,成年了。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我想要您平安,想要您快乐,想要……想要和您在一起。”
她猛地抬头,眼睛睁得很大。
“我知道这很突然,也知道您会拒绝。”我继续说,“但有些话,我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说了。老师,我喜欢您。不是学生对老师的喜欢,是男人对女人的喜欢。我想保护您,想照顾您,想和您一起走以后的路。”
她呆呆地看着我,嘴唇颤抖着,说不出话。
“您可以拒绝。”我说,“可以骂我不懂事,可以继续当我的老师。但我的心意,不会变。”
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的滴滴声和窗外的雨声。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长。
她终于开口,声音很轻:“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
“知道。”
“你知道会有多少人反对吗?”
“知道。”
“你知道这条路有多难走吗?”
“知道。”
“那你还……”
“因为我喜欢您。”我看着她的眼睛,“喜欢到可以对抗全世界。”
她哭了,又笑了,又哭又笑,像个孩子。然后,她俯下身,很轻很轻地,在我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傻子。”她贴着我的额头,轻声说,“我也是。”
那一刻,世界都安静了。
窗外的雨声,仪器的滴滴声,都远去了。只剩下她的呼吸,和我的心跳。
“但是赵晨,”她直起身,擦掉眼泪,“我们要约法三章。”
“您说。”
“第一,在你高考结束之前,我们只是师生。在学校,在别人面前,要保持距离。”
“好。”
“第二,你要好好养伤,好好复习,考上好大学。这是你的未来,不能因为我受影响。”
“好。”
“第三,”她握住我的手,“在你大学毕业之前,我们……不能越界。你还太小,未来还有太多可能。我要你确定,这份感情不是一时的冲动。”说完,她低下了绯红的脑袋。
我看着她,看着那双温柔而坚定的眼睛:“我确定。现在确定,以后也确定。”
她笑了,笑容里有泪光:“那就等你大学毕业。如果那时候你还喜欢我,如果那时候你还确定……”
“我会的。”我打断她,“一定会。”
她点点头,没再说话,只是握着我的手。我们就这样静静地待着,听窗外的雨声。
不知过了多久,病房门被推开了。母亲冲进来,看见我,眼泪唰地就下来了。
“晨晨!你怎么样?伤到哪儿了?”母亲扑到床边,上下检查。
“妈,我没事。”我说,“就是肋骨骨折,养养就好。”
母亲这才注意到杨雯雯,愣了一下:“杨老师,您……”
“阿姨,对不起。”杨雯雯站起来,深深鞠躬,“赵晨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母亲看看我,又看看她,叹了口气:“这孩子从小就这样,认定的事,谁也拦不住。”她握住杨雯雯的手,“杨老师,您也别太自责。他这是……随他爸,轴。”
杨雯雯眼眶又红了:“阿姨,医药费我来承担,还有……”
“不用。”母亲摇头,“这孩子心甘情愿的,怪不着您。您先回去休息吧,脸色这么差,别也病倒了。”
“我想……”
“妈,”我说,“让老师再待会儿吧。”
母亲看着我,又看看杨雯雯,似乎明白了什么。她叹了口气:“那我去买点吃的,你们……好好说说话。”
母亲离开后,病房里又安静下来。杨雯雯重新坐下,手指轻轻碰了碰我脸上的擦伤。
“还疼吗?”
“不疼。”我说,“您的手怎么了?”
她这才发现,自己的手背上有几道擦伤,大概是推开时在地上蹭的。
“没事,小伤。”她想缩回手,我握住了。
“老师,”我说,“等我出院,等我高考结束,等我考上大学……到那时候,我能光明正大地牵您的手吗?”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能。”
“能光明正大地告诉所有人,您是我喜欢的人吗?”
“能。”
“能……娶您吗?”
她愣住了,然后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等你大学毕业,等你有了稳定工作,等你真的确定……到那时候,再来问我。”
“好。”我也笑了,“那就这么说定了。”
窗外的雨渐渐小了,天边露出一线微光。夜晚就要过去,黎明即将来临。
我知道,前路还有很多困难——母亲的担忧,学校的眼光,社会的偏见,还有漫长的等待。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会在路的尽头等我。
而她,也愿意等我。
这就够了。
“睡会儿吧。”她轻声说,“我在这儿。”
“嗯。”我闭上眼睛,手还握着她的手。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梦里没有车,没有雨,只有阳光,和她温暖的手。
醒来时,天已经亮了。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洒在她脸上——她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握着我的手。
我轻轻动了动手指,她立刻醒了,抬头看我:“怎么了?疼吗?”
“不疼。”我说,“就是……想看看您。”
她脸一红,别过脸去:“没大没小。”
“老师,”我说,“等我好了,我能叫您的名字吗?”
她转过头,看着我,眼神温柔:“等你考上大学。”
“那我要努力了。”我笑了,“为了能叫您的名字。”
她也笑了,清晨的阳光照在她脸上,美得像一幅画。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有要守护的承诺,有要奔赴的未来。
虽然还要等,虽然路还长。
但至少,我知道,我不是一个人在等。
她在等我。
而我,也会努力奔向她在的远方。
雨停了。
天晴了。
春天,终于真正地来了。
第10章 静待花开
五月的阳光透过病房窗户,在白色被单上切出明晃晃的光斑。
我出院那天,医生再三叮嘱:“骨折恢复期至少三个月,不能剧烈运动,不能提重物,咳嗽打喷嚏要小心。”母亲在一旁连连点头,像背教科书一样重复着注意事项。
杨雯雯也来了,站在病房门口,手里拎着一个纸袋。
她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衬衫裙,头发松松扎着,看起来很清爽。
但眼下的乌青还是暴露了她的疲惫——这些天她学校医院两头跑,每天放学都来看我,有时候带着熬好的汤,有时候只是坐一会儿,看我做习题。
“老师。”我坐起身。
“别动。”她快步走过来,把纸袋放在床头柜上,“给你带了换洗衣服,还有……”她从袋子里拿出一个厚厚的笔记本,“这是最近的政治复习重点,我整理出来了。”
母亲看看她,又看看我,眼神复杂:“杨老师,这些天真是麻烦您了。”
“应该的。”杨雯雯轻声说,“赵晨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空气微妙地安静了几秒。母亲叹了口气,拎起行李袋:“我先去办出院手续,你们……说说话。”
门轻轻关上。病房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阳光很暖,窗外的梧桐树已经绿意盎然。
“还疼吗?”她指了指我的肋骨位置。
“好多了。”我说,“就是有点痒,医生说是在长骨头。”
她点点头,在床边坐下,翻开那个笔记本:“我按知识点重新梳理了一遍,重点部分用红笔标出来了。你养伤这段时间,可以先把这些背熟。”
我接过笔记本。
她的字迹工整清晰,每一页都密密麻麻,但条理分明。
翻到中间时,一张书签滑落出来——是之前我送她的那个,木质的,刻着“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这个……”我捡起书签。
“一直用着。”她接过,重新夹回笔记本里,“挺好看的。”
阳光照在她侧脸上,我能看见她微微泛红的耳根。那枚银戒已经不见了,左手光洁,只有手腕上那块旧手表。
“老师,”我说,“我会好好复习的。”
“嗯。”她抬头看我,眼神温柔,“但也要注意休息,不能太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
“我知道。”我顿了顿,“您也是,别太累。黑眼圈都出来了。”
她下意识摸了摸眼下,笑了:“这么明显?”
“嗯。”我看着她的眼睛,“但还是很漂亮。”
她愣了一下,随即别过脸去,耳根更红了:“油嘴滑舌。”
但我看见,她的嘴角是上扬的。
出院后,我开始了真正的高考冲刺。
母亲向单位请了半个月假,在家照顾我。
每天早晨六点,她准时叫我起床,早餐已经摆在桌上——通常是粥、鸡蛋,还有她自制的包子。
吃完早餐,我就在书桌前坐下,开始一天的学习。
杨雯雯给的笔记本成了我的圣经。
我按她的规划,每天背一章重点,做一套习题。
遇到不懂的地方,我会用手机拍下来发给她,她通常会在课间回复,有时候是文字,有时候是语音讲解。
她的语音我每条都收藏。深夜做累了,就戴上耳机听她的声音。温和平稳,逻辑清晰,像深夜里的灯塔,给我方向。
周五下午,她照例来看我。
门铃响时,我正在做数学题。母亲去开门,我听见她的声音:“阿姨,我来看看赵晨。”
“杨老师快进来。”母亲的声音带着笑意,“晨晨在书房呢,我去切水果。”
她走进书房时,手里除了书包,还拎着一个保温桶。
“排骨汤。”她把保温桶放在桌上,“我妈炖的,说对骨头恢复好。”
“谢谢。”我说,“您坐。”
她在书桌对面坐下,看我摊开的习题集:“数学做到哪儿了?”
“解析几何。”我把本子推过去,“这道题卡住了。”
她凑过来看题。
我们离得很近,近到我能闻到她发间的清香,能看见她睫毛在阳光下投下的细小阴影。
她专注地思考着,手指无意识地在草稿纸上画着图形。
“这里,”她忽然抬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我们都愣了一下,然后她迅速低头,指着题目,“这里要转换坐标系,你看……”
她讲解的时候,我一半心思在听题,一半心思在她身上。
她今天涂了很淡的唇膏,樱粉色,衬得皮肤很白。
衬衫最上面的扣子松开了,露出精致的锁骨。
握着笔的手指纤细,指甲修剪得很干净。
“明白了吗?”她问。
我回过神:“啊?哦,明白了。”
她怀疑地看着我:“真明白了?”
“真明白了。”我拿过笔,在草稿纸上演算了一遍,“您看,这样对吗?”
她检查了一遍,点点头:“对。看来是真明白了。”
我们都笑了。
阳光从窗外照进来,把书房照得明亮温暖。
母亲端水果进来时,看见的就是这样一幕——我们面对面坐着,她在讲题,我在听,空气里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杨老师,吃水果。”母亲把果盘放在桌上,看了看我们,欲言又止,最终还是转身出去了。
“你妈妈……”她轻声说。
“她知道。”我说,“我跟她说了。”
她愣了一下:“说什么了?”
“说我喜欢您。”我看着她的眼睛,“说等我考上大学,等我有能力了,要光明正大地追求您。”
她的脸一下子红了,从脸颊红到脖子:“你……你怎么能……”
“我不能瞒着我妈。”我说,“她是我最亲的人。”
她低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过了很久,才轻声说:“阿姨……怎么说?”
