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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伏云重返,静寺藏魂
晨光初起,薄雾未散,山风挟著一丝秋意的凉冷,自山腰缝隙间翻涌而来,拂得衣袍猎猎作响。
我们沿著通往伏云寺的旧道而行。青石板道早被岁月侵蚀,铺满青苔与落叶,两侧林木蔓延如织,枝影重重,偶有野花破石而出,微微摇曳,宛如有灵私语,藏语于风。
「景公子,你说这……破庙里头,真藏有沈家的密库?」小枝抱著包袱,脚步虽快,声音却压得极低,仿佛怕惊动什么山林幽魂。
我侧首看她一眼,失笑道:「这里是寺,不是密库。沈家祖图另有所藏,却与此地……脉络暗连。」
她鼓著腮帮哼了一声,声音更低:「可这里阴冷得很,脚底发虚……我总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看著咱们。」
「你是被自己的胆子绊了脚。」沈云霁语声如冰,语气平淡如讲经,却一语中的,丝毫不留情面。
小枝气急败坏地跺脚:「我有练拳的!」
我轻咳一声,掩去唇角笑意,未与她多争。行至一处岔道,云霁忽然止步,目光投向山壁深处。
「这里可还记得?」
她颔首:「后山原为寺中禁地,无人擅入。幼时偷来过一回,只见石碑残角。」
「那如今,是来破禁,还是揭祖父遗密?」
她目光一挑,似笑非笑,未语先静。
伏云寺已现于眼前。
古寺之形,伏若老龟,隐于山巅,气势沉凝。残垣断壁间,藤蔓缠绕,往昔香火早已断绝。然当我们步入门槛那一瞬,一股无形之压忽地笼罩而下,空气仿佛凝固,四周寂静如死,似有千眼万瞳潜伏于暗处,注视著每一步。
「……有点冷。」小枝缩了缩脖子,声若蚊鸣。
我正欲回言,耳畔传来「吱嘎」一声——
是沈云霁推门而入。
那木门早已腐朽,半扇倾塌,铁锈与朽屑交杂其上,一揭而开,如唤醒沉眠数十年的古兽。
我们踏入旧讲堂之内。内壁佛偈斑驳剥落,香火早绝,唯余石墙密咒如隐光暗浮,闪烁著淡金幽辉。那光,不似灯火,而似余烬——是某种情绪之火,尚未熄灭。
「这里便是阵心所在?」我问。
云霁不语,只取出袖中密图残页,步至墙前,轻展贴合。
竟对上了!
图中山势水脉,连同残文与伏纹,与墙上图腾宛如印鉴对印,每一点每一划,都无可置疑。
我前进两步,目光锁定于阵图正中,只见二字虽残,却仍可辨清轮廓——「缄魂」。
「缄魂图……原是为此设?」
云霁声沉如铁,缓缓道:「祖父曾言,若七情逆乱,则往伏云寺,寻魂锁之门。」
她话音未落,指尖已触于图中最深处——一块凹陷的石板,位置恰在阵心,气息幽微而深沉。
我心头微震。
这地方,不似藏宝,倒似——囚魂。
「我来踩踩看!」小枝忽而疾声窜出,脚步飞快,话语犹未落地,已踩至石板中央。
「别——!」
来不及阻止。
「喀哒。」
一声轻响,如石键落锁。
整座讲堂彷若活物般震动一瞬,石墙符文同时亮起,金光如水,波纹层叠,荡开四壁!
小枝惊呼:「我我我不是故意的——!」
我立时扑前将她拉回身后,而就在那片石板之上,一道幽影自光中缓缓浮现。
是个老人,身影佝偻,披沈家旧袍,面容模糊如烟,声音却低沉如从地底传来,慢而幽长——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阵中封魂,是为……镇压那东西……」
「……你们……准备好了吗……」
那声音不属于人界,仿佛幽魂自冥间凝视我辈,话语未尽,已如刀锋割耳。
我与云霁皆不语,唯有四目交接,皆见彼此眼底,那一瞬浮起的震惧。
——我们,已触及了某个,不该苏醒的东西。
那残魂一语既落,便如潮水退去般消散于阵心。空气一时陷入死寂,仅余残阵幽光犹自盘旋,若有若无。
我与沈云霁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捕捉到相同的震动——那句话,非比寻常。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我低声念出,声音未落,已跨步上前,俯身探查阵眼处的图纹。沈云霁亦未迟疑,袖袍轻扬,手指如画符般拂过一排嵌于地面的残痕。
「若为封印,应断其气脉,绝其源根。」我沉声道:「可这阵纹……竟是逆导而行,似要引动情力返源。」
沈云霁皱眉思索,道:「开门者,为何反封?若门本为开,为何又禁?」
她话语不多,却句句击中要害。
我沉吟片刻,忽觉心头微震。目光扫过墙壁、地面、天梁,每一寸皆刻有难以辨明的细纹,犹如星图。手探入怀中,取出早前沈家密图残页,摊于膝前。
「你看此纹——」我指向密图某处,「与这道地纹之走向暗合,然气流方向……却为相反。」
沈云霁倏地蹲下,眼神锋利,指尖抵在图纹交汇之处,轻声道:「此处,正为转折关节。顺行可启,逆行则锁。」
「那么……『不可逆开』,是否即为警语?」
我语气一顿,续道:「警我们勿以逆情破门?抑或……此门之开,本就逆理,故不可轻启?」
话出之际,心底竟升起一丝异感,像是脑海中有道无形的气机被触动,带著某种尚未苏醒的记忆,悄然翻涌。
「你的七情剑法,感知尤敏,可曾试触此阵心?」
沈云霁目光微动,语气低沉。
我点头,将掌心轻贴阵心那块发著余热的石板。刹那之间,胸臆如被烈火烧灼,一股股情绪如怒浪狂潮,从掌心直灌心神——悲、喜、怒、惧、哀……万情交织,如万鬼齐嚎。
我猛地收手,呼吸顿促。
「这里……像是囚情之地。」
「囚情?」她轻声重复,眼中寒光闪动。
「这里所封,不是鬼,不是魔……而是——情。」
我语出之际,心神一震。
那残魂低语,非警非咒,实为警示。『七情之门』,并非某种外物,而是通往内心深处的某种「极意之门」。一旦开启,情海倒灌,恐非人力所能控驭。
沈云霁沉默片刻,目光扫过密图,又望向高墙上未解之纹:「若七情可封,可导,是否亦可……借力?」
我望著她,心中升起一种异样的念头,却无从落笔。
我们手中图纸残缺,石纹隐晦,阵法推演之理未明,仅凭只言片语与心中猜测,实难拼合全貌。
我低声道:「我们像是在照一块破镜,看见的只是裂痕。」
她未语,却目光一沉,显是心中亦有相同无力。
此地之阵,既非单纯封印,亦非纯粹引导。它更像是一场古老实验的遗留,将「情」作为媒介,试图穿越某个世人所不能触碰的门扉——那门之后,是何物,谁也无从得知。
而那道门……现在,就在我们脚下沉睡。
亡魂之语犹萦绕耳际,讲堂内静寂无声,唯余符文残光在石墙上时明时灭,如余烬将尽,似乎也知自己使命已了。
我沉声问:「方才那人……你认得吗?」
沈云霁眉眼未动,目光依旧盯著石板余光,良久方开口,声音低缓如旧梦初醒:「音容举止……有几分像我儿时见过的老祖。」
「你确定?」
「不敢言确。」她摇了摇头,语气凝重,「家中早年族谱已断,此人当属高祖一脉……但到底是否他,或仅是一缕残魂化影,难辨。」
我点点头,刚欲再言,忽听一声细响,自右侧内殿传来。
「喀——吱——」
木门缓缓而开,尘埃扑面。
紧接著,一声惊呼骤然响起,犹如尖梭刺破静寂!
