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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青楼初遇
啪的一声脆响湮没在丝竹声里,尤邈正在欣赏歌舞,点在金丝楠木桌上的指节因而一顿,一时厌烦地皱起眉头,目光一扫,准确地锁定楼下一间房。
他现下身处柳心楼,乃是琉璃国最大的风月场所,占地十里,装饰豪侈,风流浪子拥着美姬娇婢,灯红酒绿,觥筹交错,锦瑟妙歌,喧声达旦。
而这是尤邈第一次来人间,也是第一次踏入烟花之地。
他是一只道行极高的魔,经年累月只醉心研究术法,最爱刁钻高深的奇门术法,最喜晦涩艰难的文书。可惜天下的奇书他都读腻了,已然没有他解不开、学不了的法术。
百无聊赖之下,他便想起寻常妖魔最爱于人间寻欢,于是此番也就踏入了人间,来瞧瞧是不是如他们所说的这般有趣。
此处的喧嚣与他深山之中的寂静不同,热闹得叫人沸腾,可他还是从这一派纵情欢声中敏锐地听到了那尖锐的咒骂,很是扫兴。
“贱蹄子,你挡在她身前作什么!不要以为你昨日多接了几个客,我便会纵着你!”原是柳心楼的老鸨丁娘又在教训不听话的倡女。
花拂向来性情刚烈,遇到手段下作的客人便会愤然反抗,得罪了客人闹到丁娘这儿,丁娘动辄便要掌掴鞭打于她。
可这时却有一道柔弱的身影挡在了花拂身前,替她挨了这一巴掌。
丁娘这一巴掌没有收力,轻易就将丹妘打得跌坐在地,可丹妘只是垂头柔顺道:“花拂不懂事,还请丁娘消消气。”
“谁要你管!”花拂咬牙讽道,自己虽被两个个龟公制住,动弹不得,目光之中却是熊熊怒火。
丁娘更为恼怒,端起一杯茶盏狠狠泼在丹妘身上撒气。
“消气?哼,你倒惯会做好人,也不看看人家领不领你的情!”丁娘阴恻恻道。
丹妘虽是这柳心楼中最为温顺的倡女,可她处处挡在人前,替人挨罚,平日遭了最多的罚,偏生永远一团和气,叫丁娘总觉一拳砸在棉花上,怒火反而更盛:“耽误了生意,一个也别想有好果子吃,给我打!”
龟公应声抬手,抽出腰间特制的软鞭,就要向两人甩去。
长鞭划空,就在此时,一声低沉动听的嗓音打断了即将狠狠落下的鞭子,龟公们一迟疑,鞭子也便落空了。
“吵什么?”
众人回头,却见一黑衫青年倚门而立,神姿高彻,威仪凛然,眉曲如弓,目光却似待发的箭矢一般冰冷锐利。
丁娘登时眼前一亮,这通身的贵气一看就来头不小,应当是位豪客。
尤邈目光不善地瞥去,地上狼狈的女子恰好抬起头来,却是姿容极美,鼻倚琼瑶,娥眉带翠,担得起一句秋水为神,白玉作骨。身着一身银朱流苏襦裙,露出胸前大片肌肤,月纱覆肩,若隐若现,越衬得她肌肤逾雪。
她跌坐在地,乌发上斜插着两支金雀嵌玉簪并几支花钗,石榴红珠嵌金步摇被打得仍在微晃,碧玉耳坠也随之一颤,楚楚风致,惹人怜惜。
尤邈的目光顺着茶水落在她的脖颈间,微带霞色的脖颈间只一串红线挂着的银贝坠子,茶水滴滴下坠,沁红的圆润曲线便似沾露新桃,鲜艳欲滴。
此情此景,如此狼狈,那张玉容却是不见半分慌乱,只是抱歉地垂眸,似月下栖梧孤鸾,幽静淡远。
“都怪奴惊扰公子了,真该死,奴不过是调教几个不听话的孩子,公子不必在意。”丁娘眼神一瞥,龟公立刻松开了花拂,她也殷勤地上前询问道,“不知公子眼下可有入眼之人,我这儿多的是水灵的姑娘,容奴给公子挑选几个乖巧听话的!”
尤邈全然不理丁娘的殷勤,只放肆地打量着丹妘,随意扔出一锭金子,丢在那丁娘身上,懒散道:“就她了,我要她。”
丹妘微怔,再次抬头,同那人兽一般的眼睛对上。
“是是是,贵人您这边请。彩儿,还不快领贵客去里院!”丁娘转怒为喜,接了金子放在牙边一咬,眼睛放光,立刻谄媚地将丹妘一把扶起,使着巧劲儿掐她,低声敲打道:“不好好伺候好这位贵人,仔细你的皮!”
尤邈恍若未闻,随彩儿先行一步。
花拂闻言却是厌恶地瞥向尤邈背影,心知丁娘又在下暗手。她强行拽回丹妘的手,丹妘和气地笑了笑,轻轻回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低头跟了上去。
花拂看着她温柔的笑容,十指收紧,根根用力到泛白。
那边,女子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尤邈听着她的脚步声,余光不断瞥向那人低垂的眉眼。
彩儿已推门卷帘,恭敬地请他们进去,尤邈忽然回头拽住丹妘的手,一把将人扯了进去。
他倒不是想英雄救美,他只是觉得吵闹得让人扫兴。
其次就是,她抬头的样子很顺眼,刚好合他的意。
(二)月下欢情
所谓的里院,是柳心楼专为贵客备下的院舍,各院内陈设布局风雅精洁。入目先是大片铺云似的起伏假山,听得见涧水哗啦啦的流响,几株高大的榴树静静立着,已盛极的榴花在月色下微微低垂。
但尤邈无意去看,他拽着丹妘,只摸到一手的柔腻,关上门的瞬间,就将人粗鲁地按在假山上,不由分说地咬上她的脖颈。
丹妘很柔顺,甚至没有挣扎一下。
尤邈许久没有碰过女人,他向来无心女色,只在多年前与一专修采补之道的狐妖一夜缠绵。那时那女妖以采补之术挑起他的兴味,道乃上乘修炼之道,他便来了几分兴趣。可一夜过后,狐妖分走他的魔气,他却是兴味索然,觉得采补之道易如反掌,而后再未近过女色。
只是今夜月圆,他没来由地躁动,看着这个柔顺的人本能地想发泄点什么。
撕开她薄薄衣裙的瞬间,他仓促地介绍:“叫我尤邈。”
“是。”那女子轻声应了,却并不唤他。
尤邈眼见着人玉鬓微散,钗横簪坠,夜色下那肌肤与月华融在一起,胸前粉腻微微起伏,那张娴静温柔的面孔却柔顺得很。
尤邈心一动,抬手给她喂了颗丹丸,那人眼眸一转,柔柔地望向他,他不由自主地解释:“吃了,今夜不会太难捱。”
她到底是个柔弱的凡人,他发起性来,怕她受不住。
她果然听话地咽了,檀唇微动,红艳烧人。尤邈鬼使神差地凑上前去,含住了那张唇。
吞咽声在水流的掩饰下不那么明显,月纱被尤邈随意地扯开,抛在空中,在月下飘飘坠落。尤邈已然分开了她的双腿,手胡乱揉弄片刻便一举挺进那湿软处。
他低喘一声,身下的人亦是呼吸凌乱,唇分片刻,他瞧见那人微阖的眼眸,因方才缠吻脸绽红霞,白皙浮粉的莲房微颤,腰肢细得像是一掐就断,光裸的长腿绷紧了,只能由他掰着,无助地垂下。
“你叫什么名字?”尤邈哑声问。
“丹妘。”她细声细气地回道,声音从之前的和缓变为有些颤动的柔弱。
尤邈嗯了一声,双手抄起她的腿弯,叫她双腿夹在他腰上,开始放肆地驰骋。
他还没怎么解衣裳,身下的女子却是一丝不挂,低低呜咽起来,并不怎么娇吟浪语,反而生出另一种暧昧的香艳。
情炽之时,尤邈将她抱坐在柔软的草地上,掐着她的腰开始动作,他一时忘形,即听到轻微的撕裂声响,些许漂亮的羽毛浮空,一对巨大的鸦黑羽翼在月下蓬勃展开,随即轻柔地笼罩住丹妘,温热的羽翼牢牢贴在她光裸的脊背。
他的衣衫因此裂开,散碎地坠在地上,露出赤裸精壮的胸膛,而那张面孔在月色下俊美如神灵。
她抬眸对上那只魔的眼睛,他的眼中有打量与探究。
“你不怕?”她听见他问。
她笑了笑,漆黑的羽毛在她瞳孔中快速划过,她的眼眸仍同这月色一般干净:“都一样的。”
无论他是什么,都一样的。
他像是很满意这个答案,甚至松开了摆弄她腰肢的手,任由巨大羽翼推送着她的脊背不断动作。
欲望是无止尽的,他的目光落在这个脆弱凡人身上,看她香汗淋漓,受不住时藕白的手指按在他的腰腹轻轻推拒,叫人更为心痒,他便更为放肆。
彻底尽兴之时,他不得不承认,这凡间确实有几分意思。
这个人,他有些满意。
还是深夜,院子里隔绝了大多欢声笑语,花香幽幽,尤邈甚为自在,并不起身入内室,仍旧露天席地而眠。
他的身旁,丹妘却拢了拢散乱的长发,随意披衣而起,起身坐在凉亭内。
澄滢的月色下榴花摇曳,练华似水般静静淌过,竹亭里挂着四只微亮的红灯笼,外头有乐人咿咿呀呀的唱曲声隐隐传来,辨不清唱词,她斜倚的身影像风中的伶仃花枝,格外寥落,不知是不是在听曲。
无边风月,她却孤寂。
流水轻哗,花影重重,她的眉眼也似夜雾般朦胧,叫人看不清。待尤邈察觉之时,才发现已盯着人瞧了许久。
“你在想什么?”有些突兀的,他开口问道。
“在想暗与明,缚与解。”她没有回头。
尤邈挑挑眉:“你是在说佛法?”
