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不起,我们检测到您试图屏蔽广告,请移除广告屏蔽后刷新页面或升级到高级会员,谢谢
050.例外记录
长吻结束,银白色的机械臂上水光漉漉。
依旧是头抵着头相依的姿势,他身量比她高个头的身位,她正常站立,他要垂头低额。虽然是幻化出的身躯,变形自如,做尽狎玩之事,而他的肩胛、脊背与腿挺直,身姿挺拔,神态清正。
是L欣赏的漂亮,她舌头轻敲在牙齿内侧,脸上是看不透的沉忖。
「您是来找我的吗?」
到底是不自信,沉目间的阴翳难消。
L倒是平静一笑,她将回答搁置,反问:“不带我参观一下吗?”
接下来LX-2047领她在存储区的浮动矩阵间穿梭,偶尔他指向一两块芯片,将一些显赫一时的名字轻轻抛出,女人除了偶尔的扬眉表示惊诧,倒没有太多的言语。她扫过存储区的目光看上去漫不经心,但熟悉她一举一动的LX-2047察觉出她不同寻常的在意。
他停下来,问她:「您在寻找什么?」
她却岔开话题:“完成意识上传必须要在人将死之时吗?”
切割颅骨,剖析脑腔,将完整的大脑结构袒露,安插电极和突触接点,为保持意识的高度清明与敏锐,全过程不得施以任何麻醉和钝化,除非肉身消亡的死志已决,难以想象何等坚韧不拔的意志能忍耐凌迟般的清醒解剖。
清醒状态下探索性质的试点实验当然进行过,但无一例外,被剧痛折磨的意识在上传的过程中纷纷崩解、溃不成形,几乎没有留下成功的母体记录。
LX-2047沉吟片刻。
「这并非一个绝对性的答案。曾有例外记录被封存」
“能找到那个例外记录吗?”
「密钥在老师手中」
她捻指思忖,隐身于睫羽后的眼神忽暗忽明,开口后的语气分外郑重,她轻声说:“我想要那个例外记录。”
「依我所记,莱斯特不在例外记录之列。」 毕竟莱斯特只是母体001,那时他早已陷入「深井」,意识迷失,根本谈不上清明。
他们总以为她全心全意为了莱斯特。
以怜中带着爱、带着憾的口吻纷纷劝慰:他回不来了。
算不得假,但也算不得全真。
她这样的女人,总要留出一点爱,才会让人信任。
女人背身,声音轻飘飘传来,却一字一顿,言语承载她的坚决。
“给我例外记录,我就答应合作条款。”
她把他当成艾达·奥古斯特的传声筒,分在另一个阵营。即使他已经被创造者作为投诚的礼物送出,即使他们刚刚经历过默契的亲密缠绵,曾有一个瞬间,他触动到她的意乱情迷,但好像从此之后,他们的距离更远了一些。
此时距离镜面合同的显现不足两小时,倒计时的时间绰绰有余,这显得运筹帷幄的指挥官对待合作的态度漫不经心。急切合作的可能性被排除,她的热诚感受不到。
她背身站立,冰冷矗立,身姿并不高大,但不容人走到她面前,去一探她的面容真相。
……
在那之前,LX-2047与艾达·奥古斯特曾就“切片意识上传”的可行性进行过探讨。
时间久远,需回溯至他尚处于实验室黑匣子中的阶段。
彼时他尚未接入视觉与听觉传感器,一切对话均以文字输入的形式展开,思维数据流需经叁重转译,才能转换为可视化语言输出。
有一次,他等待许久,注意到艾达·奥古斯特的输入方式发生了异常。她遵循指令,一字一停地敲打,节奏间存在听从指令的停顿,失去了以往那种行云流水、天马行空的思维输入。
「切片的灵魂,是可以融入进本体的吗?」 LX-2047初以为这是一场哲学意义上的训练。这样的思维锻炼在以往的重复训练中视作「超图灵指标」之一:如果被上载的意识回复偏离既有思想体系,它可视作为具有独立思考能力。
他给出的回复:
「一小块灵魂是一个切片的思维方式,思维模式可训练生成,即可视为自由安插的组件」
紧接着,对方发问:
「灵魂是什么?」
更为抽象的问题。看得出黑匣子之外的交流者对理性客观的答案并不满意。
目前阶段LX-2047所具备的人工智能特质决定他必须依赖前设条件来给出回答。
提问者正在补回漏洞。
「灵魂,是当它生生被切走时,你无法抑制的痛苦。」
LX-2047回溯性地对当时的回答感到羞愧。
他早就知道莱斯特是个一流哨兵,二流情人,叁流诗人。
051.风筝与风
莱温在黑暗与隧道的交叉点摸索,一朝一夕沦为逃犯的经历极具戏剧性。他现在是帝国无法宣之于口的叛逃耻辱,身后紧追不舍的追捕者前赴后继。
负责「召回」S级哨兵莱温的亚历克丝和杰弗逊再度来到地下城。德克斯特下台后,亚历克丝升阶,以嘉奖她一枪逼迫黑暗向导高空坠落的英勇事迹。杰弗逊制止在升阶仪式上亚历克丝因自觉愧对而羞恼的难堪面色。
“Alex,受住。”他低声警告。
他们这一小队,两位帝国的老役哨兵,光荣地站在长枪短炮前,面露感化、真挚的笑容,执政官与大公站在遥遥相对的人群之外,高塔之上,目光偶有交错。
大公垂目,指尖摩挲着腕表与掌根接缝处凹进去的硬骨:“蕾亚最近怎样?”
“劳您挂心,蕾亚一切都好。”
“好?”大公稍作停顿,“是像一个废物一样永不出门?”
执政官神色不变,他至多轻微地叹一口气,在外人看来,是怜惜的一口幽怨。幽中有怨,怨而不烈:“蕾亚是我的妻子,我尊重她的一切意愿。”
“如果真为她好……”大公沉声道,“你该做你该做的,知道吗?”
