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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2.里世界
L醒来时,双眼被一只手盖住,入目是一片温和光亮中的阴翳。
她伸手移开男人的手,反手握住他,触觉阴冷,她仿佛一直在和一具尸体媾奸,阴茎是迟钝的根蒂,冬天过去,春天来临,他缩在冻土里,开出一片荒芜而空寂的记忆。
他的视线凝聚成实质的黏稠悲伤,牢牢地粘在她的面庞。
她好像知道时间快到了,一时之间动弹不得,为短暂的重逢和持久的别离。
见她醒来,一个近乎残暴的深吻卷来,舌尖竭力挤进食道的入口,交织着微薄的恨意、滔天的爱意、不能满足的欲望,那些不能再体会的感情的最后残留。
莱斯利永远无法全面理解莱斯特对她的爱的所有细节了。
现在,「深井」要来收回他付出的代价。
当他被莱斯利推入「深井」的刹那,在无限延长的下坠过程中,关于她一生的记忆被吸取而走。
不要。把她还给我。
烦躁。好奇。动怒。心脏的抽痛。不能理解的冲动。
愤恨。悲伤。落寞。眼眶的眦裂。不被接纳的孤独。
充盈。丰润。欢喜。爱欲的漫溢。身心结合的喜悦。
与她在一起数以万计的回忆、千百种复杂的情绪正在抽离身体。他正在死于一场格式化的消亡,这是一场旷日持久的心碎。
他想要一个紧到窒息的拥抱。他仰面向井口望去:曾有一个瞬间,他想把她拽入其中, 死去的过程孤独。
莱斯利,与我接近百分之百契合的伴侣。
你是我的肉中骨,骨中钉。
我们不能同时诞生而来,便要同时死亡而去。
下坠的过程漫长而无尽头,漫长到在下坠中足以审视坠落的本身。
感情是具有能量的,丰沛的情感与高度的敏感是难得一见的天赋。
受人喜爱的情感外放如火山喷发,有一类的感情内敛如冰山一角,在潜意识中,所有的情绪和情感都会被极致的放大。当现实世界无法加载处理这一股不受控制的力量时,它们转向内里的世界。
内里的世界吸收堕落灵魂、心灵幻觉、理想投射,逐渐形成独特的精神领域。当精神领域得以诱发而外显后,感官的敏锐度与精神力加倍强化。
「井」是一切的起源,在这个地方,所有的情绪和情感都被无形地收集与存储,或者说回收。灵魂的裂痕、被误解与不被看见的人格碎片,终会回到这里,成为养料。某些拒绝妥协,有意识地游离在外等待解脱,挣脱之后成为了「鬼魂」,某些则在无尽的时间流中沉沦。
这具有强烈的迷惑性。
死亡并不可怕。恰恰相反,下坠是回归家园的呼唤。
回到我们中来吧。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吧。
带着滋养你的养料回报我们吧。
他拼尽全力抵挡下坠的本能,在「井」的内部上下漂浮,他忘了许多事情,爱与恨被钝化,他的心脏停止跳动,但一切还没结束。
他还在等待。
等他终于看到她时,他恍然大悟:
原来我早已死去。
只是他花了十多年的时间才察觉事实。
支撑他「活」下来的是他重新滋生的对莱斯利的想念。
「井」从未见过如此炽热灼烈的爱与渴望。
即将燃烧到尽头的朽木,熄灭之前爆发出最后的烈焰。
在尽头,他将会迎来永恒的宁静。
现在,最后的一刻。
他以吻封缄。
他们缠绕着共同到达「井底」。
他托举着她,将她猛然向下一掷。
时空在那一刻逆转:
她仿佛被向上抛起,朝永恒通道的顶端飞升。
通道被打开。
她犹如溺水之人穿行海面,柳暗花明之际向上奋力扑出。
最后的最后,在脱离边界的最后一瞬,她听到一声呢喃的叹息。