丹妘轻声应了,尤邈起身,按记忆里道:“若有缚则有解,若本无缚其谁求解,无缚无解则无乐厌,是为入不二法门。”
丹妘这才回头看那人随意和衣而起,他丝毫没有觉得此时同一位倡女论佛法有多荒谬可笑,只是依言答了,“暗与明为二,无暗无明则无有二,于其中平等入者,是为入不二法门。”
这只魔竟读过佛经。丹妘看他走来。
“公子念佛?”
尤邈摇头,懒散地坐在她身旁,长臂搭在碧栏之上:“不,我只是听闻佛法深奥,潦草读过一些,结果不过如此,甚为无趣。”
丹妘笑道:“那何为有趣?”
“捉摸不透的最为有趣。”他随意折了片草叶子挡在右眼,隔着草叶去望月亮,“可惜这世上也没什么有趣的。”
“公子是为有趣而来?”她轻轻笑了。
“是。”尤邈很是傲慢,“天下的书我已读腻了,再没什么高深之法。”
丹妘忽然凑近了,抬手摘掉他眼上草叶,她挡住了月色,尤邈的目光中只映着她柔和的眼眸:“我听闻聆音观有诸多藏书,也许有公子未读过之书。”
尤邈有些怔愣。
她摘了叶子,轻轻握在手中:“是我去聆音观上香之时听闻的,也许公子可以一看,天下之书是看不尽的,有些道法亦是钻不透的。”
奇怪又凌乱的对话持续了这一夜,尤邈由此安然入眠。
天亮之时,她仍倚在凉亭,晨曦落在她的裙角,她怀中抱着两三支水灵灵的白色姜花,见他醒了,转头笑着递给他:“公子去拜访总要贡些香花。”
他接了下来,闻得扑鼻的清香,抬手递给她一锭金子。
丹妘有几分惊讶,但并不接,轻声道:“几支花而已,不必以金换,送公子的。”
很古怪,这个凡人逆来顺受,身在花柳之地,却又信佛,更不要他的赏钱。
尤邈收起金子,点了点头:“那我改日再来寻你。”
离去之时,他余光瞥去,丹妘并不看他,站在榴花树下轻轻抚花。
他轻轻捧起怀中姜花,低头嗅了嗅。
(三)人溺我溺
正当清晨,聆音观在深山之内,尤邈一路穿过郁郁葱葱的松树林,雾气之中,只见荒山上长满青苔的石阶,他拾阶而上,方见一座破败荒凉的道观立于眼前。
尤邈推开满是灰尘的木门,径直而入,里头并未见道人,倒是有好几棵紫薇树上绑着些许祈福的红带,香烛排排而燃,随风吹拂,主殿外还有一口雕花石缸,水不甚清,倒是装着不少铜板。
尤邈一路看去,三清殿内雕凿着许多富丽的神仙壁画,却因年岁已久,有些昏黄模糊。他随意打量了几下,将手中新鲜的姜花放在正殿三座神像前,而后迈出了正殿,四处去寻丹妘说的藏书,果然在不起眼的偏殿发现了大量蒙尘的文书。
他随手拾了一本打开,倚着老旧的书架看了一会,果真来了几分兴趣。从丹妘那儿离开以后,尤邈感受到了一种久违的宁静,不是那种百无聊赖的沉闷,而是看花一般的心静。
很奇怪,像那个凡人给他的感觉一样。
他读着文书,无意识想着,他好像再也不想踏足烟花柳巷了,可他明明说了要再寻她。
他无从得知,丹妘遭受丁娘最多毒打的原因,便是永远没有回头客。许多人同她共度一夜后,再也不会踏足烟花之地。
他不得其解,可聆音观的书总是会读完的,尤其对于尤邈而言,令他感兴趣的文书好似也没什么意思了,他总会想起那个凡人,却总有无形的阻力让他不得离开那破败的偏殿。
几日后,暮色已极之时,尤邈望着窗外的雨发怔,烟雨蒙蒙,沉闷得很,他想起那夜她抚花静立的清寂身影,无意识地踏出了聆音观。
回过神来时,尤邈已在热闹的街市之中,出于天性的敏锐,他有些怀疑那座道观施了些仙法,但来不及细想,就听女子一声惊慌的尖叫。
“放开我!”
原是三五地痞围堵着一位医女调戏,周围男子脸上带着兴味看她惊慌愤怒的模样,无人施以援手。
“来人啊,救救我!”
吵闹。他不欲管顾,凡人都不理的事,没道理要他一只魔来伸张正义。正欲掉头离开之时,那医女的背篓已在推搡之中落下,倒出许多医书,还有一支水灵的姜花。
书滚落一地,雪白的花枝砸在地上,碎开了。
尤邈停住了脚步,一抬手,有两人拽着医女的手咔嚓一声裂开似的无力垂下,惨叫声响起,尤邈将其中两人拎着衣领重重地摔在地上,将人砸得满脸是血。
一旁直勾勾盯着医女窥探,看笑话的男子们一时作鸟兽散。
娴玉吓得满眼是泪,紧紧拽着衣领,几乎绝望。就在这时,周身一松,却见一神情冷漠的俊美青年将几个地痞打倒在地,黑金靴踩在那几人手上,一路踏过。
几个地痞惊恐地乞求,嘶声惨叫:“公子饶了我们,饶了我们!”
他恍若未闻,娴玉听到他们手指一根根裂开的声音,那人才终于略过他们,俯身轻轻捡起那支雪白姜花,随手拾起了她的书卷,放进她歪倒的背篓中。
“滚。”他启唇,声音冷似珠玉。
几个人连滚带爬地跑了,娴玉抬头看见那只根根如玉的手,不带丝毫血迹,拽着她陈旧的背篓安静地递给她。
“多谢公子施救。”娴玉连声道谢,接过了背篓,他只是略点头,娴玉还待问他姓名,他已自顾自地转身离开。
娴玉一时无措,本想追上前去,那公子却如幽灵一般消失在人群之中。她是要去给兰胭医治的,实在耽误不得,于是背上背篓,心中暗暗记住了这张面容,想下次相见再作报答。
她赶往柳心楼之时,尤邈已然踏入了柳心楼,在三楼的后院寻到了他想见之人。
哗啦啦的水声不停响着,尤邈以为是假山上的水流声,随手推门而入,却见丹妘被绳索绑在水车上,随着高大的木制水车滚动翻转,身体像轻飘飘的风车在最低位时淹没在深池中,再随之拉扯着转到高空中。
那道柔弱的身影浑身是水迹,一张脸早已惨白,口鼻不断被水淹没,难以呼吸,但仍旧低眉顺眼,安静得几乎死了一般。
尤邈怔住,难以想象人间的刑罚如此残忍。
他当然想象不到,青楼女子都是待价而沽的卖品,鞭打用的是特制的软鞭,掌掴也不能留下印子,怕影响了卖相。而水刑便是诸多风月场所最常用的惩戒手段,因其不会给倡女身上留下痕迹,却也足够残忍可怖。
他立刻施法停住了水车,飞身将人捞了下来。她轻飘飘地落在他怀中,身体不似那夜暖热,冰冷彻骨。在被他救下时,丹妘睁开眼难掩讶异,开口很是滞涩:“公子不必管我,不过是寻常责罚,丹妘无事。”
她明明在发抖,语气却是习以为常。
“为何罚你?”
丹妘摇头不语,柔柔一笑。
“公子放下我罢,待会就来人了。”丹妘提醒道,尤邈还有些不解,却见门被打开,几个凶神恶煞的龟公鱼贯而入。
“贱蹄子,不是要替清蕊受刑,怎得又偷奸耍滑?”龟公骂骂咧咧进来。
原来这里不是无人看守,而是水车上绑了铁铃,只要未到时辰,水车但凡一停,铃铛便会被拉响,外头看守的人便会知晓。
“我放她下来,要她伺候我,你们可以滚了吗?”尤邈抱着人,丢出几锭金子砸去,龟公记得他,是之前那位财大气粗的客人,登时换了一副讨好的脸色,连连称是,“奴立马端姜汤来给丹妘暖暖身子,或者奴带她下去沐浴一番,再给公子送……”
“滚。”尤邈厌烦道。
“是。”龟公讪笑着退下。
丹妘缩在尤邈怀中,水灵灵的眸子并没有任何波动。
“你的住所在何处?”尤邈问道。
丹妘轻声回了,尤邈便抱着人踢开雕花楠木门,将人带回她的房中。
柳心楼内夜夜笙歌,倡女们的伤痛却无人管顾,就好比此刻兰胭已咬着帕子忍了半个时辰,姣好的面容上覆满冷汗,几乎辨不出血色,待娴玉给她施完针上完药,她已是气若游丝。
柳心楼的生意如火如荼,染上重病的倡女便会越来越多,寻常大夫根本不肯给这些倡女医治,嫌她们脏,唯有娴玉愿意救她们。
兰胭便是才被丈夫卖进来的,不过半月便染了花柳病,痛苦不堪。娴玉见她痛苦,亦是不忍,轻手轻脚地给她盖上薄被,叮嘱她好好休息。
娴玉还要去瞧瞧丹妘,她最为放心不下的便是丹妘,那个温顺的女子总是受最重的伤,私下里自行医治。娴玉本是不同意病患自行医治,但未曾想丹妘却在医术上很有几分见解,赠她的医术药方,甚至有些她未曾涉及的。
但等她轻车熟路地走近丹妘房间,正待推门,却见方才救过她的青年亲密地环抱住丹妘,不知在做些什么。
她猛地退后,腾然而起的便是愤怒,因被救对尤邈产生的好感刹那间荡然无存。
又一个衣冠禽兽。娴玉捏紧了手中医书,她记得每一个倡女身上的伤,来青楼的每一个男人都令她厌恶,她只怜惜那些倡女。
娴玉忍了忍,却又无可奈何,只能在丹妘的窗台上留下字条悄声离开。
门内,丹妘已沐浴完毕,尤邈将她抱在怀中,给她喂了枚丹药,闭眼感受她的身体温暖起来。
“公子可要我服侍?”丹妘轻声道。
尤邈摇摇头,松开手:“你做你想做的便是。”他也不是为了同她欢好而来,只是因为他说了要来寻她,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丹妘便起身坐在书桌前,抬手展开笔墨。
尤邈打量过她的房间,其余装饰都如这柳心楼一般华丽奢靡,但这书桌上却无胭脂水粉,不过一瓶姜花,几支笔墨。
他好奇地凑过来,看她提笔:“你为何总要代人受罚?”
