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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钢铁雄心
沈墨舟他微微欠身,动作自然得如同掸去衣襟上的微尘,显然已准备离开。他朝着吴灼颔首示意。
“先生请留步!先生对昆曲造诣如此深厚,方才那段古牌,苍劲古朴,深得我心。只是其中几个典故流转变化之处,我还未参透,不知先生可否再点拨一二?”宋华卓出言阻拦,“家母今日恰巧设了家宴,原也是因我前日从津门回来,聊表慈心。席间闲谈,家母还提及最近在寻一位精通古文辞赋的先生,为弟弟开蒙。先生乃燕京大学名士,家母亦是闻之久矣!万望先生赏光移步舍下!”
沈墨舟脸上露出非常真实的、混合着受宠若惊和犹豫为难的神色。
他微微摆手,“这……宋公子言重了!沈某一介寒儒,安敢当‘名士’二字。宋夫人设宴为公子接风洗尘,阖家团聚,沈某一个外人,贸然叨扰,岂不……”他微微皱眉。
“先生万勿推辞!家母最是敬重饱学之士,知道今日若错过先生,事后必要责备云笙不知礼数!”宋华卓带着不容分说的热情,甚至伸出手臂,做出了一个极其自然而尊敬的“请”姿,“车就在门外候着!吴小姐也同去!家母久未见她,定也欢喜!”他目光扫向吴灼,临时抓了一个理由,“令仪方才听得入神,想必也有些不解之处吧?”
吴灼虽对两人的表现略显诧异,但她直觉宋华卓是要和沈墨舟有些更深的交流,便顺水推舟了一番:“沈先生,我还想着刚才那曲牌里的……”她顿了顿,仿佛在努力回忆一个词,“……‘羽调’是如何与‘商声’转承的!就请沈老师指点一二!”
晚宴设在宋府西厢的暖阁。
窗外细雨沙沙,细密的雨帘隔绝了外界,暖阁内烛火摇曳,熏笼里银霜炭燃着幽微的光,将紫檀圆桌和围坐其间的三人笼罩在一片温润柔和的光晕里。
“沈先生,请!”宋华卓端起自己的酒杯,脸上笑意温煦真挚,“席间简陋,仅以此杯薄酒,聊表谢意与敬意!”他一饮而尽,动作豪爽利落,尽显军旅子弟的直率,又带着世家公子的教养。
沈墨舟亦含笑举杯回礼:“宋公子谬赞了。沈某一介教书匠,空谈些书本道理,当不得公子如此盛情。”
宋华卓放下酒杯,状似随意地转了话题:“说起来,云笙在航校时,也常听高教官提起古人智慧之深远。教官说,那《山海经》里的奇肱国人造飞车载人,岂不正是我辈飞天之雏形?古人之心,浩渺如宇宙星辰,令人神往!”
沈墨舟微微颔首:“古人仰观天象,俯察地理,其心志固非常人所能及。那奇肱飞车固然是想象瑰丽,然其背后蕴含的,何尝不是对摆脱地之束缚、凌驾苍穹之上的永恒渴求?此乃华夏先民探索之心,不灭之炬火。正如公子方才所言,今日扶摇直上九万里之雄鹰,亦是循着先祖心迹而奋力前行。”
宋华卓心头微微一凛,他笑意加深,身体微微前倾,像学生向师长请教:“先生高见!说到探索之心,云笙在津门时,曾遇一桩奇事。有外国工程师拆解我们一架旧飞机引擎,啧啧称奇,说其中几处散热导流的设计,思路竟酷似战国时期失传的某件‘水火釜’之结构!这古今智慧竟能跨时空呼应,实在奇妙!不知先生博通古今,可有听闻此类器物?”
“水火釜……”沈墨舟语气带着一种学者回顾史料时特有的温吞与沉吟,仿佛在记忆的库藏中搜寻着,“此名颇为古雅。《考工记》、《墨经》中记载奇物多矣,然此釜名,似未得见……倒是《淮南万毕术》中录有‘阳燧取火于日,方诸取露于月’之术,水火相济,阴阳转轮,其理至微,其用或与公子所言飞机散热之导流玄机,或有精神相通之处?”
沈墨舟应对得极其漂亮,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水火釜”的存在,不仅化解了陷阱,还反客为主地展现了自己的深不可测。
“吴同学,”沈墨舟的声音温和如同春风拂过琴弦,“今日承古斋那曲牌,方才想起,内里有一段变调,暗合五运六气流转之妙,于调理肝木之气颇有益处。晚些我写个简谱予你,闲时可细品玩味。”
吴灼听到老师点名,连忙放下筷子,乖巧应是。
宋华卓笑着接过话头:“先生有心了!难怪令仪前日还跟我提起,说沈先生讲课引经据典,最是有趣。先生真乃全才!不知先生除了教习,平时还做些什么消遣?”
“宋公子过誉了。”他声音平静,如同深潭水波,“教书育人已极耗心神,何来余力?不过是偶尔翻翻闲书,或去琉璃厂淘几张旧拓片罢了。”
宋华卓放下筷子:“说来也是奇遇。前日在津门,于友人府上小聚,席间得一东瀛商人赠了些琉球石斛酿。饮之甘冽清甜,回味倒也悠长,只是总觉得……”他顿了顿,指尖轻轻敲了下桌面,“总觉得那甜糯滋味背后,藏了几分刻意炮制的匠气,倒失了山川草木本身的清烈本味。”
他语调轻慢,如同寻常议论着珍馐美馔的细微差别。
沈墨舟正用调羹轻轻搅动着面前一盏清润的“一品鹿筋羹”,闻言动作丝毫未乱。
温吞的羹汤在他修长的指间荡开温润的水光,他微微抬眼,迎着宋华卓的视线,嘴角是那抹惯常的温文弧度:“哦?琉球石斛……确是好物。只是这东瀛的炮制之道,重术轻道,过于求其形而弃其神髓。《礼记·乐记》有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 天地万物,自有其本序精魂。外物强为之雕琢,若与内里乾坤相悖,纵有甘冽之表,其内蕴终究单薄。”
这哪里是在论酒?分明是借酒为喻,针砭时弊!
宋华卓心头猛地一震!沈墨舟的回应,比他预想中更为犀利、更为深刻!这已不是简单的立场表态,而是饱含文化底蕴的鞭挞!
他胸中那股属于翱翔长空、守护疆土的豪情轰然激荡!
宋华卓猛地倾身向前,隔着微醺的酒意,目光灼灼如炬:“先生此言,掷地有声!术之雕琢,若悖天理,终究无根之萍!云笙身在青云之上,看得分明——”他声音不自觉地提高了几分,带着热血男儿压抑不住的激越,“九千里山河如画!皆是先民血汗浸润!可今日倭氛日炽,觊觎之心,路人皆知!其所谓‘同文同种’、‘大东亚共荣’之说辞,不过是……”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将那句冲口欲出的“贼子狼心”咽了回去,换了更为文雅却同样锋锐的词,“不过是借其‘匠气’,欲覆我山河之‘本味’!”
这番话,已然抛开所有隐喻直入本心!宋华卓眼中燃烧的是铁翼护国的决心,话语如同铁石相击,带着属于军旅子弟斩钉截铁的决绝!
沈墨舟执勺的手,在宋华卓这番激昂如战鼓般的宣言后,终于停住了。
他缓缓放下调羹,抬起眼,平静地看着眼前这位年轻锐气的飞行员,他开口,声音如同古寺晨钟,穿透酒意与烛火,带着金石般的穿透力与历史长河的厚重:“宋公子看得分明。所谓‘同文’,不过是掠我衣冠以饰其盗跖之身;所谓‘共荣’,不过是掩其鲸吞蚕食之谋的一层薄纱。其形越近,其心越远;其说越巧,其谋越毒。《左传》有云:‘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言非仅为华夏之防,更点破其伪善面目后的蛇虺之性。我辈读书人,虽无斩将搴旗之雄力,却也当握紧这管中之笔,剖开这层画皮,正其视听,守我文章!便是……焚膏继晷,油尽灯枯,亦当使那丹心碧血,刻于汗青之上,昭告吾族后来者!”
他将自身使命定位于文人的“笔”与“心志”,这份以青灯铁笔为武器的刚烈文心,其决绝与惨烈丝毫不逊于战场厮杀!
宋华卓只觉得一股滚烫的热流从胸腔直冲顶门,眼前几乎模糊!
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看清这位“国文先生”的铮铮铁骨!
这不是简单的认同抗日报国,这是两种守护力量的灵魂共鸣!
他不再是孤鹰翱翔,文人亦不是束手旁观!
“先生!”宋华卓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那是被灵魂深处的认同感击穿的震动。
他猛地站起身,端起自己的酒杯,深深一躬:“云笙愚鲁,今日方知先生心志!请再饮此杯!”
沈墨舟也站了起来。
他没有推辞,同样端起酒杯,目光坦荡地迎上宋华卓那双燃烧着敬意与理解的眼睛:“公子铁翼凌云,志在卫疆保土!君直敬公子!”那眼神交汇中,再无试探,只有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澄澈与沉重!
两只盛满赤诚的酒杯,在空中碰撞!清脆的一声轻响,仿佛两颗同频共振的赤子之心终于相遇!
两人重新落座,桌上的气氛却已截然不同。表面的客套与试探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无需言明、却心照不宣的深刻默契。
第15章 惊雷
北平城头铅云低垂,压得什锦花园的琉璃瓦喘不过气。凛冽的北风卷着枯叶碎屑,抽打着冰裂纹窗棂,发出呜咽般的尖啸。
威虎堂炉火熊熊,却驱不散空气中无形的冰寒与硝烟味。
吴镇岳一身玄色团花绸袍,端坐于宽大的紫檀大案之后,面沉如水。
案头,一份摊开的日文函件猩红的火漆印赫然是“大日本帝国华北驻屯军司令部”,旁边还放着一只打开的锦盒,内里是一枚刻着“华北政务委员会首席顾问”的赤金徽章,在炉火映照下闪着冰冷而诱人的光泽。
对面,日本驻北平领事馆参赞土肥原贤二,深灰和服熨帖得一丝褶皱也无,脸上挂着谦恭得体的笑容,眼底却深藏着鹰隼般的锐利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大帅,”土肥原汉语流利,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立春时节,万物复苏,亦是蓄势待发之机。帝国对您之诚意,天地可鉴。这‘首席顾问’之位,虽为虚衔,实乃华北未来之枢机!只需您点头,帝国重兵即刻可为后盾,助您重掌京津,再现直系雄风!此乃顺应时势,亦是保全华北黎民免遭战火涂炭之良策……”他微微前倾,姿态放得极低,话语却如裹着蜜糖的毒箭,字字句句直指吴镇岳的软肋——家国与百姓。
吴镇岳眼皮未抬,手中一对油亮核桃转得飞快,咔哒、咔哒的脆响在寂静的书房里如同催命的鼓点,敲打在松本紧绷的神经上。
他缓缓抬眼,目光如古井寒潭,深不见底,没有丝毫波澜,唯有那眼底深处沉淀的,是历经沧桑后的冷硬与决绝:“土肥原先生,”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千钧,带着金戈铁马的余韵,“吴某解甲多年,早已不问世事。这‘顾问’之职,实不敢当。至于‘保全黎民’……”他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讥讽,“贵国铁蹄所至之处,何曾有过‘保全’二字!”
土肥原脸上的谦恭笑容终于寸寸龟裂,眼中寒光一闪即逝,随即又堆起更深的假笑,语气却陡然转冷:“吴帅此言差矣!帝国对华政策,素来以‘共存共荣’为宗旨。然则……”他话锋一转,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宋元哲部在长城自顾不暇,南京鞭长莫及!华北局势,如累卵之危!吴帅若执意推辞,置华北万民于不顾,恐非智者所为!”