「公子、沈姑娘!这里面……这里有东西!」是小枝!
我与云霁几乎同时转身,衣袍一震,纵步踏入那片幽深之门。
我与云霁跨入幽室,刚转过石门,便见小枝蹲在墙角,脸色微白,手中提著火把,正对著地面一处不断吹出凉风的裂缝出神。
「你发现了什么?」我问。
小枝回头,声音压得极低:「这木门后头……本是一间供僧打坐的小禅房,可我刚走进来没几步,脚下就踩空了……」
她指著脚边,一处破裂木板已陷落半尺,露出其下暗藏的砖石结构,光火照入时,竟能隐约见到一道斜下的石梯,蜿蜒不知通往何处。
我蹲下身,将手探至缝中,一股寒意便随风而来,似是千年不见日月的幽冷藏气,沁骨三分。
「地下……有东西。」
我站起身,右手伸向小枝。
「火把给我,我下去看看。」
「啊?」小枝一愣,立刻摇头,「不行!这里太诡异了,说不定底下有……有妖!」
「景郎,让我们一同下去。」沈云霁亦皱眉,声音微沉,「你一人进去,若有伏阵,谁来应援?」
我摇了摇头,眼神坚定:「下头之事未明,万一真有陷阱,三人俱损反成愚策。我探个底,你们守在此处,若半刻钟我未回,再做定夺。」
沈云霁沉默半晌,终于缓缓点头,将我衣角轻轻理顺,语气平静:「小心些。」
我看著她与小枝的眼神,一言未发,只是淡然一笑。
火光在手,照得我影子拉长。
我背转身,踏向那道黑缝,轻巧跃下。
足踏石梯第一阶,尘土扑面,湿气幽凉。
我侧身而下,一步步踏入未知。
身影在火光中缓缓隐去,最终没入黑暗,消失在两女视线之中。
————
沈云霁望著那裂缝下的黑暗,久久不语。
小枝咬著下唇,悄悄靠近她,声音细微如风:「小姐……公子他,会不会有事?」
「不会。」云霁轻声道,语气虽定,指尖却紧紧攥著袖角。
时光如水,滴落无声,墙上火光摇曳,影子斜斜映在壁上,仿若两女伫立于黄泉之口,静候一人归来。
而我,正于幽暗深处,步入命运未启的入口。
台阶蜿蜒,石梯无声。我执火把,足下连踏数十级,前方终于豁然一空,眼前竟是一片开阔平地。
微微抬头,便见一座隐于地底的佛堂。
四壁古砖斑驳,顶棚垂著半枯藤蔓,正中供台已毁,只余碎石残烬。但四方围绕,却端坐著七尊金身法像,排为弧形,对向中心。
其形其势,各异其情——
一者怒目圆睁,双拳紧握,似吞万象之怒;
一者低眉含笑,慈容似春,眉间轻喜;
一者垂首泪流,双掌合十,如悲悼万灵;
其余四尊或惊或忧,或哀或狂,各捏奇异法印,气场森然而不邪,神圣而不宁。
七情,俱现于此。
我立于正中,忽感心神微动。火光映照下,七尊金像仿佛低语无声,某种情绪之力渐渐攫住我心神,使我不觉间,双手竟依其姿态,自然变化——
怒者之印,我双拳交错于胸;
悲者之印,我双掌下垂,肘贴膝;
喜者之印,掌指圆环,如托明珠……
印势层出,手形变幻。
我不知缘由,却觉浑身气机随之牵动,周身毛孔如被灌以暖泉,四肢百骸之中,那股最隐微的情绪之流竟开始与经脉交缠,互为呼应,彼此生养——
忽然,一道熟悉的声音,自我左侧低声传来。
「不错,正是如此。」
我心头一震,猛然转身——
竟见弄影先生倚墙而立,身披墨袍,眉眼含笑,与我初见时无异。他声音不高,却如空谷清钟,字字清楚。
「此为『七情印道』,非仅佛法,也非武道,乃心与气、意与形、情与劲合一之术。」
我想说话,却如梦中,嗓音被某种力量按下,只能静静听他讲述。
「你既承情气之剑,自当知情非绊身之孽,乃启慧之钥。印通情气,剑由心动,方可一剑七变,心起则断——」
说罢,他一掌拍在我背心,一股暖气霎时流转经络,直透四肢百骸。我双眼微闭,只觉气血运转之间,每一处穴道似皆被疏通,旧日习剑之法忽得解锁,剑意流转如光,心神飞扬如虹。
那一瞬,我仿佛看见心海七门,缓缓打开一道缝隙。
我睁眼,身旁早无人影。
佛堂依旧,金像未语,火光晃动如昔。
我静立原地,掌中火把未熄,却已浑身一清如洗,神思透亮。手指轻扣脉门,气息如丝,却自内而凝,如脱胎换骨,前所未有。
我深吸一口气,轻声道:「弄影……谢了。」
——此行未返,已获一境。
我并未即刻返身,而是顺著佛堂后壁的一处隙缝,继续深入。
那通道幽深如井,气流凝滞,火把火光时明时暗。我足下踏过的,是一条碎石铺阵的密道,蜿蜒如蛇,直入山腹。
又行百余步,一道石门赫然显现于面前。
推门而入,一室空旷,气息骤异。
这里竟是一处地下祭坛。
四壁无纹,天顶平整,地面绘著不知名的符图,祭坛中央摆放一物——
非佛,非道,非神像。
——竟是一面古镜。
镜台沉沉立于高台之上,铜色泛青,边沿雕著无名花纹,古朴简奥。
我举火近前,却赫然一惊。
镜中映出的人影——是我,却又不是我。
那影时而怒目圆睁,如虎扑食;
时而掩面而泣,似痛绝于心;
一忽而惊惧欲逃,双目惊疑未定;
一忽而面露癫笑,形如发狂!
