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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旧宅沉光
南城初冬,寒雾沉沉,砖墙湿气未退,旧巷深处传来阵阵鞭炮声,与沈府的静寂形成鲜明对比。
沈宅大门紧闭,院中梧桐叶尽,几根枯枝斜斜撑着冷灰的天色,空气中只有药味与潮湿发霉的木香。
沈昭宁立于廊下,披着一袭浅墨斗篷,额前鬓发微乱,被风拂得轻颤。她指节紧握,眼神却冷静如水,凝视着前方内室里那张老榻。
父亲沈允恒已病卧多日,半边身瘫,口齿不清,偶尔睁眼也只是望着她,喉中低喃不明。
「小姐,罗家来人了……说是谈亲事的日子。」万婶走近,语气小心翼翼,望着她的脸色又低下头去。
昭宁未言,只轻轻垂睫。
三月之前,沈家尚是南城首屈一指的贸易世家,然而一场突如其来的假帐案与大笔资金亏空,引来地方巡检与衙门入府查封。合作商抽手,声名一落千丈,沈家顿时风雨飘摇。
她心知其中必有内情,却苦无证据。如今父亲卧床,母亲日夜守榻,家中上下人人自危。罗家主动提亲,是唯一留给沈府的退路。
那夜,沈昭璃曾轻声入房,笑意浅浅地说:「姊姊若肯嫁入罗家,便能保沈家不坠。」
她那笑看似温顺,却总让人想起一朵开在雾里的梨花香,却寒。
昭宁未回应,只将帐幔拉下来。
如今,罗仲言的聘礼已备,良辰将近,沈家上下皆等她点头。
她微仰头,望向檐外低云,脑中忽然浮现一段早已模糊的旧景。
那是十二年前,佛寺诵经声悠悠,她偷偷溜出后殿,只为尝一口平日被叮嘱不能多吃的甜羹。石阶外的莲子羹摊前,她正端着碗,小口吹凉,忽见一个脏兮兮的小男孩蹲在墙根,脸上灰蒙蒙的,衣袖破了,手里什么都没有。
他眼神茫然,象是走了许久,也象是刚哭过。昭宁犹豫了一瞬,终还是走上前,把手中那碗热腾腾的甜羹递了过去。
「你吃吧……我才刚动过一口,还是热的。」
男孩一愣,慢慢接过碗,一言不发地喝了起来。她看着他低头吃得很慢,小小的手指握得很用力,像怕这碗羹被抢走。
直到他吃完最后一粒莲子,才抬头看她一眼,那双眼睛红红的,却莫名地亮,好像有什么从那瞬间活过来了。
她不记得他说过话,也未问他名,只记得那一眼,如寒冬微雪里透出的一线火;极冷,也极暖。
她回神时,身侧万婶已轻轻唤了她一声:「小姐?」
昭宁收回思绪,走进父亲卧室。榻边灯光昏黄,沈允恒一动不动,彷佛只是静静沉睡。
沈允恒眼神涣散,却在她靠近时微微一动。
她跪下,声音轻得几不可闻:「女儿……应允了。」
额头贴地,她语调平静:「为了沈家,为了您……我嫁。」
窗外寒风忽至,纸窗震颤。
而此刻,在沈宅偏院的一隅,一名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正将一封红帖封信递给万婶:「这是罗府今早新送来的礼单,还请查核无误。」
万婶接过,低声道了句:「这礼数……倒比前些日子更周全些。」
她未察觉,那信封背后所盖的红印,并非罗家原章,而是…傅。
当夜,傅宅书房。
烛火摇曳间,傅怀瑾闵上册页,指尖稍稍停顿。他望着案上那幅素描画像:少女容颜淡然,眉眼清润,眼神沉静,像极了他记忆里那位佛寺外递碗的女孩。
他执起画像,唇角几不可见地弯了一下。
十二年,他一步步从寒门庶子熬成傅家掌权者,只为今日能替她挡风遮雨;哪怕她尚不知,他早已为她抵挡过多少暗箭。
他看向案边那份红帖副本,罗府的喜帖样式,署名早已换过,盖了傅家的印。
他低声说:「昭宁,你只能是我的。从十二年前起,就只能是。」
(二)庙会伞影
民历二十年·春月初八,观音开库之日。
南城文昌巷外香烟袅袅,街道两旁张灯结彩。青布摊贩、纸灯彩棚、戏台戏鼓此起彼伏,热闹非凡。
人群中,一名约莫八岁的小女孩,穿着月白绣鹤短袄与杏色纱裙,身后跟着一位年迈的嬷嬷。她手中握着一根糖葱卷,眉眼清秀,步伐轻快,却时不时回头张望。
「万婶,别老跟得这么紧嘛,我又不是会迷路。」她笑得俏皮,声音清脆。
「小姐,这街上人太多,又吵又挤,可莫叫老爷知道我让您乱跑。」万婶低声提醒,眼神仍紧盯着她。
沈昭宁今日是偷空溜出来的。府中太严,她不常得间。这日碰巧母亲带父亲去看帐,万婶也被她缠得无法,只得随她出了门。
两人走至佛寺外的石阶时,一股香甜气息扑鼻而来,那是庙外摊位上现煮的莲子羹,正冒着热气。她小脸一亮,彷佛什么也顾不得了。
「我只喝一碗,你别告状。」她凑近锅边,小心翼翼地捧起那碗银耳莲子羹,轻轻吹凉,尝了一口。
当甜羹滑过喉头,她正欲再舀一匙时,馀光却瞥见墙角处蹲着一名衣衫单薄的男孩。
他应该与她年纪相仿,脸色苍白,额前乱发贴着汗湿的额头,双膝抱着,蜷缩在石阶之下。人群来来往往,却无人注意他。
她怔了一下,犹豫片刻后走近,蹲下身,将那碗莲子羹递过去。
「你吃吧……我才刚动过一口,还是热的。」
男孩抬头,一双眼里没什么神采,却有种让人难受的安静。他望着她手里的碗,默默接过,没说话,只轻轻点了点头。
他喝得很慢,象是捧着什么极贵重的东西。每一口,都小心翼翼。
沈昭宁静静看着他,忽然觉得庙外的锣声与吵闹都远了,只剩下那孩子低头吃羹的画面。
「你家人呢?」她忍不住问。
男孩没有回答。只是最后喝完了羹,抬头看她,那双眼里忽然浮出一丝极淡的亮光,象是一盏被风熄了又燃起的烛火,倏然点进她心里。