土肥原向前微微踏出半步,那股刻意伪装的谦恭彻底消散,眼中只剩下一种捕食者锁定猎物般的冰冷。
他的声音压得更低:“??况且……当年‘关东军’在奉天皇姑屯,不过是一个响指便能办的事。??” 他故意停顿,让这血淋淋的往事在死寂的书房里弥漫开来,让那皇姑屯漫天飞舞的枕木碎片和扭曲钢铁的影像,如同鬼魅般无声地笼罩了在场的两人。
“??大帅也曾在东北纵横多年,当知张雨亭——何等权势煊赫、兵马雄壮……然阻我大日本帝国之通路者,??”土肥原的嘴角扭曲成一个极其夸张的弧度,眼底闪烁着毫不掩饰的杀机,“??下场不过一堆焦炭残骸,妻离子散、基业崩塌!这便是逆天而行的代价!??”
“啪!”
一声脆响!吴镇岳手中的一对油亮核桃被他猛地拍在紫檀案上!核桃应声碎裂,碎屑飞溅!
“生灵涂炭?”吴镇岳霍然起身,玄色绸袍无风自动,一股久经沙场的凛冽杀气瞬间弥漫开来!
他抓起案头那柄青铜古剑形制的镇纸,剑脊上阴刻的“玉碎”二字在炉火映照下泛着决绝的寒光,重重拍在日文函件和那枚金徽章上!
“千古骂名?吴某头颅在此,尔等尽可取去!但要我吴子玉背祖宗、卖山河、做倭寇之傀儡——”他声如洪钟,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字字句句如同炸雷,“除非黄河倒流,泰山崩摧!滚!”
最后一个“滚”字,带着雷霆万钧之力!
他抓起案上那杯早已凉透的浓茶,连杯带水狠狠砸向松本!
瓷杯碎裂,茶水四溅,茶叶和碎瓷片溅了土肥原一身!
土肥原脸色铁青,狼狈不堪,眼中杀机毕露,却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狠狠拂袖,转身摔门而去!
门帘被他摔得噼啪作响,留下书房内一片狼藉和凝滞的死寂。
吴镇岳胸膛剧烈起伏,挺直的脊背微微佝偻下来,仿佛刚才的爆发耗尽了所有力气。
他看着案上碎裂的核桃、狼藉的茶水、以及那枚被镇纸压着的冰冷金徽章,眼中闪过一丝深沉的疲惫与悲凉。
窗外,铅云更沉,风雪欲来。
厚重的丝绒窗帘垂下,隔绝了外界的窥探。厅内炭火烧得正旺,紫檀八仙桌旁,吴镇岳与宋元哲对坐。
桌上并无酒菜,只有两盏清茶,雾气袅袅。气氛看似平和,却暗流汹涌。
“元哲兄,”吴镇岳端起茶盏,指腹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声音低沉,“长城一线,将士们……辛苦了。”他目光落在宋哲元略显疲惫却依旧锐利的脸上。
宋元哲端起茶,并未饮,只看着杯中沉浮的茶叶:“镇岳兄,辛苦二字,不足以道其万一。大刀卷刃,血肉成泥,只为寸土不让。”他放下茶盏,目光如炬,直视吴镇岳,“然则,倭寇野心,岂止于长城?华北危局,非一军之力可挽。宋吴两家,唇齿相依,今日请兄前来,便是要议一议,这盘死棋,如何能走活?”
吴镇岳沉默片刻,手中核桃转动的速度慢了下来:“唇亡齿寒之理,吴某岂能不知?只是……树欲静而风不止。日本人步步紧逼……”他话未说尽,眼中闪过一丝复杂与无奈。
宋哲元截断他的话,“当务之急,是稳住华北大局。华钧??已赴前线,以血肉之躯明我宋家之志。”他顿了顿,声音更沉,“然则,同心需同力。军需粮饷,情报网络,后方稳固……皆需镇岳兄鼎力相助。”
吴镇岳目光微闪:“华钧侄儿弃笔从戎,壮志可嘉。元哲兄所求,吴某自当尽力。”
第16章 磺胺粉
朔风卷着煤灰与枯叶,在吴府深宅的檐角呜咽穿行。
书房里空气沉滞如深潭。
吴镇岳与宋元哲隔桌而坐,两杆残烟在青花瓷烟灰缸里无声对燃,各自脸上都凝着洗脱不去的铁灰色倦意与忧烦。
话题死死咬在那批悬如累卵的前线特供消炎药——拜耳磺胺粉针剂上。
日本人卡着脖子,黑市盘踞如豺,伤兵的哀嚎日夜不息,噬咬着每一寸神经末梢。
“……正丰线那头打点得差不多了,明早三时,走第7道闲置侧轨,”宋元哲声音沙哑,皱纹里的焦虑深嵌如刀刻,“站内调度老刘头,是我当年在保定带过的勤务兵,豁出老脸能保一路绿灯。只是……出了丰台站口到西郊仓这段十七里土路,”他指骨重重敲在桌角地图上,“是虎皮寨九彪的地盘,野狗难缠!”
吴镇岳眼底深处是经年累月沉淀下来、比铅还沉的算计:“九彪……哼,给他备一份‘平安茶礼’,礼到了,道自然平。这事……”他目光倏地扫向一直垂手侍立在书案阴影里的吴道时,“让慎之跑一趟。”
吴道时一直默如塑像,一丝不苟的军装下,身形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抬眼,视线悄然投向对面那道修长的身影。
宋华卓今日未着西服,一身玄青贡缎长衫衬得肤白如玉,倚靠在高耸的书架旁,眉峰紧蹙,指腹下意识地摩挲着书脊边角,那份世家涵养包裹下的焦虑与无措,在吴道时眼中清晰得如同显微镜下的切片。
一丝极淡的冷意在吴道时的脸上稍纵即逝:“慎之责无旁贷。不过……” 话语在此微妙地顿住,“宋公子忧心如焚,想必也是深恨药石难达。不如……” 他语速慢了下来,“我们……各凭手段。” 声音沉郁如磬,“谁将这救命灵药先行完完整整送到两位长辈案前——不问来路,唯结果论——谁便向对方……讨一个心愿。”
赌注是什么?无人点明,但书案两侧的四道目光在半空中瞬间胶着!
“我兄已去支援喜峰口前线,云笙又岂能坐享其成。若慎之兄赢了,无论所求为何,我不违此诺。”
子时·正丰站 正丰站7号岔道口外的野地,成了风雪肆虐的修罗场。
日本人的秘密军列如同黑暗中蛰伏的钢铁巨兽,吐着白汽,缓缓滑入预定卸货点,护卫队已严阵以待,卸货作业有条不紊地进行着。
突然,一连串刺眼的红色信号弹尖叫着撕裂夜空,从南侧土坳后射向列车上方!
信号弹的爆燃光芒下,伴随着引擎的轰鸣与履带的碾压声,两辆临时征调、涂满泥泞伪装的国军轮式装甲车如同破冰船般撞开雪幕,炮口直指列车!
装甲车顶高音喇叭传来冰冷扩音:“俺们虎皮寨巡查!要想过此路,留下买路钱!” 同时,几十名穿着和土匪一样却全副武装的人从装甲车后冲出,迅速抢占有利地形!
漆黑寂静一秒!随即是惊天动地的爆炸轰鸣!
烈焰裹挟着滚烫的煤块、蒸汽与浓烟冲天而起,映红了半边天!
巨大的爆炸冲击波撕裂了车厢间的挂钩!
靠前几节满载药品的车厢在爆炸气浪和脱钩的双重作用下,像狂怒的巨兽,沿着铁轨巨大的惯性斜斜地冲出轨道!
护卫队指挥官惊怒交加,但面对装甲车的黑洞洞炮口,只得咆哮着命令士兵就地找掩体防御,开枪射击!
子弹打在装甲车上火星四溅!
一时间枪声大作,爆炸声、列车脱轨的金属撕裂声、士兵的吼叫声交织,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烧开的沸粥!
宋华卓带的手下利用装甲车火力掩护和混乱局势,如饿狼扑食般冲向那几节滚翻在地、正在泄露药品的车厢!
他们目标明确——抢夺散落的、还能抢救的药箱!
行动迅捷,配合默契。
子时末 西郊废仓??。
野地的风在断壁残垣间嘶吼,卷起地上的残雪碎屑,刮得人面皮生疼。
仓内空旷漆黑,唯有正中央燃着一小堆篝火,映照着几张隐在兜帽里的面孔。
他们正是九彪的手下,为首一个刀疤脸壮汉在火边烦躁踱步,脚下一只鼓囊囊的麻布袋。
“啥时候到?” 有人啐了一口,“冻死老子了!”
“快了!正丰站那头刚放行!再半个点,那车皮就到了岔道口外!他娘的,有油水没油水,全看这……”刀疤话音未落!
仓顶一处腐朽的破洞处,几道鬼魅般的黑影落地!
数条乌黑坚韧的牛筋绳套自暗影中无声弹出,精准无比地套中几个警戒喽啰的脖颈!
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便被巨力扯倒拖入无边的黑暗中!
“谁?!”刀疤脸厉喝拔枪!
枪口还未抬起,他头顶上方朽蚀的巨梁猛地发出呻吟般的炸裂声!
一道黑影挟着千斤坠势直扑而下!
势若猛虎,动作精妙!
未落地,右手已反掌成刀,闪电般切在刀疤握枪手腕的寸关穴上!
剧痛瞬间麻痹了神经!
短枪脱手!
左手屈肘如锤,在同一刹那重重撞在刀疤下颚!
骨头碎裂的闷响被四周呼啸的风声吞没!
刀疤两百斤的身躯轰然倒地,如一段沉重的朽木,再无生息。
篝火瞬间被泼散的砂土强行压灭!
唯一光亮的骤然消失,几声惊魂不定的惨叫和胡乱击发的枪声撕裂死寂!
黑暗中,只有最细微的风声、利刃划过皮肉的撕裂声、以及被强行扼断喉管前的短促呜咽在密集上演!
不过短短三五息的沉寂!
篝火重新被点燃。
残破仓库内,血腥气浓得化不开。
吴道时和他的手下如同石雕般立在阴影边缘,场内只剩一地扭曲的尸骸与跪倒的两个面无人色的小喽啰,筛糠般抖着。
吴道时走到火光下,俯身拾起刀疤脸掉落的驳壳枪,目光落在那袋鼓囊囊的“平安茶礼”上,嘴角掠过一丝极淡的嘲讽。
“九彪在哪?”他声音低沉,在死寂中如同墓穴深处的回响。
小喽啰忙不迭地站起身,“九爷一直藏在后面村庄的地窖里。”
“看好他。”吴道时对宋旻低语。
同时做了几个极其简洁的手势,黑暗中瞬间分出两人,身形贴着仓库布满灰尘的墙壁,如同吸附其上的壁虎,无声无息地向那角落潜行而去。
就在那两人即将抵达目标时—— “噗!噗!噗!”
几声极其轻微、仿佛石子沉入烂泥的闷响,从那角落附近的阴影里迸发!
两名突击队员身体猛地一震,喉间发出短促的嘶气声,随即像被抽掉骨头般软倒。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迅速移动,带起一阵极细微的风。
埋伏!
对方的反应比想象中更快,更刁钻!这里果然有更深的陷阱!
吴道时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不退反进,如同黑暗中扑向猎物的夜枭。
他没有冲向暗藏杀机的角落,而是猛地一脚踹在旁边堆积如山、覆满油污的废弃棉纱包上!
