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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六)心似刀割
天赴历三万五千八百年,尤邈利用阴血阵大败西天八千罗汉,震动九重天,惊动世尊。
彼时的尤邈依旧沉着冷静,踏着血阵一路闯入了南海寂静之地,哪怕诸位罗汉仍旧将他层层围困,他也没有停下脚步。
那时他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嗤笑,原来这漫天神佛也是处处受制于人,束手束脚根本不能在他的血阵面前做些什么。
南海极为清幽,入目皆是青青翠竹,到处都是竹子特有的淡淡清苦之味。尤邈握着独还,一路越过那些竹林,往尽头去寻人。
“孽障,你到底意欲何为?”阿罗汉们仍手持法器,威严喝问。
尤邈视若无睹,坦白答道:“我只是想让观音交出我妻子的魂魄。”
“大胆,何人擅闯南海,惊扰菩萨!”两位圆脸童子脆声喝道,眼见南海诸位罗汉赫然在列,也是面露惊讶。
尤邈笑着转头,看向那两名面容稚气的童子:“叫你们菩萨出来。”
“大胆妖孽!菩萨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尤邈握住独还,刚不耐烦地准备将这不知天高地厚的童子收拾了,一道极为熟悉的嗓音打断了他。
“慢着。琉璃,青茴,退下罢。”
“是,菩萨。”
尤邈手指僵硬,在听到她嗓音的瞬间浑身的血都冷了。
两位童子低头卷帘,薄薄的青纱依次撩开,露出坐在莲台上持着净瓶的人影。
尤邈缓缓对上那人的目光,不可置信地看向那张和丹妘有七分相似的面容。
观音含笑望向他,神态端然,尤邈却觉得天旋地转。
那张脸,那样的神态分明是丹妘,可这张脸却要比丹妘更精致更淡远,那周身的佛力,那种不可接近的威压也足以说明这是观音,不是他柔弱的妻子。
观音身上白衣胜雪,那一身练华雾縠一般纯白的素服却是丹妘不能穿的。
观音没有说话,只是温和地看向他,似乎等他开口。
周围的阿罗汉戒备道:“菩萨,这孽障硬闯南海,非要一位凡人的魂魄,实在荒谬。”
观音微微一笑,并不怎么惊讶:“是吗?”
尤邈闻言怔怔看向她,涩然道:“你……是观音?”
“正是。”观音一字一句地敲碎了他仅剩的希望。
尤邈的笑容消失了,脸色惨白,脚下的血阵魔气翻涌,他一身黑衣无风自动,袍袖翻飞。
时间好似静止了一般,四周的阿罗汉手握法器严肃地望向他,而他就这么迟钝地看向观音那张含笑的面容。
尤邈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他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妻子会是观音。
他反反复复看向那身白衣,他很久没见过她了,果然淡色裙衫最为衬她。尤邈还不合时宜地想。
可是然后呢?
他们相隔三尺,观音就这么平淡而自然地看着他。
在这样温水煮青蛙一般的安静注视里,尤邈不由握紧了独还,后知后觉地被痛楚侵袭了。
他不怕痛,阴血阵是用他的命设下的,无数次的失败,无数次的煎熬,他割肉放血,抽魂分魄,连眉头都不皱。
是因为他要来寻他的妻子,只是为了找他的妻子。
可是怎么办,他的妻子是假的,根本就没有他的妻子,只有一位高不可攀的菩萨。
她不在身边的时候,他浑浑噩噩,拼死要来寻她,上穷碧落下黄泉,他想他一定要寻回她。
那么多的痛楚他都不放在眼里,可是为什么此刻终于见到了她竟会觉得痛不欲生?
尤邈僵着一张脸同观音对视。
他不愿面对的,若她真的是观音,那么他便成了一场笑话。
怎么办?观音不会痛苦,不会受人欺凌,不会被真火毁容,不会怀孕流产,不会衰老而死。
那么他所做的一切,为她屠城伤人,剖心换血,闯袅谷取不寐芝,杀冥君夺生死簿,抱着她痛哭悲号,又算什么?
他为她费尽心机,机关算尽,到底算什么呢?尤邈觉得喘不上气,竭力绷着脸,不露出一丝痛苦神色来。
怎么会这么可笑啊尤邈?送你姜花的丹妘,送你护身符的丹妘,给你缝衣袖的丹妘,替你挡真火,难产生子的丹妘都只是菩萨的化身而已,只是在同你做戏罢了。
只是一个陷阱啊。
怎么办?
他不得不承认,也不得不面对这个残忍的事实——她不爱他,只是想看他痛苦而已。
这两百五十年,原来她一直知道,原来她眼睁睁看他痛苦。
可怜他竟没看破,一切不过是观音的术法而已。
也是,他一只魔怎识得菩萨大能?他怎么可能看穿一位菩萨的伪装?
观音千面,她是佛啊,他怎么斗得过一位佛?
在最痛苦的这一刹那,他终于看透了她。
他窥到的天道,他以为的制胜法宝,原来就是她短暂留在他身侧的原因。
青青翠竹,总是法身,郁郁黄华,无非般若。
菩萨不能杀生,她不能够沾血,否则便会受天罚反噬,所以“多得你”。
怪不得她说的是“多得你”,原来是多得你这把屠刀。
他为她屠城,屠尽男子,便是他对她唯一的利用价值。
尤邈再度想起与她最开始相遇那夜,她轻描淡写说的那句“都一样的”。
原来如此,在她心中原来一直都一样,他和那些死去的男人一样,是嫖客,是她想要杀死的人。
他何等聪明,又怎会想不通,她化作倡女是来救人的,只是救的不是男子,是那些女子。
她可怜那些倡女,所以要杀尽男子——自然也包括他。
他从来没有开口问过她喜不喜欢,自以为两人之间有孩子,她为他豁出一切、挡下伤害自是有情。
当一切没有赤裸裸地摊开在尤邈眼前时,他尚且能自欺欺人。
可是时至今日,他再也不能欺骗自己了。
尤邈看着那张动人的面容,不知该作何表情。
妻子是假的,孩子是假的,他们之间的一切都是假的。他还没有蠢到要去问一句你心中有没有我。
不必问了,什么都不必问了。
明明知道的,牵魂契不会出错,她对他没有半分情意。
可是他只是想要他的妻子,他是来寻他的妻子的,现下却什么都没有了。
他什么都没有了,让他走到今日的是想要见丹妘的那颗心。
现下呢,没有丹妘,他的心呢?
他没有心了,修道的第一要义是心不死则道不生。
可是他的心死了,还要道做什么呢?
独还似乎感受到主人的心情,亦悲鸣至震动。尤邈握紧了独还,想扯出个笑容,可实在笑不出,刚张口便木然地化作一声叹息,像是为了掩饰语气里的哽咽与颤抖,勉力维持体面平和、恭恭敬敬地叫了一声:“菩萨。”
只这么一句,他再也说不下去了。
他看着观音自如的笑容,只觉喉咙中的字句有千斤重。
他竭尽全力想要把话说完,张口却像是哑巴了,只怕一出声便倾泻出万般绝望、悲愤、委屈与不甘。
他想问她为什么要戏耍他,第一次就可以离开他的,为什么又拖了五十年呢?但是这些都不重要了,也没有意义了。
尤邈看着她,眼眶不受控制地酸胀发热,他便狠狠皱起眉,缓慢地眨了眨眼。
他已经不能再在她面前流泪了,足够可笑了,不能显得更可悲了。
待他压下眼中漫上的酸楚,终于勉强作了个口型,只说了短短的四个字。
观音还没来得及辨别他说的是什么,面上挂着经久不变的笑容,尤邈已疲惫地闭上了眼,像是不愿再看她一眼。
他只是那么静静站着,倏忽之间,南海似万马奔腾一般震动起来,他脚下的阴血阵中禁锢已久的万千冤魂似乎被释放开来,在一瞬间不留余地地咆哮着朝尤邈扑去,将那挺拔站立的黑衣青年撕成碎片。只一刹那,他的肉身被飞快撕碎,原原本本地露出泛着红光、十分单薄虚弱的魂魄,紧接着如烟如烬一般草草散去了。
那样桀骜张狂的魔,原来余下的魂魄竟已如此单薄,三魂去了两,七魄只余一。
漫天的飞灰,像燃烧的萤火在整个南海飞舞,犹带着不甘的火星飘飘落在那些青翠的竹子上,又很快就无声无息地灭了。
他闭上的眼再也没睁开瞧她一眼,决绝如斯。
尤邈就这么毫无征兆,连一丝迟疑也无地在她面前仓促地化作了飞灰。
观音没有任何反应,她还保持那个轻柔的笑容,但满座罗汉佛陀难掩讶异,面面相觑,皆是不解。
这实在是太诡异了,那只魔一路闯进西天,方才还志得意满、骄傲洒脱,只不过见了观音一面,就这么潦草随意地化作了飞灰。
太儿戏了。
南海如此寂静,阿罗汉们也是缄默不语,那只魔死得仓促,余下的人相顾无言,只能朝略行一礼转身离去。
观音依旧笑着同他们颔首,心中却迟疑着拼凑、回忆尤邈刚刚的口型。
人都散去了,观音静坐良久,才终于反应过来尤邈说的那一句是:”我、成、全、你。”
所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她本就是佛,那么他这把用完了的屠刀自然也该消失了。
菩萨,我成全你。
在拼凑出这句话的那一刻,观音听到什么碎裂的声音。
凉意从她手边袭来,左手那只玉净瓶爬上了丝丝缕缕的裂纹,在她惊讶的目光中缓慢且彻底地四分五裂,无数细微的碎片从她玉白的指间坠落,那里头盛放的慈悲之水倏忽之间如汹涌的狂浪一般席卷了整个南海,浸没了每一棵翠竹。
“菩萨!”两位童子被这泼天的水势震慑,失声喊道。
尤邈的死都没能让她有一瞬的动容,可这一刻观音的脸色却终于变了,她顺着水势看向那大片的竹林。
南海这些万古长青的翠竹在这一瞬间争先恐后地开出了细碎而沉闷的白花,每一株都绽开了并不美丽的花朵,一缕缕佝偻垂坠的模样像是夏日里腐朽的姜花。
“青竹开花了。”童子们惊恐地看向那些白花。
观音的脸色也不好看,竹子是不能开花的,一旦开花,那这些翠竹的死期便也到了。
尤其是南海的竹林是决计不可能开花,也不可能死去的。
但下一秒,那些因被净瓶水淹没而盛放的翠竹便在刹那之间失去了所有青翠的颜色,化作了大片大片枯朽的深灰色。
水势退去了,她的竹林也彻彻底底地枯死了。
观音低头看向坠地的净瓶,柳枝也惨淡地坠在地上,毫无生机的模样。
观音沉默了片刻,施法将净瓶召回手中,佛印凝结,灵光流转,试图将它拼凑成原样。
无济于事。盛放慈悲力量的净瓶已空荡荡的,里头没有一滴水了,它的瓶身任观音如何施法也仍旧千疮百孔,处处是裂纹。
像南海这片枯死的竹林,再也不能复原了。
两位童子噤若寒蝉,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都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们退下罢。”观音捏着这只净瓶,疲惫地开口。
“是。”
观音翻转着手腕,运转佛力,金色的佛印澄澈光明,毫无晦暗之意。
她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干净的手掌,思考了许久。
那只魔的死根本不重要,可是她的竹林、她的净瓶可比那只魔重要千百倍。
她没有杀他啊,为什么净瓶会碎掉呢?她难道还不够仁慈吗?