七情变幻,一念之间。
我心神震颤,额上冷汗悄然渗出,手指微颤,竟不敢再看那镜中幻象。
「此镜……并非照形,乃照心也。」
我退后半步,目光下移,才发现那镜前,竟安放著一方宝箱。
宝箱通体若玉,温润如脂,无盖无缝,无扣无锁,宛如整块玉璞精雕而成,工艺之巧,前所未见。
我绕行四周,翻查良久,未觅出一丝机关。心头微沉,正待离开之际,右手忽然一动,竟自然比出方才所学之法印。
「啪——!」
箱身竟微微一震,声如心跳。
我心头微动,立刻盘膝坐定,双手依次凝结七情印法,一式一式,按顺序演化。
怒印既成,悲印即至;喜随惊转,恐与哀交织……
当最后一式印诀成型,空气陡然一凝!
那宝箱「轰」然震动,竟在无声间,缓缓裂出一道细缝,如同巨石绽口!
我屏息以待,只见其内赫然静卧一卷残页。
我双手捧出,以火光映照——
其上符文繁奥,墨痕未干,明明白白刻著四字:
「摄魂阵・残文」。
我望著那残页,心头激荡。
——伏云寺真正的秘密,终于现形!
洞口之外,火光摇曳,空气中仿佛仍残留著地底吹出的阴凉之气,令人毛发微竖。
小枝来回踱步,左顾右盼,脸上的焦躁已掩不住。
「怎么还不出来啊……都快一炷香了!」她皱著鼻尖,低声嘀咕,「公子不会真的在下面迷路了吧?」
「他若真迷路,旁人也救不得他。」沈云霁倚在残墙旁,声音冷冷,手指仍紧握火把,眼神却死死盯著那黑漆漆的裂缝口。
小枝听出她语气里的冷淡,翻了个白眼:「小姐,怎么能如此说?你就不担心他?」
沈云霁淡淡回道:「担心,与否,于事无补。」
「哼,那你还一直盯著那边看!」小枝气鼓鼓地说完,忽又低头踢了块石子,声音渐小,「……我就是怕他一个人在下面会……会遇上什么不好说的东西。」
沈云霁闻言,眉心轻皱,终是默然。
时间缓缓过去,风声穿林,竟比山中更静。
忽然——
「咚!」
石阶之内传来一声回响。
待我再踏出那道破败的木门,山风便自寺外灌入,一时竟觉鼻息清凉如雪。火把上的火舌被风吹得左右摇晃,我举手遮了遮光,一时未见两人踪影。
「景郎!」
云霁的声音自旁而起,语调平静,却带著压抑许久的紧张。我转头看她,只见她站于讲堂残墙之下,灯火映照之下,眉间犹有未散的焦灼。她并未疾步而来,只是直直地看著我,目光幽深如夜。
「你……可安然无恙?」她终是开口,声音极低。
我轻轻点头,将火把插回残墙缝隙间,抖了抖袖口的灰尘:「下头路虽难走,倒也算不得险恶,只是气息幽凉,倒像被埋藏百年的旧梦。那处地宫似是佛堂遗址,七尊金身环列中央,个个面目异异,法印精妙玄奥……我照其势结印,竟意外触动了祭坛机关。」
我说至此,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物——那残破卷轴,边角焦痕未褪,其上符文闪烁微光,似有气息尚存。
「这是……」云霁已迈步上前,瞳孔微缩,「阵心残文?」
「嗯。」我颔首,「与那石墙上的图纹呼应。虽残,但足见其名为『摄魂』,果如先前那魂影所言,所镇者——并非宝藏,而是某种……情之禁门。」
「禁门?」小枝凑近两步,却又不敢太靠近,只在云霁身侧低声道:「那……里头可怕吗?我就说这种地儿八成藏著什么阴气……」
云霁并未理她,只轻轻伸出手指触碰那卷轴的一角,眉心微蹙,似在感应那残文所蕴之气。
「这气息……我在沈家秘库中感受过。」她低声道,「与祖图一脉相承,应是同时期所刻。君郎,这卷轴之中……或许记载了我沈家真正的命运。」
我垂眸看著她指尖轻触残文的模样,忽而觉得这女子原本孤身一人肩扛家族之责,如今终于愿意与我一同分担些什么,心中竟也泛起一丝莫名的暖意。
小枝见两人沉默,又耐不住性子,终是嘟囔了一句:「我说你们啊,公子下去都这么久了,也不看看我刚才急得都快哭了……还不是因为小姐你倔得不肯叫他回来……」
云霁侧目看她一眼,语气依旧不疾不徐:「你哭了?」
小枝顿时一噎,气鼓鼓地转过头去:「哼,谁哭了……我是流汗!」
我轻笑出声,抬手将那卷轴重新收好,轻轻道:「好了,多亏你那一脚,这次倒是唤醒了沉眠之阵。我们得回去好好研究这些残文,说不定能从中推敲出那所谓的『七情之门』……究竟是镇住了什么。」
沈云霁点头,目光一如既往沉静,却在灯火之下,悄悄映出一丝不同以往的情绪。
小枝则悄悄挽上云霁的手臂,低声道:「小姐,下次这种地儿,咱们别让他一个人下去了好不好?我刚才真的……真的有点怕他回不来……」
云霁垂眸看著她,终于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
我望著她们主仆倚立在残墙前的身影,月光洒落在废墟与残柱之间,仿佛断世百年后,仍有人记得旧梦未醒。
我低声说道:「走吧,我们得趁天亮前赶回搅月楼。这残文,不能再让外人知晓分毫。」
云霁微微颔首,小枝抱著行囊跟在我们身后。
我回首望了伏云寺最后一眼,那古老的山门在风中吱呀作响,如一位年迈老僧,在告别沉睡中的往昔。
——而真正的密谜,只怕才刚刚揭开一角。
搅月楼中灯影未散,我返抵时,天已微亮。
院中静极,花树沉睡,楼阁深处似有风铃微响。我脚步放得极轻,越过长廊,未入林婉居所,便止了步。
门扉紧掩,烛光微暗。那屋中素帘低垂,想来她已安歇。
我伫足片刻,终究未敢打扰。
林婉平日虽不言,却极细心。若叫她知我冒夜奔山、又夜归未息,定要费心操念。不如暂且让她多歇一会儿。
我回了自处,草草洗去尘土,一头栽入床榻,疲惫沉沉袭来,不多时,便沉入梦中。
未及梦成形,忽听院外一声大呼:
「景公子——你昨晚去哪鬼混啦?!」
声音穿墙裂瓦,硬是把我从梦里惊醒。
我翻身坐起,额头青筋微跳,还未来得及反应,门扉「砰」的一声被推开,一人衣袂翻飞,腰间玉佩叮当,踏风而入。
「你居然一声不吭就溜了,这浮影斋的女主人到底是谁啊?」柳夭夭叉腰站于榻前,满脸写著「本姑娘今天一定要讨个公道」。
「你……什么时候学会直接闯男人房间了?」我揉了揉额角,半坐而起,语气半真半假地叹气。