轰隆!
沉重的纱包堆被这势大力沉的一脚踹得崩塌、滚动,发出巨大的噪音,激起漫天呛人的粉尘!这一下,彻底搅乱了角落的平衡和视线!
“妈的!点灯!” 一个暴躁、粗嘎、带着浓浓土腔的吼声从角落方向响起!
同时,几道强光手电柱猛地从破木板缝隙中射出,在弥漫的粉尘中慌乱地扫视!
吴道时在纱包崩塌的瞬间已然借势侧滚,他借着烟尘弥漫的掩护,身体紧贴冰冷地面,右手闪电般拔出腰间短匕。
就在对方手电亮起、枪口也随之调转微光的刹那—— “嗤!”
寒芒一闪,如毒蛇吐信!
一支被他暗中掷出的匕首,精准无比地穿过手电光束的缝隙,狠狠扎进其中一个持枪手的咽喉!惨叫声被翻涌的棉絮和灰尘堵在喉咙里!
另一道手电光柱惊惶失措地扫向匕首飞来的方向,但那里只有翻滚的棉纱!
“九彪!” 吴道时暴喝一声,声震屋梁!
木板被瞬间撞开!一个身材极其精壮,手中一挺“歪把子”机枪枪口刚转过来,脸上还带着又惊又怒的狰狞!
九彪看到黑影扑来,弃枪不及,蒲扇般的手掌带着恶风就朝着吴道时的面门扇来!
吴道时人在半空,只是极其细微地一偏头,九彪势在必得的巨掌便擦着他的耳廓扫过,带起的劲风刮得耳根生疼。
毫厘之间,吴道时左手并指如刀,闪电般啄在九彪肘窝内侧的麻筋上!
九彪只觉得整条手臂瞬间酸麻失控!
吴道时落地的瞬间正是九彪空门大开的瞬间!
他身形如陀螺般急旋,拧腰送胯,右腿带着破空锐响,一记标准的军中格斗术中的“侧踹”,毒辣无比地踹在九彪毫无防备的左腿膝关节外侧!
“喀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脆响!九彪庞大壮硕的身体登时站立不住,惨嚎着向右侧轰然栽倒!剧痛扭曲了他凶横的面孔。
吴道时眼神冰冷如寒潭,没有任何停顿。
在九彪倒地的瞬间,他脚尖一勾,将九彪脱手掉落的“歪把子”机枪挑飞,左手顺势接住。
沉重的枪械在他手中轻巧一转,枪口已如毒蛇般稳稳抵住九彪的眉心!
一切发生在电光石火之间,仓库内其他枪声骤然停歇。
吴道时的手下已经解决掉了埋伏在角落的其余两三个枪手,仅剩的一个被枪指着,抖如筛糠。
“上个车皮的药呢?”冰冷的枪口死死焊在九彪被冷汗浸透的额头上。
“操你……”九彪剧痛之下凶性不减,还想怒骂。
“砰!”
枪口微微一偏,毫不犹豫地扣动扳机!
子弹紧贴着九彪肥硕的左耳,狠狠钻进他肩膀旁边的泥土里!
炽热的火星和飞溅的土渣崩了他一脸!
近在咫尺的爆鸣和死亡气息,瞬间让这凶悍惯了的土匪头子魂飞魄散!
“在……在木板下”九彪脸色惨白,巨大的恐惧压倒了一切,牙齿咯咯作响,手指拼命指向刚才他藏身的角落深处。
“打开!”吴道时冷喝。几个手下立刻上前,七手八脚掀开厚重的挡板,露出一段向下的狭窄台阶。
火把的光线向下探去,照进一个深坑。
下面空间不大,但堆放着好几个木箱。
一个手下迅速撬开其中一个,借着火光,赫然可见里面整整齐齐码放着无数淡黄色玻璃安瓿瓶,瓶身上清晰的“拜耳”徽记和“磺胺”字标在火光下折射出冰冷的光。
吴道时确认无误,眼角余光扫过地上还在因剧痛而抽搐的九彪,眼神里没有一丝波澜。
“处理干净。”
手下心领神会,有人迅速上前,一刀抹了九彪的脖子。
吴道时摘下白手套,用手指捻了捻其中一管冰凉坚硬的磺胺安瓿瓶。
完整无损的药!
冰冷的玻璃质感通过指尖传来,那不仅仅是药,更是筹码,是他向宋华卓讨要一个心愿的通行证!
“装箱,搬走!”他的声音恢复了平静,却比这冬夜更寒。手下立刻行动起来,迅速而无声地将地窖中所有存药装箱抬出。
当他踏出这弥漫着硝烟、血腥和腐朽气息的废仓时,冰冷的夜风迎面吹来。远处的黑暗里,隐隐传来隐约的发动机声音是他胜利的号角。
当两列满载“战利品”的车队,在吴镇岳和宋元哲的注视下分别驶入吴府侧门和后院,那些沾染着血、火、泥、雪、硝烟气息的药品,带着截然不同的“履历”被抬入那间炉火熊熊却驱不散森寒气息的书房时,一切已无需多言。
书桌上,左边堆放的是宋华卓抢来的:破碎的木箱碎片上刻着混乱的“山”字标记,内里混杂着七倒八歪的玻璃瓶,药品本身无可指摘,却如同饱经摧残的战俘。
右边则码放着吴道时带回的:包装完好、木箱上残留着列车油污和淡淡硝烟味的成箱原装货,冷静、完整,如同猎杀后的精妙解剖。
“都回来了就好。”宋元哲一直担心自己儿子的安危,比吴镇岳紧张了不少。
吴镇岳踱步至书桌前,枯瘦的手指轻轻拂过右边一箱冰冷光洁的药品外包装,又转向左边那一堆混杂着草屑泥土的“成果”。
他抬起头,目光在面如沉水静立左首的宋华卓,与虽带着一丝疲惫却更显锋锐气息、立于右首的吴道时之间缓缓巡视:“都不错,无愧我华夏儿郎。”
一句话告知两人:胜负未分。
第17章 疏影轩的危机
什锦花园十一号,笼罩在一片死寂的哀恸之中。
小蛮的惨死,如同投入深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冰冷刺骨。
张佩如因悲恸过度,服了安神药后沉沉睡去。
疏影轩内,只剩下吴灼一人,守着昏黄的孤灯,如同守着无边无际的寒夜。
她坐在梳妆台前,镜中映出一张苍白如纸的脸。
琥珀色的眸子空洞失焦,仿佛还倒映着后巷那滩刺目的血泊和那只沾满污秽的金镯子。
手腕上,那只与小蛮同款的镯子,此刻冰凉地贴着肌肤。
她下意识地抬手,水蓝色的校服袖口上,赫然沾着几点暗红色的污渍!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令仪”门外传来吴道时低沉的声音。
“大哥……请进。”
吴道时推门而入,眼神锐利如鹰隼,扫过她苍白的脸,最后精准地落在她刻意藏到身后的手臂上。
“袖子上是什么?”
吴灼另一手覆盖住自己的袖口,“弄脏了而已。”
吴道时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强硬地将她的手臂拉到身前。那几点暗红的血迹,在昏黄的灯光下,如同狰狞的烙印,刺眼无比。
他常年与血腥打交道,一眼便认出那是新鲜血迹!“哪来的血?你去了哪里?做了什么?”
吴灼看着大哥眼中那熟悉的、如同审视犯人般的锐利目光,一股混杂着恐惧、委屈和愤怒的情绪瞬间冲垮了理智的堤坝。
吴灼猛地抽回手,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带着哭腔,“我能做什么?!是小蛮!是小蛮的血!”她指着袖口的血迹,眼泪终于滚落下来,“她死了!死在后巷!我和娘赶过去,我看见她在血泊中,我想扶她,呜呜呜。”
吴道时紧抿的唇线似乎松动了一丝,:“什么时候的事?在哪条巷子?”
“朝阳菜市场后巷!就在今天下午!”吴灼哽咽着,将事情经过简单说了一遍。
她抬起泪眼,看着吴道时:“大哥!小蛮只是个丫鬟!她那么胆小,那么老实!谁会这么狠心杀她?!为什么?!”
吴道时没有立刻回答。
他走到窗边,背对着吴灼沉思。
许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北平城……不太平。日本人、军统、地下党……各方势力盘踞,杀人灭口,家常便饭。”他顿了顿,补充道,“还有强盗、小偷什么人都可能,为了活着,一条人命而已,在他们眼里,压根不值一提。”
吴灼的大脑飞速旋转起来,抛出了一连串的疑问,“强盗?不会的,小蛮手上还带着那个金镯子呢。会不会是董姨娘?会不会小蛮也发现了董云芝是日本人?”她惊恐的捂住嘴。
吴道时霍然转身,眼神锐利如电,一时间也将她说的情况逐个在脑子里转了一遍,真相已然摆在他的眼前。
“哥,我没胡说?还有,”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哽咽,抛出了那个致命的误会,“她……她是不是因为……因为大哥你……才要杀人灭口?!”
空气瞬间凝固!
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
他死死盯着吴灼,眼神里翻涌着震惊、暴怒、以及一种被荒谬误解的扭曲痛苦!
她说什么?
董碧云因为他杀人灭口?
她以为……他吴道时会对那个蛇蝎心肠的女人……?!
“吴灼!”吴道时的脸色骤然阴沉如暴风雨来临前的天空,“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知道!”她的泪水汹涌而出,“我看见了!初四家宴,你看她的眼神……那么复杂!你喝那么多酒!你砺锋堂的桌子上还有她的照片。你喜欢的人是不是她,所以你才难以开口?!”
吴道时猛地一步上前,高大的身影带着巨大的压迫感,将吴灼逼得踉跄后退,后背抵在冰冷的梳妆台上。
他低头俯视着她,眼神里有一丝被刺伤的痛楚。
“你以为我对董碧云有那种龌龊心思?!”
她眼中那混合着鄙夷和自以为是的“真相”刺痛了他!他猛地抬手,一把抓住了她藏在袖中的手腕!
她手腕一凉,那只金丝镯子被他粗暴地褪了下来!
“啊!”吴灼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想去抢回,“还给我!那是……”
“闭嘴!”吴道时厉声喝止,将那只镯子紧紧攥在掌心。
“你以为我调查她,是因为对她有非分之想?你以为她杀人,是为了掩盖与我有关的秘密?吴灼!你的脑子里装的都是什么?!”
他猛地将玉镯举到吴灼眼前,声音冰冷刺骨:“你给我看清楚!这只镯子!小蛮是不是戴着它死的!董家姑侄要杀的不是她!是你!”
吴灼如遭雷击,浑身剧震!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吴道时,看着那只在他指间泛着冷光的金镯子。
“家宴那晚,偷听的人是你!”吴道时盯着她的眼,“你撞到了花瓶!董云芝在黑暗中,应该是看到了你手腕上的这只镯子!她和董碧云以为是小蛮!她们下令杀的,是戴着这只镯子的人!小蛮,是替你死的!”
真相如同最锋利的匕首,让吴灼瞬间崩溃!
原来大哥调查董碧云,不是因为什么龌龊心思,而是因为他早就知道董碧云是间谍!
因为她天真的善良和疏忽,小蛮才惨遭毒手!
她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失声痛哭:“是我……是我害死了小蛮……”
他蹲下身:“现在,你知道了?这只镯子,就是你的催命符!董碧云见过它,认得它!只要它还在你手上,你就是活靶子!”
“还有,你之前是不是把你的旧衣服什么的都给了她,她是不是也穿过和你一样的衣服?”吴灼抬起泪眼,木然点头。
“这件呢?”吴道时的目光落在了她身上这件水蓝色的校服上!