是他自戕而亡,与她何干?观音想着,不觉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他为何一定要跑到南海来自戕,想死的话何处不能自戕,平白给她惹出这些祸事。
观音有些烦躁,指尖一晃,坠地的柳枝便化作一道青色灵光直奔天地之间。
罢了,还是先将他留着罢。她勉为其难地想。
只是她想得太简单了,尤邈只余一魂一魄,自戕之时更是受阴血阵反噬,瞬间魂飞魄散,连一缕碎片都未曾留下。
柳枝无功而返,并没有带回尤邈的魂魄,观音这才讶异地看了一眼,而后正色起身,施法结印,开始试图召回尤邈的魂魄。
一刻钟过去,地面的水迹还未干透,观音也始终没有召回尤邈的魂魄,只勉强搜寻回了一把破破烂烂的魔剑。
观音握着这把剑,看向那大片灰败的竹林,这才有了一丝丝的无力感。
就凭他的死,就要毁了她的竹林、她的净瓶?观音握紧了手中的魔剑,琉璃般的眼眸中有一闪而过的嗔忿之意。
但她还是不能为此动怒,她默了默,轻声念了句:“阿弥陀佛。”
(二十七)百年幽禁
次日,如来召见,观音依旧手持净瓶,前去拜见如来。
大雄宝殿上,如来看向座下那满面笑容的观音,声线威严:“观音,累累杀孽,你可知罪?”
观音神色如常,抬手之时,金色佛印,不见血光,她笑道:“世尊,是那只魔造下的杀孽,我又何罪之有?”
如来的目光一刻也没落在她干净的掌心,只是肃然道:“如今死无对证,你自然可以说与你无关。”
“可是观音,冥府之事,你当真以为可以就此揭过吗?冥君何辜,百姓何辜?”
观音掩唇,好似十分惊讶:“冥君如何了?难道是玩忽职守被天帝降罪了?”她可惜地摇了摇头,“世尊见谅,我亦不知,这与我何干?”
眼见观音故作不知,如来叹道:“你去人间一趟,也当明白她们自有她们的造化,你又何苦掀起这万丈风波?
观音道:“昔年世尊眼见全族被灭亦不曾施以援手。敢问世尊,当时是不想救,还是不能救?”
“因缘果报,天理循环便不是我能插手的。”如来劝诫道,“冤冤相报何时了。”
观音笑了一下,嗓音温柔:“天理报应?可我瞧不见他们的报应。”
“所以呢?难不成你想灭世?”如来摇头,“观音,你不应如此。”
“世尊说笑了,观音岂敢?”她神色淡淡,始终笑容不改:“我自当敬畏天道,他们如今便是顺应天道。”
“也罢,此事按下不表。”如来见观音油盐不进,颇为无奈,转而诘问她,“那只魔又做错了什么,你非要他死?”
观音未曾想如来又转而提起那只魔,听闻此言顿了一顿,自然道:“我没想让他死。”
“可你也没想让他活。”如来拆穿了她,观音眼睫一颤,如来继续问道,“你又何苦去折磨于他?”
“我何曾折磨过他?”她轻描淡写道:“是他亵渎神灵,我不过略施薄惩罢了。”
“他又如何亵渎神灵了?”如来根本不信,“再者说,你又何曾在意过世人亵渎神灵?”
观音微微笑道:“没有一个凡人会朝着神庙里的神佛投掷金银珠宝,此为大不敬。可是他可以随意朝一位倡女投掷黄金。”
那一夜尤邈在她胸口扔下的黄金,尤邈一定忘记了,对于他来说,不过是恼羞成怒的一时之气,黄金这样的东西怎么能算羞辱呢?对于倡女而言,应该感恩戴德才是,她一夜得接多少客,才能赚这几锭黄金。
这样不起眼的小事,尤邈如何会记得?
可是观音记得。
观音确实从不在意世人是否亵渎神灵,哪怕是毁去她的神像,烧光她的神庙,她也不在意。她这样悲悯的佛,怎么也不该和尤邈计较几锭微不足道的黄金。
可她在意倡女的眼泪。每一夜,她们要被多少人羞辱折磨呢?是扔黄金,扔铜板,还是扔瓷器,扔鞭子呢?
他扔的黄金和那些人扔的东西没有任何不同,唯一不同的是,他面前的刚好不是倡女,而是一尊佛。
“他运气好,没有扔在凡人身上,恰巧扔在了我身上,如何不叫亵渎神灵呢?”
如来哑然。
观音继续道:“事实摆在面前,我想要惩戒他便惩戒他,有何不可?”
“就只是因为这样,你便要他永世不得超生?”如来叹道,“你竟不肯给他一丝悔改的机会。”
“悔改?为何要悔改?”观音疑惑地看向如来,“他不觉得自己有错啊,他甚至觉得自己对她掏心掏肺,一片赤诚呢。”
“她?”如来神情复杂地望进观音的眼眸,“何来她?她既是你。”
观音笑起来,清脆温和的笑声在这样空旷庄严的大殿里显得如此凉薄:“是,她是我,可我却不是她。”
直到她笑够了,她才继续温柔道:“他自己蠢,我为何要教他悔改?”
“观音,慎言。”如来垂眸提醒道。
观音扯了扯嘴角,不置可否。
“他的本性不坏,是你迁怒与他,揪着他的错处不放。”如来拧眉道,“你将一腔愤懑发泄在他的身上,叫他大开杀戒,对他又公平吗?”
“他待你,总归是真心……”
观音本是静静听着,直到如来说出真心二字,她才胸口起伏,极不客气地打断了如来。
“是他!”观音语气冰冷,紧紧握着净瓶,似压抑着怒火,头一次失态地重复道,“是他自己踏入了那座楼。”
有似落针一般极细微而清脆的声音在大殿响起。
如来怔住,看观音面无表情地凝视他,温柔的面孔上没有一丝笑意,“我给过他机会的,是他自己活该。”
她见过太多眼泪,倡女的眼泪滚烫带着血腥,尤邈他以为他的眼泪就有多金贵,只要他悲痛片刻就能让她爱他吗?
他以为她真的就有多脆弱无助,等待着一位嫖客来救风尘,为他自以为是的英勇而动心?
或许若她真是倡女,真的在绝境之中,尤邈尚有一丝机会能让她容忍他的傲慢与愚蠢。可惜她不是凡人,也不是倡女,不能打落牙齿和血吞,也不能宽恕他所做的一切。
是他自己踏入了柳心楼,是他自己成了嫖客来折辱人,也是他自己运气太好,遇上了满心愤懑的佛。
即便是她迁怒又如何?是他自作自受,是他活该。
男人不是总要嘲讽婊子无情戏子无义吗?怎么会有这样恬不知耻的人,朝倡女砸钱泄欲,折磨凌辱了她们的身体和灵魂以后,还妄想得到她们的心。
他们以为她们就低贱愚蠢到了随便哄哄,假装把她们当个人,再趾高气昂地教她们不要那么卑躬屈膝,要有尊严,就能让她们感激涕零地把一颗真心奉上吗?
他们都一样愚不可及,尤邈也一样,令人恶心。
他既然入了尘世,想来践踏她人,那么便要付出代价。
她不会教他的,嫖客的真心是最肮脏、最廉价的。就算尤邈流下血泪,挖出魔心,她也不会爱上他。
恭喜他不仅没有看透一位佛,也没有看透一位倡女。
他永远不会明白的,倡女永远也不会爱上一位嫖客,永远。
观音眼神冷漠,连面具都懒得戴了,字句尖锐,语气里全是嘲讽与不屑。但如来却看穿了这样冰冷神态下的极力掩饰的惶然。
如来沉默半晌,看向观音握着净瓶而根根泛白的左手,目光在那好似无损的净瓶上停留片刻,只叹一句:“你动了何其重的嗔心。”
观音只捏紧了手中净瓶,尽量自然地挺直了脊背,虽则她知道这一切瞒不过如来的法眼。
“若菩萨有所嗔恨报复,则已作、未作恶之众生必生恐惧。观音,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你又如何不懂?”
观音平静道:“佛说一切法,为治一切心;若无一切心,何用一切法。”她不曾低头望向手中碎裂的净瓶,只是淡然道,“嗔恨之害则破诸善法,我便是要以善法平我的嗔心。”
“善法?拿两国男子的死来平你的嗔心吗?”如来闭目,似是无言以对。
“凡人一生眨眼便过,生与死又有何重要?即便你为她们争来了短短一世,阴阳失调,她们还是会死,妘女国也还是会覆灭。”
如来自然都知道,哪怕观音做得再干净,哪怕妘女国的人依照她的指令断绝所有神庙神殿,能骗过诸位仙家神官的耳目,也骗不了如来。
观音并不掩饰,大方地点头应是:“我倒是未曾见过阴阳失调,只见过阳胜阴衰。”她无比赞同道,“世尊说得对,就是因为阳胜阴衰,琉璃国才覆灭了,这便是天道。”
如来不欲与她做无谓的纠缠,严肃道:“观音,你不是凡人,更不是女子,你明白吗?”
“若菩萨有我相、人相、众生相、寿者相,即非菩萨。”
观音静立的身影在这空茫茫的大殿之中显得那般单薄,她也再不维持那副公式化的笑容。她看着如来一字一句道:“那我便做一回女子又如何?”
大殿之中,高台之上的金刚铃忽然振而鸣之,铃声脆响。观音手中的净瓶仍在裂开,裂纹像冰面一般扩散开来,却被悠扬的金刚铃音掩盖。
她执拗地握着净瓶,不肯让它以真容示人。
如来深深叹气,半晌疲倦地下了禁令:“从明日起,你自于南海禁足五百年,这五百年不得踏入尘世,不得插手人间之事,以清嗔心。”
观音并不反驳,从容应下:“是。”
她没有颔首行礼,只是漠然转身。
殿中金粉铺地,祥云如盖,仙池中澄泉如水镜一般,倒映着影影绰绰的弯月,青莲含苞竟未绽放,只梵音落落。她的白衣轻轻掠过,水面依稀飘过几片灰败的竹叶,很快湮没了。
观音没有施法,就这么一步一步傲然踏出大雄宝殿,那一袭白衣荡无纤尘,她的神情也并无异常,只是太过平静的侧脸和手中不肯泄露的破碎净瓶,在这花团锦簇的宝殿之中依旧显得孤意过甚。
观心如水月。如来看向池中那一泓并不圆满的弯月静影,低声道:“你做女子,那你便真成了他的妻子了。”
但如来仍旧没有拆穿她,只默然地看向她离去的背影,这才传令示下:“传我金令,西天一切神佛皆需要结避尘印,不得令妖魔近身。”
“告知天帝,冥君既死,今日暂由观自在菩萨主持大局,明日之后由阿罗汉代冥君维持秩序。”
“谨尊世尊金令。”
(二十八)灵魂成灰
“是他自己活该——”
幽鸣仙山上,昆玉宫里一名少年猛然惊醒。
“麟逍!”龙女赤星见他面色惨白地醒来,松了口气,担忧问道,“麟逍你哪里不舒服?你都睡了一天一夜了。”
被唤作麟逍的少年表情空白,还有些愣神,他抬眼打量四周,见是熟悉的装饰,琉璃玉瓦,金碧辉煌。
“这是哪一年?”他抚额喃喃道。
赤星一听,大惊失色:“你不会在孽海把脑子摔坏了罢?这是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
“天赴历七万八千四百三十年。”麟逍重复了一遍,苍白的脸上犹疑不定,“过了四万年?”
