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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湮灭
周末,久未休息的徐安终于可以安稳地躺在床上,享受一个没有回测和交易的周末。
厚实的窗帘隔绝了阳光,房间里一片昏沉。窗外有风吹动树叶,发出细碎的声响。她抱着枕头,陷在深沉的睡眠里,直到手机振动,将梦境生生撕裂。
屏幕上闪烁着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名字——俞景。
短短两个字,像被锋利的刀刃划开,翻出了她来纽约这么久被刻意遗忘的疼痛。短信只有一句:
我带孩子来纽约玩,愿意见一面吗?
她的心猛然一紧。
她匆匆忙忙洗漱完,披上外套就跑出了门。中央公园林荫道的入口,人声嘈杂,阳光晃得她睁不开眼。远远的,俞景拉着小孩,冲她挥手。
那一瞬间,徐安觉得眼前的世界失了焦。只是几个月的分别,却模糊得好像隔了半生。
她的前夫,俞景,是一个很纯粹的人。明亮,耀眼,但是纯粹。纯粹到她见到他的第一眼就爱上了他。
那个时候她刚和魏锋分手,带着一些无处安放的迷茫,从纽约回到新泽西。为了散心,她去听了高等研究院的一场量子场论讲座。演讲的就是俞景。
他讲标准模型,讲量子场的重整化,讲规范对称性如何约束粒子的相互作用,讲弦的震动模式如何决定宇宙的谱系。他在讲台上侃侃而谈,像是在描摹一幅宏大的宇宙蓝图,黑板上密密麻麻的公式像是暗夜里闪烁的星河。
她突然觉得通向更大世界的门被打开了,她看到了数学规律在宇宙中的应用。那些她日复一日推演的复杂而抽象的数学表达:希尔伯特空间、李群,突然都有了现实的归处。一条原本静默的数学长河,被物理的光辉点亮了。
阳光从窗外斜射在讲台上,他的侧脸分明得像白纸上的铅笔线条。那一刻,她毫无预兆地坠入了某种热烈而危险的黑洞里。
后来,他们在图书馆偶遇,在食堂点同一种咖啡,在樱花树下并肩走过。故事顺理成章地发生,一如所有烂俗的爱情故事。
其实徐安也不知道一切是怎么走到不可挽回的地步的。俞景并不是一个不负责任的爸爸,他会在夜里第一个醒来喂奶,会换尿布,他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留给了徐安和小孩。但徐安,仍然不可抑制地感觉到了生活的失控。
她一边恢复身体,一边准备博士答辩,却总被孩子的哭闹牵扯得筋疲力尽,思绪不再如往昔清明。终于熬到托儿所排上了名额,她以为可以回到数学世界,却迎来了那份诊断结果——重度自闭症。
徐安已经不记得当时的感受了。只记得那天晚上,屋里只开了一盏台灯,她和俞景坐在沙发的两端,沉默得连呼吸都显得刺耳。过了很久,他走过来抱住她,低声说一切都会过去的,他们一起面对。
但她知道有些痛苦是过不去的。
俞景提议他可以辞职,在家带小孩。那个时候他刚拿到助理教授的职位,正是忙到天昏地暗却薪水微薄的时候。
徐安想到了她刚见到俞景的那天,他在台上讲量子场,讲大一统,像点亮世界的光。俞景其实是一个很纯粹的人,他毕生所求不过物理。她不想他失去眼里的光。她拒绝了他的提议,选择自己在家里带孩子。
但是徐安自己呢,她在数学世界里求得的那一片安心之所呢?
之后的六年,漫长得像无止境的隧道。徐安就这样熬了六年,每天面对着大喊大叫蛮不讲理的小孩。她耐心地照顾他陪伴他,内心里一天天数着日子。
她的世界缩小到只有育儿、康复、和无尽的等待。每天深夜俞景回家,会看着好不容易安睡的小孩和她讲物理,讲最新的学术进展,但是徐安的世界已经小到容不下那些抽象的公式了。
他不是没有察觉到。有时候他会整夜的失眠,在小孩醒来的第一刻将他抱起,只为不惊动她。他知道她在远离,却无能为力。他不能失去物理,也不能失去她。
徐安有时候想,像俞景那样的人是应当孤独终老的,而不是背上了婚育、责任、柴米油盐后,仍然云淡风轻。
可偏偏,徐安爱上的就是这样的俞景。
终于,有一天,俞景怀揣着满心的喜悦回家,告诉徐安他拿到了终身教职的好消息。小孩也终于等到了政府安排的干预老师。
俞景抱住徐安,感谢她的付出,告诉她接下来自己会承担更多,她终于可以自由一点了。
徐安愣愣地听着,指尖还粘着切菜的水珠,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要记得把小孩的资料整理好,明天交给老师。
那一刻,徐安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失去幸福的能力。
六年太久了,久到她已经没有办法在这样的日子中品味到丝毫的幸福,久到对于美好的未来她不是期待而是疲惫,久到面对依然耀眼纯粹的俞景她不是爱慕而是抑制不住地恨。
凭什么呢,凭什么我们两个人共同孕育的小孩,却只有我一个人被困住了。
爱、热情、希望、对世界的好奇心,这些曾让她燃烧的东西,早在不知不觉间被耗尽了。
那是一种无法言说的孤独,像溺水,像在黑暗里无声地挣扎,没有人能听到她的绝望。
所以,徐安决定离开了,把俞景和小孩都丢下。
她提出离开的那天,第一次看到俞景哭。他缩在沙发里,头埋在手掌里,像是猝不及防,又像是早有预料。他的肩头耸动着,无声无息地流泪。等到眼泪流尽的时候,他终于抬起头,满眼通红,却只是说:“你走吧,我会照顾好小孩的。”
徐安又想起了初见他的那一天,洒满讲台的光,写满黑板的公式,他神采飞扬。他说:“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名绊此生。”
那时的她年轻,天真,以为数学与物理就是他们将要携手度过的此生。
一阵风从林荫道吹过,带着初秋草木的气息,把她从失重的回忆拉回现实。她抬起头,看见俞景正拉着孩子向她走来。
孩子比记忆里高了点,瘦瘦的,身子微微蜷着,低着头像在躲避光。指尖反复搓着衣角,脚尖一下下地蹭着地面,像是在用重复的动作将世界维持在他的节奏里。
徐安走近,停在三步开外,目光从孩子细瘦的肩膀上掠过,落在俞景身上。几个月不见,他瘦了很多,眼眶深陷,眉宇间压着疲惫。但看向徐安的时候,他的眼神亮了一瞬,仿佛来自旧时光的光重新翻涌出来。
徐安的目光又落回到小孩身上:“他……比以前高了。”
俞景顺着她的目光,轻轻拍了拍小孩的肩膀,语气里带着小心的骄傲:“是啊,他最近长得很快。”
孩子忽然抬头,眼神滑过她却没有停留,像不认识她一样,只盯着她身后的一片飘落的叶子,声音忽然尖锐起来:“叶子!叶子!叶子!”
徐安的喉咙微微收紧,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又回来了,心口像被什么堵住了。
“我们走走吧。”俞景忽略了吵闹的小孩,声音温柔得几乎被风吹散。
徐安点头,两个人并肩而行,彼此间却始终隔着半步微妙的距离。
“工作还好吗?”是俞景先开口。
“嗯。”她顿了顿,“我转给你的钱收到了吗?”
“收到了。”他低声说,“你转得太多了,我和小孩不需要那么多的。”
“拿去请人照顾他吧,你一个人太辛苦了。”
“好。”
公园的湖边有一排长椅。他们坐下,小孩没有看他们,却悄悄地缩在徐安的身边,像一只需要安全感的猫,紧紧握着一截不知道从哪儿捡来的树枝,机械地,没有节奏地敲击着长椅的扶手,邦——邦——邦。
徐安看着湖面,正午的阳光在水波间碎成无数细小的光点。她眯了眯眼,开口问:“你们什么时候来纽约的?”
“昨晚到的,怕打扰你休息,所以今天早上才联系你。打算后天走。”
“你们住哪儿?”她的视线依旧没有离开湖面。
“法拉盛的民宿,城里太贵了。”
“还是住到曼哈顿吧,我给你们订酒店。”
俞景低下头,像是怕她看见他眼底的波动。他轻轻抱起孩子,语气刻意的轻快:“妈妈挣大钱啦,要请我们住酒店呢。”
徐安看着他们,嘴角轻轻扬起。
“徐安,好久没有这样了,和你在一起。”俞景转头看向徐安,声音低而温和:“真好啊。”
风从湖面吹来,带着湿凉的水气,吹乱了她鬓边的发丝。
徐安沉默了片刻,才像是用尽了全部力气般开口:“俞景,我又结婚了。”
俞景的指尖在膝盖上蜷了一下,像被细针刺到,又很快松开。他慢慢抬头,眼睛里有短暂的空白,眼圈一点点泛红,又被他极力压了下去。
湖面被风掠过,水面泛起细细密密的涟漪,阳光裂成的碎片像不经意的刺痛。
许久,他终于开口,声音几乎融进风里:“希望这一次,你能幸福。”
(十五)做狗的本分
徐安陪着俞景和孩子在纽约逛了一天,回到公寓的时候夜色已深,灯火阑珊。
她推门进屋,意外地看见魏锋已经回来了。
客厅里白色的顶灯亮得刺眼,将整个房间照得纤毫毕现。公寓静得仿佛能听见墙上的时钟声。他坐在沙发上,漫不经心地敲着笔记本键盘。屏幕的光映在他脸上,勾勒出冷峻的轮廓,危险得像一头蛰伏的猎豹。
听到门口的动静,他只是微微抬头,冰凉的目光扫过她一眼,又落回到电脑屏幕上:“去哪儿了?”
“魏总什么时候开始关心起员工周末行程了?”徐安转头放包,语气冷淡。
魏锋合上笔记本,抬头盯着她,眸色一点点沉下来:“见你前夫了,是吗?”
“魏总真有闲心跟踪我?”
“呵,”魏锋轻嗤一声,唇角掀起讥诮的弧度:“妻子周末夜不归家,作为丈夫,我不得关心一下?”
徐安没有回应,只是低头脱外套,安静地把衣服挂好。
脚步声由远及近,不急不缓,每一步都像踩在徐安的心口。“做了什么事不能让我知道?”他站在她身后,声音低沉。
“带孩子逛了逛,”她依旧背对着他,声音疲惫:“这也要汇报吗?”
“需要。”魏锋的声音几乎不带温度:“尤其是当你前夫牵扯其中的时候。”
气息一点点逼近,像看不见的绳索收紧,将她困在原地。
“你是不是……就喜欢你前夫那样的男人?”他逼近至一步之遥,声音缓慢地压下去,带着锋利的冷意:“名校教授,活在自己那点虚伪的清高里,成天摆出一副不求名利的样子,除了那点虚无缥缈的宇宙理论,一无所有。”
徐安的肩膀僵硬了一瞬:“也许吧。”她说,像是疲惫得不想辩驳。
魏锋低低地笑了,笑声里暗潮翻涌:“可惜,他那样的人,孩子都养不起。”
他俯下身,靠近她,呼吸压着寒气:“他能活得逍遥,还不是靠你跪在我胯下,贱得像条狗。”
羞辱像细针,扎进每一寸血肉。
徐安的心底像是被什么狠狠掀翻,不是羞耻,不是心虚,而是一种被践踏的愤怒。她想到俞景,骄傲却不争,清贫却不屈。她认同那份纯粹,就像她曾在数学与物理的世界里,面对无垠宇宙时感受到的纯净而坚韧的力量。
那样的人,不该被羞辱。
魏锋伸手掰过徐安的肩膀,力道不重却牢牢地控制住她的退路,迫使她直视自己。他的视线沉沉地落在她身上,一点点剥开她的防线:“你说,他知不知道,你在我身下叫得有多销魂?”
这句话如同冰冷的刀瞬间割破她的伪装。徐安血液轰鸣,愤怒和屈辱翻涌着几乎撕裂胸腔。
“啪——!”
清脆的巴掌骤然炸裂在寂静的空气中。徐安忍无可忍扇了魏锋一耳光。
魏锋的头微微偏向一侧,那一瞬间,他眼底深处仿佛被点燃的深渊,危险得让空气都生出锋利的倒刺。
徐安迎着他的目光,眼底没有畏惧,没有屈服,只有压抑的寒凉,像一片被风掠尽的荒原。
那一刻,魏锋看见了她的忍耐,她的疏离,她不言而喻的拒绝。像是锋利的钉子钉进了他的心口,痛得他几乎要失去了理智。
他的呼吸骤然沉了下来,近乎克制的冷笑轻轻溢出:“好啊,徐安,你还真是长本事了。”
下一秒,他欺身上前,粗暴地扯开她胸口的衬衫,扣子一颗颗蹦落,布料发出细碎的撕裂声。
“是不是太久没有管教你了。你都忘了做狗的本分?”
冰冷的空气贴上胸口,像冰刀扎进骨缝。
那一刻,徐安胸腔里的怒意倏然坍塌,潮水一般将她淹没。她忽然想起,下午俞景沉默良久,声音轻而克制,近乎祈求地说:
“希望这一次,你能幸福。”
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泪来。
那一滴泪水滑落的瞬间,魏锋的瞳孔猛然收紧,眼底翻涌着黑色的风暴。他感觉心口像被火焰撕开,灼烧着所有的理智。
“徐安,”他一字一顿,声音低得骇人,像是从喉咙深处磨出来的沙砾:“你居然为了他流泪。”
徐安想反驳,却又觉得无趣。那一滴泪,是为了俞景,为了她自己,或是为了她早已被尘世碾碎的梦想,又有多少分别。
魏锋的手钳住她的胳膊,将她从沙发上硬生生拽起。她踉跄着差点摔倒,他却毫不怜惜,粗暴地将她一路拖向浴室。
浴室的门被撞开,冰冷的瓷砖映照着白炽灯的冷光。魏锋将她狠狠地甩在地上,她的膝盖重重地磕在瓷砖上,发出咚的一声闷响,痛得她的眼眶里一下子蓄满泪水。
魏锋逼近,一把揪住她的头发,迫使她的脸仰起。
“跪好了。”他一边解开皮带,一边踹了她一脚。
下一秒,尿液淋上了她的脸。腥咸的气息迅速侵入她的呼吸。她想偏过头,却被死死揪住发丝,动弹不得,只能僵硬地承受。她被迫感受着温热的尿液打在她的脸上,顺着面颊和发丝往下流,流过锁骨,流过乳房,流到小腹。
屈辱像尿液一样黏在她的身上,残存的尊严被撕成碎片,连同最后的喘息都被剥夺。她的眼圈一点点红了。
“徐安,”魏锋的声音带着阴狠的笑意:“你以为你是个什么东西?还妄想自己是那个被他捧在手心里的公主吗?”