「哟,这还叫男人房间?你昨晚那副死样子回来,不但不说话,还鬼鬼祟祟地摸回房,一副做贼心虚的样子,我不来问问看怎么行?」她折扇一拍桌角,眸中闪著促狭光芒,「怎么,不会是沈姑娘那里……太过疲惫?」
我一记枕头飞掷,柳夭夭身形一闪,笑声清脆:「打不中~!」
「我昨晚只是去查阵图。」我没好气地说,「伏云寺地底,藏了沈家旧阵,意外收获了一卷摄魂残文。」
「残文算什么,倒是你居然没叫我一起去!」柳夭夭翻了个白眼,气鼓鼓地道:「你这是故意瞒我行动,还是怕我抢你风头?」
我望她一眼,忽觉此女虽常插科打诨,其心思却最明亮。她并非不关心,而是不愿说破。
我收敛笑意,语气顿了顿:「这次只是探路,下回若有真危险……我希望你还是在楼上,好好喝你的茶。」
柳夭夭闻言,眼角闪过一丝异色,旋即哼了一声:「你这人啊,明明一脸高深莫测,却总爱装温柔体贴。你要是真不想我掺和,就该把我早早赶出这搅月楼。」
我不语。
她轻哼一声,折扇一收,往门外走去:「罢了,今早给你送早餐是我自愿的,既然你还活著,就别浪费我好心。」
我挑眉:「早餐?」
她回头一笑,眨眨眼:「你要再不起来,稀饭就要被林婉姑娘端走了喔。」
说罢,倩影已转过门槛,留下一串银铃笑语。
我望著她离去的背影,无奈摇头,披衣起身。
我刚踏出房门,廊下便已有一缕熟悉的清香迎面而来。
是粳米与淡姜煨煮的清粥香,温软平和,里头还隐隐飘著几片紫苏叶的气息。
我尚未寻香而去,那人便已从曲廊转角处缓缓现身——
她素衣浅襟,发挽半髻,一手提著漆托,托上摆著一碗热粥与几碟小菜。晨光落在她肩头,连步履声都温柔了几分。
「君郎,醒了?」她抬眸看我,语声如水,带著一贯的静和。
「被柳夭夭吵醒的。」我笑了笑,走上前接过漆托,「你这么早便起来了?」
「搅月楼向阳,清晨风重,我想你昨夜未睡安稳,便熬了点暖粥给你。」她语调不急不缓,将托盘一角抹平整,又顺手替我理了理外衫上的微皱之处。
「……你怎么知道我昨夜没睡安稳?」
她微微一笑,眼角眉梢皆是一片温柔:「你眼下微青,步履微沉,气息亦浮——若是我看不出来,那才叫没良心。」
我一愣,旋即失笑,低声道:「是我不够小心。」
「你倒是会藏。」她指尖在我手背轻轻点了一下,语气仍是温婉,却多了几分责备与心疼。
我将粥碗放在廊下石几上,伸手复住她那指尖微凉的手,轻声道:「我不是不说,只是不想让你忧心。」
「可你越是这般,我便越放心不下。」她望著我,声音不高,却句句贴心。「君郎,你身在局中,每一步皆踏于暗流,我不求能助你破局,唯望你能知,这世上,并非万事皆需一人肩扛。」
我怔了怔,忽而觉得心头那点绷紧许久的弦,被她这句话轻轻一拨,竟微微松动。
她收回手,替我斟了半盏茶:「快些吃罢。若再晚些,小枝便要来抢了。」
我端起碗来,却未立刻入口,只看著她笑:「婉儿,你可知道,你这样待我,我很容易生出一种错觉。」
她侧首看我,眼底带著点笑意:「什么错觉?」
「错觉你不是为我熬粥,是在为我……守一世安稳。」
林婉闻言一怔,手中茶盏微顿,随即轻轻笑了。
「若你愿收,那错觉,也无妨真一场。」
晨风轻起,檐下风铃清响。
我端起那碗温粥,尝了一口,入口滑顺,微带姜香。
林婉垂眸为我添茶,声音仍是那般柔润:「我听浮影斋的人说……昨夜不只你不在。」
我微顿:「哦?」
她语气如常,唇边含笑:「唐姑娘好像也在查伏云寺那一带的图纹,傍晚便出了门,一夜未归。」
我轻挑眉头:「她查阵图?」
林婉未正面应答,只是淡淡道:「寒渊近来动作渐频,唐姑娘似也察觉有异。昨晚守门的护院说,她翻过几本从江南带来的军策,还问了伏云寺旧址的封锁记录……」
我若有所思地放下碗。
她垂眸收拾托盘,似不经意般补了一句:「若说这伏云寺的阵中真藏有秘密,怕是如今,知道这点的人……不只你一个了。」
她语气平淡,却一语双关。
我望著她分明素雅的背影,忽觉那看似温柔的语句背后,似藏了一道风眼。
我轻声道:「你是在提醒我,唐蔓有她自己的路?」
她回首看我,眸光澄静如水,却清晰映著我脸上的思虑:「我只是想说,君郎若有什么话要问,不妨早些问。唐姑娘不是个喜欢绕圈子的人。」
我点点头,未再多言。
她微笑著替我收拾碗盏,转身离去时,步履依旧那般轻柔从容,衣角在晨风中微微飘起,像一朵不言不语的白梅,拂过屋檐,掠过我心头。
朝阳已高,浮影斋厅中香茗初沏,案上铺著我从伏云寺带回的残卷与拓图,几名旧部已按我吩咐从外坊取来纸笔与符书,便于比对纹理与文字。
沈云霁坐于主位右侧,神情专注,眉心微锁,小枝则捧著茶壶在一旁打转,嘴里虽没说话,却时不时偷偷朝那卷残文瞄几眼。
林婉坐在我左侧,亲自抄录残文上的异体字,偶尔与我低语一二;柳夭夭则百无聊赖地将折扇敲在桌缘,一边碎念:「阵图这种东西不是该你们修道之人来烦恼吗?我只管怎么把浮影斋生意继续开下去可好?」
我一边回她一句「你且别走神」,一边将残文展开于案上,将刚才所得仔细讲述:「……那地底佛堂中,七尊金身所捏法印似与我心法共鸣,印法启动宝箱,残卷便藏于其中。所记内容,仍与七情之门有关,却只言片语,尚需人破译。」
话音未落,院外忽然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护院从廊外奔入,眉眼皆现警惕之色:「公子,有人硬闯山门,说……说是来找您的!」
我立时起身,沈云霁与林婉同时抬头,柳夭夭也将扇一合,眸色一敛:「谁这么大胆?」
小枝吓了一跳,捧著茶壶藏到了云霁身后。
我目光一沉,正准备亲自迎战,廊下忽然响起一声懒洋洋的熟悉嗓音:
「哎呀,才几日不见,浮影斋这门风阵仗倒是吓人了。景公子不会真要拿刀迎客吧?」
那声音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我脚步一顿,望向门口——
阳光从院中斜照而入,一道略显憔悴却挺拔的身影踏入视野。他身披风尘,眼神却如往昔般带著几分懒散与狡黠。