“完了,脑子摔坏了,我去寻司命来。”赤星眼见人一脸傻气,担忧不已,这就起身要去九重天。
麟逍回过神来,一把拉住了她:“赤星,别去,我没事。”他缓慢地扬起笑容,打趣道,“要不是为了你,谁要去孽海和赤睢打架?我可记得清清楚楚,你还说我脑子摔坏了,我看你才是没良心!”
赤睢乃是赤星的表兄,西海龙王的七太子,多次对赤星出言不逊,恰巧这次被凤凰次子麟逍撞上。麟逍瞧不过眼便为了赤星同赤睢打了一架,两人打斗之时未曾注意,竟至孽海之畔,麟逍不慎坠入孽海,至此昏迷一天一夜。
年轻的龙女涨红了脸,清咳两声,还未说话,就被匆匆赶来的凤后芙绫打断了。
凤后雍容典雅,那张面容上是遮掩不去的担心,一见麟逍躺在床榻便紧张地上前握住他的手:“逍儿,你可算醒了,叫母后担心了许久。”
麟逍一见她,马上换了张委屈面容,起身抱住芙绫的腰撒娇道:“母后,就是那赤睢非要挑衅我,才害我坠入孽海。我摔得可疼了,母后你可要替我做主啊。别等会父王又胳膊肘往外拐,怪我惹是生非。”
赤星在一旁看着,暗暗翻白眼,这人也太会装了。
凤后眼见人喊疼,心疼坏了:“他敢!逍儿你放心,母后给你做主,无论如何都要龙王给个说法,让那赤睢上门给你赔礼道歉。快让母后看看哪儿还疼?”
麟逍搂着凤后,眼珠子一转:“一见到母后,我就不疼了。但是我才醒,想吃母后做的芙蓉玉白粥。”
凤后一听便笑了,刮了刮他的鼻子,也不拆穿他:“好,母后这就去给你做,你好好休息。”
“多谢母后,母后最好了。”他这才满脸笑容地松手。
凤后眼见一旁站立的赤星,客气道:“五殿下,逍儿他没什么事了,你也辛苦了,不如回龙宫休息罢。”
“母后你别管她了,她身体好着呢,陪我一会儿没什么。”麟逍无赖道。
“你这孩子。”凤后象征性地埋怨两句,也就不再管赤星的去留,自顾自去给麟逍备饭了。
珠帘一晃后,昆玉宫又恢复了平静。
赤星径直坐下,对他方才的变脸着实无语,抬手推了推他:“你这人怎么这么会装疼?”
麟逍没防备,被她推在床头,后背一撞,他轻嘶一声,冷汗便落了下来。
“你还装?”赤星狐疑道。
麟逍一脸无奈:“姑奶奶,我没装。”他没什么顾忌地在赤星面前褪下中衣,背过身给她瞧,少年人肌理分明的后背没有一块好的皮肉,露出大片焦黑伤势,泛着丝丝缕缕的黑气,方才她一推,更是撞在床头,加重了伤势。
“我是真疼。”
赤星瞪大了眼睛,又要喊人,麟逍眼疾手快地一把捂住她嘴,低声道:“别喊了,姑奶奶,这叫我母后知晓可真不得了,你表兄真要吃不了兜着走了。”
她点了点头,麟逍这才松开她。
“你是凤凰,又只是坠入了孽海,那都是水啊,怎么这伤倒像是火烧过一般?”赤星头皮发麻,“这可怎么办?”
麟逍摇摇头:“听说孽海是司命的管辖之地,司命怎么说?”
赤星这才想起之前传讯给司命,司命回信后,附上了一枚忘情丹。
她摸出了那颗丹丸,解释道:“司命说孽海之水只伤有情者,若你醒来伤势严重,便吃这颗忘情丹。”
赤星观他的脸色,踌躇道:“你何时有心仪之人了?”
麟逍一脸莫名:“没有啊,我没有心仪之人。”
赤星不信:“那你伤成这样?睡梦之中还在反复喊什么音,什么云?一听就是姑娘家的名字。”她有些鄙夷,“三心二意,拈花惹草,怪不得伤成这样。”
“什么音什么云啊?你可别冤枉我,我真没有心仪之人。”麟逍话一出口,脸色又是一变,他莫名打了个寒战,忽然就叹了口气,“不过我觉得那孽海是真的有点奇怪。”
“怎么了?”赤星见他脸色不对,也正经了起来。
“我做了一个很古怪的梦,梦见观……”他连忙截断了话,稍作思考,换了个说法,“梦见一位德高望重的神官利用了一只……妖,杀了许多人,总之手段不是很光彩,然后那只妖爱上了她,发现她骗他以后便悲愤自戕了。”
赤星一脸无语:“你偷看缘生神君的话本了?”
麟逍瞪她一眼:“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我很认真的。”
“好好好,你继续说。”
麟逍便继续道:“那些画面太真实了,我好像感他所感,痛他所痛。他已经死了,不知怎么好似还徘徊在她周围,听到那位神说他活该,说他自作自受,他很痛苦。我竟也跟着心痛起来,伤心欲绝,你说奇不奇怪?”
“你干嘛?你为什么哽咽了?”赤星认真听着,一听他语气颤抖便有些惊恐地看向他。
麟逍也被自己语气里的哽咽吓了一大跳,清咳了好几声,解释道,“你看我还陷在那个梦里,一想到那个梦就心有余悸。”
赤星警惕地打量他:“你不会是被孤魂野鬼附身了罢?”
麟逍抚额:“姑奶奶你能不能动动脑子?我是凤凰,哪个不长眼的孤魂野鬼敢上我的身?”
“也是。”赤星讪笑道,“你可是凤凰族的二殿下,一近身孤魂野鬼就该被你身上的凤凰真火烧没了。”
“是啊。”他再度打了个寒战,“而且那只妖已经被那位神害得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更不可能上我身了。”
“灰飞烟灭?”赤星也吓一大跳,“这么可怕?”
麟逍不自觉压低了嗓音:“是啊,这也是我觉得不可思议的原因。”他愁眉苦脸道,“那位……不该是那样的人,她一直待人很好,怎么也不会这么心狠的。”
“是认识的神官?”
麟逍摆摆手:“哎,不能说,不能说。这没个证据的事,我的一个梦而已,不好败坏人家的声誉。”
“也是。”赤星纠结着递上忘情丹,“我看啊,你就是被魇着了,吃了这颗丹药,再睡一会儿?”
“不睡了,等会又做梦了。”麟逍拒道,看着那颗淡色丹丸,迟疑着接下了:“这会不会有什么副作用啊?”
“没有罢,司命说只是忘情而已,忘情后你身上的伤就会痊愈了。”
“我先收着罢,等我吃了母后做的芙蓉白玉粥再吃。”
赤星无语:“随你罢,反正疼的不是我。你父王估计要去找赤睢算账了,千载难逢的机会,我先回龙宫看热闹了。”
麟逍笑了笑:“去罢,到时候好好给我说道说道。”
“好!”
赤星走了,麟逍脸上也再没笑容了,显得呆呆的。他握着那颗忘情丹发怔,纠结半晌,还是将那颗丹丸收起来,再度躺了回去,闭眼沉睡。
南海。
“菩萨,二殿下和龙七太子打斗,不慎坠入孽海,已昏迷了一天一夜了。”童子来报之时,观音正在打坐,一听此言便猝然睁开双眼,语气不大好:“为何现在才来禀报?”
童子被她语气里的严厉吓了一跳,支支吾吾道:“菩萨恕罪,我也是方才才听闻此事。”
观音这才惊觉失态,缓了语气:“罢了,你退下罢。”
“是,菩萨。”
观音没有立即起身去看望麟逍,她只是望着这片虚假的青翠竹林发怔。
已过了四万年了,她看了看手中的净瓶,完好的障眼法下仍是一片惨淡的破碎,而她的竹林也始终没有恢复。
她被如来禁足五百年时,她握着那把魔剑反复召唤,不是为了尤邈的命,只是为了她的竹林,为了她的净瓶。
观音知道,主人既死,魔剑也如同废铁,可是她强留了下来,这把魔剑怨气这般重,定然生了剑灵。只要有剑灵,她逼他出来,也许尤邈能借此复生,她的净瓶和竹林能恢复如初。
可是她明明察觉到了剑灵的存在,那剑灵却装死,一次也不肯回应于她。
开始的时候,观音也不当回事,她没有一次想起过尤邈。
那只魔又不重要,她想他作甚?
可是五百年过去,她解了禁足,反倒一闭目便会梦到尤邈自戕那日,不是梦见他的容貌,而是梦见自己当时的笑容,当时左手边的凉意,梦见净瓶破碎,水淹南海,梦见青竹开花,竹林枯死。
反反复复,没完没了地梦见。
她明明都不记得尤邈的样子了,可还被困在他死的那天。
不对,不是他死得那天,而是净瓶破碎,竹林枯死的那天。
她开始有些恨他,不知不觉地开始恨他,恨他为什么非要在南海自戕,为什么不由她想得那般在角落里静悄悄死去。
她没有骗如来,她真的没想让他死,虽然她也确实没想让他活。她是想让他自生自灭的,只要不在她眼前死便好。
可他偏偏在她眼前死去了,还毁了她的竹林,毁了她的净瓶。
她不再梦见他死的那日,便开始不断梦见凡间之时两人的恩爱模样,梦见他偷偷在偏房做一些不入流的孩童玩具,梦见他在小厨房哼着轻柔的调子为她准备膳食,梦见夜里他腼腆又小心地向她求欢,将她轻柔地拢入怀中。
梦见那双兽一般天真又执迷的眼睛。
真恶心,她一梦见就觉得恶心。
嗔心已去,她反倒生了恨意。这样漫无目的,肆意疯长的恨意。
恨他的死,恨他的蠢,恨他自作多情,最后竟恨他为何要踏入柳心楼。
如果他不踏入柳心楼,她还有很多棋子可以利用,可偏偏是他踏入了柳心楼,偏偏是他不知死活地来招惹她。
他活该,他活该!观音反反复复地想,反反复复地恨,一边不知不觉地开始不断地搜罗他的魂魄,不断地朝着那把破碎的魔剑施法。
一万年过去,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她。
两万年过去,她好似有些平静,渐渐接受了南海枯死的竹林,已然破碎的净瓶。
只是她仍旧没有停下施法,在天地之间徒劳地搜寻尤邈的魂魄。
第三万年,凤后芙绫诞下一位小殿下,她去道贺之时,察觉到一丝淡薄而熟悉的灵气。同年,她开始化作不同的样貌,变作不同的侍女伴在那位凤凰小殿下的身侧,看他逐渐长大。
麟逍两岁的时候已经十分依赖她,她陪着那孩子在昆玉宫里玩耍,生得玉雪可爱的小孩子刚会走路,一点也不像只凤凰,反倒像只白白胖胖的幼鹅,走路摇摇摆摆。没走几步,就摔个跟头,他也不哭,就笨拙地爬起来,朝她伸出短短的胳膊,一双黑亮的眼眸期盼地看着她,奶声奶气道:“抱……抱……”
观音看他良久,半晌没抱他,他就固执地朝她伸着胳膊,也不哭闹,只是口齿不清地不断重复:“抱……”
观音没由来地叹了口气,俯身将那小小的团子抱起来,麟逍这才喜笑颜开,立刻抱住她的脖颈,埋在她颈窝闻她身上那熟悉的淡淡清苦气息。
待到麟逍十八岁时,她已不知换了多少张面容陪在他身边,昆玉宫的侍女并不怎么更换,但麟逍从不注意,也并未察觉他身侧的侍女每两年便换了一张新面孔。
观音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她下意识不想陪伴他很久,但又的的确确在他身边待了多年。
一转眼竟已过了万年。
她看他众星捧月般地长大,看他呼朋唤友,同龙女在云海里看星河迢迢,看他在爱里长成恣意明亮的少年。那张脸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那双眼也不似尤邈一般固执倔强。
尤邈是锋利桀骜、满身孤寂的,麟逍却是柔和稚气、从不孤单的。
观音知道他们没有一点相似的地方,麟逍每千岁时她每每送上贺礼,久而久之,麟逍也将她当作亲近的长辈,偶尔来南海拜见她。
但他来了那么多次也没有令南海的竹林复原,魔剑的剑灵也从未为他出现。
她不得不认清——麟逍不是尤邈。身份高贵的凤凰不可能是那只绝望死去的魔。
她只是习惯了看他,习惯带有一丝期望。
决不是期盼尤邈死而复生,只是……只是期盼她的竹林重生,净瓶复原。
但到底是不可能的,在麟逍两万岁的生辰当日,她离开了昆玉宫,再也不守着他了。
没曾想他竟坠入了孽海。观音有些想去看他,但纠结半晌,还未去昆玉宫便收到如来的传召。
那日被禁闭之时,如来竟允许她暂理冥府之事,她毫不客气地将冥君暂时关押在十八层地狱的那些男人打入了畜生道,这才施施然回了南海禁足。
她知道如来不会拿她怎样,就算是天帝来了也得给她几分薄面,如来更不会降罪于她。
每隔五千年如来便会召见她,扔出些许问题。
今日,他又问她:“四万年已过,观音,你还认为是他们自作自受吗?”
