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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伏云重返,静寺藏魂
晨光初起,薄雾未散,山风挟著一丝秋意的凉冷,自山腰缝隙间翻涌而来,拂得衣袍猎猎作响。
我们沿著通往伏云寺的旧道而行。青石板道早被岁月侵蚀,铺满青苔与落叶,两侧林木蔓延如织,枝影重重,偶有野花破石而出,微微摇曳,宛如有灵私语,藏语于风。
「景公子,你说这……破庙里头,真藏有沈家的密库?」小枝抱著包袱,脚步虽快,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山林幽魂。
我侧首看她一眼,失笑道:「这里是寺,不是密库。沈家祖图另有所藏,却与此地……脉络暗连。」
她鼓著腮帮哼了一声,声音更低:「可这里阴冷得很,脚底发虚……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看著咱们。」
「你是被自己的胆子绊了脚。」沈云霁语声如冰,语气平淡如讲经,却一语中的,丝毫不留情面。
小枝气急败坏地跺脚:「我有练拳的!」
我轻咳一声,掩去唇角笑意,未与她多争。行至一处岔道,云霁忽然止步,目光投向山壁深处。
「这里可还记得?」
她颔首:「后山原为寺中禁地,无人擅入。幼时偷来过一回,只见石碑残角。」
「那如今,是来破禁,还是揭祖父遗密?」
她目光一挑,似笑非笑,未语先静。
伏云寺已现于眼前。
古寺之形,伏若老龟,隐于山巅,气势沉凝。残垣断壁间,藤蔓缠绕,往昔香火早已断绝。然当我们步入门槛那一瞬,一股无形之压忽地笼罩而下,空气仿佛凝固,四周寂静如死,似有千眼万瞳潜伏于暗处,注视著每一步。
「……有点冷。」小枝缩了缩脖子,声若蚊鸣。
我正欲回言,耳畔传来「吱嘎」一声——
是沈云霁推门而入。
那木门早已腐朽,半扇倾塌,铁锈与朽屑交杂其上,一揭而开,如唤醒沉眠数十年的古兽。
我们踏入旧讲堂之内。内壁佛偈斑驳剥落,香火早绝,唯余石墙密咒如隐光暗浮,闪烁著淡金幽辉。那光,不似灯火,而似余烬——是某种情绪之火,尚未熄灭。
「这里便是阵心所在?」我问。
云霁不语,只取出袖中密图残页,步至墙前,轻展贴合。
竟对上了!
图中山势水脉,连同残文与伏纹,与墙上图腾宛如印鉴对印,每一点每一划,都无可置疑。
我前进两步,目光锁定于阵图正中,只见二字虽残,却仍可辨清轮廓——「缄魂」。
「缄魂图……原是为此设?」
云霁声沉如铁,缓缓道:「祖父曾言,若七情逆乱,则往伏云寺,寻魂锁之门。」
她话音未落,指尖已触于图中最深处——一块凹陷的石板,位置恰在阵心,气息幽微而深沉。
我心头微震。
这地方,不似藏宝,倒似——囚魂。
「我来踩踩看!」小枝忽而疾声窜出,脚步飞快,话语犹未落地,已踩至石板中央。
「别——!」
来不及阻止。
「喀哒。」
一声轻响,如石键落锁。
整座讲堂彷若活物般震动一瞬,石墙符文同时亮起,金光如水,波纹层叠,荡开四壁!
小枝惊呼:「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立时扑前将她拉回身后,而就在那片石板之上,一道幽影自光中缓缓浮现。
是个老人,身影佝偻,披沈家旧袍,面容模糊如烟,声音却低沉如从地底传来,慢而幽长——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阵中封魂,是为……镇压那东西……」
「……你们……准备好了吗……」
那声音不属于人界,仿佛幽魂自冥间凝视我辈,话语未尽,已如刀锋割耳。
我与云霁皆不语,唯有四目交接,皆见彼此眼底,那一瞬浮起的震惧。
——我们,已触及了某个,不该苏醒的东西。
那残魂一语既落,便如潮水退去般消散于阵心。空气一时陷入死寂,仅余残阵幽光犹自盘旋,若有若无。
我与沈云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相同的震动——那句话,非比寻常。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我低声念出,声音未落,已跨步上前,俯身探查阵眼处的图纹。沈云霁亦未迟疑,袖袍轻扬,手指如画符般拂过一排嵌于地面的残痕。
「若为封印,应断其气脉,绝其源根。」我沉声道:「可这阵纹……竟是逆导而行,似要引动情力返源。」
沈云霁皱眉思索,道:「开门者,为何反封?若门本为开,为何又禁?」
她话语不多,却句句击中要害。
我沉吟片刻,忽觉心头微震。目光扫过墙壁、地面、天梁,每一寸皆刻有难以辨明的细纹,犹如星图。手探入怀中,取出早前沈家密图残页,摊于膝前。
「你看此纹——」我指向密图某处,「与这道地纹之走向暗合,然气流方向……却为相反。」
沈云霁倏地蹲下,眼神锋利,指尖抵在图纹交汇之处,轻声道:「此处,正为转折关节。顺行可启,逆行则锁。」
「那么……『不可逆开』,是否即为警语?」
我语气一顿,续道:「警我们勿以逆情破门?抑或……此门之开,本就逆理,故不可轻启?」
话出之际,心底竟升起一丝异感,像是脑海中有道无形的气机被触动,带著某种尚未苏醒的记忆,悄然翻涌。
「你的七情剑法,感知尤敏,可曾试触此阵心?」
沈云霁目光微动,语气低沉。
我点头,将掌心轻贴阵心那块发著余热的石板。刹那之间,胸臆如被烈火烧灼,一股股情绪如怒浪狂潮,从掌心直灌心神——悲、喜、怒、惧、哀……万情交织,如万鬼齐嚎。
我猛地收手,呼吸顿促。
「这里……像是囚情之地。」
「囚情?」她轻声重复,眼中寒光闪动。
「这里所封,不是鬼,不是魔……而是——情。」
我语出之际,心神一震。
那残魂低语,非警非咒,实为警示。『七情之门』,并非某种外物,而是通往内心深处的某种「极意之门」。一旦开启,情海倒灌,恐非人力所能控驭。
沈云霁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密图,又望向高墙上未解之纹:「若七情可封,可导,是否亦可……借力?」
我望著她,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念头,却无从落笔。
我们手中图纸残缺,石纹隐晦,阵法推演之理未明,仅凭只言片语与心中猜测,实难拼合全貌。
我低声道:「我们像是在照一块破镜,看见的只是裂痕。」
她未语,却目光一沉,显是心中亦有相同无力。
此地之阵,既非单纯封印,亦非纯粹引导。它更像是一场古老实验的遗留,将「情」作为媒介,试图穿越某个世人所不能触碰的门扉——那门之后,是何物,谁也无从得知。
而那道门……现在,就在我们脚下沉睡。
亡魂之语犹萦绕耳际,讲堂内静寂无声,唯余符文残光在石墙上时明时灭,如余烬将尽,似乎也知自己使命已了。
我沉声问:「方才那人……你认得吗?」
沈云霁眉眼未动,目光依旧盯著石板余光,良久方开口,声音低缓如旧梦初醒:「音容举止……有几分像我儿时见过的老祖。」
「你确定?」
「不敢言确。」她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家中早年族谱已断,此人当属高祖一脉……但到底是否他,或仅是一缕残魂化影,难辨。」
我点点头,刚欲再言,忽听一声细响,自右侧内殿传来。
「喀——吱——」
木门缓缓而开,尘埃扑面。
紧接著,一声惊呼骤然响起,犹如尖梭刺破静寂!