“你爱过我吗?苔丝。”
「爱过。」
长吸一口气,她戳破通道界面的薄膜,身形穿越千里,抵达那座孤高的白塔。
她从塔尖一跃而下,单手撑地,稳住身体。
她仰头见坐在中心权座的男人轻抿嘴角,身形瘦削而挺拔,与她沉默对视。
男人没有过多动作,随即俯身吻了上来。
【注】设定中白塔与深井互为镜像,白塔代表表世界,深井象征里世界。在白塔与深井中存在一张薄如纸的通道,穿过界面即可缩短空间距离来到对方的位置,aka 虫洞理论+表里世界的四不像揉杂产物
063.只敢抚你发端
一个近乎礼节性的贴面吻落在她唇角。轻微错开的部分是旧人难言的情怯,而真正贴合的那一瞬,却像一句无声的穷寇莫追。
执政官速来懂得走先手,博弈中抢夺先手权。
现在,他含着微弱的笑意,伸手将她一拉,与他并肩坐上由红赭石砌成的权座。高纯度的红赭石色泽如血,她与他像是坐在一滩凝固干涸的经血中央。
四周脂灯燃烧,在塔壁凸起的烛台上放置着火镰和燧石,上面积累了一层肥厚的油脂。白塔内部的岁月似乎静止,与遥远之外的深井维持在同一个纪元。
权座并不宽敞,执政官的手指在膝上无意识地敲击,他们的膝盖靠在一起,震动的共感清晰地传递给她。节奏初感似乎没什么规律,但L感受了一会,在心中默数节拍。
长的叁个节点连在一起表示时间,短促的两下表示会面,连在一起:「好久不见。」
他很快收回手。共振停止。
他低垂眼帘,似乎不在意他传递出去的信息是否被对方接收。
在他孤身一人的岁月里,他习惯了不被回应的等待。这不难熬,他不过是反反复复地反刍着过去每一个关键节点的选择,回溯当时的岔路口,他望着来时的路,心知肚明他还会走向同样的终点。
长的节点一下,停顿的时间有些长,他快速跟了一下,是表示话语未竟的「还」
「过去」的回响来得比想象中绵长,每一下都是拖长的结尾,却在末尾迎来一击短促的重敲,戛然而止的停止。
过去猝不及防停留在当下之前。
「还……过去……」
还记得过去吗?
还是:还能回到过去吗?
他们开始出声,谈论过去。
他们谈到恶土环境还没那么恶劣时,他们常去的野湖。他们在兜里揣上硬到牙酸的法棍、一小片黄油、一块来自邻居苏珊大妈的自制乳酪。
那一天阳光很好,湖面金光闪闪,扬起的沙尘风吹起她的发端,他伸手抚过。
他觉得他在坠入爱河。
有一句话当时没说,此后一直没说。
「我带你来这里,是因为我想吻你。」
话锋一转,他若似无意地问她还记不记得“茶壶”酒馆里的老凯斯,梅毒在他的鼻子上腐蚀处一块烂斑空洞,于是索性在鼻子上钻了个大环。
“他的丑陋是一枚天然的勋章。”
她点头:“拒绝神经修复疗法,简直对天然有股执迷的迷恋。”
他们谈到儿时共同的玩伴,以收割男孩童贞为乐的凯蒂,凯蒂说男人很廉价,“从背后搂住他们,摸他们。”
“接下来他们就会和你做爱。”
她提到当初看到17岁的莱斯特从凯蒂待过的淋浴间里走出来。
“是你的安排吧?”
他似乎回忆起那个充满误会、嫉妒、憎恨、不平的下午,一味温柔地笑着:“那时候你很烦他。我想帮你解决掉这个麻烦。”
事发后暴怒的莱斯特抓住他,狠狠地冲他腹部迅疾地来了叁拳。莱斯特学聪明了,挑着不明显的地方打,他的腹部、大腿、胸口到处都是瘀伤。
话题顺利地过渡到他的第一次遗精。前一晚还在夜间取暖抱在一起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屁股底下一滩腥湿。他仓皇地收拾床单,被她抓到,她大声嚷嚷着:“你怎么这么大了还尿床!”