他俯下身,逼近她狼狈的面容,仔细欣赏着她颤抖的睫毛上残存的尿液:“若是他看到你现在的样子,会不会觉得恶心。”
徐安紧紧抿着唇,依然没有说话,只有颤动的眼睫泄露了她的不安。
魏锋打开淋浴,将莲蓬头对准了徐安。冰冷的水流哗哗落下,冲刷在她的脸颊、发梢、肩头,像一场无休止的惩罚。
瓷砖地面冰冷湿滑。徐安跪在地上,双膝重重抵着冰冷的瓷砖,浑身湿透,狼狈不堪。眼里的泪意却逐渐消退。
魏锋用手掌死死压着她的后颈,将她的脸逼近积水。水花溅起,混着她凌乱的发丝,贴在面颊。
他饶有兴味地蹲下,盯着徐安那双压抑着恐惧却仍透出倔强的眼睛,声音擦过她耳边:“眼睛真漂亮啊,要是有眼泪,会不会更动人?”魏锋嗤笑,下一秒,“啪——”一记耳光重重地落下。
徐安的头被打得猛地偏向一边,湿透的发丝甩起水珠落在瓷砖上。她的半边脸瞬间泛起刺痛的灼热,可她还是固执地抬眼望向他,眼里没有一丝泪痕。
“低头。”魏锋的声音冷淡得像冰,“狗不该抬眼看主人。”
她垂下眼睫,却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耳边再次响起“啪”的一声,又一记重重的耳光打断了她的沉默。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划过她的脸,那灼热的红痕在白炽灯下显得格外刺目。
“疼吗?”他轻声说,好像在怜惜她。看着她微微颤抖的肌肤,他却露出满意的微笑:“很好,疼才记得牢。”
他猛地抓住她的下巴,逼迫她直视镜子里的自己。全身湿透,双膝跪地,脸上带着鲜明的掌痕,像是被彻底践踏的影子。
“看清楚,”魏锋一字一顿,像铁锤钉进她的耳膜,“好好看看你自己。以后每次照镜子,每次抬手摸脸,你都要记得你是谁的狗。”
徐安死死盯着镜子里的自己,像是要把这一幕永远地钉进脑子。
魏锋的手终于松开,但空气依旧冰冷,湿气黏在皮肤上,让人透不过气来。
徐安跌坐在地上,狼狈得连呼吸都显得沉重。她刚稍稍放松,魏锋的手又骤然抬起。
“啪——”又一记耳光,清脆响亮,在狭小的空间里炸开。
她的头被打得偏向一边,还未等她调整呼吸,魏锋残忍的声音再次响起:“别以为结束了。只要你敢放松一秒,我就会用巴掌提醒你。”
徐安呼吸急促,眼泪却始终没再落下。
魏锋像是被她的倔强激怒,忽然抬手,又一次重重扇下。
“啪!”
“啪!”
“啪!”
时间在水声和耳光声里变得漫长。每一次徐安以为他要停下,每一次刚刚让呼吸恢复平缓,他都会冷不防抬手,重新扇在她脸上。
她的脸颊灼热肿胀,冰水混着血腥味流进嘴角。魏锋居高临下,冷漠地看着她因为寒冷和疼痛而颤抖,却依旧紧咬着牙关硬撑着。
“很好。”他低声道,声音像铁链扣在耳边,“每当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我都会提醒你,你不过是跪在我脚下的狗。”
(十六)泥潭
初秋的清晨,空气冷得像一层薄霜。窗外的纽约街景在晨雾里模糊成一幅湿润的油画,车灯与人影被稀薄的光线晕染成柔和的色块,仿佛在玻璃后流动。
徐安从卧室走出来时,身上的睡袍松松拢着。她的步伐很轻,眼神里有睡意未消的惺忪,还有浅眠被噩梦反复打断后留下的麻木与迟滞,仿佛她的意识依旧停留在前一夜的黑暗里,只是被日光硬生生推到明亮中来。
魏锋正立在落地窗前,身影被晨光拉得很长,手中握着一杯温热的黑咖啡,手机贴在耳侧,嗓音冷静从容。
“晚上,”他顿了顿,低声吐出几个字,“把俞教授,还有孩子,一起请过来。”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说了什么,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便挂了电话,指尖在瓷杯壁上轻轻敲击,像在盘算着什么。
徐安没有立刻开口,只是缓缓走近,目光落在他身上,神情安静却紧绷,带着一种若有若无的防备,低声问:“你要见他们?”
魏锋转过身,目光与她接触的瞬间似乎有短暂的停顿。但很快,他的唇角勾起一抹看不出情绪的弧度:“怎么,不愿意?”
徐安没有回答,只是看着他,沉默里隔了一层不散的雾,像是在极力压抑昨夜残留的疼痛与羞辱。
“既然都来纽约了,我肯定要尽地主之谊。”魏锋放下咖啡杯,走向餐桌,语调平缓无波:“毕竟是我妻子心中重要的人。”
他说到这儿,轻笑了下,又补了一句:“何况,也该让他看看,你现在的生活。”
徐安的指尖在宽松的袖口里缓缓收紧,却依旧没有说话。
他侧过身,随手理了理衣袖:“放心,我会很有礼貌的。”
屋外的雾气被晨光缓缓撕开,金色的光线悄无声息地铺进屋里,落在深色的木地板上。空气中混杂着咖啡的苦香与秋日的寒凉,安静得连钟表指针掠过的细碎声响都显得刺耳。
很快,有人抬着一箱又一箱的食材送进屋里,随后又有厨师进门开始在厨房里忙碌。快到傍晚时,侍应生陆续出现,他们训练有素地在大餐桌上铺上桌布,银制餐具在灯下折射出冷冽的光。
徐安站在楼梯口,看着这些陌生人熟练地将这个空间改造成一个冷静而隆重的舞台,心口涌起一阵难以言说的陌生感。她无比清楚,这张餐桌几乎从未在生活里真正存在过,她平日里,不过是在厨房的岛台边随意对付三餐。而如今,它被摆设成一场仪式,戏台上即将登场的都是她最熟悉却最陌生的人。
黄昏渐近,暮色与灯光交织,空气中酝酿着一种未被说出口的紧张。俞景和小孩终于被接来了。俞景略有些拘谨。孩子安安静静,一手紧紧拉着俞景,另一只手里攥着辆小汽车,低着头,像是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魏锋迎上前,举止客气,言辞从容,仿佛真正履行着“主人的礼节”。徐安站在一旁,唇角保持着一个极轻浅的笑容,隔着魏锋对俞景点了点头。他们的目光在昏黄的光线中短暂地交会,随后便各自收回。
四人落座。魏锋在主位,姿态闲逸。徐安在侧,俞景带着孩子坐在对面,他们之间被刻意隔开一段距离。
侍应生们很有秩序地将菜肴一盘盘摆好,轻手轻脚地倒酒,石榴红的酒液在玻璃杯里流转出光影,映照出每个人刻意维持的平静。
“俞教授,”魏锋端起酒杯,像是在闲聊:“听说您是做高能理论的,最近的研究还顺利吗?”
俞景向他略举了举杯,回答简短而克制:“算是有些进展。”
魏锋淡淡一笑,话锋一转:“我听说,最近政府砍了不少基础科学的经费。俞教授那儿没有受影响吧?”
俞景的嘴角勉强牵出一个苦涩的笑:“我的经费也都被砍了。不过我们做理论的,有纸有笔就能继续。只是学生不好养。”他顿了一下,又补充:“我也在寻找新的经费来源,总有办法的。”
魏锋微微颔首,好似在赞许。他漫不经心地转着酒杯,光影在杯壁间流转,仿佛在不经意间吐出一句:“我和几个朋友有一个基金会,专门支持基础科学研究,特别是俞教授这样的理论物理学家。如果俞教授有兴趣,可以把研究计划发给我。”
俞景的眼神落在杯中,唇角轻轻抿紧。沉默了一瞬,他终于客气地说:“那多谢魏总了。”
魏锋的笑意轻轻飘飘:“谢就不必了,资助俞教授这样的科学家,是我们的荣幸。还要劳烦俞教授推荐一些合适的学生来我们基金工作。毕竟先得填饱肚子,才能安心读书。”
桌边,孩子抱着玩具车,低头一遍又一遍地滚动着轮子,动作机械又安静。
魏锋的视线落在小孩身上,似乎只是随口一提:“我也在筹备设立一个针对自闭症儿童的专项基金,做康复和研究,也会有针对家庭的帮扶。到时候,你们或许能轻松些。”
俞景明显愣了一下,眼底浮起复杂的情绪。他踌躇了片刻,起身向魏锋敬了敬,语气里有刻意的恭维:“那就……太谢谢魏总了,我先干为敬。”
他闭着眼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像是把所有的坚持与骄傲都吞入胸腔深处。魏锋看着他不动声色地笑了笑,略抿了一口酒。
徐安凝视着俞景略略弯起的脊背,心口微微一紧,像是被什么钝钝地扎了一下。她太清楚这种语气了,礼貌,恭谨,却带着不得不放低姿态的压抑。
魏锋察觉到她的视线,眼底划过一抹冷意,转过头,声音平静:“徐安,给俞教授续上酒。”
徐安的动作僵了一下。
俞景急切地开口,声音低而慌乱:“不用了……我自己来就好。”
“倒酒。”
魏锋没有看他,只是淡淡地重复,像是随口的一句指令。
空气被瞬间按下了暂停键,只有孩子无意识摩挲玩具的细微声响在冷白的空气里格外清晰。
徐安没有说话,指尖一点点收紧,却还是拿起酒瓶默默起身。
魏锋轻轻笑了一下,声音锋利得像刀刃划过玻璃:“倒酒要懂规矩,站直,手腕放松,角度保持好,不要失礼。”
徐安指尖发凉,握着酒瓶,缓步走向俞景,姿态冷静得没有一点情绪,像是一台被命令启动的机器。她轻轻将酒瓶放低,按照魏锋指示,姿态优雅,动作沉静,甚至连呼吸都刻意压低。
“慢一点。”魏锋目光落到她的手上,语气从容:“不要急,往下蹲一点。让俞教授看看,你学会的规矩。”
血红色的葡萄酒顺着瓶口缓缓流下,砸到玻璃杯壁时,发出细微而冷淡的声响。
徐安温顺地半蹲着,低着头,睫毛在眼下投上一片阴影。
俞景的目光停在她的身上,眼底有克制到极点的情绪闪烁,晦暗、复杂,带着几不可查的愤怒与无力。他的喉结轻轻滚动,声音压得极低:“谢谢,不用了……”
“喝点没什么。”魏锋的声音懒洋洋地插进来,薄唇微微挑起,语气礼貌得近乎客气,却藏着不容拒绝的压力:“这点酒,总该陪我喝完。”
就在此时,孩子突然将手中的玩具汽车重重地摔在地上,在寂静里猛然炸开极其突兀的声响。
徐安没有抬头。她放下酒瓶,安静地退回座位,像是把自己整个地从场景里抽离出去。
俞景垂眸,不动声色地捏紧酒杯,他的神情依旧平和,却在细微处泄露出紧绷的克制。
“我再敬魏总一杯。”他突然起身,将那杯酒稳稳地端到眉间,静静地等着魏锋的回应。
魏锋淡淡一笑,仿佛并没有察觉到气氛的紧张,端着杯子遥遥虚碰了一下:“俞教授客气了,我们的社会缺的就是俞教授这样志高才远却坚守清贫的人。”说完,他微微转头,修长的手臂自然地搭在徐安的椅背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她的腰,动作疏懒,却无声地宣告着主权。
俞景站着,仰头将酒一饮而尽,酒液顺着喉结滚落下去,泄露出了一丝被压抑的不忿。他的目光却始终低垂,仿佛不愿让任何人看见他眼底的愤怒与屈辱。
徐安安静地看着这一切,没由来地想起魏锋那句话:“没有人能站着把钱挣了。”
俞景终究还是被拖进了泥潭。
(十七)看着我
晚餐在这份压抑与勉强的平静中结束。俞景和小孩走后,餐厅的灯熄了一半,昏暗的光影在地面上拉出长长的影子。侍应生们退得一干二净,门轻轻合上,一切又重归寂静。
徐安从桌边起身回卧室。她的脚步很轻,只想尽快逃离这间残留着酒意与压抑气息的屋子,逃离这座被精心搭建的戏台。可背后传来的脚步声堵住了她的去路。
“徐安。”魏锋的声音低沉,冷得像夜色里的寒风。
她停住脚步,脊骨挺得很直,语气冷淡:“有事?”
“有事。”
他唇角带着一抹讥诮的笑意:“我为你的好前夫花了那么多钱,不打算谢我吗?”
徐安没有回头:“你若想要,我现在就磕头道谢。”
魏锋闻言低低笑了起来,脚步缓缓逼近,停在她身后,气息近得几乎覆在颈侧:“你今天很安静。”
徐安呼吸微滞,晚餐时被迫倒酒的羞辱又冰凉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里。她的声音轻而疲惫:“魏锋,你说的我都照做了,你还想让我怎么样?”
魏锋沉默了片刻,像是在压抑某种难以克制的情绪,终于低声道:“为什么不拒绝?”
那语气里没有质问,只有一丝近乎自嘲的恼意:“你不是挺会反抗的吗,怎么现在学乖了?”
徐安转过身,面无表情地看着他,语气里没有起伏:“你不是一直在让我记住不听话的下场吗?”
他贴得更近了,声音低沉,像带着冷意的呢喃:“是啊,但你安静得让我心烦。我倒想看看,你当众撕碎这一切的时候,会不会比现在更迷人。”
“当众撕碎?”徐安觉得荒谬:“你在意的不就是这些动作吗?敬酒、弯腰、下跪。可惜它们本身没有意义,那些所谓的羞辱的象征全是你自己赋予的。”她抿了抿唇:“对我来说,那只是姿势。”
“那你为什么还那样看着他?”魏锋逼近一步,手掌压住她的肩膀,将她困在狭窄的空间里,“好像他受了很大的委屈一样。”
他的声音冷冽而危险:“你倒酒的样子很乖,徐安,似乎很听话。”
“可惜啊,”魏锋低下头,近得像要压住她的呼吸:“你看他的眼神,让我很不爽。”
徐安抬眸,平静地直视他,声音淡得没有起伏:“那是你的问题。”
“你一直都这样,冷淡、敷衍,好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他低头盯着她,声音近乎咬牙:“除了他。”
“你想多了。”她停顿了一瞬,声音忽然尖锐起来:“是不是非得所有人跪在你面前,你才舒服?我、俞景,若是小孩懂事了,你是不是也会逼他跪下?你请他们来,不就是想看你的钱能买到多少屈辱?是的,今天你买到了他的脊梁,可那又怎么样呢?”