“她说,路是我自己选的,她不反对,但希望我想清楚。”
她抬起头,眼圈有点红:“阿姨真好。”
“她只是希望我幸福。”我说,“而我的幸福,就是您。”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像含着泪,又像含着光。然后,她伸手,很轻很轻地,碰了碰我放在桌上的手。
只是一触,就收了回去。
但那一触的温度,足够我记很久。
日子一天天过去,离高考越来越近。
我的身体慢慢恢复,已经可以正常走路,只是还不能跑跳。
学习进度也跟上了,甚至比受伤前更努力。
因为我知道,我多考一分,离她就近一步。
学校里,我们还是普通的师生。
课堂上,她讲课,我听讲;她提问,我回答。
但在那些短暂的瞬间——她转身板书时,我抬头看她的背影;她讲解重点时,目光扫过我,停留半秒;下课后我交作业,她接过的瞬间手指轻触——这些瞬间,像暗流下的珍珠,隐秘而珍贵。
路轩发现了我的变化:“赵哥,你最近打了鸡血似的,天天学到凌晨。”
“最后冲刺了。”我说。
“不只是这个吧。”他凑过来,压低声音,“你跟杨老师……”
“别瞎说。”我打断他。
“切,当我傻啊。”他撇撇嘴,“你看她的眼神,跟看别人不一样。”
我没接话,低头做题。但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五月中旬,学校举行了最后一次模拟考。成绩出来,我排在年级第十二。比预期还好些。
杨雯雯把我叫到办公室,拿着成绩单,眼里有藏不住的欣喜:“进步很大。”
“是老师教得好。”我说。
她笑了,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给你的奖励。”
我打开,是一支黑色的钢笔,笔身刻着一行小字:“长风破浪会有时”。
“喜欢吗?”她问。
“喜欢。”我握紧钢笔,“谢谢老师。”
“好好用。”她说,“高考的时候,就用这支笔。”
“嗯。”我看着她的眼睛,“您会来送考吗?”
她愣了一下,然后点点头:“会。我会在考场外等你。”
那个约定,成了我最后冲刺的最大动力。
六月初,高考倒计时牌翻到了最后一周。教室里弥漫着一种混合着紧张和释然的奇异气氛。有人拼命刷题,有人已经开始收拾东西。
最后一节政治课,杨雯雯没有讲新课,而是给我们做最后的嘱咐。
“同学们,”她站在讲台上,目光扫过每一张脸,“明天你们就要上考场了。我想说的其实很简单——相信自己,你们已经准备了三年,足够了。”
教室里很安静,所有人都看着她。
“高考很重要,但也不是人生的全部。”她继续说,“无论结果如何,你们的人生都才刚刚开始。所以,放平心态,正常发挥就好。”
她说话的时候,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那几秒里,我看见她眼睛里的鼓励,看见她微微上扬的嘴角,看见她无声地说:加油。
我点点头,无声地回应:我会的。
下课后,同学们陆续离开。我故意磨蹭到最后,等人都走光了,才走向讲台。
“老师。”我说。
她正在擦黑板,转身看我:“还不回家?”
“这就走。”我走到她身边,从书包里拿出一个信封,“给您的。”
她接过,看了看:“这是什么?”
“现在不能看。”我说,“等我考完再看。”
她看着我,眼睛弯起来:“神神秘秘的。”
“老师,”我说,“明天……您真的会来吗?”
“会。”她点头,“早上七点半,我在校门口等你。”
“好。”我笑了,“那我先走了。”
“等等。”她叫住我,从讲台下拿出一个透明文件袋,“这个,考试要用的东西都检查一遍。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都在这儿了。”
我接过,沉甸甸的,不止是文件的重量。
“谢谢老师。”
“去吧。”她说,“今晚早点睡,别复习了。”
走出教室时,我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讲台上,手里拿着那个信封,正低头看着。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
那一刻,我觉得无比安心。
我知道,明天我要上战场了。
但我也知道,有个人在战场外等我。
回家路上,我去了一趟江边。江水在夕阳下泛着金色的波光,对岸的建筑在暮色中轮廓分明。我站在栏杆前,深吸一口气。
手机震动,是她的短信:“到家了吗?”
“在江边。”
“别待太久,晚上风大。”
“老师,”我打字,“如果我考得好,能讨个奖励吗?”
“你想要什么奖励?”
“现在不能说。考完再说。”
“好。等你考完。”
收起手机,我看着江面。夕阳正在西沉,天空被染成绚烂的橘红色。明天,就是决定命运的一天了。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无论结果如何,有一个人会陪我面对。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很清淡的三菜一汤,都是我爱吃的。
“明天加油。”母亲给我夹了块鱼,“别紧张,正常发挥就行。”
“嗯。”我点头,“妈,谢谢您。”
“傻孩子。”母亲笑了,“跟妈客气什么。”
晚饭后,我最后一次检查考试用品。准考证,身份证,铅笔,橡皮,尺子,还有那支刻着字的钢笔。每一样都仔细放好。
八点,我准时上床。闭上眼睛,脑海里像过电影一样闪过这半年的画面——雨中的相遇,办公室的补习,医院的告白,还有她温柔的眉眼。
然后,一切都安静下来。
我睡着了。
那一夜,我睡得很沉。
没有梦,只有安稳的黑暗。
醒来时是早晨五点。天还没亮,但我已经毫无睡意。起床,洗漱,吃早餐。母亲给我煮了两个鸡蛋一根油条,说是“100分”的寓意。
六点半,我出门。清晨的空气很清新,街道上已经有三三两两的考生和家长。我背着书包,慢慢往学校走。
快到校门口时,我看见了她。
她站在那棵老槐树下,穿着浅灰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披着。看见我,她笑了,朝我挥手。
我快步走过去。
“老师早。”
“早。”她上下打量我,“状态不错。”
“嗯。”我说,“不紧张。”
她从包里拿出一个小袋子:“薄荷糖,紧张的时候含一颗。”
我接过,手心传来她的温度。
“老师,”我说,“等我考完。”
“嗯。”她点头,“好好考。”
我们面对面站着,谁也没说话。周围的考生和家长越来越多,嘈杂的人声中,我们像两个安静的岛屿。
预备铃响了。
“去吧。”她说。
“老师,”我看着她,“等我考完,我有话跟您说。”
她笑了,眼睛弯成月牙:“好。我等着。”
我转身,走进校门。走到教学楼前时,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树下,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在她身上,斑驳陆离。
我握紧手里的文件袋,深吸一口气,走进考场。
第一科是语文。试卷发下来,我浏览了一遍,心里有底了。拿起那支钢笔,在姓名栏写下“赵晨”两个字。
笔尖顺滑,墨迹流畅。
像她的话,温柔而有力量。
考试进行得很顺利。每一科,我都全力以赴。遇到难题时,我想起她说的“放平心态”;感到疲惫时,我想起她说“我在外面等你”。
最后一场是英语。交卷铃响起时,我放下笔,长长舒了口气。
结束了。
三年的高中生活,在这一刻画上了句号。
走出考场时,夕阳正好。金色的阳光洒满校园,同学们欢呼着,奔跑着,有人哭,有人笑,有人拥抱。
我在人群中寻找她的身影。
然后,我看见她了。
她还站在那棵槐树下,手里拿着一瓶水。看见我,她笑了,朝我走来。
“考得怎么样?”她问。
“还行。”我说,“正常发挥。”
她把水递给我:“喝点水。”
我接过,瓶身是温的——她一直用手捂着。
“老师,”我说,“现在,我能说了吗?”
“说什么?”
“说我喜欢您。”我看着她的眼睛,“说我一定会考上好大学,说我会努力变得更好,说等我有了能力,我要光明正大地追求您。”
她看着我,眼眶渐渐红了。然后,她笑了,笑着笑着,眼泪流下来。
“傻子。”她说,“我等你。”
我伸出手,这次没有犹豫,握住了她的手。
她没有挣开,只是轻轻回握。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喧闹的校园里,我们静静站着,手握着手。
远处传来同学们的欢呼声,天空中飘起了彩带。青春在这一刻沸腾,而我们在沸腾的中心,找到了彼此的安静。
“老师,”我说,“从今天起,我不是您的学生了。”
“嗯。”她点头,“但你还是赵晨。”
“那我能叫您的名字吗?”
她看着我,眼睛亮晶晶的:“能。”
“雯雯。”我叫她的名字,第一次,光明正大。
她脸红了,但笑得很甜。
夕阳西沉,暮色四合。校园里的喧嚣渐渐平息,同学们陆续离开。我们并肩走在空荡荡的操场上,手还牵着。
“接下来有什么打算?”她问。
“等成绩,填志愿。”我说,“然后……打工,攒钱。”
“攒钱做什么?”
“将来娶您。”我说得理所当然。
她停下脚步,看着我,眼泪又涌上来:“你还这么小……”
“但我的心已经很大了。”我说,“大到能装下整个未来,和您。”
她没说话,只是紧紧握住我的手。
我们走到校门口,暮色中,那扇铁门静静矗立。
三年前,我走进这里,还是个对一切充满迷茫的少年。
三年后,我走出这里,已经知道自己要什么,要去哪里。
“我送您回家。”我说。
“好。”
我们并肩走在暮色渐浓的街道上。路灯一盏盏亮起来,车流如织,城市华灯初上。这个我们共同生活了三年的城市,今夜格外温柔。
到她家楼下时,我停下脚步。
“就送到这儿吧。”她说。
“嗯。”我点头,但还是没松手。
她笑了:“怎么,舍不得?”
“嗯。”我老实承认,“舍不得。”
她踮起脚尖,很轻很轻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现在可以了吗?”
我愣住了,然后傻傻地点头。
“回去吧。”她说,“你妈该担心了。”
“明天……”我说,“我能来找您吗?”
“能。”她笑,“随时都能。”
我看着她上楼,看着三楼的灯亮起,看着她在窗前对我挥手。我也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走回家的路上,我觉得自己像个打了胜仗的将军。
虽然战斗还没结束——还有成绩,还有大学,还有漫长的未来。
但至少这一仗,我赢了。
赢了她的一句“我等你”。
赢了一个可以期待的未来。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丰盛的晚餐。看见我进门,她松了口气:“考得怎么样?”
“还行。”我说,“妈,谢谢您。”
“傻孩子。”母亲拉我坐下,“吃饭吧。考完了,好好放松。”
吃饭时,手机震动了一下。是她的短信:“到家了吗?”
“到了。您在做什么?”
“批卷子。”她回,“明天要开始阅卷了。”
“累吗?”
“不累。想着你,就不累。”
我看着那行字,嘴角忍不住上扬。
母亲看了我一眼:“杨老师?”