时间又跳回更早些的时候,她最后一颗乳牙松动脱落,地下城没有牙仙子。他的手指灵巧地捏住那颗摇摇晃动的小牙,一扭一转就拿下来了。她好奇地问他牙齿他最后怎么处理。
他沉默了很久。
最终,他从领口里抽出一根吊绳,在吊绳的底端,钻孔而过,挂着一颗发黄的乳牙,牙齿的结面被摩挲到光滑莹润。
她的叹息长如暗夜。
18岁的莱斯利曾有个从未索要出口的答案。在他们结伴前往学院的前一天,EL将手里抱着的纸袋递给她,纸袋里装满为出行准备的物什:她贴身的衣物,EL用于剃胡子的组装刀片,二手的铜扣皮带,两份简陋的路餐——两片薄且透明的杂粮面包中夹一片干瘪的火腿。
她望着EL后退一步,单膝跪下。
有那么一个瞬间,她以为他会求婚。
她等了一会。
尘埃在午后阳光中落下的速度无限延缓,他膝盖撞在沥青地面,分秒在这琐碎的日常细节中迟滞爬行。
他犹豫片刻,低头,系紧了松脱的鞋带。
她毫不犹豫地转身快步走开,像逃离一场尚未上演的独角剧目。
“那时候,是我自作多情吗?”
“不是。”他坚定地说,“从来不是。”
他们肆无忌惮、毫无回避地谈论过去。
因为我们的现在和将来不会有任何联系。
EL在她耳边悄悄耳语,轻口咬着细密的碎话。直到有人不耐烦,L朝外挪开她的膝盖,他们不再互相盯着对方的膝盖。她比他勇敢,勇于直视一切。
她直视他的眼睛,“你知道我要来做什么的。”
他微乎其微地叹一口气,下颌轻轻一点。
“别动。”他为她掸开肩头脂灯落下的灰尘。
“看着我。”她捏住他的下颌,淬了他一口, “懦夫。”
拂晓前即将熄灭的红炭迸出几滴火辣的火星。
“无法回头了吧?”
“从来都无法回头。”
EL低语。
“你让我觉得自己懦弱。愧疚?不会的,我不会有的。人一旦愧疚,在你的眼中就失去了脊骨。我不会做失去脊骨的狗。来时的路我从不后悔。但人是禁不住朝身后看的,这让人软弱。” “我的夜晚没有梦境。梦境很久之前就没有眷顾于我。吝啬、偷奸、耍滑、爬灰的孟菲斯【1】……我不会惜求虚无缥缈的回应。当你的痕迹被抹除后,我就知道……一切结束了。”
“算了,我现在拥有的比我当初想要得更多。但……我配不上我所得的,我所得的配不上我。”
他披上羔羊的皮毛,脸上展示出位高权重的人迷惑性的一种脆弱与谦和。
她的神色平静,若过网细细筛开,平静之下深埋哀矜。
孢子逐渐从她的身边错开,轻盈地上下起伏,它们飞去一盏一盏地熄灭燃烧的明灯。 【1】孟菲斯:梦神的名字
064.瓮中捉鳖
脂灯熄灭,在朦胧的黑暗中,千丝万缕的网络结构盘绕在塔顶内部空间的上方,闪烁出幽暗的淡蓝荧光,光点汇聚成线,线缠成脉,弯绕地垂坠,一路垂到红赭权座之上。
在密麻的幽点中,EL看起来形单影只,沉默独坐在阴暗中。无数支蜿蜒的节点血管从他的精神识海中汲取养料,他像一堆腐烂的腐生生物,在腐生与分解中释放热量。
现在,他牵出一个笑,眉压眼,眸底暗沉。
血管涌动,风卷袭来,「它们」闻嗅到丰沛的精神汪洋,像蚂蝗群一般贴着在场的L饥渴地吮饮,「它们」饥渴许久,一下子久旱逢甘霖,贴在孢子体上吸食得节节鼓胀。
场面呈现出难言的灵异,正如塔里的一切陈设,古老,腐朽,怪诞。
撕咬是疼痛,掠取是残酷,作为温床的男人早已和这个系统融为一体。
昔日实力不相上下的两人身体挨得很近,厮杀在背后隔空展开。飞扬的孢子切入节点连接的缝隙,它们从最内部开始,一口一个切断,切断节点铰链的咬合。雀鸟觅食,守在根系周围吞食点心,它吃得体积逐渐增大,灵动的鸟儿显示出面目可憎的身形臃肿。