这句话像火星坠入深渊,瞬间点燃了他心底隐忍已久的怒火,顺着他的血管燃烧起来。“果然,只有提到俞景时你才有情绪。”魏锋猛地扣住她的下颌,逼迫她仰起头,眸色里暗潮翻涌:“你心疼他。”
“随你怎么想。”她的睫毛轻轻颤动,却没有退让。
他低声冷笑,像刀划过耳膜:“你看他的眼神,不是看我的眼神。”
徐安闭了闭眼,长长的睫毛投下一片阴影:“我看他的眼神里没有你想的那些龌龊的东西。”
魏锋的呼吸骤然急促,指节青白,眸色阴沉,像是被这句话逼到极限。
“没有?”他俯身,冰冷的气息几乎压碎了她:“那为什么……为什么你在餐桌上什么都忍耐,什么都照做,就是不看我一眼?”
徐安没有回答,只是别开视线,冷漠得像是一面光滑的墙壁。
“看我。”
徐安一动不动,眼里的冷意更深了。
“徐安,”他的声音发哑,压抑的狂乱中有一丝几乎不可察觉的祈求:“你连看我一眼都做不到吗?”
徐安的睫毛终于微微颤了颤,但还是没有动。
那一瞬,魏锋的心口仿佛被撕开,血肉裸露在冷风里,疼得彻骨。
下一瞬,他失控地俯身,狠狠吻住了她。
那不是温柔的吻,而是压抑到崩溃后的宣泄,是掠夺,炽烈而又含着隐秘的痛意,像是溺水的人用全力抓住的一根稻草,带着绝望的执念。
呼吸在混乱中彼此交迭,炙热在死寂中一点点攀升。徐安的脊背死死抵着墙面,手指微微蜷起,却放在身侧,没有任何反抗的动作。
吻到近乎失控的时候,魏锋才缓缓停下,呼吸沉重而凌乱。
他额头抵着她,气息灼热,指尖依旧扣着她的下颌,却没有继续逼迫,只是死死地盯着她的眼睛,像是要把她所有的冷漠刻进骨血。
沉默里,他的嗓音发颤,像是从胸腔深处撕裂出来:“除了俞景,你还在意谁?”
他的手指缓缓描摹着她脸部的轮廓:“你根本不爱孩子,不是吗?一整个晚上,你也没有看他。”
徐安瞳孔一缩,呼吸差点失了节奏,仿佛被人当面撕开最不愿触碰的一角。
孩子,是她向魏锋坦白过的理由,是她用来解释这段荒唐关系的遮羞布。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孩子沉默、封闭、不回应,她的耐心和温情早已在无数个日日夜夜的消磨中干涸。
她像扔掉一个包袱一样扔掉了孩子和俞景,头也不回地走了。然后,她感到轻松,再也没有想过孩子。她觉得,她有理由坦然的,但这份轻松,还是让她感到无比羞耻。
她喉咙发紧,什么话都说不出来。阴影在眼下晕开,衬得她的神情愈加寡淡。
魏锋死死地盯着她的沉默,眼底的暗色像潮水一样涌上来。他的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逼到无路可退,终于问出了那句话:“你为什么要回来找我?”
那句话像是从深渊里涌出的低吼,又像是他所有骄傲崩塌后的赤裸疑问。那一瞬,她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前所未有的坦诚和脆弱。
她的心口轻轻一颤,像是有什么东西要冲破压抑的堤岸。但还没等那份动摇显形,就被几个月来魏锋的羞辱与控制压得支离破碎。为什么要找他结婚?她知道那个答案,但是她没有办法承认,那是她荒唐的自尊和最后的防线。她只能拼命压下情绪,用冷漠的外表去掩盖那一瞬间的慌乱。
那一瞬间的破绽,魏锋没有读懂。他盯着她,像是在等待一句回答。
可她始终没有回答。她的呼吸很轻,几不可闻。
他的脸色阴沉,只觉得她的沉默印证了心底最深的恐惧。
“你果然是为了他。”魏锋低声笑出来,笑意冷得像刀,眸色一点点暗下去,像被深渊彻底吞没。
“徐安……”他低声喊她的名字,沙哑得近乎破碎,却什么也没再说。
空气压抑得让人窒息。
徐安静静地贴在墙上,眼里是一片无声荒原。
那一刻,魏锋的手指缓缓松开,像是熄灭了最后一点火光。指尖还残留着她皮肤的温度,却在逐渐散去的呼吸里变得冰冷。所有的掌控与骄傲都在徐安的冷漠中轰然坍塌。
(十八)做狗
魏锋一连很多天都没有再回公寓。连那只经常被遗落在岛台上的威士忌酒杯也不见了。像是他从未在这个空间存在过。
屋子静得过分。夜里连冰箱运转的嗡鸣都被放大。徐安偶尔在半夜惊醒,会下意识去听门锁的声响,可始终是一片空白的寂静。那种空洞感让她透不过气。
徐安没有再去过魏锋办公室。会议室里,周延平偶尔会提到“魏锋的意见”,在她心里掀起一层浅浅的涟漪,但很快又归于平静。
工作是最好的庇护。
实盘操作的成功令她和陈晖都有些振奋。模型对市场高频波动的精准捕捉给了他们很大的启发,他们开始尝试把模型用在风险监控上,想在不确定的世界里搭建一层新的屏障。
一个月后的某个深夜,急促而凌乱的敲门声将徐安从噩梦中惊醒。
她披上外套开门,是魏锋的助理。对方满脸慌乱,喘着粗气,像是一路狂奔过来。
“安姐,魏总在赌场,胃病犯了,看起来特别难受,但那些人不让他走。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你能不能去看看?”
徐安皱了皱眉:“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吗?”
“以前也有过,但没有这么严重……”助理的脸色惨白,声音甚至带着哭腔:“那个地方好多人,我听不懂他们说的……魏总一直硬撑着,我不敢乱动。姐,求求你想想办法吧……我真的怕他会出事。”
“那些是什么人?”
“好像是公司的投资人……魏总平时不跟我说这些,只让我跑腿。”
徐安犹豫了一瞬,做了决定:“你带我过去。”
曼哈顿某栋摩天大楼的顶层俱乐部包房里,金色的吊灯并不明亮,烟和酒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房间中央是一个巨大的牌桌,桌上散落着扑克和筹码。牌桌边围坐了六个人,魏锋坐在一侧低矮的真皮沙发上,还有几个人侍立在侧。
牌桌主位上的银发老人Yakov慢悠悠地抽着雪茄,眼皮都没抬:
“魏,你今天是不是太安静了?来,把这酒喝了。”
侍者立刻送上一杯满满的威士忌。琥珀色的酒液在灯光下折射出刺眼的光芒,烈得呛人。
魏锋双手举起酒杯,恭敬地一口闷下。酒液顺着喉咙火辣辣地蜿蜒而下,他一天没怎么吃饭的胃立刻烧灼起来。
“不错,再来。”Yakov手指轻轻一敲桌面。
第二杯,第三杯……
酒杯一次次被斟满,魏锋一次次双手捧起。他的胃里翻搅得厉害,手也抖了起来,却只能咬牙陪笑。
“听说你的人很能耐,搞出了点赚钱的小玩意?”Yakov仿佛不经意间提起。
魏锋急忙陪笑:“只是运气好,市场给了机会。”他终于意识到今晚的局是冲着自己来的,冷汗一点点从额头沁了出来。
“有意思的是,我翻了翻账。”Yakov轻弹了下筹码,清脆声音落在空气里。他顿了顿,语气依旧温和,却像刀刃贴在皮肤上:“那些漂亮的数字,好像和我们的资金没什么关系。”
魏锋慌忙起身,腰压得极低,语气里带着刻意的恭谨:“手下人刚做出的东西,还不成熟。等真能用了,一定先用在您的那份上。”
Yakov慢慢抬眼,终于望向他,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如冰川般冷漠。他喷出一口烟雾,轻声重复:“等?”像在咀嚼这个字。
他又瞥了眼酒杯,侍者立刻斟满。魏锋只能再次一口闷下。烈酒在胃里像火刀翻搅,灼痛一阵比一阵猛烈,让他手抖得几乎拿不稳酒杯。
Yakov没有说话,看了看手里快抽完的雪茄,将雪茄盒推到他面前。魏锋熟练地取出雪茄,用剪刀裁好,双手奉上。动作利落恭谨,像一个老练的侍从。
Yakov没有理他,他就一直弓着身子半蹲着捧着雪茄等待。呼吸因为疼痛而紊乱,他却仍旧维持着低伏的姿态,像一座僵硬的雕像。
“你真该庆幸,”Yakov摊开手牌,接过雪茄:“我今天心情不错。不然我可能真的考虑把钱抽走。”
桌上有人低笑起哄:“魏,跪下来谢谢Yakov吧。他高兴了你那公司还能多活几年。”
魏锋僵了一下,慢慢弯下膝盖,重重跪在地毯上。
“我听说,你们这个新玩意儿是你太太开发的?”Yakov又随口问道。
魏锋神经猛得一紧,低声说:“是团队一起开发的,她只是个研究员……”
Yakov并没有在意他的话,只是看着手里的牌:“听说,她叫徐安?你什么时候结的婚,也不请我们喝一杯?”
桌边立刻有人起哄:“魏,你真不够意思啊,结婚都不告诉Yakov。”
魏低声说:“刚结不久,没有办仪式。下周我一定设宴,请大家庆祝。”
“不必,”Yakov似笑非笑,将一整瓶三十年的威士忌推过去。“今天多喝点,就当贺礼。”侍者立刻识趣地替魏锋又斟满了一杯。
酒液滑入喉咙,他硬生生地逼自己咽下去。他的胃里越来越痛了,身子止不住地向下佝偻着,几乎要趴伏在地上。
“魏,你这身体不行啊。管得了那么大摊子资金吗?”桌上有人恶意地调笑。
魏锋闻言咬牙直起腰,手里依旧举着杯子。侍者又上前斟酒,他盯着杯中摇晃的液面,再也喝不下了。
十分钟,二十分钟,三十分钟……
他的手抖得越来越厉害,冷汗一层层流下来,身体摇摇欲坠,整个人都像要昏倒。
桌上笑声起伏,没有人伸手,甚至好像没有人在意。
包房门开的时候,徐安一眼就看到魏锋跪在牌桌边,侧对着门口,身体微微佝偻着,止不住地发抖,手里还攥着一个酒杯。
她略略打量了一下整间屋子。这里西装革履觥筹交错,而她只随手披了件风衣,刚睡醒的头发还有些凌乱,显得格格不入。
她第一次见这样的场面,心里也很没有底。但她努力地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反正谁都不认识,谁也唬不住她。
短暂的茫然无措之后,她径直朝魏锋走去,却被人拦下。
Yakov停下手里的动作,目光略扫过她,又重新盯着手里的牌:“你是谁?”
“徐安。”徐安犹豫了一下,简单报了名字,她内心有些抗拒称自己是魏锋的妻子。
Yokov闻言再度瞥了她一眼,手轻轻一抬,示意放她进来。
魏锋听到她的声音整个人震了一下,猛地回过头来看她,眼里满是血丝和不可置信。
“你来干什么?回去!”魏锋用中文对她低吼。
徐安却没理他,径直走到他身边,把杯子从他手里拿走,俯身扶住他摇摇欲坠的肩膀,想要把他扶起来。
Yakov缓缓吐出一口烟雾,眼神悠悠落在她身上,像在打量一件新鲜的玩物:“三十年的威士忌,还没喝完呢。”
“他不能再喝了。”
“你替他说话?”