“人溺我溺,何不代她?”丹妘提腕蘸笔,落下一个“溺”字,清逸出尘的字迹,但这溺字却委实伤感了些。
尤邈目光落在这张苍白虚弱的脸上,心中嗤笑她的天真,却又觉得这人怎生如此单纯:“若这世上人人皆溺,你又如何以一己之身代人?”
她笑着摇头,低声道:“这便是缚与解。”
尤邈听不明白,外头却传来一阵激烈的敲门声。
“不好了,丹妘!兰胭不好了!”
(五)人如蝼蚁
等到次日尤邈重新踏入柳心楼时,丹妘正在接客,他隔着朱红窗棂瞥去,流苏帐内,隐隐可见她赤裸的女体覆在别人身上,嗓音清越,竟依旧同人讲佛经。
尤邈这时便觉得有些可笑了,他昨夜买了她一晚但没有留下,是想着她的友人死去,也不至于宿在她那儿给人添堵。
可他今夜兴高采烈地来,才明白那个凡人是不会等他的,有一位客人来,她便要待一位客人,她同他论佛道,也不是因为她待他不同,而是一贯如此。
“何谓有方便慧解。谓不以爱见心庄严佛土成就众生。”
男人的低喘那般刺耳,她自顾自地念佛经,尤邈站在厢房外不觉冷嘲出声:“喂,对嫖客讲佛经,你不觉得可笑吗?他不是为了听佛经而来的,这里是青楼,不是佛寺。”
里头的男人并不搭腔,似乎只专注于她,丹妘却轻喘了口气,尤邈瞥见她仍在轻轻摆腰,嗓音温柔似水隔门传来:“我知道,因为公子也是如此。”
这一瞬间,尤邈明白了当夜她说的那句“都一样的。”
他也一样,和那些客人,和现下床上那个人没什么区别。
尤邈的脸色冷下来,一脚踢开了门,几步走了进去,一把掀开锦帐,将床上的男人猛地扔了出去。
门外传来那男人的骂骂咧咧,尤邈丢出了大把金子砸在人身上,把人砸懵了,叫骂声一时低下去了。
他转头盯着一丝不挂的丹妘,看她眉眼没有一丝颤动,只是微微不解地偏了偏头。她没有遮掩自己躯体的意思,哪怕那处方才还含着另一个男人的欲望,她也并不羞涩,依旧盘坐在床上坦然地看向他。
房内清淡的姜花香气盘旋而来,尤邈也不知道自己想做什么,他在她的这份坦然之中感受到了另一种不可抗拒的冰冷。
她像是习惯了袒露这幅躯体,在他面前亦或说是在无数个男人面前。
尤邈心紧了紧,怒气却没来由地一泻千里,他叹了口气,捏了个清净诀给她清理了身体,随意变了件水蓝的蝴蝶清花裙给她覆上。
丹妘却笑着摇了摇头,玉白的手从肩头轻轻取下这件衣衫,整齐地放在一旁:“琉璃国律法,倡女衣衫止用红绿艳色。”
那件水蓝的绣裙放在这狼藉的床榻上,干净得格格不入。
尤邈滞住,见她下了床,捡起地上的水红襦裙、袖衫一一穿起。
“一件衣裳而已。”他不能理解人间这些奇怪的规矩,“穿了又如何?”
“僭越之罪,轻则入狱,重则处死。”
丹妘拢好衣衫,慢悠悠拿起青瓷茶盏盛了一杯热茶予他:“公子为何闯进来?为何着恼?”
她大大方方地问,尤邈反倒有些窘迫,不知如何作答。
一声压抑的哭腔传来:“娘,真的没有了。这是我存下来的所有钱了。”
丹妘不再看他了,转头迈向另一侧的窗台,低头望楼下瞥去。
“没用的东西,就这些钱打发叫花子呢,我呸。”粗哑的男声紧接着抢白道,“娘,这个贱人指定是藏私呢!”
后院的花坛处,月露又在被她的母亲和弟弟拉扯要她给钱。
她被弟弟扯着头发逼问,每一次都乞求地看向她的母亲。
那位粗布衣衫的年老妇人只是神色鄙夷地看向她:“你弟弟都没钱了,你还藏私!快交出来,给他!”
“何谓生?”丹妘低声道。
尤邈随她目光看去,不胜唏嘘:“人如蝼蚁,谈什么生死。”
他算是见识了,凡人何等惨烈的一生,真如蝼蚁啊,换作魔界中人,动辄便要弑母杀兄,哪会由人欺负到头上?
(四)郊外新坟
丹妘赶来之时,兰胭已然咽了气。
华丽雅致的内室里挤着好几位女子,一堆人围在兰胭床边低声啜泣起来,见她来了,娴玉尤哽咽道:“姐姐,丁娘给她灌的药没处理干净,血崩之症未愈,又染了病。”
丹妘走到兰胭床前,安神香还燃着,清和温柔的气息,她掀开锦被,兰胭身下却是溃败的红。
这是丹妘来柳心楼三个月来,第一次见倡女死去,她还记得兰胭被卖进来的时候,死死地着抓住那个头也不回的男人:“邹郎,我怀了你的骨肉,求你了,别卖掉我。”
丹妘就在楼上垂眸看着,看她声嘶力竭地哭喊,被她的相公甩开,被龟公按着,丁娘给她灌了药弄掉了她腹中骨肉。
很长的一段时间,兰胭都郁郁寡欢,她不得不被迫接客,丹妘会去陪着她,或是代她接客,后来兰胭有时莫名会笑起来,绣了许多孩子的小衣,背着龟公在后院拉着丹妘一起偷偷烧掉,看着火光喃喃道:“也好,孩子会去更好的人家。”
火光之中,丹妘只记住了那双含泪的凄楚眼眸。
她那般期盼来世,恨不得立刻结束今生的苦厄:“等下辈子,娘一定生个好人家,好好爱你。”
下辈子来得如此之快。
丹妘沉默地看着她惨白的面容,动手开始给她整理遗容。周围的啜泣声不断,兔死狐悲之意甚重,琉璃国里,倡女们大多早逝,死状凄惨,今日的兰胭,很有可能便是日后的她们。
哭泣的倡女们纷纷开始替兰胭梳洗更衣,一声叫骂打断了她们,丁娘带着人进来,狠狠剜了她们一眼:“都躲在这儿干什么!人死了就扔出去,一个个躲懒,我看谁敢哭哭啼啼,败了客人兴致,都给我收拾仔细了,滚去前头接客!”
众人噤若寒蝉,一时低下头去,龟公已然三五下推开她们,喝令她们出去,一边拿着尸袋,嫌弃地去拖床上的兰胭,准备将她扔出去。
丹妘忽然按住了两名龟公粗黑的手,力道之大,叫龟公想痛呼出声,但却好似莫名哑巴了,断然出不了声。
他们惊讶地看向素来最柔弱的丹妘,疑心是不是生了错觉,怎得被她随意一按就动弹不得?
丹妘缓缓回头,看向那张分外刻薄的面孔:“求丁娘宽恕片刻,好让我替兰胭下葬。”
她松了手,曲膝跪在丁娘眼前,龟公本想立刻将人收拾了,却仍旧动弹不得。
“少废话,还不快去伺候你的客人,还是说没在水车上待够?”丁娘是半分面子都不肯给的,她掐住丹妘的脸,使了巧劲扇了一耳光,“收起你那副慈悲心肠,少为别人出头。”
娴玉一见立刻挡在丹妘身前:“丁娘,手下留情。”
丁娘好不容易请来的一个肯给她医治这些卖品的医女,因此对娴玉还算客气,只是也没空搭理她,一抬头便示意叫人把她请出去。
“丁娘!别伤她了!”
娴玉再是无奈,也还是被推搡着请出了此处,推出门时恰见尤邈站在门外冷漠地听热闹,目光全然没有分给她一刻,没有些许施救的意思。
果真如此,一到青楼,什么人皮都撕下来了。娴玉心中暗恨。
一门之隔,尤邈懒散地听这场热闹,又听到清脆的掌掴声,一时皱起眉头,那个人怎么总是被欺负。
“明日丹妘会多接一倍客人,万望丁娘开恩,给我一些时间。”她依旧柔声细语,没有半分恼怒。
丁娘精明的目光落在她带笑的面孔上,很是不屑:“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谈条件?今日就给我多接一倍客人。你们两个还不快把兰胭扔出去!一个个赔钱货。”
岂有此理。尤邈厌烦极了,妖魔之中,虽也是弱肉强食,可下作到此等地步他却是闻所未闻。
“她今日只伺候我一人,你还想让她去陪谁?”尤邈不耐烦地推开门,抽出荷包随意扔了一地金子,丁娘立刻弯腰,谄媚道:“是贵人您来了,是奴疏忽了,这就让丹妘来陪您。”
“退下。”尤邈扶起丹妘,她白皙的面孔上没有指痕,只是微微有些红意,稍稍抬眸瞧了他一眼,温和得很。
但尤邈觉得那眼里少了些东西,或许从一开始就没见过她的眼里出现过那种东西——感激。
人走了,将地上的金子一枚不落地捡干净了。
外头欢声笑语,这里死了个人都无人问津。
尤邈看着丹妘理好兰胭的衣衫,吃力地准备背起她。
“我送你。”他终究看不过眼,一挥手,人便随他一起消失在原地。
再回过神来之时,他们已到了郊外,尤邈单手举着一方棺木,重重将它放下,轰隆一声闷响,棺门微开,丹妘瞧见兰胭安安静静躺在木棺之中,现下只差新土掩埋。
尤邈留心注意丹妘的眼睛,有惊讶但仍旧没有感激。
“多谢公子。”她客客气气道,跪下去徒手捧起泥土往棺木上埋。
尤邈打了个响指,她便站了起来,那土已埋好,碑已刻好。
“你怎么动不动就跪下。”尤邈有些瞧不起。
丹妘柔声道:“死者为大,尊敬些无妨”
尤邈却突然笑起来,荒冷的郊外,即便是夏夜,月亮也显得如此阴森,远处树上的寒鸦被他突兀的笑声惊飞,丹妘却无动于衷。
尤邈挑眉看她:“意思是你跪的都是死者?”
