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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血缘
“陛下!”
殿内的压抑被打破,一名言官出列,声音带着激愤的颤抖:“长公主假借赈灾之名,行残害无辜之实!流民虽有错,但罪不至死!公主竟当众动用酷刑,断其命根!此举有损天家仁德,更寒百姓之心!请陛下明察严惩!”
殿内顿时传来压得极低的窃窃私语。
长公主向来跋扈,惨死在她手里的人不计其数,但如此公然施暴,仍是令人心惊。
公主一派的官员立即挺身反驳:
“荒谬!尔等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那刁民强暴良家女子未遂,意图带头扰乱秩序,其心可诛!”
“正是!殿下动用私刑实乃情势所逼!”
言官章巩驳斥道:“什么扰乱秩序!分明是……”
不等他说完,一位臣子语带讥诮:“呦!章大人污蔑长公主,怕不是因为怀恨在心吧?”
章巩脸色涨红:“你说什么!”
“是谁向长公主自荐枕席,结果被长公主连人带衣地扔出来着?瞧你这细杆似的身材,也配?”
“你!你!”
双方唇枪舌剑,僵持不下,差点要在朝堂上打起来。这时,一直旁观的吏部侍郎崔益嘴角勾起冷笑。
他一步跨出,声音洪亮,带着刻意的恭敬,“陛下!诸位同僚!当日事发,谢雪谏谢大人就在赈灾现场,乃是亲眼目睹之人!长公主此举是否得当,是否逾矩,想必谢大人最有发言权,何不请谢大人为大家解惑?”
“谢大人怎么在场?”
不知情的臣子们惊愕不已,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谢雪谏身上。
世人皆知谢雪谏刚直不阿,曾为了弹劾长公主而在陛下的寝殿前跪了一夜,他与公主,本该是水火不容。他若在场,目睹公主杀人,怎会不加以阻止,或是上书弹劾?
吏部侍郎此言,分明是想将谢雪谏架在火上烤——要么承认自己目睹暴行而不作为,有负职责;要么……他与公主真有不可告人之私!无论哪种,对他的名节都是重创。
崔益眼中那一闪即逝的恶毒快意,被谢雪谏清晰捕捉,他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下,闭目,深深吸入一口滞重的空气。
无论出自私欲,还是公道,他都理应状告公主的罪责,将公主对他的羞辱、打压以及牵连到家人的迫害报复回去,证明自己的清白,夺回被碾进尘埃里的尊严。
可他……竟做不到。
他强行压下翻江倒海般的心绪,再睁开眼时,神色已然恢复一贯的端肃沉静。
终于到他说话了。
萧玦的目光牢牢地锁在谢雪谏的身上,这几日他收到密报——长公主与谏议大夫谢雪谏过从甚密,甚至还把谢雪谏的幼弟收入金樊阁。
他与她之间一定发生了什么……
想到这里,萧玦眉宇间的沉郁更为明显。
谢雪谏背脊挺拔,向前一步,掷地有声道:“陛下,吏部侍郎所言属实,臣确实在现场。”
他略一停顿,仿佛凝聚力量,又像权衡字句的分量,继续道:“非常之时,当行非常之策。流民汇聚,人心惶惶,若无雷霆手段震慑宵小,以儆效尤,恐酿更大祸患。长公主此举,并非出自私欲,而是安抚民心,立赈济之序。法理不外乎人情,更需审时度势。”
他的话语条理分明,逻辑清晰,每一个停顿都恰到好处,将公主那看似残忍的私刑,巧妙地披上“必要”与“大义”的外衣。
“长公主其心可鉴,其效可彰。臣以为,公主——并无过错。”
说到最后四字时,他语调加重。
在旁人听来是极力证明公主清白之意,可只有他自己清楚,这是他人生第一次说谎,欺骗了皇帝,欺骗了众臣,也欺骗了自己。
天平的一端是道义本心,另一端是长公主,他的重心终究是偏向了长公主。
崔益目的达成,嘴角扬起得逞的弧度。
他心知肚明,即使长公主真的犯下了十恶不赦之罪,皇帝也未必降责,既是顾忌骨肉亲情,也是权衡利弊后的抉择——若真激怒了长公主,后果不堪设想!当然,深谙权术的长公主,行事自有其章法,断不会危及大业根基。
他只是想毁掉谢雪谏。
什么清流砥柱,什么铮铮傲骨!不过是个肉体凡胎的男人罢了!长公主是何等人物?有谁能逃得出她的掌心?
玉扳指被无声地按紧,骨节泛白,萧玦目光沉沉地掠过谢雪谏。
端方、清白,风光霁月下藏着韧劲,亦如风中青竹卓立于朝堂,清绝孤拔。
不过又是一件合她眼缘的玩物罢了。
昔日被她厌倦的“君子”数不胜数,落到他身上的“兴致”又能维系多久?终不过两个结局——要么弃若敝履,要么……尸骨无存。
一丝难以言喻的、嘲弄的慰藉悄然滑过萧玦的心底,这世间,没有哪个男子能撼动他的地位,那是自母胎里便缠绕的血脉羁绊,在那方共享的幽水里感知到彼此的存在,倾听着对方的心跳声、母亲的心跳声和外界的声音。
可也正是这份从生命伊始的联结,成了最沉重的枷锁。
同样的血,同样的成长历程,浇灌同样的野心,这宿命般的对立早已刻入骨血,权力博弈已成定局,而那份扭曲的亲情注定是……一场无可转圜的死局。
第十五章 挑衅
雨,终是落了下来,织成灰蒙蒙的网,笼罩着皇宫。
早朝散去,章巩一行人撑着伞,步履沉重地踏入雨幕,面目皆如天色般晦暗。反之公主一派的几位臣子眉宇舒展,春风得意,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伞檐下投去的目光更是带着毫不掩饰的嘲弄讥笑。
“长公主仁德,赈济灾民有功,受到嘉赏是必然的。倒是那些个谗佞之徒,整日捕风捉影,捏造些莫须有的罪名冤枉公主,当真是痴人说梦!”
“怕不是黔驴技穷,只剩这等下作手段了?”
“掂不清自己几斤几两便妄想自荐枕席,正常人都做不出来!”
夹枪带棒的声音穿透雨幕,清晰地刺进章巩等人的耳中。
分明是说给他们听的!
章巩一行人顿觉气血冲顶,欲要辩驳,一时竟寻不出有力言辞,只得强压怒火,等待那几道志得意满的身影消失在雨幕深处。
“皇上……”
糊涂二字几乎冲口而出,章巩终究是咬紧牙关,硬生生地咽了回去。
妄议天子,是重罪。
“陛下可不糊涂。”一位洞悉世事的老臣压低了声音,“军机大权牢牢攥在掌心呢!陛下与长公主之间……不过是维系着表面的体面与平衡。”
一位年轻臣子憋不住火气,警惕地扫视四周,确认没有公主的耳目后,他才敢从齿缝里挤出怨毒的低语:“长公主一个女人,不老老实实在后宫带着,偏要牝鸡司晨,搅弄朝堂风云!”
声音被雨声吞没大半,却让章巩心中的怒火烧得更烈了。
“何止!”他恨声接道,“还豢养面首,秽乱宫闱,哪还有半点皇家体统!”
恰在此时,前方转角处,一道熟悉的身影闯入视线。
只见谢雪谏撑着一柄黄伞,踽踽独行,身姿依然挺拔如松,只是他似乎心事重重,连伞面歪斜,半边官袍洇成深色都浑然不觉。
“他……真是公主的人?”一位臣子拧着眉,语气充满难以置信的困惑。
那样一个清正刚直,从不攀附,也不站队,竟会为离经叛道的长公主说话。
“谁知道呢?”另一位臣子幽幽叹息,声音不由自主地渗入几分敬畏,“连谢雪谏都被收服了,长公主的手段,当真是高深莫测!”