“嗯。”我没隐瞒。
母亲叹了口气,又笑了:“行吧。你们年轻人的事,自己把握。但晨晨,妈还是那句话——要对得起人家的信任。”
“我知道。”我说,“我会的。”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从抽屉里拿出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开扉页,看着上面她写的字:“赠赵晨同学:愿你在思想的道路上一往无前。”
我在下面,郑重地添上一行:“而您,是我前行的唯一理由。”
合上笔记本,我走到窗前。夜空很干净,能看见几颗星星。远处有烟花升起,在夜空中绽开绚烂的光。
高考结束了。
夏天开始了。
而我和她的故事,才刚刚拉开序幕。
我知道,前路还有风雨,还有挑战,还有无数需要跨越的障碍。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有个人会陪我一起走。
而那个人,是我愿意用一生去守护的光。
窗外的夜风很暖,带着初夏的气息。
明天,太阳会照常升起。
而我和她,也会在阳光里,走向属于我们的未来。
这就够了。
足够了。
第11章 盛夏启幕
拆绷带后的第三天,早晨七点整,手机震动。
我几乎是瞬间醒来——这半个月养成的生物钟比闹钟还准。摸过手机,屏幕上是她的消息:“醒了吗?伤口还疼不疼?”
“不疼了。”我打字,“您呢?昨晚又批卷子到很晚?”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停了几秒,才跳出来一行字:“十二点睡的。今天什么时候过来?”
我盯着那句话,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高考结束后的这一周,每天早晨这样的对话已成习惯。
但今天不一样——这是我们约定的第一次正式“约会”,如果那能算约会的话。
“十点。”我回,“需要带什么吗?”
“带你自己就行。”
放下手机,我起身洗漱。
镜子里的少年比起一个月前瘦了些,脸颊线条更分明了,锁骨处的擦伤已经结痂脱落,留下淡粉色的新肉。
肋骨处的绷带昨天刚拆,只剩医用胶布固定。
母亲说恢复得不错,但动作还是要轻。
早餐时,母亲端来小米粥和煮鸡蛋。“今天要去杨老师那儿?”
“嗯。”我剥着鸡蛋,“中午可能不回来吃饭了。”
母亲在我对面坐下,沉默了一会儿。“晨晨,妈有句话想说。”
我抬头看她。
“杨老师是个好人。”母亲慢慢搅着粥,“但你得想清楚,这条路不好走。她才三十出头,事业刚有起色,你要是真为她好……”
“我知道。”我打断她,“我不会影响她工作,也不会让别人知道。至少现在不会。”
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你爸当年追我的时候,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愣住了。这是母亲第一次主动提起父亲。
“他说会一辈子对我好,说不介意我家里条件差,说哪怕全世界反对也要娶我。”母亲笑了笑,那笑容有点苦,“后来呢?后来他遇见了更年轻漂亮的。”
“我不会。”我说。
“你现在不会。”母亲摇摇头,“但十年后呢?二十年后呢?等杨老师四十岁、五十岁的时候,你正当年。到那时候,你还能说同样的话吗?”
我放下筷子,看着母亲的眼睛。“妈,我不是我爸。”
母亲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看了很久。然后她叹了口气,伸手摸了摸我的头。
“去吧。”她说,“记住你今天说的话。”
九点五十分,我站在杨雯雯家楼下。
手里拎着个纸袋——母亲装的一盒家里包的饺子,还有我从花店买的一小束茉莉。
白色花苞,用浅绿色的纸包着,很素净。
结账时老板娘笑着说:“送女朋友?茉莉好,香得久。”
我没解释,只是点点头。
深呼吸三次,我才按响门铃。几乎是立刻,门就开了。
她站在门里,穿着米白色的家居服,头发松松挽在脑后,脸上有浅浅的笑意。“很准时。”
“怕您等。”我把纸袋递过去,“我妈包的饺子,还有……花。”
她接过,低头闻了闻茉莉,眼睛弯起来。“很香。谢谢。”
我跟着她进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咖啡香和书纸的味道。
客厅比上次来时整洁了些——沙发上堆着的作业本不见了,茶几上摆着一盘洗好的葡萄,还有两杯冒着热气的茶。
“坐。”她指了指沙发,“伤口真的不疼了?”
“真的。”我在沙发上坐下,“医生说恢复得很好。”
她在我旁边坐下,距离不远不近,刚好能闻到她身上淡淡的沐浴露香气。是茉莉味的,和那束花一样。
“你今天……”她顿了顿,“想做什么?”
“都行。”我说,“听您的。”
她笑了:“以前当学生的时候可没这么听话。”
“现在也不是学生了。”我看着她的眼睛,“高考结束了。”
空气安静了一瞬。
窗外的阳光透过白纱窗帘照进来,在她侧脸上投下柔和的光影。
我能看见她睫毛的颤动,看见她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茶杯边缘。
“那……”她轻声说,“陪我去买菜吧。中午给你做饭。”
菜市场在小区后面,走路十分钟。
上午的人不算多,但空气里混杂着各种气味——鱼腥、肉腥、蔬菜的泥土味,还有熟食摊飘来的卤香。
她推着个小推车,我走在她身边。
“想吃什么?”她问。
“都行。”
“别老说都行。”她嗔怪地看我一眼,“你现在是伤员,得补补。”
最后我们买了排骨、冬瓜、一条鲈鱼,还有几样青菜。
她挑菜很仔细,捏捏番茄的软硬,看看青菜的叶子,跟摊主讨价还价时语气温和但坚定。
我站在旁边看着,心里涌起一种奇异的温暖——这是我不曾见过的她,生活的,市井的,真实的她。
付钱时我抢先掏出钱包,她按住我的手。“我来。”
“我来。”我没松手,“我现在打工有钱了。”
她愣了一下。“你什么时候……”
“就这几天。”我说,“在咖啡馆,一天四小时。”
她看着我,眼神软下来。“赵晨,你不用……”
“我想。”我打断她,把钱递给摊主,“我想为你做点什么,哪怕只是买菜。”
她没再说话,只是轻轻叹了口气。
回去的路上,她忽然说:“其实我挺喜欢逛菜市场的。”
“为什么?”
“热闹。”她推着小车,声音很轻,“以前一个人住,家里太安静了。菜市场虽然吵,但吵得有烟火气。听着那些人说话,讨价还价,抱怨菜价又涨了……会觉得自己还活着。”
我的心像被轻轻揪了一下。我想起母亲的话——“她才三十出头”。三十出头,本应是人生最好的年纪,她却已经习惯了孤独。
“以后我陪您来。”我说。
她转头看我,笑了。“好。”
午饭是她做的。我站在厨房门口,看着她系围裙,洗菜,切肉。动作熟练而流畅,像做过千百遍。
“要我帮忙吗?”我问。
“不用,你坐着。”她头也不回,“伤口还没好全,别乱动。”
但我没走。
就站在那儿,看着她忙碌的背影。
阳光从厨房窗户照进来,照在她挽起的袖子上,照在她握着刀柄的手上。
她的手腕很细,那块旧手表随着动作微微晃动。
“老师。”我忽然开口。
“嗯?”
“我能叫您的名字吗?”
她切菜的手停住了。几秒钟后,她转过身,脸上有淡淡的红晕。“不是说好了吗?等你考上大学……”
“就一次。”我说,“现在没别人。”
她看着我,眼神闪烁。然后轻轻点了点头。
“雯雯。”我叫她的名字,声音很轻,像怕惊碎什么。
她笑了,笑得眼眶有点红。“嗯。”
那顿饭吃了很久。
排骨冬瓜汤很鲜,清蒸鲈鱼火候正好,炒青菜清脆爽口。
我们面对面坐着,偶尔说话,大多是她在问——“伤口真的不疼了?”“晚上睡得好吗?”“打算报哪所学校?”
我一一回答,目光却总是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脸上。
她吃饭的样子很斯文,小口小口地,偶尔会抬头看我,撞上我的目光时就迅速低头,耳根泛红。
“看什么?”她终于忍不住问。
“看您。”我说,“好看。”
她嗔怪地瞪我一眼,但嘴角是上扬的。
吃完饭,我主动洗碗。她没再拦着,只是站在旁边,用干布擦我洗好的碗。水流声里,谁也没说话,但空气里有种静谧的默契。
洗到最后一个盘子时,我的手滑了一下。她几乎是本能地伸手来接,我们的手在泡沫里碰在一起。
两个人都愣住了。
她的手很软,被温水泡得微微发红。我的手上还沾着洗洁精的泡沫。我们就这么僵持着,谁也没动,直到水龙头的水溅出来,溅湿了她的袖口。
“对不起。”我慌忙关水。
“没事。”她抽回手,别过脸去,“我去换件衣服。”
她离开厨房后,我看着自己湿漉漉的手,掌心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像要蹦出来。
下午我们去了阳台。她家在七楼,阳台朝南,能看到远处的江面和更远处的山。她搬了两把藤椅,泡了一壶花茶。
“这里视野好。”她递给我一杯茶,“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就坐在这儿发呆。”
“您经常心情不好吗?”
她沉默了一会儿。“以前是。备课压力大,学生不听话,家里催婚……很多事。”
“现在呢?”
她转头看我,眼神温柔。“现在好多了。”
我们并肩坐着,看远处的云慢慢飘过山顶。风吹过来,带着初夏的热气和隐约的茉莉香——是她身上的味道,也是阳台上那几盆茉莉花的味道。
“赵晨。”她忽然开口。
“嗯?”
“你真的想好了吗?”她看着手里的茶杯,“我比你大十三岁,是你的老师,以后可能会影响你的前途……”
“我想好了。”我打断她,“从医院醒来,看见您在我床边哭的那一刻,我就想好了。”
她眼眶红了。“可是……”
“没有可是。”我伸手,握住她放在膝上的手。
她没有挣脱,只是手指轻轻颤了一下。
“年龄只是数字,师生关系已经结束了,至于前途——我的前途里如果没有您,就不叫前途。”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下来,一滴,两滴,落在我们交握的手上。
“傻子。”她哽咽着说。
“嗯。”我点头,“就傻给您一个人看。”
她笑了,又哭又笑,像个小女孩。我伸出另一只手,轻轻擦掉她的眼泪。指腹碰到她脸颊的瞬间,她闭上眼睛,睫毛湿漉漉的。
“雯雯。”我又叫她的名字。
“嗯。”
“我会对您好的。”我一字一句地说,“用我全部的生命。”
她睁开眼睛,看着我的眼睛。然后,她倾身过来,很轻很轻地,在我脸颊上亲了一下。
蜻蜓点水般的一触,却让我整个人僵住了。
“这是盖章。”她红着脸说,“不许反悔。”
“永不反悔。”我说,然后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她愣了一下,随即把头靠在我肩上。我们就这样坐着,手牵着手,看夕阳慢慢西沉,把天空染成温柔的橘粉色。
五点多的时候,我说该走了。
她送我到门口,手还拉着我的手,舍不得放开。
“明天……”她小声说。
“明天我再来。”我说,“只要您不嫌我烦。”
“不嫌。”她笑了,“永远不嫌。”
我低头看着她,看着她明亮的眼睛,看着她微红的脸颊,看着她微微张开的嘴唇。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吻她,真正地吻她。
但我忍住了。还太早,我不能吓到她。
“我走了。”我说。
“嗯。”她点点头,却还拉着我的手。
我笑了,轻轻抽出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明天见。”
“明天见。”
下楼的时候,我每一步都走得很慢。走到三楼时,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门口,看着我。
我朝她挥挥手。
她也挥挥手。
走到楼下,我抬头看七楼的阳台。她就站在那里,趴在栏杆上,朝我笑。夕阳给她整个人镀上一层金边,美得像梦。
我也朝她笑,然后转身,慢慢往家走。
手里似乎还残留着她的温度,脸颊上还有那个吻的触感,鼻尖还萦绕着她身上的茉莉香。这个普通的夏日傍晚,因为这个吻,变得不再普通。
回到家,母亲正在厨房做饭。听见我进门,她探出头:“回来了?杨老师怎么样?”