「公子、沈姑娘!这里面……这里有东西!」是小枝!
我与云霁几乎同时转身,衣袍一震,纵步踏入那片幽深之门。
我与云霁跨入幽室,刚转过石门,便见小枝蹲在墙角,脸色微白,手中提著火把,正对著地面一处不断吹出凉风的裂缝出神。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
小枝回头,声音压得极低:「这木门后头……本是一间供僧打坐的小禅房,可我刚走进来没几步,脚下就踩空了……」
她指著脚边,一处破裂木板已陷落半尺,露出其下暗藏的砖石结构,光火照入时,竟能隐约见到一道斜下的石梯,蜿蜒不知通往何处。
我蹲下身,将手探至缝中,一股寒意便随风而来,似是千年不见日月的幽冷藏气,沁骨三分。
「地下……有东西。」
我站起身,右手伸向小枝。
「火把给我,我下去看看。」
「啊?」小枝一愣,立刻摇头,「不行!这里太诡异了,说不定底下有……有妖!」
「景郎,让我们一同下去。」沈云霁亦皱眉,声音微沉,「你一人进去,若有伏阵,谁来应援?」
我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下头之事未明,万一真有陷阱,三人俱损反成愚策。我探个底,你们守在此处,若半刻钟我未回,再做定夺。」
沈云霁沉默半晌,终于缓缓点头,将我衣角轻轻理顺,语气平静:「小心些。」
我看著她与小枝的眼神,一言未发,只是淡然一笑。
火光在手,照得我影子拉长。
我背转身,踏向那道黑缝,轻巧跃下。
足踏石梯第一阶,尘土扑面,湿气幽凉。
我侧身而下,一步步踏入未知。
身影在火光中缓缓隐去,最终没入黑暗,消失在两女视线之中。
————
沈云霁望著那裂缝下的黑暗,久久不语。
小枝咬著下唇,悄悄靠近她,声音细微如风:「小姐……公子他,会不会有事?」
「不会。」云霁轻声道,语气虽定,指尖却紧紧攥著袖角。
时光如水,滴落无声,墙上火光摇曳,影子斜斜映在壁上,仿若两女伫立于黄泉之口,静候一人归来。
而我,正于幽暗深处,步入命运未启的入口。
台阶蜿蜒,石梯无声。我执火把,足下连踏数十级,前方终于豁然一空,眼前竟是一片开阔平地。
微微抬头,便见一座隐于地底的佛堂。
四壁古砖斑驳,顶棚垂著半枯藤蔓,正中供台已毁,只余碎石残烬。但四方围绕,却端坐著七尊金身法像,排为弧形,对向中心。
其形其势,各异其情——
一者怒目圆睁,双拳紧握,似吞万象之怒;
一者低眉含笑,慈容似春,眉间轻喜;
一者垂首泪流,双掌合十,如悲悼万灵;
其余四尊或惊或忧,或哀或狂,各捏奇异法印,气场森然而不邪,神圣而不宁。
七情,俱现于此。
我立于正中,忽感心神微动。火光映照下,七尊金像仿佛低语无声,某种情绪之力渐渐攫住我心神,使我不觉间,双手竟依其姿态,自然变化——
怒者之印,我双拳交错于胸;
悲者之印,我双掌下垂,肘贴膝;
喜者之印,掌指圆环,如托明珠……
印势层出,手形变幻。
我不知缘由,却觉浑身气机随之牵动,周身毛孔如被灌以暖泉,四肢百骸之中,那股最隐微的情绪之流竟开始与经脉交缠,互为呼应,彼此生养——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我左侧低声传来。
「不错,正是如此。」
我心头一震,猛然转身——
竟见弄影先生倚墙而立,身披墨袍,眉眼含笑,与我初见时无异。他声音不高,却如空谷清钟,字字清楚。
「此为『七情印道』,非仅佛法,也非武道,乃心与气、意与形、情与劲合一之术。」
我想说话,却如梦中,嗓音被某种力量按下,只能静静听他讲述。
「你既承情气之剑,自当知情非绊身之孽,乃启慧之钥。印通情气,剑由心动,方可一剑七变,心起则断——」
说罢,他一掌拍在我背心,一股暖气霎时流转经络,直透四肢百骸。我双眼微闭,只觉气血运转之间,每一处穴道似皆被疏通,旧日习剑之法忽得解锁,剑意流转如光,心神飞扬如虹。
那一瞬,我仿佛看见心海七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我睁眼,身旁早无人影。
佛堂依旧,金像未语,火光晃动如昔。
我静立原地,掌中火把未熄,却已浑身一清如洗,神思透亮。手指轻扣脉门,气息如丝,却自内而凝,如脱胎换骨,前所未有。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弄影……谢了。」
——此行未返,已获一境。
我并未即刻返身,而是顺著佛堂后壁的一处隙缝,继续深入。
那通道幽深如井,气流凝滞,火把火光时明时暗。我足下踏过的,是一条碎石铺阵的密道,蜿蜒如蛇,直入山腹。
又行百余步,一道石门赫然显现于面前。
推门而入,一室空旷,气息骤异。
这里竟是一处地下祭坛。
四壁无纹,天顶平整,地面绘著不知名的符图,祭坛中央摆放一物——
非佛,非道,非神像。
——竟是一面古镜。
镜台沉沉立于高台之上,铜色泛青,边沿雕著无名花纹,古朴简奥。
我举火近前,却赫然一惊。
镜中映出的人影——是我,却又不是我。
那影时而怒目圆睁,如虎扑食;
时而掩面而泣,似痛绝于心;
一忽而惊惧欲逃,双目惊疑未定;
一忽而面露癫笑,形如发狂!