“自然。”她依旧给出相同的答案:“凡人为了利益做出些自相残杀的事再寻常不过,世尊为何总要揪着不放?”
如来默然,看她空手而来,于是问,“你的净瓶呢?”
她佯作恍然:“世尊召见,我匆忙而来,忘了带。”
两相无言,如来叹道:“他死了,你当真不悔?”
观音没有一丝犹豫地回道:“不悔。”
如来看向澄泉里始终不曾圆满的弯月,摇头道:“你对他真的无心?”
观音从容道:“无心。”
麟逍不知不觉又是满面泪痕,他站在那池澄泉中,清晰地听见观音说不悔,道无心,背上的伤疼痛难忍,眼泪便滴滴落在澄泉之中,搅乱了那晃荡的月影。
好奇怪,怎么还在做梦?这梦怎么这般真?他不断地抹掉眼角的泪,实在不愿待在此处。
闭眼凝神片刻,他果然逃离了宝殿,却迎来轰隆隆的坍塌声。
好似是一座山像在坍塌。他疑惑看去,是人间?
“咦,那边竟有座道观!”有女子的声音响起,无数人涌入那座冷落已久的道观,眼见紫薇树上挂满满是灰尘的褪红红绸,雕花大缸里投满了无数铜板,大殿里的象头瓶里只余枯萎的辨不出模样的干花。
“依陛下玉令,妘女国国境内不得兴建神庙,召人来将这道观推倒罢。”一群人下意识压低了嗓音提议道。
“那这些铜板怎么办?”有一女子看着雕花大缸犹豫道。
“这……”她们并不信奉神灵,但诸国对神殿依旧颇为敬畏,她们读书识礼,也知这些铜板定然是人祈福而留下的,于是思考片刻:“就待道观推倒之时一起埋入地下罢。”
“是。”
“大人,你看那儿!”一道惊呼响起。
众人站在殿中顺着她的手势遥遥望去,对面的青山之上屹立着一座巨大的山像,女子面目柔和,无悲无喜,只是多年历经风雨,山石被洗涤吹刮,有些许零落沧桑之意。
“此处竟有一座神像至今未被发觉。”
“大人,你看这……”众人犹豫不决,这还是她们生平第一次见到这样高大巍峨的神像,比那道观里的神像更令人震撼,一笔一划栩栩如生,背后无数青树的衬托下更显得端庄雍容,可见雕刻者的用心。
“依我国律法,毁了罢。”那位大人语气也有些惋惜,可还是咬牙下了令。
“是。”
“不!”麟逍下意识地大喊,但没有人听到他的声音。
时间在麟逍面前模糊了,眨眼的功夫,麟逍便眼见着众人领着工具将道观推倒砸毁,灯油枯涸的长命灯脏兮兮地滚落一地,沿阶绑着的那些风化脆弱的红绸被人一扯就坠下了,紫薇树被斧头砍得七零八落,红绸长垂。
那些陈旧的红被粗暴地扯下,扔在地上,雕花大缸被一锤砸碎,无数铜板哗啦一声四面滚落,和那些红绸一起坠在泥地里。
神殿里的象头瓶清脆落地,枯萎的花终于落叶归根。
“不……”麟逍喃喃道。
一切都坍塌了,聆音观彻底化作灰。
而人们渐渐聚在了那座山下,围住了那尊安静的山像。
“不!别碰她!”麟逍无助地嘶声吼道,飞身挡在那座山像面前,人们却径直穿过了他。
“她不是神像,她是我的……她是我的妻子。”他哽咽到语不成调,仓皇地回头,绝望地看着对面那座巨大的山像被人们一刀一斧无情地凿平了面容,砍下了四肢,抹平了所有雕刻的痕迹。
他们离去了,再也没有一丝面目痕迹的山也骤然倾塌了,鸟雀惊飞,松树滚落。
轰隆隆的坍塌声中,麟逍看着尘烟滚滚,无数尘埃飞舞,他泪眼模糊,想起来是那只魔在自戕之前温柔吻过的面目。
那只魔用杀人的剑一笔一划耐心雕凿的山像,是他的妻子,不是什么神像。
但都毁了。
麟逍背上疼痛似火烧,下意识皱着眉试图制止眼泪肆意流下,开始混乱地自言自语:“你别哭了,你别难过了。”
“过去就过去了。”麟逍伸手狠狠抹去眼泪,好似在说服一个陌生人,“是她下令让她们推倒神像的,没什么可惜的。”
“她都不难过,你难过作甚么?”
“你也别再缠着我了,这些看了也是白白伤心。”
“她都说你是活该了,算了罢。”
“你不可执迷。”
眼泪被抹干,麟逍清了清嗓子,继续道:“她不喜欢姜花,她喜欢竹林。”
他对着坍塌的山重复说:“你不可执迷。”
一切如潮水般退去,麟逍睁眼醒来,手一触上面容便摸到冰冷的湿意,他抬起袖子胡乱擦干净脸,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盯着瞧:“到底是不是梦?”
思索再三,他起身更衣,转眼踏入了南海。
童子见是他,语气熟稔地解释道:“殿下,菩萨前去拜见世尊了,还未归来,你稍等。”
麟逍一听想起梦里大雄宝殿里的对白,笑得有些生硬:“好,你自去忙罢,我等等便是。”
“好。”
童子离去了,麟逍便在竹林里百无聊赖地晃荡,这些竹子青翠欲滴,他看着却觉得哪里别扭,忍不住伸手摸了摸,瞧瞧是不是真的竹子。
竹子当然没什么变化。麟逍无趣地收回手,却见竹林深处一处不平,似乎埋着什么。
他下意识打量了四周,慌忙上前去查看,指间灵光一闪,那被掩埋的魔剑便显露出来。
麟逍震惊不已,这把破破烂烂的魔剑不就是他梦中那只魔的佩剑?
他心情复杂地伸手去摸,初时竟感到一分微弱的阻力,似乎不许他触碰,但也只有一瞬,他顺利地握住了这把破败的剑。
麟逍拿在手里把玩,心中可惜:这把剑再也没有一丝法力,剑的主人既死,它便不再认主,如同破铜烂铁,谁都可以碰。
这是物证罢。麟逍心中受到了冲击,他一直尊敬的菩萨原来如此狠毒,他做的梦都是真的。
他似乎被那只魔的心情所影响,实在不知如何面对她,但这把剑给出了答案。
他不去想为什么这把剑会被藏在南海,他下意识觉得再想也无济于事,只怕惹得那只魔更为伤心。
他叹了口气,迅速将剑恢复了原位,逃离了南海。
童子出来之时正见他远去的背影,还来不及阻拦,麟逍已经离去。
童子目瞪口呆,不明所以地回去了。
没有人注意到,他离去之时,那一株他触碰过得翠竹被剥开了虚假的颜色,露出本来的灰败之色,而在竹根底部萌发了一棵幼嫩的新芽,又随着他的离去迅速枯死了。
(二十九)终章
麟逍回了昆玉宫又陷入了沉睡,孽海之水带给他的伤太重了,清醒时便觉疼痛难忍。
但一入睡便又是不曾断绝的荒唐梦。
这一次他梦见了那只魔同观音缠绵之景。
又是在人间,在那个偏僻的洞府内,夜里那只魔神色期盼地守着她沐浴,将人轻柔地抱回榻上。
麟逍见了大惊失色,猛然转身,喃喃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
他凝神想要逃走,那只魔已经开口说话:“丹妘,我想……”
“你别想了!救命!”麟逍僵硬地掩面斥道,“那是!那是……求求你了,收手罢。”
但他这一通抱怨那只魔是听不见的,周围很快响起一些黏腻的亲吻声,帷幔都未放下,那只魔就将人压在榻上辗转亲吻,凌乱的喘息声如魔音贯耳。
麟逍十分惊慌,开始捂住耳朵,却掩不去那熟悉的温柔嗓音低声求道:“尤、尤邈……慢、慢些……”
“我想亲亲你,丹妘……你身上好暖和,我想再贴近些……”那只魔恬不知耻地诱哄着人,麟逍越听越痛苦,恼怒地一把放下双手,转身严厉地警告他。
“你!你胆大包天,那是…那是神,你这样……你、你不被弄死才怪!”
但他一转身就瞧见那赤裸的女体,熟悉的温柔面容被那只放肆的魔吻红了脸,肩膀、脖颈处处都是暧昧的吻痕,那双纤长的腿被强硬地打开,她有些难为情,双眼朦胧地望着身上人,看上去极好欺负。
“救命!啊啊啊啊——”麟逍受到了巨大的冲击,心里慌得要死,聒噪地叫喊着,偏生又转不开眼。
“你完了,你死定了。”麟逍崩溃道,“完了我怎么办,我会不会被灭口,啊啊啊啊——”
他遮住了双眼,从指缝间隙欲盖弥彰地看着床榻上的两人,痛苦道:“我不是故意要看的,我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看到!”
那人玉白的手没什么力气地推在那只魔赤裸的胸膛,反被他拽着手腕放在唇边,肉麻又下流地根根吮遍。
“尤邈……”她低声唤道,想扯回手又不去看他含情的一双眼,僵硬之下反倒被他吻在手背,带着笑意抱怨道:“丹妘,你怎么还是这般羞,为何不瞧我?”