此话一出,周遭的空气都冷了几分。
雨丝细密,交织成迷蒙雾霭,笼罩着深宫高墙,愈发看不清前方的路。
一位臣子怔怔道:“幸好……长公主是个女子……”
若是个男子,只怕这江山早就易主了……
几人脊背发凉,不禁裹紧了官袍。后面的话,彼此心照不宣,谁也不敢续上。
章巩听着议论,心中惧意与郁气翻搅,目光不禁打量起谢雪谏的身段——从被雨水洇出深色的肩线,到行走时那份沉静孤拔的姿态,再到那身绯红官袍下,隐约勾勒出的、劲瘦而蕴含力量的轮廓。
他不知不觉间挺直背脊,下意识地模仿那道身影。宽大的袍袖下,他的掌心悄然抚上腰身,触到的是清晰硌手的骨形。
当真是“细杆”吗?只是瘦了一些罢了,未必就比谢雪谏逊色!
凭什么他能被公主看上?而自己却不能!
一股怨火直冲头顶,胸口无处发泄的浊气快要将他憋疯了。
“定是他意图攀附公主,才为公主说话,公主根本看不上他!”
几位臣子面面相觑,这话……听着便觉牵强。
“章兄……”语重心长的劝言还未说出口,章巩便怨恨地奔向前方了。
“章大人!不可!”
他可是正得公主盛宠的人!
阻拦的声音被雨水吞噬,紧接着,一个撕破雨幕的名字清晰响起。
“谢雪谏!”
那道孑然身影一顿,他缓缓转身看去,眉宇间凝着的心事未散,眼神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与迟滞。
“你要去政事堂处理公务?”章巩的官袍也被雨水洇湿了,看上去更狼狈了。
谢雪谏似乎费了点劲才将神思拉回,“正是……”
章巩的嘴角扯出一个刻薄的弧度,声音拔高,“去什么政事堂?你应该去金樊阁啊!”
赤裸裸的羞辱与挑衅,令谢雪谏的眉头骤然紧蹙。若是从前那个担得起君子之名的他,此刻必定厉声驳斥,力证清白。可现在,面对这无端的恶意,他竟一时间不知如何应对,心力交瘁。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僵持间,一道慢悠悠的、带着几分慵懒笑意的声音清晰传来。
“是何人要来金樊阁?”
众人的心脏瞬间绞紧。
未露其面,先闻其声,便已感受到令人胆寒的强势威压。
章巩的伞柄从掌心脱落,几位臣子脸白如纸,本能般的扑通跪倒,额头重重磕地,声音因惶恐而颤抖变调:“臣……臣等叩见长公主殿下!”
第十六章 骨裂
谢雪谏动作迟了一瞬,似未反应过来,又似心绪凝重,随即沉沉跪下。
几位内侍抬着华盖步辇稳稳移近,明黄纱帘如烟似雾,重重迭迭,将雨水与外界隔绝于外,散发着天家不可直视的威压与神秘。明香与柳剑鸢撑着伞,侍立在步辇两侧,身后跟着几位禁军护卫,雨水沿着铁甲蜿蜒淌落,更添冷厉肃杀,凛然不可犯。
一时间,宽阔的宫道竟变得格外逼仄。
跪伏的臣子们更慌了。
辇内身影斜倚榻间小几,慵懒摇扇,似在端详帘外雨景,又似审视着什么,那轮廓随着微微飘拂的纱帘若隐若现。
谢雪谏似有所感,头压得更低了,任由雨水敲打。
萧韫宁的唇角扬起一抹弧度,眸光流转,继而投向抖颤跪伏的章巩,“这位大人好生面熟。”
“微、微臣……”章巩仓惶应声时,一阵挟带着雨水的风扬长而过,卷起身侧的伞翻飞,那是从他手里掉落的伞,那轻飘飘的、脆弱的伞无助地在地面翻滚几圈,消失在视野里,寻不见踪影。
他仿佛预见了自己的命运,心彻底沉了下来,竟连求饶都忘了,只得本能地回应:“微臣……左拾遗章巩。”
“嗯?”纱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疑问,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
明香适时扬声道:“前些日子,殿下在画舫游玩,便是这位大人扮成傅粉伶人,欲献身侍奉,被侍卫扔了出去。”
章巩顿地脸颊发烫,头晕目眩,恨不得陷进地缝里。
“原来——是你呀!”萧韫宁拖长语调,语带讥诮,“换了身锦袍玉带,官架子一摆,倒是人模人样了,本宫险些认不出。”
团扇闲适地轻摇着,其他臣子大气也不敢喘,更不必说为他求情。
“你一个谏臣,傅粉施朱,扮作伶人,行那自荐枕席的下作勾当,岂不是亵渎职责?”萧韫宁幽幽叹息,“上次本宫念你是初犯,放你一马,可没想到,你倒是变本加厉了!”
这话是说给章巩听的,可谢雪谏却觉得芒刺在背,无地自容。
“我、我没有!”章巩百口莫辩,慌得语无伦次。
“没有?” 萧韫宁尾音上扬,带着洞悉一切的了然,“你身边的几位大人与你交情匪浅,不如,本宫问问他们。”
此话一出,几位跪伏的臣子如遭雷击,脸色煞白。
哪里是询问?分明是朋坐族诛的设局——无论章巩有无过失,长公主已然定罪。他们若说他没错,在长公主眼里便是欺瞒于她;若说犯了错误……那便坐实了章巩罪名,他们也成了知情不报,甚至是同流合污的共犯!
“章、章大人似乎是说了什么……”挨着章巩的老臣抢着开口,声音抖得厉害,“可臣年事已高,近来……近来耳疾愈发严重,雨又大,章大人具体说了什么,臣实在是……实在是不敢确定!”
既承认了章巩有过失,又给自己留了余地。
其他臣子见状,争先恐后地发声撇清,生怕遭受牵连。
“对对对!章大人好像是说了什么,可臣一心只惦记着公务如何处理,心神恍惚,没注意到他说的是什么。”
“臣也是!雨太大,委实听不真切!”
章巩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们,瞪着这些曾与他称兄道弟,推心置腹的知己好友,双唇剧烈抖颤,想反驳什么却发不出一点声音。
就在此时,一位年轻臣子猛地抬头,声音激愤,“殿下!”
章巩死灰般的心底浮现一丝微光,未曾想,那义愤填膺的矛头竟指向了自己。
“微臣听得一清二楚!这逆臣方才口出狂言,辱骂殿下,犯下大不敬之罪!微臣正欲寻机面奏殿下,弹劾此人!”
“哦?”萧韫宁饶有兴致地问,“他都骂了些什么?”
散漫的语气仿佛只是在听街头巷尾的趣闻轶事。
年轻臣子添油加醋道:“他辱骂殿下身为女子,不……不安于后宫,偏要……偏要牝鸡司晨,搅乱朝纲,大逆不道!言辞之污秽恶毒,简直不堪入耳!微臣方才听得是心惊胆战,只恨不能立时将其拿下!”
章巩脸色大变,那明明是他说过的怨毒之言,怎么栽赃到自己身上了?
一声听不出喜怒的轻笑,穿透纱帘,降了下来。
章巩彻底瘫软在地,那是一种绝望的心虚,虽然是颠倒黑白的栽赃,但他也的确说了长公主的坏话。
“当真是污秽。”萧韫宁淡淡道,“看来是要扔的再远些了。”
她的语气平静得令人胆寒,视线落在高处的角楼上。
明香了然,示意侍卫动手。
人在垂死之际的本能挣扎爆发出来,章巩凄厉地哀嚎:“公主!公主——”
然而,他的挣扎无济于事,侍卫毫不留情地将他架起,迅速拖走,如同那柄寻不见踪影的伞。
谢雪谏眉头紧蹙,跪在雨水里的身体格外僵硬。身为谏臣,职责所在,他本应挺身而出,阻止公主施行私刑,可话却再度哽在喉间,无法发出。
这已经是第二次了。
家人族亲的头颅悬在无形的刀刃之下,他要顾虑他们的安危。可……果真只有如此吗?
无力感袭来,他闭紧双眼,任由雨水冲刷着无法言喻的耻辱。
哀嚎很快被雨幕吞噬,雨点砸落地面的声音清晰可闻。
年轻臣子的心跳突突加快,过度的紧张情绪让他的神志有些恍惚,害怕章巩只是被公主的侍卫扔去远一些的地方,小惩大诫。
他咽了咽嗓子,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谄媚笑容:“殿下,您把这逆臣带到哪里了?”