“生与死又有何区别?”丹妘微笑道,“公子还能变出香烛纸钱来吗?丹妘先谢过公子。”
“你倒是一点也不客气。”尤邈如她所愿变出纸钱香烛,看人一本正经地开始洒纸钱,“你也真不怕我。”
丹妘笑笑不语,在兰胭坟头敬了香,口中念道:“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渡一切苦厄。”
尤邈静静听她念心经,看她身上还穿着水红的襦裙,打扮得花枝招展,可却跪在这样荒凉的坟前虔诚地念心经,试图超度兰胭。
太奇怪了,这个凡人,不畏妖魔却又敬畏鬼神。
她脸上没什么悲伤之意,却重重地给兰胭嗑了三个头,而后起身自顾自地往回走。
“你去哪儿?”尤邈眯了眯眼。
丹妘回头,疑惑道,“回柳心楼,公子不同行吗?”
尤邈再度被她逗笑。
有趣,真的有趣。方才施法而来,现下她便自觉要徒步回去。
“走罢。”正巧他有的是时间,同她散散步也无妨。
二人并肩而行,身后孤零零的新坟不断远去。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谈不上多么舒服,四周都是些静立的高树,照着月影更显阴森。
尤邈抬头,看这明晃晃、冷冰冰的月亮,袖子却忽然被人拽住了。
他疑惑转头,丹妘停了下来,拉着他刮烂的袖口:“公子的衣袖,想是抬棺之时刮破了。”
她低下头,拉着他的衣袖,从袖口里摸出了针线,认真地给他缝补。
“你为何随身带针线?”其实这件衣裳破了扔了便是,但尤邈此刻并不想如此,看她低头安静的眉眼,她温柔地捧着他的手臂,一针一线给他缝上衣袖。
被人小心翼翼对待的感觉,尤邈从未感受过,尽管丹妘此刻不过是在做寻常的针线活,他依旧觉得有些隐秘的高兴。
“总有用处。”漆黑的袍袖很快看不出破损,丹妘收起针线,没有告诉他是兰胭总要给孩子缝衣服,所以她随身给兰胭备下的。
但以后这些针线大抵是无用了。
到柳心楼下之时,丹妘微微行了一礼便要离开。
“明日见。”他却开口。
莺声燕语掩盖了丹妘的声音,丹妘回身一笑,他从她的口型辨出了那一句明日见。
尤邈转身轻快地离开,忍不住抬起手碰碰右边那完好的衣袖。
明日见。他再度回头看了看。
(六)仙魔之道
尤邈看着她的手扶在窗台,一个握紧的姿态,表情却分外平和。
“要我帮忙吗?”他开口问道,面上挂起了笑容。
丹妘并不看他,后院的拉拉扯扯还在继续,吵嚷声越发刺耳。
“自然是杀了他们二人。”那只魔语气再自然不过,仿佛杀人如饮水一般轻易。
丹妘回头:“为何?”
他终于露出一点魔的邪气来,慵懒笑道:“斩草除根,以绝后患。”
丹妘别开脸,散乱的长发遮去她大半表情:“她或许会难过。”
“不过伤心几日,往后可再没人让她吃苦头了,不该高兴吗?”
丹妘弯了唇角,摇头道:“这两个人死了,不是天下人都死了,她只要还身在此处,便有吃不尽的苦头。”
“先杀了最为碍眼的人,而后的事再一一解决。”尤邈甚为随意:“再者说,她不能赎身吗?”
丹妘扬起的眉眼像一弯瓷月亮:“琉璃国律法,倡女为贱籍,即便是要自赎,也得层层上报,得府尹准允。可十有八九皆被驳回,便是有钱也很难脱身的。”
尤邈皱了皱眉,他破天荒想行个善,帮忙杀个人,丹妘并不领情,好似全无回转余地。这要是在魔界,他早懒得听,先动手杀了再说。
“那你待如何?看热闹?”他颇为不解。
丹妘没说话,楼下花拂竟带着龟公赶来,柳眉倒竖,喝道:“就是他们二人,三番五次闯进柳心楼,不出银两,白吃白喝,偷鸡摸狗!”
几名身材魁梧的龟公立刻上前将两人拉开,方才还气焰嚣张的母子转眼没了戾气,赔笑着道歉:“哎,这位爷,我们不懂规矩,实在是不小心——!”
龟公才懒得听他们说话,将母子二人的手反绞在后,羁押犯人似的撵走了。
月露委顿在地,花拂去扶她起身,没好气道:“都告诉你下次拎着菜刀去见他们,看谁还来纠缠你!”
月露抹了抹眼,秀气的脸上还是软绵绵的神态,花拂恨铁不成钢地瞪她一眼,拽着人走了。
尤邈看得津津有味:“恶人自有恶人磨?比起她的家人,这里竟还算是她的庇护?”
丹妘眼眸里游动着些细碎的情绪,不言不语地抬手将窗户合拢。
朱红的雕花窗棂一合上,房间暗下许多,只剩红烛燃照她胭脂色的面容,她公式化地开口:“公子可要丹妘服侍就寝?”
尤邈瞥她一眼,实在看不透这人,明知他此刻无意,偏好似有意无意膈应他。
“罢了,陪我罢。”他拽着人的手腕,化作清风离去。
待二人停下之时,丹妘已踏在长满苔痕的石阶之上——这是去往聆音观的路途。
上次是在郊外荒坟上,这次又在深山老林,只月色依旧,清亮得很。
尤邈的黑衣淹没在夜色之中,山雾被层层迭迭的树林化作浓绿,他的嗓音极为动听,很有几分悠扬之意:“走罢,上次你指的地方确实不错。”
他其实并不怎么重情欲,方才的事也令他暂时不想同她欢好。但他已去见了她,没道理随意离去,辜负他今日的好心情。
那日下了雨,他在聆音观看书,心里想的是来见她。今夜趁着月色,他带她去聆音观再静静读书,总不会分了神。
丹妘依言跟上。
夜里的深山幽雅极了,林间有独特的新鲜草叶味道,掺杂着夏夜独有的干燥气息,像是在灶台上蒸过一般,自带一股暖香。
两人的脚步声在这夜里极为清脆,丹妘一个不小心,一脚踏空,就要跌落,一只双冰凉的手稳稳扶住她。她抬头,在夜里对上那双更为幽冷的丹凤眼,他轻啧一声,把她掰正了,语气近乎不耐,:“瞧不见也不知道说一声?你是哑巴吗?”
丹妘还未说话,石阶两侧由近及远,一阶一阶地亮起来,每一棵沉默的山树被黄澄澄的暖光裹紧了,似花朵间溢出的蜜一般往台阶垂下柔和的光。
举目望去,山林之间,一片辉煌。
每一棵草木构筑出了莹莹灯火,照亮了她单薄的红裳,铺平了她脚下的路。
“走罢。”他转身往前走了。
满阶明亮,连同丹妘漆黑的眼瞳也被照亮。她望着那只魔的背影,慢慢跟了上去。
尤邈走的不快不慢,同她散漫地谈话:“你也不好奇我是什么,可我倒好奇起你这个凡人来。”
“你该不会是被卖进去的尼姑罢?”
她一点也不惧怕他,但是她身上确实没什么妖气,更别说仙气了,哪位仙家会在青楼任人玷辱?他压根没想过她是仙。
“我不过是个孤女。”她柔声回道。
尤邈顿了顿:“那就更别读什么佛经了,都是些教人忍耐看开的内容。你成天受的气够多了,还忍什么?不如找本武学册子,强身健体,下次被罚便将人私下绑了痛打一顿。”
丹妘笑了笑,觉得这只魔有些不着调的天真。
他正巧停住回身打量她的体格,便瞧见她的笑容,好似取笑他。
他上下扫视她,抿了抿唇:“罢了,确实有些好笑,你这般也是学不成的。”
她这体格柔弱得好似风吹就倒,方才走个路还能摔着,又指望她学什么傍身功夫?
“那公子是什么?”丹妘转而问道。
“我是只魔。”尤邈挑眉笑道,“杀人不眨眼那种,现在怕也来得及。”
“没什么好怕的,反正也不过一条命。”她倒是平和得很,迈步同他并肩而立,“当魔有趣吗?”
“无趣,但总归比当凡人好。”他认真道,“不过我是觉得越发无趣了。”
“公子为何不修道成仙?”
“我?成仙?”尤邈厌烦地皱起眉,颇为傲慢,“我无心仙道,更不想受仙家条条框框约束。再者,仙道亦很寻常,不如魔道高深。”
“公子研究过仙道?”丹妘问。
“自然,太过无趣了,都是些奉持清净,无欲无求之道。”
“那公子的欲求是什么?”
他沉吟一会:“我也不知,但总觉得人不可能是毫无欲望的,真是无欲无求,反倒虚伪得很。明明只要你想做什么便是一种欲求。”
丹妘耐心听了,步子越走越慢,继续发问,“魔道又是如何?”
“魔道?”尤邈笑起来,“便是为欲所生,随心所欲,千变万化,为我所用。”
丹妘静静听着,手却忽然触到一片冰凉,原是尤邈忽然牵住她的手,拽着她向前:“你真慢,怕是走完天都亮了。”
那只魔好没耐性,干脆抱起她腾飞而去,穿过密密麻麻的山林,疾速掠过所有光亮,径直到了聆音观门口,口中却嫌弃道:“你怕是根本走不动了,凡人可真麻烦。”
(七)羞辱
夜里的聆音观里合殿寂静,门前一对石狮静立,里头并无长明的烛火,那日他来时,莲花红烛还燃着,今日便只剩伶仃红泪,早燃尽了。
尤邈将人放下,袍袖一挥,观内重新亮起来,数支烛火依次亮起,一水的三清灯铺满,观内除了三清殿是石砌而成,其余皆是木作,近灰一般的深深木色,同檐上层层灰筒板瓦融为一体。
尤邈并不管她,放下丹妘便自顾自去偏殿翻阅书册。丹妘也并不跟随他,她停在观内松树与紫薇树下的那口雕花缸前,往里头慢悠悠丢铜板。
叶影洒在水面微微晃荡,她抛下铜板之时,缸里传来叮咚一声,铜板在里头滚了一圈,轻轻倒下同其他铜板挨蹭在一起。
尤邈草草翻完两本书后,见丹妘仍在一枚一枚地往石缸里丢铜板,忍不住出声问道:“你在做什么?”