七情变幻,一念之间。
我心神震颤,额上冷汗悄然渗出,手指微颤,竟不敢再看那镜中幻象。
「此镜……并非照形,乃照心也。」
我退后半步,目光下移,才发现那镜前,竟安放著一方宝箱。
宝箱通体若玉,温润如脂,无盖无缝,无扣无锁,宛如整块玉璞精雕而成,工艺之巧,前所未见。
我绕行四周,翻查良久,未觅出一丝机关。心头微沉,正待离开之际,右手忽然一动,竟自然比出方才所学之法印。
「啪——!」
箱身竟微微一震,声如心跳。
我心头微动,立刻盘膝坐定,双手依次凝结七情印法,一式一式,按顺序演化。
怒印既成,悲印即至;喜随惊转,恐与哀交织……
当最后一式印诀成型,空气陡然一凝!
那宝箱「轰」然震动,竟在无声间,缓缓裂出一道细缝,如同巨石绽口!
我屏息以待,只见其内赫然静卧一卷残页。
我双手捧出,以火光映照——
其上符文繁奥,墨痕未干,明明白白刻著四字:
「摄魂阵・残文」。
我望著那残页,心头激荡。
——伏云寺真正的秘密,终于现形!
洞口之外,火光摇曳,空气中仿佛仍残留著地底吹出的阴凉之气,令人毛发微竖。
小枝来回踱步,左顾右盼,脸上的焦躁已掩不住。
「怎么还不出来啊……都快一炷香了!」她皱著鼻尖,低声嘀咕,「公子不会真的在下面迷路了吧?」
「他若真迷路,旁人也救不得他。」沈云霁倚在残墙旁,声音冷冷,手指仍紧握火把,眼神却死死盯著那黑漆漆的裂缝口。
小枝听出她语气里的冷淡,翻了个白眼:「小姐,怎么能如此说?你就不担心他?」
沈云霁淡淡回道:「担心,与否,于事无补。」
「哼,那你还一直盯著那边看!」小枝气鼓鼓地说完,忽又低头踢了块石子,声音渐小,「……我就是怕他一个人在下面会……会遇上什么不好说的东西。」
沈云霁闻言,眉心轻皱,终是默然。
时间缓缓过去,风声穿林,竟比山中更静。
忽然——
「咚!」
石阶之内传来一声回响。
待我再踏出那道破败的木门,山风便自寺外灌入,一时竟觉鼻息清凉如雪。火把上的火舌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我举手遮了遮光,一时未见两人踪影。
「景郎!」
云霁的声音自旁而起,语调平静,却带著压抑许久的紧张。我转头看她,只见她站于讲堂残墙之下,灯火映照之下,眉间犹有未散的焦灼。她并未疾步而来,只是直直地看著我,目光幽深如夜。
「你……可安然无恙?」她终是开口,声音极低。
我轻轻点头,将火把插回残墙缝隙间,抖了抖袖口的灰尘:「下头路虽难走,倒也算不得险恶,只是气息幽凉,倒像被埋藏百年的旧梦。那处地宫似是佛堂遗址,七尊金身环列中央,个个面目异异,法印精妙玄奥……我照其势结印,竟意外触动了祭坛机关。」
我说至此,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残破卷轴,边角焦痕未褪,其上符文闪烁微光,似有气息尚存。
「这是……」云霁已迈步上前,瞳孔微缩,「阵心残文?」
「嗯。」我颔首,「与那石墙上的图纹呼应。虽残,但足见其名为『摄魂』,果如先前那魂影所言,所镇者——并非宝藏,而是某种……情之禁门。」
「禁门?」小枝凑近两步,却又不敢太靠近,只在云霁身侧低声道:「那……里头可怕吗?我就说这种地儿八成藏著什么阴气……」
云霁并未理她,只轻轻伸出手指触碰那卷轴的一角,眉心微蹙,似在感应那残文所蕴之气。
「这气息……我在沈家秘库中感受过。」她低声道,「与祖图一脉相承,应是同时期所刻。君郎,这卷轴之中……或许记载了我沈家真正的命运。」
我垂眸看著她指尖轻触残文的模样,忽而觉得这女子原本孤身一人肩扛家族之责,如今终于愿意与我一同分担些什么,心中竟也泛起一丝莫名的暖意。
小枝见两人沉默,又耐不住性子,终是嘟囔了一句:「我说你们啊,公子下去都这么久了,也不看看我刚才急得都快哭了……还不是因为小姐你倔得不肯叫他回来……」
云霁侧目看她一眼,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你哭了?」
小枝顿时一噎,气鼓鼓地转过头去:「哼,谁哭了……我是流汗!」
我轻笑出声,抬手将那卷轴重新收好,轻轻道:「好了,多亏你那一脚,这次倒是唤醒了沉眠之阵。我们得回去好好研究这些残文,说不定能从中推敲出那所谓的『七情之门』……究竟是镇住了什么。」
沈云霁点头,目光一如既往沉静,却在灯火之下,悄悄映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情绪。
小枝则悄悄挽上云霁的手臂,低声道:「小姐,下次这种地儿,咱们别让他一个人下去了好不好?我刚才真的……真的有点怕他回不来……」
云霁垂眸看著她,终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望著她们主仆倚立在残墙前的身影,月光洒落在废墟与残柱之间,仿佛断世百年后,仍有人记得旧梦未醒。
我低声说道:「走吧,我们得趁天亮前赶回搅月楼。这残文,不能再让外人知晓分毫。」
云霁微微颔首,小枝抱著行囊跟在我们身后。
我回首望了伏云寺最后一眼,那古老的山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如一位年迈老僧,在告别沉睡中的往昔。
——而真正的密谜,只怕才刚刚揭开一角。
搅月楼中灯影未散,我返抵时,天已微亮。
院中静极,花树沉睡,楼阁深处似有风铃微响。我脚步放得极轻,越过长廊,未入林婉居所,便止了步。
门扉紧掩,烛光微暗。那屋中素帘低垂,想来她已安歇。
我伫足片刻,终究未敢打扰。
林婉平日虽不言,却极细心。若叫她知我冒夜奔山、又夜归未息,定要费心操念。不如暂且让她多歇一会儿。
我回了自处,草草洗去尘土,一头栽入床榻,疲惫沉沉袭来,不多时,便沉入梦中。
未及梦成形,忽听院外一声大呼:
「景公子——你昨晚去哪鬼混啦?!」
声音穿墙裂瓦,硬是把我从梦里惊醒。