萧韫宁意味深长地一笑,“你很快便能看到他了。”
话音落下——
“嘭!”
一声如轰雷般的闷沉巨响传来。
方才活生生的人,赫然躺在远处的雨幕里,那是从上方的角楼扔下来的,摔得面朝地,筋骨脱位,一条腿几乎反折到头颅旁,诡异而又扭曲。黑色的发凌乱地散在积水里,官帽不知被风雨卷去了哪里。
如果翻开他的身体,那该是怎样的血肉模糊,脑浆炸裂……
想到这里,几个臣子头皮发怵,浓烈的血腥气味仿佛穿透雨幕,直冲鼻腔,逼得胃里翻江倒海,年轻臣子甚至忍不住地当场干呕起来。
第十七章 动摇
伞柄不知不觉间握紧,低垂的伞檐下,柳剑鸢神色复杂,凝重地别过头。
几个臣子虽早知长公主手段狠戾,残忍无情,但这是第一次亲眼见证,彻底被吓住了。
萧韫宁惬意摇扇:“耳疾自当尽快医治,留下后患便不好了。至于走路……更要当心脚下,若是摔伤了,家里人该多心疼!”
轻淡的声音如毒蛇吐信般可怖。
“是是是……臣等谨记殿下教诲!一定注意!一定当心!”臣子们悚然磕头,力道之大,似要磕破脑袋,用那殷红的血来证明他们的投诚。
云奔雨骤,天地昏暗。
步辇里的女人尚未露面,便轻而易举地予夺生杀。任她拨弄摆布的人心如同断了线的珠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东零西落,徒留狼藉逃窜的背影。
可宫道未因臣子们的惶急退去而变得空旷,反倒更感逼仄,笼罩着挥之不去、黑压压的阴影。洇湿的红从高墙淌下来,一道道的,汇流向地面,蜿蜒至手边。那带着腥气的红,是雨水冲刷不掉的,糊进眼睛里,充斥视野全部。
强烈的眩晕感倏地袭来,血红的石板似在晃动,谢雪谏一时间分不清现实与记忆,心脏快要跳出胸腔。
他强压不适,死死地稳住发抖的手。
再一看,石板清洌可鉴,映着霭青天光,唯有雨落溅起的细微水花。
四下是死寂般的平静,雨声响得清晰。
他清楚,这不是真正的平静,辇帘后的那双眸子正锁着他,如观笼中之鸟,即将施展股掌之中的把玩……
“雨水寒凉,你身子未愈,快些起来吧。”
温柔的声音,似仁者垂怜。
雨,仿佛停了。然而抬首的那一瞬,他撞见了那双眸子——
似笑非笑,优雅恣肆,带着一如既往的、居高临下的玩味,清晰地出现在他的头顶。
不知什么时候,萧韫宁下了步辇。
谢雪谏强撑着晕眩感,沉沉起身,维持着风仪严峻。
“谢……公主恩典。”
他低垂眉眼,目不妄视,伞檐落下的雨柱如牢笼,将他围困,密不透风,隔出一方只余二人气息的狭小天地。
“难道要公主为你撑伞吗?”明香忽然冷声道。
谢雪谏陡然回神,旋即避开那只手,那只曾触碰过他唇边的手,局促地攀上伞柄,紧紧握住。那湿凉的触感骤然温热,仿佛是她掌心残留的余温。
心神不由自主地再度恍惚,谢雪谏蹙眉克制。
君子不以冥冥堕行。他不应该,也不能产生一丝妄念,既是礼度大防,也是为他曾烙下的屈辱而鸣不平。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只见他腕骨一沉,伞柄偏斜如执笏,伞面仍稳稳地为她遮住风雨,而他则向后退一步,离开伞下的方寸之地,绯红官袍没入雨中,湿鬓贴颊,水珠沿眉骨向下滚落,沿颌线直坠。如此狼狈境遇,可他仍是端肃模样,背脊挺直,恪守着不容逾越的礼法纲常。
他愈是端方自持,萧韫宁便愈是好奇在床笫之间,那副官袍之下的身躯,是否还是如现在这般刚直?
是彷徨的迷乱?是堕落的陷溺?亦或是闷不作声的、克制到极点的爆发……
她微微一笑,“你是本宫的人,只有本宫能欺辱你。旁人若欺负你,便是轻视本宫,与本宫为敌,记住了吗?”
轻飘飘的声音,带着斩钉截铁的威压。
远处宫道的尸身还在雨里泡着,他也在雨里淋着。
家人族亲的性命握在她手里,他不能抗拒,也无法反抗,只能认命。可这一次,他明显察觉到内心深处的抗拒不如从前强烈。
伞柄似被风吹得动摇。
萧韫宁睨着那只指节泛白的手,嘴角扬起一抹弧度。
“你是我的人。”她沉声重复道,“虽然不算名副其实,不过这‘实’,岂不是早晚的事?”
谢雪谏的心跳蓦地骤停,旋即跳得极快。
萧韫宁还在兴头上,无非是施舍点逗玩笼中鸟雀的耐心。
她想看他求她,折了那一身傲骨,跪到她身下,求她。
一丝残忍的玩味,悄然滑过她眼底。
谢雪谏应该感到屈辱与愤怒,可现在,他的心跳仍然快得厉害,砰砰的、滚烫的,按捺不住。
风动了,雨乱了,无以自解。
第十八章 虚伪
他只得转移注意,目光落向远处的尸身上。
“公主……”
身为谏臣,他本能地将字句顶得硬直,可如今顾虑繁多,只得将语气碾作艰涩的温和,“私刑虽一时痛快,但易树敌,恐遭物议,礼法难容。”
萧韫宁不以为意地一笑:“不然呢?”
谢雪谏深吸一口冷气,艰难地滚动喉结:“不如以理服人,方为……”
一声冷笑截停他的话。
“以理服人?”萧韫宁敛容凝肃道,“黎国国力强盛,兵精将勇,尽是精锐之师,大晋因先帝的几场败仗而兵力积弱,实力远不及黎国,难道大晋向黎国讲道理,黎国便不再攻打大晋,投降示好?”
谢雪谏沉默了。
萧韫宁语调冷厉:“当年黎国来犯,先帝束手无策,若非我皇兄苦战顽抗,换来一纸休兵十年的契约,你此刻焉能立于此处,与本宫‘讲道理’?”
她仍记得,那时先帝为保江山,竟要送她去和亲!
一颗石子投入心湖,激起波澜。
她的眸底掠过愠色,但很快,涟漪散尽,复归一片冷冰冰的平静。
“谢大人博学多识,应听过一句话——克城以武,戡乱以仁。”
“现在,还不是讲道理的时候。”
攻城掠地需用武力,到戡乱治平之时,方可施行仁政。
这句话不止用于国事,也是她追逐权力的根基。
她是个女人。
她喜欢上天赋予的、得天独厚的身份。女人拥有孕育生命的能力,本该是生命的主宰,牢牢掌握着生杀予夺,偏这世道荒唐,反将神只锁进绣楼当玩物。
当她一步一步地夺回权柄时,总有无形的力量阻碍她,那是一双双拿着枷锁的手,试图把她禁锢,拽回为她布置好的牢笼里。
她唯有用杀戮、酷刑,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方能博得出路,反败为胜。
显然,她成功了。
不过对于她而言,还远远不够。
那具冰冷扭曲的尸身不知在何时不见了,宫道空荡荡的,恍惚间,谢雪谏似乎又看到了那具尸身,只是不再是章巩的模样,而是……他自己。
一股奇异的颤栗蔓延开来,不是愤怒,也并非恐惧,那是一种认知被颠覆的混乱感。
荒淫无道,残忍暴戾,视人命如草芥……这些亡国暴君才拥有的特性,正一点点在她的身上瓦解。
明明,她仍拥有这些恶劣的特性,可他的心里却不由自主地涌出无数理由为她辩白,正如朝堂之上的、他自以为违心的“谎言”。
她没有过错。
这个念头深深地烙进他的灵魂深处,难以抹去,分不清真假。
“明香,谢小公子服药情况如何?”
恍惚之际,那熟悉的语调将他拽回现实。
明香回:“还算适应。”
谢雪谏心尖揪痛,他还只是个孩子!