如果这是一场持久的战役,L会慢慢地被EL温和地绞杀,他借助白塔与精神节点的血管通道,偷取她即将竭泽而渔的精神识海。
勉强修复被粉碎的精神屏障后,终生间歇性的「残疾」阴影笼罩在她的头顶。十多年来,应对狂乱的情感与不可再生的回忆,L深刻感知到衰老的可怕。她的衰老不单具有躯体征兆,还体现在钝化的精神力。她远离强烈的爱憎,难以制造出新的记忆。
她变得麻木不仁。
EL也是。
她在月前移花接木取走的「核心」,同样是EL亟需的燃油。「核心」强大的精神浓缩体供能于白塔,维系精神节点的运转。上一个劣等核心很快消耗殆尽,他在塔中抚摸失去金属光泽的粗糙石块,竟然有丝哑然失笑。
当额外补充的蜡烛被夺走,蜡炬只能燃烧自我。他心知她知晓这个道理,失笑她的选择。她早在月前更早的时候就下定诀别的决心。
「可笑吗?苔丝。
我们终将走向难堪的对峙。」
当封闭的石门被推开,突如其来的另一人站在玄关口,旁观进展到中途的精神力争夺。罗慕路斯的身量被厚重的毛皮面料和肩部慷慨的放量堆迭得高大威严,他显然不满执政官温吞的进展。
“速战速决。”罗慕路斯发号施令,力求雷霆万钧。
大公的突然而至,让L一下子看出所谓的起兵北境是个钓她出来的噱头。
不,也许不是噱头。
在更早之前,她就已察觉到白塔正暗中调动兵力。分布在边境的守军,开始分批撤回本土。
有一阵子,天空中来来往往人工模式行驶的飞艇。失去最大的导航卫星后,高空磁暴时常干扰航向,驾驶员不得不改用低空飞行,以借助地面地标确定方位。某次一闪而过的飞艇窗口,被LX-2047捕捉到的一帧人物画面,L认出几张常年驻守在边境线的高级将领的面孔。若非年度述职,他们绝不可能得到返回中心区的诏令。
她站在地面,仰望那片临时划定的飞行航道,思考为何全国范围内的精锐部队开始向中心区聚拢回流。
德克斯特带来的消息并非为假。在她思想钢印的压制下,他绝无说谎的可能。
他们应该是不同阶段起兵出发。但不知为何,带头领队的大公罗慕路斯出发得更迟一些。
这是一场精心谋划的瓮中捉鳖。
有人比她自己更了解她的行事风格。
一只手伸过来摁住她意图起身的膝盖,执政官看着身形瘦削,摁压她的力度却惊人。男人的掌背青筋隆起,掌心和指尖探入她的腿间,他请她不要动弹。
“认输吗?”
“绝不。”
罗慕路斯低头整理起麂皮手套的褶纹,动作不紧不慢。勉强出于对合作对象执政官的尊重,他并不着急出手。整理了一会,他抬首打量端坐在权座上的L。
防寒服用料扎实,她看起来缩小了一圈。
神态依旧很锋利,让人想要摧毁的不驯。
大公平声静气地说:“你很倔强。”
L不屑地冷哼:“别拿一副好像是我爹的口吻来说话。”
“塔是所有人的父亲。而我,是塔的代理人。”
L感知到节点正在反过来扑杀她的精神体孢子,「它们」通过与执政官识海深处联结的精神通道,反向生长,朝她探去。荧蓝的光点像在水中漂浮不定的气泡,一个一个绕着她打转。
“亲爱的小鸟女士,你究竟在负隅顽抗些什么呢?”
“让我猜猜——你想孤身闯入,切断精神节点的传输通道。这么多年来,你的势力被精神网锁死,凡是心怀异念者,被精神禁令限制,连中心区的影子都无法踏入一步。可这又怎么行呢?不接近白塔,你又如何摧毁它?”
罗慕路斯上前,俯身弯腰,贪婪淫邪的目光一寸一寸抚摸过眼前女人的脸庞。
说实话,她倒胃口极了。
几天几夜不洗漱,眼屎都卡在眼角,嘴唇干裂,又脏又臭,头发打结,此时此刻,他不想碰她一根手指头。
“于是,你把目光投向了北境的通道。聪明的选择……但你清楚,那扇门的代价,可不是人人都能支付得起的。除了你,还有谁能站出来呢?”