我翻身坐起,额头青筋微跳,还未来得及反应,门扉「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人衣袂翻飞,腰间玉佩叮当,踏风而入。
「你居然一声不吭就溜了,这浮影斋的女主人到底是谁啊?」柳夭夭叉腰站于榻前,满脸写著「本姑娘今天一定要讨个公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直接闯男人房间了?」我揉了揉额角,半坐而起,语气半真半假地叹气。
「哟,这还叫男人房间?你昨晚那副死样子回来,不但不说话,还鬼鬼祟祟地摸回房,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不来问问看怎么行?」她折扇一拍桌角,眸中闪著促狭光芒,「怎么,不会是沈姑娘那里……太过疲惫?」
我一记枕头飞掷,柳夭夭身形一闪,笑声清脆:「打不中~!」
「我昨晚只是去查阵图。」我没好气地说,「伏云寺地底,藏了沈家旧阵,意外收获了一卷摄魂残文。」
「残文算什么,倒是你居然没叫我一起去!」柳夭夭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道:「你这是故意瞒我行动,还是怕我抢你风头?」
我望她一眼,忽觉此女虽常插科打诨,其心思却最明亮。她并非不关心,而是不愿说破。
我收敛笑意,语气顿了顿:「这次只是探路,下回若有真危险……我希望你还是在楼上,好好喝你的茶。」
柳夭夭闻言,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旋即哼了一声:「你这人啊,明明一脸高深莫测,却总爱装温柔体贴。你要是真不想我掺和,就该把我早早赶出这搅月楼。」
我不语。
她轻哼一声,折扇一收,往门外走去:「罢了,今早给你送早餐是我自愿的,既然你还活著,就别浪费我好心。」
我挑眉:「早餐?」
她回头一笑,眨眨眼:「你要再不起来,稀饭就要被林婉姑娘端走了喔。」
说罢,倩影已转过门槛,留下一串银铃笑语。
我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披衣起身。
我刚踏出房门,廊下便已有一缕熟悉的清香迎面而来。
是粳米与淡姜煨煮的清粥香,温软平和,里头还隐隐飘著几片紫苏叶的气息。
我尚未寻香而去,那人便已从曲廊转角处缓缓现身——
她素衣浅襟,发挽半髻,一手提著漆托,托上摆著一碗热粥与几碟小菜。晨光落在她肩头,连步履声都温柔了几分。
「君郎,醒了?」她抬眸看我,语声如水,带著一贯的静和。
「被柳夭夭吵醒的。」我笑了笑,走上前接过漆托,「你这么早便起来了?」
「搅月楼向阳,清晨风重,我想你昨夜未睡安稳,便熬了点暖粥给你。」她语调不急不缓,将托盘一角抹平整,又顺手替我理了理外衫上的微皱之处。
「……你怎么知道我昨夜没睡安稳?」
她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皆是一片温柔:「你眼下微青,步履微沉,气息亦浮——若是我看不出来,那才叫没良心。」
我一愣,旋即失笑,低声道:「是我不够小心。」
「你倒是会藏。」她指尖在我手背轻轻点了一下,语气仍是温婉,却多了几分责备与心疼。
我将粥碗放在廊下石几上,伸手复住她那指尖微凉的手,轻声道:「我不是不说,只是不想让你忧心。」
「可你越是这般,我便越放心不下。」她望著我,声音不高,却句句贴心。「君郎,你身在局中,每一步皆踏于暗流,我不求能助你破局,唯望你能知,这世上,并非万事皆需一人肩扛。」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心头那点绷紧许久的弦,被她这句话轻轻一拨,竟微微松动。
她收回手,替我斟了半盏茶:「快些吃罢。若再晚些,小枝便要来抢了。」
我端起碗来,却未立刻入口,只看著她笑:「婉儿,你可知道,你这样待我,我很容易生出一种错觉。」
她侧首看我,眼底带著点笑意:「什么错觉?」
「错觉你不是为我熬粥,是在为我……守一世安稳。」
林婉闻言一怔,手中茶盏微顿,随即轻轻笑了。
「若你愿收,那错觉,也无妨真一场。」
晨风轻起,檐下风铃清响。
我端起那碗温粥,尝了一口,入口滑顺,微带姜香。
林婉垂眸为我添茶,声音仍是那般柔润:「我听浮影斋的人说……昨夜不只你不在。」
我微顿:「哦?」
她语气如常,唇边含笑:「唐姑娘好像也在查伏云寺那一带的图纹,傍晚便出了门,一夜未归。」
我轻挑眉头:「她查阵图?」
林婉未正面应答,只是淡淡道:「寒渊近来动作渐频,唐姑娘似也察觉有异。昨晚守门的护院说,她翻过几本从江南带来的军策,还问了伏云寺旧址的封锁记录……」
我若有所思地放下碗。
她垂眸收拾托盘,似不经意般补了一句:「若说这伏云寺的阵中真藏有秘密,怕是如今,知道这点的人……不只你一个了。」
她语气平淡,却一语双关。
我望著她分明素雅的背影,忽觉那看似温柔的语句背后,似藏了一道风眼。
我轻声道:「你是在提醒我,唐蔓有她自己的路?」
她回首看我,眸光澄静如水,却清晰映著我脸上的思虑:「我只是想说,君郎若有什么话要问,不妨早些问。唐姑娘不是个喜欢绕圈子的人。」
我点点头,未再多言。
她微笑著替我收拾碗盏,转身离去时,步履依旧那般轻柔从容,衣角在晨风中微微飘起,像一朵不言不语的白梅,拂过屋檐,掠过我心头。
朝阳已高,浮影斋厅中香茗初沏,案上铺著我从伏云寺带回的残卷与拓图,几名旧部已按我吩咐从外坊取来纸笔与符书,便于比对纹理与文字。
沈云霁坐于主位右侧,神情专注,眉心微锁,小枝则捧著茶壶在一旁打转,嘴里虽没说话,却时不时偷偷朝那卷残文瞄几眼。
林婉坐在我左侧,亲自抄录残文上的异体字,偶尔与我低语一二;柳夭夭则百无聊赖地将折扇敲在桌缘,一边碎念:「阵图这种东西不是该你们修道之人来烦恼吗?我只管怎么把浮影斋生意继续开下去可好?」