“也有。”
吴道时猛地伸出手,直接探向吴灼旗袍领口的盘扣!
“大哥!你干什么?!”吴灼惊恐地睁大眼睛。
吴道时根本不理会她的挣扎和惊呼!
他动作粗暴而迅速,带着军人特有的强硬和不容抗拒!
修长的手指用力一扯,“嗤啦”一声轻响,领口那精致的盘扣应声崩开!
紧接着,他大手抓住旗袍的前襟,猛地向下一扯!
“啊——!”吴灼发出一声短促的尖叫!
冰冷的空气瞬间侵袭了她裸露的肩头和锁骨!
巨大的羞耻感和恐惧让她浑身僵硬,大脑一片空白!
她只能眼睁睁看着那双骨节分明的手,如同剥茧抽丝般,将她身上那件水蓝色的旗袍粗暴地剥了下来!
丝绸撕裂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内格外刺耳!
吴灼只穿着单薄的白色衬裙,抱着双臂,浑身剧烈地颤抖着!
她脸色惨白如纸,泪水汹涌而出,屈辱、恐惧和巨大的不解交织在一起,让她几乎窒息!
吴道时看也没看被他剥下、扔在脚边的旗袍,动作没有丝毫停顿。
他迅速解开自己军装外套的铜扣,脱下那件带着体温和淡淡硝烟气息的深灰色军呢大衣,毫不犹豫地、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将宽大的、还带着他体温的军大衣,整个裹在了吴灼瑟瑟发抖的身上!
厚重的大衣瞬间隔绝了冰冷的空气,也将她严严实实地包裹起来。
那突如其来的、带着男性气息的温暖,让吴灼的颤抖微微一滞。
她茫然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他。
吴道时正低头,迅速而利落地为她扣上大衣的铜扣。
他的动作依旧带着军人的冷硬,但指尖在触及她冰凉颤抖的肌肤时,似乎有极其细微的停顿。
他将最后一颗铜扣扣紧,确保大衣将她裹得密不透风。
然后,他直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被裹在宽大军大衣里、显得更加娇小的妹妹:“董氏姑侄是日本人的眼线。她们心狠手辣,睚眦必报。你知道了她的秘密,她绝不会放过你。这东西……”他扬了扬手中那只镯子,“我拿走处理掉。这身衣服……”他目光扫过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水蓝色旗袍,眼神冰冷,“连同你所有与小蛮同款的衣服,全部烧掉!一件不留!”
他顿了顿,声音如同淬了冰:“从今天起,你不准一个人单独出门。更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否则怎样?!”吴灼猛地打断他,声音带着崩溃边缘的尖锐嘶哑!
“这是我家,我哪里招惹她了?哪次不是她给我们使袢子穿小鞋?!哇呜呜呜呜”
她哭的声音更大了,她抓住他的衬衣将鼻涕和眼泪一股脑的蹭上去!
“大哥……呜呜呜呜呜……小蛮她……”她把脸深深埋进那带着硝烟气息和冰冷军呢质感的军装里,双手死死攥住他胸前的衣襟,放声痛哭!
那哭声,仿佛要将她所有的悲伤、所有的委屈、所有的恐惧,都一股脑儿地倾泻出来!
吴道时身体猛地一僵!
那具裹在宽大军大衣里、却依旧能感受到其下纤细玲珑轮廓的身体,此刻正紧紧贴着他的胸膛!
少女温热的泪水瞬间浸透了他胸前的军装布料,带来一片灼人的湿意!
她剧烈颤抖的身体,她压抑不住的、滚烫的呼吸,她身上那混合着泪水和……一丝少女特有的、清甜气息的味道,如同最猛烈的毒药,瞬间冲垮了他所有的理智防线!
一股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怜惜、保护欲和……一种被禁忌点燃的、近乎毁灭的灼热渴望,如同岩浆般在他心底轰然爆发!
他垂在身侧的手,几乎是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着抬起,想要……想要环住怀中这具颤抖的、脆弱的、散发着致命吸引力的身体!
想要将她更深地按入自己怀中,用体温去温暖她,去抚平她的伤痛!
他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隔着厚厚的军大衣,她胸前那柔软的起伏正随着哭泣而剧烈地撞击着他的胸膛!
那触感……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神经上!
他的呼吸瞬间变得粗重而灼热!
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
一股强烈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邪念,如同毒蛇般缠绕上他的心脏!
他想低头,想嗅闻她发间的清香;他想收紧手臂,想感受她身体的每一寸曲线;他甚至……想用唇去堵住她那绝望的哭泣,用最直接的方式……让她安静下来,让她……只属于他!
这个念头如同惊雷,瞬间劈醒了他!
他用尽全身的力气,强迫自己压下那翻腾的邪念,强迫自己忽略怀中那温软诱人的触感和那令人心碎的哭泣!
他僵硬地站着,身体绷得像一块冰冷的石头。
他不敢动,不敢低头,甚至不敢呼吸得太重,生怕任何一点细微的动作,都会点燃那根早已绷紧到极限的、名为理智的弦!
他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冰冷的决绝和……一种更深的自厌与痛苦。
他不能再待下去了!
再待下去,他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
他猛地抬手,不是拥抱,而是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力道,抓住吴灼的肩膀,将她从自己怀里推开!
“够了!哭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记住我的话!”
他不敢再看她那张泪痕交错、楚楚可怜的脸,更不敢看那双被泪水洗过的、如同受惊小鹿般的琥珀色眸子!
他迅速弯腰,捡起地上那件被撕裂的旗袍,大步走出了疏影轩!
沉重的军靴声在寂静的夜里仓惶地回荡,如同他此刻狂乱的心跳!
第18章 暗夜情丝
砺锋堂的书房,死寂如墓。
窗外寒风呼啸,卷过枯枝,发出鬼泣般的呜咽。
厚重的丝绒窗帘紧闭,只有书桌上一盏绿罩台灯,投下昏黄而压抑的光晕,将吴道时高大的身影扭曲地投射在冰冷的墙壁上。
他坐在宽大的皮椅里,身体深陷,如同被无形的重负压垮。
他指间夹着一支燃了一半的雪茄,烟雾袅袅升起,模糊了他的面容,却驱不散眼底翻腾的、浓得化不开的阴霾。
他猛地吸了一口雪茄,辛辣的烟雾呛入肺腑,却压不住心头的邪火。
他烦躁地站起身,在书房里踱步。
军靴踏在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回响,如同他胸腔里擂鼓般的心跳。
目光扫过书架,最终停留在一个不起眼的角落。
那里,放着一个用牛皮纸仔细包裹的方形物件。
他走过去,粗暴地撕开包装。
里面,是几张幸免于难的、品相完好的黑胶唱片。
他手指有些颤抖地拿起最上面那张,封套上印着“毛毛雨”三个字,还有黎莉莉那张甜美俏丽的旧式歌星照片。
这张唱片是他特意挑的。
因为……他记得。
记忆的闸门被猛地撞开。
那是很久以前了,他到什锦花园的第五年,一个夏日的午后,吴镇岳不知从哪弄来一台稀罕的留声机,放在客厅里显摆。
府里的人都围着看热闹,叽叽喳喳。
小小的吴灼也挤在人群里,穿着藕荷色的夏布小褂,扎着两个羊角辫,踮着脚尖,好奇地张望着。
吴镇岳放了一张唱片,是周璇的《天涯歌女》。
咿咿呀呀的歌声响起,大人们听得摇头晃脑。
小吴灼却似乎不太喜欢,小眉头微微皱着。
吴道时那时也不过是个半大少年,沉默地站在角落,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被那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孩吸引。
之后,管家又换了一张唱片。
一阵轻快活泼的前奏响起,黎莉莉甜脆的嗓音唱道:“毛毛雨,下个不停,微微风,吹个不停……”小吴灼的眼睛瞬间亮了!
她拍着小手,咯咯地笑起来,小小的身体随着音乐轻轻摇摆,像一株在风中摇曳的美丽的向日葵。
阳光透过玻璃窗,洒在她光洁的额角和弯弯的眉眼上,纯真得如同天使。
那一刻,吴道时冰冷坚硬的心,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
他从未见过如此干净纯粹的笑容。
他不由自主地走近几步,站在她身后,默默地看着她随着音乐摇摆。
他甚至……鬼使神差地,嘴角也微微向上牵动了一下。
那是他记忆中,为数不多的、带着一丝暖意的瞬间。
后来,这台留声机坏了,被扔进了库房。
那张《毛毛雨》的唱片,也被遗忘在角落。
直到今天下午,在“亨得利”洋行,他再次看到这张唱片,几乎是毫不犹豫地买了下来。
他想……或许,她还会喜欢?
或许能再看到她那样纯粹的笑容?
吴道时死死攥着那张《毛毛雨》的唱片,指节捏得咯咯作响,封套在他手中扭曲变形。
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他眼中变得刺眼而嘲讽!
他猛地抬手,想将唱片狠狠砸向墙壁!
可就在手臂扬起的瞬间,他停住了。
他看着唱片上那个模糊的、带着旧时光印记的甜美笑容,仿佛看到了小吴灼那纯真的笑靥。
一股巨大的、混杂着痛苦和留恋的情绪,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
他颓然地放下手臂,将那张皱巴巴的唱片紧紧按在胸口,仿佛想抓住那早已逝去的、虚幻的温暖。
他缓缓坐回皮椅,将唱片放在书桌上。
目光无意识地扫过桌面,落在旁边一份需要呈送给吴镇岳的密报文件上。
文件旁边,放着一个刚从父亲书房取回的、用红绸布包裹的物件——那是吴镇岳让他找人修复的一件西洋古董。
鬼使神差地,他解开了红绸布。
里面,是一尊巴掌大小的青铜雕塑。
线条流畅,造型大胆。
一个全裸的西洋女子,姿态妖娆地侧卧着,曲线毕露,充满情欲的暗示。
这是吴镇岳最近的新宠,据说是法国某位大师的作品,价值连城。
昏黄的灯光下,那尊裸女雕塑泛着幽冷的金属光泽。
吴道时的目光落在那些夸张的曲线上,落在女子那充满挑逗意味的姿势上……一股莫名的燥热,突然从下腹窜起!
他的呼吸骤然变得粗重。眼前,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其轮廓、其姿态,竟……竟与他脑海中吴灼的身影诡异地重叠起来!
他想起了午后琉璃厂书肆前,吴灼俯身看书时,那微微弓起的、纤细而柔韧的腰线……想起了她侧头与沈墨舟交谈时,那光洁的脖颈和微微颤动的睫毛……想起了给她送糕点时,手指触碰到她嘴角的柔软……更想起了她那若隐若现的、起伏的胸脯轮廓……
“令仪。”他喉间发出一声低哑的、如同困兽般的呻吟。
一股强烈的、无法抑制的冲动,如同岩浆般在他体内奔涌!
他猛地闭上眼,试图驱散那罪恶的幻象,可吴灼清冷的面容、琥珀色的眸子、素蓝的衣袂……却更加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与那尊裸女雕塑的妖娆姿态纠缠在一起,形成一幅极具冲击力的、淫靡而亵渎的画面!
他猛地睁开眼,眼底一片猩红!理智的堤坝在汹涌的欲望面前轰然崩塌!他不再压抑,不再挣扎,任由那黑暗的、扭曲的洪流将自己彻底吞噬!
他颤抖着伸出手,探向自己的下身……动作粗暴而急切。
脑海中,是吴灼明媚的笑容,是那尊青铜裸女妖娆的姿态……这些画面交织、碰撞、燃烧,点燃了他最原始的、最卑劣的欲望!