那眼神,她一生难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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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年后,她站在婚礼堂前,望见那人走来,才知那一眼原来被他记了一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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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没再多问,只从袖中取出一方绣着山茶花的小帕递给他:「你手脏了。」
男孩伸手接过,那双手指瘦而冰冷,皮肤下方还有尚未愈合的旧伤口。他没说谢,也没还帕,却将那帕子捏得紧紧的,彷佛怕一松手,就再也抓不住。
沈昭宁回过身,走向万婶时还回头望了一眼,那男孩仍坐在原地,怀里抱着空碗,双眼直直望着她离开的背影。
那天起,他的命运有了光,她却浑然不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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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宅·夜。
「他那模样,明显来历不明……小姐出身清白,怎能与那等人物说话?」万婶小声嘀咕着,回家后不住摇头:「幸好没惹出事。」
但她不知道,那男孩在角落站了许久,直到夜色沉沉,才步履踉跄地离去,手中紧握着那方染了她体香的小帕。
**
那一年,南城初春,风还寒,佛寺香客来去匆匆。
傅怀瑾十岁,刚埋了母亲,被父亲赶出门外。他孤单一人,饿了三日,原本想在香案前寻死,却因一碗莲子羹,撑过了馀生。
那女孩的眼,他这一生都没忘记。
也因此,他发誓总有一日,要让那双眼,只为他而亮。
(三)亲事临门
夜深,雨落未止。
沈宅后院,竹枝在风中摇曳,滴滴答答的水声从屋檐坠落,如同一场谁也止不住的倾诉。
卧房内,红烛未点,只有一盏青灯静燃在几案上,光影摇晃,映着昭宁略显苍白的面容。
她坐在妆台前,凤冠霞帔摆在一旁,红罗如焰,却未着身。
万婶正在替她梳发,手指不敢太快。气氛静得连火苗跳动声都听得分明。
「小姐,夫人让我替你绾上成婚髻……可要现在绾?」万婶小声问。
昭宁轻轻点头。
万婶应声,将那支玉钗小心插入髻中。那是昭宁祖母留下的,历代长女出嫁皆戴此钗。玉钗沉静无华,却像一种沉重的约定。
「万婶。」
「嗯?」
「你说……若我明日真的嫁过去,会发生什么事?」
万婶怔了一下,没立刻回应,只是轻声道:「不论发生什么,小姐都能撑得过去的。」
说罢,她低头替她系好耳坠,动作一如往常,却比以往更慢、更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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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外忽然传来一阵敲门声。
「姐姐,我进来可以吗?」
是昭璃的声音,语气柔柔的,带着一丝小心。
万婶看了她一眼,昭宁点点头。
门轻轻开启,沈昭璃一身水红色薄纱,眉眼如画,手中捧着一盅莲子百合汤,脸上笑容温婉。
「明日姊姊出嫁,我睡不着,想着来陪你坐坐。」
昭宁没有立刻回话,只示意她坐下。
昭璃自顾自放下甜汤,又说:「我知道姊姊心里还有疑虑,但罗公子为人温文,外头说他风流,那都是谣言。你嫁过去后,只要好生相处……」
「够了。」昭宁淡淡打断她,「你为什么这么清楚?」
昭璃语塞一瞬,旋即掩唇一笑:「我不过是多听了几句街坊话,姊姊别多想。」
昭宁望着她那张总是乖顺的脸,忽觉有些陌生。
她不说破,却已将这些话记在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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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璃走后,万婶小声问:「小姐不喜三小姐?」
「她从不说实话。」昭宁只回了这一句,便不再多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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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已深,雨更密。
李氏披着斗篷推门而入,手里端着一盏暖烫的姜汤。
「你父亲今夜醒了片刻,嘴里还在念你的名字。」
她声音低低的,有些哽咽:「阿宁,明日这门亲事成了,沈家或许就能撑下去一段……你可有后悔?」
昭宁接过姜汤,双手握着,未饮。
「后悔也来不及了,不是吗?」她轻声说。
李氏伸手握住她的手,掌心冰冷。
「我知你从来不服输,凡事都凭自己选。但若日后有什么事……」
「娘。」
昭宁看着她,神情沉静。
「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李氏颔首,喉间似有千言万语,终究只是轻轻地拥她一下。
「好孩子,你一向比我更坚强。」
**
夜将尽,屋外风声稍歇,雨似有停意。
沈昭宁立于窗前,望着庭中水洼倒映着斜瓦红灯,一点一滴,皆是人生转向的静音。
而她未曾知,在沈府偏东那座旧槐树后,一道高大的人影立于夜色中,湿衣未换,伞也未撑。