“祈愿。”她随口回应,继续往里头扔铜板,轻轻闭目。
“祈什么愿?”
“不能说。”丹妘道,“替人祈愿,说出来就不灵了。”接连扔了许多铜板,她才转身熟门熟路地入了四面无窗的正殿,不知从哪儿摸出许多落尘的红绸带,一一抖干净,一根根绑在高大的紫薇树上。
尤邈看着她十指翻飞,仰头耐心地绑完红绸带。
风清月朗,观内烛火飘扬,数根红绸随风盛开,丹妘站在树下专注地看它们飘起。
“替谁祈愿呢?”尤邈不解,“又有用吗?”
“替在意之人祈愿。无论有用与否,要有盼头。”丹妘回身朝他一笑,“要不然多无趣?”
尤邈不置可否,丹妘就安静地坐在树下的石阶上,闭眼感受晚风吹拂。
满殿清寂,她轻薄的红裳被吹起,宝钿花钗摇摇颤颤,浓妆艳抹的一张面孔沉静得如同神像。
尤邈盯着人暗想,红裳虽美,但兴许淡色裙衫更衬她,可惜她不能穿。
他走过去,抬眼一扫,数枚铜板数也不数不清,不觉咂舌:她在意之人未免也太多了。
“那你的愿望呢?”他问,“你有什么愿望?”
丹妘睁开眼,柔声道:“我的愿望是人人如愿。”
尤邈盯着她大笑出声,笑声朗然:“你当真适合祝发出家。”
丹妘只是微笑着回望他,并不因他的嘲笑动怒。
尤邈笑够了,摇头道:“不若想想你自己罢,你都自顾不暇了,何必管别人呢?”
他散漫地扯了扯那些垂挂的红绸,目光颇为不屑:“求神拜佛是最无用的,真有用就不会叫你们沦落至此了。”
丹妘的笑容不变,却低下头去,摆弄手中不知从哪儿弄来的几张护身符:“我多得了一张护身符,本想给公子的。”
尤邈没留意观内还有求符处,见人低头好似有些失落的模样,又有点后悔自己方才说话太过伤人,于是上前拿走她手中一张符:“既然你要给我,那我自然不能不收。”
他拿在手里端详,一张简单的黄符,朱砂随意描的些许字符,并无法力,只残留她手心的温度。
他偷偷瞥那低头的人,软了语气:“我也不是诚心挖苦你,抱歉了。”
丹妘抬起头来,依旧是温柔的笑容:“无妨。”
他心微动,清了清嗓子,有些别扭道:“其实求神拜佛,不如求……”
“公子要我在此处待多久?我有些困了。”丹妘微微打了个呵欠,是有几分倦色。
尤邈的话被打断,看她微阖的眼,这才想起自己其实是用钱买了她今夜。而叫一位倡女求一位嫖客救自己脱身是十分可笑的,起码比求神拜佛更为可笑。
她不动声色的打断已然十分婉转。
尤邈沉下脸来,竟颇有些恼羞成怒,一挥手便将人移回了柳心楼。
眼前再没那纤弱蠢笨的女子,四下一片寂静,晚风轻轻吹动紫薇树上的红绸。
尤邈站在那雕花水缸前,手里还捏着她给的护身符,神色却是晦暗不清。
呆立片刻,他也消失在聆音观内,不知又去了哪儿。
次日丹妘醒来之时,窗台前的象头瓶里放着数枝新鲜姜花,满室清香袭人。
她合衣起身,抬手拂开流苏帐,珠箔一晃,人已安静地坐在镜台前慢条斯理地梳妆。
昨夜回来之时,丹妘已站在柳心楼后院,这才察觉薄薄的襦裙领口被恶意地塞了许多金子,冰冷的黄金贴在暖热的胸乳,她的领口被弄得歪歪斜斜,微泛红痕。
襦裙的式样压根是盛不下任何多余事物的,于是她站直的瞬间,沉甸甸的金子从皮肉上滚下来,笨重地掉在地上。
她顿了顿。
这些东西出自何人手笔一目了然,也不过是一种羞辱。
丹妘没什么反应,习以为常地蹲下身去。一一将金子捡起来,拿帕子细心包了,通通送给了为钱窘迫的月露。
回房之时,丹妘正巧遇着花拂上楼。
花拂亦有倦色,见了她却是立刻打起了精神,冷冷道:“不要和那个臭男人走太近了。”
“你以为他是什么好东西?没什么比玩弄一个倡女的真心更叫男人有征服感。你不要……”
丹妘温柔应道:“我知道,他只是客人而已,你放心,我没事。”
花拂本有一大堆话要说,丹妘却柔顺地应了,叫她一时哽住。她目光一扫,眼尖地发觉丹妘胸口的红痕,脸色大变:“又有谁怎么折磨你了?那个男人弄的?”
花拂快步走了过来,拉住丹妘的手要回房去看看。
丹妘按住她的手,笑道:“没事,客人塞了些银两而已。”
花拂漂亮的凤眼便泛起一阵愤怒怨恨之色:“迟早有一天,我也要叫他们尝尝被羞辱之耻。”
丹妘只是柔顺地笑。
(八)厌烦
夜间尤邈悄悄来过了,送来了新鲜的姜花,想向丹妘道歉。他想当时的恼羞成怒是有几分下作的,他不会这样对待一位妖魔,却这样对待了一位凡人。
在他眼里,这样一个脆弱又廉价的倡女,竟不肯向他求救,还拒绝了他的示好。他被拂了面子,又自恃身份尊贵,按人间的规矩为她砸了钱,没道理她油盐不进,竟不千恩万谢地投入他的怀抱。
他混迹魔界又辗转居于深山,为争地盘向他挑战的妖魔不计其数,他以绝对的力量镇压了数不尽的妖魔。各类女妖也因他的强大前来示好,而今他头一次对女子起了几分兴趣,却察觉对方柔顺的外表之下,内心对他不屑一顾。
骄傲如斯,难免恼怒。
只是真的这样折辱她后,尤邈握着那护身符不断摩挲,又莫名有些后悔。
犹豫之间,人已赶到丹妘身侧之时。
柳心楼还是热热闹闹,丹妘的房间内灯火却早已熄了,床榻之上她盖着锦被睡得很熟。
尤邈脑袋都空白了一瞬。
他买了她今夜,又往她身上撒气,结果她正好得闲安然入眠,压根不把他的羞辱当回事。
尤邈现下是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做什么,好似自始至终她都不在戏台上,自己在唱一场可笑的独角戏。
尤邈脸色青了又白,到底没能忍住,怒气冲冲地拂袖离去。只是离去之时,仍将捧来的姜花放在了她桌上的象头瓶内,权作道歉。
丹妘醒来自然是瞧见了那捧花,但她没什么反应,也无需有什么反应。
这一月来尤邈再未踏足柳心楼,柳心楼的生意也不会因为少了一人而冷落,可尤邈却始终有一搭没一搭地想起丹妘。
其实他对她只是一个客人,她还有许多客人,只要他不去寻她,两人自然再无交集。
他在自己的洞府翻着书,炼着新奇的阵法,可一念及此便咽不下这口气,终究还是抛下书册,跑到柳心楼去见她了。
这夜,月露的客人是个极为恶心的富家少爷,最喜践踏女人,给了重金,爱将人绑起来鞭打掌掴,全然不管留不留下伤,看她们恐惧的样子最为得意,一夜过后多半将人弄得半死不活。
月露本就怯懦温顺,被那徐氏少爷选中也只得应了,却不想一进门就是一记耳光,扯着人将人砸在地上,那徐氏丑陋笨重的身躯压在她身上,将她像牛羊一般绑起来。
她哭叫着挣扎,门外的龟公收了钱装聋作哑,是全然不管的。
她的衣服被剐了下来,徐氏抽出了腰间的长鞭,挥在地上的力道几乎能将木头劈断。
月露惊惧着躲,徐氏一鞭子甩下之时,她绝望地闭上眼睛。
嘭的一声门被轻松踢开了。
“公子且慢。”一道温柔的嗓音落在月露耳边,她含着泪回头,丹妘依旧柔柔弱弱地站在眼前,好似方才凭蛮力踢开房门的人压根不是她。
可却是她徒手拽住了这根粗黑的长鞭,制住了徐氏的暴行。
徐氏的面容一瞬间有些扭曲:“你是什么东西,贱蹄子,也敢来拦着我?”
他试图抽回长鞭甩在她的脸上,可怎么使力都扯不回那长鞭。
“公子莫恼,丹妘不是要阻止公子,丹妘是想服侍公子。”丹妘微微一笑,一抬手扯走了徐氏手中长鞭,折在手中,微微屈膝,高举着长鞭递还给他。
她顾盼一笑,本就是极动人的颜色,连带着三分媚意,又轻言细语,一下子便令徐氏晃了眼。
“不知公子可否赏脸给丹妘一个机会?”
徐氏愤怒的面孔一下子舒展开来,挑起她的下巴意有所指地问道:“你好此道?”
丹妘摇头,还以柔顺的笑容:“只是中意公子。”
徐氏大笑起来,那张丑陋的面容因笑容更显狰狞,眼神却是刻毒,握着鞭子狠狠朝丹妘挥下:“你这点伎俩也想唬我,贱人!凭你也配上我的床?”