大公轻笑一声,话锋一转:“你还是和从前一样。指挥官就该坐镇中枢,何必亲自冲锋陷阵?抢先锋的位置,可不是你的本分。看着你上蹿下跳,试图跟哨兵平起平坐。”
“怎么?死了一个你的男人,你就要成为他?”
065.叛徒
狭小的房间中突兀地响起一声嗤笑,随即是胶质鞋底摩擦石板的声音,“呲啦”一声,紧挨执政官右侧身体的一只手反转,迅疾如游蛇般,贴合曲线攀附上来。等杂音暂停,L只手扣住执政官颈椎处的第一骨节。
她微一施力,示意EL松开对她膝盖的钳制。L从容起身,带着EL一同挺直身体,尽管EL的身量比她高出一个头,但他脆弱的脖颈牢牢地锢在女人的掌心中,维持在同一水平线,因此他双膝微屈,随她的步伐,半拖半拽,被她拎得踉跄。
背后属于他俩之间的精神体厮杀还在继续,但转瞬之间,物理上的格斗已经结束。
L开口道歉:“抱歉,EL。我没想到精神力的比拼会变成如此狼狈的模样。”
掌心中的人温和地笑笑,皮下的声带振动。
他吞下一口虚无缥缈的空气,喉结滚落,挨着她掌心下的肌肤滑动,如同羽毛的尾梢轻轻扫过。
有多少分的诚心在场的人说不清,罗慕路斯的脸色阴沉,盯着一步之遥站立的女人。
昏暗光线折射出层层水波,一双泛绿的眼睛浮出水面。它悄无声息地滑入阴影,与幽暗不明的房间融为一体。
L呼吸之间便感知到死亡预警的来临。近二十英尺长的尼罗鳄骤然扑向她袭来,上下颚张开到极限,一旦被它的血盆大口咬合,足以将面前的两人从地面甩入半空,再重力砸落。
几乎没有犹豫,L猛然将EL抛向鳄口,而她一脚蹬在EL的左肩腾空一跃。她一个转身错开尼罗鳄横扫甩来的鳞甲密覆的尾巴。凌空一声抽开空气的重击后,她的双膝便狠狠地压在了罗慕路斯皮毛厚重的肩膀上。
两人身量悬殊,她的压顶并没有让罗慕路斯的身形出现任何晃动。L发起狠来,身躯后仰,双眼对上另一人惊怒的视线,她抿了一下唇,随即双腿猛夹,狠狠拧住帝国最位高权重之人的颈项,腰腹骤扭,在巧劲与重力的交错扭转间,她在大公肩头施出一记几近完美的绞杀翻滚。
然而,没有骨裂声响起。
下一刻,她的肩膀被一双大手扣住,“咔嚓”一声脱臼,罗慕路斯卸掉她的双臂,把她狠甩在地。L的后背径直砸向权座的基石,尘灰四散,碎石崩飞,她睁开眼,如愿以偿地看到在拼杀的几个眨眼间,额外借助尼罗鳄的绞杀之力,节点与根系的紧密连接被撞击地松散,孢子趁机钻入连接红赭权座与中枢根部的节点缝隙,它们疯狂切割,最终切断了那最为粗壮的一条血管。
塔内漂浮不定的精神节点失去支撑,纷纷扬扬落下,积聚在地,宛若一片幽蓝白芒的雪原。
白塔之外,中心城中,天空之下, 所有的精神监视系统同一时间溃散。
大公没有想到竟是这般结局。他傲慢地没有旁观过昔日任何一场她与哨兵的格斗试炼,因此从来不会知晓五感与体能的天然弱势令她格外擅长一瞬间的借力打力。
“砰——”
第一声枪响,一枪击中在L脚下极近的距离,击碎的石砖飞溅,子弹穿透摩擦产生的灼热近在脚腕。
“很好。”
“你做得很好。”
大公怒极反笑。他右手持枪,枪口移动,对准双臂无力垂悬的L。他对枪支机械的审美恋旧,装配在腰间的左轮手枪更多是装饰品而非武器,内里象征性地填装了六发子弹。
第二发抬枪前,罗慕路斯双眼微眯,瞄准L左臂肘关节以上的位置。因她双肩被卸,这次有极大的概率命中。扣动扳机的动作暧昧迟缓,显得像是一场观赏性质的私刑。
“承蒙夸赞。”L躲闪,语气毫不客气。
“为什么?”