他想象着将她压在身下,撕碎那身碍眼的素蓝旗袍,亲吻她光洁的额头、颤抖的睫毛、柔软的唇瓣……想象着她在他身下哭泣、求饶、挣扎……想象着她那双清冷的琥珀色眸子,被情欲染上迷离的色彩……想象着她完全属于他,只属于他一个人!
“令仪……我的……令仪……”他粗重地喘息着,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鼻音和无法言说的罪恶感。
额角因激动而狰狞地跳动着。
汗水浸湿了他的鬓角,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滑落。
他紧闭着眼,眉头紧锁,脸上交织着痛苦、沉沦和一种近乎疯狂的、扭曲的快意。
书房里,只剩下他粗重的喘息声、压抑的低吼声,以及……那无声流淌的、足以焚毁一切的欲望之火。
昏黄的灯光下,他高大的身影在墙壁上剧烈地晃动、扭曲,如同地狱里挣扎的恶魔。
那张皱巴巴的《毛毛雨》唱片,静静地躺在书桌上,黎莉莉甜美的笑容在幽暗中显得格外讽刺。
而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雕塑,则在灯光下泛着淫靡的冷光,见证着他的亵渎与堕落。
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归于死寂。
吴道时瘫软在皮椅里,浑身被汗水浸透,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脸上带着一种纵欲后的疲惫与……更深的、如同深渊般的空虚与自我厌恶。
他缓缓低下头,看着自己湿漉漉、沾满粘腻的手掌,一股巨大的恶心感猛地涌上喉咙!
他猛地起身,冲到角落的脸盆架前,疯狂地洗着双手!
水流冲刷着皮肤,却洗不净那深入骨髓的罪恶感!
他抬起头,看着镜中那个面色苍白、眼神阴鸷的男人。
镜中人的嘴角,似乎还残留着一丝扭曲的快意,眼神深处,却充满了自我憎恶和……一种无法摆脱的绝望。
“呵……”他发出一声低哑的、自嘲的冷笑。笑声在死寂的书房里回荡,空洞而凄凉。
他转身,目光扫过地上那堆留声机的残骸,扫过书桌上那张《毛毛雨》唱片,扫过那尊冰冷的青铜裸女……最终,落在窗外漆黑的夜空。
后院里,那只被锁在铁笼中的灰鹤“灼儿”,发出一声悠长的鸣叫,穿透寒冷的夜风,吴道时身体猛地一颤,如同被那声鹤唳刺穿了心脏。
第19章 自取灭亡
暮春的燕京大学图书馆,高大的玻璃窗滤进澄澈阳光,空气里浮动着旧书页的尘埃与油墨香。
宽大的榉木阅览桌旁,吴道时一身笔挺的深灰色军装常服,肩章上的星徽在阳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他斜靠在椅背上,并未翻看面前那叠摊开的文件,目光沉沉落在窗外摇曳的梧桐新叶上,思绪却不知飘向了何方。
就在这时,一阵极轻的脚步声靠近。
董云芝抱着几本厚重的洋装书,穿着一身月白细布旗袍,别着一枚简单的珍珠发卡。
她径直走到吴道时对面的空位前,微微颔首,声音放得很轻,带着刻意的得体:“表哥,这里……有人吗?”
吴道时捻着烟卷的手指骤然顿住。
他并未抬头,甚至眼珠都未曾转动一下,仿佛没听见,也根本没看见对面站了个人。
董云芝抱着书的手指因用力而指节泛白,指甲几乎掐进硬质的书封里。
巨大的难堪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漫过心头。
她知道吴道时厌恶她,厌恶她背后的董姨娘,更厌恶这场妄图强加于他的联姻。
她深吸一口气,强撑着镇定,自顾自地拉开吴道时对面的榉木椅。
椅脚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吱嘎”声。
这声音终于让吴道时的眼睫动了动。他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目光如同最冷的寒刃,不带一丝温度地刺向董云芝的脸。
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意外,只有深不见底的、纯粹的漠然。
像在审视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甚至有些碍眼的物品。
他薄唇微启,没有任何起伏,如同在陈述一个再平常不过的事实:
“这位置,有人了。”
她拉椅子的动作彻底僵住,保持着半弯着腰、手扶椅背的姿势,进退维谷。脸上精心维持的镇定瞬间碎裂。
“是……是我冒昧了。”董云芝几乎是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这句话。她猛地直起身,转身就要逃离这令人窒息的境地。
就在她心神剧震、仓皇转身的刹那,手肘猛地撞到了旁边一人多高的橡木旋转书架!
“哐当——哗啦——!”
书架剧烈地摇晃起来!
顶上几排厚重的精装书如同被惊飞的鸟群,劈头盖脸地砸落下来!
其中一本厚厚的《大英百科全书》更是带着沉重的风声,直直朝着董云芝的头顶坠落!
“啊!”董云芝吓得魂飞魄散,失声惊呼,下意识地紧闭双眼,抬手护头!
电光火石之间!
一道深灰色的身影如同猎豹般暴起!
吴道时几乎是本能地反应!
他猛地从座位上弹射而起,长臂一伸,带着千钧之力,不是去拉董云芝,而是狠狠一把推向那剧烈摇晃的、即将倾倒的沉重书架!
“砰——!”
一声闷响!
沉重的橡木书架被他全力一推,堪堪稳住,没有彻底倒下,避免了更大的灾难。
但书架顶层的书和几盆用作装饰的小型绿植,却如同天女散花般,“噼里啪啦”砸落了一地!
尘土飞扬!
那本砸向董云芝的《大英百科全书》,被吴道时格挡书架的手臂扫开,“咚”一声重重砸在他脚边的地板上,溅起一小片灰尘。
阅览室里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
董云芝惊魂未定,吴道时背对着她,保持着扶稳书架的姿势。军装袖口被书架的棱角划开一道口子,露出了里面的墨绿色衬衣。
他甚至连一句话都没说。
弯腰,动作利落地捡起掉落在脚边的公文包和那盒被压扁的“三炮台”。
他甚至没有看一眼自己划破的袖口和可能被书架棱角撞痛的手臂,目光掠过地上那本差点酿成大祸的《大英百科全书》封面上烫金的“Britannica”,嘴角勾起一丝极其微弱的、带着浓重讽刺的弧度。
然后,他抬脚,迈过地上散落的书籍和泥土,军靴踏在地板上的声音沉闷而规律,如同敲击在人心上的丧钟。
他径直绕过呆若木鸡的董云芝,朝着图书馆大门走去,自始至终,没有再给她一个眼神。
董云芝僵在原地,看着那决绝离去的背影消失在门外的阳光里,仿佛从未出现过。
她低头看着地上那本厚重的《大英百科全书》,烫金的字母在阳光下刺得她眼睛生疼。
她精心设计的“偶遇”,连同她作为“知识女性”的骄傲,都在这一片狼藉中,摔得粉碎。
吴道时刚出燕大,宋旻就走上前微微倾身,“处长。”
“你胆子越来越大了,拿我做饵。”
“都是处长教导有方,我就是测试一下,测试一下。”宋旻不好意思的挠挠头。
“查到了什么?”
“他们在这里交易!”
什锦花园的董碧云像一只被压抑已久终于重获自由的孔雀,急于开屏展示自己的权威与收获。
首先遭殃的是内院。
厨房的管事战战兢兢向新晋掌权的董姨太回报采买事宜,被她挑剔斥责了足足半个时辰,最后以开销过大为由,硬生生将张佩如屋里的月用银裁减了三成。
当吴灼屋里的丫鬟怯怯地想去账房支些银钱买些上好的银耳给娘亲炖汤,却被董碧云身边的徐妈挡了回来,皮笑肉不笑地说:“府里如今要开源节流,各处都要紧着点。大小姐屋里的份例上月就没用完,这个月怎么又多了开销?夫人那儿自有燕窝滋补,寻常银耳还是罢了。”
她更大的胃口在吴镇岳本人手中漏出的那点权柄上。
吴镇岳早年发迹,除明面上的田产、房产、铺面,也有些不便公开的营生和银钱流动,他自己私库的账目和几处位置关键但并不太起眼的外柜生意钥匙,平日放在他常去的前院花厅侧的小书房里。
这几日他精神不济,董碧云伺候在侧,嘘寒问暖,殷勤无比,不动声色地将他处理这些杂务时的愁绪看在眼里。
她觑了个时机,替吴镇岳揉着太阳穴,柔声软语:“老爷,您千万要保重身子骨。这家大业大的,琐碎事情压着您,倒让妾身看着心疼。不如……先将那几处零散的外柜生意,还有您那小书房里锁着的那匣子往来票据,交给妾身替您理一理?不费您神,妾身只帮着归置归置数,跑跑腿收收账,等您精神头好了,再一点一点回给您过目便是。”
吴镇岳本就心烦意乱,又感念她的体贴,迷迷糊糊便点了头。
就这样,两处吴家在城外经营的颇为盈利的绸缎庄子,一个油水丰厚的车马行的印信钥匙,以及那个放着这些年吴家私底下过手一些不甚干净银钱交易凭证的黄杨木匣子,都落入了董碧云的手中。
权力一旦攫取,贪婪便如同浇了滚油的野草。
第三天傍晚,董碧云甚至派人叫来了大管家吴禄,以一种毋庸置疑的口吻“提点”他:“老爷子养身子,内院的支取都要我签过才行。另外,大少爷那边的账,上月支过几笔给砺锋堂添家伙事儿的款项,数额不小,底下的明细账对得糊里糊涂的。往后,砺锋堂的开销,只要是公账走出来的,你让人拟了单子,先送我这里过目,看明白了再去找老爷或少爷签印。免得人多手杂,生了错漏不好办。”
砺锋堂是吴道时的独立世界,向来无人敢置喙半分。
吴禄是老江湖,面上恭敬应下,后背却渗出一层冷汗,直觉告诉他,这位新掌权的姨太太,胆子实在大得没边了,竟敢把手伸进刀口舔血的少帅地盘!
这一切变故,如同无声的暗流,在吴家大宅的深处涌动。
砺锋堂的门几乎日夜紧闭,只有副官宋旻的身影不时出入,像一道沉默的影子,带来或带走一些机密的消息。
没人知道吴道时在哪在做什么,也没人敢问。
整个宅邸都在一种风雨欲来的沉闷压力下噤声。
暮春午后的日光像是暖人的低语,惹人直犯困。
董碧云穿着一身簇新的绛紫色织锦旗袍,发髻簪着赤金点翠步摇,正对着梳妆镜,小心翼翼地往红肿的眼角扑着香粉。
“吱呀——”
房门被轻轻推开。丫鬟小翠端着托盘进来:“姨娘,安神汤好了。”
董碧云头也不回,对着镜子整理着鬓角:“放那儿吧。我要出门。”
小翠放下托盘,“姨娘是要去德国医院吗?”
董碧云斜眼撇了她一眼,“要你多嘴!”
小翠急忙闭嘴,低着头,默默跟在董碧云身后。
两人穿过幽暗的回廊,走向后园偏僻的后门。
后门处,停着一辆黑色的轿车,车灯熄灭,如同蛰伏的野兽。
董碧云摸着自己的翡翠胸针,漫不经心的在小翠的搀扶下上了车。
小翠也跟着坐进了副驾驶。
车门“砰”地关上,一根细如牛毛的针头,精准地刺入董碧云颈侧的动脉!
“呃……”董碧云只觉颈侧一麻,一股冰冷的液体瞬间注入!
她惊恐地瞪大眼睛,她最后看到的,是副驾驶座上“小翠”那张面无表情、眼神冰冷的侧脸!