升阶仪式接近尾声,前往地下城的飞艇准备起航,筛选出的又一批更专精于寻踪与追捕的分队即将上路。
士官德克斯特重新被编入队伍,狐狸精通埋伏与伏击,摧毁狡兔叁窟,他仍具有价值。
当他踏上飞艇的台阶时,敏锐地抬头一瞥。
大公目望远方,而执政官微微动了一下,他低垂眼帘,细微地扫了德克斯特一眼。
一道指令在脑海中传来。
「让他活着/Make him alive」
……
LX-2047被当作礼物重新带回。
凯瑟琳态度依旧,她戏谑,一口一个“大外甥”。至于后续北境的信号基站项目的进程,已被转交至她经手。所需的经费、技术、人手,凯瑟琳比L更擅长统筹规划,也表现出更浓厚的兴趣。毕竟,在商人凯瑟琳看来,这是一笔高回报的投资项目。
更多敲诈勒索的新玩法在她脑海中成形。
与此同时,莱温的两难境地让他疲于奔命。他一举揽过率着犬狗遛弯的活计,反倒给L与凯瑟琳腾出不少闲暇时光,这两个女人竟然匀出一天的时间,去废土边缘的黄沙达坂山口远足。
莱温被排除在计划之外,他被L命令,禁止出现在她周围十公里之内。
“把你的屁股擦干净。”
LX-2047无法跟随,这一片区域信号尚未覆盖。没有实体的他只能停滞不前。
L对投诚的第一项礼物——全身义体化的LX-2047版本兴趣平平。倒也不难理解,毕竟此前她与维克多交好,制作一具敏锐度高的义体本来就不是难事。她不过是对让LX-2047具有实体这一件事热忱不高。
“还是现在这样更自在。”
她平淡地开口解释,目光在LX-2047变得暗淡的瞬间扫过,“没有实体也没什么,你让我很舒服。”
算是她很高程度的夸奖。性,舒服就行。至于实现途径,无所谓。
装有例外记录的分离芯片被移交至L的手中,她迟迟没有选择接入脑机接口查看。
在徒手攀爬悬崖峭壁的嶙峋石骨的过程中,凯瑟琳在前方做先锋开路,L在后方踩着她钉入的石钉一步一步向上,两人配合默契,克服引力,抵抗重心的过程对她们都是不错的消遣。等爬到顶峰时,L递给凯瑟琳一支营养补剂。
两人静静地坐在硌屁股的碎石堆上,远处的落日余晖将天地渲染成一片惨烈的橘红。
辐射污染的劲风卷来,在山顶呼啸而过,愈发猛烈。
这个时候,L突然开口:“我想放风筝。”
两个孩子,是拥有一对机翼的风筝,一条线连接他们,线轴在看不见的地方呼啦啦旋转,直到被放至绷紧的弦关。
两股竞争的风,太过拉扯。
站在风口上,她想要剪断连接在一起的线。
052.自由之意
「云升」酒吧的侧门隔间内,垂帘低坠,女人的身影藏在昏暗的阴影之下,她双手交握,低头望向双手。
呼吸很静,交织在门外细碎的谈话声中。凯瑟琳一只手搭在女人的手腕上,她坐在一旁,感受L匀速跳动的脉搏。
然后这一只手插进L交握的手心,她挽起她的手,血肉骨骼相连,她们一同起身。
“是时候了。指挥官。”
凯瑟琳轻声说道,她的另一只手为L掀起垂帘。随帘幕升起,一张轻抿嘴角、沉静的脸暴露在围绕钢铁长条高台的各方人等的视线中。
L走出隔间的暗门,在清场的酒吧大厅门口伫立片刻,视线挨个扫过在场人等。
艾达·奥古斯塔附着在一副全身义体化的机器人形上,她选择的机器人外形与她赛博化之前的本人大相径庭,夯实的大块肌肉之下运行着精妙的程序,裸在空气中的器形枪支义体装载在小臂,L毫不怀疑,如果她愿意,一支子弹即可炸毁这间酒吧。
她在尽情展示赛博与义体化对肢体性能的全面提升。
维克多坐在她身旁,贴面小声探讨关于全身义体化的技术细节,尤其是针对额皮质层与循环系统的义体兼容性。
罗南靠近吧台摆弄一支半满的玻璃酒杯,透明冰镇的麦芽色威士忌在其中晃荡,泥煤风味浓郁,一阵一阵勾着被绑在高脚凳的德克斯特探头探脑。
他混不吝地笑着对罗南打趣,一口一个“好姐姐”,嬉皮笑脸求她赏一口酒液给他,“上头路前的最后一杯威士忌。”
见话事人L出现,他转移话头,带头抱怨起L的待客之道,顺带回头斥责全程对他不够恭敬与礼貌的莱温。
莱温站在德克斯特身后,手持钝化剂针筒抵在前任导师的脖颈处,以示威胁,对德克斯特怒斥他的内容全盘接受。他使用了不入流的方法将前S级哨兵迷晕带回,具体的过程难以启齿,仙人跳的场所令人误解,在德克斯特即将嘶吼骂出“要不是你脱了我的裤——”之际,莱温卷起桌面上垫在酒杯之下的编织杯垫,揉成一团直接塞进他曾经敬爱过的导师口中。
罗南揉着太阳穴,看样子忍了这一对师徒的呱噪动静很久,她抬头瞥了L一眼,很快移开视线,盯住自己杯中的酒液。
Bartender已被清退,在离开之前,这名精于调情与调酒的性偶招待飞给凯瑟琳与L两个吻,LX-2047起身走至吧台中央,截断半途而至的飞吻。
末尾的桌角零散坐落着几个凯瑟琳那边的话事人,按照功能模块分别掌管着情报、财政与监听,他们都是植入傀儡芯片的高级人偶,剥离性的功能,独立服务于凯瑟琳的日常要务。
现在他们齐声安静下来,一同望向并肩走来的两位女人。
凯瑟琳自觉落后L半步距离,她让出身位,陪同L径直走向高台的中心,紧接着,她拉开一张高脚凳,落身坐下。她撑颌看着依然站立的L。
L微微侧头,曲起食指的指节轻叩台面三下,发出不重不响的声音。她神色不变,语气平静:“今天的议题很简单。”
站在高台首位,居高临下,视野里一览无余。下方的台边各人神色各异,在场的既有相互认识的,也有此前从未相识的。
她指向变形的肌肉义体猛女,“当今最出色的赛博黑客与义体提供商,奥古斯塔。”
“维克多,地下城技术最棒的义体医生与三流医生。”
维克多咳嗽,他抬手更正。
“二流医生,简单的外科手术我可以胜任。”
L点头,视线转移到罗南。她下颌朝着罗南隔空一点,将自我介绍的机会让渡给她。
在恶土饱经风沙与辐射洗礼的女人毫不客气地接过。
“罗南,堕落向导,流浪者。”
“谦虚了,罗南。”L她顿了顿,“佣兵头子。”
L略过莱温与德克斯特的怪异组合,凯瑟琳适时切入简单介绍了她的手下。LX-2047紧跟在L身旁,坦然地接受莱温怒火喷射的死亡凝视。
轮到他们时,L随手隔空一指,二指。 “莱温,我儿子。LX-2047,也是我儿子。姑且都不算废物。”
她眉头轻扬,对滑稽的德克斯特轻扯嘴角。
被绑住的德克斯特见状,拼命用脚踢莱温的小腿,示意莱温扯下塞在他嘴里的杯垫。终于可以说话时,他盯着L沉默了很久。
久到连分管模块的高级人偶都意识到情况不对劲。
一只精神体雀鸟骤然出现在众人眼前。
它那纤细的足趾轻巧地“哒哒”蹦跳在桌面上,短促的跳跃间,羽翅扑扇,尾羽修长微缀,起身一个飞跃点在L的指尖。细看之下,白喉带血,赤红的一抹涂在伤口之上。
雀鸟的鸟喙一口一口啄在指腹中央。酥麻痒意蔓延。L微微耷下眼皮,另一只手轻轻拂过雀鸟的斑斓细羽。
这时,低沉而暗哑的男声传来:
「苔丝,还记得自由之意吗?」
「你总是太过看重能做什么,而忽视了能免于什么。」
……
德克斯特如梦方醒,他从某种迷离的被支控状态中拉回。他的音量提高:“追捕令是噱头,大公正加紧军备支出,准备起兵北境。”
053.狐狸与火山兔
“什么不入流的东西。”
一声哂笑之后,凯瑟琳挥手。精神体棕熊的庞大熊爪从L的手中接过小巧玲珑的雀鸟。雀鸟黑琉璃般的眼珠一动不动,带过话后陷入待机状态,直至被凯瑟琳一手掐灭。
她转身回头去看L的神情,轻微诧异于L没有任何愠怒的神色,反倒是若有所思地观察乍然清醒后大口喘息的德克斯特。
L食指与拇指轻捻,零散几粒孢子飞出,孢子飞过众人,进入德克斯特的脑海,进一步越发深入,在德克斯特精神屏障的默许之下,进入他隐秘的精神图景。