我一边回她一句「你且别走神」,一边将残文展开于案上,将刚才所得仔细讲述:「……那地底佛堂中,七尊金身所捏法印似与我心法共鸣,印法启动宝箱,残卷便藏于其中。所记内容,仍与七情之门有关,却只言片语,尚需人破译。」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护院从廊外奔入,眉眼皆现警惕之色:「公子,有人硬闯山门,说……说是来找您的!」
我立时起身,沈云霁与林婉同时抬头,柳夭夭也将扇一合,眸色一敛:「谁这么大胆?」
小枝吓了一跳,捧著茶壶藏到了云霁身后。
我目光一沉,正准备亲自迎战,廊下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熟悉嗓音:
「哎呀,才几日不见,浮影斋这门风阵仗倒是吓人了。景公子不会真要拿刀迎客吧?」
那声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我脚步一顿,望向门口——
阳光从院中斜照而入,一道略显憔悴却挺拔的身影踏入视野。他身披风尘,眼神却如往昔般带著几分懒散与狡黠。
「……陆青?」
我脱口而出。
沈云霁微微皱眉,林婉眸光微颤,小枝「啊」了一声。
柳夭夭则眯起眼,冷哼一声:「这死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而我,站在原地,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只觉时光错乱,百味杂陈。
——他,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残图动真机,密案引夜司
堂中炉香微燃,茶烟缭绕。
陆青懒懒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著热茶,一手拨弄著茶盏边沿的裂痕,动作慢条斯理,像是重回老地的游客,又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浪人。
「浮影斋的茶还是一样,苦得刚刚好。」他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景公子不打算先说两句想我吗?」
我瞥他一眼:「你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花楼里,倒也清净了。」
「花楼?」柳夭夭在旁轻笑一声,扇子啪地一合,挑眉看向他,「就他这副模样,也就骗骗那些脑子不清的姑娘。真要论市井风流,还轮不到陆青开头。」
「哎,柳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啊。」陆青笑得自在,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桌边的几人,最后才落回我身上。
我不语,只是举杯啜茶,声音淡淡:「你那一走,可没人知道你去哪了。寒渊追杀,还是自个儿避世?」
他低头轻笑,声音压得更低:「我若说……两样都有,你信不信?」
我没接话。
陆青也不急,像是在等我先开口。
片刻后,林婉斟茶至我案前,柔声提醒:「君郎,一会儿要不要让他们准备晚膳?毕竟是老友归来。」
「可别毒杀我。」陆青打趣一句,眼神却仍紧盯著我,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点什么。
我把茶盏放下,终于道:「这些日子,你不是在避风头。是跟著他们。」
沈云霁闻言,目光微动。
柳夭夭收了笑意,撑著下巴,似有兴味地望著我俩。
陆青没否认,只是慢条斯理地挪了挪茶盏,像在调整对话的节奏。
「你还是老样子。」他说,「我若说是意外,你不信;我若说是布局,你更会怀疑我从一开始就算进你了。」
「你不是这么聪明的人。」我冷冷地说。
他哈哈一笑:「可惜我现在没比以前笨。」
我没有笑。
片刻沉默后,我慢慢道:「秦淮的密报系统,已归我手下。」
此话一出,堂中顿时一静。
柳夭夭最先反应过来:「哎哟,原来我们景公子如今是……‘东都眼线之主’啰?」
「浮影斋、听潮轩……这等人物都愿意交给你?」陆青一边说,一边微微挑眉,「这可真不像那个只懂卖药的景曜。」
我轻声道:「你若还停留在从前的印象里,怕是活不过这一夜。」
他望著我,眼神一点点转为深沉。
「原来你也成长了,景公子。」他慢慢说,「我回来得刚刚好,错过了不少,但最重要的,还没开始。」
「那你打算告诉我,你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吗?」我问。
陆青的手指轻轻敲著茶盏,一声一声,仿佛心鼓。
「景曜。」他忽然用上这个称呼,少有地正经起来,「我要说的,你们恐怕都未必想听。」
「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信。」
他望了我片刻,目光一闪,低声道:
「那我便从湖衅之战后说起吧——我不是逃,是故意留下,跟著寒渊走的。」
我淡道:「若非你当日从侧翼挡下那一刀,恐怕这剑,如今只剩残刃一截。」
陆青目光一闪,旋即仰头饮尽杯中茶,道:「我与你交手无数,终是发现,与你合作,总比对著干更有趣。」
他说得轻巧,我却记得那一日黄沙夜雨,他刀光破雾,身入万军阵中,为我扼住寒渊主将的攻势。那不是轻巧,而是赌命。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缓声道:「你从那日后消失,便是为了查寒渊?」
陆青笑意未减,却不再调侃。他指尖轻敲茶盏,声音低了几分:
「我跟了他们一路,几乎整整半年。他们行动极隐秘,连内部传讯都只用古字符,不落笔,不传音,只以气息辨位。」他语气转缓,「直到一月前,我见他们的真正据点。」