“很好。”我说,嘴角控制不住地上扬。
母亲看了我一眼,笑了。“看来是很好。”
晚饭时,我吃得特别香。母亲看着我的样子,欲言又止,最后还是什么都没说。
回到房间,我打开那个深蓝色的笔记本,翻到新的一页。今天日期:6月15日。
我写下:
“今天,她第一次亲我。在脸颊上,很轻,像蝴蝶停留。我说会用全部生命对她好,她哭了,又笑了。她的手很软,茉莉很香,夕阳很美。这是我这辈子最幸福的一天。”
合上笔记本,我走到窗前。夜空很干净,能看见星星。远处有隐约的蝉鸣,夏天真的来了。
手机震动,是她的消息:“到家了?”
“到了。您在做什么?”
“在想你。”
我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像被蜜填满了。
“我也是。”我回,“明天见。”
“明天见。”
放下手机,我躺到床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全是她的样子——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擦眼泪的样子,靠在我肩上的样子,在阳台上朝我挥手的样子。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都不一样了。
我们不再是师生,不再是救命恩人和被救者。
我们是赵晨和杨雯雯。
是刚刚牵起手,准备一起走向未来的人。
虽然前路还有很多困难,虽然还要等很久很久。
但至少现在,我们有了彼此。
这就够了。
足够了。
窗外传来晚风的声音,温柔得像她的呼吸。
我睡着了,嘴角还带着笑。
第12章 晨光熹微
六月末的清晨,五点半,天色已经透亮。
我睁开眼睛,第一件事是摸手机。屏幕上有她半小时前发的消息:“醒了没?今天天气很好。”
我笑着打字:“刚醒。您起这么早?”
“习惯了。老年人都这样。”她回,附带一个捂嘴笑的表情。
“您才不老。”
“比你大十三岁呢。”
“那也不老。”我坐起身,肋骨处传来轻微的牵扯感,但已经不怎么疼了。窗外传来清脆的鸟鸣,阳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板上投下一道金线。
母亲敲门进来,手里端着温水。“今天感觉怎么样?”
“好多了。”我接过水,“妈,我一会儿去图书馆查大学资料。”
“杨老师一起?”母亲问得很自然。
我顿了顿,点头。“嗯。”
母亲没多说什么,只是拍拍我的肩。“注意安全,伤口别使劲。”
这半个月来,母亲的态度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她不再试图劝阻,也不再忧心忡忡地追问。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默的接纳——每天早晨会多准备一份早餐让我带给杨雯雯,晚上会留一盏灯等我回家,偶尔会问“杨老师最近累不瘦吧”。
我知道,她是在用这种方式表达支持。就像她说的:“路是你自己选的,妈只希望你别后悔。”
洗漱完,我换上干净的T恤和牛仔裤。
镜子里的人比一个月前精神了许多,眼睛里有光。
伤口愈合得很好,只留下几道淡粉色的痕迹,像成长的印记。
出门前,我把昨晚写好的志愿初选表折好放进书包。最上面一行,工整地写着:“江州大学——哲学系”。
江州大学在本地,离家四站地铁,离她家三站。这是我研究了半个月后的选择——学校不错,专业喜欢,而且,离她近。
到图书馆时刚过八点。周末的早晨,阅览室里人不多,只有几个备考的学生和看报的老人。我在靠窗的老位置坐下,摊开资料。
阳光很好,照在桌面上暖洋洋的。
我翻开江州大学的招生简章,哲学系的介绍占了整整两页:“培养具有扎实哲学理论基础和批判性思维能力的人才……”
“这么用功?”
我抬头,看见她站在桌边。今天她穿了件浅绿色的连衣裙,头发松松地编成辫子垂在肩侧,手里拎着个布艺手提袋。
“老师早。”我压低声音。
她在我对面坐下,从袋子里拿出两个饭盒。“早餐。你妈包的包子,还有我煮的粥。”
我接过,饭盒还是温的。打开,包子白白胖胖,粥熬得糯糯的,里面加了红枣和枸杞。
“您吃了吗?”
“吃了。”她拿出自己的保温杯,“你先吃,吃完再看书。”
我埋头吃早餐,她在对面安静地看书。
偶尔抬头,能看见她专注的侧脸——睫毛低垂,鼻梁挺直,嘴唇微微抿着。
阳光透过她耳边的碎发,照出细细的金色绒毛。
“看什么?”她忽然抬头,正好撞上我的目光。
“看您。”我老实承认。
她脸一红,嗔怪地瞪我一眼,但没说什么,只是把书翻过一页。
吃完早餐,我开始认真研究志愿。她坐到我旁边,轻声说:“给我看看你的初选。”
我把表格递过去。她仔细看着,手指划过一个个学校名字,最后停在“江州大学”那一行。
“哲学系?”她抬眼。
“嗯。”我点头,“我喜欢这个专业。而且……”我顿了顿,“江大离家近。”
她看着我,眼神很温柔。“是因为近,还是因为喜欢?”
“都喜欢。”我说,“江大的哲学系虽然不是顶尖,但师资不错。而且……”我深吸一口气,“我想留在您身边。”
她沉默了一会儿,手指轻轻摩挲着表格边缘。“赵晨,选大学是大事,不能只考虑我。”
“我知道。”我看着她,“我也考虑了专业、学校、未来发展。江大确实是最适合我的选择——分数够得上,专业感兴趣,本地就业也有优势。而且……”我笑了笑,“我想每个周末都能见到您。”
她眼眶有些红,低头看着表格。“你妈妈怎么说?”
“她说尊重我的选择。”我顿了顿,“但她建议我再看看外地的好学校,说男孩子应该出去闯闯。”
“阿姨说得对。”她轻声说,“你不该因为我局限自己。”
“不是局限。”我握住她的手,“是选择。雯雯,对我来说,有您在的地方,才是我想去的地方。”
她手指轻轻颤了颤,没挣开,只是反手握紧了我的手。我们的手在桌子底下牵着,温暖,踏实,像某种无声的盟誓。
“再看看吧。”她最终说,“多比较几所学校,别急着决定。”
“好。”我点头,“您帮我一起看。”
整个上午,我们头挨着头,一本本地翻招生简章,一页页地查历年分数线。
她像个真正的导师,帮我分析每个专业的利弊,每个城市的发展前景。
偶尔有意见分歧,我们会小声争论,然后各退一步,找出折中方案。
十点多,阳光越来越烈,透过窗户照在背上,暖得有些发烫。她起身去倒水,回来时手里多了两杯冰柠檬茶。
“休息会儿。”她把一杯推给我,“眼睛都看花了。”
我喝了一口,酸甜冰凉,很解渴。“谢谢。”
她坐回我身边,目光落在我摊开的笔记本上。
那上面密密麻麻记满了各所学校的信息,页边还有她写的批注——“这个专业就业面窄”“这个城市太远”“这个学校宿舍条件差”。
“记得真仔细。”她笑了。
“您教的。”我说,“做笔记要全面,分析要客观。”
“那主观因素呢?”她问,“比如……想离某人近一点,这个因素占多少比重?”
我看着她,很认真地说:“百分之三十。”
“才百分之三十?”
“嗯。”我点头,“百分之三十是感情因素,百分之七十是理性分析。感情让我想留在您身边,理性告诉我江大确实是最优选择。两者不冲突。”
她愣住了,然后笑了,笑得眼睛弯成月牙。“赵晨,你长大了。”
“被您逼的。”我也笑,“天天给我讲辩证法,讲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讲对立统一。我现在选个志愿都得先分析矛盾的主次。”
她笑得更厉害了,肩膀轻轻颤抖。我看着她笑的样子,心里像被阳光填满了——暖暖的,亮亮的,没有一丝阴影。
笑够了,她擦了擦眼角。“那你说说,现在的主要矛盾是什么?”
我想了想。“主要矛盾是,我想和您在一起的愿望,与我们需要等待的现实之间的矛盾。”
“次要矛盾呢?”
“次要矛盾很多。”我掰着手指数,“我妈的担忧,社会的眼光,我未来的发展,您的工作……但这些都可以慢慢解决。”
“怎么解决?”
“用时间。”我说,“等我大学毕业,等我有了工作,等我们向所有人证明,这段感情是认真的,是长久的。”
她看着我,眼神很柔软。“要等四年呢。”
“四年很快。”我握紧她的手,“高中三年不也一晃就过了吗?”
“那不一样。”她摇头,“高中你在我眼皮底下,我能看着你。大学……”
“大学我每周都回来。”我打断她,“每天给您打电话,发消息。寒暑假天天陪您。四年,很快的。”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们交握的手。过了很久,才轻声说:“我怕耽误你。”
“您从来不是耽误。”我一字一句地说,“您是我的方向。”
窗外传来午饭的钟声。阅览室里的人渐渐多了起来,我们收拾东西离开。走出图书馆时,阳光正烈,照得人睁不开眼。
“去江边走走?”她提议。
“好。”
我们沿着林荫道慢慢走。
周末的江边很热闹,有散步的老人,玩闹的孩子,还有像我们一样并肩走着的年轻情侣。
走过一对牵手的情侣时,我感觉到她的手轻轻挣了一下。
我松开手,她愣了一下,抬眼看我。
“等我能光明正大地牵您的时候。”我轻声说,“现在,先这样。”
她眼眶又红了,但笑了,笑得特别甜。“好。”
我们并肩走着,手臂偶尔会碰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彼此的体温。这种若即若离的距离,比牵手更让人心跳加速。
走到那家熟悉的咖啡馆时,她停下脚步。“饿了吗?吃点东西?”