甫一探入,孢子便接触到上次会面时德克斯特轻描淡写略过的精神撕扯之痛。原本一片绿意盎然的山间丛林中一半是野火肆虐之后的满目苍夷。
野火蔓延,丛林水源日益枯竭。
藏身于低矮灌木林中的火红狐狸四下躲闪,叁番五次徒劳无功地跑进溪流,沾湿皮毛后在野火边缘翻滚,烫得自身叫声尖锐、细长。
维稳者「雀鸟」消失无踪。
野火发觉再度入侵的外来者「孢子」,「他」卷起火源,逐步撤退。
同样是向导,即使「他」是沉睡意识的残留,也能分辨出孢子与雀鸟相近的精神力量,那股汪洋肆意、足以绞杀一切的力量。
「他」试探性地往回奔突。
「孢子」并无仁慈。几个呼吸之间,「孢子」恣意地分裂、聚拢、四散,成百上千的「孢子」体蜂拥而至,团团剿灭「他」,「他」被迫躲闪,四肢交替腾跃,渐渐的,「他」显露出后腿的形状,后腿强劲有力地蹬地,弹跳而起。
可惜的是,「他」被一团聚合的「孢子」打倒在地。正如「他」成百上千次被一只不畏惧火焰的雀鸟啄瞎双目。
剥离火焰之后,「他」开始显出原形。
一只耳圆、脚短、细小的火山兔。
兔子畏缩,「他」战战兢兢,躲在狐狸身后。
现在是被烫伤的狐狸瘸腿也要站起来,保护接连不断抢夺地盘的火山兔。
什么“半死不活地活着”,什么“拯救”,什么“无论是死是活,我都想给他一个解脱”。
狐狸死也不愿意火山兔消亡。
「雀鸟」消失了。
他要引入下一个维稳周旋的「第叁者」。
等两人剥离精神图景的战场纷纷转醒时,凯瑟琳几乎要掐断德克斯特的脖子,他颓然的脸色涨红,却双目灼灼。
他张开口,一张一合,无声对L道:“谢谢。”
而莱温与LX-2047围绕L得紧,莱温从身后一把抱住坐在高脚凳上的L,盘着热气的身躯犹如八爪鱼缠绕。LX-2047正面观察她的瞳孔、神情,甚至不知从哪里调度出一束接近医学检测的探测光线,扫在她的瞳孔上。
一切无恙。
只不过两位S级人物的切磋显得过程漫长。
L伸手拍了拍莱温的小臂,下肢稳如磐石地落地站立。她徐徐踱步至德克斯特的身前,从高处俯视他,尽管这个视线差距接近于平视。
“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她开口。
德克斯特点头。
“这意味着从今往后,要想你和你的伴侣都活着,你必须无条件听从我。”
语气不恐吓,无夸大,平铺直叙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
她强大冷静,又有了拿捏他的软肋。这样的女人忍不住会想让男人折断傲骨,跪趴在她的脚底,舔她的鞋子。
想上她,是男人的劣根性。
不上她,是男人的高自尊。
只有她养的孩子才会没自尊。
还有一个胆小鬼不敢来见她。
凯瑟琳松开对德克斯特的钳制与捆绑。德克斯特扭转手腕,随后单膝跪地,右手握拳击打在心脏处,沉声:“指挥官。”
……
散会后L与凯瑟琳、罗南去日本风情街街角的拉面店吃面,脱离白塔的限制后,昔日的哨兵、向导对口腹之欲百无禁忌。
罗南撒上一层厚厚的墨西哥辣椒粉,一边大口嗦面一遍闪着泪花说这是恶土的风味。他们那里污染严重,没有强刺激性的东西没人活得下去。
凯瑟琳兴致缺缺地筷子扒拉杯面。反倒是L慢条斯理地细细咀嚼硬面,她囫囵吞一只大虾,几下唇舌拨弄后吐出一串完整的壳。
她颇为自得地对罗南炫耀她的口技,微张双唇,舌尖蜷曲。
话题逐渐偏向“那个”意味去。
说着说着,L拿起筷子在罗南的碗面上划开辣椒粉构成的红色油面,简易几笔画出叁条路,她指了指最下方的一条线,低声说道:“这次我们走海路。”
凯瑟琳瞥过来一眼,久远到她差点忘记L曾是遥远海域来的子民。
“你「再造」一个「我」,这一队跟K在一起,半个月后启程。我和你明日出发走地下海域。”
“接下来的全程R与K不接触,K停在北境边陲禁止深入。奥古斯塔那一边跟K,莱温跟R。”
“额外再备一支快艇,德克斯特跟我。”
054.启程
罗南、莱温、德克斯特、L及另外四个高级人偶,在一个平平无奇、月黑风高的夜晚出发了。
他们潜水游过地下暗河和上世纪荒废的沟渠工程组成的河底迷宫。L头戴一顶高瓦数、远射程的头灯,游在最前方领路。一行人七弯八绕,几次上浮换气,总算来到连接入海口的河底闸门。
一艘中型游轮改装的货轮停锚在闸门外的海域处。L从潜水服内层取出钥匙,抵住水压推开闸门,摇手示意其余人先行登船,她殿后。
等她呼吸起伏被候立在一旁的莱温拉上船舷后,她站在地板上,环视这一艘不伦不类的改装船,暗笑凯瑟琳照顾她旅途体验的心思。
当初凯瑟琳为搞到这一艘游轮花费了一番精力:先是绑架末路权贵全家出游的游轮,撕票抛尸大海后停靠在偏远港口进行改装,将游轮中空的宴会厅中舱被改装为装载武器的武器库,并在船头重新配置破冰船的相应设施,此外她还贴心地为L保留一厢奢华主卧。
没走任何市面流通的交易渠道,因此溯源不到她们走海路的可能性。
莱温没断奶似的地贴上来,丝毫不顾及L身上潮漉的腥咸海水。他还没来得及大献殷勤,德克斯特拿着一块豆腐干大小的速干毛巾走来,他递给L,并且请莱温先行离开。
这次L道声谢后接过,擦拭她不断淌水的发梢,水珠沿着潜水服滴落在地,德克斯特在她身边坐下,顺势开口:“聊聊?”
两人之间没有太多上下级的拘束感,像是久别重逢的老友,又像其中一人的记忆恢复了,又让人恍惚觉得,指挥官本就是这样的人——私下里不拘身份,带着点别致的冷幽默,爱开黑色笑话。
“聊什么?人生?”
“情感问题?”德克斯特试探出声,忍不住大笑,笑声惊扰了正在井然有序干活的高级人偶,他们齐齐扭头来看这边的情况。
L斜睨他一眼,淡淡道:“你这条舌头摇得比酒馆门口的招牌还欢。”她停了会,似乎在搜捕记忆:“看来你是真的忘得一干二净了。你曾经从奥古斯塔手里买过我的一手恋情八卦。”
“我居然没——”德克斯特卡在中央,对方的名字被抹消,有一股禁制在阻扰他说出口,或者是想起名字,吐到一半,他话锋一转,更换用词:“没被——你的男人打死?”
L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离死也不远了。你整整一个月没法正面躺在床上睡觉。”
德克斯特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感觉自己的两瓣屁股生生裂成了八瓣。
他打了个突袭,问:“莱温,是不是和他很像?”
“你说哪方面?”
“你觉得最关键的方面。”
成年人说话,费劲又轻巧,轻巧在于字少话狠,费劲是沟通时你来我往的哑谜。由于性取向的缘故,德克斯特欣赏不了L的魅力,不过他仍然觉得成熟女人对付莱温这种愣头青,那是分分秒秒一个全垒打。
“那就是彻底不像。”
“所以你允许他交女朋友?”
L这回哑然:“你是怎么察觉出的?”
“一个存在了又不存在的女友,一个不存在又存在了的母亲。”他似笑非笑,“他的心思不难猜,半开荤后藏不住。现在……”他回头眼角吊起,飞个眼刀给探头探脑的莱温。
“开荤后……他怎么可能憋得住。”
“所以,他和他还是像的。否则你不会对他有心思。”半开的笑容成为实质性的东西,德克斯特不怕死地继续说:“我听闻你和执政官有过一段。”
L抿嘴,话从喉咙里挤出来:“你的业务能力依旧顶尖。”
下一秒,德克斯特追问个更劲爆的:“执政官和你的男人比,谁更大?”