傅怀瑾静静望着那间房的灯火,眼神深如沉潭,不见一丝情绪。
那盏灯,是她的。
他曾在最黑暗的夜里,记住那光。
明日,他将迎她回家。
这一夜的雨,替他洗净过往的尘。
(四)错嫁之夜
翌日清晨,雨止云开。
沈府后堂,喜帐高悬,凤冠霞帔摆在床榻之上,红烛映墙,屋内一派吉庆。却唯独新娘的神情,平静得近乎冷寂。
万婶为她绾好成婚髻,手一边抖一边低声啜泣:「小姐……夫人说,若你实在不愿,轿子出门前,还来得及拦。」
昭宁垂眸,不语,只静静将红帕握进掌心。
「不必了。」她淡声回道,音如细雨落瓦,不见波澜,却冰凉入骨。
这一夜未眠,她已想清楚一切。
无论这门婚事是谁安排、谁主导,她都无处可逃。沈家积弊深重,父亲病重,母亲无力,再无第二条路可选。
**
一阵锣鼓声自巷口响起,迎亲队伍已至。
院中鞭炮声乍起,声声震耳,红喜字铺满石砖,街坊围观,笑语纷飞。
昭宁踏出房门时,众人皆屏息以待。
她披上霞帔,凤冠压顶,红盖头未覆,眼神却清明得异常。那是长女该有的体面与冷静,也是沈家将倾时,她仍能以一己之力撑起尊严的唯一。
礼生唱喏声甫起,忽闻门口传来一道低沉男声;「等等。」
众人一愣,齐望大门方向。
只见一名男子逆光而入,一袭玄灰长衫,风尘未拭,气度沉稳。那双眼,宁静如潭,却似藏雷霆万钧之势。
「这门亲事,改由我傅怀瑾迎娶。」
话音落地,整座后堂顿时如死水凝固。
礼生怔住,红毯两侧的宾客面面相觑,李氏起身,神色慌乱:「傅少爷……这……」
傅怀瑾未看众人,只缓步上前,从怀中取出一纸聘书,双印齐备,红绫封口。
他将聘书交予李氏,语气平静却无可置疑:「双方家主皆已落印,礼数齐备,罗家已退出,今日新郎,改为傅某。」
昭宁望着他,一瞬怔愕。
这张脸,她曾在素描画中见过,曾在梦里恍惚对过无数次。但如今活生生站在她面前时,却彷佛不真实。
他站在那儿,不说一句情话,也无半点恳求,只静静望着她,象是早就预见她将站在这里。
她的心,被那目光撞得微微一震。
「小姐……」万婶悄声唤她,「怎么办?」
昭宁回神,深吸一口气,步步走下阶来,在众目睽睽下,没有回头,也没有踌躇。
她走向他,停在三步之外。
「你为何要娶我?」
傅怀瑾看着她,声音低沉:「因为除了我,没人能护得住你。」
他语气不重,却让她心中那根绷紧的弦,猛地一松,随之而来的,却是更深的疑问与不安。
她不是不明白这样的改亲会带来什么样的风波,也知道此举背后可能藏着多少她看不清的算计。
但在那一刻,她忽然不想再问。
他出现在她最无助的时刻,并未强迫,只是用实际行动,挡下所有逼她走向深渊的人。
她曾想推开他,可身体早已先一步沉进那抹温热中,动也不动。
她没有点头,也没有拒绝,只任由万婶替她覆下盖头,让自己走进这场未知。
**
红轿启程,鞭炮震天。
她坐于轿内,听着外头人声鼎沸,手中红帕湿了一角。
她不是不怕,只是不愿再后退。
而她不知道,就在喜轿抬离沈府大门时,府墙后站着一人。
沈昭璃静静站在墙后一隅,望着红轿远去的方向,指尖紧紧攥着那本早该送出的原聘礼名册。
她唇角带笑,眼神却透着丝丝寒意。
「姐姐……你就等着看吧。」
这场婚事,不过刚刚开始。
(五)冰霜朝暮
烛火渐暗,烟气弥漫,窗外风声微转,彷佛这座宅院都沉入某种说不清的静谧中。
沈昭宁坐在床沿,霞帔早已除去,只着一袭红绣喜衣,双手交叠在膝上,指节绷得发白。她垂着眼,不看眼前那位男子,也不问他接下来要做什么。
她不怕身体被碰触,她怕的是这场婚事背后的沉重。
傅怀瑾站在她面前许久,一动未动。喜烛映得他面容冷峻,影子被拉长落在地上,如一头潜伏的野兽。
「你为何不问我愿不愿意?」她忽然低声开口。
他缓缓开口:「你若心意不在,早在上轿之前,便已转身离去。」
她抬头与他对视,眼神冰凉,语气却平静:「所以你以为,我是认命?」
傅怀瑾微微皱眉,象是想说什么,却终究沉默。他走到窗边,推开半扇窗,冷风立刻涌入,熄了一支烛火。
「不是认命,是选择。」他语气很轻,「我从不会强留你做不愿的事。」
「可你抢了这门亲事。」她反问,声音带着冷意。
「我不是抢。我只是……不想让罗仲言娶你。」他回望她,目光炙热却压抑,「那人行迹暧昧,言辞轻薄,既护不得你周全,更不配踏入你身侧半步。」
昭宁怔了一瞬,却很快收回情绪。
「你又凭何断定,我该由你庇护?」
傅怀瑾走近两步,在她身前停下,语气低缓却带着某种倔强的执着:
「因为十二年前,是你救了我。」
「一碗羹,不值你这样多年挂念。」
「不是羹,是你当时的眼神。」他答得毫不犹豫。
那一刻,两人皆无语。
她转过头,望向床幔之外,那些悬垂的红纱,彷佛一道道将她与过去隔绝的墙。
他看着她,忽然伸手,轻轻将她的鞋摆拉正,象是在做某件与这夜毫无关联的小事,细致却专注。
「昭宁,今夜我不碰你。」他说,声音平和无比。
她猛地回头,错愕浮上脸色。
「这不是我想要的方式。」他语气坚定,「我想要的,不是压迫你,而是让你心甘情愿地,站到我身边。」
她盯着他许久,喉间彷佛塞了什么,说不出话。
片刻后,她低头,轻声道:「那你今晚睡哪里?」
他露出一抹近乎自嘲的笑:「中堂早已备好榻,今夜便在那儿歇息。此处……你且放心安睡。」
他说完,转身欲离。
可才转了半步,又停住。
「有一事我想让你知道。」他背对着她,语气极轻,像怕惊扰某个脆弱的时刻。
「当年我能活至今日,并非命运垂怜,而是因为有你。」
「我活着,是为了有朝一日,让你无所畏惧地倚着我。」
话音落下,他头也不回地走出喜房,门轻轻合上,掀起一道微风,让红烛摇曳几下,又稳住。
昭宁呆呆坐在原处,指尖有些颤。她不是没听懂他的意思,她只是……无法相信。
这世上,真的有人,把十二年的时间,只为兑现一碗羹的温度?