徐安皱了皱眉,耐着性子看向老人:“我只是在告诉你,他不能再喝了。”
短暂的沉默后,Yakov忽然笑了一声,像是被逗笑了:“徐安,好。刚刚我们还聊到你。既然他不行,你替他喝。”
桌上有人哼笑,似乎在看笑话。
徐安没有心思深思这一桌人为什么会提到她。她只犹豫了片刻,随即抬起酒杯,一仰头将杯中的酒一口吞下。酒液顺喉而下,在嗓子眼留下灼烧的感觉,烧得她眼眶泛酸。她亮出空底,将杯子重重地放在桌子上。
“魏,你老婆比你带劲。”有人大声调侃。
另一个人跟着笑道:“一杯怎么够?得敬我们一圈才算有诚意。刚刚Yakov还说呢,这是庆贺你们的新婚的酒。”
魏锋嘶哑地开口阻止:“够了!”可是他的声音被满桌的笑声轻而易举地淹没。
徐安冷冷地扫了那个人一眼,没有说话。她转身从侍者的托盘上取下五只杯子,一字排开,逐一倒满,酒液在灯下泛着冷光。她没有迟疑,一杯接一杯地灌入喉中。喝得太急,最后一杯的时候酒液一瞬间从胃里翻涌上来,她喉咙痉挛,差点吐了出来,只能抬手紧紧捂住嘴,将那种冲动死死压了下去。
笑声又一次爆起:“魏,你老婆比你厉害多了。”
Yakov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喝完酒。等到她放下最后一个杯子,才慢悠悠地开口:“刚刚魏在感谢我,被你打断了。”他盯着她,目光意味不明:“你既然替他,也得替他谢我。”
他将雪茄掐灭,手指微微一偏,指向脚面:“来吧,亲吻我的鞋,这事就算完了。”
笑声低低涌起,像潮水般将她包围。
有人故意添油加醋:“舔一舔更好,Yakov一高兴,说不定再投点钱。”
魏锋全身骤然绷紧,猛地爬起来拽住徐安的胳膊想要把她拦在身后,却因为猛然用力,腹部的剧痛让他一下子软倒下去。
徐安没有看魏锋。她垂下眼,沉默了片刻,终于走到Yakov身边。屈膝,弯身,下跪,双手伏地,厚重的地毯隔绝了她的呼吸,只能闻到那只皮鞋的冷硬的气味。她把嘴唇轻轻贴在他的鞋面上,动作克制到极点。
“谢谢您。”她的声音很轻,却足以让所有人听见。
Yakov注视着她,缓缓伸手,轻轻拨开她鬓边散落的一缕发丝,指尖在她耳侧停留,动作随意得像是在摆弄一件摆设。
“这才像样。”他的语气温和,却渗出令人作呕的玩弄意味。
魏锋呼吸急促,眼底血丝翻涌,死死盯着他手上的动作,像一头被逼到角落里动弹不得的野兽。
Yakov只是不在意地一笑,仿佛在欣赏一场荒诞的表演。随即,他指尖一松,任那缕发丝散落,转而低头理起手中的牌。
“行了,”他语调懒散,像是打发掉什么无聊的插曲,“你们走吧。”
(十九)明月
徐安伸手去扶魏锋的时候,清楚地感觉到他的身子一僵。冷汗沿着他的鬓角而下,衬衫的前襟都已经湿透了。他仍倔强地用一只胳膊撑着地面,像是想维持最后一点体面。但下一瞬,剧烈的疼痛从胃里翻涌上来,力气在瞬间被抽空。
他被迫把重心压在她肩上,整个身子都微微颤抖着。那姿态里没有抗拒,反而带着一种无可奈何的依赖。
徐安感受到了那份依赖,若有若无,却又真实到让她的心里微微松动。可她神情依旧冷淡,目光一转,示意魏锋的助理上前。
助理几乎是跑上来的,他还处在刚才那一幕的震慑中,慌乱地用力托住魏锋的另一侧身子。
魏锋的喉结轻轻滚动了一下,却没有出声。灯光下,他的眼神沉沉,像是被困在一道幽暗裂缝里。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笑声与酒气顷刻间被隔绝在另一边,没有人再拦他们。空气忽然安静了,只剩他们三个的脚步声和魏锋低沉压抑的喘息。
“对不起。”他忽然低声开口。
“你对我做过的事情,比这个恶劣多了。”徐安没有看他。
魏锋唇角微动,吐出一口闷哑的气:“你不该来。”
“那就别把自己弄到让人想报警的地步。”
徐安依然没有看他,脑海里却闪回着刚才包房里的画面。Yakov懒散地吐着烟雾,几句轻描淡写的话就能让满桌人随声附和,把魏锋踩在脚下。
那一幕让她生出一种说不清的荒唐感。
平日里,魏锋压迫她、羞辱她,把规则当枷锁扣在她身上。可是在更大的权力面前,他和她一样,被轻而易举地踩碎。
权力世界的游戏,不过如此。烟酒、扑克、笑声,换来的是虚假的秩序和一场拙劣的表演。
她觉得无趣,甚至连愤怒都没有必要。
她给魏锋做狗,魏锋给Yakov做狗。Yakov呢,又是谁的狗?
他们坐进车里。
“去急诊。”徐安吩咐前座的助理。
“不用……回去吃点药就行。”魏锋呼吸沉重,撑着沙哑的嗓音艰难地说。
助理迟疑着回头,神情为难。徐安忍受着因为灌酒而产生的头晕,不耐烦地皱起眉头:“去急诊。不认路就让我来开。”
助理立刻一脚油门,车子飞快地向医院驶去。魏锋靠在后座,喘息声一阵阵压下来,像钝刀割在空气里。徐安盯着窗外飞速后退的路灯,指尖无意识地紧紧捏着衣角。
深夜的医院,空旷冷清,不是徐安印象中拥挤吵闹的急诊大厅。徐安第一次知道,急诊竟然也有贵宾室。
魏锋很快被安置到病床,针剂推入血管,药效缓缓扩散,他胃里的疼痛才稍稍缓解。
助理出去买吃的,只剩下他们两个在病房里。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能听见针液滴落的声响。徐安正犹豫着要不要留下,魏锋忽然开口:“徐安,可以聊聊吗?”
她转过头,看到他低垂着眼,看不清楚情绪。
“好。”
他犹豫了一下,决定从十年前说起:“那个时候你和我分手,说我们理想不同,嫌我学金融以后追名逐利,太庸俗。”他声音不大,带着刺,像要把旧事重新剥开。
徐安本能地想否认,却在他继续开口时咽了回去。她已经记不清十年前的自己了,只隐约记得,那时总把生活想得太过容易。
他轻轻笑了一声,却笑得冰冷:“我无数次恶毒地想,总有一天你会为你的清高付出代价。到那时,我要怎么嘲笑你,怎么施舍你。”
“可没想到,你真的回来了,还求我给你一份工作。那一刻,我甚至有些害怕,怕是我的诅咒让你落到这步田地。”
他说着,嗓音愈发干涩,像是还在被这些念头困扰折磨。
“可你为什么还是那样?你明明已经被生活折磨得遍体鳞伤,为什么还是对金钱不屑一顾?”魏锋转头看她,语气里带着近乎绝望的质问。
“看到豪宅、奢侈品,你的眼里连一点羡慕都没有。你拼命工作,甚至主动求我,却好像不是为了升职加薪。你只是……真的喜欢研究,喜欢知识。”
徐安垂下眼,想解释,却又清晰地意识到他要的不是解释,而是一种能让他心安的认同,一种她永远给不了的认同。
魏锋又沉默了片刻,才艰难地开口,眼神幽深而疲惫:“徐安,我从来没有跟你说过。我从小被我妈逼着讨好我爸,为了他的钱。”
徐安心口一紧,像被钝物敲中。她一直知道魏锋的父亲很有钱,而他却从小跟着母亲过得拮据。可她从未深究过这背后的那些琐碎而尖锐的痛苦,那些足以压垮一个孩子的痛苦。
她望向魏锋,他的声音已经停下,像是被某段记忆扼住。
那时候魏锋刚七岁,学期已经开始,老师催着他交学费。母亲在厨房洗碗,头也不抬,只说:“自己去找你爸要。”
他攥着书包带,在家门口坐了很久,才鼓起勇气,穿过灰旧的街区,直到站到那片高档小区门口。
铁门森然,保安审视地打量着他灰旧的衣服。他报出父亲的名字,被放了进去。一路走在修剪整齐的林荫道上,他觉得每一步都是踩在别人的土地上。
父亲的家门终于开了,客厅宽敞明亮。父亲坐在沙发上,身边的女人微笑着,笑容里满是从容与优越。
他小声开口要学费。
父亲抬眼看他,目光冷淡又厌烦:“你妈没钱,拿我当冤大头。她离了婚,还想让我养?可笑!”
他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耳根烧得发烫,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可没有要到钱,他不敢回家。他就一直站在那里,看女人不紧不慢地喝茶,看父亲在她身边难得的低声下气,看他们的孩子笑声清脆。他们无视他,好像他是个碍眼的摆设。
他在那儿站了整整一个下午。
直到暮色四合,保姆把饭菜端上桌。他的父亲鄙夷地瞥了他一眼,随手甩下几张钞票。红色的钞票在空中翻飞,轻飘飘地落在地板上。他蹲下去,一张张地捡。有一张被他的继母踩到,他就一直蹲在那儿,看着那张钞票,直到她移开自己的脚。
他听到那个女人笑了一声,仿佛在看笑话。
终于从回忆中抽离出来,魏锋眼里闪过一瞬阴影,随即冷笑:“为了钱低头,那是我最早学会的事。我一直以为这就是世界的法则。
“所有人都在土里刨食,都在为欲望做狗。我们为了金钱和权力出卖身体,出卖尊严,出卖一切。”
他的声音越来越颤。
“可你为什么这么清高?你凭什么这么清高?”
他抬眼看她,眼神深处是压抑不住的痛苦与嫉恨。
“你看不起这一切,却还要回来找我。你让我觉得,我所有的忍耐和妥协,都像个笑话。”
徐安觉得喉咙发涩。十年前,她果断分手,从未顾及他会怎样。十年后,她再次出现,也没有想过,这会在他的心口撕开怎样的旧伤。
魏锋却仍然在说:“我恨你,徐安。所以我拼命地折磨你,想把你拖入我生活的淤泥里,但你好像还是不在乎这一切。你跪在我面前,满脸都是受尽屈辱的样子,但你的眼神永远是冷漠的。”
“你的清高让我觉得自己无比卑劣。徐安,你是不是一直都看不起我?”
徐安的心里升腾起巨大的震荡。她一直以为魏锋坚定,强硬,笃信权力与规则。她从不认可魏锋信奉的那套权力运转法则,但她也从没有想过,在那套严丝合缝的权力游戏里,魏锋其实也在动摇。
胸中有千言万语在冲撞,最后她却只能脱口而出一句:“我从来都没有看不起你。”
魏锋愣住,目光深处仿佛有什么破碎开来。片刻后,他笑了,笑容里带着悲凉:“因为你从来都没有真正看过我。”
徐安的指尖微微发烫,酒劲逐渐漫了上来了,她的头有些晕,思绪也变得模糊。她想,如果此刻走过去,抱住他,或许一切都会不一样。可她终究没有动。
不知是不是酒精的缘故,骄傲如魏锋,此刻却把所有的痛苦与脆弱摊开在她面前。她明白这样的坦诚来之不易,却仍然无法以同样的坦诚去回应。
或许,她曾带给他精神上的伤口,但他回应的是更直接、更尖锐的疼痛,她又凭什么去心疼他?魏锋太危险了,她承受不起,也不应该承受。尽管,是她自己亲手将魏锋重新拉回了这场纠缠。
空气凝固在两人之间,时间被拉得很长。她只是看着他,没有说话。
良久,她起身走到窗边,用力推开沉重的玻璃窗。夜风带着凉意灌进来,把酒气吹散,把空气里的消毒水味稀释开。
“抬头。”她轻声说。
魏锋顺从地抬眼。
窗外,一轮清冷的明月正挂在高空,银白的光落在屋顶和街道上,把城市的喧闹模糊成了远处的低语,却不与之相融。
徐安凝望着那轮月亮,声音轻得近乎呢喃:“它一直都在。无论人世间如何喧嚣,如何混乱,它好像总是来自另一个地方。”
她就这样站在窗前,与他一同望着那轮月亮。风从窗外涌入,带着清冷的气息,将她的发丝吹到脑后。
古人今人若流水,共看明月皆如此。
魏锋注视着她明月下的侧影,心口一点点缩紧。他分不清,这一刻,她是在安慰,还是在拒绝。月光轻柔地落在她的睫毛与颈侧,将她整个人都笼在一层朦胧的光里。那轮月亮,仿佛是她目光的延伸,清澈、沉静,永远在他触碰不到的地方。
(二十)家宴
接下来的日子,魏锋依旧常常深夜才回家。有时候徐安已经沉沉睡去;有时候她还抱着电脑坐在厨房的岛台边,借着柔和的灯光安静地工作,魏锋进屋的时候,脚步声打破寂静,两个人的目光隔着半个屋子短暂相遇,却又默契地移开。
夜里的赌场和病房的月光仿佛是一场隔世的梦,从未被提起,也从未被遗忘。
魏锋没有再刁难羞辱过徐安,可徐安反倒生出了几分莫名的空落。夜里,她偶尔会故意换上吊带裙,蜷在沙发里等他。客厅的灯投下寂寥又暧昧的色泽,等候里带着若有若无的挑衅。可魏锋推门而入时,目光也只是浅浅地在她的身体上逗留一圈,便收了回去,礼貌得仿佛她只是与他同住的室友。
有一晚,她在沙发上不知不觉睡着了,再醒来时已经躺在卧室的床上,被子被细致地掖好。徐安盯着天花板,一时分不清心里的滋味。这大概是最理想的状态了,没有羞辱,甚至还带着某种礼貌的温存。可她的胸口还是泛起了一种难以言说的空洞,像夜深时吹进窗户的冷风,无从抵御。
白日的工作倒是出乎意料地顺利。有了上次成功的实盘操作,周延平也不敢再明着阻挠,她和陈晖难得地可以专注于模型本身的优化。为了能让他们把模型用于风控,风控组的组长甚至主动派了人协助。
一个寻常的晚上,魏锋推门而入,在玄关停下,目光落在沙发上的徐安。她正低头看书,随手把头发挽在耳后。
“周末有空吗?”魏锋仿佛只是随口一问。
她愣了一下,还是点点头:“有什么事吗?”
他沉默了片刻,才开口:“我父亲和弟弟要来纽约,你愿意陪我一起去见他们吗?”
徐安心口微紧,“见家人”这个词在她脑中闪过,荒唐又沉重。她望着他,低声问:“需要我做什么吗?”
那一瞬,魏锋的眼底掠过一丝犹疑:“不用做什么,在我旁边就好。”
这句话里隐约的暧昧让徐安心底泛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她轻轻点头:“好。”
周末的傍晚,纽约的天色带着初冬的寒凉。车子驶过曼哈顿的街道,窗外的玻璃幕墙一片片掠过,像是无声的屏障。
徐安安静地坐在副驾驶,车厢里没有音乐,只有引擎的低鸣。她侧过头,魏锋握着方向盘,眼底浮着疲惫的青黑和一种若有若无的冷意。
“昨晚又喝酒了?”她想起早上在水池里看到的那只酒杯。
“嗯。”魏锋低声答。徐安犹豫了下,什么也没说出口。无论是劝他不要再喝还是说几句安慰,都未免太过唐突,也太过亲昵了。于是沉默重新覆盖在两人之间。
车子停在中城的一家豪华酒店。魏锋下车后没有看徐安,只轻声说了句:“跟在我身边。”
徐安默默走在他身后,她分不清这句话是在安抚,还是在求助。
酒店套房的客厅里,魏锋的父亲半倚在沙发上,头发染得乌黑,但鬓角仍露出几缕灰白,五官间隐约还能看出昔年的英气。
沙发的另一端,魏锋的弟弟魏骁姿态懒散地靠着刷手机。他的眉眼和魏锋有些相似,却多了几分张狂。他听到动静后抬头,眼里掠过一抹兴味,却依旧坐着没动。
父亲扫了一眼魏锋,视线转向徐安:“这位是?”
“我的妻子,徐安。”魏锋回答得很平静。
父亲的目光停留在她身上,冷淡且带着审视。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抿了一口茶。
“哥什么时候结婚的?”魏骁终于放下手机,语气里带着不加掩饰的挑衅,“怎么连家里都没声张?是怕说出来丢人吗?”
“我从来不需要向你汇报。”魏锋神色未变,却带出火药的气息。
父亲终于开口了:“你结婚的消息,我是听别人说的。魏锋,这不像你。”
魏锋微哂:“哪里不像?”