“公主……”他脱口而出唤了声,双唇翕动。
伞面微晃,萧韫宁满意轻笑,视若无睹,“既如此,今夜便传谢小公子侍奉,免得让谢大人误会是本宫冷落了令弟。”
谢雪谏几乎要跪下,可他还为她撑着伞,只得压弯了脊骨,“一切都是臣的错,请公主饶恕舍弟,舍弟年幼无辜……”
“若换作别的男人,”萧韫宁闲适地打断他的话,“你当如何?”
谢雪谏怔住了。
别的男人……
当他无意识地重复这四个字时,一种莫名的酸涩滋味在心底翻涌。
他不由得眉头紧锁,神色复杂。
“你是心疼幼弟,还是……”萧韫宁似笑非笑地欺近他,“见不得他侍奉我?”
最后几个字压得极轻,似贴在他耳畔呢喃絮语。
酥麻感直窜脊背,谢雪谏顿觉喉间一紧,心跳砰砰乱跳,甚至丝毫没有发觉握伞的手肘向内靠拢了,头顶的雨悄然断了。
萧韫宁又道:“谢大人是君子,应是不会说谎。”
他的确不会说谎。
明明是毋庸置疑的选择,偏偏说不出口。
可他也是会说谎的,在朝堂上为她辩解,口若悬河,应对如流。
他知她弦外之音,那分明是要他以身代之,她要亲眼看到他的堕落,亲耳听到他骨头断裂的声响,见证他那摇摇欲坠的、可怜又可笑的坚守彻底崩塌。
他再度沉默了。
什么东西往心底里钻,寻不见来处,也挡不住去路,只能任其肆虐,与他的筋骨血肉、与他二十余年来信奉的一切展开厮杀。
一枚玉佩悄无声息地移到眼前,他的腰间顿觉空落。
那是视为君子的象征,更是他贴身之物,如今正悬在她的指尖,随着风雨飘摇。
“谢雪谏。”萧韫宁讽刺冷笑,“你不觉得你很虚伪吗?”
他心头震颤,一种混杂着骇异的羞耻猛地侵袭。
对于她的近身取物,他竟毫无察觉,更让他难以置信的是他的身体竟一点也不抗拒她的亲近。
伞下的空间再度变得狭窄,空气愈发稀薄。
萧韫宁惬意地把玩着他的珍重之物,可她看都没看一眼,仍高高在上地睨着他。
“今夜。”她的指腹摩挲着温润细腻的表面,徐徐打转,“传谢小公子侍奉。”
明香利落应声:“是。”
“公主……”谢雪谏下意识地挽留,声音被雨幕吞噬。
辇帘隔开了雨,也隔绝了一切声音,哪怕跪地求饶也无济于事。
侍卫抬着步辇径直离去,没有转圜余地。大雨如注,无情地鞭挞着他的脊骨,湿寒侵体。
雨,似乎下了很久,很久。
从初见她那日,便不曾停歇。
他永远也走不出这场雨。
第十九章 仇恨
啪嗒……啪嗒……
檐角黏连的雨珠沉沉坠落,没入泥泞里,余留空洞闷响,一下又一下,似垂死挣扎的心跳。
谢雪谏忽觉手背一凉,低头看去,是打湿的黄纸钱,卷着边,吸附在皮肤上。
一阵冷风吹过,那纸钱打着旋儿地被带走,沾着灰烬,飘向幽暗深处,那是一间低矮破败的茅草屋。
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这里的,浑浑噩噩,脚步沉重,仿佛拖着镣铐。
“吱呀”一声,残破的门被风顶开,一口棺材赫然闯入眼中。
一个约莫十二叁岁的少年正靠着棺木枯坐,瘦骨嶙峋,面色苍白,他的眼眶红肿,双眸空洞,显然哭过许多次,熬干了眼泪,不知麻木地望向哪里。
谢雪谏感到心酸,愧疚与懊悔涌上心头。当初若不是他招惹了公主,那个无辜的侍卫便不会死在他剑下,更不会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躺在棺材里。
这念头仿佛浸透盐水的鞭子,狠狠地抽打在他尚未愈合的旧患上——是他的脊骨,是他的良知,更是他日夜难安的灵魂。
窒息般的疼痛侵袭而来,谢雪谏只得攥紧拳头忍耐。
少年木然地扫过去,那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衣着虽然朴素,但气度不凡,非富即贵。
死水般的眼眸掠过一丝微澜,他声音嘶哑:“你是?”
谢雪谏心虚地避开那目光。
灵堂十分简陋,只有一口棺木,一个牌位,以及摆放在供桌上的窝头果子,不过牌位十分干净,棺材也是上好的木料,半点尘埃也没有,显然是反复擦拭过的。
谢雪谏垂下眼眸,对着棺木,沉重地跪拜。
少年见状,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波澜,他与哥哥相依为命,没有亲朋好友,怎么会有人祭拜?还是他素未谋面的贵人。
难不成是哥哥在宫里结识的好友?
少年连忙起身,深深鞠躬还礼,随即带着几分惊喜的探究问道:“你是我哥哥的朋友?”
灵堂死寂。
谢雪谏滞涩起身,没有作答。他拿出一个沉甸甸的荷包,双手捧过去,“对不起……你哥哥的事皆因我而起。丧仪诸事,我必尽心操持,令其入土……”
“是你!”少年的怒火猛地蹿起。
竟然是害死哥哥的人!他怎么敢……怎么敢来祭拜!
瘦弱的身躯顿时爆发出惊人力量,一拳狠狠地砸在谢雪谏的脸上。
“嘭”的一声闷响,银子哗啦啦地滚落一地。
谢雪谏倒地,血丝从嘴角渗出,脸颊也肿了起来。
对于他的愤怒,他早有预料,只得闭上眼睛,吞下罪孽的血腥。
见他没有还手闪躲的意图,少年没再打下去,一把抓起他的衣襟,撕心裂肺地怒吼:“是你!是你亲手杀了他!你的身上沾着我哥哥的血!现在装什么好人!你知道……你知道我是在哪里找到我哥哥的吗!
少年胸膛剧烈起伏,早已泪流满面。
“乱葬岗!是乱葬岗……被那堆腐烂发臭的尸体压着!”他死死地攥着谢雪谏的衣襟,发泄着几日来压抑的、无处宣泄的痛苦与恨意。
如果不是他倾尽所有银钱买通了一个宫中内侍,他根本找不到哥哥的尸首。
“他死的前一天,给了我刚发的饷钱,还给我买了我最爱吃的炊饼……说下次休沐,带我去吃更好吃的……”
少年双手颤抖,泣不成声。
谢雪谏的视线也模糊了,眼前少年痛哭的模样,经与一张熟悉的、稚嫩的脸庞重迭在一起。
那是他的幼弟。
他们年龄相仿,境遇也一样,都是惨遭他连累,承受这无妄之灾的可怜人。
他那被囚禁在金丝笼里的幼弟,此刻是否也如这般跪地呜咽……
“对不起……”他无力地吐出叁个字。
少年更为愤怒了。
那个内侍告诉了他全部真相。
哥哥的死,只因长公主的一句话!
一句话啊!
“伪君子!长公主的走狗!有你卑鄙无耻的官和那样残暴不仁的公主,世道怎么会好起来!”他咬牙切齿地咒骂着。
谢雪谏感到脸颊火辣辣的疼,他的确不配做君子,可这世道崎岖并非因为公主,反而,公主是想让世道好起来。如果她没有雷霆手段,如何在满是男人的朝堂上立足?滥杀无辜或许是偏激了些,大概和她入宫前的经历有关。
“公主她……是有苦衷的。”一句辩解竟不由自主地滑出来。
话音落下,谢雪谏如遭雷击。
他竟然在为她开脱!一种难以置信的荒谬感在心头炸开,伴随着自我厌恶的唾弃。
“苦衷?”少年怒极反笑,说不出一句话。
谢雪谏垂下头,他多想此刻被他打死,将这虚伪的、曾是他最憎恶模样的躯壳彻底摧毁。
但他不能死,他的命早已不属于自己,公主不会放过任何一个敢夺取他性命的人。
他艰涩地劝道:“人死不能复生,我想你哥哥在天之灵,一定希望你好好活着。从今往后,我会负责你的衣食住行,护你周全,待你安顿妥帖,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少年恨不得立刻把他打死,不过这样太便宜他了!而且,要想祭奠哥哥的亡魂,一个人的血还不够。
他亲手要为哥哥报仇!