北平西城,一条幽深僻静的胡同尽头。
一座不起眼的青灰色四合院,门楣上没有任何标识,只有两盏昏黄的电灯在寒风中摇曳,投下惨淡的光晕。
这里是军统北平站秘密审讯据点之一。
地下审讯室内,空气污浊,弥漫着铁锈、血腥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气味。
惨白的白炽灯悬在低矮的天花板上,将冰冷的铁椅、斑驳的墙壁和墙上挂着的各种令人毛骨悚然的刑具,照得纤毫毕现。
董碧云被反绑在冰冷的铁椅上,头无力地垂着,尚未完全清醒。
冷水泼面,她猛地一个激灵,呛咳着抬起头。
模糊的视线逐渐清晰,映入眼帘的,是吴道时那张冰冷如霜的脸。
他坐在她对面的阴影里,依旧一身墨呢军装,肩章将星在惨白的灯光下闪着冷硬的光。
金丝眼镜后的目光,深不见底,如同淬了冰的寒潭,没有丝毫温度。
他手中把玩着一把寒光闪闪的手术刀,刀锋在灯光下折射出令人心悸的寒芒。
“董碧云,”吴道时的声音低沉平稳,不带一丝波澜,却如同冰锥刺骨,“或者说……高桥美智子?日本关东军情报处特高课,‘杜鹃’?”
董碧云浑身剧震!
瞳孔骤然收缩!
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紧了她的心脏!
她挣扎着,想要否认,喉咙却因麻醉剂的残留效应而嘶哑:“你……你胡说!我是董碧云!你……你敢动我?!佐藤将军不会放过你的!”
“佐藤?”吴道时唇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带着无尽的嘲讽。
他缓缓站起身,走到董碧云面前,高大的身影投下巨大的压迫感。
他俯下身,手术刀冰冷的刀锋,轻轻贴上董碧云因恐惧而剧烈颤抖的脸颊。
“他现在大概正在琢磨,怎么用我这条‘毒蛇’去咬别人。”吴道时的声音如同耳语,却带着刺骨的寒意,“至于你……一个‘突发心疾’,被秘密送往德国医院‘救治’的姨娘,你觉得……他会在意你的死活吗?”
刀锋冰冷的触感让董碧云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她看着吴道时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如同看待死物般的冰冷杀意,一股灭顶的绝望瞬间攫住了她!
“不……不要杀我……我……我知道很多!很多秘密!”董碧云声音尖利,带着哭腔,“瑞士银行的账户!密码!我都告诉你!只要你放过我!”
吴道时镜片后的目光微微一闪,带着一丝洞悉一切的冷漠。
“说。”他声音依旧冰冷。
审讯室的门无声地关上,隔绝了内外。惨白的灯光下,一场残酷的拷问在冰冷的刑具见证下,缓缓拉开序幕。
几个时辰之后,宋旻过来汇报他查到的结论:“处长,董氏近来动作频繁。她不仅掌握了府内账房,还以老爷的名义签了几个数额不小的汇票。其中两份,是我们查到的日商背景的皮包公司。她太得意了,尾巴露得太大。”
吴道时冷笑:??“自取灭亡!把她送到她喜欢的德国大夫的床上去吧,注意做的干净点。”
“是!”
第20章 董姨娘之死
暮色四合,什锦花园十一号门前那两盏硕大的红灯笼刚被下人点亮,映着朱漆大门上冰冷的铜环,透出一种与往日无异的雍容平静。
然而,这平静很快就被一阵急促刺耳的汽车刹车声撕裂。
一辆黑色的警用轿车,车顶的警灯并未闪烁,却带着一种不祥的肃杀之气,猛地停在了大门前。
车上下来两名穿着黑色制服的警察,为首的是北平警察局的一位科长,面色凝重,跟在他身后的年轻警察则显得有些局促不安。
门房老李慌忙迎上去,还未开口询问,那位科长便亮出证件,声音低沉而公式化:“麻烦通禀,警察局,有紧要公务。”
老李心头一跳,不敢怠慢,连忙小跑着进去通报。
不过片刻,吴镇岳和吴道时几乎同时出现在前厅。
吴镇岳穿着家常的藏青色缎面长袍,外面随意罩了件马褂,脸上带着被打扰的不悦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惊疑。
吴道时则是一身墨绿军装常服,风纪扣扣得一丝不苟,脸上没什么表情。
“什么事?”吴镇岳沉声问道,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那位警察科长上前一步,微微躬身,语气却不容置疑地透出坏消息:“吴老爷,吴处长,冒昧打扰。今日下午,德国医院向警局报案,在他们的一间高级病房内,发现一位女性死者。经初步勘察,排除了外力入侵和他杀迹象,初步判断为……突发性心疾猝死。”他顿了顿,小心翼翼地观察着吴镇岳和吴道时的脸色,声音压得更低,“死者身份……经院方记录和我们核对,确认是贵府的……董碧云,董姨太。”
“什么?!”吴镇岳如遭雷击,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脸色瞬间变得灰白,手捂住胸口,呼吸骤然急促起来!
他眼中先是爆发出难以置信的惊骇,随即被巨大的震惊和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淹没,他宠爱多年的枕边人,前几天还鲜活地、带着得意笑容在他面前打理事务,怎么会突然就……
旁边的管家吴禄和下人慌忙上前搀扶:“老爷!老爷保重啊!”
吴道时立刻上前一步,扶住父亲的手臂。
他的表情在那一瞬间变得极其“震惊”和“沉痛”,眉头紧锁,嘴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仿佛也无法接受这个突如其来的噩耗。
他扶住吴镇岳的手稳健有力,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沙哑和紧绷:“父亲!您保重!”而后他转向警察科长,眼神锐利如刀,语气沉痛却带着质问:“突发心疾?董姨娘身体一向康健,怎会突然心疾猝死?在德国医院?她何时去的医院?”
警察科长额角渗出细汗,硬着头皮解释:“根据医院登记,董姨太太是午后自行前往,自称不适要求住院观察。病房是……是预留的私人套间。”他话语里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迟疑,“护士发现时,人已……只是……”
“只是什么?”吴道时敏锐地捕捉到他的吞吐,声音陡然严厉。
年轻警察下意识地缩了一下脖子。
科长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尴尬和难以启齿:“只是……发现现场的位置略有些不合常理。据最先发现的护士描述,董姨太太并非安然躺在病床上,而是衣着略有些凌乱,倒在靠近沙发的地毯上。像是……像是突然从床上挣扎起身,或是……从别处移动过去后才猝然倒下的。”
他小心翼翼地挑选着词汇,不敢看吴镇岳瞬间铁青的脸,继续艰难地说道:“病房内并无打斗痕迹,但床铺略显褶皱,一只枕头落在地毯另一侧。当然,这也可能是发病时痛苦挣扎所致。法医初步勘验,体表确无致命外伤,符合心疾特征。这个现场的位置……确实有些微妙。我等不敢隐瞒,特来禀报。”
话里话外的暗示,如同投入死水的巨石!
每一个词都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吴镇岳脸上!
他宠爱的姨太太,偷偷跑去德国医院,在一个私人套间里,衣着凌乱地猝死,现场还呈现出可能从床上挣扎或被人移动过的迹象?
这哪里是简单的“心疾猝死”?
这分明是……
吴镇岳的脸色由白转青,由青转紫,呼吸变得粗重骇人!
巨大的耻辱感和愤怒瞬间淹没了最初的悲痛!
他脑海中不受控制地浮现出某些不堪的画面和猜测……一切都在指向一个让他颜面扫地的、龌龊的可能性!
他甚至不敢深想那个德国奸夫会是谁!
科长额头冒汗,“现场确实没有打斗挣扎痕迹,尸体也无明显外伤。法医初步勘验也支持心疾猝死的判断。当然,如果贵府有异议,我们可以安排更详细的尸检……”
“够了!!!”吴镇岳猛地爆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打断了警察科长的话!
他感到前所未有的难堪,只求迅速掩盖这桩丑闻!
深入调查?
尸检?
那只会让更多人知道他被戴了绿帽子,让吴家成为整个北平城的笑柄!
“不必验了!”吴镇岳突然嘶哑地开口,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声音颤抖着,带着一种疲惫到极点的绝望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惧,“人都死了……还检什么检……”他似乎更愿意接受这个“意外”的结论,不愿再深究下去,生怕扯出更多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挥了挥手,身体摇摇欲坠,“慎之……你去处理吧。我累了。”他将一切推给了吴道时,仿佛只想尽快从这场噩梦中脱离。
吴道时立刻躬身:“是,父亲,您节哀,保重身体要紧。这里交给我。”他搀扶着吴镇岳,示意下人送老爷回房休息。
送走几乎瘫软的父亲,吴道时转过身,面对警察科长时,脸上已恢复了冷峻的威严,只是眉宇间依旧锁着深深的“悲戚”:“既然是医院的结论,我们虽痛心,也只好接受。后续的事情,我会派人去警局和医院处理。有劳二位跑这一趟。”
“应该的,应该的。吴处长节哀顺变。”警察科长如蒙大赦,赶紧带着手下告辞离开。
消息像插了翅膀,瞬间传遍了吴家大宅的每一个角落。
下人们窃窃私语,脸上交织着恐惧、好奇和一丝隐秘的快意。
董姨太掌权时的跋扈和刻薄早已惹得天怒人怨,她的突然暴毙,对许多人来说,更像是一种报应。
但没人敢大声议论,只是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神。
张佩如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听到丫鬟的回报时,她久久没有说话,只是怔怔地望着窗外漆黑的夜,手中捻动的佛珠停顿了许久。
最终,她长长地、复杂地叹息了一声,那叹息里有一丝解脱,有一丝怜悯,或许还有一丝物伤其类的苍凉。
她低声对嬷嬷说:“准备些香烛纸钱吧……终究是条性命,也是这宅子里的人……”
而疏影轩内,吴灼正对着上次买的鸟类书籍发呆。当小翠脸色惨白,语无伦次地报告董碧云死讯时,吴灼怔住了。
那个艳光四射、步步紧逼、害死小蛮、差点也杀了她的董碧云……就这么突然地……死了?
突发心疾?在德国医院?
她猛地抬起头,目光穿透窗棂,仿佛要望向砺锋堂的方向。大哥那天冰冷的话语再次回响在耳边:“……不准再去招惹她!否则……”
她忽然明白了“否则”后面未尽的含义。
那不是警告。
那是一个预告。
她下意识地看了眼挂在房内那件宽大的、带着硝烟的军大衣,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腾——有大仇得报般的快意,有对生命如此轻易被抹去的恐惧,更有对那个平日里冷峻寡言、此刻却显得如此莫测高深、杀伐决断的兄长,生出了一种难以言喻的战栗的认知。
他用了最狠辣、最彻底的方式!
他不仅要她的命,还要彻底毁掉她的名节,让父亲乃至整个吴家都因这份难以启齿的“丑闻”而主动放弃追究真相的可能!