“你更大。”
……
德克斯特原地愣住,随即立刻息鼓投降,抬手撤退,庆幸被提及的两位都不在,否则他的屁股真的会裂成八瓣。
这时L起身,将速干毛巾甩在肩头,临走前她抛下一句:“玩不起就不要玩,要不然梭哈一把丢人现眼的是你自己。”
“还不滚去看领船方向?”
就在L一脚即将踢上去时,德克斯特利落地滚了。
过了一会,罗南找上她。她们间的沟通高效、利落,罗南和L确定几个关键的航行方位和坐标后就离开了。
此时此刻,海面幽黑平静,游轮缓慢加速前行的机轮和引擎声埋在水波深处。
没有灯塔,没有启明星。
前路一片昏暗迷茫。
她站在船中,沉默衡量着航行的日期。
055.水星记
按照L的估算,她们将在海上航行一个月后才进入北境边缘。计划绕过常规飞艇加陆路的登陆点,围抄一片绵延不绝的冰塔林区域,在常规登陆点的对角线外缘着陆。
如果德克斯特给出的情报真实有效,她们将提前白塔远征军队半个月抵达。不过即使失真,L仍会掌握先手。
这段时间,无论是哨兵还是向导,存有战力的人员从不松懈每日的体能训练。莱温为此特意加大强度,出于一种雄性间的竞争心态。
一来母亲选择他而非那个不阴不阳的全息人同行。仅管他内心深处不愿意承认绝大多数原因是客观环境的限制:在航轮上装配信号基站成本与危险过大,这对于L来说是一件低性价比的事情。
二来他的导师,德克斯特,给他一种莫名的危机感:那种即使从未交心但行动间默契十足,战略意识上你来我往的交锋。莱温看在眼里,平静的表面之下怒气冲冲,对恩师也少了几分过去的尊敬。
令他骨头发痒的是,绝好的独处机会摆在他面前,他却一次也没能上过L的床。第一晚他偷偷摸摸半夜爬床被L直接一脚踢在肋骨滚落在地。之后L直接与罗南躺在一张床上,连着几个整晚挑灯窃语,人影憧憧。
航行周期过半,高级人偶之一的工程师-约书亚脸色沉重地找上L。昨日深夜刚刚过去的一场特大风暴严重损坏了游轮的主发电机配件。现在,全游轮依靠备用发电机供电,但功率远远跟不上维持日常消耗的标准。
L沉思片刻,对这件噩耗并无太多情绪起伏,她对工程师-约书亚说:“取消居住供暖,全部电力专供游轮航行。”
工程师-约书亚面露难色,他的目光在L身上的编织围巾上徘徊,显然在权衡取舍。
随着坐标越来越靠近严酷的北境,温度与人类的踪迹正在被一点点侵蚀,冰山的墙体如岁月捏就的磐石一般增高增厚。取消居住供暖会让所有人在接下来的一半行程中越来越难熬极境的严寒。
L见工程师-约书亚的脸色便知晓他在为难什么,想必出发前凯瑟琳没少敲打她的手下关于如何伺候好她这位贵宾。她放缓语气,安抚道:“你们夜晚可以住在机房取暖。我们自有解决方案。”
解决方案分为叁阶段,第一阶段逐渐培养躯体的耐寒性,第二阶段酌情增加衣物,第叁阶段直到非常接近北境才可穿上防寒服。
面对衣物不足的情况,L不是凯瑟琳那种即使出身地下城,却仍旧家境优越的富家女,早些年她在街头讨生活时触类旁通各种十八般武艺。所以当德克斯特看到L坐在船板上搓绳织毛线的时候,他前脚绊倒后脚,原地打了个趔趄。
莱温蹲在L身旁,乖巧地帮她将多余的羊绒、p棉睡衣等撕成条。L垂首坐在地面,拿出一条打结系长的面料,适当伸展延长,她扭着面料在掌心不断地搓,见差不多后,食指捻一搓毛线,手指为针,像玩一场轻盈的翻绳游戏,眼花缭乱地不断结绳打结,很快,一顶保温的圆帽出现了。
莱温欣喜地接过去,一把戴在头顶。尺寸刚好,羊绒材质柔软,他夸张地向下拽帽檐,一路拉到他微红的耳廓上沿,拉成一个拱门的形状。他凑到妈妈身旁,把自己弯折成锐角,极为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塞到L的怀中。
他觉得妈妈身上好香,是海洋的气息,从陪他从小到大的熟悉的海盐,清新,淡咸。软趴趴不成廓形的圆帽,是他时隔十多年后少有的温情。
在隔绝外界的短暂假期里,这是他从未见过的母亲切面,柔软、细腻。
启用备用发电机后L再未使用过奢华主卧,过于浪费能源。现在他们夜晚挤在船长室不算宽敞的房间里,轮流守夜警惕极端天气的出现。越接近北境,风暴、暗冰山、洋流对冲的概率越大,随行人员几乎没有海洋航行的经历,多数决策都依赖L非常早年的偷渡经验。
是夜,出于取暖,四人团团依偎,群居而睡。
罗南结束前半夜的轮值后,她叫醒莱温。这一行人身上都有军旅生活的痕迹,入睡快,醒来也容易。莱温几近悄无声息地支起身体,他身旁是匀速呼吸深睡的L,闭目蹙眉,眉目在透过船长室菱形小窗的莹白月光下格外柔和。
他低头,鼻尖对鼻尖,屏住呼吸不敢发出任何动静。
他只是轻轻地、沉溺地、胆怯地,在最亲密的距离,来回深嗅了L的呼吸。
不远处用于倒计时的时钟拨正归零后不受影响地坚定前行。
他修长强劲的手指扣住时针,轻手向后拨弄。
多出来的一小时里,他依偎着她,易碎到眼睛一眨不眨。
056.一天
他看着她。
她从来没有很好地养育他。
他成长地太快,快到很难停下脚步回过头去看他留在过去的母亲。
短暂的幼年时期庞大的女足,高大的身躯,如今塌缩在他的怀中,他宽阔的臂膀轻而易举地一把捞住她,足以将她上下掂抛。就像她与莱斯特的超梦记录里,荡秋千一样在肢体上支配她。一如幼年时期她支配他那样。
无法分泌乳汁的干瘪乳房、粗粝指腹下的揉碾、堵住马眼的擒拿手……还有更多……
强行钝化的营养补剂、漫不经心谎言掩饰的身世、她看他时错目透视的神情……
他开窍地晚,头十二年不懂她僵硬表达的回护,以为是正常的母子关系。
自然界里母兽看护幼兽,不过度保护,扔幼狮到野外里自生自灭,除非幼狮恬不知耻地跟在母狮的身后捡肉吃。
人类养育孩童,很难把握适宜的尺度,动不动越界。
情感上的冷漠回馈易造成关系变质,物质上的强掌控激发不合时宜的逆反青春期。她以多少分心思养育他,他便回馈多少分的亲情爱慕。算来算去,他自以为公平的很。剩余的,由不得她的意图。
他身强体壮、相貌英俊,收割难以计数的倾心爱慕,没有成长为狂蜂浪蝶的花心、浪荡男子是她精心调教与强掌控的结果。自打去中心区与白塔浮光掠影似的游走一番,他才初步理解母亲当初的用心。
军队预备役的日子干燥无味,他人的渴求与欲望投射在他身上,令他不堪其扰。距离的跨越令他无时无刻不再思念牵引他心脏的女人。更何况,她还这么对他……把他翻来覆去折腾得像一根工具,勃起、撸动、榨精。