亲手杀掉真正的凶手,那位高高在上的长公主!
复仇的藤蔓在他的心底疯长。
“我不需要你的假慈悲!”他指向门外,五官因恨意而扭曲,“滚出去!”
谢雪谏双唇翕动,想说些安慰的话,又觉得虚伪,明明,他是发自肺腑地想要关心他。
他下意识地想要解下贴身玉佩作为信物,指尖一触,令他耻辱的画面闪过脑海。
那玉佩,早已成了她的掌中玩物。
正如他的灵魂。
他只得拔下发间的玉簪,“倘若你有难处,便来谢家找我。”
这如果算是一种赎罪,他希望少年平安健康的活着,他的幼弟也能少受些苦楚。
少年不肯收,他便轻轻放在他的身侧。
“滚!”又是一声怒吼。
谢雪谏不再停留,深深地望了眼棺木,踉跄离去。
玉簪纯洁无暇,可在少年眼里却污秽至极——那是仇人的信物,沾满哥哥的鲜血!
他的恨意与怒火烧得炽烈,他猛地伸手抓去,掌心触及微凉温润的刹那,高抬的手臂突然停住了。
买通内侍已散尽所有家财,操持哥哥丧事的银钱还是他跪遍大街小巷,磕头作揖,忍着白眼与鄙夷借来的。
屈辱的火焰与现实的冰冷撞到一起,割裂了他的心。
若想报仇,他需要钱。
地上散落的钱,手里的玉簪……这都是他的养料。
为了保住火种,他不得不在被冰冷吞噬之前,掐灭火焰。
他攥紧拳头,将玉簪嵌入掌心,硬生生地压下手臂,眼中满是赤红的恨意。
第二十章 梨肉
比起卑微顺从,萧韫宁更喜欢从猎物的眼里看到愤怒与恐惧。
尤其是脑袋一热、不计后果的激愤,弱点软肋暴露无遗。
“我不会从了你的!除非我死!”
被侍卫死死按在地上的孩童挣脱不开,只得扯着嗓子大喊大叫,稚嫩的声音因愤怒与恐惧而变了调,一把脱手的匕首静静地躺在他身侧,似在无声昭示着他的落败。
萧韫宁斜倚软榻,轻摇团扇,如风过耳。
不愧是谢雪谏的亲弟弟,性子当真是如出一辙,只是少了些谢雪谏的沉静与端肃,看起来像一个无理取闹的顽童在讨要玩具。
他虽已过十叁岁,但言行举止与七八岁幼童无异,稚气未脱,眉宇间尽是娇生惯养的天真与任性,显然是被谢家捧在掌心里宠大的,不过……
萧韫宁眼皮轻抬,慵懒的目光扫了过去,似笑非笑。
论皮相,他倒是比他那端方持重的兄长更为出挑,肤白如玉,矜贵俊俏。尤其那双标致的丹凤眼,极为漂亮。现在年纪尚轻,风情尚未完全展露,假以时日,青涩褪去,必定是个勾人的狐狸。
很适合养在手心里逗玩。
萧韫宁起身踱步,无声无息,可在孩童耳中,那衣裾曳地的悉索声响十分清晰,似毒蛇悄然逼近。他下意识地屏住呼吸,压制背脊的力量更沉了。
她的目光没有掠过去,而是落在他身侧的匕首上,信手拈起。
孩童陡然一紧,心突突地乱跳,眼中不知不觉涌起的惊惧,快要覆盖原本的倔强。
她要杀了自己吗?
他以为他是不怕死的,谢家的家风也不允许他贪生怕死,可真到了命悬一线之际,他还是怕了。
然而,萧韫宁什么都没对他做。
她只是随意地拎着刀柄信步而行,任由寒光悠晃。在他茫无定见时,刀尖倏地刺穿果盘里的一块梨子,汁水顺着刀刃渗了出来。
孩童不由自主地吞咽了下。
他不是馋那块雪白饱满的梨肉,而是面对未知的恐惧。
她越是云淡风轻,他越是惶恐不安。
萧韫宁悠然回身,闲步向他靠近。
阴影渐渐巨大,密不透风地笼罩着他。
孩童被钉住了,动弹不得,无处可逃,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块悬垂在刀尖的梨子,悠悠荡至鼻尖,一滴汁水滑落至唇边,甜得发腥,黏住他的呼吸。
“尝尝,很好吃的。”轻柔的声音,似从炼狱传来的低语,“自己拿着。” 不知何时,压在背脊上的力量消失了,可孩童仍感沉重,身体甚至更加僵硬。
他只得颤巍巍地探出手,不等指尖触及,匕首毫无征兆地脱手坠落。
“当啷”一声,刺耳的金属撞击声激得他一哆嗦,寒意从背脊窜起,遍布全身。
“瞧你,连刀都拿不住。”萧韫宁幽幽叹息,唇角却勾起一个凉薄的弧度,“本宫在你这个年纪,都会杀人了。”
孩童脸色惨白,支撑着地面的手,止不住地发抖。
“你知道,本宫是怎么杀人的吗?那可有趣极了。”
宛若哄睡的语气,可怎么听,都像是要将他拖进黄泉里。
“就用一把刀。”萧韫宁拾起匕首,在掌心里掂量,“与这把刀像极了。”
她的笑意未达眼底,藏着如刀刃般的锐利寒光。
那时,她还不是金枝玉叶,只是神棍手里的一件活物。因伪装成男儿身,性子冷厉,没遭过欺辱。村东头的光棍兄弟买回来的一个疯女人,夜夜都能听到她凄厉的哭喊声,这在村子里已是习以成俗。
她曾以为,她也是见惯不惊的,可心底里总感到莫名的压抑,甚至是不安。即使在炎热夏日,也冰冷彻骨。每当此时,她都会裹紧身上的破衣服,那是一件过世的男人的衣服,直到那一天。
她在割麦子的时候流血了,身上没有伤口。
那个蓬头垢面的疯女人看到了,什么都没有说,默默地递给她一套破旧却又干净的衣服,以及一条干净的长布带。
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暖流在涌动。
从那一刻起,她看到了源头,看到了长久以来的压抑与不安的源头。
在一个月黑风高的夜晚,疯女人凄厉的哭喊再度响起,在亮着烛火的村子里回荡。可与以往不同的是,哭喊声戛然而止,再也没有了动静。
是死了吧……
可能是想开了……
村民们一笑置之。
她也笑了,血溅了她一身。
风吹着半敞的门,吱呀乱响,一道影子逃了出去,无声无息地消失在黑夜里。
昏暗的烛光里,男人狰狞的脸融进血泊里,目眦尽裂。
很快,另一个男人嗅到恶臭腥气,匆匆赶来。
屋子里黑漆漆的一片,他小心翼翼地迈进去,鞋底不知黏住什么,似踩进腐坏的泥沼,步履滞重,正欲低头查看时,后颈被重重锤击。
“你猜,我是怎样杀掉他的?”
萧韫宁饶有兴味地低语,被贯穿的梨肉探出一点森冷刀尖,隔空轻轻地划过孩童的脸,似在惬意作画。那尖锐的寒意并未刺破皮肤,却感到十分疼痛。
孩童早已被吓得发不出声,头颅抖颤得像摇头。
萧韫宁笑出了声。
她在幼时为了求生,和哥哥一起猎杀过山林野猪,习得剥皮剔骨,阉割去势的技巧。
对于她而言,野猪和人,没什么区别。
待男人醒来,他被绑在柱子上。头仍感昏沉,后颈剧痛无比,四肢还没有恢复知觉,动弹不得。
他的眼前是一口架在火上的锅,水花沸腾。
一个浑身是血的男人静静地躺在平日里杀猪用的桌子上,那是他的兄弟,已经死了。
来不及悲伤,他定眼看去,半边身子竟然是空的!