“来人!”徐氏大喝一声,他随行的手下很快冲了进来,将丹妘按倒在地上。
长鞭挥下的瞬间,月露挣扎着想要起身替丹妘挡一挡,又被徐氏的手下狠狠摁住。
她呜咽一声,着急地挣动,甚至来不及去注意丹妘的眼眸。
丹妘静静看着徐氏,目光仍旧平和,平和得像在看一个死人,琉璃一般的眼眸深处里有积累已久的疲惫与厌倦,很有些烦躁。
室内乱作一团,玉器在拉扯中碎了一地,杯盏四落,绘着幽兰杜鹃的屏风被牵连,歪歪倒倒。
丹妘只是轻轻眨了眨眼,徐氏的手下按在月露身上的手忽然针扎一般似的痛且麻痹。月露正奋力一挣,好不容易抬起头来,就见那带着怒气的一鞭已然狠狠落在丹妘身上,打得她皮开肉绽,胸口一道深长的鞭痕。
丹妘没什么反应,月露却在这瞬间愤怒地看向徐氏。
那双素来怯懦的眼眸里在这一瞬爆发了深藏已久的愤怒与反叛,她开始不停地挣动,徐氏的手下也压根制不住她。
月露的手抠得死紧,指甲嵌在手心里,不是想自惩,更像是像抑制自己的杀意,想用那双涂满蔻丹的十指挖出对方的眼珠子,撕烂对方的皮。
太苦了,也太累了,柳心楼的日子只有无尽苦痛,她被许多男人糟蹋折磨,从来都是丹妘护着她,替她承受了许多痛楚,暗地里也接济她。
她是被家人卖进来的,父亲是酒鬼,母亲总被父亲毒打,两人却视那个好赌的弟弟如珠如玉,永远教导她要对弟弟好,连把她卖进青楼也是为了给弟弟凑钱还债。哪怕她如何抗拒哭喊,她还是被卖进来了。
她没有拒绝的权利的,在父母眼里,她只是不值钱的物品,懦弱软和,好似从来没有脾性,合该永远填补家里的无底洞。
她渴求母亲的爱,哪怕一丁点的好,指望他们在她给钱的瞬间露出喜色,哪怕自己为这钱要受无数个男人折磨,她也会有一份高兴。
毕竟已身在地狱,总得骗骗自己要有些盼头。
但永远得不到的,他们连一分好脸色都不肯给。
只有丹妘,只有丹妘待她如姊妹一般,没有看不起懦弱无能的自己,连花拂着急担心她时,都要挖苦她的软弱顺从,只有丹妘一句狠话也未说过。
丹妘是近乎沉默的,只会安静地为她挡伤,温和包容地看向她。
姐姐。月露在心里无数次这样唤过她,唤到最后又很绝望:为什么呢?她的姐姐也要和她一样待在这种地狱里,受尽非人的折磨。
男人,都是这些下贱的男人害了她们。她的愤怒在燃烧,被绑着躯体也仍旧试图冲上去撞在徐氏身上。
“月露。”丹妘叫住她,她下意识回头,丹妘只是笑着摇了摇头,眼神温柔如水。
月露的眼泪就要落下来,徐氏已再度叫嚣着持鞭朝丹妘挥来。
月露膝行着挪过去,瘦弱的身躯严严实实抵在丹妘身上,任凭徐氏手下如何来拉,她都死死咬着丹妘肩头的衣裳,闭着眼不肯离开。
那挡在身前的颤抖身躯令丹妘越发烦躁了,她还保持着一贯的温和笑容,看向徐氏的目光却快要没什么温度,心中有些抑制不住的蠢蠢欲动。
尤邈恰好就是这时来的,在月露被徐氏手下扒开的瞬间,尤邈来到了这里,站在了丹妘身前。
他正要抬手,丹妘却猛地向他冲来,抱住他一转,再度硬生生挨了一鞭子。
尤邈这下变了脸色。
(九)司命何在
室内乱做一团,丹妘勉强抱着他受了那一鞭,眼睫微颤,身体发抖。
这大抵是尤邈有生以来第一次被人护在身后。他的心跳在这一刹那漏了一拍,而后闻到了从她身上传来的清晰血腥味。
只是一抬手的事,那几个擒住月露与丹妘的人不受控制地凌空而起,猛地朝四面窗户砸去,生生砸开了窗户,惨叫着跌落在大堂。
若有若无的魔气掠过,名贵的黄花梨木折了大半,几人粗短不一的四肢分崩离析,咕噜噜滚落在地,飞出的眼珠子甚至落在了一位客人的瓠子卮中,醇酒染了血,再不能喝了。
外头的欢声笑语定住一般,静默三秒后,爆发出了慌乱的尖叫。
尤邈恍若未闻,从容地回抱住丹妘,将人稳稳扶起,低头看她背上的伤。她贯穿的红裳被长鞭打烂,雪白的皮肉上是鲜艳的血痕。
月露惊疑不定地看向眼前那个黑衣青年,看他皱着眉搂抱住丹妘,语带埋怨:“你怎么总是挡在人前?”
丹妘只是摇摇头,轻轻瞥向月露,那目光仍旧关切 月露正待开口,青年已将人打横抱起,眨眼间就消失在眼前。
等到丁娘带人冲上楼时,自然扑了个空,什么也没寻到,而月露只是一语不发地缩在原地,道什么也没看清。
尤邈带着丹妘去了一间客栈休息,途中顺手施法给她治了伤换了衣裳。他不动声色地打量怀中人,丹妘依旧安安静静的,好似方才并未受伤一般。
这是第几次了?第一次见她,她被掌掴,第二次见她,她在受水刑,这一次见她,她又在被鞭打。
好像没有哪次见她,她是悠闲自在的,尽管那张安静的脸上永远是柔顺的笑。
但事实上,她的日子着实难过。尤邈有些许愧疚,那夜他也如此折辱她,她今日竟还替他挡了一鞭。
“你对谁都这么好吗?”将人轻轻放在客栈雅间的床榻之上时,尤邈不由出声问道。
“这本就与公子无关,不应牵连公子。”她只是这样答。
“那日是我不对。”尤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踌躇开口,“希望你能谅解。”
丹妘笑了一下,神色没什么特别之处:“寻常之事,公子不必放在心上。”
她只说是寻常,并未谈原谅,但尤邈却是会错了意,如释重负般:“你放心,我以后再也不这般待你了。”
他低头给自己倒了杯茶,兀自饮了:“你今日替我挡了一鞭,我……我可以带你走。”
尤邈转过头去看着她:“你相信我,我和其他人不一样,我真的可以带你走。”
若说这一月来他模糊明白了她为何拒绝,今日便更明白了她的处境。动辄被客人打骂欺辱,她要如何寄望于他救她于水火?
但尤邈自认他是不同的,他不是凡人,他是魔,他真的愿意带她走,虽不说给她什么身份,但起码再也不用受人欺凌。
丹妘问他:“公子为何要带我走?”
“我……”尤邈迟疑了,“我觉着你甚合我意。”
丹妘微微起身,锦被从她肩头滑落,她半倚在床头望向尤邈:“但丹妘必有不合公子心意之时,待到那时,公子又要如何处置丹妘?”
尤邈皱起眉,想了想:“那便放你自由。”
丹妘低头笑:“那公子也并未予我自由,依旧是牢笼。丹妘多谢公子好意。”
尤邈一时有些不快:“你难道有更好的选择吗?”
丹妘不卑不亢:“公子于我而言也并非什么好的选择。”
尤邈更为不悦:“我可保你不受欺凌,难不成还不算好的选择?”
“作为交换,丹妘亦需委身公子对吗?”
尤邈一怔。
“那丹妘依旧是倡,为一人倡,为天下人倡,有何分别呢?”她温柔的嗓音说出这般尖锐的话语,像一记耳光狠狠扇在尤邈脸上。
有什么分别呢?别人把她视作倡,他亦把她视作倡,他感谢她便是依旧要她出卖身体来换所谓的自由,何其道貌岸然。
尤邈握紧茶盏,恼怒之下又有些愤慨:“那你想如何?”
“丹妘不想如何,多谢公子今日相救。”她掀开锦被,缓缓起身,神色那般平静,“丹妘应当回去了。”
她走下了床,轻轻从他身旁走过,一双手即将触上门扉之时,尤邈伸手拉住了她。
丹妘回头,尤邈不耐烦道:“我不碰你,不碰你总行了罢?”
丹妘低头不语。
“你到底想怎么样?”尤邈最烦她闷声不响的样子。
丹妘只是无奈地笑了一下:“公子不懂。”
“不懂你总要说明白啊。”尤邈拽着人按在木椅上,漆黑的眼瞳紧紧盯着她,“你说了我就明白了。”
“公子不会明白的。”
尤邈按着她的肩不松手,俯身认真道:“我可以学,我会学着明白。”
他微微垂眼,像是有些难以启齿:“我……我有些在意你。”
丹妘叹了口气,轻轻拂开他的双手:“我该回去了。”
直到人已离开,尤邈还待在空落落的雅间内百思不得其解。
他不大明白她到底想要如何,他要带她走,也承诺了不碰她,她还想怎样呢?
他又烦躁又生气,可还是暗地里买下了她余下一月的日子,叫丁娘不许让丹妘接客,有一搭没一搭地跑去见她,带她四处散心。
只是二人之间依旧毫无进展,尤邈这才渐渐回味过来她看上去这般柔顺,其实软硬不吃。
他始终摸不透她到底在想什么。
而对丹妘而言,她压根没将这只魔的殷勤放在心上。
人间的日子如流水一般淌过,即便尤邈不让她接客,在他看不到的夜里,她也仍旧辗转于不同男人身侧,为绛雪,为月露,为不同倡女挡下许多苦楚。
她从来不干涉她们的既定命运,只在这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上为她们免去一些折磨。
直到这一日。
丹妘依旧在楼台上往下望,人来人往的街上,有一对夫妻拉拉扯扯,神色狰狞的男人拉着一满脸哀求的妇人往柳心楼走,一路骂骂咧咧,将妇人推给了龟公。
丹妘始终挂在嘴角的笑容凝结了。
那妇人腹部隆起,已有七八月份的身孕。那个男人将她腹中未出世的孩子卖给柳心楼,男儿作奴,女儿为倡。
可丹妘一眼看出,一脸哀戚的绝望妇人腹中那熟悉的魂魄——是兰胭!