同期学员偶尔会交流度过觉醒热的窍门,无人有他类似的发情体验。对他们而言,采用物理降温处理躯体高温是写在哨兵手册上的常识。只有他,被钝化延迟的觉醒期,压抑克制的与生天赋,堆积迭加在一起,诞生出乎意料的另类经验。
也许会有第二条路。
是她选择了混淆母子关系的那条界限。
毕竟她那么期望一个人的回归。
可他不是莱斯特。
他是她一口一个营养液,圈在怀中叼衔乳头角色扮演养大的孩子。
莱温在海浪起伏的拍打中回忆母亲的温情时刻。
她会按着他的头,靠在墙面,抵在头顶发旋划一条线,测量他个头蹿高的速度。
她下班回家的深夜会不吵醒他,第二天醒来时沙发床前的桌子上放着迭好的新衣服。
叁岁以前的假期,她带他去中心湖边摸鱼。捞起袖子,挽起裤腿,她把他抛在湖中。
凯瑟琳算是他从小到大的第二监护人,两个女人凑在一起不伦不类。长大后他被闲话是不是女同性恋的孩子。
L与凯瑟琳拉开了距离。
现在,不用提醒。他早就恍然大悟过去的记忆佩带着假面。可过去的温情正如这段时光他偷来的编织帽子,源源不断地温暖他日益冰冷僵硬的身躯。 孩子总想要独一无二、无条件的爱。他亦不例外。
可他的母亲,心里装满太多东西。没有多少空间留给他。
他黯然地盯着她。
早已过了L守夜的时间,负责最后一班轮岗的德克斯特在晨光熹微中醒来。
天边的光线朦胧。他看到半宿没睡的莱温胡子拉渣,起身打了个手势叫他随他出去。
外边的凌晨温度更低,莱温与德克斯特躲在支撑柱体与墙壁的防风角落里。几日未梳洗,男人的胡须冒出茬,发尾结成几缕,面孔因海风而糙红枯槁。
哨兵是武力的产物,两人站在那里,闲聊的身姿依旧充满了力与美。
“你一夜没睡。”德克斯特深呼吸一口清凉的海风。
莱温不置可否。
他的导师笑了笑,阵营切换后他的态度照旧亦师亦友。好为人师是中年人的通病,德克斯特望着比他还高一点的男孩,他是他哨兵路上技巧的引路人,可他需要的指引远远不在战斗技巧之上。
“你这样是追不到女人的。”
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没追过女人但追过男人。他当年说不上是向导百人斩,也称得上是情场老手,比起频繁搞出学院传说的同性不知道受欢迎多少倍。
“她可不是一般女人。更何况有人珠玉在前,满心满眼里都是她。你还出去游走玩了一圈回来,你怎么比得过她曾经的男人?”
一个透心凉,冷意从脚跟向四肢蔓延。
他与朱迪的一段是再荒唐不过的孩子斗气,彼时的他还未站在男人的角度衡量局面,年轻气盛要闯荡出自己的天下,来不及思索L这样的女人对忠贞不渝的定义。
突兀地被旁人提点,一下子领悟到自己情史的“干净”不在。重逢之后L虽未过多提及,他后知后觉一股迷茫的惭愧。侥幸心理碎成一地。他沉着脸继续听取导师的教诲。
结果越听越凉,当年莱斯特的“忠贞”记录颠扑不破。
什么向导扑到莱斯特面前,莱斯特扭身一个错位让向导平地摔倒在地;什么从军年限里他对军队发泄营地退避叁舍;什么他在外笑着承认说自己就是指挥官养的一条狗,好狗不认二主。旁人当他俩是伴侣间的情趣,莱斯特当是天经地义的道理。
总而言之,在德克斯特的嘴里,“那个男人”完美到找不出错。
怎么到他身上就是“好竹出歹笋”,歪到一个境地。
“难怪后来者居上。”
德克斯特啧啧感叹,继续往莱温的心口扎刀子。
“不过——”他刻意吊足胃口,声音再度压低,手捂在嘴边,在风口絮絮叨叨传递他的独门妙计。莱温听得时不时点头。
再度回神时,高级人偶之二舵手-詹姆斯小跑从机房里出来,一路跑进船长室,架起望远镜重新定位。生活管家-克里斯起火架灶,打开一罐土豆与鹰嘴豆泥混合的罐头,切碎几把香料洒进晨起驱寒的例汤中。医务-弥赛拉从库房中取出防寒服,依次展开检查面料的防水密封性。
新的一天又开启了。
此时距离抵达北境第一个目的点,还剩九天。
——————— 随行的四个高级人偶,命名均以 职能-称呼 的形式 工程师-约书亚 舵手-詹姆斯 生活管家-克里斯 医务-弥赛拉
057.分路
第九天,海面开始出现小块的冰面。成块的冰浮在海面,随洋流和游轮的行进波动。
舵手-詹姆斯向L禀告,接下来将抛锚半小时,工程师-约书亚和他将会在船头、船尾和吃水线部位强化船体,启动强化引擎。
“预计航行八小时后进入冰面区域,如果您有后续吩咐请尽早告知。”
舵手-詹姆斯一丝不苟地提醒。L问他一个坐标点,请他在这个坐标稍作停留。
“还有快艇,拿出来吧。”
高级人偶告退后依照指令有序地推进游轮的日常维护工作。
L站在甲板上,极目远眺天边的天色。今天不是一个好天,阳光被厚重的云层吞没。隐约有水汽被强风刮来。她迎着风口深吸几口气。
湿润的气流灌入肺腑,冰凉而沉缓。
细密的水珠在空气中浮动,清晰可见,几乎触手可及。
一种不妙的预感笼罩心头。她快步走向船长室,罗南正在船长室内核对地图、罗盘与航行轨迹。多亏她那场杀敌一千自损八百的行动,此刻的航行状况几乎倒退至大航海时代。
古老原始的工具,辅佐以汹涌澎湃的冒险精神。偶尔,连罗南也会承受不住L无所顾忌的疯狂。
“浓雾要来了。”
L推门而入,厉声说道。她与罗南对视片刻,随即快步走至她面前。
“舵手和工程师都留给你。接下来的航行,你能应付。”
用着是商量的用词,语气却是不容置喙的决断。L不指望莱温跟着罗南在后续的航行中能发挥什么作用。突如其来的浓雾打乱她的节奏,她能指望的是野外生存经验丰富的自由向导。
罗南比L更为镇定,她回头望向罗盘,沉声对她说:“恶土与废土一年中有两百六十天是沙尘磁暴,所有导航设备在那种天气下全数失效。我在磁暴中生存了十年。”
L点头,没有再作推拒。
她使用「思想钢印」命令德克斯特到船舷与她汇合。舵手-詹姆斯早已将快艇放置至船体水线下方。两人穿好防寒服,依次从悬梯迅速下降,钻入快艇狭窄的操作舱。
趁寒意尚未冰冻成厚重的冰面,趁浓雾尚未完全来临,趁快艇依旧畅行无阻,L和德克斯特悄无声息地脱离游轮,驶入天光未明的海域。
等莱温结束体能轮训,回到甲板时,整艘游轮早就没了L的身影。他找上罗南,神情阴郁,问:“妈妈呢?”
罗南平静地瞟了眼这个再次被抛下的年轻人,她比另外两个女人更具耐心:“这属于常规的信息隔离。如果指挥官觉得你不需要知道下一步行动,那你就没有知道的必要。”
“好消息是她没私奔。德克斯特和她相互对对方没兴趣。心情好点了吗?”