她抬头望着那根未灭的红烛,烛心被风灼得低低的,像她此刻胸口那一团尚未燃起的情。
**
傅怀瑾站在中堂外,仰望着夜空。
这夜的月光不明,只有风。风里有雨的味道,也有他压在心底十多年的情意。
他一向沉静,也一向能等。
而她,是他唯一愿意用一生去等的人。
(六)烟市偶遇
南城连日阴雨,入春却未回暖。
婚后第三日清晨,万婶推门入内,小声通报:「少爷说天气转晴,府里备了轿子,让夫人随他一道出门走走。」
沈昭宁望向窗外,天光果然明亮些,瓦檐积水未干,青石小路泛着水意,却没了昨日的寒气。
她本想拒绝,但万婶语气谨慎:「府中嬷嬷们都说,新婚三日若同游烟市,可保夫妻和顺……」
「烟市?」昭宁眉微动,记忆翻出。
那是南城每月初七才有的市集,仅设半日,摊贩聚于文昌巷与双柳街之交,贩糖花、灯笼、香料与旧书,亦有卖画的、唱小曲的。
她想起自己八岁那年,那日佛寺庙会刚散,天边挂着一抹淡金的晚霞,她随家人路过烟市,蹲在路口拾起一枚刚从摊车上落下的茶花。那花瓣边缘沾了几点雨痕,她怕被踩碎,便小心收进怀里,回家后夹进一本画册里。日子久了,她早已忘却这事,只记得那年庙会上,有一个孤伶伶蹲在佛寺门前的少年,低头接过她递去的莲子羹。
自家道中落后后,她便再未踏足烟市。
她沉吟半晌,终是开口:「那就去吧。」
**
一刻钟后,她与傅怀瑾同乘一辆墨色封顶汽车出府。
车身线条流畅,漆面映着晨光,与南城街巷的青石与瓦檐格外不协,那是一种昭示身分的张扬。
他今日难得一袭浅色长衫,衣袖微挽,襟口却仍扣得严谨,神情冷肃如常。两人分坐车厢两侧,虽近在咫尺,却似隔着整座风城。
马达的低鸣与车轮压过青石路的声音交织,窗外人声渐沸,烟市的喧闹气息一点点渗入车内。
汽车行至文昌巷口时,司机缓缓收了油门,在人潮如织的街前停下。透过车窗望去,市集摊棚紧挨着青石路,旗帜与货摊相间,热闹得几乎要将街口挤满。傅怀瑾先一步推门下车,绕到她这侧,撑开一柄墨色长伞,替她挡去头顶的日光。当他的身影稳稳立在车门外时,昭宁侧身下车,心底忽然生出一丝陌生却不恼人的暖意。
「这里……好像更挤了些。」她喃喃道。
「人声鼎沸处,方见世间烟火。」他语调淡淡,却似携着暖意。
她抬眸看他一眼。
这人一向冷肃,却似对此地格外熟稔。像曾经来过,也象是……为她来的。
**
她随他信步而行,沿街而过,街边贩子热情招呼,小童拉着糖葱跑过,一旁书摊传来戏子清亮的嗓音。
他突然停下,站在一处老木书摊前,指着一本书册问:「还记得这本吗?」
她低头一看,那书名《巷中画谱》,便是她幼时总翻来画灯笼图样的手册。
她一愣:「你怎会知道?」
他凝视着她,眸色深沉,声音不疾不徐:「有些事,纵你忘却,仍有人……铭于心间。」
她怔住,指尖抚上书页,翻出几张旧纸,边角微卷,与她记忆里的一模一样。
他付了银钱,将书递给她:「收着。」
她接过时,掌心微烫。
**
两人继续行至街尾,一处画摊前聚集了很多人。
一名画师正替人画像,笔走龙蛇,画上人面温婉、眉眼如生。
画师忽抬眼望来,笑道:「这位夫人姿色极好,是否留个画像?与夫君并肩,来日看着也喜气。」
昭宁一时怔住,未及回话,傅怀瑾已冷声道:「不必了。」
语气不重,却足够拒人千里。
画师自觉无趣,笑笑作罢。
她回头看他:「你不愿与我同画?」
他眉微动,眼神复杂:「我怕,画得不够好。」
「为什么?」
「画上之你,虽静而秀雅,却无此刻……眉目生动。」
她心头一跳,忽然想开口说什么,却又哑然。
**
走至街口,天色转暗,云层翻涌。
她不愿再回到车内与外界隔绝,便随他步入更深的市集。
人潮推挤间,吆喝声与笑语交错,他忽地伸手,稳稳扣住她的手腕,将她护在自己身侧,避开迎面冲来的行人。
那一握,稳重,克制,却让她整条手臂泛起微热。
她想抽回,又怕被误会,只得由他牵着,走过市尾拱桥,跨过两排烟摊与香坊,直到人烟渐散。
他才松手,语气平静如常:「回去吧。」
她点头。
**
夜幕降下,两人各自返回房中。
入夜后,昭宁翻开那本《巷中画谱》,指尖轻轻摩挲泛黄的封皮。突然,几页之间,一片干涸的茶花花瓣滑落在她掌心,花色早褪,却依旧压得极平整。
她怔了片刻,才猛然想起,这正是她八岁那年佛寺庙会后,在烟市路口拾到的那枚茶花。只是她自己早已忘了,不知何时,被人重新夹回这本画谱里。
灯火下,花瓣影子被拉得细长。她低声喃喃:「傅怀瑾……你究竟记了我多少年?」
风动,书页翻开,一页页熟悉的画像在灯下次第展开,彷佛时间未曾带走什么,只悄然将她领回那个八岁的午后;人潮、茶花与莲子羹的气息,一一叠合。
那时的相遇,或许早在命中注定。
(七)帐中无言
夜色如墨,窗外的风声轻拂檐角,帘影微颤。喜房内烛火摇曳,烛泪缓缓坠落,似在计数今夜的每一息。
沈昭宁方才沐身而出,肩披绣梅长袄,坐于喜床一隅。发梢尚湿,几缕碎发垂落颊侧,衬得肌肤更显白透。万婶已退,屋内静得只馀火苗的轻跳。自烟市归来后,那股微颤便一直盘踞在她心头。
「傅怀瑾」那个十二年前在佛寺门前低头吃羹的少年,如今成了她名义上的夫君。记忆与现实交叠,每当与他目光相触,她总觉得呼吸慢了半拍。
外袍方挂起,身后便传来稳而缓的脚步声。
门扉推开之际,夜风挟着冷意灌入,他的气息却更沉,似海潮静静涌来。傅怀瑾仅着一袭墨色中衣,领口微敞,锁骨在烛光中若隐若现。
她下意识背过身去。
他在她身后站定,喉结微动,声音低哑而平静:「今晚,我留宿。」
话语不重,却如闷雷坠入心湖,荡起层层涟漪。她的指尖不自觉地拢紧了衣襟,却不知该如何回应,嫁已成事,她还有何立场推拒?