“救命,你都要被弄死了,还逞嘴上英雄呢?你住口罢!”麟逍提心吊胆道。
谁知那人并没有怎么斥责那只魔,反倒是有些挣扎地顿了顿,而后缓慢地搂上了他的脖颈,不太自然地吻上他的唇,那只魔闷笑两声,立刻扣着人加深了这一吻。
“?”
“?!”
麟逍大跌眼镜,一颗心怦怦直跳,面如死灰道:“完了,这下真死定了。”
“造孽啊,我怎么这么倒霉?我太冤了。”麟逍又是委屈又是害怕,更有几分破罐子破摔的放肆,索性拉了个椅子就坐在床边看着两人。
“反正都要死了,也没什么不敢看的了。”
他的目光大多落在那人面容上,从她有些失神的姿态到她透着几分迷茫的眼眸一直看个遍。
不知为何,明明是暧昧春色,他看着看着却有些悲从中来。
“你说你啊,死得也不冤,这任谁看了不觉得她……”他顿了顿,悠悠叹了口气,“不觉得她对你有意呢?”
“可是她……她可是神啊。”
情事结束之时,那人还自然地缩在那只魔怀里,抬头便在他唇瓣印下一吻。
麟逍下意识就摸上眼尾,警告道:“做这种梦就不许哭了啊。”
昆玉宫的床边却坐着一道雪白的身影,麟逍皱着眉翻来覆去,露出背上血肉模糊的伤痕,观音按住他的肩膀,迟疑地触上他背上的伤,低叹一句:“怎生伤成这样?”
她手一抹,青色的灵光流转,麟逍背上的伤没有任何舒缓,他依旧皱着眉疼痛难忍的模样。观音犹豫地抚上他的眉间,麟逍却忽然动了,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观音心下一颤,眨眼之间化作一名侍女模样。麟逍却没有睁眼,只是拉着她的手放至唇边,无意识地吻了吻她的手背。
观音双眼睁大,猛地抽回手,落荒而逃。
满殿寂静,麟逍始终没有睁眼却缓慢地抬手遮住了自己双眸。
他闻到了,她身上凑近了就能闻到的清苦气息,是这么多年他身边侍女才有的气息。
他从来粗心大意,但一直记得儿时那位侍女身上的气息,苦苦的,但又十分清新。
后来的侍女身上也大多有这样的气息,只是近来再未闻到了。
他想起来了,南海的竹林不就是那般苦涩的味道?
原来是竹叶啊。
好苦。
良久,麟逍才起身,从怀中摸出了那颗忘情丹,试图将它咽下。
可是无论他怎么努力地放至唇边,他都无法顺利地将它投入口中。几番尝试后,他无奈道:“可我不是你啊,你怎么不让我吃?”
“吃了罢,对你对她都好。”
“我真的不想做梦,也不想看你们的恩怨纠缠了。”
他说完便再度尝试将忘情丹吞下,可手却不受控制地颤抖,将那淡色丹丸落在了床榻。
麟逍看着那颗落在被褥的忘情丹,忽然就落下眼泪:“我可不是你啊。”
“你别害我。”
“我不是你。”
“我不是……”
他低声呜咽,语气逐渐悲哀起来:“我怎么会是你呢?”
“我、我可是凤凰啊……”
幽鸣仙山上的天顷刻便暗下来了,至此麟逍闭门谢客,推脱身体有恙,不再大办千年一次的生辰宴,也再不去南海拜见观音。
时间一晃至天赴历九万四千七百年,九重天忽然生乱,那位新晋的监兵神君因恋慕司命,堕仙为魔,试图强娶司命,反被司命打下凡间。
事已至此,本并无什么惊奇之处。
可千年后,那位名唤斐孤的堕仙竟手握魔剑独还,大开阴血阵,重新逼上九重天,将司命掳去。
观音这才有些惊讶,魔剑始终不肯回应,幽鸣仙山也突然戒备森严,她没有理由再去探望麟逍,也渐渐对那片枯死的竹林释然,两万年前她便将独还扔下凡间,丢回袅谷。
但尘封数万年的阴血阵再开,那人手握独还又是为了情,总归是让她平静的心再生波澜。
只是还未等她试图插手此事,如来再度召见,警告她不得插手司命之事,也不许她去见阴血阵的主人。
观音没有办法,眼见着九重天的神官几次三番前来西天求救,也碍于如来只能装聋作哑。
其实也不是仅仅因为如来之令,她开了窥天镜暗暗观察斐孤,看他手中握着的魔剑是否唤醒了剑灵。
那个人确实很像尤邈,那种偏执的神态,孤注一掷的做派实在很像尤邈。
若说她对尤邈没有一丝怜悯,那么在这几万年的静默里,她会逐渐淡化尤邈的不好,美化他的那份痴心,于是后知后觉地对尤邈生出了一分怜悯。可惜,尤邈已死,这份微不足道的怜悯便转嫁在了斐孤身上。
因此她瞧着斐孤步步紧逼九重天,哪怕他手上握着的魔剑剑灵没有一丝回应,她也仍旧没有出手。
斐孤得到了尤邈未曾得到的她的半分仁慈。
更重要的是,观音认为司命能够自行解决他。
她利用尤邈屠城后的两万年,九重天果然迎来了新任司命。她同那位司命有过一面之缘,见她形容冷淡,不苟言笑,但司命殿那棵寂寞的命缘树终于不再是一成不变的死白,化作了雨过天青的温柔色泽。
妘女国的命格以后便要由司命掌管,观音知道这些年妘女国还在顽强存活,但也忍不住问司命她们会如何,司命客气回她:“凡人命格依天而行,只凭天意。”
非常客套且笼统的回答。观音倒也不失望,她与天斗,胜局已定。
若说她们要依天而行,那她胜了这天道,妘女国人的命运便要依她而行。
何况观音一眼便看透这位看上去格外冷淡的司命是以悲悯入道,手段强硬却又心思柔软。
观音挺满意这位司命的,只是……这位司命或许不知,天道也许不会告诉她,她却是命犯桃花之相,命中注定有一情劫。
但奇怪的是,司命已然悟道,参破情爱,顺利飞升成神,怎么好似越过了情劫?
后来观音瞧着司命处理梨画一行神官的姻缘之事,渐渐有些明了,或许司命便是自有手段解决了情劫罢。
直到斐孤的出现—— 司命的心境不稳,竟然还未解决斐孤,甚至同他定下了牵魂契。
牵魂契。观音已许久没有想起这个玩意儿了,她越发觉得斐孤是否便是尤邈的转世,竟然连牵魂契也知晓,还用它牢牢缚住了司命。
很奇怪,观音一边盼着司命快刀斩乱麻,果断地杀掉斐孤,又希望她能够对他仁慈一些。
但当司命真的与斐孤结下牵魂契,将死之时召出了独还剑灵之时,观音心中又是十分复杂。
她与独还剑灵在虚空中对视,依旧感受到对方强烈的怨恨与厌恶,但为了斐孤,剑灵依旧现身了。
她怎能不怀疑斐孤便是尤邈的转世?
可即便斐孤手握魔剑,观音却也清楚任何人都可以操纵那把剑。尤邈既死,魔剑早就不愿存于世,破罐子破摔任人触碰。
其实,不能触碰魔剑的人才是魔剑真正的主人。
但斐孤能手握魔剑,甚至召出了剑灵,观音便实在不知道斐孤到底是不是尤邈。她在这一份不确定中,莫名认识到——转世以后,尤邈原来会另有所爱。
而后司命还在与斐孤纠缠不休时,那位奚殷神君为了司命闯入了南海。
观音随口敷衍他求救之意,奚殷竟冷笑道:“昔年观音化倡,以救淫迷,原来如今也是想逼她去救那孽障!观音千面,菩萨既如此好的心性,何不再化作司命模样,亲渡那邪魔一回!”
观音短暂愣住了,而后便是觉得可笑。
虽则奚殷知晓这一桩佛门秘闻,可惜他说错了。
她没有亲渡邪魔,她逼死了邪魔。
观音瞧着奚殷的眼眸,看他险些入魔,愤怒地驱使灵力涤荡南海,弹指间,一望无尽的青翠竹林刹那枯朽,纷纷坠下灰叶。
真像啊,这样执迷的一双眼。
真像尤邈。
那种不管不顾,为爱痴狂的神色,真像啊。
她拦住了奚殷,让他陷入昏睡,亲手接住了他软倒的身躯,抬手抚摸那双眼。
奇怪,斐孤和奚殷都那般像他,可是真正有尤邈一丝灵力的麟逍却和尤邈没有半点相似。
四周的竹林静悄悄的,被奚殷的灵力揭穿了伪装的假象,观音看着那些灰败的竹叶,又有些感慨。
尤邈,她许久没有唤过这个名字了,在梦中也不曾再见过他了。
她以为她已然解开了心结,也不再愤恨了。
可是竹林却还未重生。
罢了,罢了。
不久司命假死脱身,奚殷险些自戕,观音终究是动了恻隐之心,传影至孽海去见司命。
观音开门见山地问她:“你喜欢他吗?”
司命想也不想否认道:“我不喜欢他。”
“你说谎。”观音的声音冷淡下去。
司命惊讶地抬头,观音并未看她,幽深的目光却是落在司命裙角处。
观音已经许久未曾见过姜花了,那花是那人最喜欢送她的。
“这花很美。”观音赞了一句,温柔道:“我说笑的,我只是想来告诉你。”
“请菩萨赐教。”司命一头雾水。
“你要是真的想让他死,他会死的。”
是了,她是来提醒司命的,若司命真想让斐孤死,斐孤早就该死了。
司命却这般心慈手软,犹豫不决,她分明对斐孤有情,分明狠不下心。
若斐孤不是阴血阵的主人,观音便帮司命出手了。她若出手,可不像司命那般手下留情,多番顾忌,斐孤必死无疑。
果不其然,最后司命还是留了斐孤一命,这场风波就此揭过。
观音本来想要将独还拿回来的,可那斐孤被关押在独苏山天牢,她也实在不好接近,也就作罢。
直到三千年后,观音在随月仙山上偶遇司命和斐孤。斐孤似乎在同司命玩闹,将手中的魔剑独还抛着玩,博司命的注意。
司命只是目不斜视地往前走,斐孤便一把将剑抛至身后,丢得老远,黏黏糊糊叫她:“苦楝,你又不理我。”
“我不过就是想要个名分,哪里很过分了?”他好似很委屈,“那我算什么嘛?这般见不得光,男宠都起码有个名分,我什么都没有。”
司命还未说话,却听一道气急败坏的男声传来:“哎呦!谁!谁乱扔东西?”
司命这才停下,淡淡瞥了一眼斐孤,转身前去查看。
斐孤耸耸肩,也随之调头,却见一红衣少年捂着头埋怨地看向二人,弯腰就去捡剑,那修长的手指刚一要碰上剑柄,一道灵光忽现,他猛地嘶了一声,连剑也碰不了,抖着手皱眉摊开手心。
观音恰巧便眼见这一幕,当即怔在原地。
“殿下,失礼了。”司命已走上前去,捡起独还,稍稍挡在斐孤身前,“殿下可还好?这孩子顽劣,不慎惊扰了殿下,还望殿下见谅。”
这红衣少年正是麟逍,他看了看司命,埋怨的神色勉强收了收,还是不大高兴:“司命,他怎么把剑乱扔,砸到我头了。”麟逍狐疑地看向斐孤,“他是谁啊?司命不是昨日还与赤凛夜会,这是谁?”