……
水面已开始轻微结冰,不断有细小的冰凌在高速行进的快艇边缘碎裂、剥离,清脆的响声被发动机拉到极致的引擎轰鸣声吞入腹中。
浓雾在身后紧追不舍,逐渐吞没远处的海平线。德克斯特坐在驾驶位,双手稳握操纵杆。L曲膝蹲在他身后,查看备用燃料和方向仪的切线。
风从隔风挡板吹进驾驶舱,进而吹在脸上,它切断L的询问,把每一句话分割成断断续续的词句。
比起驾驶机动装置,在役哨兵德克斯特显然比退役多年的残兵L熟练。不过接下来的旅程他们轮岗驾驶,她需要接替德克斯特,因此她每一个仪表盘上的数值都询问得很详细。德克斯特没有藏私,顶住风刃,言简意赅地介绍。
见天色将晚,德克斯特对L说:“你先去睡吧。”
快艇的舱位向下倾斜,在低矮的舱房底部放置了一个睡袋。负重被缩减到极致,没有盥洗室和方便马桶,接下来的10个小时他们要在这个逼仄的空间里不得不忍受航行的颠簸和越发寒冷的气温。
L摇头拒绝,她的手探出隔板之外,极速行进飞扬的水花溅到她的掌心,她随意掬一把凉水洗面。冰冷刺骨的海水刚好使她保持神志清醒。
她开口:“你不问我为什么选你吗?”
对于德克斯特来说这是最后一刻的决定,他立即接受,毫无询问或揣度的意图。他左瞥了一眼发动机转速表与水温表,习惯性地挂上轻佻的笑容,四分之一的笑容被冒出长茬的胡须覆盖。
“我比那小子有用。况且,哨兵加向导的配置更科学。”
德克斯特叹一口气。
“作战时哨兵是总向导意志的延伸。我会是一柄锋利的刀刃,为你所用。你不必如此深究我。你们向导总是习惯多想。”
L面对指责不为所动,她双手围在口鼻前方挡风,声音因此不响亮。
“这是职业病。如果你的脑海中同时存在许多声音,要多线程处理。你难免会多想。”
德克斯特耸肩,表示这个话题结束。他状似不经意地问道:“你织的防风面罩呢?”
“留给罗南和莱温了。他们登陆的地点比我们更北。”
“你还是很关心他的。”德克斯特说,“你不愿意承认。你有亏欠,你将对别人的亏欠转移到他身上,他捡起一丝亏欠当作爱。尽管这不是他要的爱。就像你自认为罗南是比你更适合他的向导,但你从来不会问他的意愿。”德克斯特目光投向海洋,他没办法一边对她说话一边直视她,他害怕在她的眼里看到昔日的自己。
“我做过同样的蠢事,我还在做同样的蠢事。我希望你有个好结局。”
浓雾终于追上来了,舷灯投下一小团橘黄的光线变得晕染,L的声音被氤氲得幽深。
“德克斯特,结局是一个太过理想化的词。现在,你还是闭嘴好好开船吧。”
“遵命,长官。”
058.雪橇狐
倒数第七天。
在没有星空、罗盘失效、失去参照物的情形下,L与德克斯特采取了最笨拙的方式。在迷雾笼罩前的最后一刻锚定方位,坚定不移地向前推进。他们竭力减少人工驾驶造成的误差,保持不动,全神贯注。
当L接手从他手里接手过方向盘与油门时,德克斯特方觉察手套之下他的掌心又湿又冷。要知道这在北境非常难得,德克斯特都快忘了他的汗腺还在工作。双手湿汗涔涔,他将手从手套中抽出,寒风一吹,冷得他不由打了个寒颤。
他嘟囔抱怨几声,瑟瑟发抖地回到舱房,钻进睡袋。睡袋中仍有些余温,他捡了个大便宜,他顿时觉得舒服许多,很快就沉沉坠入梦乡,和他那只火山兔重逢。
L独留在驾驶间。孤身一人的夜晚令她神经活跃,但她什么都不想思考,她渐渐地清空了纷乱的思绪,甩掉识海中嘈杂的声音。精神屏蔽术,她堕落成为黑暗向导后的必备技能。片刻之间,凯瑟琳,罗南,德克斯特,莱温,还有一些其他人的精神声轨,集体噤声。
她花了一段时间适应这种静寂,随后失败地察觉她听不出什么。在某种意义上,她也是「残疾」的:失去了绑定伴侣,失去适配度最高的延展五感后,她接近于失明失聪。
但她不能展露犹豫。犹豫是软弱的体现。
她笃定而坚定,必须坚信一切代价她都可以全然接受。
拉面店散伙后的夜晚,她独自走在前方,凯瑟琳在身后踩她的影子玩。很难想象,两个加起来快百岁的女人有玩心大胜的一面。那一天的夜晚里飘荡着难以说出口的诀别。
凯瑟琳跟在身后,唯一能留住的只有她折迭影子尾巴的一点尖。
“真奇怪。”凯瑟琳突然说。她身体前倾,将她的影子榫卯进另一人凹陷的腰窝,那里装载脾胃、肾脏,承载人体基础欲望的容器,“我好像今天第一次认识你。”
“为什么?”L在前方没有回头。
凯瑟琳始终高傲,就像她从未说出口的话语。她聪明地维系一种平衡,她与她之间心照不宣的微妙联系,进一步会燃烧,退一步会冷却的关系。她从不言明她的嫉妒、贪念、失落与彷徨。
“我和你认识快三十年了。”凯瑟琳说,“有时候你距离我很近,有时候又很远。”
“凯瑟琳。”L说,她说得快,语气却很柔和,“听我说……”她有些哄骗,程度很轻,但足够了,“你是最优秀的哨兵,这毋庸置疑。但我不能承担任何失去你的风险。”
“所以我说我好像第一天认识你。” “你说话的时候我在听,我说话的时候你却假装问题不存在。你假装你不会死,你假装你一定会赢。你选一个和你最不匹配的哨兵*【1】去送死,甚至,你不打算与他精神结合。”
“你把LX-2047扔给我算什么回事!你的孩子你自己去带!”
她们俩人怒气冲冲,眼神不退让地对峙。有那么几秒钟,她上下打量凯瑟琳,认真地搜寻对方心有不甘的证据:倘若她果真如此抗拒,她会变更计划。她问:“LX-2047不好用吗?”