桌旁是一个眼熟的少年,正专心致志地给腿骨剔肉,淋漓的血肉被她一片一片地割下来,随手丢进沸腾的锅里。
见男人醒了,她夹起一块熟透的肉来到他面前,那是一块肥肉,雪白饱满,她贴心地喂到他嘴边。
尝尝,很好吃的。
她说。
男人鼓睛暴眼,紧闭嘴唇,脸色惨白得像死人,突然,他扭曲的表情僵住了,一动不动。
她伸出手指试探鼻息,已经咽气了。
是被活活吓死的。
人每天都在进食尸体。
动物的尸体,植物的尸体。
怎么到人的尸体,纵然炖得骨肉分离,鲜嫩入味,也吃不下了呢?
原来,他们心里门儿清——那不是普通的肉,而是他们自己。
第二十一章 服药
孩童再也承受不住,晕厥过去。
萧韫宁顿觉索然,手里的刀随手一丢,漠然置之。她的目光不经意地掠过窗外。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阶前,任凭劲风吹打,衣袂翻飞,身形却依旧岿然不动,挺拔孤直一如初见,只是神色添了几分恍惚与疲惫。
“公主。”内侍端着一碗汤药,面露难色,“谢小郎君的药,还没来得及服用……”
萧韫宁仍望着窗外,唇角轻扬。
谢雪谏强忍着双膝痛楚。
这场因他而起的闹剧该收场了,若再继续,不知还会连累多少无辜人。
夜幕悄然降临。
一个瘫软的熟悉身影被侍卫拖了出来,谢雪谏脸色骤变,挣扎欲起。
“还活着。”萧韫宁淡淡道,随意把玩着玉佩。
谢雪谏紧绷的身躯松了一瞬,但仍感到深重的忧惧与自责。当他的目光触及她掌中那枚熟悉的玉佩时,内心还是不可避免地刺痛了下。
事情已经无法挽回,除了认命,他别无选择。
他旋即重重叩首,额头死死抵住冰冷地砖。维系君子风骨的体面彻底崩裂,用来遮羞的最后一点尊严,在此刻,荡然无存。
“一切都是臣的错,臣罪该万死!臣甘愿领受任何责罚,请公主开恩,饶了臣弟,放他回去。”
“回去?”盘转在指尖的玉佩倏地停住,萧韫宁笑了,“还当他是谢家金尊玉贵的小公子吗?”
“他入了金樊阁,便与谢家再无瓜葛。如今他只有一个身份,那就是本宫的面首。生是本宫的人,死是本宫的鬼,本宫就是他的归处。”
语调散漫,却字字清晰,铿锵有力,将他唯一的希冀彻底粉碎。
无力感席卷全身,一抹苦笑在唇边漾开。
这不是一场筹码置换的交易,他的希冀,不过是囚徒的痴心妄想。
内侍稳稳地端着木盘立于她身侧,木盘之上放着一碗汤药,是给男人服用的避子汤药,他清楚那象征着什么。
在她面前,他从小熟读的圣经贤传,他奉为圭臬的道德礼法,成了虚有其表的笑柄。他要研修的不再是文采德行,而是相貌、身段,以及……在枕席间取悦她的能力。
尊严被彻底碾碎,他已是无复孑遗,还有什么是豁不出去的?
萧韫宁默默睨着他的反应。他没有任何表情,那双灰暗的眼眸,翻涌着一种近乎死寂的决绝。
他什么都没说,径自夺过那碗汤药,一饮而尽。
从此,再无回头路。
苦涩烧灼着喉管,他原以为会是屈辱的滋味,没想到,是意料之外的释然。
一瞬间,他竟不知自己姓甚名谁。
他蹙紧眉头,克制着紊乱的呼吸与心跳。
他想,她应该满意了……
心声仿佛暴露在空气中,如鬼魅般的声音在耳边轻轻回荡, “谢雪谏,这难道不是你想要的吗?”
仿若幻听。
可她那洞悉一切的眼眸近在咫尺。
内心深处的隐秘之门被撬开,即将暴露出从未示人的狼狈一面,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局促地退后半步,呼吸与心跳更加紊乱。
萧韫宁没再迫近。
“一个月。”她闲适道,“连续服用一个月方可见效。”
“本宫,静候佳音。”
话音落下,谢雪谏的身躯被风吹得一晃,他垂下头,看不清神情,仿佛全部力气被抽空,只剩下一具苟延残喘的躯壳。
一丝残忍的愉悦感掠过萧韫宁眼底,指尖无声无息地盘转着玉佩。
药效其实七日便足以稳固,可对于他来说,时间越长,越是痛苦,在沉沦与清醒之间日复一日地挣扎。
她喜欢看他的挣扎,也想看看是否会迸发出意想不到的有趣火花?
不过玩归玩,男人只是消遣的乐子,她还有重要的事要做。
第二十二章 过去
养兵之策进展顺利,一切朝着好的方向发展,然而朝堂上的势力还需培养与巩固。
她要的不仅仅是对抗皇帝,更要推翻脚下的这片千年土壤。
那些依附于她的臣子,心思各异,要么是被她的雷霆手段震慑从而屈服,未必是实心实意地效忠于她;要么是利益交换,为了权势钱财投入她门下,但也可能因更大的利益倒戈;要么是假意示好,投机上位,视她为踏板。
而最为关键是,他们皆为男子。
他们是这片土壤的根,是他们滋养了这片土壤,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加入她的阵营,无论是真心效忠,还是假意示好,她都不能完全信任。
她需要的是真正属于自己的力量,真正打破桎梏的力量。
她的目光望向东宫的方向,那里有一座她熟悉的殿阁——崇文馆。
表面是太子学习之所,实则是招揽英杰,培植心腹的政治基地,前朝多少宰辅重臣,皆由此发迹。
如今太子之位空悬,崇文馆也早已荒废,蛛网尘封。
她要重启这座殿阁,并彻底改造,成为一座只成就女官的青云之处,这也是她多年前的愿景。
一些记忆碎片在脑海里浮现,过往的人与事,匆匆消散。
她向来不信命,可有些事是早已注定的,无法改变。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一个女人的身上。
柳剑鸢低下头,避开那道探究的目光。
“回宫吧。”萧韫宁语调平静,听不出波澜。
谢雪谏感知到气氛的微妙变化,可捉摸不透。
难道要如此浑浑噩噩地度过这一个月吗?
“许是公主在民间长大,受了许多苦,手段狠了些。”
陈三娘的话回荡在耳边,他似被奇绚的旋涡卷了进去,难以自拔。
浓雾似的夜沉沉垂落,万籁俱寂时,一点昏黄的光晕染湖心,若隐若现。
“公主的过去确实是坎坷,从小流落民间,还当过乞丐讨食,陛下也是如此。”陆云甫夹了口小菜,缓缓道,“公主和陛下被先帝接回宫里后,也不受先帝重视,甚至还曾传出来身份造假的谣言。不过……”
他话锋一顿,带着几分迟疑。
“不过什么?”谢雪谏神色严肃。
陆云甫谨慎地环视四周,亭外水波轻漾,月色清冷,除了水声,再无其他声响,更衬得这方水榭孤悬浮寄。
确认稳妥后,他才压低声音道:“不过这谣言并非凭空捏造。陛下与长公主的模样……确实不像先帝,也不像文德皇后,后来滴血验亲,才勉强平息了风波。”
三人成虎,众口铄金。
时间久了,假的也成真。
谢雪谏不禁想起萧韫宁曾对他说过的话,以及她眼中那丝罕见的、洞悉世事的悲悯,一时陷入沉思。
陆云甫为他斟满酒,沉沉叹息。
在陆云甫的印象里,谢雪谏向来不屑打听宫闱秘事,可现在对长公主的过去甚是好奇,大概是被长公主胁迫,性子都变了。
不过,也是意料之中——但凡被长公主看上的男人,没有谁能逃得过长公主的手掌心,再清正的君子也不例外。
陆云甫帮不了什么,只能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陛下和长公主是亲兄妹,先帝在位时期,关系甚是融洽,那时大晋打不过黎国,先帝欲要送公主和亲,还是皇子身份的陛下主动请命,率军出征。”
此事谢雪谏有所耳闻,正是那一战,大晋与黎国达成十年休战之约。只是那时的他闭门苦读,消息皆来自父亲口中。
想到自己苦学得来的东西变成了笑柄,心底那份平静而麻木的难过再度翻涌上来,只得借酒消愁。
或许……那些东西的确是错的。
他的头脑变得不清醒,心里沉甸甸的。
陆云甫没有察觉到他的情绪变化,饮了杯酒继续道:“那场仗一开始是赢的,可奈何大晋兵力薄弱,架不住黎国的车轮战,陛下遭敌军追杀,下落不明。是公主不顾禁令,冒险出宫,潜入战场,将陛下寻回救下,陛下才得以重返沙场,与黎国打个平手,足见兄妹情深。只是……也因此传出些不堪的流言……”
他挠挠头,似在斟酌措辞。
谢雪谏蹙眉追问。
陆云甫压低声音:“流言说……陛下与长公主同榻而眠,有违人伦。”
闻言,谢雪谏如芒刺背,仿佛回到那日早朝上。陛下的目光确实异样,带着难以言喻的……敌意?