父亲放下茶盏,动作从容:“你做事一向谨慎,可这桩婚姻……”他的视线又不露痕迹地从徐安脸上掠过:“未免有些仓促。”
徐安一直安静地站在魏锋身后半步的位置,旁观着这一场父子兄弟间的机锋,忍受着他们的明里的审视与暗中的忖度,忍受着他们肆无忌惮的评价以及有意无意的忽视。她忍不住想,这算不算工伤。
魏锋忽然后退了半步,与她并肩,仿佛很自然地牵起她的手:“徐安是我深思熟虑后选择的妻子。这是我自己的事。”
徐安愣了一下,不确定魏锋的话是在利用她还是在保护她。但她随即想到那个雨夜,重逢不到十分钟,他便提出结婚。若那真是深思熟虑,未免有些好笑。
父亲似乎并没有生气,他看了魏锋一眼,仿佛在看一个不听话的下属:“选择,当然是你的权利。但你要明白,选择也意味着代价。”
旁边的魏骁轻轻笑了一声,声音带着一丝调侃:“爸,您就别为难哥了。当年您介绍的结婚对象,他可一个没看上,硬是拖到三十多。说不定他喜欢的就是这种二婚带娃的。”
父亲没有再说话,脸色却沉了下去。
晚餐安排在酒店的酒廊。再开口时,父亲的语气依旧平和:“纽约的市场,你做的还算不错。”
“但你一个人终究势单力薄。你弟弟这次会留在纽约,你在公司里给他安排个位置,好让他替你分担些。”
魏锋神色不动,声音却很冷硬:“公司运作良好,不需要额外的人。”
父亲注视着他,片刻以后,低声一笑,笑意里带着不易觉察的轻蔑:“你是不是忘了,当初你的启动资金是谁给的。”
魏锋手里的筷子顿了一下,语气里掩不住隐隐的不忿:“当初那笔钱,我早就给了您远超一般基金的回报。现在公司吸纳的资金也早已远远超过了那笔钱。”
弟弟忽然笑出来,带着明显的不屑:“哥,你真把自己当独立掌舵人了?要不是爸,哪有那么多投资人追着你投钱?”
魏锋侧过头,眼中压着怒意:“我靠的是业绩,不是姓氏。”
父亲不紧不慢地开口:“别急着分清靠什么不靠什么。你要知道,这世上很多东西,不是由能力决定的。”他抿了一口酒:“你想要自由,就得先明白自己永远离不开家族。”说着,他目光又掠过徐安:“尤其是娶了一个帮不上忙的人。”
又一次无辜躺枪的徐安低下头,默默喝了一口汤。她忍不住想,为什么这些有钱人,要把日子过得这么无趣。饭桌上的争权夺利,不过是更昂贵的市井闹剧,和菜市场里的讨价还价又有什么区别,至少后者是真的为了生存。
魏骁倚在椅背上,笑得漫不经心:“哥,你就别和爸较劲了。咱们迟早要一起合作的,不是吗?”
徐安没有看魏锋,只是默默感受着他周身紧绷的气息。
魏骁的视线在两人之间游移,忽然话锋一转:“何况,我听说嫂子也在你公司上班?你嫌我碍眼,却把她留在你身边,是不是太偏心了?”
魏锋几乎是立刻反驳:“徐安是我们公司最好的研究员。”
徐安忍不住抬头看向魏锋,却正对上他的目光。那一刻,她的心底微微一动,像被微风掠过。
魏锋终于放下筷子起身:“吃完了。我们先走。”
父亲没有挽留,只是看着他们离开,仿佛这一切早在他预见之中。
两个人又回到了车里。车里很静,灯光一盏盏掠过车窗,在魏锋侧脸上留下断续的阴影。他忽然开口,声音低沉:“他们不是来团聚的,是来分权的。他们想把这个公司,从我的的公司变成魏家的公司。”
徐安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以为你早就对他们没有期望了。”
魏锋沉默了一下,指尖在方向盘上收紧,他缓缓开口:“你会不会觉得我是白眼狼?我拿了他的钱读书,拿了他的钱创立公司,很大一笔钱,借着他的姓氏去吸引投资人。现在却盘算着怎么把他踢开。其实他说得没错,没有家族我什么都不是。这个世界上从来不缺有野心有能力的人。”
徐安轻轻笑了一声,笑意里带着讽刺:“没想到魏总也开始操心道德问题了。魏总要真想当好人,不如先提高员工分红。我们每天为了公司熬夜加班卖命,也没见魏总想着怎么报答我们。”
魏锋唇角微微一勾,像是在笑。片刻后,他低声道:“我还是喜欢小时候他对待我的方式。想要什么,就得求他,跪舔他,一切都是赤裸裸的交易。现在他用恩情、家族来包装,反倒更恶心。”
徐安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窗外:“既然知道是包装,为什么还要纠结?”
魏锋的目光落在她侧脸上:“你要是再爱财一点,真的很适合做trader。”
徐安忽然沉默了,那一瞬间她忍不住在想她和魏锋之间是什么。在魏锋眼中,她或许始终是那个把这段关系当交易的人。魏锋的试探她并非没有察觉,只是有时候任由误解生长比暴露真心容易得多。何况,她的真心,又有几分干净呢?
过了一会儿,她才轻轻开口:“我只是不喜欢自欺欺人。”
车厢里再度沉默下来,压抑得仿佛能听见心跳。
良久,魏锋忽然开口:“如果,我是说如果,最后我和他两败俱伤,公司垮了怎么办?”
徐安转头看向他,目光沉静:“你赚这么多钱,是为了让自己活得更害怕吗?”
魏锋怔住,指节慢慢放松,却没有再说话。车窗外的灯影飞快后退,他的侧脸隐没在黑暗里。
(二十一)亏本买卖
徐安不清楚后来魏锋和他的父亲弟弟是怎么沟通的。只是第二周一早,魏骁便出现在了公司,无所事事地在工位和会议室间晃荡。
徐安开完会回工位的路上,正好在走廊里撞见他。魏骁随意地倚着墙,修长的身影和魏锋有些相似,徐安一瞬间有一些恍惚。
“徐安,对吧?”魏骁伸出一条腿,拦住她的去路,“还是该叫你——嫂子?”
徐安微微一顿,眉眼平静:“有事?”
他唇角带笑,语气轻佻:“前天晚上太匆忙了,都没能跟你好好聊聊,毕竟是一家人了。”魏骁盯着她,目光里闪过一丝揣度:“魏锋挑挑拣拣了这么多年,最后竟然娶了你。你说,我是不是该好奇一下?”
“你要好奇,应该去问魏锋。”
魏骁笑了起来,忽然靠近半步,呼吸若有若无地拂过来:“可我更想听你的答案。嫂子,你跟着他,是贪财还是图色?”
他眼神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恶意,声音却压得更低:“魏锋这种人啊,看着人模狗样的,其实为了利益什么都做得出来。目的达到了就翻脸不认人。你别看他现在护着你,小心哪天被他卖了。连父母兄弟都能利用的人,又有什么良心?”
徐安看着他,神情冷漠:“在公司的走廊里诋毁老板,不怕被听到?”
魏骁愣了一下,随即笑得更肆意:“行,那下次我私下里,偷偷跟嫂子说。”
晚上,办公室的灯稀稀落落,徐安还在工位上加班,周围空荡而安静。魏骁的声音突然她身后响起:“嫂子这么晚了还在加班?魏锋也不心疼你。”
他自顾自地拉开旁边的椅子,毫不客气地坐了下来,语气轻快:“魏锋自己是不解风情的工作狂,可怜嫂子被他连累,也成了工作狂。”
他说着故意歪过头看她,笑容玩味:“要是我娶了这么漂亮又聪明的老婆,肯定舍不得让她一个人守在办公室。”
徐安正要开口,他忽然俯下身,椅子被拖得更近,笑眯眯地凑到她肩侧,带着些刻意的暧昧:“要不我来陪陪嫂子。”
就在这时,魏锋突然在两人身后出现。他看了一眼两人,神色平静得近乎冷漠:“该走了。”他的目光掠过两人,语气里没有起伏,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魏骁却若无其事,笑意盈盈道:“哥,你来得正好,我们正聊你呢。”
魏锋没有理他,只是望向徐安。她沉默地收拾好东西,起身跟着他走了出去。魏骁仰靠在椅子上,饶有兴味地看着他们的背影。
魏锋却没有下楼,而是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办公室。门一关上,他开口就问:“你们在聊什么?”
徐安直视着他,冷淡地反问:“你是在问你的员工,还是在问你的妻子?”
魏锋冷笑了一下:“我在问我的狗。”
徐安轻笑:“那就无可奉告。”
两人间的火药味骤然弥漫开。魏锋逼近了一步,眼神危险:“徐安,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
“你在怕什么?”她反击道:“怕我泄露公司机密,还是别的什么?”
他眸色一沉:“我不喜欢别人碰我的东西。”
“东西?”徐安故意咬住这个词。
他唇角勾起,笑意讽刺:“不然你以为你是什么?我花几千万买回来的玩意儿。”
徐安毫不退让地盯着魏锋:“既然只是玩意儿,你紧张什么?魏总心疼钱花得不值?”
“别激怒我。”魏锋低声警告。
“是我在激怒你,还是你自己心虚?”徐安步步紧逼,“俞景,陈晖,现在又是你弟弟。你总是盯着他们做什么?是不是因为,你也知道他们比你年轻,比你体面,比你温柔?”
魏锋几乎要气笑了:“好啊,真敢说。”
“去,把衣服脱了。”他压低嗓音,目光灼灼,“我需要你提醒自己,你到底是什么。”
他逼近她,呼吸喷在她耳畔,“也需要提醒我自己,你为什么让我无法放手。”
熟悉的屈辱感又回来了,像电流一般从她的身体里窜过。
她没有再说话,手指机械地解开纽扣。衣物层层滑落,在脚边堆迭成暧昧的褶皱。
“往那边走。”他说,手指向整面落地窗。
她下意识迈步,走到那片巨大的玻璃幕墙前。玻璃背后是街道,是楼群,是川流的车辆和行人,是对面几十层办公室里可能望出来的无数双眼睛。
“再靠近点。”他在身后命令。
她的皮肤几乎贴上了玻璃,冰冷的触感粘了过来,几乎一瞬间她的乳头就被刺激得硬挺起来。
她俯视着脚下无数细小的车灯在街道间穿梭,暴露的错觉让她浑身发热,仿佛随时会有人抬头,看到她此刻被压在玻璃上的模样。
她不断地告诉自己,房间里没有开灯,外面的人不会看到她,但是羞耻还是如跗骨之蛆,在她的体内生长。
魏锋的手从背后按上她的肩胛骨,轻轻一压。不是粗暴的力道,却让她无法动弹。
此刻,整座城市都在她面前铺展,而她像一具被钉在橱窗里的标本,无处可藏。
他的手指探入她腿间,触到一片湿滑。他摸了一把她小穴里分泌出的液体,冷笑一声:“我看你根本就不需要体面,也不想要温柔。”
接着,他的手指毫无预兆地刺进她腿间的软肉。先是一根,然后两根,在她的体内深深浅浅地探索。
徐安的身子软了下去,羞耻被汹涌的欲望冲垮,身体不自觉地贴紧了玻璃。
“站直了。”魏锋一巴掌抽在她屁股上。
她勉强直起身,他的手指却更猛烈地戳弄起来。指尖擦过某个敏感点,她全身像过电一般颤抖。
察觉到她的反应,他变本加厉地抠弄那个敏感点。她整个身体都在向下滑落,又被他的手指支撑着勉强站立。
她全身的肌肤都被染红。两根手指深深浅浅的逗弄无法让她满足,身体深处的空虚让她难以忍受,她终于回过头抓住他的手腕。
“你进来好不好。”
“说什么?大声点!”他又是一巴掌打在她的臀瓣上。
她咬唇,清晰地说:“不要用手,进来肏我。”
“骚货。”
魏锋一把揪住她的头发,将她的脸压向玻璃,乳房在冰冷的平面上挤压变形。
他托起她的臀,将腰按下去,让她屁股翘起来,让自己的阴茎就着她腿间的湿滑长驱直入。
她抑制不住地呻吟,这似乎鼓励了他更猛烈的冲撞,淫水随着动作一波波涌出。
“让外面都来看看你有多骚。”
魏锋插得爽了,将她的身体往后拖了一点。她的乳房脱离了玻璃的束缚,在空中晃动。乳波荡漾间,胸部的酥麻和穴底的瘙痒连成一片,让她发出更婉转的吟哦。
他的手指捻住她的乳头,每一次揉捏都引得穴肉阵阵收缩。玩到兴起,他开始更用力揪弄她的乳头,将它们拉长再弹开,看着它们在指尖红肿挺立。
疼痛催生出更多淫水。
“贱人,是不是越折磨你越兴奋?”
他惩罚性地揉捏她的乳肉,布满指印的奶子随着撞击前后甩动,在夜色下形成淫靡的律动。
他粗重的呼吸喷在她的后颈。他松开她的头发,双手掐住她的腰,更深更狠地顶进去。
徐安觉得自己的身体快要被劈成两半,可那剧烈的撞击却缓解了她身体深处的瘙痒,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填满的充实。
她饮鸩止渴般地扭动着身子想要索取更多。“再快一点……再重一点……”她的声音断断续续,带着哭腔。
“求我。”魏锋猛地停下,龟头恶意地碾过她体内最敏感的那一点,却又悬而不动,不肯给她真正的痛快。他的手掌抚上她通红的臀瓣,用力揉捏着那些新鲜的掌印。
徐安空虚得快要发疯,身体内部剧烈地收缩,徒劳地吮吸着他。她扭动腰肢,试图自己寻求慰藉,却被他死死按住。
“说啊,求我啊。”他俯下身,咬住她的耳垂。
“求你,魏锋,求你,用力肏我好不好?”
“还说你不是狗?”他满意地嗤笑,开始了更猛烈的抽插。他的囊袋一次次拍在她的腿根,清脆的肉体碰撞声混合着噗呲的淫水搅拌声和她抑制不住的尖叫。
他的一只手绕到前面,找到她那颗早已硬挺的阴蒂,掐住,捻弄,时而温柔时而残酷。双重刺激下,徐安的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脚趾死死蜷缩。快感堆积得太高,几乎让她恐惧。
她呜咽着,身体开始剧烈地痉挛。
魏锋却再次狠狠掐住她的乳尖,疼痛硬生生将那灭顶的快感逼退了几分。“没我允许,你敢高潮?”