「……陆青?」
我脱口而出。
沈云霁微微皱眉,林婉眸光微颤,小枝「啊」了一声。
柳夭夭则眯起眼,冷哼一声:「这死人,终于舍得回来了。」
而我,站在原地,望著那道熟悉的身影一步步走近,只觉时光错乱,百味杂陈。
——他,回来了。
【未完待续】
第二十七章 残图动真机,密案引夜司
堂中炉香微燃,茶烟缭绕。
陆青懒懒靠在椅背上,一手端著热茶,一手拨弄著茶盏边沿的裂痕,动作慢条斯理,像是重回老地的游客,又像什么都不放在心上的浪人。
「浮影斋的茶还是一样,苦得刚刚好。」他抿了一口,似笑非笑地看了我一眼,「怎么,景公子不打算先说两句想我吗?」
我瞥他一眼:「你失踪这么久,我还以为你死在哪个花楼里,倒也清净了。」
「花楼?」柳夭夭在旁轻笑一声,扇子啪地一合,挑眉看向他,「就他这副模样,也就骗骗那些脑子不清的姑娘。真要论市井风流,还轮不到陆青开头。」
「哎,柳姑娘还是一如既往地牙尖嘴利啊。」陆青笑得自在,眼神却飞快地扫过桌边的几人,最后才落回我身上。
我不语,只是举杯啜茶,声音淡淡:「你那一走,可没人知道你去哪了。寒渊追杀,还是自个儿避世?」
他低头轻笑,声音压得更低:「我若说……两样都有,你信不信?」
我没接话。
陆青也不急,像是在等我先开口。
片刻后,林婉斟茶至我案前,柔声提醒:「君郎,一会儿要不要让他们准备晚膳?毕竟是老友归来。」
「可别毒杀我。」陆青打趣一句,眼神却仍紧盯著我,像是试图从我眼中看出点什么。
我把茶盏放下,终于道:「这些日子,你不是在避风头。是跟著他们。」
沈云霁闻言,目光微动。
柳夭夭收了笑意,撑著下巴,似有兴味地望著我俩。
陆青没否认,只是慢条斯理地挪了挪茶盏,像在调整对话的节奏。
「你还是老样子。」他说,「我若说是意外,你不信;我若说是布局,你更会怀疑我从一开始就算进你了。」
「你不是这么聪明的人。」我冷冷地说。
他哈哈一笑:「可惜我现在没比以前笨。」
我没有笑。
片刻沉默后,我慢慢道:「秦淮的密报系统,已归我手下。」
此话一出,堂中顿时一静。
柳夭夭最先反应过来:「哎哟,原来我们景公子如今是……‘东都眼线之主’啰?」
「浮影斋、听潮轩……这等人物都愿意交给你?」陆青一边说,一边微微挑眉,「这可真不像那个只懂卖药的景曜。」
我轻声道:「你若还停留在从前的印象里,怕是活不过这一夜。」
他望著我,眼神一点点转为深沉。
「原来你也成长了,景公子。」他慢慢说,「我回来得刚刚好,错过了不少,但最重要的,还没开始。」
「那你打算告诉我,你去了哪里、看到了什么吗?」我问。
陆青的手指轻轻敲著茶盏,一声一声,仿佛心鼓。
「景曜。」他忽然用上这个称呼,少有地正经起来,「我要说的,你们恐怕都未必想听。」
「你先说,我再决定要不要信。」
他望了我片刻,目光一闪,低声道:
「那我便从湖衅之战后说起吧——我不是逃,是故意留下,跟著寒渊走的。」
我淡道:「若非你当日从侧翼挡下那一刀,恐怕这剑,如今只剩残刃一截。」
陆青目光一闪,旋即仰头饮尽杯中茶,道:「我与你交手无数,终是发现,与你合作,总比对著干更有趣。」
他说得轻巧,我却记得那一日黄沙夜雨,他刀光破雾,身入万军阵中,为我扼住寒渊主将的攻势。那不是轻巧,而是赌命。
我目不转睛地看著他,缓声道:「你从那日后消失,便是为了查寒渊?」
陆青笑意未减,却不再调侃。他指尖轻敲茶盏,声音低了几分:
「我跟了他们一路,几乎整整半年。他们行动极隐秘,连内部传讯都只用古字符,不落笔,不传音,只以气息辨位。」他语气转缓,「直到一月前,我见他们的真正据点。」
「在哪?」
「东都以北,一座旧楼,楼表为客栈,楼底实为密室,设有重重隔音禁制,我潜了三夜才进得其一层。」
他说著,双目寒芒乍现:「景曜,你说他们在守阵,是错的。他们……守的是一个人,一个……不能苏醒之人。」
此言一出,沈云霁眉峰微蹙,林婉与柳夭夭则相对一眼,皆不语。
我静静道:「你与冷霜璃之仇,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陆青笑容骤敛,眸中掠过一丝冰冷杀意,像是旧血翻涌,自骨中裂开。他缓缓道:「遇见那女人……乃我一生杀意最盛之时。」
「你曾说,是她告密,害你满门被屠。」
他点头:「我没忘过那一夜的月光,也没忘过我全家伏在血泊中,我母亲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人要你死,来自你最信的那人。’」
「我那时信她,将全部行迹交给她传信寒渊,结果那夜后……满门血洗,只我一人逃命。」
他一字一句说得平静,却透著森寒之气,周身空气似都为之一紧。
我知他此仇未报,便如悬刀横胸,不可不解。
但我缓声道:「你可曾想过,最信之人,并非冷霜璃,可能另有其人?」
陆青一顿,笑了笑:「这就是我想弄清的。」
他俯身靠近,低声道:「而弄清之前,我必须先查清——寒渊与朝廷,到底在做什么。」
他眼神深如井底,说出下一句话时,几乎像是命运低语。
「他们在找‘情绪异化者’……用某种方式,封印、消除、甚至『还原』。」
我心中一震,眉间微皱:「何为还原?」
「就是让人不再有情绪,不再异化,不再违背……天意。」
陆青斟了口茶,声音忽地压低几分:
「那个不能苏醒之人……并非困于牢中,也非幽禁于地宫,而是——被阵困着。」
我目光一凝,静静道:「什么阵?」
陆青抬手比画,指尖隐隐描出一个不成形的轮廓:「那阵非方非圆,不依八卦,不循五行,倒像是……以人心七情为骨架,以情绪乱流为流转之气,最中心,封着一个人影,那人身形模糊,但……气息极古怪。」
我心神微震,脑中闪过昨日伏云寺地底祭坛前,那面映出我种种情绪的镜子,与那突如其来的七情法印。
当下不言,右手探入怀中,将那残破的残卷展于案上,指尖一展,残页裂角间浮出淡淡金纹,一线斜光照下,犹如旧魂再现。
陆青目光霍然一凝。