他兀自摇摇头,一定是自己喝多了,胡思乱想。
陆云甫道:“不过你也看到了,陛下与长公主势同水火,谣言自然不攻自破。长公主……野心昭然,她所求为何,世人皆知。”
“最是无情帝王家。”谢雪谏感慨一笑,带着几分醉意低喃,“或许……公主会是个明君。”
陆云甫闻言一怔,神色讶异。
他那样一个清正刚直的人,被公主当作玩物般对待,怎么……反倒夸起她来了?
谢雪谏眼神飘忽,似觉失言,又不知如何转圜,只得起身踱至亭边。粼粼水光映着他惆怅的面容,他将杯中残酒一饮而尽。
陆云甫只当他醉了,又道:“其实陛下与公主不和,还有一桩旧事。”
谢雪谏微微侧首。
陆云甫声音压得更低:“听闻……是陛下毒杀了公主的心上人。”
谢雪谏心头一颤,难以置信。
那般残忍无情之人,也会有心上人?
“是……何人?”
“曾是废太子萧承桢的心腹重臣,隶属东宫的太子宾客兼崇文馆学士——程道荀。”
第二十三章 储君
雨过天青,烟霭蒙蒙,清冽的草木芳香散逸于湿雾之中,沁入肺腑。桃林早已过了盛放的时节,余留湿冥冥的繁茂绿叶,静待结果。
一座青石墓碑静静伫立在桃林深处,碑面光洁如洗,不见半点苔痕与尘埃,显然常有人精心拂拭。
镌刻在上面的名字清晰地映入萧韫宁眼中,她独自凝望许久,面容沉静,无悲无喜,独自凝望许久,仿佛只是端详一件寻常旧物,又像陷入幽深的回忆里。
“可有心事?”一道熟悉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如春风拂面般和煦,轻轻拨开了林间湿重的寂静。
萧韫宁没有回首,只淡淡道:“为何这样说?”
男人轻轻一笑,“他的忌日,你从未来过;他的生辰,也未见你身影。唯有你有心事时,才会想起此处,看看他。”
他的嗓音仍然温醇,没有半点嗔怪之意,只有言罢时,泄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喟然轻叹。
风过林梢,静默在两人之间弥漫,水珠从叶尖滚落,悄然坠下。
“叁哥。”
一声久违的轻唤,恍若隔世。
圈圈涟漪漾开,猝不及防的怔忡与惘然掠过他眼眸。
算日子,已有半年未见她的身影了。
短暂的沉寂后,萧韫宁终于转过身,平静道:“我是来看你的。”
萧承桢立于几步之外,一身朴素洁净的白衣,芝兰玉树,温文尔雅,举手投足流露着与生俱来的贵气,仍是她记忆中的模样,只是再也寻不见当年身为储君的意气风发,洒脱率意。宽大的袖口挽至小臂,那只曾执掌东宫印鉴,挥毫泼墨的手,此刻正握着一柄修剪花枝的木剪。
见她的目光落至手边,萧承桢的唇角牵起一丝若有似无的苦笑。起初被她软禁于此时,他还会窘迫地将这劳作的工具藏起,维持往日的高贵与尊严,可现在不同了,他从容地放下袖子,将木剪挂在一旁的树枝上,动作如拂去衣尘般自然。
“新制的桃花茶,尝尝吗?”他温雅一笑,引她至一旁的青石桌,“不如宫里的贡茶珍贵,但也别有一番风味。”
萧韫宁依言落座。
石桌置于桃荫之下,几件普通的粗陶茶具,在萧承桢手中却变得优雅逸然。清亮的茶汤自壶口倾泻而出,注入杯中,氤氲起带着桃瓣清甜的水雾。
茶烟袅袅,两人相对无言。
忽然,萧承桢掩唇闷咳了几声,打破了这片沉寂,是当年箭疮留下的旧患。
“太医开的药可还坚持喝着?”萧韫宁随口一问。
突如其来的关切,寻常如寒暄,却还是让他的心恍惚了。
“一直喝着。”他垂眸,指腹压紧温热杯壁,语调听上去是一如既往的温和,“心疾难愈,无碍。”
两次中箭皆因她起,一次是舍身护她,另一次……
是心疾,亦是……心疾。
萧韫宁端至唇边的茶盏,倏地悬停。
叁年过去了,想来,他心中的恨只增未减。如果不是被她陷害,如今坐在龙椅上的人本该是他,然而他向来克制,正如从前,总将最温柔的一面呈现给她。
言念君子,温其如玉。
是她当年送他的字,那挥洒自如的行书笔意,正是昔日他执着她的手,一笔一划教出来的。
萧韫宁放下茶杯,语气平静无波:“时间会让很多事情淡忘。”
萧承桢唇角牵起一丝苦笑,旋即隐去。
时间长河的确会冲散许多事情,可有些记忆,刻骨铭心,无法湮灭。
先帝驾崩前夕,身为储君的他听信了她的谎言,误以为先帝要杀他,遂起兵造反,却被她和萧玦联手镇压。程道荀将一切罪行揽在自己身上,被萧玦赐死,而他侥幸留了一条命,贬为庶人,被她软禁于此。
他曾以为,堕入深渊的那一夜,会是他永世难忘的烙印,可如今,血与火的细节早已模糊不清,真正挥之不去的记忆却仍是那些愉快的、纯粹的、与她息息相关的美好时光。
“桃花春色暖先开,明媚谁人不看来,妹妹喜欢这灼灼桃花,也是情理之中。”
“不是这个原因。”
“那是为何?”
“因为可以结清甜好吃的桃子。”
“那叁哥便为妹妹辟一处桃园,保你岁岁年年,吃个尽兴。”
昔日的欢声笑语如烟消散,唯余一片死寂桃林,当年为她而建的桃园,如今成了囚禁他的牢笼。
他被她困在了桃林里。
他也的确……困在了桃林里。
石桌上,几颗新桃静静陈放,纹丝未动,似无声的嘲讽——能让时间冲散的事,或许,本就微不足道。
第二十四章 桃林
萧承桢端起茶杯,垂首啜饮,茶汤滑入喉间,却只尝到一片苦涩,“殿下此来,不止是来看望我这个旧人吧,可还有话要说?”
萧韫宁目光沉静,淡声道:“我要重启崇文馆。”
萧承桢一恍惚,旋即扯出一个从容的笑,陌生的语气似从未触及,“那东宫……想必也要换一番天地了。”
那熟悉的字眼,曾是烙在他骨血里的印记,承载着他的滔天权势与无上荣光,如今早已和凋谢的桃花一般,尽作尘烟,一场空罢了。
“或许吧。”萧韫宁淡淡道,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器物。
萧玦早已遣散后宫,也服了药,断不会有子嗣威胁她的地位。至于那些皇室宗亲,也都明里暗里地一一除去,现在,只剩下软禁在桃林里的他。
东宫,早已失去了存在的意义,除非日后,成为延续她生命与传承她精神的象征。
倘若一个女人能够冲破重重桎梏,执掌乾坤,那么,这世间便没有什么是她不能改变的。
“殿下会成功的。”
萧承桢为她续上热茶,作为毫不相关的旁观者,他倒是很期待未来的变化,看看这天地,究竟在她的掌心翻覆成何种模样?