“好。”
还是靠窗的老位置。
她点了一份意面,我要了咖喱饭。
等餐的时候,我们谁也没说话,只是静静看着窗外——江面上有游船驶过,船尾拖出长长的白色浪花。
“赵晨。”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你去了外地的好大学,有了更好的发展机会……”她顿了顿,“我会支持你。”
我看着她。“那您呢?”
“我就在这儿。”她说,“等你回来。”
“如果我不回来了呢?”
“那我也等你。”她笑了,笑容里有苦涩,也有坚定,“等到你找到更适合你的人,等到你不再需要我。”
“不会有那一天的。”我说,“雯雯,您听好了——我赵晨这辈子,就认定您了。去外地也好,留在本地也好,发达也好,平凡也好,最后都要回到您身边。这是承诺,不是冲动。”
她看着我,眼泪终于掉下来,滴在桌布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服务员端着餐盘过来,看见她在哭,愣了一下。我接过餐盘,轻声说:“谢谢。”
服务员识趣地离开了。我抽了张纸巾递给她。“别哭了,吃饭。”
她擦掉眼泪,拿起叉子,却半天没动。
“雯雯。”我叫她的名字。
她抬头。
“相信我。”我说,“就像我相信您一样。”
她点点头,终于开始吃东西。但吃得很慢,一口一口,像在完成某种仪式。
吃完饭,我们沿着江边继续走。
下午的阳光柔和了些,江风带着水汽吹过来,很舒服。
走到那棵老槐树下——就是高考那天她等我的地方——我们停下脚步。
“还记得这里吗?”我问。
“记得。”她轻声说,“那天你从考场出来,笑得特别开心。”
“因为知道您在等我。”
她转头看我,眼神温柔得像要化开。“赵晨,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什么?”
“怕你将来后悔。”她说,“怕你某天醒来,突然发现这份感情只是青春期的冲动,怕你看着我眼角的皱纹,突然觉得厌倦。”
我走到她面前,认真地看着她的眼睛。“雯雯,您看着我。”
她看着我。
“我今年十八岁,可能确实不够成熟,可能确实会冲动。但我知道,喜欢您不是冲动——是每一次心跳,每一次呼吸,每一次想起您时心里涌起的暖流。这些感觉,不是冲动能解释的。”
她眼睛又红了。
“至于皱纹……”我伸手,轻轻碰了碰她的眼角,“我盼着看您长皱纹的样子。盼着看您头发慢慢变白,盼着和您一起变老。到那时候,我还能牵着您的手,告诉所有人——看,这是我最爱的人,我们一起走了一辈子。”
她捂住脸,哭出声来。不是压抑的啜泣,是放声的哭,像要把所有的不安和委屈都哭出来。
我抱住她,轻轻拍着她的背。
江风从我们身边吹过,槐树的叶子沙沙作响,远处有轮船的汽笛声。
世界这么大,这么吵,但在这一刻,我的世界里只有她,和她滚烫的眼泪。
哭够了,她抬起头,眼睛肿得像桃子。“对不起……我太失态了……”
“不用对不起。”我擦掉她脸上的泪,“在我面前,您可以做任何样子。”
她笑了,虽然眼睛还红着,但笑容很真实。“赵晨,我有没有说过……”
“什么?”
“遇见你,是我这辈子最幸运的事。”
我看着她,心里涌起一股热流。“我才是。雯雯,谢谢您……谢谢您愿意等我,谢谢您愿意相信我。”
我们站在槐树下,看着彼此,谁也没说话。
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来,在我们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和这份刚刚开始、却已深入骨髓的感情。
“回去吧。”她轻声说,“太阳要下山了。”
“嗯。”
我们慢慢往回走。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江堤上交错重叠。走到她家楼下时,天色已经暗了,路灯一盏盏亮起来。
“明天……”她看着我。
“明天我去咖啡馆打工。”我说,“下午三点下班,来找您?”
“好。”她点头,“我给你做饭。”
“别太累。”
“不累。”她笑,“给你做饭,怎么会累。”
我看着她上楼,看着七楼的灯亮起,看着她在窗前对我挥手。我也挥挥手,然后转身离开。
走回家的路上,我拿出手机,给她发了条消息:“到家了说一声。”
几分钟后,她回:“到了。你也快回家,阿姨该担心了。”
“嗯。明天见。”
“明天见。”
收起手机,我看着夜幕降临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如织,每一盏灯后都有一个故事。而我的故事,刚刚写到最美好的章节。
我知道,未来的路还很长,还有很多挑战要面对——母亲的担忧,填报志愿的抉择,大学的学业,还有漫长四年的等待。
但我不怕。
因为我知道,有一个人在路的尽头等我。
而我也在努力,努力成长,努力变得更好,努力配得上她的等待。
这就够了。
回到家,母亲已经做好了晚饭。吃饭时,我把今天的志愿分析跟她说了。
“江大哲学系……”母亲沉吟着,“你真的喜欢哲学?”
“喜欢。”我点头,“而且江大这个专业有几位教授很厉害,我看过他们的论文。”
“那就业呢?”
“可以考研,可以考公务员,也可以做出版、教育相关的工作。”我说,“妈,我知道您担心,但我认真考虑过了。江大真的是最适合我的选择。”
母亲看着我,看了很久,最后叹了口气。“行,你大了,自己做主。但是晨晨……”她顿了顿,“选定了,就别后悔。”
“不会后悔。”我说得很坚定。
晚饭后,我回到房间,摊开志愿表。在“第一志愿”那一栏,工整地写下:江州大学 哲学系。
然后拍照,发给杨雯雯。
她很快回了:“确定了?”
“确定了。”
“不后悔?”
“永不后悔。”
对话框显示“正在输入...”,停了很久,才跳出一行字:“那我等你。四年,我等你。”
我看着那行字,眼眶发热。
四年。
一千四百六十天。
听起来很长,但我知道,只要心里有光,时间会过得很快。
而她是我的光。
永远都是。
关上台灯,我躺到床上。
月光从窗外照进来,洒了一地银白。
闭上眼睛,脑海里全是她的样子——笑的样子,哭的样子,认真看书的样子,系着围裙做饭的样子。
每一个样子,我都爱。
每一个样子,我都想用一生去守护。
窗外传来隐约的虫鸣,夏夜温柔得像一首诗。
我睡着了,梦里还是她。
而我知道,明天醒来,太阳照常升起。
我和她的故事,也会在晨光中,继续书写。
未完,但充满希望。
这就够了。
夏夜潮涌七月的第一个周末,气温飙升至三十五度。
午后两点,我站在杨雯雯家楼下,手里拎着一袋冰镇酸梅汤,T恤后背已经被汗水洇湿一小片。
抬头看七楼的窗户,白色纱帘在空调外机的微风中轻轻拂动。
手机震动:“到了吗?门没锁,直接上来。”
我回复“马上”,深吸一口气,推开单元门。
楼道里比外面凉爽不少,但心脏跳得很快——今天是高考后第一次去她家独处,母亲知道,但默许了,只嘱咐了一句“注意分寸”。
分寸。这个词最近经常出现在我和她的对话里。
“上楼慢点,注意伤口。”她站在门口,穿着浅蓝色的家居短裤和白色背心,头发随意扎成丸子头,几缕碎发被汗黏在颈侧。
看见我手里的袋子,她笑了:“这么热的天还跑过来。”
“答应要帮您整理书架的。”我把酸梅汤递给她,“冰镇的,解暑。”
她接过时指尖碰到我的手指,凉意一触即逝。
屋里空调开得很足,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茉莉香薰味道。
客厅中央摊着十几摞书,一直堆到沙发边缘。
“这么多?”我有些吃惊。
“攒了好几年的教学资料和闲书。”她蹲下身,抽出一本厚厚的《政治经济学辞典》,“有些该扔了,有些要分类放好。本来想自己慢慢弄,但……”她抬头看我,眼睛弯起来,“有免费劳动力,不用白不用。”
我也笑了,脱掉鞋走进来:“从哪儿开始?”
“先分大类吧。教学资料放左边,哲学社科放中间,文学艺术放右边,确定不要的放门口。”
我们并肩蹲在书堆前,开始工作。
起初配合有些生涩——同时伸手去拿同一本书,指尖相触时两人都愣了一下,然后迅速缩回;递书时目光不小心对上,会同时移开,空气里弥漫着微妙的尴尬。
但很快找到了节奏。她负责初步筛选,我负责搬运和摆放。客厅里只剩下书页翻动的沙沙声,和空调低沉的运转声。
“这本要吗?”我拿起一本边角磨损的《青春之歌》。
她接过去翻了翻,里面夹着几张泛黄的读书笔记。“要。这是我大学时最喜欢的书之一。”
我凑过去看笔记,娟秀的字迹写着:“林道静的挣扎,何尝不是我们每个人的挣扎?”日期是十一年前。
“您大学时……”我轻声问。
“很爱读书,很理想主义,觉得能改变世界。”她笑了笑,把书放进“文学”那一摞,“后来发现,能改变自己就不错了。”
“您现在也很好。”我说。
她转头看我,眼神温柔:“因为有你在变好。”
空气忽然安静下来。
我们蹲得很近,近到我能看见她鼻尖细小的汗珠,能闻到她身上混合着书香和体香的淡淡气息。
她的背心领口有些宽松,蹲着的姿势让领口微微敞开,我能看见一小片白皙的肌肤和锁骨的凹陷。
喉咙突然发干。我慌忙移开视线,抓起几本书:“我、我去放书。”
站起身时动作太急,肋骨处传来轻微的刺痛,我没忍住“嘶”了一声。
“怎么了?”她立刻站起来扶住我,“伤口疼?”
“没事,就是扯了一下。”我低头,看见她抓着我的胳膊,手指纤细,指甲修得很干净。她的手掌很凉,但接触的地方像着了火。
“坐下休息。”她不由分说地把我按到沙发上,自己蹲在我面前,仰头看着我的脸,“脸色有点白,是不是还没恢复好?”
“真的没事。”我说,但没挣开她的手。
她的手从我的胳膊滑到肋骨位置,隔着T恤轻轻按了按:“这里疼吗?”