紧随第叁枪的是她被子弹轨迹擦破的肘臂,血珠渗出面料。
大公的两只眼下露出一截眼白。
“帝国赋予你最慷慨的财富、权力、荣耀。我曾将你捧到指挥官的位置,你原本可以成为白塔的继承人之一。你为何弃如敝履?你以为你摧毁了精神监视系统,就能颠覆塔?白塔不会倒下。小鸟,我们才刚刚开始。”
L侧身避开的一瞬,第四枪与第五枪几乎是接连射出。这一次幸运女神没有眷顾于她,第五枪精准贯穿她的小腿胫骨。她身形一震,重心失衡,半跪在地。
枪声尚未平息,最后一发子弹,罗慕路斯举枪,黑漆漆的洞口直指她的心脏。
“遗言。”
“呵。”L强撑身体,“我从不说这种晦气的东西。”
她的眼神冒着火,一股清晰的渴望从火焰中生出。
尖哨的叫声,突破时空。
她忍住骨裂洞口回荡的鲜血,向死而生的意志从她给自己下达的精神禁令中穿透。她想起逝去的爱人,背道而驰的旧爱,远方等候的友人,想起希冀被爱的两双眼睛,它们是如何扣住她的后腰,意图从肉欲中滋生爱念。
她最后朝着EL的方向奋力一扑。
他的双手交迭伸直在胸前,他像接球一般接住她飞踏的双脚,竭力将她向上传抛。
她飞向再度被打开的通道。身体穿透界面而过,一些晦暗不明的东西加速流失。
她的心口变得更为空荡了一点。
……
“被她逃走了。就差一点。”
左轮手枪灼热的枪口顶在执政官的太阳穴,大公面无表情,语调冷峻。
“最后一发子弹该留给你吗?叛徒。”
066.回爬
经历一个悬乎奇妙的上抛与下坠,L出现在光线明亮的井底。周围是浑然一体的巨大乳白花岗岩,光从岩体渗出,莹光温润,隐隐有空气拂动。
她半趴在地上,双臂脱臼,小腿中洞穿的骨肉淌血。
除了一股气流涌动的悄声,四下是漩涡中的寂静。L的脸贴在岩石表面,北境严酷的寒冷和覆盖的粗糙薄冰在摩擦她的脸。莱斯特消失了。井底只有她一个人。
她把脸埋在地面,鼻尖抵住冰层,喉咙肿胀出几丝低泣,她分不清楚流在她面颊上的是泪还是体温融化的冰。她静寂无声地趴了一会,转身仰卧在地。
满脸的泪与空白的眼。
连她的手都无法贴在心上,去感受失去一人情感后的跳动,是否变得更轻盈、更年轻?