沉默之间,他向前一步,脚步声在喜榻旁渐近。忽有一只温热的手,自她耳际探来,将那缕尚湿的发轻轻别至耳后。
「你……一直这么怕我吗?」语气低缓,象是怕惊了什么易碎之物。
她唇瓣动了动,却没作声。
「不是想逼你。」他顿了顿,声线更低,「只是这些夜里,我在屏风后看你入睡,看你翻身、蹙眉……我撑不下去了。」
话音未落,他骤然伸手,将她紧紧扣进怀里。昭宁低呼,后背已贴上他滚烫的胸膛。一只手牢牢锁住她的手腕,另一只搂紧腰际,将她圈得密不透风。
「傅怀瑾,你…..」声音颤着,话还未出口,耳际已被他炙热的气息覆住。
「我忍了十二年……难道还不配靠你近一步?」
唇在她耳垂轻触,如烈酒落雪,灼得她浑身一震。她下意识挣动,却被他更深地扣住,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你曾说过……不会碰我……」
「是你先教我,何为难以自持。」他的声音压得更低,似乎连呼吸都在克制。
他将她扳转面向自己,眼底的光沉而热,像压抑太久终于裂开的暗潮。
「我说过能等你;可也说过,别让我……连一步之遥都近不得。」
烛影映在他微湿的额发上,落在她眼底,象是覆满尘埃又被燃起的光。她想退,却被那双眼牢牢攫住,动弹不得。
下一刻,他低下头,吻上她的唇;不是试探,而是决堤。
气息交缠间,她几乎被那股情绪的重量压得无法呼吸,双手撑在他胸口,却推不开分毫。那是熟悉的气味,熟悉得象是她早已忘却的归处。
「我不该……」他的唇在她肩头、锁骨流连,声音低哑得近乎自责,「但你不知我想你……想了多少年。」
她终于哑声道:「那也不该」。
「我怕,错过这一夜,你会永远离开我。」
这句话像利刃般刺入心口,她眼底忽地漫上水光。
他察觉了,动作一顿,额头抵着她眉心,气息急促而紊乱。
「昭宁,我可以放过你今夜,但你……不要再拒绝我这样靠近。」
屋内陷入静寂,烛火摇红。
他终究只是将她拥入被中,脸埋在她颈窝,象是用尽全身力气去记住这份温度。她没有挣扎,也没有点头。
帐中无言,只有红烛将两人的影子映得紧贴;那是一场未竟的初夜,也是彼此心防最初的裂缝。
这一夜,他未夺她身,却已夺走她心防的一角;而她,也终于明白,比情欲更难拒的,是那双早在她童年时便落在她身上的眼。
(八)醉后失语
春夜微雨,南城笼在细蒙之中,檐角水珠凝垂,滴落声一下,恰如心湖被不断扰动。
沈昭宁静坐窗边,指尖轻抚着案上的书卷,眼神却落在雨幕之外。昨日帐中,那个抱着她一夜未放的人,至今仍未现身。
他走得很早,也未留下一句话。
她原以为,他会顺着昨夜的亲近,乘势而进;毕竟,他吻过她,压住她,说了那些从少年忍到如今的深语。但他什么也没做,只紧紧抱着她,直至天明。
那一夜,她没有推开他,也未给半分回应,只是静静让他靠近。
而今,他却退得远了,彷佛隔了千山万水。
这份疏离,比起昨夜的逼近,更令她心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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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李氏遣人送来罗府旧帐与嫁妆尾单,并未多言,只留下一句:「沈家欠这门婚事的真相,不会永远埋着。」
昭宁听得出其中深意,却无力追问。她明白傅怀瑾急着娶她的理由,也隐约知晓他替她挡了多少暗箭;但知晓是一回事,接受又是另一回事。
她怕自己心软,怕认输,更怕一旦信了,便再无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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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夜,小婢怯声来报:「夫人,少爷方才回府,在前院设了小宴,邀管事与旧部……说是为成亲之庆。」
昭宁眉心微蹙。这桩婚事,本为罗家所订,傅怀瑾半途夺席,虽成全了她,却难免惹人侧目。如今他主动设宴,应是为安人心。
小婢又低声道:「奴婢听说……少爷喝了不少。」
昭宁怔了怔,终起身道:「我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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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院偏厅灯火通明,酒气混着菜香氤氲四溢。她未及廊下,便听见屋内笑声起落。
「少爷这喜宴拖到第三日才设,怕是新婚燕尔,不舍与夫人分席罢?」
「可不是,若得那等美人,谁舍得半日远行?」
话音未落,随即传来酒杯重摔在地的闷响,笑声戛然而止。
昭宁步入廊间,只见傅怀瑾立于主位,神情冷峻,衣襟微乱,指间尚握着刚落地的杯柄。
「再说一句,试试看。」声音不高,却压得四下空气凝滞。
席上无人敢再开口。
昭宁凝望他,心底涌起复杂的情绪;他这是在护她吗?还是,仅因她如今是「傅夫人」?
她只是凝望片刻,垂下眼,转身缓缓离去。脚步轻得几不可闻,却似一步步踏在他的心上。
他立于原处,指间紧握的杯柄冰凉如铁,终究没有迈出半步追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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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晚更深,风带着细雨穿过回廊。她靠在榻边读书,灯火映得眼底微涩。
门被轻轻推开,他立于门边,披着未整的外袍,发稍湿,带着淡淡酒气,却眼神清明。
她抬眸望去,并未开口。
他沉默片刻,走至她面前,跪坐而下。
她微怔:「你这是何意?」
「我……有些醉了。」他语气低哑,步伐微晃,却盯着她不放,「不敢离你太近,只想说几句,说完便走。」
「你说。」
他抬眼望她,那双眼里,酒意浅而情意深。
「我从未想过……你会让我那样抱着一夜。」
她脸色微热,仍强作镇定:「我只是累了。」
他唇角漾起一抹苦笑:「可是我高兴得几乎不敢合眼。」
她心头一紧。
「你不知,我是怎么活到今日。」他的声音压得极低,「你可知,一介庐子,要如何一步步走到如今?」
那些年,他孤身寄人篱下,寒夜独卧,榻冷被薄,唯有一盏孤灯伴至天明。
「便是在那样的长夜里,我一遍又一遍地想,当年那碗甜羹,是何滋味……」