他身子向前一探,两指压住残卷一角,近乎是盯视著那模糊的阵眼处,良久未语。
片刻后,他吐出两个字:
「……就是它。」
他语气低哑,几近呢喃:「我在那旧楼密室下方潜入禁地时,见过这个图形……就刻在墙上,还燃着不灭的符火。」
他抬头看我,目光炽亮如火:「景曜,你这东西,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静声回道:「伏云寺地底,祭坛之后,一道无名镜台之前,我使出七情法印,此卷自封印中应印而开。」
陆青闻言一震,喃喃低语:「竟真有人解开了它……」
他紧盯著残卷,眼神中多了前所未有的敬畏与迷茫,仿佛眼前所见,已非简单的阵图,而是一座隐伏千年的禁制,藏著某种无法言说的古老秘密。
我沉声问道:「你可知,这阵是谁设的?」
陆青苦笑一声,手指在残卷某处轻轻一点:
「这地方,应该就是听松阁之下那密室……而若真是它,那阵恐怕已存在数十年,甚至更久。」
他语气忽然低哑了几分,目光却愈发锐利。
「景公子,我潜入其间,见阵图刻于石墙之上,几与你手中残卷无异——唯一不同的是,我所见者,完整无缺。」
我眉心微动,低声道:「那你可曾记得其中细节?」
陆青不语,抬手便以茶水沾案,迅速描出阵图形貌。指下行云流水,笔势劲利,数息之内,已于案前划出近半图纹,与残卷中缺损之处丝丝对照,竟无违和之感。
林婉轻声惊讶:「竟能记得这么清楚?」
陆青淡淡一笑:「像这种会夺人命、毁人心的阵,怎会忘?」
我凝神看去,只见整张图中,线路缠错,符印密布,但图心处却赫然浮著一团不规则的环形符印,图形如眼,未开不闭,浑沌不明,恰如有魂无主,内蕴一股莫名压迫。
沈云霁目光一沉:「这里……就是阵心?」
我点点头,心下也被那目形符印勾起一线疑窦。
「我曾见过类似符印。」我缓缓道,声音极低,「空影曾言,那叫『无影门』。」
陆青眉头一挑:「门?不是阵?」
「门与阵……或许本就是同一事物。」我看著那目印,思绪电转,「若七情为索,目为印……那此门,或许并非封锁肉身之门,而是……心门。」
林婉柔声道:「公子是说……那不能苏醒之人,被锁的,是他的‘心’?」
我点点头,沈声道:「这一阵,不似纯为杀伐、也非镇压邪物,而是将一人七情封绝,以目印为关键……或开、或关,皆由此定。」
沈云霁忽问:「那这目印,该如何启动?」
我与陆青相视一眼,皆默然不语。
这正是关键之谜。
陆青沉吟片刻,忽道:「你刚才说,这残卷是从伏云寺地底所得?」
我颔首。
「那祭坛……是否也供奉著镜?」
「你怎知?」
「我在密室,也见过那镜。」陆青的眼神开始变得幽深,「不映形、不照物,只映人心七情。我当时……看到的是自己满门血影。」
他声音压得极低,手指隐隐颤抖。
「我试图以气破镜,却被反噬而伤……若非遁得快,怕是已陷入其中。」
我轻吐一口气,低声道:「我未破镜,却以七情法印开启其底部宝盒,才得此残卷。」
「七情法印……」陆青目光一凝,「那你是否已……入第二重觉醒?」
我未语,只静静望著那目印,心中波涛翻涌。
若此印真为「无影门」之钥,那么——
这门之后,藏的是谁?
又为何寒渊与朝廷,要倾一宗之力封住这人?甚至不惜以封印七情为代价?
沈云霁轻声开口,打断了我的思绪:
「……公子,你可还记得,那亡魂所言?」
我怔了怔,脑中响起那低沉无形的语声——
「七情之门,不可逆开……」
我心中骤然一凛,低声喃喃:
「若此门开启,是否……便会逆转什么?」
「逆转的是情,还是命?」陆青望著我,目中带著一丝难以言明的晦暗。
我垂下眼,手指缓缓按住残卷之上那一点目印。
「——或者,逆的,是整个世界的秩序。」
我盯著残卷,正待细问更多,陆青却已将残页轻轻合起,双指一弹,将那纸角打得直直跃回案上。眼中沉思未褪,眉峰却缓缓皱起。
「这东西……我得再去查些线索。」他语气低沉,带著一丝无法忽略的警觉。
我目光不动,淡淡问道:「你今日来,该不只是为这残图吧?」
他抬眸看我,笑意未至眼底,眼神却一如从前——带著玩世不恭,也带著兵锋藏刃。
「景公子说得是,我若只为一幅破图,怎会冒这风头入你府中?」
我语声不变:「那么,你所来为何?」
陆青缓缓起身,袖袍翻起一角,站在光影半明之处,声音忽而冷然。
「我听到些风声。」他顿了顿,目光转向窗外浮云,「朝廷……似乎对你这位『归雁镇的义士』,忽然多了几分关注。」
我眉头轻挑:「是寒渊通的密?」
「未必。」他摇头,语气低敛,「也可能是夜巡司,或者……是那些平日只藏在御书房后的老狐狸们。你如今名气太盛,牵动太多眼线,最好早作准备。」
我心中一沉,却只淡然一笑:「劳你费心了。」
陆青看我一眼,忽又笑了起来,那笑意熟悉得很,是我与他昔日并肩搏命时,他总爱在出剑前露出的那种。
「毕竟……还是朋友。若真有事,给我留个记号,我会来。」
我一怔,心头忽地泛起一丝久违的暖意。
他却不等我回答,长身一转,拂袖便走,临出门时,头也不回地抛下一句:
「你太爱藏心,这种日子,不好过。记著,别总独撑天命。」
我望著他消失在庭外的背影,长久未语。
门外风声正紧,窗下茶烟初散,残卷静静躺在案上,似乎仍余温未褪。
陆青来得突兀,去得潇然,却留下一句句如针如剑。
我低声道:「我记得了。」
我静立片刻,望著陆青远去的方向,心中翻涌难平。
天意暗涌、寒渊潜伏,谁才是真正操弦者,眼下仍无从得知。但我知,若真有风雨至时,我所能倚仗者,唯有一剑、一心,以及身边仍未离散之人。
回到房中,推门未语,便见灯未灭,林婉倚在窗侧,披了件薄衫,眉眼清婉,正静静看我。
「君郎,你又闷著脸回来了。」她语声轻缓,却藏不住一丝细细的责意,「不是说过,不论什么事,都该让我知道吗?」
我默然无语,只轻轻走近,坐至案旁。她走过来,给我倒了杯热茶,微微皱眉:「又是陆青的事?」
我抬眼看她,见她眼中没有丝毫怀疑,只有关心与倦意交织的柔和光亮,不由心中一动,低声道:「他说……朝廷可能已盯上我了。」