徐安崩溃地摇头,细密的汗水沁出皮肤。她像一条离水的鱼,大口喘息,悬在极乐的边缘颤抖,却无法坠落。这种失控让她感到一种下贱的兴奋。
魏锋似乎很享受她这幅完全失控的样子。他放缓了抽插的速度,变成一种漫长而深入的研磨,每一次都刻意地、缓慢地蹭过她体内每一个敏感的褶皱。这慢刀子割肉般的折磨比狂风暴雨更难熬。
“看看你自己,”他捏着她的脸,迫使她看向玻璃。模糊的倒影里,她的脸颊潮红,表情迷乱,眼神涣散,散乱的发丝黏在额角和腮边。“看看你这幅淫荡的样子。要是对面楼里有人,你这个样子全都能看得一清二楚。”
屈辱感再次袭来,却迅速地被更汹涌的欲望吞没。她看着镜中那个放浪的自己,穴肉又是一阵不受控制地紧缩,绞得身上的男人闷哼一声。
“快插我,让我高潮……快点啊,魏锋,我是你的狗,我做你的狗好不好……”她语无伦次。
“真是没救了。”魏锋声音沙哑,带着一丝被取悦的笑意。
他不再忍耐,托起她的臀,开始最后的疯狂冲刺。每一下都又深又重,像是要直直捣进子宫深处。
徐安再也无法思考,所有感知都汇聚在下身的那一点。积累已久的快感终于冲破了临界点,如海啸般席卷她每一根神经。
在她高潮的剧烈紧缩中,魏锋喘着粗气,将她死死按向自己,又迅速地将鸡巴抽离她的身体,射在了她的背上。
一切平息下来。
他松开她,随手拿起她的衬衫慢条斯理地擦拭自己。徐安顺着玻璃滑坐到地上,双腿软得无法并拢,眼神逐渐从涣散变得清明。
魏锋穿戴整齐,又恢复了平日那副精英模样。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用脚尖碰了碰她腿上已经微干的体液痕迹:“收拾干净。”
徐安对他的话仿佛充耳不闻。她抱着膝盖,坐在冰冷的玻璃前,背上微干的黏腻感提醒着方才发生的一切,而眼前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流光溢彩。
(二十二)布鲁克林
酒店走廊长得没有尽头,厚重的地毯吞噬了所有的脚步声。魏锋向父亲的房间走去时,心中已有了预感。
门推开,仍是同一间酒店、同一张沙发。只是这一次,徐安不在。茶几上的茶盏升起白气,雾气里父亲的神情更冷。魏骁还是那副漫不经心的样子,仿佛一切都与他无关。
魏锋在另一侧坐下。父亲端起茶盏,轻吹了一口气,才慢条斯理地开口:“我听骁儿说,他去你公司一周了,一直闲着?”
魏锋轻嗤一声:“不干活白拿钱,不挺好吗?”
魏骁闻言放下手机,笑容散漫:“哥,我好歹也是个正经MBA。我们兄弟联手,把盘子做大不好吗?”
他微微眯眼,语气仍带着笑,却有一丝狡黠从眼底闪过:“还是说,你怕我进来分你一杯羹?”
魏锋没应声,茶雾在他眼前袅袅上升,模糊了眼底的冷意。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没有外人在场,这次的会面父亲显得格外急躁。他看着这一幕,嘴角微微一扯,露出一抹不屑:“你这幅样子,我看着就烦。骨子里的那点小气和算计,跟你妈一个样。”
听到这话,魏锋低低笑出声,笑声里满是讥讽:“那您希望我像谁?像您一样,抛家弃子,去傍富婆?”
“魏锋!”父亲的怒吼爆裂而起。
他猛地抓起茶盏,一把将瓷盏连同滚烫的热茶砸向魏锋脸上。
“你以为你是谁?你也敢拿我开玩笑?”
瓷片碎裂声、液体溅落声、以及微弱的倒吸气声几乎同时响起。
滚烫的茶水泼在魏锋脸上,烫得皮肤立刻泛起大片的红痕。瓷盏砸上去,钝痛从颧骨炸开。灼热和疼痛让他眼前一黑,几乎失去平衡。
茶叶粘在脸颊上,茶水顺着下颌流进衬衫领口。他一动不动,连呼吸都克制着,任由水珠从湿漉漉的发梢滴落。
魏骁“噗”地笑出声,甚至带着几分兴奋,像是在欣赏一场熟悉的家庭戏码:“哥,还是你有种。”
父亲的怒火被彻底点燃。他咆哮着指着魏锋的烫伤:“我真是白养你这个东西!从小到大,你吃的穿的,哪一样不是我给的?现在挣了几个臭钱,就敢跟我顶嘴?”
他的声音一寸寸拔高:“你凭什么?就凭你那个整天哭穷的妈?她没本事,你老婆也帮不了你。你今天能站在这里,全靠我!要是我哪天收回钱,你连条狗都不如!”
魏锋静静地听着,像是在旁观一场早已预演过无数次的辱骂。他眼底的,不是愤怒,而是深入骨髓的厌倦。
这场面,他太熟悉了,每一个字、每一句侮辱,都是他生命中重演无数次的噩梦。那张面孔在他眼里,早已不是父亲,而是一个陈旧的象征——金钱、权力、以及他二十多年噩梦的源头。
父亲见他不语,语气愈发锋利:“赚了点钱就忘了本?要不是魏家,你能有今天?”
“魏家?”魏锋嘲讽地笑了笑,“您别忘了,您是靠魏骁的妈起家的,不是靠的魏家。”
他语气平静,却字字如刀:“您想报答魏骁的妈,就拿您自己的产业去给魏骁折腾。别抢我的公司去借花献佛。我不欠你们什么。”
父亲的脸色猛地一沉,被戳中痛处的他几乎暴跳如雷:“闭嘴!我最后说一遍。要么你让魏骁进公司,要么我们马上撤资!”
“我们”这两个字像一块冰坠在魏锋心口。他的胸膛微微起伏,像在压抑一股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愤怒和哀伤。
“我们?”他轻声重复,像在确认,也像在告别。
半晌,他忽然轻轻笑了一下,笑容里没有一丝温度:“撤吧。”
父亲愣住,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你再说一遍?”
“撤资。”魏锋抬起头,与他对视,一字一顿道,“从此以后,我的公司和你们没有关系。”他刻意把“你们”咬得极重。
魏骁的笑意终于收敛,眉头皱了起来:“哥,你不要意气用事。”
“意气用事?”他转过头,眼神深沉,像夜色里的灯:“从七岁起,我就没资格意气。我一直活在你们的眼色里。我以为只要我主动跪下去,那就是我的选择。可我现在明白了,忍让只会让你们更傲慢。哪怕供我上学是你们的义务,投资我只是看中回报,你们还是要逼着我感恩戴德。”
父亲冷哼一声:“哼,你真以为现在翅膀硬了,有资本跟我赌?别到时候又像条狗一样求我。”
魏锋垂下眼,语气平淡:“我不赌,我只是厌倦了。”他缓缓抬起头,目光如刀:“厌倦了被当成狗。”
魏骁看着他,神色复杂:“哥,你真不怕?”
“怕。”魏锋笑了,像是笑给自己看,“我只怕有一天,变得跟你们一样。”
他说完,转身离开。
门在身后合上,发出一声闷响,像是切断了他与那个世界的最后一点联系。
魏锋站在门后,深吸了一口气。
他想到了七岁的自己。那个小男孩站在父亲新家门口,害怕得要命。怕要不到钱,怕上不了学,怕被忽视怕被训斥。于是他学会了低头,学会了讨好,学会了主动做一条温顺的狗,他以为这就是生存的法则。
徐安说得对,二十多年过去了,他不应该再害怕了。
徐安正准备下班,忽然接到魏锋的电话。他语气很平淡,没有任何铺垫:“我在停车场。”
徐安匆匆赶到时,魏锋正靠在车旁。见她来,他拉开车门,抬了抬下巴:“上车。”
昏暗的灯光下,徐安注意到魏锋脸上那片显眼的红痕和颧骨的青紫,有些犹豫:“怎么回事?”
“没什么。”魏锋不想解释的样子,她便没有再问。
车子一路驶到布鲁克林港。夜色里,货船的轮廓巨大而模糊,空气里混杂着海水与机油的气味。
良久之后,魏锋终于开口:“我爸撤资了。他们走了。”
他顿了顿,又说:“明早公告邮件就会发出去。跟着他来的几家中国资本,大概也会撤。”
“公司会有危险吗?”徐安问。
“暂时不会。”他盯着前方,“我父亲的钱,现在只占很小一部分。但撤资可能会引起连锁反应,动摇一些投资人的信心。”
“哦。”
“放心,你的工资不会被影响。许诺你和俞景的自闭症研究经费也早就放进信托账户了。”
“嗯……我没担心这些。”她轻声说,“就算公司倒了我现在也能找到别的工作。”
“那你担心什么?”
她没有回答。
车厢里又安静下来。沉默像一堵看不见的墙,隔在他们之间。
徐安想开口,但她明白,安慰是廉价的,认同是危险的。一旦把虚假的温情递过去,对方就会当真,以为她愿意共情他的泥沼。可那不是她能承受的。
她没有力气去修补他从童年到现在的裂缝,也没兴趣被卷入他们家族的权力拉扯。
可即便如此,她心里还是升起一些酸涩。因为她隐约察觉到,他想要的并不多,不过是几句不辨真假的宽慰而已。
徐安垂下眼,把这点情绪压了回去。风声裹挟着车速,呼啸而过,像把他们之间残余的温度也一并带走了。
车停在布鲁克林的码头。
“能陪我走走吗?”他问。
布鲁克林的街道比曼哈顿安静很多。昏黄的路灯照着他们的身影,在斑驳的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他们并肩走到海湾边。港口的夜风带着海藻的腥气,裹着水汽,吹得衣襟猎猎作响。起重机上的红灯一明一灭,像缓慢眨眼的巨兽。码头尽头有一盏坏了的路灯,时明时暗,勉强照出脚边的水渍。
对岸的曼哈顿灯火通明,高楼层层迭迭,像一座不眠的祭坛。
他们默默地看着那片喧嚣的灯海。灯火热闹,可是声音到不了这里。
徐安把手插在大衣口袋里,风把她的发丝吹乱,她没有伸手去理,声音也埋在风里:“我喜欢这里。”
“为什么?”
“曼哈顿太虚假了。那些真正活着的人,都在马路上躺着。”
魏锋低声笑了一下,笑意里有掩藏不住的疲惫。他呼出的气在夜里化为白雾,很快被风吹散。
“魏锋,”徐安忽然开口:“如果有一天,不做金融了,你想做什么?”
魏锋沉思了很久,才低声说:“我不知道。”
他看着远处的灯火,眼神有一瞬的空白,“我太早就明白金钱的重要性,离开它,我大概连自己是谁都不清楚。”他回头看着徐安的侧脸,苦笑了一下:“我是不是很没用?”