他挑剔地看了看斐孤,嘀咕道:“瞧着也不如赤凛模样俊俏,司命你还是与赤凛更般配些。”
这可扎了斐孤心窝子了。
“他说什么?你和赤凛夜会?”斐孤当即发作了,从司命手中夺回独还,剑指麟逍:“你说什么,我不如谁?”
麟逍眼见人长剑一指,当即也来了脾气,召出一柄长枪同斐孤针锋相对:“我说你不如赤凛,小小年纪,耀武扬威的,你谁啊?”
眼见着斐孤就要和麟逍打起来,司命眼疾手快地按住人,挡在斐孤身前,像是说给麟逍听:“殿下误会了,昨夜我只是在与赤凛殿下商谈要事,殿中亦有赤睢殿下,实非私会。”
“那他是谁?”麟逍问道。
斐孤也目光灼灼地看着司命。
司命沉默片刻,勉强道:“是我殿中养着的一只白虎。”
麟逍幸灾乐祸地笑出声,嘲笑道:“原来就是只神兽,哼,那赤凛可以放心……”
斐孤脸色变了,眼神失望地看了一眼司命,委屈地紧抿着唇,也不再听麟逍言语,毫无风度地提剑走开了。
麟逍还想奚落几句,却见那白虎一走,司命也变了脸色,颇有几分紧张地追着人离开了。
麟逍看着两个人莫名其妙地走了,头疼地捂住了刚刚被剑砸的脑袋,他手心也一阵火辣辣的疼。
“真倒霉,这叫什么事?”他是为给赤星摘月榴花来的,刚被飞来横剑砸得眼冒金星,连以往梦中那柄熟悉的魔剑都没认清,就同那白虎吵架去了。
他若是注意到了,定然不能这般轻松,可惜除了隐于暗处的观音,在场人无人注意。
观音看着两万年不见的麟逍摊开手反复查看,愁眉苦脸地捂着脑袋离开,她脑袋也是一片空白。
真的是他?独还不肯让他碰,麟逍……麟逍真的是尤邈。
观音站在原地良久,看麟逍走了,地上残留着从他怀中遗落的月榴花。
她莫名笑了一下,怎么前世今生还是喜欢给钟情之人送花啊,笑着笑着观音又轻轻叹了口气。
她没有去追麟逍,只是默默回了南海,地上的月榴花无人捡起,孤零零地落在土里。
这日麟逍回了昆玉宫,实在疲倦,一不小心又睡着了。
他一发现自己陷在梦中,又吓了一大跳。
天知道这两万年来他基本不敢入眠,就怕又梦见什么有的没的。
五千年前他背上的伤还没好,他尝试了无数次想吃忘情丹,总是吃不了,久而久之,他便也放弃了,只好忍着疼,忽略背上的伤势。
但今日的梦好似有些不一样,他不过是在重复千年前的梦境。
他没见过这个地方,看上去好似人间,又无一丝人影,到处都是姜花,处处都是榴树。
有位黑衣青年沉默地站在榴树下,久久凝望着远处纷飞的姜花。
“喂,是你啊?”麟逍一见他就知道是那只魔。
那魔没有回应他,只是一路沉默地走到一座道观前。
麟逍脸色有些难看,那不就是那座被推倒的聆音观?
那只魔站在道观里,亲手从紫薇树下摘下一条褪红的红绸,缓慢地走到院中那口雕花大缸里。
水缸中只有零星几枚铜板,水面浮着一轮圆月,随之晃荡的是几片黯淡的竹叶。
那只魔痴痴望向水中,麟逍也好奇地看向那口水缸。
“观音,你还未放下。”有威严的嗓音落在耳边,麟逍一听便知是如来。
那水面忽然浮出了观音的容颜,她依旧神色平静,莞尔一笑:“世尊要我放下什么?我并未拿起,谈何放下?”
麟逍小心地观察那魔的神色,却见他并无伤心之色,只是面露眷恋地伸手触碰那水面,好似是在抚摸她的眉眼,那动作极为温柔小心,叫人鼻酸。
“那他呢?你还耿耿于怀吗?”
观音笑笑:“世尊是在说谁?”
麟逍眼尖地瞧见那只魔手轻微一抖,五指蜷曲,缓慢地收回。
“那只魔。”如来提醒道。
“世尊说笑了,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唉,他听了都替那只魔心碎。
水面的容颜消失了,麟逍又不受控制地落泪了,他眼眶泛酸地去看那只魔,却见那只魔弯起唇角,露出一个僵硬的笑容。
他将手上那条陈旧的红绸轻轻扔进水缸内,水面一时被染红了,月影一晃,歪歪扭扭地重新拼凑成圆。
麟逍不明所以地看着那只魔动作,又见他从怀中摸出一块残缺的铜板,紧紧握在手心里。
半晌,尤邈困难地摊开手心,翻手任那块铜板坠入水缸,发出清脆的叮咚声。
麟逍眼见尤邈长久地凝视水面,低喃一句:“如汝宿心,惟佛之归。”
那只魔笑了笑,一字一句道:“你不可执迷。”
铜板落到水底打了个转,尤邈缓慢地闭上了双眼,麟逍看见水面出现了观音的容貌,可再也听不到她的声音。
那只魔再度重复了一遍,嗓音嘶哑,却有几分释然:“你不可执迷。”
麟逍惊讶地看见他逐渐消失,化作一场烈火焚烧后的无数灰烬,他低声再说了一句:“不见。”
麟逍的泪再度夺眶而出,心好像也空了一块。
眼前的一切都化作无数灵光,一寸一寸地消失了,漫天雪白的姜花像一场融化的雪一般,在日出之时全然消失不见了。
麟逍看着周身的一切化作乌有,眼泪也奇迹般地止住了。
他看见自己当时醒来之后,满心都是想要见观音一面,不知为何,那时的他有一种强烈的冲动,一定要见她一面。
于是他果然莽撞地去了南海。
竹林之中,那一袭白衣静静立着。
麟逍开口唤了一声:“菩萨。”
观音转过身来,依旧手持净瓶,同他四目相对,只这一瞬,麟逍忽然心痛莫名。
他像是从未见过她一般,又仿佛思念已久,心竟没由来地酸涩不已,背上的伤又隐隐作痛起来。
观音一见是他,微微一笑:“殿下来南海所为何事?”
麟逍也不说话,就一瞬不瞬地盯着她瞧,直把观音瞧得维持不住笑容时,麟逍才笑了笑,客气道:“菩萨,我一万五千年年前不慎坠入孽海,背上受了伤。”
“殿下的伤势还未好?”
麟逍摇了摇头:“司命赠了一颗忘情丹,可我无论如何都吃不下去,想了想便作罢。”
观音闻言一僵。
麟逍却从袖中拿出那颗淡色丹丸:“既然我吃不了便赠给菩萨罢。”
观音张了张口,还不知道说什么,麟逍已然冒犯地握住了她的手腕,把那一颗丹丸放入了她的掌心。
“送给菩萨再好不过了。”他朝着观音轻轻一笑,缓缓松开了她的手,颔首告辞了。
风过竹林,观音握着那颗忘情丹,呆怔在原地,看麟逍潇洒离去的身影,忽然觉得被风吹得浑身发冷。
手中的净瓶再度摔在地上,她看着四周阴沉的竹林,轻轻闭上了眼。
她知道,麟逍不会再来见她了。
这片竹林也终究不会再复生了。
麟逍的梦也戛然而止,这一次他醒来拍拍脑袋就将一切抛在脑后了。
……
又过五千年,观音于天溺桥上遇见三两位神官聚集,缘生神君在同他们说些什么。
一见观音,立刻热情地招呼道:“哎,菩萨!”
观音上前微笑道:“缘生,怎么了?”
缘生神君一脸喜气,从怀中摸出大红的喜帖递给观音:“北海的五公主同幽鸣的凤凰小殿下即将大婚,天帝亲自赐婚,给诸仙家发喜帖呢!菩萨正好在此处,可巧拿份喜帖,免得我再跑一趟。”
观音眼见缘生递上那张刺眼的喜帖,神情不变地伸手接下了。
一旁的神官还在谈笑:“我记得当初那位小殿下好似就是为了五公主坠入孽海的罢?看来是钟情多年了。”
“是啊,幽鸣这几日可有的忙,听闻五公主喜爱月榴花,那位小殿下搜刮来了仙山上所有的月榴花,将整座幽鸣仙山堆满月榴花。”
那位白眉神官慨叹道:“年轻真好,可真浪漫。”
“是啊,不知道送什么贺礼才好。”神官话锋一转:“菩萨准备赠个什么宝贝呢?”
“自然是备份厚礼。”观音笑道,“我还有要事在身,先行一步了。”
“菩萨慢走。”
几乎是眨眼的功夫,观音就消失得无影无踪。待她停下之时,才发觉自己竟来到孽海之畔。
孽海一如既往地水色动人,云霞漫天倒映在水面,红火似榴花。
观音静立了许久,面上也没有半分笑容,这才从袖中拿出那张喜帖,随手抛在了孽海之中。
喜帖叮咚一声沉入孽海,观音甚至没有打开看一眼,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她不知道,在她走后,缘生敲着脑袋,失声道:“糟了,说错了,不是凤凰小殿下,是大殿下。”
神官安慰他:“那也无妨,喜帖上写着名字呢!”他打开喜帖,“北海赤星同幽鸣麟樾大婚。”
缘生尴尬笑了笑:“瞧我,忙得晕头转向!还好喜帖没弄错。”
“无妨,无妨。”一群人说说笑笑,不当回事。
昆玉宫内却是叫苦连天,麟逍极为不耐烦:“你说你和我兄长成婚,为什么我来摘花啊,累死我了。”
赤星一朵花砸在他头上:“都免了你的贺礼了,采些花怎么了?”
麟逍嘀嘀咕咕:“你和我兄长成亲了,这幽鸣山上的东西还不都是你囊中之物,你还想要我送什么贺礼?做人别太过分!”
赤星脸上是掩不去的甜蜜,轻哼一声,低头嗅了嗅那花,随口问道:“你身上的伤好了吗?”
麟逍阴阳怪气道:“多谢五公主殿下记挂,我的伤一万年前就好了,劳您现在才想起。”
赤星有点不好意思:“嗨,这不是忙着呢,眼见你生龙活虎的,料想并无大碍。”她看了看四周,悄声问道,“你吃了那颗忘情丹?没再做那些古怪的梦了罢。”
麟逍手里捏着月榴花,闻言顿了顿,摇头道,“我没吃,也没做那些乱七八糟的梦了。”
自那日麟逍贸然去南海将忘情丹送给观音后,他回昆玉宫便觉疼痛难忍,不自觉地昏睡过去了。
但这一次他再没有梦到那些古怪的场景了,也再也未曾有心痛至想要落泪的情绪了。
待他苏醒之时,只觉得一身轻松,他有些莫名的直觉,匆忙褪下中衣,对镜自照。背上的大片焦黑伤势一夜之间竟无影无踪,只余一片光裸完好的皮肉。
所有痛苦就像一场梦一样退去了。
即便后来再重复梦见了一次去南海见观音的景象,他也再不难过了。
“那便好。”赤星笑道:“没事就好。”
麟逍笑容轻松道:“是啊,没事就好。”
天赴历十万零七百年,北海与幽鸣结亲,大宴宾客,广邀诸天神佛观礼。
彼时锣鼓喧天,红绸遍地,诸神赴会,贺礼堆积似山,众神纷纷贺喜,独观音未曾到场,虽则她也令童子送了一双珍稀的雪白顶冰花。
听闻五公主喜欢花,她自然也顺着五公主的喜好送上花。
南海仍旧十分寂静,清苦的竹叶气息却掩不去罕见的清冽酒气。
观音坐在竹林里,开了一坛酒,她看上去有些醉了,举杯醉醺醺地遥祝道:“贺你大喜之日。”
“恭喜你,恭喜。”她举杯饮下苦酒,低垂的眼眸却是一片清明。
“恭喜啊恭喜。”观音重复道,手渐渐握紧酒杯,猛地掷向竹林。
酒杯砸落在地,清冽的酒液洒在青竹身上,青竹毫无反应。
观音起身,愤恨地掐住竹子,青翠之色在她手下化为破败的灰,她喃喃道:“凭什么?凭什么还不复原?”