“姐姐,你说人死了以后真的能投胎转世吗?我来世会过得好吗?”
那个时候,兰胭郁郁寡欢地坐在池边喂锦鲤,撒下的饵逗得锦鲤密密麻麻地聚来。
“自然,兰胭你如此心善,来世一定顺风顺水。”丹妘如此回道,佛家讲因果报应,轮回转世后她定然能有好的命格,她笃信不疑。
丹妘记得兰胭的笑容那般淡,每一句都在期盼来生,期盼与她夭折的孩子相聚。
而如今兰胭投胎转世后,还未出世竟又被卖入了青楼!
男人讨好谄媚的笑容和女人撕心裂肺的哭声,她已经听了无数次,这一次她却难以抑制地焦躁起来。
她闭了闭眼,只一刹那便消失在楼阁之上。
九重天,天机宫。
“缘生,司命何在?”那清越嗓音幽幽传来。
缘生从密密麻麻的卷册中回过神来,应声回头,见来人白衣胜雪,手持杨枝玉净瓶。
缘生心道要遭,怎么正巧给菩萨碰上了,只能面露难色道:“菩萨,司命他……他堕神了。”
“什么?”观音心中一震。
“是这样的,今日正巧司命飞升,可我领他到孽海之时,他便被孽海之水所伤,心神大乱,重堕凡尘了。”缘生摸着脑袋,也是一脸可惜,“就差一步,只要过了孽海,炼出忘情丹,便能驱使命缘树了。”
“那下一任司命何时出现?”观音微露急切之色。
“这个嘛……”缘生愁眉苦脸道,“少说也得几万年罢。”
观音沉下脸来,一语不发。
几万年?
几万年后,兰胭又不知死了多少回,被折磨了多少次!
“菩萨?菩萨?”缘生很少见这位素来笑脸相迎的菩萨神情冰冷,一时有些畏惧,心道自己哪里说错了话,惹她不快。
观音回过神来,敷衍地笑着摇了摇头。
(十)天道轮回
冷落已久的司命殿今日迎来了一位稀客。
观音踏入了此殿,她并没有心思去细细打量这满殿冷清,却是直奔殿中那棵沉默的命缘树。
观音站在树下,望向霜雪一般的枝叶,满树红线牵系的命牌呆呆垂挂,泛着冷光的红,如此死板的白,就是这么一棵毫无生机的树主宰了尘世凡人的命格。
她端详片刻,抽出玉净瓶的杨枝,抬手一扬,青碧透亮的强大灵光随之喷薄而出,猛地扑向命缘树!
就在此时,一道道清寒的冷光立刻从命缘树上直射而出,与之抗衡。
狂风忽起,吹动观音一身白裳,她索性抬手,试图从万千命牌中取下兰胭的那一枚命牌,但那些垂挂的命牌不受她指令,依旧巍然不动。
她根本动不了命缘树。若无司命指令,命缘树便依天而行。
杨枝散发的灵光渐渐弱下去,她眼睁睁看着命缘树的寒光吞没所有灵光,依旧保持满树雪一般的冷漠。
僵持片刻,观音缓缓收回了手。
离开之时,她最后深深看了一眼那棵占满庭院的雪树。
她并没有罢休,而是去了冥府。
冥府地界阴森诡谲,处处黄沙漫天,神情呆滞的鬼魂被鬼差羁押,按冥君之令投入轮回或打入地狱。
观音悄无声息地穿过此地,直奔冥府重思殿。
那冥君身着红袍,衣袍上以黑鲛织着的照魅草纹路,束发带冠,明明是极年轻的一张面孔,却因常年经手生死而显得极为老练,眉眼之间十分威严。
他正伏于白骨案上,执朱笔批阅生死簿。
“冥君。”观音开口唤道。
冥君抬起头来,一见是观音,急忙起身恭敬行礼道:“菩萨怎得来此地?怠慢之处,还望菩萨见谅。”
观音笑笑:“哪里,冥君日理万机,倒是我不请自来,要叨扰冥君了。”
冥君一听此言,干笑几声:“那不知菩萨来此所为何事?”
观音便将兰胭之事托出:“她前世受此苦难,今生不该再重蹈覆辙,冥君可否看看生死簿是否哪里出了差错?”
冥君听完便拿出一本白簿,随手翻开扫了几眼,尴尬道:“菩萨,生死簿上并无错处,她合该如此。”
“怎会如此?”观音伸手欲拿冥君手中白簿,冥君不动声色地躲开了,白簿从他手中一消,人却还客客气气道:“菩萨见谅,我亦是按令行事,只管生死投胎,凡人命格皆是命缘树谱写。她前世为倡,今生亦要为倡,问我为何,我亦不知。”
观音的手扑了个空,只微微笑道:“冥君,那兰胭生性良善,若是今生再遭此轮回苦楚,怕是叫凡人诟病天道不公,神佛不仁。”
冥君一听却扬眉笑道:“菩萨多虑了,入了轮回,凡人哪还记得前世苦楚,不必忧心。”
冥君的笑容如此轻松,观音也跟着笑了:“既如此,那我就不叨扰了。”
“菩萨慢走。”
(十一)观音玉像
天色渐渐暗下来了,柳心楼的灯火便彻底点亮了这条热热闹闹的花街。
丹妘回过神来,楼下拉扯的男女早已不见踪影,她本欲去看看那个被卖进来的怀孕妇人。只是她还没下楼就听到梅纱房内传来吵嚷声。
哐当的碎裂声此起彼伏,丹妘推开那道紧闭的漆红雕花门。
地上一片狼藉,许多瓷器碎片,三个醉醺醺的男人挤在这间布局雅致的厢房,其中两个将梅纱双手反剪按倒在地,剩下一个肥头大耳的男人左手抡着一座小巧精致的玉观音像,右手抛着一把未开刃的短剑。
梅纱跪在地上,双目满是不甘。
“认清自己的身份,你是什么玩意儿?也配学剑?”他随手将那把剑扔出窗户,举着那座观音哈哈大笑道,“供观音?菩萨要是知道被你这种倡女供奉,你说她嫌不嫌脏?”
他走近了揪住梅纱的头发强迫她高抬起脸来:“好好当你的倡伎,少给脸不要脸,既是贱籍,这辈子下辈子也别肖想些不合你身份之事!”
其余二人也随之鄙夷得笑起来:“一把破剑藏得那么宝贝,还不是任咱们扔来玩?”
“袁爷,你且看着,这个贱人不听话,咱们俩帮您教训她到听话为止!”
臭气熏天的酒气,满脸横肉的男人和那即将落在梅纱脸上的耳光。
这些事每一天都在上演,丹妘已经见了无数遍,她像幽灵一般挡在了丹妘面前,没人瞧见她是怎么动手的,那两人擒住梅纱的手就莫名松了,其中一人落下的耳光悬在半空,被她一只手轻轻挡住。
“公子们消消气,丹妘来赔罪了。”丹妘面上仍是一团和气,捏住对方手腕的手好似完全没使力,那人脸上却已出现痛苦之色,奈何出不了声。
而那个被他们唤作袁爷的男人浑浊的眼睛瞧了瞧她清丽温柔的面孔,看她脸上柔顺不已的笑容,稍稍消了消气:“小美人,你来替她赔罪?”他色眯眯地笑起来,“你打算怎么赔啊?”
丹妘笑着望向他:“全依公子。”
袁氏大笑出声,来回踱步:“好!”他阴毒的目光望向跌落在地的梅纱,手里捏着那座观音像端详片刻,可惜道,“不过这贱人到底是得罪了我,还供着观音,没得玷污了菩萨。”
梅纱只是愤怒地看向他,不发一语。
说着他又作恍然大悟的模样道:“说不定是从哪儿偷来的假观音!”
他拎着玉像的手一扬,猛地向地上砸去!
那座面目温和慈悲的观音玉像当即摔个四分五裂,迸溅出无数剔透的碎片,同满地青瓷片混杂在一起。
丹妘缓缓看向满地碎片。
“你!”梅纱怒不可遏。
“我怎么了?看在那美人面上,爷给你机会了,你还不跪下谢罪?”
难听至极的笑声在丹妘耳边不断放大,她的目光里,嘴角含笑的观音像缺了一角,那笑容不再,温和的眼眸因摔在地上恰好划出裂纹,那双堪称点睛之笔的眼顿时毫无生气,残缺的玉像倏忽之间阴沉下来,当真如一座阴森恐怖的伪佛。
轻微的声响打断了两人的对峙,碎片扎进皮肉的声音吸引力在场的目光。
丹妘笔直地跪了下来,跪在满地的瓷片上,膝盖小腿被无数尖锐的碎片扎破,她依旧笑着,双手平放至额间,恭恭敬敬地行了大礼:“公子息怒,皆是丹妘的错。”
“丹妘!”梅纱失声道,着急地起身去扶她。
但丹妘仍旧重重磕了三个响头:“还望公子见谅。”
没人能瞧见那双低垂的眼眸阴森如幽潭,同那座破碎的玉像眼神一模一样。
“丹妘再也不会犯此大错了。”
她轻柔温和的嗓音不知为何让袁氏有些不寒而栗,酒意散了大半,动物本能的趋利避害令他讪笑一声:“罢了,罢了。”
三人走了,梅纱扶着她站起来,翻出药来替她处理伤口,一边抱歉道:“我不是故意惹怒他们的,丹妘,是他们...”
“我知道,不是你的错。”丹妘打断她,“你去寻你的剑罢,应当被丢在后院,还能找回来。”她很包容地看向她,“去把它拿回来。”
梅纱微微鼻酸,小心地给她上药,无所谓地摇头道:“我不要了,我不学剑了,平白惹出许多祸事来。”
“拿回来,梅纱。”丹妘却忽然语气严肃,“把它拿回来。”
梅纱疑惑抬头。
“祸事还不够多吗?天天都是祸事,为何不拿回来?那是你的剑,你就得拿回来。”丹妘的语气非常坚定,微微朝她一笑,“你为何要将那些畜生的话放在心上?”