“不疼。”我的声音有点哑。
她的手掌停在那里,掌心温热透过薄薄的棉料传来。
我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血液往某个地方涌。
她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手指微微颤抖,但没有移开。
“雯雯。”我叫她的名字。
“嗯?”她抬头,眼睛很亮,嘴唇微微张开。
我想吻她。这个念头像野火一样烧起来。但就在我倾身向前的瞬间,窗外传来刺耳的电钻声——楼上在装修。
她像受惊的小鹿般弹开,站起身,捋了捋头发:“我、我去倒酸梅汤。”
看着她仓皇逃进厨房的背影,我靠在沙发上,长长吐出一口气。身体某个部位已经硬得发疼,我调整了一下坐姿,深呼吸,试图平复。
她端着两杯酸梅汤回来时,脸上还带着未退的红晕。递给我的时候刻意避免了手指接触。
“谢谢。”我接过,冰凉的玻璃杯暂时冷却了掌心的热度。
我们并排坐在沙发上,中间隔着一人的距离。电钻声停了,屋里重新安静下来,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
“赵晨。”她忽然开口。
“嗯?”
“你……”她停顿了很久,“你会不会觉得,我太……保守了?”
我转头看她。她低着头,手指绞在一起,耳根通红。
“不会。”我认真地说,“我知道您需要时间,我也需要。我们现在这样……就很好。”
“可是……”她声音更小了,“你毕竟是个男孩子,会有……会有需求……”
我愣住了,没想到她会直接提到这个。血液又往脸上涌,我清了清嗓子:“我可以等。等到您准备好,等到我们……名正言顺。”
她抬起头,眼眶有点红:“要等四年呢。”
“四年很快。”我说,“而且……不一定非要等到毕业。”
她睁大眼睛。
“我的意思是,”我斟酌着词句,“如果有一天,您准备好了,我也准备好了,而那时我们都确定这就是我们要的未来……那就不必非要拘泥于时间。”
她没说话,只是看着我,眼神复杂。过了很久,她才轻声说:“赵晨,你知道我最怕什么吗?”
“什么?”
“怕你将来遇到更年轻漂亮的女孩,会后悔把第一次给了我这样一个……老女人。”
“您不老。”我握住她的手,“而且,雯雯,对我来说,第一次不是需要‘给’出去的东西,而是我想和您一起经历的事。至于以后会不会遇到其他人——”我摇头,“不会了。有您,就够了。”
她眼泪掉下来,滴在我们交握的手上。“你怎么这么傻……”
“就傻给您一个人看。”我笑了,伸手擦掉她的眼泪。
这一次,她没有躲。
我的拇指抚过她的脸颊,触感细腻温润。
她的皮肤很好,几乎看不见毛孔,只有眼角有几道浅浅的笑纹。
我抚过那些纹路,想象着她十年后、二十年后的样子——那些纹路会加深,但眼睛还会这么亮,笑容还会这么温柔。
“看什么?”她小声问。
“看您。”我说,“怎么看都看不够。”
她笑了,闭上眼睛,轻轻靠在我肩上。我顺势搂住她,手掌贴在她裸露的胳膊上,肌肤相触的瞬间,我们俩都颤了一下。
她的身体很软,带着沐浴露的清香和体温的热度。
我能感觉到她胸口的起伏,能听见她略显急促的呼吸。
我的手心开始出汗,心跳快得像要冲出胸腔。
“赵晨。”她在我耳边轻声说,温热的气息喷在我颈侧。
“嗯?”
“你的心跳……好快。”
“因为您。”我老实承认。
她轻笑,抬起头看我。
我们的脸离得很近,近到能看清彼此瞳孔里的倒影。
她的睫毛很长,在眼下投出小小的扇形阴影。
嘴唇微微张着,唇色是自然的粉红,没有涂唇膏。
我慢慢靠近。她没有躲。
就在嘴唇即将相触的瞬间,手机响了——是我的。
我们像触电般分开。她慌乱地站起身,整理根本不乱的衣服。我掏出手机,是母亲:“晚上想吃什么?我买条鱼。”
“都行。”我的声音还有些不稳。
“怎么了?声音怪怪的。”
“没、没什么。在整理书,有点累。”
“那早点回来休息。杨老师家整理完了吗?”
“差不多了。”
挂了电话,屋里重新陷入尴尬的沉默。她背对着我,肩膀微微起伏。
“雯雯。”我走到她身后。
“嗯。”
“刚才……”
“刚才没什么。”她转过身,已经恢复了平静,但脸颊还红着,“继续整理书吧,不然天黑前弄不完了。”
我们重新开始工作,但气氛完全变了。
每一次递书,手指都会刻意避开;每一次目光相遇,都会迅速移开;每一次不小心碰到,都会像触电般弹开。
空气中弥漫着未尽的渴望和刻意的克制,像一根绷紧的弦,随时可能断裂。
整理到最后一摞书时,我抽出一本硬壳笔记本。深蓝色封面,没有标签。
“这是什么?”我翻开。
“别——”她想阻止,但已经晚了。
笔记本里不是文字,是铅笔素描。
第一页画的是教室讲台,一个女老师的背影。
第二页是办公室窗边,同一个女人的侧影。
第三页是图书馆书架前,女人踮脚够书的样子。
全部是她。全部是我眼中的她。
翻到最后一页,是病床前。
一个少年躺在床上,一个女人趴在床边睡着,两人的手紧紧握在一起。
画的下方写着一行小字:“愿用余生守护这份光。”
我抬起头,看见她眼眶通红。
“什么时候画的?”我问,声音有些抖。
“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她小声说,“本来想等你生日再给你看……”
我把笔记本抱在怀里,像抱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雯雯……”
她走过来,从我怀里抽出笔记本,翻到最后一页,指着那行字:“这句话,我是认真的。”
“我也是。”我看着她的眼睛,“用余生守护您,我也是认真的。”
这一次,是我们同时靠近。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唇瓣轻轻贴在一起。
很软,很暖,带着酸梅汤的微甜和泪水的咸涩。
起初只是浅浅的触碰,像蝴蝶停在花瓣上。
然后,她微微张开嘴,我的舌头试探性地探入,触到她的舌尖。
我们同时颤了一下。
她的手环上我的脖子,我的手臂搂住她的腰。
吻加深了,从温柔变得热烈,从试探变得索取。
我能尝到她口腔里酸梅汤的味道,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能听见她压抑的呻吟。
身体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衣料,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和曲线。我的下身早已硬得发疼,顶着她的小腹。她没有躲,反而更紧地贴上来。
我的手从她的腰滑到后背,在她脊椎的凹陷处轻轻摩挲。
她的皮肤温热光滑,像上好的丝绸。
我的手继续往下,停在短裤边缘,犹豫着要不要探入。
她察觉到了,身体僵了一下。
我立刻停住,嘴唇离开她的,额头抵着她的额头,喘着粗气:“对不起……”
“不用对不起。”她也喘着气,眼睛水汪汪的,“只是……只是我还没准备好……”
“我知道。”我吻了吻她的额头,“我们慢慢来。”
她靠在我怀里,脸贴在我胸口。我们就这样站着,听着彼此如鼓的心跳,等呼吸慢慢平复。
“赵晨。”她小声说。
“嗯?”
“如果……如果有一天,我准备好了……你会温柔吗?”
我的心脏狠狠一撞。“会。”我哑着嗓子说,“我会很温柔,很小心,让您……舒服。”
她脸埋得更深了,但我能看见她通红的耳朵。
窗外传来雷声。我们同时看向窗外——不知何时,天空已经阴沉下来,乌云翻滚,一场暴雨即将来临。
“要下大雨了。”她说,“你该回去了,不然路上不好走。”
“嗯。”我点头,但没松手。
又抱了一会儿,她才轻轻推开我:“去吧。我给你拿伞。”
她转身走向玄关,背影有些慌乱。我跟过去,从背后抱住她。
“雯雯。”
“嗯?”
“谢谢您。”我低声说,“谢谢您愿意喜欢我。”
她转过身,踮起脚尖,在我唇上轻轻印下一吻:“该说谢谢的是我。”
雨开始下了,大滴大滴砸在窗户上。她给我拿了那把深蓝色的伞,送我出门。
走到楼下时,雨已经很大。我撑开伞,回头看了一眼。她还站在窗前,朝我挥手。
我也挥挥手,转身走进雨里。
雨水敲打着伞面,像心跳的鼓点。唇上还残留着她的温度和触感,怀里还留着她的香气,身体还记着她贴上来时的柔软。
我知道,从今天起,一切又不一样了。
那个吻,那些话,那些未尽的渴望,像种子埋进土壤,在夏日的雷雨中悄然萌发。
回到家时,母亲正在厨房煎鱼。听见我进门,她探出头:“淋湿没?”
“没有,有伞。”我把伞放在门口,“妈,我来帮忙。”
“不用,马上好了。你去洗个澡,衣服都汗湿了吧。”
确实。不只是汗,还有别的。
洗完澡出来,晚饭已经摆上桌。清蒸鲈鱼,炒青菜,番茄蛋汤。很家常,但很温暖。
“杨老师家书架整理完了?”母亲随口问。
“差不多了。”我扒了一口饭,“妈,我可能……每周会去她家一两次。”
母亲夹菜的手顿了顿,然后继续:“帮她整理东西?”
“嗯。也……陪陪她。”我老实说,“她一个人住,挺孤单的。”
母亲沉默了一会儿。“晨晨,妈不是反对你们来往。但你要记住,杨老师是女孩子,名声很重要。你去她家,要避嫌。”
“我知道。”我说,“我们……很小心。”
母亲看着我,眼神复杂。“你长大了,有些事妈不该多管。但妈还是那句话——要对得起人家的信任。”
“我会的。”我说得很认真,“妈,我爱她。不是小孩子过家家那种喜欢,是认真的,想和她过一辈子的那种爱。”
母亲愣住了,眼圈慢慢红了。“你爸当年也说过类似的话……”
“我不是我爸。”我握住母亲的手,“妈,我知道您担心,但请您相信我一次。我会用行动证明,我和我爸不一样。”
母亲擦了擦眼角,笑了:“行,妈信你。吃饭吧,鱼凉了。”
那晚我睡得不安稳。
梦里全是她——她仰头看我时水汪汪的眼睛,她贴上来时柔软的胸脯,她唇舌交缠时羞涩的回应,她问我“你会温柔吗”时通红的耳朵。
半夜醒来,内裤湿了一片。青春期熟悉的黏腻感,但这一次,梦里的人有清晰的面容和名字。
我冲了个冷水澡,回到床上却再也睡不着。拿起手机,凌晨两点半。犹豫了很久,还是给她发了条消息:“醒了。梦见您了。”
没想到她很快回了:“我也没睡。”
“怎么了?”
“想你。”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我心跳如雷。我拨通了她的电话。
“喂?”她的声音有些哑,像刚哭过。
“雯雯,您哭了?”
“没有。”她吸了吸鼻子,“就是……睡不着。一闭眼就想到下午……”
我也想到了。身体又有了反应。
“赵晨。”她轻声说,“你……现在在做什么?”