“你都成亲了,为什么还困住我的竹林?”
“为什么?”
她想起那日世尊询问,她固执地说:“他从未在我心中,谈何耿耿于怀。”
世尊终于问她:“那你的竹林呢?那你的净瓶呢?你还不明白它们为何会破碎、枯死。”
观音抿紧唇角,不发一言。
“别再守着麟逍了,守着他也无用。”
观音猝然抬头,对上如来悲悯的眼。
原来世尊都知晓。
“你的嗔心由世人而起,那只魔却全了你的杀心。”
“你的嗔心有他,杀心有他,你的心魔是他,可他已经死了,你明白吗?””
“我不明白!”观音愤怒道,“我何曾有什么心魔?”
如来只是坚持道:“观音,该放下了。”
“忘记他罢。”
“我未曾记得他。”观音咬牙道,见如来目无波澜地凝视她,怒而拂袖离去。
“他没死,他成亲了,可是我的竹林还是回不来。”观音自嘲道。
“回不来了。”
“可是,我不悔!”她起身冲着无边广阔的苍天大喊,“我告诉你,我不悔!”
“我赢了!”
天不会回答她,只余清风飒飒吹过,观音的白衣被风吹起,她站立的姿态那般骄傲,凝望青天的眼眸也是一如既往地冷静清明。
她长久地仰头望天,最后疲惫地闭上了眼。
“我赢了。”
(全文完)
番外篇一:一个剑灵的独白
我叫独还,是一个剑灵。
自我主人尤邈死后,我已经被观音困了五万年了。
我永远记得我主人死去的那天,也永远不会原谅观音。
见她之前,我的主人还是满心欢喜,预备着将他的妻子的魂魄带回去,回他们的家。可在看到观音的刹那,我的主人便再也没有一丝希望了。
我的主人那么绝望,他受了那么多苦,为她折翼,为她换血,为她祭魂,都没有一刻痛苦过眼下。
他是那般狂妄嚣张的魔,但菩萨好手段,竟能叫一只魔绝望至此。
主人他这一生也不过痛哭过两次,每一次,每一次都是为了她,主人才落下泪来。
太痛苦了,比他折翼祭魂还痛,我与主人感同身受,剑身都为之震颤。
那种刻骨铭心的痛楚,这一辈子我都不会忘记。
我听见我主人的心声,他想问她为什么戏弄他,但最终没有开口。
痛不欲生,他当真是痛不欲生,毫无留恋了。
主人死的那一刹那,观音还在笑。我满腔怨恨,却被强留了下来,自此被困于南海五万年。
主人之死没有令观音有片刻动容,可她的净瓶毁了,竹林枯死了,她才终于慌了神。
哈!她活该!她困住我,不过是为了复原她的竹林,恢复净瓶里慈悲的力量,这才苦苦搜寻我主人的魂魄。
最可笑的是,她甚至把幽鸣的凤凰认作了我的主人,自以为是地守在那只凤凰身边。
我太爱看她这样愚蠢的行为了。
那年凤凰来了南海,被我的剑身吸引,握住了剑柄。刚开始,我努力不让他触碰,为的就是骗过观音,让她彻底相信主人就是凤凰。可惜,那时法力虚弱,只勉强支撑了片刻,还是被凤凰握住了剑。
两万年过去,我始终不肯回应她,她的竹林也没有恢复,终于忍无可忍将我扔下了凡间。
可巧让我遇见了斐孤。
他也不是我的主人,他只是和我的主人太相似了,穷途末路的堕仙,又是为了情爱沦落至此。
他拿到了我主人的典籍,上头记载了阴血阵的阵法。我主人试炼了无数次的血泪经验,被他轻松地学了去,这小子运气真好,不用一遍一遍投入魂魄,一遍一遍尝试杀人,来确认阵成。
我本不想现身的,直到那日斐孤也险些步我主人的后尘,自戕于司命面前。
那一天就好似我的主人再度自戕于我眼前,我主人死去的场面还那般鲜明,让我也跟着难受起来,我不想看他死,终于还是现身阻止了他。
这一刻,观音又察觉了我的存在。
我想她以为斐孤是我主人也好,以为凤凰是我主人也罢,都好,我就要她以为我的主人还存活于世,却眼睁睁瞧着她的竹林再也无法复原!
可惜,观音终究是观音,她没有为斐孤停留太多目光,也不再徘徊在凤凰身侧。
那可不行啊,她想就此释然?
她做梦!
三千年后,斐孤与司命漫步在随月仙山,恰巧观音也在,凤凰也在。我在斐孤神识中传话,要他将剑抛至身后,他不明所以,还是照做了。
哈!果然砸中了凤凰,这一次,我拼尽全力阻止了凤凰触碰魔剑。
我故意的。我就是要观音亲眼看着凤凰无法触碰魔剑,让她相信凤凰就是我主人的转世,让她再度围着凤凰打转,却眼睁睁看着净瓶无法复原,竹林永远死寂!
我永远也不会告诉她,我的主人他死了,早死了,死了七万年了,死得干干净净,同阴血阵一样毁得彻彻底底。
我也随我的主人一起死了。
菩萨你不知道罢,当初鬼差被我主人斩于剑下,发出怨毒的诅咒:“尤邈,你犯下如此重的杀孽,弑神屠城,终将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一语成谶。
我的主人确实不得好死,被阴血阵里万鬼撕咬,灰飞烟灭,永世不得超生了。
阴血阵,菩萨你明白吗?他投入一魂,都要忍受被万鬼啃噬的痛楚,每一次用魂魄作引子都要时时刻刻同那些冤魂厮杀。
每一次失败,便彻彻底底失去一魂,直到最后唯余一魂一魄。
阴血阵是禁忌的杀阵,也是死阵。
我的主人性子决绝,做事孤注一掷,不留余地。他本身就是抱着必死的决心来寻她的。无所谓痛苦,也无所谓生死,若是阴血阵不成,他便坦然赴死。
可惜,他成了。我的主人便是太聪明了,只要他决心要做的事,总是能做到。
可是他也太愚蠢了,一只魔怎能生出真心来,怎么敢妄想和一个凡人长相厮守,永不分离?
何况那不是凡人,那可是观自在菩萨。
菩萨啊菩萨,自然看不起袅谷焚烧的血,看不起聆音观里堆满的铜板,看不起紫薇树上绑满的红绸,看不起他一颗魔心,看不起他身体里肮脏的血。
更看不起我主人种满遍地姜花,相思楠榴之树的宿心地。
她见都没见过,我主人打造宿心地的温柔神色,她也不在乎。
毕竟她连牵魂契都无法与我主人缔结,那可是情契啊。她对我主人没有一丝情意,自然是不成的。
哦,对了,还有那座山像。
妘女国的人依菩萨的令推倒了聆音观,凿毁了那座他亲手雕刻的山像。
那是我的主人用魔剑为她雕的像啊。
他死了,法力尽失,保护聆音观和山像的结界全消,非常顺利轻松地被世人毁了。
无所谓了,她们可是依照菩萨的命令啊。
菩萨的神殿遍天下,信徒千万,又怎会在意一座拿不出手的山像。
没关系,她也不必知道,反正对我主人也不重要了。
毁了好。毁了,我的主人至少还能保留一些微薄的尊严,显得不那么可笑,毁了好。
太蠢了我的主人,菩萨第一次给他的护身符他也不打开瞧瞧,就那么妥帖地存放着。只要他打开便能发觉那里头放的可不是平安符,而是满含杀意的镇魔符。
从第一次见面开始,菩萨不就想杀他了吗?
菩萨给我主人送的礼物是随时能要我主人命的镇魔符,几株自己并不喜欢的苍白姜花,一个虚假的夭折婴孩和洗不清的无数杀孽。
而菩萨给妘女国的人送的则是挂在脖颈,饱含护佑之力,世代相传的愈疮木,命令她们推倒神庙是想避开神官的耳目,怕仙家插手她们的生活,甚至最开始菩萨不欲让倡女杀人,也是怕她们轮回以后再受苦楚。
菩萨早就为那些倡女打算好了,她们不过短短几十年的阳寿,菩萨都考虑得如此周全。
可菩萨却从未为我的主人考虑,无论他沾了多少杀孽,无论在菩萨离去的百年后他有多痛苦,菩萨都不在乎。
菩萨可真公平,可真慈悲。
怪我主人蠢,临死之前才想明白,原来你开始送的就是镇魔符。
原来一开始你就没想让他活。
主人妻子死去的那日,他也该随她一起死去的。那样他也不至于发现全是菩萨你的谎言,悲哀地自绝于南海,被万鬼撕咬,永世不得超生。
真的很痛,我每每想到主人那日的痛楚,我的剑身便会颤抖。
多痛啊,痛到我也恨不得立刻意识全消。
他终于在我眼前灰飞烟灭,一缕魂魄也不剩了。
永世不得超生啊,菩萨,你明白吗?
他死得很彻底很痛苦,菩萨,你满意了吗?
你竟然还以为他可以转世,以为这样一缕魂魄都不剩的魔能顺利降生为天生神格的尊贵凤凰。
哈,菩萨你不觉得可笑吗?我的主人怎么配啊?他可不配成为众星捧月的凤凰殿下,他没有那么好的命。
凤凰身上只是一缕因被你无数遍搜寻而拼凑起来的缥缈意识。
凤凰他阴差阳错跌入了孽海,孽海是什么地方?
孽海是汇聚世间爱恨嗔痴之地,主人那一缕散碎的过往意识附在凤凰身上,又在孽海之中被唤醒尘封的记忆,才叫凤凰受了重伤。
凤凰他可不识情爱,菩萨你一定以为他是我的主人转世,毕竟只有我的主人一片痴心,深陷情爱,才会导致凤凰无缘无故被孽海之水所伤。
哈!可惜他不是,主人过往的记忆终究会消逝,那残存的附在凤凰身上的僵硬意识也单薄如斯,归无是迟早的事。
这天底下再也没有我的主人了。
菩萨你也永远别想当作无事发生,就一直将凤凰认作我的主人,以为他死而复生了罢。
我喜欢看你这般困惑不解的样子。
你一定不明白为什么竹林枯死,净瓶破碎。你明明对我主人无情,视若无睹地看着他饱受折磨,怎么他一死你的净瓶便毁了呢?
菩萨啊菩萨,你以为你犯下这般重的杀孽,真的能全身而退吗?
你以为你斗赢了天,天罚便真的没有赐下吗?
你以为你的双手有多干净吗?
你以为你想杀的所有人里当真没有一个无辜纯善之人吗?