“去拿回来,梅纱。观音像没了,我再送你一座便是。但是你的剑,你要自己拿回来。”
梅纱愕然不已,这是她第一次听丹妘说这样腌臜的字眼,还是这样云淡风轻的态度。她看向浑身是伤的丹妘,还是素来逆来顺受的和气模样,但温和语气里的压迫感让她不得不低声应了,起身去后院寻自己的剑。
梅纱是孤女,也是流落街头被卖进青楼来的,其实早已认命了,一辈子也就这般任人揉搓着过了。但是这种毫无指望的日子是需要一些维持她生存的东西的。
就比如那把剑,她学剑,买些杂七杂八的武学书籍来学。
她的梦里也有仗剑走天涯的潇洒故事。多么有意思啊,她掌握不了自己的命,便想掌握一把剑,一把锋利得能护住自己的剑。
梅纱总想着有一天,她学有所成,握着这把剑逃出这里,浪迹天涯。但剑还未开刃,先被那群恶心的人讥笑着扔了出去,而她供着的菩萨也被毁了。
“供观音?菩萨要是知道被你这种倡女供奉,你说她嫌不嫌脏?”
“没得玷污了菩萨。”
不供菩萨供什么呢?难不成供君主?不是君主让她们沦落至此的吗?止穿红绿,只走侧路,不得走正道,终身贱籍,与人纷争,无论对错,倡女罪加一等。
她们供菩萨,只有虚无缥缈的菩萨对众生一视同仁,只有菩萨肯听一听她痛苦挣扎时的祈愿哀泣。
如何不会被刺痛呢?哪怕她们久经风月,身体被各种折磨过了,但最让她们痛苦的却是无休止的羞辱贬低。
“何物堕风尘?沙砾堕风尘。”
她们可不就是沙砾,被扬在风中,踩在脚下的沙砾,客人无时不刻提醒她们有多低贱,多么不算个人。
在客人眼里,她们不配有知觉,不配有爱好,可以在附庸风雅时吟诗作对,却不配拥有一把男人才能掌握的剑。
梅纱也会气馁,也会想放弃,她不想看丹妘又为了她的妄想受伤,丹妘待人总是那么好,好到不求回报,但她总不能这般没良心。
可没想到,丹妘坚持叫她拿回剑,丹妘的语气好似只要她握住了那把剑,她从此真的能有逃出生天。
被那种坚定蛊惑,她取回了她未开刃的剑,丹妘却已不在房中。
是尤邈带走了她。
(十二)我带你走
尤邈是捧着姜花来寻丹妘的,只是花还没送出去,就因她一身狼狈的模样心头一紧。满地狼藉的厢房内还未收拾,满地瓷片玉块,酒气熏天,丹妘倚在床头,雪白的腿上是密密麻麻的伤口,显然锐器所致,神色是一如往常的柔顺平静。
姜花脱手砸在地上,雪白的花瓣砸在那玉块瓷器上,脆弱不堪。
“是谁伤你的?”尤邈已经很久没见她受伤了,眼下再次见她伤重至此,当即有些愤怒,上前坐在她床畔,手下魔气浮动,眨眼间治好了她腿上的伤。
“无事,一些客人罢了。”她永远是那般低眉顺眼的和气模样,半点瞧不出怨恨之意。
但尤邈却觉得心口一把火在烧,灼得他生疼,因而不由分说地将人拽起来:“一些?我带你走。”
丹妘没防备被他拽着起身,跌入他宽阔的怀抱,一转眼两人便又到了聆音观。
满观的莲花红烛骤然点亮,聆音观已很有几分人气了,不似初时冷落,主殿外摆了石桌石椅,上头放着上次丹妘来留下的姜花,水灵灵的还未枯萎,树上垂挂的红丝绦随风飘扬,在这暧昧的夜里有种欲说还休的动人。
尤邈将她放在那棵紫薇树下的石坛上,背过身去走了两步,又忽然折返,看着她道:“我不想看你受伤了。”
丹妘只是温柔地看着他。
尤邈有些焦躁地俯身于她齐平,桀骜的眉眼染上丝丝戾气:“我是真心的,你跟我走罢,我带你离开那里,不会再让人欺负你。”
“为何?”丹妘又这般发问。
尤邈沉默片刻,他也不知道。
要如何说呢?这个人他完全看不透,脆弱如蝼蚁,又坚韧似蛛丝,一丝一缕地将他缚住了。他理不清头绪,只想起那日烟雨蒙蒙,她站在楼台之上捧着姜花,恰好他站于楼下,丹玉低头俯视他,隔着雨雾,那双淡而柔的眼眸与他视线相撞,她莞尔一笑,长街嘈杂之声忽然就消退了。
他站在楼下怔怔瞧着人,她已回身不见。尤邈正欲上楼,转头之时,那人已持着一把纸伞站在他身侧为他遮去头顶细雨,轻声道:“公子来了。”
那语气极为寻常熟稔,却又好似等待已久,叫他心头一乱。
许多时候,他都瞧不上她,瞧不上她的逆来顺受,懦弱无争。
可日子长了,他总是牵挂她,担心她,希望能看着她,但又抹不开脸,总是依时离开她。
今日她的伤处又提醒了她,在他瞧不见的时候,她又要吃多少苦头,受多少欺凌。
他想护着她,养只宠物又有何妨,当他的宠儿总比当微贱的倡女好。
于是他开口道:“我想养着你,像养我的宠物一般。”
丹妘却笑了:“多谢公子,还好公子不是说心悦于我,吓我一跳。”她轻叹一声,“风尘女子最怕客人的真心了,不过公子想要将我当宠物养的心还不算真心,但我却是无福消受了。”
尤邈听了,面露不虞:“为何?难道你宁愿日日受人欺凌,也不愿让我养着你?”
“公子好意,丹妘受之有愧。丹妘的命合该如此,不敢劳烦公子。”清清楚楚,温温柔柔的拒绝,直叫尤邈烦躁不堪。
(十三)白釉观音
“那你想如何,你想要我娶你吗?”尤邈咬咬牙,“也不是……”
“丹妘岂敢。”她的目光如此清澈,是那种包容万千的温柔,“公子不必再为我费心。”
这样车轱辘的对白,尤邈已经听腻了,专横道:“我说了不让你走,便不让你走。”
丹妘低头不语。
长久的沉默里,紫薇树上的红绸随风轻轻地舞,缭乱温柔。
一声叹息轻轻落下。
眼前之人忽然将她搂入怀中,像是斗败了一般无奈,语气有了些许请求的意味:“留在我身边罢。”
这怀抱微凉,但他的心跳有力,丹妘埋在他胸膛里,眼神却没有一丝丝波动。
她始终没有应承他。
清晨一过,丹妘仍旧回到了柳心楼。
午时,她捧着一座温润细腻的白釉观音像要送梅纱,只是她没走到梅纱房内,二楼的尽头已传来哭声。
丹妘停住了脚步,一眼望去。
那样奢靡华美的廊庑,各个厢房精致幽美,她却听了数不尽的哭声。
丹妘捏紧了手中观音,迈步往前,推开了尽头的那间厢房。
几位姑娘围着的是自尽的湖雪,被安置在床上,一身白色单衣,脖颈边缘红肿,脸色煞白,早已断了气。
“湖雪她去求吴大人准她脱籍,没成想回来就……”月露低泣道。
丹妘坐在了她的床边,握住了她冰冷的手。
湖雪本名乔玉蕴,乃是尚书千金,后父亲被皇帝革职赐死,母亲病逝,她被充为官妓,兄长发配边疆。
金尊玉贵的千金小姐一朝沦落,连她本已定亲的意中人也疏远了她。
琉璃国律法:凡官吏娶乐人为妻者仗责六十并离异,若官员子孙娶者,罪亦如之。附过,侯荫袭之日,降一等,于边远叙用。
侯爵家的公子不会为了一个官妓放弃自己大好前程,她亦被弃之如履。
不知道怎么熬到今日的,但丹妘握着她的手,却也瞧见了她如何卑躬屈膝地去求那位吴太守放她脱籍。
金银玉器,所有家当都送给那位太守,夜里再忍着恶心婉转献宠。
然而等来的不是脱籍文书,而是吴太守的一句:“你如此年轻貌美,长袖善舞,现下便脱籍从良,以后哪里还能有如此佳人,陪文人雅士吟诗作对?”
他一边等她低声下气地伺候他更衣,一边非常轻描淡写地顽笑道:“不若还是待你年老色衰时再从良罢。”
湖雪衣裳还未穿好,赤足站在地上为他整理衣冠,闻言才抬眼对上那双浑浊精明的眼。
她忍气吞声,熬到今日,所有的希望在这一刹那粉碎。
她再也不想待在此地,不管不顾地冲出了太守府,回了柳心楼,坐在厢房里看她写的一封封给兄长的信,细瘦的指尖不断摩挲这些泛黄的信纸。
每一封信,她都抄了两份留存,期望能收到回信之时对上日子。
可从来没有收到回信,边疆太远了,她唯一活下去的信念便是要去见她的兄长,见她唯一在世的亲人,可她根本不能离开这里。
所以她忍辱负重,曲意逢迎,四年来好不容易攒足了钱,铆足了劲想要脱籍去寻她的兄长。
可是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了,她知道她没办法逃出去,也没办法去见她的兄长。
万念俱灰之下,她用一根白绫自尽了。
乔玉蕴根本不知道,她寄出去的信一封也没落在她的兄长手中,她的兄长早在发配边疆的第一年便死在了途中。
他那样温润如玉的贵公子受尽了折磨,本已积了些病,却在听着兵营的人如何拿妹妹官妓之名调笑侮辱之时发狠地去同他们打架,恨不得杀了他们。
双拳难敌四手,他最终不敌,活活被他们打死了。
丹妘瞥向那妆台上的书信,陈旧的一迭,不知寄托了多少期盼。
她的手有些许抖,将手中那白釉观音轻轻的塞进了乔玉蕴青白的手中,随她封棺。
(基本参考的是明律,然后官妓需要脱籍文书参照的宋代一个野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