“你只是太成功了。”徐安说,“人只有跌到谷底了才能认清自己。”
风又起了,海面泛着微光,灯火被潮涌拉成长线,远处有低低的船鸣。
魏锋注视着徐安,她的侧影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昏暗的灯光笼在她的肩上,像一场将落未落的梦。
他其实有很多话想问。
比如—— 等我真的跌到谷底了,你还会和我一起看夜晚的海吗。
你眼底的那一点温情,是怜悯还是心动。
可是他什么都没有说出口,他知道他没有资格。沉默像潮水,一点点涨了上来,他喉咙里的苦涩也跟着漫了上来。
他突然意识到他从未学会如何温柔地去爱一个比他更自由的人。
风带着港口的咸腥味,铁锈味,一层层地撩过他们,像不动声色的拥抱,又像若无其事的推拒。
未出口的问题在风里磕碰。港口的灯忽明忽暗,海上的船摇摇晃晃。城市的灯火在远处模糊闪烁,像一片与他们无关的海。
(二十三)内鬼
经过数月的优化与反复测试,徐安的模型终于被正式部署到公司的实时风控系统中。凭借出色的微扰捕捉能力,和微秒级的响应速度,在随后几次市场剧烈波动中,系统提前识别出高风险信号,自动调整仓位,成功避免了多起潜在损失。
即便在魏锋父亲撤资、资金链一度紧张的情况下,这套风控模型依旧稳定运行,为基金规避了更大范围的风险。
晚上十一点,地铁站只有零星的几个人。傍晚下了很大的雨,徐安从地铁口走出来的时候,路面上还有未干的积水,街上的风带着潮湿的汽油味。
一个穿着深色西装的男人从街角走来,徐安下意识地侧身避开,神经在不知不觉中绷紧。对方却朝她露出了一个友好的微笑,主动开口:“徐博士,晚上好。我是Yakov先生的秘书。”
Yakov这个名字如同铁锤砸进徐安的耳中。她的胃部几乎是本能地收缩,一瞬间那一晚酒精混合着烟雾的气味又冲到了她的鼻尖。
昏暗的吊灯,肆意的调笑,跪在地上捂着胃满身冷汗的魏锋,还有那双从容地注视着她下跪的灰蓝色眼睛,一幕幕从记忆的缝隙里涌了出来。
一阵寒意沿着脊骨滑下,徐安不自觉地后退了半步,警惕地望向对方。
那人却彬彬有礼地微微侧身,指向街边安静停着的黑色轿车:“Yakov先生在车上,他希望能占用您几分钟。”
隔着被雨水模糊的玻璃,后座上隐约有个身影,一抹银灰色的头发在昏黄的路灯下泛着暗淡的光。对方似乎在看她,却没有任何动作。
“他说,不会打扰您太久。”秘书轻声补充。
徐安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静而疏远:“抱歉,现在太晚了。如果Yakov先生有事,可以在工作时间去办公室联系我。”
“当然,理解。”秘书温和地笑了笑,递上一个薄得几乎没有质量的信封。“还请您收下。”
徐安只是看了一眼,没有伸手去接。那信封的质感让她想起那晚包房桌上的雪茄——一样的考究,一样的虚伪。
“不用了。”她说完,几乎是逃一样地转身离开。
身后传来车门的轻响,和引擎启动的声音。黑色轿车滑过湿漉的街道,经过她身边时,车窗缓缓降下一条缝。一张名片被风卷出,落在她的脚边。
名片上没有名字,只有一串号码。她低头看了片刻,雨水顺着边缘渗入名片,数字变得模糊。她不自觉地记住了那串数字。
她弯腰捡起那张名片扔进了垃圾桶。回过头,轿车已经驶远,她的心跳却仍然在失控般加快。
一周后的某个工作日上午,一切看似如常。风控模型的监控面板却突然闪过一条异常提示,系统的自动纠正随后被触发,异常数据流被瞬间锁定,防御策略被执行。
几秒后数据恢复正常,损失没有发生。
徐安盯着那条记录,心里却有一丝不安。直觉告诉她,这不是随机噪声。那数据的扰动太干净太精准,仿佛有人拿着针,试探着她模型的边界。
这个微小的异常就如同石子被投入湖泊,漾起圈圈涟漪后,整个湖面又迅速归于平静,石子也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她反复查看日志和回溯参数,却始终没有什么头绪。关上电脑的时候,天已经黑了。机箱上的红灯在暗淡的办公室里闪动,仿佛雨夜街角那辆黑色轿车的尾灯。
第二天下午,类似的扰动又一次发生,这一次波动更大,持续更久。尽管模型反应及时,却还是造成了微小的亏损。
一股冷意在徐安心底蔓延。那微小的亏损仿佛是被刻意留下的指纹,她几乎能感觉到那双灰蓝色的眼睛在屏幕另一端注视着她。
这种感觉,她太熟悉了,仿佛又回到了那天晚上,她被迫在一桌人的注视下端起酒杯。外界的压力涌来,逼她作出反应,而她只能维持镇定,假装这是自己控制的节奏。
一股厌倦感从她的心底升起,那荒唐的夜晚原来从未结束,它只是换了形态,变成了信号与代码,在另一张更庞大的牌桌上重演。反复出现的权力的游戏时刻提醒着他们每个人在牌桌上的位置。
她没有恐惧,只是疲惫。她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在局里,只是她还不清楚,这个局需要她扮演什么角色。
周五傍晚,徐安下班后顺路去超市买菜。她跟着结账的队伍缓慢移动时,忽然听见一个熟悉的声音:“徐博士,我不应该出现在这里,但您没有打我们的电话。”
徐安微微一顿,篮子里的牛奶瓶轻轻碰撞出咣啷的声响。她抬头,看见Yakov秘书那张温和、得体、却令人不安的脸。
“你跟踪我?”她盯着对方。
“抱歉,我们实在没有别的方法联系您。”秘书的笑容依然亲切,语气却比上次急切:“徐博士,这周想必您已经察觉到了市场的一些异常。Yakov先生一直在等您,他非常希望能亲自和您谈一谈。他知道上次在俱乐部给您留下的印象不好,但我们保证,这次没有恶意。您可以选一个让您舒服的谈话地点。”
人流从他们身边经过,推车的轮子碾过地面摩擦出单调的声响。
徐安沉默了一会,她知道这会是危险的接触,但与此同时,一股更强烈的冲动从她心底涌现出来:她想看清这个局。
“去街角那家咖啡馆吧。”她说道。
她咖啡馆靠窗的位置坐下,轻微的喧闹和开放的环境让她安心。她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咖啡杯边缘,直到灼热的痛感将她拉回现实。
不一会儿,Yakov大步走了进来,身上的寒气还未散尽,径直在她对面坐下。
“徐博士,我们又见面了。”他微笑着,亲切得和徐安记忆里的形象判若两人。
徐安没有回应,小心地掩藏起所有警惕,默默地等待他开口。
“你的模型对短时震荡的识别和自适应机制,比我们想的更成熟。”Yakov慢条斯理地搅动着咖啡,金属与瓷器碰撞出清脆的声响,“我很欣赏这样的头脑。”
徐安看着他手上的动作,语气冷淡:“你几次三番地找我,只是想夸奖我的技术?”
Yakov笑了笑,笑意不达眼底:“那我们谈正事。”
“魏锋最近不太安分。”他注视着徐安,灰蓝的瞳色冷得发亮。“他父亲撤资后,他就开始挪用我们的资金去对冲自己的盘面。他以为做得很隐蔽,可惜,有些急了。”
徐安的手指悄无声息地捏紧了手中的杯子,仿佛感觉不到烫意。“听起来,”她淡淡地说,“他只是在找办法存活下去。”
“存活?”Yakov的声音逐渐变得冰冷:“拿我的资源填自己的窟窿。我管这叫背叛。”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向来不讨厌有野心的人。但前提是,他得清楚自己的位置。”
“位置”这个徐安在魏锋口中停了无数遍的词如今从Yakov嘴里说出来只让她觉得荒诞。
“所以你要撤资?”
“撤资?”Yakov像是听到了一个笑话,轻轻摇头:“那是蠢人的做法。撤资等于把你们的技术拱手让给市场。魏锋的人,包括你的模型都会被竞争对手吸纳,还会损害我的名誉,何必呢?”
他略顿了一下,语气中透出几分森冷:“何况,不听话的人,需要接受点教训。”
徐州的目光在他脸上停了一瞬,然后垂下眼,看着自己的杯子:“那你找我,是想让我劝他守规矩?”
“我要魏锋交出公司的控制权。我要他失败。”Yakov盯着徐安:“但是,你的模型能看到太多不该看的东西,这让我很难办。”
徐安看着他,心里不断地坠落下去,语气却依旧很冷静:“我是魏锋的妻子。他赚的钱有我的一半,我为什么要和他对着干?”
“徐博士是聪明人,一定明白靠人不如靠己的道理。”Yakov的声音逐渐压低:“你当然可以陪着他沉沦,但你也知道,只要我们砸盘的资金足够多,魏锋就没有活路。不止是仓位会爆,我们还能把他送到监管那儿,到时候,他的团队、他的那点名声,都会被连根拔起。”
他微微前倾,像猎豹逼近猎物:“我们能来找你,是因为他已经无路可走了,我们只是想更轻松地接管基金而已。想必徐博士能明白这里面的利害关系。”
徐安沉默了一瞬,她逼着自己从一片混乱的情绪中抽丝剥茧:“帮你有什么好处?”
“五十亿规模的独立基金。”他看着她的眼睛:“你来主导,我们不干涉,不限制,你只管做你擅长的事。”
徐安疲惫又讽刺地笑了笑:“你觉得我比他更听话?”
“不是,”他轻轻摇头,似乎很认真地说:“聪明、敏锐、勇敢,还懂得权衡。我欣赏你这样的人。”
“你当年投资魏锋时,也是这么说的吗?”
“是的,”他淡淡道:“只是他后来忘了分寸。”
“我不在乎你们的游戏。”徐安抬眼看着他:“我们只有一面之缘,你应该能明白,我们没什么好谈的。”
她站起身,椅子在地上划出刺耳的轻响。
Yakov坐着没动,仍旧端着咖啡,杯口的蒸汽渐渐散开:“我知道上次的事让你心存芥蒂。那天是魏锋惹怒了我,连累到你。”他把身子微微向徐安探过去:“这次你若帮我,想要什么开个价。”
“两亿美元,一次性付清。”
Yakov的笑意停了片刻,随即恢复如常:“徐博士未免太自信了。”
“值不值你能算清楚。模型停掉,你能省下多少冲击成本。魏锋倒了,你们接手后每年又能赚多少。我不过是要个零头而已。”
他眯了眯眼:“我以为你们学者出身的人,不会这么……务实。”
徐安看着他,慢慢浮出一个笑容:“正因为我不贪,所以我的良心才格外昂贵。”
短暂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
Yakov轻笑起来:“你真以为那套模型无懈可击?我们真要砸盘,它可能立刻就碎了。”
徐安偏了偏头,笑意浅浅:“那你们就去赌赌看,无论谁输谁赢,反正与我无关。”
他收敛起笑意:“一亿,加上模型的技术转让。”
徐安犹豫了一下同意了:“我不会直接停模型,但我可以告诉你们关键阈值,也能拖延预警。至于模型转让,我可以口述技术细节给你们的人。”
“可以。另外,五年内,你不能去我们任何对手的基金。”Yakov又补充道。
“放心,我没那么喜欢做金融。”
Yakov看着她,目光一寸寸收紧,然后慢慢笑了开来:“成交。”
徐安从咖啡馆出来后,没有直接回家。冬夜的风从高楼的缝隙里钻出来,灌进她的衣领。风太冷了,吹得她眼睛发涩。她的手指蜷缩在口袋里,指尖早已失去了温度。呼出的气在唇边凝成白雾,又很快被吹散。她把头埋进围巾里,脚步却没停。
她没有方向,只是漫无目的地走,不知不觉来到了中央公园。
公园里夜色浓得像散不开的雾,树影在路灯下拉长,偶尔有跑步的人影一闪而过。远处的湖面黑得看不清边界,有微弱的光落下来,像被吞没的星星。
徐安望着那片黑暗,忽然想起塞林格书里的那句——可是冬天,湖面结冰了,鸭子都去哪儿了?
她站在那里,没有再动,任夜色与寒冷把她一点点埋进冬天的深处。
(二十四)失控
徐安回公寓时,已经半夜了。
她进门的时候,房间里一片昏暗,只亮着一盏壁灯。魏锋靠在沙发上,衬衫领口敞着,袖口卷到手肘。电脑摊在他面前,屏幕的冷光映着他略显疲惫的侧脸。茶几上放着半杯威士忌,琥珀色的液体浮动着微光。
听到声音,魏锋抬起头,视线慢了半拍才聚焦在她身上。
“怎么这么晚才回来?”他的声音有点哑。
“在附近逛了逛。”徐安没想到他会在屋里,语气却没有什么起伏。
“外面冷吗?”
“有点。”她解下围巾,露出冻得通红的鼻尖。
她原本想直接回房间的,但是经过沙发时却突然迟疑了。鬼使神差地,她坐到沙发的另一端,与他之间隔了一个恰到好处的距离。
她不经意间瞥到他电脑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曲线和数字,忽然想到Yakov说他在偷偷挪仓,心头猛地一跳。她不自然地移开视线,落在了那杯酒上。
“你有胃病,为什么还要喝酒。”她忍不住开口。
“没关系,吃过药了。”
这回答既荒谬,又让她无言地觉得合理。
“喝了就能睡着觉吗?”她忽然问。
魏锋对上她的目光,眼眸里晦暗不明:“会睡得好一点。”
徐安突然倾身过去,拿起他的杯子,仰脖将那半杯酒一饮而尽。烈酒顺着食道烧下去,灼得喉咙发紧,她却神色不变。
酒气在空气里弥漫开来,淡淡的辛辣与苦涩在两人之间游走。
魏锋怔了一下,似乎想要说什么。最终他只是伸手接过杯子,手指无意间碰到她的手,冰凉的触感短促又刺人,让他心口一紧。
他站起身,脚步有些不稳地走向厨房。徐安以为他又去拿酒,却听到了水流的声音。
暖黄的灯光从厨房溢出来,把他的肩膀勾勒成柔和的轮廓。不一会儿,他端着一杯温水回来,递到她面前。
徐安接过那杯水,温热的感觉顺着她的指尖一点点渗进来,冻到麻木的手指在渐渐复苏。她没有喝,只是低头看着那杯水,热气模糊了她的视线。
她忽然觉得他像一个学不会表达歉意的少年,在用一种无力的方式弥补某些来不及弥补的过错。那笨拙的温柔如同一把钝刀,缓慢而执拗地割开旧日的疤痕。一种无处安放的疲惫在她的心口堆积,沉重得几乎让人喘不过气。
屋里又陷入了沉默,风从窗外擦过,像遥远的海潮。
徐安把杯子放在茶几上,灯光穿过透明的杯壁,照出一小片摇晃的影子。
然后,她慢慢地跪在魏锋脚边,地板被暖气烘得温热,膝盖触上去并不觉得痛,反而让她被寒意浸透的肌肤生出一丝暖意。
她低着头,额前的发丝散落下来,覆住了表情:“你抽我吧。”
“什么?”魏锋没有反应过来。
“我说,你打我啊。”她靠近他的腿边,呼吸在空气里颤抖。
“你怎么了?有事求我?”魏锋愣了一瞬,声音里透着压抑的不安。
徐安没有回答,只是把头埋在他裤子的布料里。
“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他伸手握住她的下巴,迫使她看向自己:“别忘了我们还有婚前协议。”
徐安没有说话,她的下巴从他的掌心滑落,像一滴水落入黑暗。
她突然埋头去解魏锋的皮带:“你不抽我的话,我就抽你了。”
魏锋捉住她的手腕,语气几乎有些慌:“你怎么了?”
“没什么。”她别开头,轻轻挣脱了他的控制。
过了片刻,她才反问:“你呢,为什么喝酒?”
魏锋没有回答。徐安了然地笑了笑,像是在嘲讽他的沉默,手腕一勾,终于把他的皮带抽了出来。
他突然开口:“我不是不想告诉你……我只是,自己都还没想明白。等我整理好了,再跟你说,可以吗?”