当然,他也听懂了她的警示 他曾是名正言顺的储君,那些蠢蠢欲动的、不安分的蛰伏势力一旦寻得时机,必定拿他当傀儡,聚拢人心,起兵造反。
他的确恨过她。
恨她的欺骗,恨她的利用,恨她的无情,更恨她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助萧玦登上皇位。
明明他比萧玦更有资格做皇帝,也更适合……保护她。
可后来,那恨意淡了。
她要的,从不是他人庇护,无论登上皇位的那个人是谁,都只是她成就野心的垫脚石罢了。
他只恨他自己。
明明清醒地看透这一切,却还是无可救药地陷了进去。
哪怕什么都不做,哪怕一句话也不说,只要能够静静地陪着她,他便心满意足了。正如当初她心情烦闷时,独自坐在桃树下吹风。他怕她着凉,也担忧她安全,为她披上衣衫,默默守了她一夜,待天亮时,他的手臂都被她枕得没有知觉了,疼了好几日,可他却一点也不觉得难受。
现在……他唯一的慰藉便是盼着她来,哪怕只看她一眼。
他的不甘早已在日复一日地等待中消磨殆尽,即使要他死,他也不怨不悔。
“罪民幸得殿下怜悯,苟存于此,这一方桃林便是罪民的归处,罪民甘愿埋骨于此。”
他的语调沉静,带着一种看破红尘的枯寂与虔诚。
当年身为东宫之主的意气风发,真的彻底消失了。
一声轻笑自她唇边溢出。
眼前的他,与那些被她丢弃在寺庙里,还要为她守身祈福的失宠面首无异。
只是他的身份更特殊些。
一种奇异的满足感悄然在她心底滋生、蔓延。
他所有的骄傲、他的荣光,以及那份流淌在他血脉里的“天命所归”,皆被她亲手碾碎,取而代之。她仿佛亲眼目睹一件稀世珍宝被狠狠摔破,满地碎片被尘埃覆盖,光华尽褪,静待腐朽。
那是一种掌控与摧毁的快感,是权力赋予她的资格。
纵然是罪恶的、自私的,残酷至极的。
萧承桢静静地望着她,那双温润的眸子似有水光氤氲,映着疏落的桃枝碎影,无声流转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疼惜。
爱是真的,利用也是。这是他被软禁的前一夜,她曾对他说过的话,可他心知肚明,这也是谎言。
他应该恨的,可他却难生恨。
他疼惜她一路走来的艰辛酸楚,明白她的不择手段,甚至懂得她此刻心底那隐秘的、扭曲的满足。
那无言的心疼早已逾越兄妹的界限。
或许,本就没有血脉的枷锁。
萧韫宁饮尽杯中茶,起身离去。
“罪民恭送殿下。”萧承桢郑重叩拜,“愿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千岁的祝颂听上去似万岁,清晰、肃穆而又决绝地回荡在桃林里。
第二十五章 命运
夜已深沉,宫苑沉寂,唯有一方佛堂还昏沉的亮着,那是长明灯晕在窗棂上的光,在黑暗里孑立。
门枢幽咽,风,不请自来地涌了进来,烛火挣扎着跳荡,似他的心跳。光影错乱间,晦涩的经文随着檀香飘散,不知去向。
萧韫宁踏了进来,散漫而又极具侵略性的目光朝上扫了一眼。
佛眼垂着,金身却冰冷。看似普度众生,实则高高在上地作壁上观。
她不信命,更不信佛。
一声嘲弄的轻笑从她唇边绽开。
诵经声戛然而止。
萧玦没有回首,仍跪拜着佛像,低沉的声音在寂静中响起,带着诵经后的沙哑:“他过得如何?”
那跪拜的背影看上去虔诚而又专注。
萧韫宁的目光变得深沉,拜佛拜久了,真以为自己慈悲心肠了吗?
同样的血,浇灌着同样扭曲的土壤,贪婪地汲取着罪恶的养分,怎会结出圣洁无垢的果实?
她曾忌恨过萧承桢的好命,为何他生来便是养尊处优的皇太子,享尽荣华富贵,不用争取便能轻而易举地得到他想要的一切,拥有她梦寐以求的完美人生。而她却只能从污泥沼泽里挣扎求生,吃尽苦头。然而,翻涌着这蚀骨恨意的,又何止她一人?还有拥有相同命运的另一个自己。
“不用为了求生从野狗嘴里抢食,也不用装瘸扮惨只为博取一枚铜板的怜悯,更不必担心没讨到银钱而挨打……”她顿了顿,唇角勾起一个没有温度的弧度,“过得自然是逍遥!”
紧握佛珠的手,青筋突起。
被强行勾起痛苦记忆,萧玦只得紧闭双眼,压抑着翻涌的心绪。
漫不经心的语气,却咄咄逼人,她还是习惯如此,犹如那晚她故意梦呓,唤出程道荀的名字来刺激他。
他一言不发,神色沉凝。
萧韫宁冷笑了声,她就是看不惯他这副假慈悲。
明明都是贪欲的种子,被人血滋养至今,她偏不叫他认妄为真,还要拽着他,拽向更黑暗的深渊。
“哥哥……不,是皇兄……”她一步一步靠近他,“你日日拜佛,求的究竟是什么?”
指尖拂过他的背脊,那熟悉的、极具侵略性的触感,猛地将他拽回某个潮湿到令人窒息的夜晚里。尖锐如匕首的指尖,带着强烈的占有欲,深深陷入他赤裸汗湿的背肌,划出一道道灼热而又刺痛的血痕。
一种隐秘的、禁忌的颤栗油然而生。
她仍惬意地、自言自语似的呢喃着:“是追思战场上为你冲锋陷阵而丧命的万千亡魂?还是悼念在尔虞我诈中败北的累累白骨?亦或是……祭奠当年被大火活活烧死的三百村民?”
萧玦终是睁开了眼。
眉宇间仍凝着挥之不去的郁色,眼底翻涌着暗潮,双唇翕动,欲言无声,最终只化作一片死寂的沉默。
“他们,都该死。”萧韫宁冰冷的、斩钉截铁的声音落了下来,“也死得其所。”
谁能想到从死人肚子里爬出来的棺材子,那个在寒冬腊月与野狗争食、遭尽世人白眼的卑贱乞儿,竟与当今权势滔天的长公主是同一人!九五之尊的皇帝亦是如此。
为了守住这个万劫不复的秘密,他们害死了无数人,冲天的火光与那一张张狰狞的脸,烙印着他们屠村的暴虐罪行。后来为了踏上那至高无上的权力之巅,又不知杀死了多少人,血流成河,白骨累累。
可……那又如何?
这是逆天改命的必然结果。
她不在意,他也是。只是这随之而来的报应,他无法坦然面对,只能求神拜佛,求得一丝赎罪的心安,得以镇压那份报应,那份自己无法承受的、裹挟着禁忌欲念的报应。
烛火燃烧的噼啪轻响,短暂的死寂后,萧韫宁的声音再次响起。
“皇兄。”这一声血脉相连的称呼,语气却疏离得如同陌生人,“你我之间,何须再演这兄友妹恭却暗中较劲的戏码?我们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坦诚相见四个字如同利刃狠狠地刺入心口。
是啊!还有什么是不能坦诚相见的?
他与她的生命,从混沌之初便血肉相融,不分彼此,再到后来,在无数个相依为命的、被扭曲的依恋所驱使的夜晚里,他与她的身体再一次的相融,那是更为彻底的袒露,更为深入的占有,以及更为紧密的交缠。
他熟悉她每一寸肌肤的温度,她洞悉他每一次喘息背后的绝望与沉沦。
至亲,却又至疏。
她的语调平静而坚决:“我们不妨光明正大地争一争,看看这万里江山,最终,落到谁的手里?”
从她准备重启崇文馆的那一刻,表面维持的和谐不复存在。
不是商议,不是请求,而是告知。
冰冷的佛像无动于衷。
萧玦低首轻笑,似无奈,似决绝。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却仿佛用尽了全身的气力。
从踏入宫门的那一刻,他便该清楚她与他会走到今日这一步,是血脉的牵引,是冥冥注定,又或是……报应。
门枢幽咽,冷风吹灭了几支烛火。
佛堂早已没了她的身影,独留他一人跪拜。
烛泪落下,夜不成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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