“躺在床上,想您。”我老实说。
电话那头传来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像她在翻身。“我也是。想你的手,想你的吻,想……你顶着我时的感觉。”
我的呼吸粗重起来:“雯雯,别说了……”
“为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调皮的诱惑,“你不是也想吗?”
“想。想得快疯了。”我哑着嗓子,“但您现在说这些,我……”
“你怎么了?”她明知故问。
“我硬得难受。”我豁出去了。
电话那头安静了几秒,然后传来她低低的笑声:“活该。”
我也笑了:“是,我活该。谁让我喜欢您呢。”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大多是琐碎的日常——她问我伤口还疼不疼,我问她明天想吃什么,她说想喝我做的粥,我说好,明早给她送过去。
挂电话前,她轻声说:“赵晨,谢谢你。”
“谢什么?”
“谢谢你让我感觉到……自己还是个女人,还会心动,还会渴望。”
我的心软成一滩水:“雯雯,您一直都是。而且是最美的那个。”
“油嘴滑舌。”
“只对您。”
挂了电话,我盯着天花板,直到天色泛白。
第二天早晨,我如约去给她送粥。敲门时,她穿着睡衣开门,眼睛有些肿,但笑容很甜。
“早。”我把保温桶递给她,“皮蛋瘦肉粥,我妈教我做的。”
“进来吧,一起吃。”
屋里还保持着昨天整理完的样子,书架整齐,地板干净。我们在餐桌前坐下,她打开保温桶,热气带着香气冒出来。
“好香。”她深吸一口气。
“尝尝。”
她舀了一勺,吹了吹,送进嘴里。然后眼睛亮了:“好吃。”
“那就好。”我也笑了。
我们安静地吃早餐,阳光从窗户照进来,把餐桌照得明亮温暖。这一刻的宁静,像暴风雨后的港湾,安全,温暖,让人想永远停留。
“赵晨。”她忽然说。
“嗯?”
“下午……你有空吗?”
“有。咖啡馆三点才上班。”
“那……”她咬了咬嘴唇,“陪我去买几件衣服吧。天热了,想买几条裙子。”
“好。”
吃完饭,我主动洗碗。她站在旁边,看着我忙碌的背影。
“赵晨。”她又叫我。
我转头。
“昨天的事……”她脸红了,“你不会觉得我……太主动了吧?”
我把碗擦干,转过身面对她:“不会。我喜欢您主动的样子,喜欢您对我撒娇,喜欢您说想我。”我顿了顿,“雯雯,在我面前,您什么样子都可以。害羞的,大胆的,脆弱的,坚强的……我都爱。”
她扑进我怀里,脸埋在我胸口。“你怎么这么会说话……”
“因为说的是真心话。”我搂住她,手掌在她背上轻轻抚摸。
这一次,我们都没有进一步动作。只是抱着,感受彼此的体温和心跳。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破了土,正在阳光下悄悄生长。
下午,我们去了商场。
她试裙子时,我在试衣间外等。
每一次帘子拉开,她走出来问我“好看吗”,我都觉得呼吸一滞——她穿什么都好看,但最好看的是她问我时羞涩又期待的眼神。
最后买了两条裙子,一条浅绿色,一条鹅黄色。她说太艳了,我说适合她,夏天就要穿得明亮。
走出商场时,夕阳西下。我们并肩走在街道上,她拎着购物袋,我走在她外侧。
“赵晨。”她忽然停下脚步。
“嗯?”
“如果……我是说如果……”她低着头,声音很小,“如果有一天,我准备好了……你会选在哪里?”
我愣住了,然后明白了她在问什么。血液往头上涌,我深吸一口气:“您想在哪里?”
“家里。”她小声说,“我的,或者你的。要干净,要安静,要有阳光。”
“好。”我说,“我会准备好一切。鲜花,音乐,干净的床单。会让您舒服,让您不紧张。”
她抬头看我,眼睛亮晶晶的:“你会一直对我好吗?”
“会。”我握住她的手,“雯雯,我可能给不了您最好的物质生活,但我会给您全部的爱和忠诚。这是承诺,永不改变。”
她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我信你。”
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在手牵手的地方融合在一起。
我知道,那个日子不会太远了。
但我不急。
我可以等。
等她也像我一样确定,等她也像我一样渴望,等我们都准备好,把彼此完整地交给对方。
在那之前,每一个吻,每一次拥抱,每一次眼神交汇,都是珍贵的积累。
而这些积累,终将在某个阳光灿烂的日子里,绽放成最美的花朵。
那天晚上,我在日记本上写:
“七月七日。她问我,如果准备好了,我会选在哪里。我说家里,要干净,要安静,要有阳光。她说她信我。雯雯,我会用一生证明,您的信任没有错付。我会温柔待您,从第一次,到每一次,到生命尽头。”
合上日记,我看向窗外。夜空晴朗,繁星点点。
明天,太阳照常升起。
而我和她的故事,正在盛夏里,热烈地生长。
静待花开。
静待,我们的未来。
第13章 旅途启程
八月的最后一个周末,清晨六点,天刚蒙蒙亮。在我的三寸不烂之舌下,杨老师同意和我去双人旅行,那天我高兴地肋骨疼。
我站在小区门口,背着一个半旧的深蓝色双肩包,脚边放着个小行李箱。
晨风带着未散的夜凉,吹在裸露的胳膊上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我跺跺脚,眼睛盯着街道尽头。
手机震动:“到哪儿了?”
“楼下。您呢?”
“马上,在拦车。”
三分钟后,一辆出租车在面前停下。后车窗降下,她探出头来,晨光中笑容清浅:“上车。”
我拎起箱子钻进后座。
车里空调开得很足,她今天穿了件白色棉麻衬衫和浅蓝色牛仔裤,头发扎成松散的低马尾,脸上只涂了淡色唇膏。
见我盯着她看,她有些不好意思地别过脸:“看什么?”
“好看。”我说,“像大学生。”
她轻轻捶了我一下,耳根泛红。司机从后视镜瞥了我们一眼,没说话,按下计价器:“去哪儿?”
“火车站。”她说。
车子启动,汇入清晨稀疏的车流。
城市还在苏醒,街边早点摊冒着热气,环卫工人正在清扫街道。
我悄悄握住她的手,她手指僵了一下,然后轻轻回握。
“紧张吗?”我问。
“有点。”她老实承认,“好久没旅行了。”
“我也是第一次和……喜欢的人一起旅行。”
她转头看我,眼睛在晨光中亮晶晶的:“我也是。”
火车站人潮涌动。我们取了票,过安检,在候车室找到两个并排的座位。离发车还有半小时,她从小挎包里掏出两个保鲜盒。
“早饭。三明治,我早上做的。”
我接过,盒子还带着余温。三明治夹着煎蛋、火腿和生菜,切得整整齐齐。我咬了一口,鸡蛋煎得刚好,蛋黄微微流动。
“好吃。”我说。
她笑了,小口吃着自己的那份。
候车室里广播声、说话声、行李箱轮子滚动声混杂在一起,但我们之间有种奇异的安静,像被一层透明的薄膜包裹着。
“赵晨。”她忽然开口。
“嗯?”
“如果……如果在外面遇到认识的人……”
“就说我们是姐弟。”我接话,“您是我表姐,带我来毕业旅行。”
她愣了一下,随即笑了:“你都想好了?”
“想了很久。”我说,“各种情况都想过了。”
她看着我,眼神温柔:“有时候觉得,你比我成熟。”
“那是因为您在我面前愿意当小女孩。”我说,“我很喜欢这样。”
她脸又红了,低头咬三明治。我看着她泛红的耳廓,心里像被羽毛轻轻搔过,痒痒的,暖暖的。
列车进站时,她下意识抓紧了我的胳膊。人潮涌动,我把她护在身前,一只手拖着箱子,另一只手始终拉着她。找到座位时,两人都微微出汗。
是双人座,靠窗。她把靠窗的位置让给我:“你看风景。”
“您看吧,我看看您就行。”
她嗔怪地瞪我一眼,但还是坐了进去。
列车启动,城市的高楼逐渐后退,换成郊区的田野和远山。
她靠在窗边,侧脸映在玻璃上,和窗外飞逝的风景重叠。
“困吗?”我问,“昨晚是不是没睡好?”
“有点。”她小声说,“想到要和你单独出来……三天两夜……”
“怕我吃了您?”我凑近,压低声音。
她脸一下红透,伸手拧我胳膊:“没大没小。”
我笑了,握住她拧我的手:“放心,我答应过您,会等您准备好。”
她看着我,眼神软下来:“我知道。”
列车平稳前行,阳光逐渐强烈。
她靠在我肩上,慢慢闭上眼睛。
我调整姿势让她靠得更舒服,鼻尖萦绕着她发间的清香。
窗外,稻田连成一片碧绿,偶尔有白鹭飞过。
这一刻,世界安静得像一幅画。
两小时后,列车到站。
古镇的车站很小,出站口挤满了拉客的司机和民宿老板。我护着她挤出人群,按照提前查好的路线,找到公交车站。
“不远,四站路。”我看着手机地图。
“嗯。”她点头,手还拉着我的衣角。
公交车很旧,晃晃悠悠地穿行在狭窄的街道上。
窗外是白墙黑瓦的老建筑,木雕窗棂,石板路,偶尔有穿旗袍的游客拍照。
她趴在窗边,眼睛亮亮的。
“喜欢这里?”我问。
“喜欢。”她说,“很安静,时间好像都慢了。”
我们在古镇入口下车。民宿老板是个中年女人,已经在牌坊下等着,看见我们,热情地迎上来:“是小赵和小杨吧?房间准备好了,跟我来。”
民宿是座改建的老宅子,院子中间有天井,养着几缸荷花。我们的房间在二楼最里边,两间房,门对门,共用一个小阳台。
“这是钥匙。”老板递过来,“早饭七点到九点,在一楼餐厅。有什么事随时叫我。”
老板走后,我们站在走廊上面面相觑。
“先……放行李?”她说。
“嗯。”
我的房间很简单,一张床,一个衣柜,一张书桌。
推开窗,能看见隔壁人家的瓦顶和远处的小河。
她的房间在我对面,布局差不多,但床上多了一条刺绣的毯子。
“挺干净的。”她站在门口说。
“嗯。”我把她的箱子提进去,“您先休息一下,我们下午再出去逛。”
“好。”她坐在床边,看起来有些拘谨。
我退出去,带上门。回到自己房间,我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上的木梁。心脏还在微微加速,不是紧张,是某种混合着期待的雀跃。
三天两夜。七十二小时。四千三百二十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属于我们的。
午饭在民宿吃,老板做了当地的特色菜:清蒸白鱼,笋干烧肉,炒野菜。我们坐在天井边的木桌上,头顶是玻璃天窗,阳光斜斜照进来。
“好吃。”她夹了块鱼,“很鲜。”
“您多吃点。”我把鱼肚子那块夹给她,“这两天要走很多路。”
她抬头看我:“你怎么知道我吃鱼喜欢肚子?”