“好,”徐安把皮带往他手上塞,冰凉的皮革贴上他温热的掌心:“那现在,打我吧。”
“徐安,别这样。”他推拒着,想把皮带拿开。
徐安极快地翘了下嘴角,像是在嘲讽他这突如其来的、不合时宜的怯懦。下一秒,她手腕猛地一扬,握着皮带狠狠地抽过去。
皮带的尖端带着哨音划破空气,“啪”的一声炸响。魏锋的脸颊到胸口那一小片裸露的皮肤上,几乎是立刻浮起了一条清晰的红痕。
他微微一震,没有躲,也没有还手。那一瞬的震动迅速褪去,眼里浮现出大片的空白和茫然。他下意识地伸手去够那只茶几边的威士忌杯,却在触到冰凉的玻璃时,才意识到杯子早已空了。
屋子里很安静,连暖气声都停了。
徐安的眼泪就这么毫无预兆地落了下来。先是一滴,然后两滴、三滴,止不住地滚落。她用手背去擦,却越擦越湿,越擦越狼狈。心里仿佛被皮带抽开了一个口子,所有的委屈和痛苦都奔涌而出。
她低下头,用胳膊挡住脸,肩膀无法控制地一下一下耸动着。她的哭声低哑、压抑,只有破碎的喘息泄露了她的崩溃。
魏锋惶恐地俯下身,伸出手,动作迟疑而轻柔,像是怕惊动到什么。他先轻轻碰到她的肩,再沿着她的单薄的脊背慢慢抚下去。
他试着去拉她挡着脸的手臂,想看一眼她的表情。她却缩得更紧了,胳膊用力抵着,执拗地避开他的视线。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都在发抖。
魏锋的动作一下子就停了,胳膊僵硬地悬在半空中。过了一会儿,他才试探着从背后轻轻环住她,把她拥进自己的怀里。
他的手臂收得很小心,几乎不带力道,只是让她靠在自己的胸口。
她的身体僵着,没有回抱,也没有推开。
哭声渐渐低下去,只剩下她的呼吸声被锁在胸腔里,浅而乱。
她慢慢地把捂着脸的手松开了一些,将湿漉漉的脸蹭颊在他的手掌上。他能清晰地感觉到她濡湿的睫毛在掌心轻颤,像挠在他的心口。
良久,她开口,声音被泪水浸泡得完全沙哑:“我之前问你,你为什么对我这么恶劣。你说因为你是混蛋。”她伸出手,轻轻在他胸口红肿的鞭痕上描摹:“你要不是混蛋该多好啊。”
魏锋更用力地收紧怀抱。他想说“对不起”,但是那三个字在徐安的悲伤面前是那么的苍白空洞。
他终于开口,却只说出了:“我明白。”他垂着眼,看着地上的阴影,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当呜咽终于散尽的时候,房间像是被掏空。
魏锋仍旧抱着她,手还停留在她微颤的背上,像是不愿离开这短暂的温存,又像是小心守着一段不敢再触碰的距离。
徐安一点一点地直起身,动作很小,很轻。当她完全从他怀里退出来时,魏锋胸口一凉,一种巨大的空落席卷而来。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她的泪水,他也看到了两人正在走向某种几乎注定的未来。他一下子慌乱起来,几乎是下意识地握住徐安的手腕。
但徐安并没有如他预料的那样离开。她开始沉默地近乎粗暴地拉扯他的西裤,布料摩擦着皮肤,在他的大腿上勒出几片模糊的红痕。
“你干什么?”魏锋挣扎着想要撑起身。徐安抬起眼直直地望向他,未干的泪水在昏暗的灯光下盈盈闪动。只这一眼,他所有反抗的力气在一瞬间消散。他的身体软了下去,重新陷进沙发里,放任她微凉的手指在他的身体上游走。
她掏出他的阴茎,用手心包裹,熟练而用力地揉捏抚弄,直到它在她的掌中逐渐胀大、发烫。魏锋的呼吸骤然粗重起来,但他依旧没有动,只是紧紧盯着她,眼底隐隐有幽暗的火光,等待着也忍耐着她的下一步。
徐安摸索着将自己的裤子也褪了下来。然后拽着他已经胀大的阴茎,毫无章法地径直往自己腿间已经湿润的小穴里塞去。
这近乎莽撞的引导,将魏锋一下子拽入欲望的深渊。他猛地翻身,将她压在身下。他一只手轻易地捉住她的两只手腕,将它们拉高,禁锢在她头顶上方。另一只手扶住自己的阴茎,借着那片滑腻的泥泞,腰部一沉,毫无阻碍地捣入她的身体深处。
进入的那一瞬间,她的唇角难以自抑地溢出一声低吟。她紧致的穴肉包裹上来,迎接他的侵入。穴底的软肉主动地、贪婪地收缩吮吸起来,仿佛要将他吞噬。
这美妙的触感让魏锋从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腰肢开始用力撞击起来。
徐安伸出光裸的双腿,紧紧勾住他的腰身,将他更深地按向自己的身体,以便他的阴茎更顺畅地抵达花穴深处。
两人的身体紧密地贴合在一起,他灼热的呼吸喷在她的耳廓和颈侧,让她的半边身子都酥麻战栗起来。魏锋发出一声长长的,近乎叹息的呻吟,下身的冲刺愈发狂野。
他低下头,含住她胸前微微颤动的乳头,用舌尖耐心地舔舐、吮吸,感受它在自己的口中逐渐变得硬挺。
从乳尖与身体最深处同时传来的酥麻和躁动,让徐安的呼吸彻底乱了节奏。她感受着体内的欲望如潮汐般汹涌起伏,快感不断堆积,推着她在晕眩的巅峰徘徊。
良久,那极致的快感终于如闪电般劈开她的意识,让她在一瞬间达到了高潮。她呻吟着,全身的肌肉都绷紧,继而剧烈地痉挛起来。
她的双腿和穴肉紧紧地绞缠着身上的男人,这强烈的刺激也瞬间将魏锋推向顶峰。他立刻将阴茎抽了出来,将精液尽数迸射在徐安的小腹上。
高潮的余韵中,他依旧抱着她,感受着她身体细微的、如涟漪般未曾停歇的轻颤。他转过头,将一个极轻的、小心翼翼的吻印在她的耳廓。
片刻后,他起身,拿来一卷纸巾,细细地将徐安肚皮上的精液和两腿间的黏腻擦拭干净。
他俯身想将她抱去卧室,她却用胳膊软软地勾住他的脖颈,不让他动弹。
“不想动……”她轻声呓语,眼睛半闭着,嗓音里带着事后的慵懒与沙哑,像是在撒娇,又像在挽留。
他静立了几秒,还是无奈地松了手,去卧室里抱来一床松软的被子,仔细地将她从头到脚裹紧。
徐安的眼睛完全闭上了,呼吸平稳,仿佛已经沉入梦里。可在他再次起身的时候,她的指尖从被窝里探出,几不可察地勾住了他的衣角。
那牵绊若有若无,却让他立刻停下了动作。他缓缓弯下身,小心翼翼地在她身边的地板上躺下,生怕那片衣角从她的指尖滑落。他侧身望着那指尖,仿佛这是他此刻唯一的依靠。
夜更深了,窗外的灯火一盏盏熄灭,远处的街声逐渐模糊,屋里屋外的界限开始变得不再分明。
(二十五)离婚吧
那天之后,徐安在公司里照常开会,照常开发那套用于盈利的模型。
但是用于风控的模型,被她悄悄回退到了之前的某个版本。在那个版本里,模型还不够稳定,对极端行情的反应会慢几毫秒,不多,但致命的几毫秒。
那一晚魏锋衣角的触感还停留在她的指尖。那种柔软、安静的感受让人心生迟疑,她不得不强行把那种感受压下去。她不喜欢那种犹豫,也不喜欢沉溺其中的自己。
这一切都是注定的。徐安想,如果她没有与魏锋重逢,没有开发出这套模型,魏锋的损失只会更大。她不过是在时间线的某个节点贸然闯入,然后又悄然退去。
她没有改变什么,一切都是注定的。
何况,那些羞辱与折磨本就该有个了结,一夜的温情并不足以让一切归零。
三天后,市场在一片毫无征兆的平静中,开始出现波动。起初只是细微的抖动,随后幅度一点点变大。
监控面板上风控模型在平稳运行,只是反应有一点点延迟。那道她亲手留下的缝隙,此刻被从另一端撕开。
大量的数据涌入,价格异动被放大成连锁反应。系统开始尝试自我修复。但是太晚了。在模型被拖住的几毫秒里,市场像被掀开的海面,底部的暗流汹涌而出。
一旁的玻璃隔间内,几个交易员在走动,似乎还没有察觉异常。
办公室冰冷的灯光笼罩着她,她的心跳比警报还快。那是经过精密计算的攻击,算法在反向追踪模型的边界,用她写下的每一个参数去击碎她亲手构筑的防线。
徐安盯着屏幕上的数据流,它们像一条发光的蛇,在系统深处蜿蜒、缠绕、钻入核心。
她随时可以终止这一切,只需要一行代码。
她的指尖悬在键盘上方,微微颤抖,却始终没有落下。
那一夜残留的温度还萦绕在心头,像某种柔软而危险的牵扯,可她不会回头。
她想,原来有时候,叛变并不一定需要戏剧化的高声宣告。有时候,它只是一行无人察觉的代码。
服务器的风扇低低轰鸣,那声音与她的呼吸重迭,像一种冷漠的倒计时。数据图表上疯狂抖动的线条终于稳定下来,呈现一片诡异的平静。请记住网址不迷路k and es h u.co m 徐安靠在椅背上,脊背已经被冷汗浸透。
数据终于恢复正常,但是屏幕的光亮得刺眼。她伸手关掉显示器,屏幕陷入一片黑暗。她自己模糊的倒影却显现出来,像一个陌生的人。
她知道,这只是Yakov攻击的开始。而魏锋,很快会察觉。
第二天,照常上班的徐安突然收到魏锋的信息:“来我办公室。”
她盯着那短短的几个字,心脏猛得一紧。她明白这一刻迟早会来,只是没想到来得这样快。
她走向魏锋办公室,推门而入的那一瞬间,午后的阳光穿过落地窗倾泻而下,铺在地毯上。空气里弥漫着沉闷的气息,连光影都变得沉重。
她曾无数次地走进这间办公室,这里见证过他们的誓言,也照见过她的屈辱。她在这里签下婚约,在这里跪在魏锋脚边,在这里被按着头口交,在这里光着身子站在落地窗前。
但这是第一次,她推开门,看见这样的光景。
办公桌上散落着文件和空咖啡杯,像一场未平息的风暴,无声地昭示着一个正在崩塌的世界。
魏锋坐在桌子后面,脸色苍白,眼下的青黑让他看起来像几夜未眠。曾经掌控一切的气势早已坍塌,锋芒荡然无存,只剩下疲惫与茫然。他的肩膀松弛着,像一个窥见了结局的人,既清醒又无力。
他抬头的时候,阳光正好照在脸上,那双眼里有几分空白,像是刚从梦里醒来。
“徐安,”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我们离婚吧。”
那句话在阳光里碎开,如同空气里漂浮的细小尘埃。徐安怔在房间中央,那一刻,她忘了该露出怎样的表情。
他把一份文件推到她面前:“律师刚起草的离婚协议。按照我们的婚前约定,房子归你。”他停顿了一下,揉了揉眉心,“我的其它个人资产也归你。还有自闭症研究基金,管理人改成了你,律师会帮你交接。”
他的声音没有起伏,好像在复述一场早已写好的结局。
“发生什么事了吗?”徐安慢慢地在对面坐下,语气是恰到好处的惊讶。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他现在面临的是什么,清楚到不敢多想,可她还是装作毫不知情,仿佛一个迟钝的旁观者。
魏锋没有回答,只是点了点那份文件:“你看一下,没问题就签字吧。”
她维持着疑惑的语气:“是因为最近受到的攻击吗?我的模型监测到了大规模的异常。”
“算是吧。”
“你打算怎么办?”
“跟他们死磕吧。”魏锋扯了扯嘴角,语气却没有半分胜算,反而像自嘲:“反正,也没什么可以失去的了。”
阳光沿着他的侧脸,在鼻梁上照出一小块光亮。那片光晃动着,像浮着灰的水面。
他身上的冷静,比愤怒更让人害怕。那是她熟悉的固执,是明知道会粉身碎骨,却依旧选择纵身一跃。
“不要太冲动。”沉默了一会儿,徐安轻声说,“我分析过数据,这次的攻击规模太大。最好的结果也只是两败俱伤。”
“无所谓了。”
光线静静地落在两人之间,像一条隔开他们的河。徐安看着他,心口一阵绞痛。
“我还是,”她慢慢地说,这是她第一次直白地表达出心意,“希望你能平安。”
“我知道我没有立场劝你,但是,公司没有那么重要。”她一边说一边觉得自己虚伪得可笑,那种把她撕扯成两半的情绪逼得她快要疯掉。
“好。”魏锋对她温柔地笑了笑,却好像只是在安抚,而不是在回应。他的瞳孔被茫然和疲惫染成黑洞,仿佛能吞噬所有的希望和恐惧。
她盯着他,想剥开那层平静看到他心底更深的波澜,却始终隔着一层无声的距离。
她想过,他会因为她的背叛而报复。但她想,那也无妨,反正他们之间,无论如何都还有十年要纠缠。但她没想到,先放手的人会是他。而他放手的方式,是把所有的退路都留给她。
“你还记得结婚的时候,我们在这儿许下的誓言吗?”徐安斟酌着语气,“无论疾病还是贫穷……”
这句话落下的那一刻,她几乎觉得自己是在忏悔。
“那算数吗?”魏锋忽然抬头打断她:“徐安,你在起誓的时候,是真心的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针,轻轻扎在空气里。
徐安垂下视线,似乎在很认真地思考。
她是真心的吗?结婚的那天,她遵循的是旧日的悸动还是求生的本能?
后来呢,后来她推动他脱离家庭,是凭着与他并肩同行的信念,还是凭着将他推上悬崖的冲动?
再后来,与Yakov合作,那是理智的权衡,还是蓄谋已久的报复?
真情还是假意,妥协还是隐忍,这些界限在她心里早已模糊,又有谁能分辨清楚?
过了很久她才开口:“我从未不真心。”她的声音很轻,像是在对自己交代,“我是说,我可能会伤害你,但我说的每一句话,做的每一件事,都是出于真心。”
魏锋听着,最终只是叹了口气:“别说了,签字吧,在我后悔之前。”
徐安没有动。她盯着那份文件看了很久,视线一点点模糊。
“如果……这是在转移资产,”徐安试探着说,“那些钱我会替你留着,需要的话,随时来拿。”
“嗯。”魏锋的语气很敷衍。
“你会有危险吗?”
“放心,”魏锋很浅淡地笑了笑,“死不了,大不了吃几年牢饭。”
徐安的目光停在他身上,不是怜悯,而是一种无声的哀伤,像是在看一个即将坠落的人,一段摇摇欲坠的关系,而她却无能为力。
徐安忽然想到那句话——很多人,在不知不觉中,就已经见了最后一面。她看着魏锋,这会是他们的最后一面吗?
她想记住这一刻,想记住阳光的角度,空气的味道,和他那双看不出情绪的眼睛。可下一秒,她却又觉得,一切都只是徒劳。
她看到自己拿起笔,在离婚协议上签下名字,笔尖划过纸张,没有一丝停顿。
走出办公室前,徐安回头看了一眼。
她一直以为,这样的时刻,应该伴随着黑夜和风雨,就像他们结婚的那天一样。
但是没有,阳光猛烈,把整个房间照得过分明亮。
魏锋坐在光里,侧脸被勾勒出明净的弧线。他的目光落在窗外,没有再看她。那一刻他像是被光灼伤,又像是被困在一个过期的世界里。
光线太亮了,亮得残忍。一切都清晰得纤毫毕现,连哀伤都无从掩饰,连告别都显得虚伪。
连她心底的那一点愧疚都被照得无处遁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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