语声忽而微颤,他垂下头,额轻贴在她膝侧,苦笑:「你或许早忘了,而我……却以那一碗温热,熬过了最冷的光阴。」
她的手指动了动,欲落在他肩上,终又停住。
良久,她终于低声问:「你……为何不告诉我?」
他垂眸,唇边泛起一抹苦涩的弧度,声音压得极低:「我怕你早忘,也怕你记得……却依旧不愿要我。」
灯火在此刻似凝住了,静得只馀彼此的呼吸相互交缠。
她喉间微涩,唇瓣轻颤,想说「我记得」,却不知该如何开口。指尖缓慢收拢,眼看着他起身,背影在烛影中被拉得修长而孤独。
临至门边,他忽停步,回首凝望她。那一瞬,烛光映在他微湿的额发与深沉的眉眼间,将冷意化作一层温热的光晕。
「昭宁,酒或乱人,心却是醒的。方才所言,字字皆真。」
语落,他转身推门而出。门扉瞋上的声响,如将她困在一座无形的囚笼之中。
她怔坐半晌,手中的书册终于滑落在地,页面翻开处,正停在他赠予的《巷中画谱》,那朵干瘦的茶花,依旧静静夹在纸间,似在沉默中见证着十二年的执念与守望。
这一夜,她未言,他未留;却将那份从少年延续至今的深情,清清楚楚地落在她心底。
他醉,她哑。帐中虽无声,却早已失语。
(九)执伞人来
午后天色沉郁,细雨如丝,将沈府外的街巷笼进一层淡淡的薄雾。府门忽然传来通报声,阿青快步入内,俯身禀道:「夫人,外头有一位盛公子求见,自称是旧识。」
昭宁闻言微怔,放下手中书卷。 「盛延之」这个名字,她已经多年未曾听闻。
幼时,曾为父亲门下书僮,年纪与她相仿,聪颖稳重。后得父亲举荐,赴北地求学,自此音讯寥落。那时沈家仍盛,她与他常同习书论册、对诗临帖。
她记得某日临窗习字,曾笑他笔力过轻,如风过芦梢;他却抬眸,带着几分少年人的执拗与笑意道:「姑娘的目光太真,叫人不敢久对,笔便也稳不下来。」当时她只是失笑,未曾细想那句话的深意。
如今重逢,他立于雨中,一袭青衫被湿气染得更深,神色沉静而不失风度。
「盛公子多年未见,别来无恙。」昭宁开口,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礼数。
盛延之拱手一礼,目光略掠过她肩后的廊柱,才落回她脸上:「多年在外奔走,难得回南城。听闻沈府有些变故,特来探望。」
「府中承蒙关照,已渐安然。」她含笑作答,语气不温不火。
对话间,他从怀中取出一封封得严密的信件,递与她:「这是罗府往年与沈府之间的旧帐文书,罗家近来翻出,托我转交。」
昭宁接过,指尖触到那信时,感到纸面微凉。她留意到信封角落印着一枚暗红小印,边缘似有焦痕,象是仓促间盖下,又经火烧染痕。
「此物,罗府欲私下处理,不愿惊动官府。」盛延之语气温和,眼底却隐隐透着试探。
昭宁抬眼看他,唇边的笑意淡了:「此事沈府自会妥善,盛公子费心了。」
他似还有话要说,却在看到管事走近时止住,只向她拱手告辞。转身之际,青衫下摆随步幅微扬,黑伞斜撑,雨丝细密地落在伞面上,声响由近而远,终没入朦胧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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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前廊灯影摇曳,傅怀瑾与阿福低声议事。
「少爷,今日府门外,有一男子与夫人交谈多时。奴才打听得知,乃昔年沈老爷门下书僮盛延之,如今与罗府往来甚密。」
傅怀瑾目光微敛,声线沉下:「若真如此,理当报官立案。」
阿福犹豫片刻:「罗府的意思,是欲私下了结,不愿惊动官府。」
傅怀瑾唇角勾起一抹冷意:「傅家无再三容让之意。」
屋内一时静得落针可闻,唯有窗外雨声敲瓦,如在每一句话后落下重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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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渐浓,昭宁独坐于内室,拆开盛延之送来的信。纸张已有岁月的泛黄,墨迹虽淡,仍清晰可辨「罗仲言」三字。旁边那枚小印形状模糊,隐约象是「国」字的一半。
她的指尖在纸面停顿,脑海中瞬间闪过罗家二叔;罗国修的名字。心口一紧,她轻轻将信收起,藏入画案暗格。有些事,她不愿草率交予旁人,尤其是在证据未清之前。
窗外雨声渐稀,夜风挟着潮意穿过长廊,灯火在风里微颤。她走到窗前,隔着檐角,望见远处街口似有一抹人影立在雨幕之中,像在观望,又像在等候。
片刻后,那影子缓缓转身,消失于巷尾,只馀一滩积水,映着昏黄的灯光与未散的薄雾。
她闵上窗扉,然而心中那股被窥伺的寒意,却如影随形,久久不散。
(十)伞下旧影
雨声终于在夜半时分歇了,薄雾却未散。南城的巷道在晨光里泛着潮润的光泽,石砖缝间细流蜿蜒而下,映着初晓微白的天色。
昭宁一早便醒,昨夜那抹徘徊在街口的身影,仍萦绕在脑海,像一缕细丝无声牵动着心绪。她起身理鬓,将那封旧信收于锦匣底层,再锁进画案暗格;此事暂不可为人所知,即便是傅怀瑾。
方才系好衣带,阿青便来禀:「夫人,少爷遣人备了早膳,说天凉露重,不必去前厅,让奴婢端来便是。」
昭宁应了声,推门时却见廊下立着一柄墨色长伞,伞面沾着未干的水珠,顺着伞骨缓缓滴落。握柄的雕纹极熟,正是他常携之物。她心口微动,正欲细看,背后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昨夜雨急,你偏独守窗前,着了凉也浑然不觉。」傅怀瑾的声音低沉,似经过一夜沉思,更添几分压抑与克制。他走到她身侧,收起伞,眼神似不经意地掠过她的神色,「有事不说与我听?」
昭宁垂眸避开他的视线,语气淡淡:「不过旧人路过,送来几张纸而已。」
「盛延之?」他直言不讳,唇角带着一抹看不出喜怒的弧度。
她微怔,抬眼对上深沉如夜的眼。
「阿福已禀过。」傅怀瑾将伞靠于柱间,语声渐冷,「罗府的旧帐,不是随便什么人都能插手。你可知,这其中牵涉的,不止沈家?」
昭宁沉默半晌,终是轻声道:「若不先辨别真假,焉知谁可信、谁不可信?」
他的目光在她脸上停留良久,象是要穿透她的心防,终于转开,只淡淡道:「用膳吧。」语气看似平淡,却透着一丝不容辩驳的力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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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天色微霁,云缝间落下斑驳日光。昭宁因前些日子在城西绣坊订了几匹上好绣缎,准备裁作节日宴服,便唤阿青备轿。