「在哪?」
「东都以北,一座旧楼,楼表为客栈,楼底实为密室,设有重重隔音禁制,我潜了三夜才进得其一层。」
他说著,双目寒芒乍现:「景曜,你说他们在守阵,是错的。他们……守的是一个人,一个……不能苏醒之人。」
此言一出,沈云霁眉峰微蹙,林婉与柳夭夭则相对一眼,皆不语。
我静静道:「你与冷霜璃之仇,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陆青笑容骤敛,眸中掠过一丝冰冷杀意,像是旧血翻涌,自骨中裂开。他缓缓道:「遇见那女人……乃我一生杀意最盛之时。」
「你曾说,是她告密,害你满门被屠。」
他点头:「我没忘过那一夜的月光,也没忘过我全家伏在血泊中,我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人要你死,来自你最信的那人。’」
「我那时信她,将全部行迹交给她传信寒渊,结果那夜后……满门血洗,只我一人逃命。」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却透著森寒之气,周身空气似都为之一紧。
我知他此仇未报,便如悬刀横胸,不可不解。
但我缓声道:「你可曾想过,最信之人,并非冷霜璃,可能另有其人?」
陆青一顿,笑了笑:「这就是我想弄清的。」
他俯身靠近,低声道:「而弄清之前,我必须先查清——寒渊与朝廷,到底在做什么。」
他眼神深如井底,说出下一句话时,几乎像是命运低语。
「他们在找‘情绪异化者’……用某种方式,封印、消除、甚至『还原』。」
我心中一震,眉间微皱:「何为还原?」
「就是让人不再有情绪,不再异化,不再违背……天意。」
陆青斟了口茶,声音忽地压低几分:
「那个不能苏醒之人……并非困于牢中,也非幽禁于地宫,而是——被阵困着。」
我目光一凝,静静道:「什么阵?」
陆青抬手比画,指尖隐隐描出一个不成形的轮廓:「那阵非方非圆,不依八卦,不循五行,倒像是……以人心七情为骨架,以情绪乱流为流转之气,最中心,封着一个人影,那人身形模糊,但……气息极古怪。」
我心神微震,脑中闪过昨日伏云寺地底祭坛前,那面映出我种种情绪的镜子,与那突如其来的七情法印。
当下不言,右手探入怀中,将那残破的残卷展于案上,指尖一展,残页裂角间浮出淡淡金纹,一线斜光照下,犹如旧魂再现。
陆青目光霍然一凝。
他身子向前一探,两指压住残卷一角,近乎是盯视著那模糊的阵眼处,良久未语。
片刻后,他吐出两个字:
「……就是它。」
他语气低哑,几近呢喃:「我在那旧楼密室下方潜入禁地时,见过这个图形……就刻在墙上,还燃着不灭的符火。」
他抬头看我,目光炽亮如火:「景曜,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静声回道:「伏云寺地底,祭坛之后,一道无名镜台之前,我使出七情法印,此卷自封印中应印而开。」
陆青闻言一震,喃喃低语:「竟真有人解开了它……」
他紧盯著残卷,眼神中多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迷茫,仿佛眼前所见,已非简单的阵图,而是一座隐伏千年的禁制,藏著某种无法言说的古老秘密。
我沉声问道:「你可知,这阵是谁设的?」
陆青苦笑一声,手指在残卷某处轻轻一点:
「这地方,应该就是听松阁之下那密室……而若真是它,那阵恐怕已存在数十年,甚至更久。」
他语气忽然低哑了几分,目光却愈发锐利。
「景公子,我潜入其间,见阵图刻于石墙之上,几与你手中残卷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我所见者,完整无缺。」
我眉心微动,低声道:「那你可曾记得其中细节?」
陆青不语,抬手便以茶水沾案,迅速描出阵图形貌。指下行云流水,笔势劲利,数息之内,已于案前划出近半图纹,与残卷中缺损之处丝丝对照,竟无违和之感。
林婉轻声惊讶:「竟能记得这么清楚?」
陆青淡淡一笑:「像这种会夺人命、毁人心的阵,怎会忘?」
我凝神看去,只见整张图中,线路缠错,符印密布,但图心处却赫然浮著一团不规则的环形符印,图形如眼,未开不闭,浑沌不明,恰如有魂无主,内蕴一股莫名压迫。
沈云霁目光一沉:「这里……就是阵心?」
我点点头,心下也被那目形符印勾起一线疑窦。
「我曾见过类似符印。」我缓缓道,声音极低,「空影曾言,那叫『无影门』。」
陆青眉头一挑:「门?不是阵?」
「门与阵……或许本就是同一事物。」我看著那目印,思绪电转,「若七情为索,目为印……那此门,或许并非封锁肉身之门,而是……心门。」
林婉柔声道:「公子是说……那不能苏醒之人,被锁的,是他的‘心’?」
我点点头,沈声道:「这一阵,不似纯为杀伐、也非镇压邪物,而是将一人七情封绝,以目印为关键……或开、或关,皆由此定。」
沈云霁忽问:「那这目印,该如何启动?」
我与陆青相视一眼,皆默然不语。
这正是关键之谜。
陆青沉吟片刻,忽道:「你刚才说,这残卷是从伏云寺地底所得?」
我颔首。
「那祭坛……是否也供奉著镜?」
「你怎知?」
「我在密室,也见过那镜。」陆青的眼神开始变得幽深,「不映形、不照物,只映人心七情。我当时……看到的是自己满门血影。」
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隐隐颤抖。
「我试图以气破镜,却被反噬而伤……若非遁得快,怕是已陷入其中。」
我轻吐一口气,低声道:「我未破镜,却以七情法印开启其底部宝盒,才得此残卷。」
「七情法印……」陆青目光一凝,「那你是否已……入第二重觉醒?」
我未语,只静静望著那目印,心中波涛翻涌。
若此印真为「无影门」之钥,那么——
这门之后,藏的是谁?
又为何寒渊与朝廷,要倾一宗之力封住这人?甚至不惜以封印七情为代价?