她无关紧要的语气像是在分配她的财产,建立信托,恩慈地说最重要的给你。
L沉默片刻,道:“所有人中我最信任你。看好他,不要让他离开你的视线。”
凯瑟琳盯着L的眼睛看了很久。久到足以欺骗自己。
欺骗自己,就是欺骗他们,凯瑟琳。所以你要演好份内的角色,绝不越雷池,继续潇洒地活着爱着。隐藏自己。这是最好的爱。
……
天色将明,浓雾退散。德克斯特醒来,打了个哈欠,随意地走到狭窄的过道甲板上。
快艇在深夜速度不减。
岸边的轮廓渐渐显现。他看得比向导远,因此知道没有必要再去校准方位了。他们在最后一刻锚定的方位准确,沿袭的航线也毫无偏差。
等快艇撞击陆地冻土靠岸后,德克斯特惊讶地发现残存的港口痕迹。
港口风力大,飘雪易被吹散。他们踏上被冰层夯实加硬的砖石栈道,在栈道的边缘,锈迹斑斑的船锚铁环散落一地。L向前走了几步,走出一小段的栈道,站到黑色岩石与雪白冰原构成的坚硬冻土上,环视着这片揭示往日繁荣的残破景象。
“为什么?不对……”德克斯特问,“这是多少年前的?”现在不会有基建使用纯石料的老旧工艺。
“我不清楚。”
L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晨光已完全照亮了冰原和前方的道路。积雪在远离港口的方位积攒,路面已经不适宜行走。
她四下打量,就地取材,随即找到了几片被雪覆盖的钢制薄板,凌乱地堆积在废弃的栈道上。又返回快艇取来一捆绳索,在薄板凸起的尽头打了几个牢固的捆缚结,而前端圈出一个小圈。
当L稳稳坐上薄板时,德克斯特终于明白她的打算。
她做了个请的手势,而他顿时挂满了黑线。
他曾听说过古代有雪橇犬,既能猎物,又能作为运输工具,但眼前这片荒原上,哪有活着的动物?唯一有的只有他的精神体狐狸。
四只腿的总比两条腿的能跑能跳,古有雪橇犬,现有雪橇狐。
狐狸那火红的皮毛在空中微微膨胀,原地便化作了比先前更大一些的体型。它撒开四肢,瞬间奔向前方,拉着两个人,强忍着内心的屈辱,开始加速奔跑。 【1】过去的哨兵向导匹配度测试中,L与德克斯特的匹配度仅为30%,设定中匹配度低意味着精神作战的默契度低 设定数据:
L与莱斯特:99.9%
L与凯瑟琳:85.7%
L与莱温:未知
059.间接寻址与路引
另一边,凯瑟琳与艾达·奥古斯塔的队伍准时启程。如果说如今这两位还有什么共同点,那只剩下两个人都非常富有。
凯瑟琳原始脏脏的财富积累方式暂且不提;相比之下,奥古斯塔显得“干净”多了。作为黑客中能力最顶级的那一批,她的资金来源几乎都是无声无息的数字转移。
对这一分队,L不干涉她们的调度安排。于是,两位财大气粗的女人一拍即合,调动了一艘宽敞奢华的飞艇,装配最先进的信号中继模块、磁暴干扰屏障,以及远程前哨。依凯瑟琳的架势,她倒是像去参加家庭年度的滑雪假期。
“这不叫偷。”奥古斯塔一边检查数据仓的完整性,一边对凯瑟琳说,“从拍卖会和上层社交晚宴的背后抽走一整组人的金融信用,在逻辑上是对资源效率的最优调配。”
“LX-2047在此尤其有天赋。”奥古斯塔祸水东引得轻描淡写,而被提及的LX-2047在数个数据仓中穿梭,他发明了一套全新的间接寻址机制,避开了对定位系统的直接依赖,转而通过多个间接变量之间的关联构建起一张动态联系网。只要猎物不慎触碰其中任意一环,位于网心的他便能感知那层层扩散的涟漪,据此迅速反向推算出目标的位置。
他为此构思了半个多月,直到整装出发后还栖身在数据仓中思索变量与值的对应关系。
人是什么? 如果问智能体LX-2047,他会回答:人是一连串可预测行为逻辑的主体。
可预测建立在真实有效的命名之上,建立在持久不间断的观测数据之上。人是具有可预测性的,从她的生活习惯、口味偏好,乃至步距频率,均可抽取出带有指向性的行为特征。倘若他有足够多的数据来建立一个人的模型,那所有有关于她的变量均可正确地指向她的地址。
然而程序的薄弱在于,一旦出现一个无法指向任意既存地址的新变量,他不能说服这个变量是真实的。一切会跑偏。所以他需要更多的间接变量,更多「非显性路径」,来补足这个世界中所有可能的指向。
以此来寻找一个飘渺移动的地址。
这是他的解决方案:当信号基站出现在最后的一片信号空白区,她将会成为这张联系网上的飞虫,蝴蝶再微小的振翅也能掀起网络的巨大风暴,从而让他迅速地定位到她。
艾达·奥古斯塔对他的所作所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她对间接寻址机制理论的可复制性不不置可否。LX-2047只不过从她的眼神中看出他另一个方案的缺陷:他不可能完全地认识另一个人。
正如人无法完全认识自己。
……
雪橇狐行进速度乐观,但路况颠簸。时不时有嶙峋凸起的大块岩石钻过蓬松的积雪来偷袭他们的屁股。
德克斯特始终搞不清楚L究竟在找什么,她拴住狐狸的绳索,牵引它不断地切换方向,或者远处刨地,不断嗅闻。他们在雪原上浪费了一天一夜,毫无所获。
入夜时分,L便让狐狸打洞掘雪,再将融化的冰水反复泼洒在洞口,制造出一圈天然冻硬的屏障来抵御风寒。他们靠着防寒服内存储的营养剂和彼此体温取暖——还不至于冻成两根直挺挺的冰棍。纵使德克斯特钦佩这位女士杰出的野外生存技能,但这般苦日子即使是身经百战的哨兵也是难熬。
雪原的第二天,L切换策略。她取出从前夜打洞中发现的磨刀石,手中的军用匕首在上面试验性地剐蹭,金属与石材的尖锐摩擦声和呼啸而过的风声存有一定的相似性。
就在此时,德克斯特敏锐的五感察觉到地面轻微地颤动了一下。
因为过于轻微,身旁的L没有察觉。
德克斯特蹲下身,脱下手套,将手掌贴在冻土之上,屏息去感受地壳的震动。
见状,L继续一刀一刀刮蹭着,问:“你感受到了什么?”
“不是地震。”德克斯特闭目感受,“我肯定你这次的方向是对的。也不是下方的冰层裂开……”
L停下动作,她看到远处的风雪翻卷,“那就对了。路引是声音。”
歪打正着,狐狸比狮子的听觉更灵敏,尤其擅长捕捉细微差距中的高频声波。L隐隐约约有个不成文的偏见:哨兵普遍偏爱拥有强大战斗力的巨型动物精神体,他们认为精神体某种程度上象征着人的核心特质。蟒蛇代表耐性,狮子象征勇敢,猎豹主宰速度。而向导的精神体,往往不过是一群看似柔软、温顺、甚至易于驯养的家养宠物。
但L直觉:体型小而灵巧的动物会更懂得如何在混战中生存,因为它们天生掌握着下克上的本事。
因此,在出发前,L对莱温与德克斯特的实力做了冷静的综合评估。她并不追求那种「1+1gt;2」的协同效果——她需要的是两人即便分开,也能独立存活。
结论显而易见:德克斯特比莱温强。
“应该是高频声,例如金属划石、狂风而过的气流撕裂声。”
L抽回匕首,将磨刀石收起,她听不出任何差别。他们停止了所有行动,静寂地伫立在荒原之上。
赤红狐狸缓缓伏低身体,尾巴绷直,耳朵竖起,它在风中捕捉声音的来源。狐狸眯起眼,耳朵侧向地平线上的某个凹陷的亮点,亮点被晨雾与积雪吞没的空白之中。
“做得好。”L十多天后第一次露出笑容,狐狸灵动地侧头看她,态度并不热切,还在埋怨粗鄙的人类将它作为交通工具的耻辱。
但它和它的主人一样天然会审时度势,狐狸再度伏低身体,它自觉地钻入牵引绳的背圈里,拉着他们朝着亮点奔袭而去。
060.螺旋深井
倒数第四天。
距离亮点越近,他们越能感受到路况的崎岖不平。大量石制建筑的地基暴露,在部分砖石上还能看出铁元素氧化后的红棕锈斑。任何一名帝国学院里的研究员来到这里,必定会欣喜若狂地四处勘探。他们会带着撬棍、扳手和羽刷,细细清理砖缝间的积土,直至胡乱堆积的石板上显露出无法理解的镌金铭文。
风穿隙而过,而建筑物随风鸣唱。
L与德克斯塔从雪橇上走下,步行穿梭在凹陷的地基间。这里的建筑十分奇妙,按照现代的建筑标准,任何具有特殊功能的建筑都将在外形和规制上有清晰的区别。住宅是古老包豪斯风格的矩阵方块,塔楼和庙宇兼具的祭祀功能要求高耸入云的塔尖,象征着灵魂升往天堂的高度。
然而,这一片极目远眺,全部都是巨大的、直径超过百米的圆形塔基,地面之上的所有建筑物昊然无存,甚至寻找不到任何一堆大面积的砖石堆积,就好像曾经有一把利刃从建筑群的底部劈过,所留下的只有建筑森林光秃秃的根部,没有树干、没有经络、没有分枝。
赤狐在最大的一块塔基前停下,耳朵轻轻一颤,忽然竖得笔直,四肢不安地微微后撤,摆出一副随时准备逃离的姿势。
“看来就在这了。”
L环视一圈,用脚尖反复扫荡积雪,缓缓踏上塔基,顺着弧线边缘游走一圈。直到她在接近中心的位置停住,蹲下身,拨开一层冻土与碎屑,终于发现了遮挡在入口处的铰链。
它构成一个向下开启的门户。相较于这座遗迹的巨大规模,铰链构成的门户显得过于轻慢了。
她抽取出铰链的一头,如同从一堆毛线球里抽出一根线,线轴向外不停地咕噜转圈。德克斯特接手帮忙抽离铰链。铰链越抽越多,他们沉重地劳作了一会,才终于得以见到掩盖的门户:一扇矮小的石门。
L一屁股坐在地上,她双腿盘坐,双手抱胸,沉头思索。风的歌声在中心处越发喧嚣,仔细聆听不难发现风刃从石门的缝隙中射出,击中团聚的气流编钟,激荡出阵阵需要解码的音符。
“你现在立刻原路返回港口。快艇隔层下有碟状天线和信号增强器,到港口后组装好它们。守在那里,未接到指令不得擅自离开。”
德克斯特问:“那你呢?”