出府时,恰逢傅怀瑾自外归来,他立于阶下,目光静沉如水,随她上轿的身影渐远,神情似要将这画面细细锁进心底。
绣坊离城西佛寺不远。昭宁取了绣缎,见时辰尚早,便转往寺中,为父亲上香。
香烟袅袅间,殿外忽传来低低的木鱼声,节奏稳而悠长。昭宁抬眼,见回廊尽头立着一名老僧,面容清癯如松风石骨,僧衣垂落,神态沉静。
那双微垂的眸子,却在不动声色间,似携着一种古老而沉重的目光,将她整个人静静端详。
那一瞬,她心头莫名一震;那眼神,彷佛穿过了重重岁月,带着审视与探寻,彷佛在对照着什么人,又象是在确定一段早已尘封的记忆。
记忆的水面,被这一瞥轻轻撩动;那年庙会,香火鼎沸,她捧着一盅热腾腾的莲子羹,递向佛寺门前的一个少年。少年蜷缩在石阶,衣衫单薄,抬头时眼底怯色如晨雾,却在雾气深处,隐着一抹不肯低头的倔光。
虽不知是错觉还是真有其事,却令她胸中一瞬间泛起说不清的酸涩与恍惚。
回神时,老僧已合掌转身,背影沉入暮色深处的偏殿之中。
昭宁本欲上前追问,却被突至的细雨阻住了步子。寺童送来一柄油纸伞,她撑伞立于石阶下,雨丝打在伞面上,声声入耳。忽听有人低声唤她:
「昭宁。」
她回首,见傅怀瑾不知何时立于雨幕之中,伞下眉目清俊,背后是幽深的寺门,恍若将她从记忆中牵回现实。
雨丝斜落,他走上前,伸手接过她的伞,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回府吧,风起了,莫在此多耽。」
昭宁垂眸应声,与他并肩下阶。雨声在伞檐间流转,将两人紧紧罩在同一方天地之中,气息似近又远。
只是她未曾察觉,佛寺偏殿的窗格后,有一双陌生而阴沉的眼睛,正冷冷注视着他们的背影。那目光如暗潮潜伏,无声却逼近,似一场未散的风雨,正静静酝酿。
(十一)疑影潜伏
夜色渐沉,南城风起。雨后的潮湿气息浸透瓦檐,傅宅庭中石径泛着月色的清冷,昨夜残留的水痕在灯影下闪着淡淡银光,如覆上一层静谧的霜雾。
昭宁坐于书案前,指尖轻触那枚绣着暗纹的锦匣,心头沉如搁石。匣中藏着的,正是盛延之昨日递来的信件。封上那枚焦痕斑驳的红印,如一记暗示,将她心底埋藏的疑云重新搅动。
罗府旧帐表面是经年财务清册,实则牵扯重重。字里行间多处涂改,印章亦有残缺,若细究下去,或能查出当年沈家覆灭的真相。而这封信,显然只是冰山一角。
正思忖间,烛焰忽地一颤,窗外传来极轻的脚步声;并非婢仆熟悉的节奏,而是沉稳、刻意压低的步伐。
昭宁心头一凛,缓缓伸手将烛火掐熄。黑暗落下的瞬间,她已悄悄至窗边,隔着半掩的帘缝望向外廊。
月色将长廊一角照得斑驳,一道人影贴墙而行,步履稳缓,高瘦的身形隐匿于阴影之中。她眯起眼,那剪影熟悉得让人发寒,那夜在佛寺侧殿窗后掠过的一瞬,也有这样一抹身影,隐约中带着一种异样的沉默与执拗。
她屏息观望,那人忽然在转角处停下,似察觉了什么,静立片刻,然后转身消失在迂回的廊影之中,只馀竹影摇曳,夜风拂叶如细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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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傅怀瑾一早出门,府中一时静谧。昭宁命人准备热茶,召来阿青,低声吩咐:「昨夜东厢外有人徘徊,你去查查,切莫惊动旁人。」
阿青神情微变,忙应声而去。不多时回报:「夫人,奴婢问过了,昨夜守夜的小厮说未见生人进院。但东厢廊前的泥地上,确有一串鞋印,并非府中样式。」
昭宁眸光微冷,却只是淡声指示:「此事先记着,不必张扬。」
她心知,这暗中窥伺者,目标不只她,也许正是冲着那封信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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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间,城西绣坊忽遣人送来一匹殷红锦缎,并附口信:「此乃夫人昨日吩咐添备之物。」
昭宁微怔;她昨日虽至绣坊,却并未有此安排。手触锦缎,察觉里层缝着异物,当即拆开,果见一张细薄纸笺藏于其间。
墨迹清润,笔划匀称,却无署名:
「莫信盛氏来言,罗印半缺,乃局中之局。」
昭宁心下一震。盛延之昨日递信,口中称为「沈氏遗案补证」,而封面那枚半缺之印,与此警语遥相呼应。若此言为真,盛延之所交之物恐非助力,反为陷阱;若为虚,则有人暗中挑拨,欲使她与盛氏生嫌。
她将纸条仔细收入衣袖,神色晦暗难明。
**
是夜,傅怀瑾自外而归,眉间紧锁。甫进堂中,便见昭宁已在等候。
「今日府内可有异事?」他坐下来问道。
昭宁递上纸条与锦缎,简要说明。傅怀瑾展开纸笺,目光停在字迹上,良久才缓缓道:「这笔迹……似是罗国修所书。」
「罗国修?」她抬眼。
「罗仲言之二叔。」他语气凝重,「当年我曾于书堂见过其留墨,笔锋藏锋带刃,如今再见,与此极为相似。此人一向爱藏身事外,暗中设局。既然你手中有那封信,他定已得讯。」
昭宁心念翻涌,当夜在佛寺见到的身影,与昨夜潜至傅府者,是否皆与此人有关?
傅怀瑾将纸条投进烛火中,冷声道:「这几日,你莫独自行动,我会加派人手盯紧东厢与后院。」
昭宁望着火光中卷曲的纸灰,终究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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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雨又落。风穿过竹林,拂得帘角轻颤。
偏院深处,墙根之下,一道幽影再度现身。他静立于檐下,看着主院灯火渐次熄灭,神色隐于雨雾之后。那抹背影,与昭宁记忆中佛寺窗格后的影子叠合无异。
无声的注视如毒蛇潜行,盘桓不去。这宅院的每一扇窗、每一道门,似都已被暗线悄悄标记,静候时机收网。
而昭宁,尚不知这场风暴的真正眼,是由谁在黑夜深处,亲手掀起。
(十二)帐册迷局
晨光乍破,南城的云气仍压得低沉,似一场风雨正待酝酿。傅宅后院,竹影摇曳间透着未散的夜露,空气中隐隐有檀香味,与昨日焚去纸条时的焦气交织在一处。
昭宁在书案前展开一张旧布帛,将盛延之所送的信平摊在中央。墨色虽已斑驳,却依稀可辨几行往来帐目,旁注「罗仲言」三字。那半缺的红印,经她反复端详,越看越像一枚被人刻意削去一角的官印。若真是罗国修所为,这封信便不是单纯的往日旧帐,而是一枚深埋的诱饵。