她只知道,她会记得莱斯特的一切,但所有关于他的、属于她的情绪正在流逝。
等她走出井底,莱斯特将成为一棵干涩的稻穗,记忆的果实无法再结出新芽,「井」挖空她心脏的一部分,那一部分空的心,名叫莱斯特。
她贪恋起滞留在井底的分秒,理智告诉她你快出去,你的腿需要救治;失控的感情告诉她,多停留一会,从此之后,你将真正失去伴侣。
她不敢在梦里面对莱斯特的眼睛。
这时候,她身临体会EL的那句:「我的夜晚没有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她开始爬动,双手失能,单腿瘸了,她近乎贴在地面蠕动,半拖半爬地攀,她需要克服重力的牵引,在凹进岩壁的坡道阶梯拾级而上。
首先失去的情感是「愧疚」——将莱斯特推入「深井」的愧疚。
她眼睁睁地看着他坠入风中,越来越快,成为一颗消逝中的流星。
他坠落之前睁大的黑色瞳仁,映照出她费尽心机熬下来的生存,最终化为一抹释然的微笑。
在万里高空塔尖的风中,他给了她一个吻,本该接吻的唇张开,她没有哨兵的五感,模糊的视线里看不出清楚形状,听不到声响,依稀记得是叁个音节,是她永远无法破解的遗言。
她爬呀,爬。不知道爬了多久。
等「愧疚」消弭殆尽。
其次失去的是「爱」——她真的爱过他,虽然他从未信她爱过他。
她太吝啬又慷慨,慷慨于性爱的释放,吝啬于爱意的表达。连她自己都混淆了爱与欲望的边缘。当生理性喜欢过于强烈,好像留给灵魂之爱的空间就狭窄了一些。更何况曾有一人牢牢占据她灵魂的角落,莱斯特又撬又挤,才抢得一块方地。
可她连自己都不知道的是,方寸之地向外扩展,他变得越来越重要:尊重、理解、平等的对话,他改造成她最爱的模样。 哪有什么先天百分之百契合的伴侣,是互相坚固的爱让他们99.9%匹配。两名爱的见习生勘不透其中的奥秘。
她在失去的过程中领悟到了哨兵与向导匹配的真相。飞逝的情感却让她心有旁骛,爬到后来她的想法竟然是:出来后我要告诉艾达·奥古斯塔。
接下来是「恨」——她当然恨过他。他们有过太过不堪的开端,加上她锱铢必较,心胸狭窄,断裂的恨意时时刻刻掺在她对他的爱中,让她持续挑剔与质疑他的喜欢。
「厌恶」——比「恨」多了憎恶,肮脏而丑陋,她不愿意承认她有过因攀比和落差而对他身边的其他人产生的嫉妒。她转移焦点,对准了他。她厌恶吃醋的自己,她厌恶心口不一的自己,她厌恶因喜欢而软弱的自己,她厌恶寻找替代品的自己,自厌通通转化为对他的厌恶:我厌恶他。
「愤怒」——再降级为生气,太多点了。她好像在他面前一直易燃易爆。她不喜欢自以为是的蠢货,可他有的时候蠢得让她愤怒。她对他的情感复杂,部分的他象征她强烈抵抗的强权存在。关系的越界,不自知行为的挑衅,时不时制造出浓烈的不适。
光线愈往上愈暗,渐渐地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她腹部下的衣服与凸起的膝盖骨被磨损地伤痕累累,地面越发抬升。她接近于贴在岩壁匍匐攀爬。
末尾出现的是「恐惧」,因年代久远且毫不重要而极少出现。她唯一的一次恐惧是初次被他性强迫时对强者的恐惧。可很快,她的恐惧转化为愤怒。她的性格天然是个斗士,上蹿下跳,怼天怼地。
经历了所有强烈的情感,却唯独没有「悲伤」,她与他之间没有潜在与存在中间的阴影,没有消沉与孤独的分离,「井」仁慈地将「悲伤」留给她在后半生反刍。
当她终于抵达地窖的石板门前,她的脸颊摸索到凹陷的缝隙。
「遗憾」匆匆席卷而来又落潮而去。
那是对EL的遗憾。
L的牙齿抵住重落的石板。她终于嚎啕大哭起来。
她哭得意义确凿。
来回穿越一次「白塔」与「深井」,代价是回收她最重要的情感。
出去之后,也许「钝化」加剧,也许失去调和的精神「狂化」,不会安然无恙。
下定决心之前她告诉自己往者不可谏。
失去了就失去了。来者犹可追。她还有未来。
可「遗憾」差点击毁了她。
有缘无份、远走他方、分道扬镳、反目成仇、破镜难圆。
他们之间永远差了点时机与勇气。
她没想到时至今日他对她仍旧这么重要。
「深井」要剥夺她残留的「遗憾」。
她无法想象没有遗憾的人生。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牙齿与头顶一下又一下砸在石板上,她哭着拱顶。哭到面目全非,饥饿难耐。
过了几分钟,她的门牙磕在边缘,她顶住沉重的压力挪开一条缝隙。
她探出头,看到了守候在一旁的德克斯特。
他半蹲在地,脑机接口处插入一个生物电流发电的信号强化装置,手里举着一台简易的全息投影仪。
LX-2047出现在她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