林婉手中一顿,随即轻轻叹息:「这也是迟早的事。你在江湖上愈走愈深,总有一天,会牵动更大的风浪……可你不是一人,何苦事事藏在心里?」
我眼中波光一动,轻声问:「若真有一日,我与天下为敌……你会怎么做?」
她没急著回答,而是默默望我良久,然后缓缓一笑,如夜雨中的烛光,柔和却不摇晃。
「我不管你敌的是谁,也不管你要去多远的地方……你走,我便随你;你留,我便守你。」
我喉头微动,一时无言。
她像是怕我多想,又轻声补了一句:「但若你不说,我便打你一顿。」说著,纤手虚虚抬起,落在我额上轻敲一下。
我终是笑了,笑中带著一丝释然,也带著深深的依恋。
「林婉……我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气。」
她摇摇头,把我推向床边:「你少说些甜话,多睡点觉,才是正事。」
我顺从地躺下,灯影在她的脸上流动,她替我掖了掖被角,声音柔得像风:「睡吧,我在呢。」
灯光如水,静静流淌在她柔美的轮廓上,林婉未即离去,而是轻轻俯身,唇瓣如落花般贴近我的额头,温热的气息似春风拂过,唤醒我心底深藏的暖流。
我伸手揽住她的腰,轻轻一带,她便顺势跌入我怀中,薄衫滑落肩头,露出如玉的肌肤,在灯影下泛著柔和的光泽,宛若月下初绽的莲。她未推拒,只是抬眼看我,眸中似有星子闪烁,温柔中藏著一丝羞怯,却又带著无言的邀请。
我低头吻上她的唇,温软如花瓣初沾晨露,缓缓绽放,带著淡淡的清甜。她的手指轻轻攀上我的胸膛,似溪流滑过石面,温柔却又挑动心弦。
我的掌心在她腰间流连,感受到她轻颤的呼吸,如风过竹林,低吟著细碎的乐章。
衣衫在指尖悄然滑落,犹如秋叶缓缓飘零,露出她如瓷般细腻的曲线,在灯光下仿佛一幅未完的画卷,静待我以心去描摹。
我们的动作轻缓而默契,像是江河与岸的相依,彼此交融,无需言语。她的低吟如夜莺的轻唱,断续在耳边,柔得像月光洒落湖面,泛起层层涟漪。
我的每一次触碰,都似在琴弦上轻拨,引出她身躯的细微颤动,宛若春雨润物,无声却深情。她的双臂环住我,紧贴如藤蔓缠树,温热的气息在我耳畔流转,似呢喃,似誓言,将这一刻化作永恒。
夜色深浓,灯火渐暗,唯有我们的心跳在静谧中交织,如鼓点低语,诉说著无需言明的相依相守。窗外月光如练,洒进房中,替这一瞬复上了一层银辉,仿佛天地间,只余我们二人,与这无边的温柔。
东都城南,午后雨霁,薄阳刚露。
唐蔓手执案卷,静立在归雁司的档案阁中,指尖翻过一卷又一卷旧案卷宗。她眉头微皱,眸光沉稳如剑,带著一种与生俱来的冷峻与不容忽视的锐意。
案桌之上,正摊开著一幅拓印下来的古阵图纹,来自伏云寺后山一隅。唐蔓昨夜为此案独自留宿官衙,方才将其中残破的符纹与记录交叉比对,竟赫然发现——
这并非首次出现!
她疾步走至角柜,抽出一卷编号为「丙申十年・秘记二十九号」的封卷,纸页已发黄,但上头记录的一起命案,却与此阵图极为相似。
——一处寺庙地宫,符纹异动,周围出现灵息紊乱;
——一名修者失魂,七情失控;
——最终「自焚于阵心」。
唐蔓双眸一凝,这案子当年竟是以「精神癫狂」结案,草草一页了之。
然而,她心细如丝,察觉到了一个异常之处:
——该案于调查仅五日后,被“临时转交予夜巡司”。
这一行字是后补上的,字迹与前文全然不同,笔锋内敛含劲,唯有真正见过夜巡司公牍的她,才会看出那特有的「封笔内勾」。
「夜巡司……怎么会与一宗寺庙命案扯上关系?」唐蔓低声喃喃,指腹摩挲过卷宗边缘,指尖几不可察地轻颤。
她猛然起身,来到壁柜前再度翻阅另几宗旧案。
结果——
不只一宗。至少三起、同时期的灵异命案,在结尾时都被转交夜巡司封存,其后便音讯全无。甚至有一案,注明「涉密」,无权查阅。
唐蔓眼神渐冷,眸底光芒如霜刀出鞘。
她沉声低语:「这背后……藏著什么?」
霎时,案阁中风声窜动,灯影微颤,她伸手熄灯,将手中那几卷案牍收好,重新封入腰囊之中。
——今夜,得再入一次东都司卷坊。
她必须知道,夜巡司究竟在掩盖什么。
夜子初,东都西苑,巡司营地外。
云遮月,风微凉,秋虫悄鸣。这座外观平平无奇、素墙无饰的司库小楼,此刻静悄悄地伏在黑影之中,宛如一头潜伏不语的老虎,沉默却危险。
唐蔓立于墙下,身著夜行衣,腰际长索与勾爪已备,眼神冷峻,凝神不语。
——这不是她第一次潜进官方之地,但夜巡司……从不是寻常机构。
她深吸一口气,足尖一点,身影已似鬼魅般窜上墙头。翻身之际,她不忘洒出一撮碎石,扰动巡卫警犬的嗅觉,再撒出事先调制的麻叶粉,封住气息。
墙内,三重暗哨,一处地机傀阵,还有两名夜巡司贴身武卫。
她视线一转,认准两名武卫交错巡逻的破绽,身形一闪,落入暗影之中。
书库大门铁锁紧闭,铜纹古朴,门匾上写著「寂档堂」三字,苍劲笔势宛如刀剑入木,满是威慑。
唐蔓并未从正门进。她熟稔机关之术,转入侧廊,果见一道小窗,木条腐朽,似早年弃用。她抽出袖中火漆笔,轻描一道热线,木条即裂如瓦灰,一缕纤细身影随即没入其间。
室内漆黑无光,她翻掌亮起微灯,灯芯特制,只照十步之地,不泄光于外。
数千卷档案整齐码放,每一册皆以黑漆木牌标记分类。她寻的是——丙申年、乙巳年、癸卯年,三宗转交夜巡司的异情命案卷宗。
她脚步极轻,不发一声,十息内已转至下层密档处。此处档册编码皆以「幽」为首,非内令不得翻阅。
她取出一卷标注为【幽・辛亥・六三】的档案,刚欲翻开,一股寒意陡升。
——书卷竟透出微光,似有符禁封锁。
唐蔓眸光一凛,指尖一转,拨出指节间藏针,细细破开封蜡,其上浮现一行古体小字:
「非巡司之令,不得启观。」
她心念急转——此卷有极高密级。夜巡司封之,意味此案绝非寻常。她轻启一角,翻见一段手录——
「……疑为情绪异变所致,当事人情绪波动剧烈,语言错乱,形容“见门中之我”,自焚于堂。旁人无一觉异……」
「……遗体无实质损伤,唯丹田寸寸裂解,神魂离散……」
唐蔓一震,手中微微一颤。
这记录,与她近日从伏云寺得来的残图说法——七情之门,不可逆开——惊人地吻合!