阿青端茶入内,将茶盏稳稳放在案上,声音压得极低:「夫人,奴婢已查过,那日绣坊掌事并未亲自送来锦缎。帐上虽记为绣坊发货,实则是有人伪作坊中名义,临时托人递送。」
昭宁闻言,指尖一紧。果然,那匹锦缎并非巧合,而是有人有意安排,只怕那封夹藏其内的字条,也早是设好的局……
她握住茶盏的手微紧,沉思片刻,将信封入袖中,低声吩咐:「此事不可再让旁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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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时,傅怀瑾自外归来,身上带着风尘气。他甫入内室,目光便落在她面上,似要从她眉眼间寻出端倪。
「罗府近来在坊间暗中搜购沈家旧帐,消息传得很快。」他语声不疾不徐,却带着冷意,「有人想用这些残卷,逼我们出手。」
昭宁沉声问:「若真是罗国修,他为何不直接动手,反要拐弯抹角?」
「因为他不敢。」傅怀瑾将外袍解下,坐于案旁,目光微沉,「罗仲言此刻尚在南城,他若贸然出面,等于将自己推到风口。故而,他要藉别人之手;盛延之,便是最合适的棋子。」
昭宁垂眸,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袖中信封的边角:「若盛延之不知情呢?」
傅怀瑾看着她,眼底掠过一丝复杂情绪:「所以,才要试试。」
**
是夜,傅宅前厅灯火通明。傅怀瑾命人摆上茶案,请来盛延之。
「承傅兄邀约,盛某自当前来。」
他语声温雅,入座前向昭宁微颔:「夫人亦在,幸会。」
傅怀瑾不答,只吩咐阿福奉上两卷帐册,卷面皆是沈家往年商号出入之数。
「盛公子既与罗府相熟,想必识得这些。」傅怀瑾语气淡淡。
盛延之接过,垂眸翻阅,神情未见波动,却在翻到其中一页时,指尖微顿。那一瞬的细微变化,落在傅怀瑾的眼中,恰似波纹在静水中荡开。
「此页,是罗府所提供?」盛延之抬头,语气平稳。
「正是。」傅怀瑾凝视着他,「罗府还托你送来一封信,不知盛公子可否说说,那信从何而来?」
屋内静了片刻,唯有香烟直上,烛影微晃。
盛延之闵上帐册,将之推回案上:「那封信,是罗仲言之命。盛某虽不知详情,但既经手,实不敢隐瞒。」
昭宁闻言,心口微紧。这话,既是承认,也是在撇开。
傅怀瑾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盛公子明白便好。此事之后,南城恐不太平,盛公子最好自保。」
盛延之起身拱手告辞,背影在廊下灯影中渐远。
**
夜风凉入,昭宁立于廊下,看着那背影没入黑暗,低声道:「他说的,信得过吗?」
傅怀瑾收回视线,语气低沉:「此水看似清,底下却未可知深浅。」
昭宁沉默良久,袖中的信角似还残留着昨日的馀温。烛影微颤,在墙上映出两人的身影,交叠又分开,如棋局初开,尚难识输赢。
而那卷帐册,静静躺于案上,墨迹未干--迷局方启,谁是执子之人,谁又是落子之棋,无人能言。
(十三)望楼暗涌
连日阴云压城,南城的天色沉郁不开。晨起时分,傅宅门前忽有快马驰来,马蹄溅起的泥水星星点点溅上石阶。守门小厮正欲拦问,却见那人翻身下马,塞来一封封得极严紧的信。封皮上赫然落着金漆「罗」字,小厮心头一震,不敢怠慢,急忙将信送入内院。
昭宁正倚廊观雨,细丝般的湿气浸得发边微凉。阿青疾步而至,手捧那封厚重的信函,低声禀道:「夫人,此物是罗府亲送,并嘱须亲手交付于您。」
昭宁眉心微蹙,伸手接过。信封比寻常更沉,似夹了不止一页纸,封口处以暗红漆封死,边缘还压着一朵细细的罗花印,正是罗仲言的私章。她凝视良久,心头渐生隐痛。
阿青又补了一句:「送信之人说,收信后无须回覆,自有人会再来取信上的回条。」
昭宁心口一紧。这种先送后取的做法,分明是逼她拆阅,却不容她多作思量。
回到内室,她在案前静坐,指尖轻抚信封。纸下隐约透出一道极细的凸线,似是有人刻意暗藏。她思忖片刻,命阿青去取一盏温水。趁人转身,她将温水沿封口缝隙缓缓滴下,红漆渐软,终于在未损封皮之下揭开。
墨色浓烈的字迹映入眼底,笔锋如刀,带着不容置疑的凌厉:
「傅宅昭宁启:
旧帐之事,于你不过家门旧案,于我却牵及南城三成商脉。手中所持者,非惟沈家往来之数,亦有傅家暗契一册。若欲此物长眠,当与我会于望江。届时单来,莫携旁人。」
短短数行,却如冷刃压在心头。昭宁指尖一阵发凉。沈家旧帐,她尚能承受,可「傅家暗契」四字却叫她心神剧震。怀瑾从未提及此事,若罗仲言所言属实,那这一步,已非单针对沈家,而是直指傅家根基。
她正怔神间,门外响起稳重的脚步声。傅怀瑾推门而入,神情冷峻,目光第一眼便落在她案前的信。
「罗仲言?」他的声音不高,却沉得令人胸口发闷。
昭宁将信递过去。怀瑾接过,眸色冷沉,目光在信上飞快掠过。当读至「傅家暗契」四字时,他眉峰倏地紧蹙,眼底浮起一抹深沉阴影。
他将信折起,声音压抑却沉狠:「此事我会查,你不必插手。」
昭宁直视他,语气冷静:「可他指名要见的人是我。若真有那册暗契,他不会交给旁人。」
傅怀瑾凝视着她,眼底闪过短暂的迟疑,随即被冷意覆去。他低声断言:「越是如此,你越不能赴会。他此举,不过是欲挑开你我之间的信任。」
昭宁垂下眼,未再争辩。胸中却像压着一块石,既沉且冷。
午后,天色愈沉,阴云压得屋脊欲垮。阿福匆匆入内,神色仓皇:「少爷,城中已有流言,说沈家旧帐落在罗府之手,且还牵连傅宅往年交易。」
傅怀瑾唇线绷紧,转眸看向昭宁:「你看,他的信未至一日,风声已起。」
昭宁心中一震,脑中闪过信上的字句,似听见风雨前夕的雷声在逼近。
「他要的,不过是我们先乱了自己。」怀瑾语气沉定,却压着怒意,「既然他要约你望江楼,那我们便……不按他的棋走。」
昭宁抬眼望他,眼底映着昏暗天光,风雨欲来的压抑似已化作心头重负。
夜幕降临,雨丝终于倾下,连绵不断。庭中竹影摇曳,灯火在檐下被风带得忽明忽灭。
昭宁立于窗前,手指轻触暗格里锁好的信。心绪纷乱,她知怀瑾的算计周密,也明白罗仲言步步试探。两股力量暗中交缠,如两条无形之索,一寸寸将她与傅家紧紧瑶缚;退不得,断不得。
远处的雨声里,南城另一端,望江楼的高处已有孤灯亮起。昏黄灯火下,罗仲言身影卓立,俯瞰整座城池。窗外风雨交加,他却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笑意。
棋局已落子,胜负未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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