一股混合着一种近乎战栗的敬畏,瞬间攫住了她。
她攥紧了衣架上那件军大衣,仿佛能透过这层呢料,感受到其主人那冰冷表面下,翻涌着的如何精密、如何冷酷、如何不惜一切也要达成目的的可怕意志。
第21章 孤雏
城南陋巷的空气似乎永远混杂着煤灰、炊烟和一种若有若无的霉味。黑色轿车在狭窄的胡同口停下,车轮碾过污水横流的坑洼地面。
吴灼和林婉清先后下车,两人皆是一身素净衣衫,脸上带着沉重与不安,还未走近那间熟悉的低矮东厢房,一种异样的气氛已然传来:没有预想中撕心裂肺的哭嚎,反而是一种压抑的、有条不紊的忙碌声。
胡同里三三两两的邻居聚在一起,脸上带着惯常的麻木和一丝对他人不幸的窥探。
吴灼的心猛地一沉,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她。她加快脚步,几乎是小跑着过去。林婉清也察觉不对,紧随其后。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眼前的景象让两人瞬间僵在门口。
屋内的光线依旧昏暗,炕上已经空了,小蛮母亲躺过的地方,铺盖被卷起放在一旁。
而房间中央,一口薄薄的、刷着暗红色劣质油漆的松木棺材赫然在目!棺材盖还未合上,斜靠在墙边。
沈墨舟正站在棺材旁,他脱去了长衫外套,正微微俯身,和一位穿着藏青色粗布短褂的殡葬铺师傅低声交谈着什么,手指偶尔指向棺材内的某处,神情专注而沉静。
那个叫小树的男孩,穿着一身粗白布孝服,小小的身子蜷缩在墙角的一个小木凳上。
他没有哭,只是睁着一双黑得吓人的大眼睛,空洞地望着那口棺材。
一个殡葬铺的小学徒正给他头上系一条白麻布。
听到推门声,屋内几人都转过头来。
沈墨舟看到吴灼和林婉清,微微颌首。
“沈先生,这……这是……”吴灼的目光无法从那口薄棺上移开。她没想到会看到这样的场景。
“昨天后半夜,咳喘急症,没能熬过去。”沈墨舟的语气沉重,“清晨邻居发现不对劲,喊了人。我正好今日过来想看看情况,遇上了,便帮忙张罗一下。”他解释得简单,但吴灼能想象到其中的仓促与艰难。
在这片贫民窟,死亡来得突然,后事也往往潦草。
他的白色衬衣袖口沾了些许灰尘和一点不易察觉的暗色水渍,额角有细密的汗珠。显然,他已经在这里忙碌了有一阵子。
林婉清也震惊地看着这一切,尤其是那个穿着孝服、眼神空洞的孩子,让她心里堵得难受。她低声问:“一切都……安排好了?”
“嗯。”沈墨舟点点头,“停灵就不必了,地方太小,天气也渐热。和几位老邻居商量过,下午就出殡,葬到城外乱葬岗旁的义冢地去,那边便宜些。棺木、寿衣、抬棺的人,都找好了。”他顿了顿,看向墙角的小树,“只是这孩子……”
他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询问。
吴灼难受的无以复加:小蛮尸骨未寒,她的母亲竟也这样匆匆追随而去,连个体面的安葬之地都没有。
而小树,这个失去所有依靠的孩子,穿着不合身的孝服,像个小木偶一样呆坐在一旁。
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走到小树面前,慢慢蹲下身子,“小树。”她轻声唤道。
男孩空洞的眼神缓缓聚焦,落在吴灼脸上。他似乎认出了她,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以后跟姐姐回家,好不好?”吴灼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和坚定,“姐姐那里有饭吃,有地方睡,送你去学堂读书。”
小树愣愣地看着她,黑眼睛里慢慢积聚起一点水光,但依旧没有哭出来。他似乎在努力理解这句话的含义。
林婉清担忧地看向吴灼,欲言又止。
沈墨舟安静地看着这一幕,没有插话。
终于,小树极小幅度地点了一下头。
吴灼的眼眶瞬间红了。她伸出手,轻轻摸了摸小树的脸,然后站起身:“等丧事结束我就带他走。”
沈墨舟沉默了片刻,缓缓道:“吴同学你想清楚了?”
“想清楚了。”
殡葬铺师傅在一旁催促:“沈先生,时辰差不多了,该盖棺了。”
沈墨舟收回目光,淡淡应了一声:“嗯,开始吧。”
棺盖合拢,粗麻绳捆扎停当。
四个抬棺的苦力一声吆喝,那口薄棺便被抬起,晃晃悠悠地出了门,沿着狭窄的胡同向城外挪去。
没有吹打,没有哭送,只有零星几个邻居倚门看着,很快又缩回头去。
几个人默默跟在后面,直到乱葬岗旁的义冢地,看着那棺木被放入浅坑,黄土迅速掩埋,隆起一个小小的、很快就会被风雨抹平的土包。
小树在沈墨舟的指导下木然的烧着纸钱,青烟混着尘土升起,很快便被风吹散,什么都没留下。
一场贫苦人的丧事,便这样仓促又彻底地了结了,如同从未发生过。
汽车向着什锦花园十一号驶去,仿佛正驶向一场无法预料的疾风骤雨。
她牵着那只冰凉的小手,步伐却异常坚定。她既然跨出了这一步,就再没有回头的余地。
她先带着小树去了母亲张佩如的住处。
张佩如的病榻前依旧萦绕着淡淡的药香,但她的精神似乎因女儿的到来稍好了些。看到吴灼身后那个瘦小怯生的孩子时,她先是微微一怔。
“娘,这是小蛮的弟弟,叫小树。他娘……也没了。家里就剩他一个,我……我想把他留在身边。”
张佩如听完,久久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温柔的眼睛细细打量着小树。小树害怕地低着头,手指紧紧绞着衣角。
良久,张佩如轻轻叹了口气,她朝小树微微招手:“孩子,过来,让婶子瞧瞧。”
小树迟疑地抬头看吴灼,吴灼轻轻推了他一下。他慢慢挪到床边。
张佩如轻轻摸了摸他稀疏发黄的头发,声音温和:“几岁啦?”
“你愿意留在我身边嘛?”
小树看向吴灼。
吴灼朝他点点头。
“嗯”小树很乖巧的答了。
“哎,好,乖孩子。”张佩如沉郁的心情一扫而空,她看向吴灼,“令仪,你做得对。救人是积德的事。小蛮在天有灵,也会感激你的。就让他留在我院里吧。”
“谢谢母亲。”吴灼心中一暖,鼻尖微酸。
母女两又说了一会体己话,张佩如吩咐下人按照小树的身形量了几身衣服,吴灼才又带着小树朝威虎堂走去。
吴镇岳正坐在太师椅上,对着账本出神,董碧云猝死的阴影和随之而来的财务混乱显然让他更加苍老疲惫。
听到吴灼的话,他只是极其缓慢地抬起眼皮,那眼神空洞而漠然,仿佛看的不是一个人,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物品。
他甚至没有仔细听吴灼后面关于“责任”、“抚养”的话,只是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声音沙哑而无力:“行了行了,这种小事你自己拿主意就好,不必来烦我。”
吴灼抿了抿唇,不再多言,拉着小树默默退了出来。
回疏影轩的路上遇见了刚回府的吴道时。
吴道时冷淡的看了眼她身边那个小小的身影:“谁?”
小树吓得躲到了吴灼身后,连大气都不敢喘。
“小蛮的弟弟。”
“呵,我倒不知,我们吴家什么时候成了善堂!”
“大哥,对不起,我擅作主张了,但我欠小蛮一条命。现在小蛮家只剩这个弟弟了,我不管他,他只有饿死冻死或者被人卖掉的份!”
“你欠她命?那你打算怎么还?用你的命去填吗?!小蛮的死,是意外!跟你没有半点关系!就算有,吴家给足抚恤金,已经仁至义尽!不是你一时心软,就能随便往家里捡人的理由!”
“这不是捡人!抚恤金能买回他娘吗?能让他活下去吗?!”
“活下去?”吴道时冷笑,“你以为吴家是什么地方?慈善堂吗?你知道现在外面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吴家?你知道父亲现在是什么处境?你知道我每天要应付多少明枪暗箭?!你把这个来历不明的孩子带回来,是不是生怕仇家找不到靶子?是不是嫌吴家倒得不够快?!”
“我会看好他!不会出去惹事!”
“你一个吴家大小姐,未出阁的姑娘,房里莫名其妙养多出一个半大的小子?传出去像什么话?吴家的脸面还要不要?你以后还要不要做人?!明天一早,我让人送他去城外的善堂。吴家会捐一笔钱,足够他在那里安稳长大。这是最好的安排。”
“不行!”吴灼猛地张开手臂护住小树,“我不答应!我答应过要照顾他!”
“由不得你胡闹!这个家,还轮不到你做主!”他上前一步,似乎就要亲自去拉那孩子。
“你敢!你今天要是把他送走,我就带着他一起离开吴家!”
他猛地抬手—— 吴灼挺直了脊背,打算承受那响亮的耳光。
吴道时却犹豫了,一旁的小树躲在吴灼的身后,瑟瑟发抖。
吴灼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声音因激动而颤抖,却字字清晰:??“大哥,你现在说这些话……倒是轻巧得很!可你还记不记得?当年父亲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回来的时候,我们可没人嫌你来历不明?!怎么没人怕你给吴家带来麻烦?!!”
这句话,如同晴天霹雳让吴道时整个人瞬间僵住!他脸上所有的暴怒、冰冷、威压,在这一刻骤然凝固!
他僵在原地,抬起的那只手还停留在半空,忘了放下。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冰块,压得人无法呼吸。
连角落里的小树都感受到了这可怕的气氛,吓得连哆嗦都忘了。
她如此鲜血淋漓地撕扯他的内心!
他猛地转身,军靴踩在地板上发出沉重而僵硬的声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碎裂的冰面上。他没有回头,径直摔上了疏影轩的门。
巨大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在发颤。
第22章 庆芳辰雅集承古斋 识妙音惊鸿戏台畔 自从和吴道时吵架后,吴灼就有些惴惴不安,越是反思就越觉得自己有些口不择言,总想着怎么和他道歉或和好。
林婉清约她出门,她也推了几次,今日是??林婉清的生辰??,再推辞就不礼貌了。
她去书店挑了几本书,??又特意去稻香村买了一盒婉清最爱吃的枣泥山药糕??,精心包装好才去和她汇合。
琉璃厂深处的承古斋,小小的戏厅里,今日难得坐满了七八成。
并非正式演出,而是票友间的雅集切磋。
台上的伶人正唱着一折《长生殿·小宴》,台下多是些衣着素雅、气质沉静的老先生老太太,闭目击节,低声品评。
吴灼和林婉清坐在靠后的角落。
吴灼的乌发松松编成两条辫子垂在胸前,脂粉未施,眼角红红的。
林婉清则是一身时髦的阴丹士林蓝布旗袍,短发烫着俏皮的卷儿,手里还捏着一本卷了边的《玲珑》画报,眼神灵动地扫视着全场。
“喂,带你出来散心,你可别一直板着个脸啦。”林婉清用手肘轻轻碰了碰吴灼,凑到她耳边,下巴朝台上努了努,“你看那个扮唐明皇的,身段行腔,是不是有点眼熟?”
吴灼顺着她的目光望去。
台上那人,穿着明黄龙纹褶子,正唱到“携手向花间,暂把幽怀同散”,举手投足间,竟真有几分帝王雍容。
虽然脸上画着浓重的油彩,但那挺拔的身姿,清亮的嗓音,尤其是眉宇间流转的温润气度……
吴灼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
就在这时,台上“唐明皇”的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台下。
当那目光掠过吴灼所在的位置时,微微一顿。
隔着浓重的油彩,隔着台上台下氤氲的光影和距离,目光穿透了层层叠叠的粉墨伪装,精准地落在她脸上!