沈云霁轻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公子,你可还记得,那亡魂所言?」
我怔了怔,脑中响起那低沉无形的语声——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我心中骤然一凛,低声喃喃:
「若此门开启,是否……便会逆转什么?」
「逆转的是情,还是命?」陆青望著我,目中带著一丝难以言明的晦暗。
我垂下眼,手指缓缓按住残卷之上那一点目印。
「——或者,逆的,是整个世界的秩序。」
我盯著残卷,正待细问更多,陆青却已将残页轻轻合起,双指一弹,将那纸角打得直直跃回案上。眼中沉思未褪,眉峰却缓缓皱起。
「这东西……我得再去查些线索。」他语气低沉,带著一丝无法忽略的警觉。
我目光不动,淡淡问道:「你今日来,该不只是为这残图吧?」
他抬眸看我,笑意未至眼底,眼神却一如从前——带著玩世不恭,也带著兵锋藏刃。
「景公子说得是,我若只为一幅破图,怎会冒这风头入你府中?」
我语声不变:「那么,你所来为何?」
陆青缓缓起身,袖袍翻起一角,站在光影半明之处,声音忽而冷然。
「我听到些风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浮云,「朝廷……似乎对你这位『归雁镇的义士』,忽然多了几分关注。」
我眉头轻挑:「是寒渊通的密?」
「未必。」他摇头,语气低敛,「也可能是夜巡司,或者……是那些平日只藏在御书房后的老狐狸们。你如今名气太盛,牵动太多眼线,最好早作准备。」
我心中一沉,却只淡然一笑:「劳你费心了。」
陆青看我一眼,忽又笑了起来,那笑意熟悉得很,是我与他昔日并肩搏命时,他总爱在出剑前露出的那种。
「毕竟……还是朋友。若真有事,给我留个记号,我会来。」
我一怔,心头忽地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他却不等我回答,长身一转,拂袖便走,临出门时,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你太爱藏心,这种日子,不好过。记著,别总独撑天命。」
我望著他消失在庭外的背影,长久未语。
门外风声正紧,窗下茶烟初散,残卷静静躺在案上,似乎仍余温未褪。
陆青来得突兀,去得潇然,却留下一句句如针如剑。
我低声道:「我记得了。」
我静立片刻,望著陆青远去的方向,心中翻涌难平。
天意暗涌、寒渊潜伏,谁才是真正操弦者,眼下仍无从得知。但我知,若真有风雨至时,我所能倚仗者,唯有一剑、一心,以及身边仍未离散之人。
回到房中,推门未语,便见灯未灭,林婉倚在窗侧,披了件薄衫,眉眼清婉,正静静看我。
「君郎,你又闷著脸回来了。」她语声轻缓,却藏不住一丝细细的责意,「不是说过,不论什么事,都该让我知道吗?」
我默然无语,只轻轻走近,坐至案旁。她走过来,给我倒了杯热茶,微微皱眉:「又是陆青的事?」
我抬眼看她,见她眼中没有丝毫怀疑,只有关心与倦意交织的柔和光亮,不由心中一动,低声道:「他说……朝廷可能已盯上我了。」
林婉手中一顿,随即轻轻叹息:「这也是迟早的事。你在江湖上愈走愈深,总有一天,会牵动更大的风浪……可你不是一人,何苦事事藏在心里?」
我眼中波光一动,轻声问:「若真有一日,我与天下为敌……你会怎么做?」
她没急著回答,而是默默望我良久,然后缓缓一笑,如夜雨中的烛光,柔和却不摇晃。
「我不管你敌的是谁,也不管你要去多远的地方……你走,我便随你;你留,我便守你。」
我喉头微动,一时无言。
她像是怕我多想,又轻声补了一句:「但若你不说,我便打你一顿。」说著,纤手虚虚抬起,落在我额上轻敲一下。
我终是笑了,笑中带著一丝释然,也带著深深的依恋。
「林婉……我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摇摇头,把我推向床边:「你少说些甜话,多睡点觉,才是正事。」
我顺从地躺下,灯影在她的脸上流动,她替我掖了掖被角,声音柔得像风:「睡吧,我在呢。」
灯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柔美的轮廓上,林婉未即离去,而是轻轻俯身,唇瓣如落花般贴近我的额头,温热的气息似春风拂过,唤醒我心底深藏的暖流。
我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她便顺势跌入我怀中,薄衫滑落肩头,露出如玉的肌肤,在灯影下泛著柔和的光泽,宛若月下初绽的莲。她未推拒,只是抬眼看我,眸中似有星子闪烁,温柔中藏著一丝羞怯,却又带著无言的邀请。
我低头吻上她的唇,温软如花瓣初沾晨露,缓缓绽放,带著淡淡的清甜。她的手指轻轻攀上我的胸膛,似溪流滑过石面,温柔却又挑动心弦。
我的掌心在她腰间流连,感受到她轻颤的呼吸,如风过竹林,低吟著细碎的乐章。
衣衫在指尖悄然滑落,犹如秋叶缓缓飘零,露出她如瓷般细腻的曲线,在灯光下仿佛一幅未完的画卷,静待我以心去描摹。
我们的动作轻缓而默契,像是江河与岸的相依,彼此交融,无需言语。她的低吟如夜莺的轻唱,断续在耳边,柔得像月光洒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我的每一次触碰,都似在琴弦上轻拨,引出她身躯的细微颤动,宛若春雨润物,无声却深情。她的双臂环住我,紧贴如藤蔓缠树,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流转,似呢喃,似誓言,将这一刻化作永恒。
夜色深浓,灯火渐暗,唯有我们的心跳在静谧中交织,如鼓点低语,诉说著无需言明的相依相守。窗外月光如练,洒进房中,替这一瞬复上了一层银辉,仿佛天地间,只余我们二人,与这无边的温柔。
东都城南,午后雨霁,薄阳刚露。
唐蔓手执案卷,静立在归雁司的档案阁中,指尖翻过一卷又一卷旧案卷宗。她眉头微皱,眸光沉稳如剑,带著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峻与不容忽视的锐意。
案桌之上,正摊开著一幅拓印下来的古阵图纹,来自伏云寺后山一隅。唐蔓昨夜为此案独自留宿官衙,方才将其中残破的符纹与记录交叉比对,竟赫然发现——
这并非首次出现!
她疾步走至角柜,抽出一卷编号为「丙申十年・秘记二十九号」的封卷,纸页已发黄,但上头记录的一起命案,却与此阵图极为相似。
——一处寺庙地宫,符纹异动,周围出现灵息紊乱;
——一名修者失魂,七情失控;
——最终「自焚于阵心」。
唐蔓双眸一凝,这案子当年竟是以「精神癫狂」结案,草草一页了之。
然而,她心细如丝,察觉到了一个异常之处:
——该案于调查仅五日后,被“临时转交予夜巡司”。
这一行字是后补上的,字迹与前文全然不同,笔锋内敛含劲,唯有真正见过夜巡司公牍的她,才会看出那特有的「封笔内勾」。
「夜巡司……怎么会与一宗寺庙命案扯上关系?」唐蔓低声喃喃,指腹摩挲过卷宗边缘,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
她猛然起身,来到壁柜前再度翻阅另几宗旧案。
结果——
不只一宗。至少三起、同时期的灵异命案,在结尾时都被转交夜巡司封存,其后便音讯全无。甚至有一案,注明「涉密」,无权查阅。
唐蔓眼神渐冷,眸底光芒如霜刀出鞘。
她沉声低语:「这背后……藏著什么?」
霎时,案阁中风声窜动,灯影微颤,她伸手熄灯,将手中那几卷案牍收好,重新封入腰囊之中。
——今夜,得再入一次东都司卷坊。
她必须知道,夜巡司究竟在掩盖什么。
夜子初,东都西苑,巡司营地外。
云遮月,风微凉,秋虫悄鸣。这座外观平平无奇、素墙无饰的司库小楼,此刻静悄悄地伏在黑影之中,宛如一头潜伏不语的老虎,沉默却危险。
唐蔓立于墙下,身著夜行衣,腰际长索与勾爪已备,眼神冷峻,凝神不语。
——这不是她第一次潜进官方之地,但夜巡司……从不是寻常机构。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影已似鬼魅般窜上墙头。翻身之际,她不忘洒出一撮碎石,扰动巡卫警犬的嗅觉,再撒出事先调制的麻叶粉,封住气息。
墙内,三重暗哨,一处地机傀阵,还有两名夜巡司贴身武卫。
她视线一转,认准两名武卫交错巡逻的破绽,身形一闪,落入暗影之中。
书库大门铁锁紧闭,铜纹古朴,门匾上写著「寂档堂」三字,苍劲笔势宛如刀剑入木,满是威慑。
唐蔓并未从正门进。她熟稔机关之术,转入侧廊,果见一道小窗,木条腐朽,似早年弃用。她抽出袖中火漆笔,轻描一道热线,木条即裂如瓦灰,一缕纤细身影随即没入其间。
室内漆黑无光,她翻掌亮起微灯,灯芯特制,只照十步之地,不泄光于外。
数千卷档案整齐码放,每一册皆以黑漆木牌标记分类。她寻的是——丙申年、乙巳年、癸卯年,三宗转交夜巡司的异情命案卷宗。
她脚步极轻,不发一声,十息内已转至下层密档处。此处档册编码皆以「幽」为首,非内令不得翻阅。
她取出一卷标注为【幽・辛亥・六三】的档案,刚欲翻开,一股寒意陡升。
——书卷竟透出微光,似有符禁封锁。
唐蔓眸光一凛,指尖一转,拨出指节间藏针,细细破开封蜡,其上浮现一行古体小字:
「非巡司之令,不得启观。」
她心念急转——此卷有极高密级。夜巡司封之,意味此案绝非寻常。她轻启一角,翻见一段手录——
「……疑为情绪异变所致,当事人情绪波动剧烈,语言错乱,形容“见门中之我”,自焚于堂。旁人无一觉异……」
「……遗体无实质损伤,唯丹田寸寸裂解,神魂离散……」
唐蔓一震,手中微微一颤。
这记录,与她近日从伏云寺得来的残图说法——七情之门,不可逆开——惊人地吻合!