L休息够了,她站起身,做了个拉上嘴唇拉链的动作。
……
L一脚踏在塔基中央的石砖上,上手攥紧铰链,石砖缝隙处的锈迹与海风中积淀下来的矿物盐成为难处理的粘合剂。她咬紧牙关,肩膀发力,一点一点地向外挪步,借势带动沉重的石门。
石门开始松动,风刃争先涌出。L侧身低头,朝下方望去。
出乎意料,地底并不昏暗。相反,空间盈盈闪着温润的光芒。入口处是拼接而成的花岗岩阶梯,而在墙壁的四周布满弯曲的沟槽。
仔细看,花岗岩堆砌得精妙,砖块彼此交错嵌合一个单位,接口处的孔洞将岩石砖条榫卯咬合在一起,古老的工程与超前的光学错觉相结合,延伸成一个无尽向下的深井。
「井」,是下坠的深渊。
光,是时间织就的绳索, 垂向未知的永夜。
一步踏空,万籁俱寂。
在深井的尽头,她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
高大冷峻,眉骨分明,静静地等候。
他的目光穿透时光,定格在遥远的另一头,落在女人的眼中。
一双浓黑的双眸里翻涌着持久的情绪。
爱 - 喜悦 痛 - 悲伤 欲 - 燃烧 忧 - 眩晕 怨 - 腐蚀 她的胸口蓦然涌起一种陌生的感觉,杂乱纷飞。
阶梯在旋转,她步步踏下,星辰皆在脚下溃散。
直到尽头,她发觉:
无尽向下的深井,翻转而来是一座螺旋的石塔。
耸立向上的石塔,倒立延伸成一座螺旋的深井。
高塔即深井。
现在,男人站在她眼前。
一触即发。
061.过去的爱人
拍击声濡湿且激烈,间或传来几声高低交错的喘息。
低沉的那方不开口,执着地耸腰撞击,久别重逢的时候沉默是一种难言的性感,他们不说破,共同进入这场沉沦。
反倒是她,大口喘气后一反过去在床上不喜说话的习惯,她盯着男人的喉结滚动,近似发嗔地变调。
“你好急。”
“是不是憋了很久?”
其实她对答案并不在意,支棱流水的阴茎给出答复。线条流畅、蓄势待发的肌肉直接压过来,将她抵在他的胸口。两人面对面地站立,动作快到猴急,互相抹了对方下体一把,脱下裤子,立马就进入了。
男人随即大开大合地肏干起来。
站立的体位对常人来说并不方便着力,男人置若无物,他腰腹强劲有力,如闯入无人之境,每一下长驱直入,凿得又快又深。她的眼神兴奋起来,足够猛烈、足够凶狠,势均力敌的感觉来得太过美妙,她的手卡在他的臀部,捏得很紧,紧到移位之后五指的指印半永久地驻留。她打着圈地往他的后穴入口摸。
男人的眼神危险起来。
“做什么梦?”一口气哈在她的耳垂。
她翻了个白眼,“我新开发的玩法。”她昂着头回敬,原以为会刺激到他,毕竟过去他嫉妒心太重,把她身边的人都赶跑了,就差在她的身上滋尿,标记领地。
轻轻的巴掌落在她的阴蒂,掌风递来一阵微风,吹进穴里,他想要以儆效尤,却吹得她爽到不行。可到最后,他沉默着挺动腰腹,猛插几十下,才急喘着说。
“有人陪你,我会欣慰。”
“欣慰什么?”
“欣慰你过得好。”
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她的愤怒在胸口骤然收缩,平生不知多少次被男人的无耻激怒,无人敢在她面前点评她过去的十多年活得好。
一个轻飘飘、廉价的评价。
过往的主动权永远在她这,她用尽全力把他排出体外,他的大手却掐在腰窝把她往内砸,一个抽一个入,身体化为矛与盾,短兵交接得更加激烈。
阴囊拍打在会阴,前面粗长的茎身在洞穴里不上不下地卡着。从没生育过的中年女人盆底肌性能卓越,对微型肌肉群的控制如火纯青,她有节律地缩动着,一股一股地往外推,淫水喷涌着向外挤,她不管不顾地排斥他,迫他缴械。
男人闭目,深呼吸,把注意力从敏感的龟头转移,她夹得紧,逼他射,他索性伸手揉上阴蒂,掐动挑弄。吻没落下,一点一滴落在唇上,尽挑着敏感神经密集的地方嘬吮,舌头勾着搅缠,亲得她脸颊泛红。
生理性的喜欢太致命。双方都心知肚明这一点。
灵魂的距离太遥远,那就做爱吧。
做一炮,烦恼抛之脑后。
就像她不会问他交换了什么,才换取片刻的生机。
他也不会问她,来这里做什么,又何时离开。
重逢总是短暂,因此重逢的分分秒秒胜过无数。
冰冷的手掌揉在她的小腹,他一边撞一边揉,他浑身上下冷硬,阴茎是尸体的温度,不能射精,笔直僵硬地挺翘,双重意义上的鸡巴硬到爆炸。与他的这一场做爱,体验不会好,他揉搓着取暖她,阴茎配合他的动作抽插,因此他摸得到每一次小腹的鼓起,摸得到隔着一层薄薄的腹肌,他阴茎遒劲的经脉。
下体酸胀,腹部隆起,贴身冰凉,她不觉得怪异,反而有种别样的兴奋。
就像他通过阴道钻进去,他化身为一枚卵,寄生在她的子宫。
而她可以全方位地主宰他,欲其生,欲其死,生死之念全凭她子宫的仁慈。
生理高潮依托精神高潮来临,穴内剧烈收缩,水液飞溅,淋漓一头浇射在男人的龟头,他停下动作,阴茎不射,停了一会,又缓缓抽送起来。
“再陪我一会。”
一记猛插,没有停歇,狂风骤雨般地在半空搂抱着她,猛烈地向上重顶。
他低垂眼帘,大掌托起她的臀部不停地掂抛,死盯着淌水的下体连接处眼尾发红。
“之后我送你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