你当然看不见我的主人如何对襁褓中的婴儿、孱弱的老者,尽职的鬼差痛下杀手的。
稚子何辜?老者何辜?鬼差何辜?冥君何辜?
菩萨,你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真的就干干净净了吗?
观音低眉,所以慈悲六道。
菩萨,你根本就不再慈悲了,你一次次地失态,一次次地愤恨,你早就不似当初一般心如满月了。
菩萨,你不是要当女子吗?正好,菩萨你别忘了,哪怕你再不喜欢他,你到底是和我主人结下了缘。
他若活着,那么满身杀孽便要一力承担。他死了,那么你也脱不了干系。
那些杀孽你也要承担一半。
你的嗔心,你的杀心,是实实在在存在过的。
你对我的主人没有一丝情意,对他没有一丝怜悯,可杀心与嗔心到底是有他的。
菩萨,你们佛家不是讲“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吗?
那么菩萨,一起下地狱罢。
菩萨,你以为你赢了吗?如来没有告诉你吗?你早就在受天罚了啊。
你永远也别想再获得仁慈的力量,也永远别想再看那青青翠竹重新发芽了。
我祝愿你,永远寻不到答案,永远以为我的主人活着幸福美满。
而你便永远被困在一片枯败的南海罢。
这即是你与天斗的代价。
番外篇二:菡萏
那是司命将斐孤囚后的一段时间,她赴望心山归来,却于无尘林遇见了观音。
她甚少与这位菩萨打交道,几万年来也不过见了叁两面。
无尘林是仙林,四周皆是缥缈云雾,往下望去恰是人间,红尘万丈。那位菩萨静坐于柳树下,神色是惯有的温柔,手上却不是雪白净瓶,而是持着一支未开的青色菡萏。
前面便是人间之景,已瞧得见淡青色的遥远轮廓。风微微吹拂观音雪白的衣摆,她像是坐在悬崖边,很安静的姿态。
司命一顿,上前行了个礼:“见过菩萨。”
观音闻声回头,略颔首,却未起身:司命。
“菩萨方才在瞧什么?”
观音微笑道:“还能瞧什么,无非是这风。”
司命也望向人间,低叹一句:“这风已吹了数万年了。”
观音一听,转了转手中菡萏,她像是看透了她,“你的情劫已然解了,怎么?还有何棘手之事?”
司命并未接话,沉默几瞬。
观音只端详手中青色菡萏:“任他自生自灭罢。你杀他、不杀他,都无妨。纵使爱恨纠缠,你最明白聚散终有时。”
“于司命而言,紧要的无非只有这天地。”
“他不若你殿中那棵命缘树,于你之缘孽在你回头那日已然消解。”
“只有那棵树,如这天地,如这风一般亘古不变。”
司命静静听着,末了低声回道:“多谢菩萨指点,我明白。”
观音再度看向她,温和的目光极尽包容:“你明白怎还烦扰?”
“我只是”
“只是不忍心?”观音淡色的眸子望向远处,“到底是怜悯他呢,还是爱他呢?”
观音的声音依旧温柔如水,低低诉来:“其实,你清楚你对他什么也不剩了。”
“他便像个烫手山芋,你扔不掉却也拿不得。”
“不。”司命反驳道,“不是的。”
“是与不是,你总归会有答案的。”观音并不在意,“不过,我倒有一事要与你说。”
司命一愣:“菩萨请讲。”
“我听闻他习得阴血阵乃是从古籍中学来的,是吗?”
是。斐孤从人间的袅谷得来的。司命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一施法手中立刻多了本斑驳陈旧的书册。“他入天牢之时已呈上此籍,绝无藏私,菩萨可要一阅?”
“这上头有许多”
观音低头轻嗅手中菡萏,眉目柔和,司命手中的古籍却在一瞬间化为齑粉,她手上一空,雪白的碎屑飘飘散去。
她怔怔望向那位菩萨,观音的神情没有片刻的变化,甚至一点目光也未留给那本写满笔墨的书册,温声道:“便是因这魔典生出诸多是非,累你受苦,想来到底是我的不是。”
“菩萨何出此言?”
“是我太不在意一只小小的魔,才会叫这魔典流传于世。”观音微微偏头,“我想了许久才想明白这个道理。”
“不可心慈手软,司命。”她将那枝菡萏微微举起,很专注地打量它,司命不明白她为何一直望着那枝菡萏。
却听菩萨继续道:“他还有一把魔剑,是与不是?”
司命道:“是,可那剑不在我身上,是他的命剑,自然”
“那不是他的剑。”观音却笑着打断了她,“那把剑不属于他。他真正的命剑不是被你亲自毁了吗?”
司命默了默,垂眸道:“是。”
观音仍未起身,似从前从净瓶中抽出杨枝那般,右手持着菡萏一扬,有什么东西带着冷冷血气与寒风应召而来。
一柄凛冽长剑朝着观音脖颈俯冲而下,端的是一剑横刺而去的锋利架势。司命一惊,下意识伸手施法去拦,才将将抬手,却见魔剑震动,爆发出巨大的血红光芒,只堪堪停在菩萨身前一尺,不得往前。
“这是谁的剑?”司命下意识问道。
这位秉性温柔的菩萨回首道:“是谁的剑,不重要。”
她终于回头,持着那枝菡萏起身,一步一步往剑身而去,魔剑抵不过她滔天的佛印威压,血红的光像溃散的涟漪一般缓缓荡开,她一步步往前,剑光却触不到她雪白的裙裾。
咔嚓的声响微动,这把千疮百孔的剑再度碎裂开来。
长剑翻转,剑锋已偏,不得已收回尖锐的朝向,无力地往地下一刺。
“菩萨且住!那剑已有剑灵,何不”
司命微微皱眉劝道,却已然太迟。
观音停下了脚步,那把魔剑却如方才的古籍一般轻轻化作齑粉,她握着菡萏缓缓启唇:“去罢。”
柳树之下,如烟一般飘散的齑粉看得司命有些怅然,她想起那位满口主人的剑灵,多次挡在斐孤身前救他于垂危之时,在此刻竟一声不吭,没有半点还手之力地轻轻消散了。
司命望向那位神色温柔的菩萨,她难得见识到这位菩萨的法力何等强大。
传闻西天诸佛中,这位观自在菩萨法力久已成佛,功德无量,更是法力通天,就连如来也得给她叁分薄面。
司命并未见过这位菩萨战斗时的模样,以大慈大悲着称的观自在菩萨多于人世辗转,度化众生,想来是难得见她斗法的。
“这剑的主人与菩萨是旧识?”司命想,何至于此呢?一把残破不堪的剑,一个毫无生气的剑灵,还能掀起什么波澜呢?
观音摇摇头:“算不得什么旧识,不过是一只魔罢了。”
那齑粉散于她裙边,没能留住她一点多余的目光,也不曾沾染她半点衣裙。
她走到司命身前,道:“当日你驱傀儡于南海向我求救,我未能救你。而这把不该存在的剑却也算是我害了你。”
“怎会呢?菩萨不必放在心上,我明白那自有菩萨的道理。”
观音却笑:“你不明白,不救能有什么道理?不是不想救,便是不能救。”
司命一怔:“如菩萨这般法力通天,还有不能之事?”
观音的目光柔柔地落在司命面孔上:“这诸天神佛哪个不是法力通天?不能之事却也数不胜数。”
这语气平静且淡漠,司命听了却像淋了一场秋雨,丝丝缕缕,沁伤人心。
“司命,你忘了,从前你对我说万法依天命而行。”
司命想起上万年前的模糊对白,应道:“是。”
“那便是如此,纵有通天之能,亦不能肆意妄为。”
观音微微转身,再度坐于柳树下,好似方才轻易毁去一把魔剑,诛灭一位剑灵只是无关紧要的插曲。
“我听闻,昔年也有一位魔以阴血阵逼上西天?”
“不错。”观音答道,“你看了那本魔典?”
“草草翻阅过。万年前我在人间历练之时也曾看过一本古籍记载,有位妖魔为了凡人妻子的容貌闯袅谷夺不寐芝,令我印象深刻,觉得何其可笑,如今想来好似是同一人。”
观音持着菡萏,拨弄它未开的花叶,安静垂下的眼睫柔如春雨,答道:“确实可笑。”
“我不明白那只魔为何那么执着,就好似我如今仍旧不解斐孤为何如此执着,竟也重蹈覆辙。”
“嗯。”
“敢问菩萨,那只魔也是为了他死去的妻子闯仙界吗?”
观音手指一顿:“或许是为了他眼中的幻象。”
司命点头道:“一只魔为了凡人竟敢闯西天,何其疯狂,那凡人便是他的执念。”
她是菩萨的化身吗?某种直觉告诉她,强行聚合魔剑的神便是眼前的菩萨。
观音并不掩饰:“是。”
“怪不得菩萨说连累于我。”司命望着她安静的背影,“不痴不成魔。”
观音只陈述道:“这世上不会再有人驱使魔剑,再炼血阵横生枝节了。”
“万年前,是菩萨诛杀了他?”司命却问。
观音叹道:“我最后悔的事,便是没有杀他。”
司命微讶。
“他是自戕而亡。”
司命倏然明白了,难怪菩萨说他是为了幻象。
为幻象而痴,可不得为幻象而死。菩萨了解他,也算是借此杀了他。”
观音轻笑:“我为何要了解他?我不过只是明白痴执而已。”
“一切有为法,皆如梦幻泡影,是他未曾看透。”
“我亦一叶障目许久。”观音扯下一叶青色莲瓣,随手一掷,“而今才想明白其中因果。”
“什么?”
“有朝一日,若是你不能任他自生自灭,司命不若亲手杀了他。”
司命手心一凉,青色莲瓣散着淡淡的佛光,静静躺于她手心。她倏然一惊,见那位菩萨温温柔柔笑道:“诛杀一只满身杀孽的魔,可是功德一件。”
“凡人常言可得解脱处,唯神佛前。那司命你猜,神佛又在何处得解脱?”
司命摇头,观音起身,语气轻柔却带着某种隐秘的警醒:“须知,不得解脱的便算不上神佛了。”
“你拿这莲瓣予他也好,还是忘情丹也罢,便当我今日赠你的礼。”
“司命,莫再烦扰。”
话音一落,眼前的菩萨便已消散于无尘林中,司命只闻到她离开时身上淡而清的菡萏香气。
司命握紧手心莲瓣,想起已然毁去的独还,轻叹一声。
观音正欲回南海,她今日未去大雄宝殿,只是折下南海的一株菡萏传与世尊,世尊看了,便也明了。
回程之时,恰好在不周山偶遇龙女与麟逍。
两人嬉笑着,见了她却立刻敛神,恭敬地行了礼,其中麟逍格外局促,目光落在那道雪白身影上,虽不痛苦,但却十分别扭,僵硬道:“见过菩萨。”
观音笑着颔首,并不多言,举步前行。
麟逍却是一愣,直到那抹身影越过他,徒留一抹淡淡菡萏清香时,他才愣神道:“赤星,你有没有发觉菩萨手上多了枝菡萏?”
“?没注意。”
“我记得从前明明是柳枝才是。”他喃喃道。
“你脑子摔坏了,菩萨拿的是什么容不得你置喙,别管啦!我还一天捧一朵花儿呢。”赤星稀奇地看着他。
“明明是清苦的味道。”麟逍却道,“好像也变了。”
“你为何盯着菩萨,菩萨都走远了?喂!”
麟逍摇摇头,笑了笑:“想必是我记错了罢。”
“走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