她心知事态已非小事,手指飞快地描摹记要,准备撤退。忽听窗外风声一变,一道极细的暗号破空而来。
「叩——叩叩。」
是夜巡司内哨巡回讯号!她一动即迟,便会陷入暗卫追剿!
她立刻关卷、恢复封禁,一跃而起,翻窗回落地面,身影已化作风影,于黑夜中消散无形。
而在夜巡司书库深处,某处暗间之内,一道人影在烛光后缓缓抬起头,幽幽望著她离去的方向。
「归雁镇的女捕头……你也开始动了?」
东都,搅月楼。
晨光微淡,细雨未歇。
我刚起身不久,便听下人来报:「唐女捕头求见。」
我微怔,随即心中泛起一丝预感。
片刻后,厅内火盆微炽,茶烟缭绕。
唐蔓衣摆带著未干的水气,披风未解,神色凝重。她甫一入内,便扫过屋中左右,确定无人旁听,才走至我身前低声道:
「景公子,我需要和你谈一件事——关于伏云寺的那个阵。」
我示意左右退下,亲自为她斟了一盏热茶,开口问:「是阵图残纹的事?」
唐蔓点头,但旋即又摇头,目光锋利如刀:
「不只是阵图。昨夜我查阅了夜巡司的内部书库,发现这种符纹出现过不止一次。」
她取出一张薄纸,正是拓印下的那道「目印」图纹,与我从陆青处得来的残卷中央图案几无二致。
「十年前,在云州、金陵、包括伏云寺,都曾出现类似的命案与异象。档案早已封存,而这些案子的调查权——皆于最后被转交至夜巡司。」
我眉头微蹙,低声道:「夜巡司涉入,还可说是异情之患引动……那浮影斋呢?」
唐蔓道:「我查过。浮影斋也有人介入——甚至那年金陵的卷宗,是由秦淮亲自过目。」
她抬眼看我,语气一字一顿:
「也就是说——朝廷的两大情报机构,皆对这类『情绪异化』的现象有所掌握,甚至干预多年。」
我指尖微微一紧,目光落在那纸上的「目印」图纹,心中阵阵翻涌。
这已不再只是沈家的秘密,也非寒渊一派私行。
两大组织,同时对某种极深层的「人心异变」进行长期关注与封锁——这意味著什么?
我沉声问:「你如何确定,那是情绪导致的?」
唐蔓答得很快:「夜巡司旧案中有一条记录:死者临终前曾言『我看见门里的自己』,七情紊乱,言语错乱,自焚于阵心……与你们提到的『七情之门』之说,不谋而合。」
我握紧茶盏,觉得指骨发冷。
——两个字,开始在我心中浮现。
实验。
唐蔓看著我,声音低下来:「公子,这件事,怕是已非你一人能查清。若真涉及朝中某些势力……你必须小心行事。」
我沉默良久,终于抬眸,目光如剑:
「若这门真的关著某个人——某个不能苏醒的人,那我们,终有一日要决定,是将其永封……还是打开。」
唐蔓看了我一眼,未置一词,只轻声道:
「若你需要,我会帮你。」
我点头,心中却已知,这条路,已是步步风雷。
唐蔓走后,屋中渐渐沉静。
我独坐厅中,盯著案上的「目印」残图,良久未语。
灯火摇曳,微光闪烁,映在那团纹路错杂的黑金纸页上,仿佛整张图案都微微活了起来,在我眼底翻涌如波。
「目印……七情之门……还有那句话——『我看到门里的自己。』」
我低声呢喃,声音落入夜色,如风穿林。
这些线索,本来还可视作沈家的余孽、自古法残术,又或是寒渊之内乱。
可如今,唐蔓带来的情报,却把这桩桩件件,全数推向了更深的漩涡之中——
浮影斋与夜巡司皆有介入,且时间跨度之长、地域遍布之广……
这绝非偶然。
这不是几场独立的密案,更不像是两方私斗的间隙。
这,是一场——长期隐密的系统性封锁与实验。
而我,不只是被卷入,而是……正在逼近那道被封锁的核心。
我缓缓站起身,眼神一寸寸沉了下去,直至冷如霜刃。
「若沈家是起点,伏云寺是锁孔,那么……夜巡司,就是握著钥匙的人。」
我转身,披上外袍,七情剑挂于腰间,指尖微扣剑柄,心神如铁。
夜巡司——是该去一趟了。
这一次,我不打算再等人送消息,也不想再旁敲侧击。
我要亲自入局,从这群自命为「守门人」的手里,撬出真相。
就算那扇门后,是万丈深渊。
我也要知道——它究竟关著什么,又是谁,一直在门里,等待开启。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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