“上次在我家吃饭,我看您只夹肚子。”我说,“还有,吃西红柿不吃皮,喝咖啡要加半勺糖,看书的时候喜欢咬笔头……”
她愣住了,眼睛慢慢睁大。
“我都记着。”我说,“关于您的一切,我都想记住。”
她低下头,筷子在碗里轻轻拨动。过了很久,才小声说:“赵晨,你这样……我会越来越离不开你的。”
“那就别离开。”我说,“我也不会离开您。”
饭后,我们出门闲逛。
八月的午后阳光依然灼热,但古镇里绿树成荫,河边有风,并不算难熬。
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是各种小店:卖丝绸的,卖糕点的,卖手工艺品的。
她在一家绣品店前停下,看着橱窗里的一幅双面绣。
“喜欢?”我问。
“好看。”她说,“但太贵了。”
我记下店名,没说话。
走到一座石拱桥上时,她停下脚步。桥下河水清澈,能看见水草摇曳。远处有乌篷船缓缓划过,船娘唱着当地的民谣,吴侬软语,听不真切。
“帮我拍张照吧。”她忽然说。
我把手机递给她:“您拍,我当背景。”
她笑了,接过去,调整角度。我靠在桥栏上,看着她。取景框里,她微微抿唇,手指按下快门的瞬间,一阵风吹来,吹乱了她的头发。
照片里,我看着她,她看着镜头,身后的河水泛着粼粼波光,远处是白墙黑瓦的老街。时间在这一刻被定格。
“好看。”她把手机还给我,“你眼睛里有光。”
“因为看着您。”我说。
她脸红了,转身继续往前走。我跟上去,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她手指僵了一下,然后慢慢放松,与我十指相扣。
掌心相贴,温度交融。这是第一次,在公共场合,我们这样牵手。
没有躲闪,没有慌张,只有心跳如鼓,和指尖微微的颤抖。
“赵晨。”她轻声叫我的名字。
“嗯?”
“如果……如果一直这样,多好。”
“会一直这样的。”我说,“等您退休了,我们就找个这样的地方住下来。我写东西,您看书,每天一起散步,买菜,做饭。”
她笑了,眼睛弯起来:“想那么远。”
“不远。”我说,“几十年,一晃就过去了。”
我们在古镇里漫无目的地走着,遇到小吃摊就买一点分着吃:桂花糕软糯清甜,酒酿圆子温热醉人,臭豆腐闻着臭吃着香。
她吃不了辣,被辣到直吸气,我赶紧买来冰豆花给她。
“慢点吃。”我看着她被辣红的嘴唇,好笑又心疼。
“好吃嘛。”她吐吐舌头,像个贪吃的小姑娘。
夕阳西下时,我们走到古镇边缘。
这里游客稀少,只有本地老人坐在门口聊天。
一户人家的墙头爬满了凌霄花,橘红色的花朵在暮色中热烈绽放。
“真美。”她仰头看着。
我摘下一朵,别在她耳后。她愣了一下,抬手摸了摸,笑了:“像什么样子……”
“像新娘子。”我说。
她脸红了,但没有摘下花。夕阳给她整个人镀上金边,耳边的凌霄花像一簇小小的火焰,在她发间燃烧。
“赵晨。”她看着我,眼神温柔得像要滴出水来。
“嗯?”
“谢谢你。”她说,“带我来看这么美的夕阳。”
“以后还带您看。”我说,“看遍全世界的夕阳。”
她笑了,笑着笑着,眼眶红了。我伸手擦掉她眼角的泪:“怎么又哭了?”
“高兴。”她说,“高兴得想哭。”
我拥她入怀。
在这个陌生的古镇,夕阳下的巷口,我们紧紧相拥。
远处传来炊烟的味道,谁家开始做晚饭了。
这个世界如此真实,如此温暖,而她在我怀里,如此柔软。
“回去吧。”她在耳边轻声说,“天要黑了。”
“嗯。”
回民宿的路上,街灯陆续亮起。
古镇的夜晚比白天更安静,只有几家酒吧传来隐约的音乐声。
我们牵手走着,谁也没说话,但手心传递的温度胜过千言万语。
晚饭在河边的一家小馆子吃。点了几个清淡的菜,坐在露天座位,能看见河里的灯影。
“明天想去哪儿?”我问。
“都行。”她说,“跟你在一起,哪儿都好。”
“那上午去坐船,下午去博物馆,晚上……”我顿了顿,“听说今晚有河灯节。”
她眼睛亮了:“河灯?”
“嗯。可以放灯许愿。”
她笑了:“那要去。”
吃完饭,我们慢慢走回民宿。院子里很安静,其他客人似乎都还没回来。老板在天井里乘凉,看见我们,笑着点头。
上楼梯时,她的脚步有些迟疑。到了二楼,我们站在各自的房门前。
“那……晚安?”她说,手指无意识地绞在一起。
“晚安。”我看着她,“如果您睡不着,可以叫我。”
她点点头,开门进去。门关上的瞬间,我听见她轻轻叹了口气。
回到房间,我冲了个澡,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手机震动,是她的消息:“睡了吗?”
“没。”
“我也没。”
“要过来聊天吗?”我打字,又删掉,换成:“要我去陪您吗?”
她很久没回。就在我以为她睡着了时,门被轻轻敲响。
我拉开门。她穿着睡衣站在门外,头发湿漉漉的,应该是刚洗过澡。
“我……”她咬着嘴唇,“有点怕黑。”
我知道这是借口。民宿的走廊灯很亮,房间里的夜灯也足够亮。但我没戳穿,侧身让她进来。
她坐在床边,我坐在窗边的椅子上。距离不远不近,空气里弥漫着沐浴露的香气和她身上特有的味道。
“赵晨。”她小声说。
“嗯?”
“今天……我很开心。”
“我也是。”
她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有时候觉得像做梦。怎么就会……和你在一起了呢?”
“因为缘分。”我说,“命中注定的。”
她抬头看我,眼睛在昏暗的光线中很亮:“你信命?”
“以前不信。”我说,“遇见您之后,信了。”
她笑了,起身走到窗边,推开窗。夜风吹进来,带着河水的潮湿气息。我走到她身后,手撑在窗台上,把她虚虚圈在怀里。
“看那边。”她指着远处。
河面上飘着点点光亮,是人们在放河灯。橘黄色的光点在黑色的水面上缓缓流动,像星星坠入了人间。
“真美。”她轻声说。
“等会儿我们也去放。”我说。
她转过身,面对我。我们离得很近,近到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她的眼睛在黑暗中像两汪深潭,倒映着窗外的灯光和我。
“赵晨。”她叫我的名字,声音很轻,像叹息。
“嗯。”
“我能……亲你吗?”
我愣住了。然后笑了:“这种话应该我说。”
“那我收回。”她脸红了,想转身,被我拉回来。
我低头,吻住她的唇。
很轻的一个吻,像试探,像确认。
她的嘴唇柔软,带着牙膏的薄荷味。
我的手扶在她腰间,能感觉到她身体的轻颤。
吻渐渐加深,从温柔到热烈,从小心翼翼到忘情投入。
她的手环上我的脖子,指尖插进我的发间。
我们的身体贴在一起,隔着薄薄的睡衣,能感觉到彼此的温度和曲线。
我的呼吸粗重起来,某个部位开始苏醒。
但她忽然推开我,喘着气:“不行……还没……”
“我知道。”我也喘着气,额头抵着她的额头,“我不急。我们……慢慢来。”
她靠在我怀里,脸贴在我胸口。我们就这样站着,等呼吸慢慢平复,等心跳恢复常态。
窗外,河灯越来越多,连成一条光的河流,缓缓流向远方。
“走吧。”我说,“去放灯。”
“嗯。”
我们换了衣服下楼。古镇的夜晚比白天热闹,河岸边挤满了放灯的人。我们买了两盏莲花灯,老板给了我们笔和纸。
“写愿望,放在灯里,灯漂得越远,愿望越容易实现。”老板说。
她接过纸笔,背过身去写。我很快写完,折叠好放进灯里。转头看她,她还在写,写得很认真,侧脸在灯光的映照下温柔极了。
“写好了?”我问。
“嗯。”她折叠好,放进灯里。
我们蹲在河边,把灯轻轻放入水中。两盏灯并排漂着,随着水流缓缓向前。火光在纸罩里跳跃,映得水面一片暖黄。
“许愿了吗?”她问。
“许了。”我说,“您的愿望是什么?”
“不能说,说了就不灵了。”她看着远去的河灯,轻声说,“但我的愿望里……都是你。”
我的心狠狠一颤。伸手握住她的手,十指紧扣。
“我的愿望里也都是您。”我说,“从今往后,每一个愿望,都和您有关。”
她转头看我,眼睛里有泪光,有笑意,有温柔,有我看不懂的、深深的情感。
河灯渐行渐远,汇入光的河流,分不清哪盏是我们的。但我知道,我们的愿望已经随波而去,漂向远方,漂向未来,漂向所有可能的美好。
“回去吧。”她轻声说。
“好。”
我们牵手往回走。古镇的夜晚深了,游人渐渐散去,街灯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回到民宿时,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虫鸣。
站在她的房门前,她松开我的手:“晚安。”
“晚安。”我低头,在她额头上印下一个吻,“做个好梦。”
“你也是。”
她开门进去,门在身后轻轻关上。我在门口站了一会儿,才回到自己房间。
躺在床上,我拿出手机,拍下窗外的夜色。然后给她发消息:“睡了吗?”
“还没。”
“在想什么?”
“想你。”
我看着那两个字,笑了。打字回复:“我也在想您。明天见。”
“明天见。”
放下手机,我闭上眼睛。
脑海里全是今天的画面:火车上她靠在我肩头的侧脸,夕阳下她耳边的凌霄花,河岸边她写愿望时认真的表情,吻她时她颤抖的睫毛。
三天两夜,才过去一天。
还有两天,四十八小时,两千八百八十分钟。
每一分每一秒,都值得期待。
窗外有风吹过,带来远处河灯节的隐约喧闹。而在这个安静的小房间里,我的心安静而满溢。
因为知道,她在隔壁。
因为知道,明天醒来,还能看见她。
这就够了。
足够了。
夜渐深,古镇沉入梦乡。
而我和她的旅途,才刚刚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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