那双被油彩勾勒得威严的凤目深处,漾开一丝极快、极淡的温和笑意。
吴灼的脸颊“腾”地一下红了,慌忙低下头,假装去翻看搁在膝上的曲谱。
林婉清将她的反应尽收眼底,忍不住“噗嗤”一声轻笑出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促狭:“哟,脸红了?被我猜中了吧?还不快从实招来!什么时候跟咱们这位文武双全的天之骄子,都‘携手向花间’了?”她故意拖长了调子,学着戏词里的腔调打趣。
“婉清!”吴灼又羞又急,伸手去捂她的嘴,脸颊红得像熟透的番茄,“胡说什么!我……我不知道他今天会上台……??今天你最大,专心听戏,寿星佬!??”
林婉清灵活地躲开,笑得像只偷腥的猫,凑在吴灼耳边继续“拷问”:“不知道?那方才那一眼‘心有灵犀一点通’是几个意思?快说快说!承古斋是不是成了你俩的‘鹊桥仙’了?哎呀呀,才子佳人,粉墨为媒,真真儿是《玉簪记》现世版!??这可比什么生辰礼都有趣多了!??”
吴灼被她闹得羞赧不堪,心中却因宋华卓那台上台下默契的一瞥而泛起隐秘的甜意。
这几个月,因着对昆曲那份新生的、沉甸甸的敬畏之心,她常与林婉清来此听曲,心境早已不复当初的局促。
承古斋,对她而言,已不再是父母撮合之下的尴尬场所,而是一方涤荡心灵、触碰古老文明魂魄的净土。
而宋华卓,这个引她入门的“云笙”公子,在她心中,早已是高山景行般的存在。
一折戏终了,间歇时分。
吴灼从提袋里拿出那个小巧的糕点盒和包好的书,轻轻推到好友面前。
“婉清,生辰快乐。”吴灼声音轻柔,带着一丝歉意,“前几日是我心情不好,怠慢你了。愿你新岁如意,永远这般开心自在。”
林婉清先是一愣,随即眼中迸发出惊喜的光彩:“呀!你还记得!我还以为你光顾着跟你家…跟哥哥生气,早忘了呢!”她打开纸包,看到是心心念念的点心和寻觅已久的书籍,更是喜上眉梢,立刻捏起一块枣泥糕咬了一口,含糊不清地说:“唔…好吃!还是你最好!不过…”她咽下糕点,眼神又变得狡黠起来,用肩膀撞撞吴灼,“…比起华卓师兄方才那‘秋波暗送’,这礼物可还差点意思哦!”
“你又来了!”吴灼刚褪下红晕的脸又烧了起来,作势要抢回糕点盒,“不吃还我!”
“送人的岂有要回去的道理!寿星最大!”林婉清赶忙护住,笑得开怀。
林婉清拉着吴灼:“走,我们去后台瞧瞧,给你的天之骄子道声辛苦?”
“不合适吧?”吴灼犹豫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被林婉清带着往后台的方向挪。
“有什么不合适的,都是熟人。”林婉清不由分说。
承古斋的后台并不宽敞,弥漫着油彩、松香和淡淡汗味混合的气息。
方才台上光彩照人的伶人们此刻正忙着卸妆、喝水、轻声交流着刚才的表演。
宋华卓正对着一面镜面有些模糊的镜子,用软纸轻轻擦拭脸上的油彩,已卸了大半,露出原本清俊的轮廓侧脸。
林婉清清脆地叫了一声:“宋公子!”
宋华卓闻声转过头来。
卸去浓重帝王妆容的他,眉目温润,气质清朗,与台上的雍容华贵截然不同,但从容气度却是一以贯之的。
他看见两人,尤其是目光触及吴灼时,眼中很自然地流露出温和的笑意,站起身:“婉清,令仪,你们也来了。”
他的声音恢复了平日清润的语调,带着一丝刚唱完戏后的微微沙哑,听起来格外熨帖人心。
“今天这出《小宴》真是绝了!”林婉清抢先夸赞道,“是不是?”说着,用手肘轻轻撞了一下吴灼。
吴灼只得微微颔首,轻声道:“宋公子唱得真好。”
“今日怎么二位小姐都在?”宋华卓已然卸去脸上剩余的油彩,拿起铜盆里的毛巾擦脸。
“今日是婉清生日,所以我们约了这里。”
“原来是林小姐芳诞,失敬失敬。恭喜恭喜。”他沉吟片刻,笑道,“既如此,稍后若二位无事,容我略尽地主之谊,隔壁茶楼的豆汁和焦圈虽非珍馐,却也别具风味,算是为林小姐贺寿,不知二位可否赏光?”
林婉清闻言,更是笑得意味深长,连连用手肘推着还有些犹豫的吴灼,抢着答应:“宋公子太客气了!那我们就不推辞啦!正好尝尝鲜!”
于是,原本只是听曲散心的午后,因着生辰的契机和台上的意外相逢,变得愈发缤纷起来。
吴灼看着好友开心的笑脸,又望了一眼身旁温润如玉的宋华卓,心中那份因与兄长争执而带来的郁结悄然消散了大半。
第23章 榴花照眼庚帖赤 父女离心言语寒
端阳将至,什锦花园一扫董碧云丧礼的沉郁浊气,处处张挂起辟邪的菖蒲艾草,翠绿的叶片与嫣红的符签交错,在檐下廊间投下清疏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煮粽叶的清香、糯米红枣的甜糯,以及雄黄酒那独特而微带辛辣的气味,丝丝缕缕,缠绕在初夏微暖的风里。
正厅里,气氛却比往年更多了几分刻意营造的庄重。
虽非正宴,但条案已擦得锃亮,上头摆着几碟刚切开的青绿粽子和五毒饼,旁边是一把擦拭得银光闪闪的执壶,里头温着雄黄酒。
吴镇岳一身簇新的宝蓝色团花暗纹杭绸衫子,坐在主位的酸枝木太师椅上,脸上带着难得的和煦。
张佩如坐在一旁,穿着绛紫色云锦镶边旗袍,神情温婉。
她近来因有了小树这个精神寄托,连带着气色也红润了许多。
宋元哲携夫人常淑清登门拜访。
宋元哲一身铁灰色将官呢制服,不怒自威;宋夫人常淑清则穿着宝蓝色织锦缎旗袍,外罩一件墨色丝绒短褂,气质雍容,举止得体。
她与张佩如寒暄时,目光温和地扫过一旁的吴灼,带着审视与满意。
一番客套的节礼往来后,厅内茶香袅袅。
宋元哲放下茶盏,清了清嗓子,声音洪亮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镇岳兄,佩如嫂,今日端阳佳节,阖家欢聚,元哲携内子前来,实有一件大事,想与兄嫂商议。”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他身上。
吴灼心头猛地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悄然升起。
她下意识地看向母亲张佩如,张佩如也正看向她,眼中带着一丝喜悦。
“犬子云笙,”宋元哲的目光转向吴灼,带着长辈的慈和,“年少虽顽劣,但品性尚端,学业也还刻苦。对府上千金,仰慕已久,情根深种。”他顿了顿,声音更加清晰,“今日,元哲腆颜,代犬子向兄嫂提亲,愿求令仪为媳,结两家秦晋之好,共保华北大业!”
话音落下,厅内一片寂静。
吴灼只觉得脑袋“嗡”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耳边炸开!提亲?!宋家竟然在端午节正式来提亲了?!
她猛地抬头,脸色瞬间褪去血色,变得苍白。
琥珀色的眸子里充满了巨大的惊愕和难以置信!
她看向父母。
父亲吴镇岳脸上带着意料之中的、甚至有些满意的笑容。
母亲张佩如则垂着眼帘,轻轻握了握吴灼冰凉的手,那力道带着安抚,却也带着无法抗拒的沉重。
常淑清适时地笑着接口:“灼儿这孩子,我和元哲都极是喜欢!端庄大方,知书达理,与我们云笙,无论年貌、才情、家世,都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她说着,示意身后的随从。
一个沉甸甸的红木锦盒被恭敬地捧到厅中,盒盖打开——上层,是两枚水色极佳、通体无暇的翡翠龙凤佩,流光溢彩,象征着天作之合;中层,是一对赤金打造、镶嵌红宝石的并蒂莲簪,花蕊处微颤,精巧绝伦;而最下层,赫然压着一份用大红洒金宣纸书写的、字迹遒劲的——??龙凤庚帖??!
刺目的红,如同厅外盛开的石榴花,灼烧着吴灼的眼睛!
吴灼喉头哽咽,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巨大的震惊和茫然无措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她淹没。
她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身体微微晃了一下。
她从未想过,那日承古斋的知音共鸣,竟会如此之快、如此不容抗拒地,将她推向一个冰冷而陌生的轨道!
她慌乱的目光下意识地投向厅外,仿佛想寻找什么依靠,却只看到庭院里摇曳的石榴花影深处……那一抹不知何时悄然出现在回廊角落、穿着墨绿色军装的沉默身影。
吴道时远远地站在廊柱的阴影里,背靠着朱漆廊柱,双手插在军裤口袋中,姿态看似闲适。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甚至连一丝细微的波动都没有。
厅堂里,宋元哲夫妇带着期待的微笑,吴镇岳爽朗的笑声响起,张佩如温婉的应对声……所有的声音混杂着浓郁的艾草粽香,都变成了模糊的、令人窒息的背景噪音。
吴灼站在那片喧嚣的中心,看着那份象征着命运转折的庚帖,感受着廊外那道冰冷的目光,心中只剩下巨大的无力感。
端午的阳光灿烂,榴花似火,而她的世界,却在这一刻,骤然陷入一片茫然无措、冰冷刺骨的惊澜之中。
端阳节的喧闹笙歌,模糊地传进砺锋堂紧闭的书房。窗棂上贴着新剪的赤红艾虎,却驱不散室内的死寂与浓烈刺鼻的酒精味儿。
吴道时背对着门口,面向书案。
桌上,一瓶刚启封的烈性高粱酒“烧刀子”已经下去大半。
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浇不灭心口那团焚心蚀骨的烈焰!
提亲……庚帖……龙凤佩……
宋元哲那洪亮的声音,父亲脸上那刺目的满意,还有吴灼那张瞬间褪尽血色的、充满惊愕与无措的小脸……如同无数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印在他的脑海!
更刺穿他心脏的,是她最后那茫然无助、下意识投向他的求助的眼神!
而他,却只能像个冰冷的石像,在廊柱的阴影里,眼睁睁看着!
他抓起酒瓶,将最后一点辛辣的液体狠狠灌入喉咙!烈酒灼烧的剧痛,带来一种近乎自虐般的、扭曲的快感!
端阳的喧嚣散尽,什锦花园的石榴花依旧灼灼。疏影轩内,烛火映着吴镇岳铁青的脸,龙凤庚帖如烙铁灼心。
“女儿恳请父亲,收回庚帖。”吴灼脊背挺直如竹,声音清冷如檐下将坠未坠的雨珠,“女儿志在燕京大学,待学有所成,方不负师长教诲。”
“燕京大学?”吴镇岳怒极反笑,掌中青花盏底磕出裂音,“订婚会耽误你读书?宋公子燕京才俊,哪点配不上你?!”
“女儿非为匹配高低!”吴灼眼中水光潋滟,映着烛火如碎金,“沈先生言,女子当以学识立身。贝满虽小,亦有物理、化学,可窥自然之律。女儿欲效宋公子求索精神,非效其门第!” 她提及宋公子时喉头发紧,沈墨舟灯下讲授居里夫人时的清癯侧影却骤然清晰。
吴镇岳霍然起身,紫檀桌案震颤,“你的先生们教唆闺阁忤逆父命,其心可诛!吴宋两家亲事乃华北棋眼,岂容儿戏!再敢妄言,家法处置!”
“父亲”
“好了,你的婚事必须依父母之言,无需多言!回去吧!”
吴灼指甲掐进掌心,朝父亲深深一揖,转身踏入回廊夜色。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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