她心知事态已非小事,手指飞快地描摹记要,准备撤退。忽听窗外风声一变,一道极细的暗号破空而来。
「叩——叩叩。」
是夜巡司内哨巡回讯号!她一动即迟,便会陷入暗卫追剿!
她立刻关卷、恢复封禁,一跃而起,翻窗回落地面,身影已化作风影,于黑夜中消散无形。
而在夜巡司书库深处,某处暗间之内,一道人影在烛光后缓缓抬起头,幽幽望著她离去的方向。
「归雁镇的女捕头……你也开始动了?」
东都,搅月楼。
晨光微淡,细雨未歇。
我刚起身不久,便听下人来报:「唐女捕头求见。」
我微怔,随即心中泛起一丝预感。
片刻后,厅内火盆微炽,茶烟缭绕。
唐蔓衣摆带著未干的水气,披风未解,神色凝重。她甫一入内,便扫过屋中左右,确定无人旁听,才走至我身前低声道:
「景公子,我需要和你谈一件事——关于伏云寺的那个阵。」
我示意左右退下,亲自为她斟了一盏热茶,开口问:「是阵图残纹的事?」
唐蔓点头,但旋即又摇头,目光锋利如刀:
「不只是阵图。昨夜我查阅了夜巡司的内部书库,发现这种符纹出现过不止一次。」
她取出一张薄纸,正是拓印下的那道「目印」图纹,与我从陆青处得来的残卷中央图案几无二致。
「十年前,在云州、金陵、包括伏云寺,都曾出现类似的命案与异象。档案早已封存,而这些案子的调查权——皆于最后被转交至夜巡司。」
我眉头微蹙,低声道:「夜巡司涉入,还可说是异情之患引动……那浮影斋呢?」
唐蔓道:「我查过。浮影斋也有人介入——甚至那年金陵的卷宗,是由秦淮亲自过目。」
她抬眼看我,语气一字一顿:
「也就是说——朝廷的两大情报机构,皆对这类『情绪异化』的现象有所掌握,甚至干预多年。」
我指尖微微一紧,目光落在那纸上的「目印」图纹,心中阵阵翻涌。
这已不再只是沈家的秘密,也非寒渊一派私行。
两大组织,同时对某种极深层的「人心异变」进行长期关注与封锁——这意味著什么?
我沉声问:「你如何确定,那是情绪导致的?」
唐蔓答得很快:「夜巡司旧案中有一条记录:死者临终前曾言『我看见门里的自己』,七情紊乱,言语错乱,自焚于阵心……与你们提到的『七情之门』之说,不谋而合。」
我握紧茶盏,觉得指骨发冷。
——两个字,开始在我心中浮现。
实验。
唐蔓看著我,声音低下来:「公子,这件事,怕是已非你一人能查清。若真涉及朝中某些势力……你必须小心行事。」
我沉默良久,终于抬眸,目光如剑:
「若这门真的关著某个人——某个不能苏醒的人,那我们,终有一日要决定,是将其永封……还是打开。」
唐蔓看了我一眼,未置一词,只轻声道:
「若你需要,我会帮你。」
我点头,心中却已知,这条路,已是步步风雷。
唐蔓走后,屋中渐渐沉静。
我独坐厅中,盯著案上的「目印」残图,良久未语。
灯火摇曳,微光闪烁,映在那团纹路错杂的黑金纸页上,仿佛整张图案都微微活了起来,在我眼底翻涌如波。
「目印……七情之门……还有那句话——『我看到门里的自己。』」
我低声呢喃,声音落入夜色,如风穿林。
这些线索,本来还可视作沈家的余孽、自古法残术,又或是寒渊之内乱。
可如今,唐蔓带来的情报,却把这桩桩件件,全数推向了更深的漩涡之中——
浮影斋与夜巡司皆有介入,且时间跨度之长、地域遍布之广……
这绝非偶然。
这不是几场独立的密案,更不像是两方私斗的间隙。
这,是一场——长期隐密的系统性封锁与实验。
而我,不只是被卷入,而是……正在逼近那道被封锁的核心。
我缓缓站起身,眼神一寸寸沉了下去,直至冷如霜刃。
「若沈家是起点,伏云寺是锁孔,那么……夜巡司,就是握著钥匙的人。」
我转身,披上外袍,七情剑挂于腰间,指尖微扣剑柄,心神如铁。
夜巡司——是该去一趟了。
这一次,我不打算再等人送消息,也不想再旁敲侧击。
我要亲自入局,从这群自命为「守门人」的手里,撬出真相。
就算那扇门后,是万丈深渊。
我也要知道——它究竟关著什么,又是谁,一直在门里,等待开启。
【未完待续】
第二十八章 封卷照残影,古僧记我名
夜色如墨,城北巷尾,一条无名石巷笔直伸入昏沉夜雾之中。
此地少有行人,亦无市声,唯有远处寒钟敲响三下,声沉如铁,似是为我此行敲开某道沉睡的门。
夜巡司——我踏入的,便是这个连坊册都不记名的神秘衙门。
我早已知晓它的存在,却从未见过它的真容。
不同于寒渊那等藏于江湖边隙的杀手组织,夜巡司是堂堂正正的朝廷机构,却比江湖中任何一方势力都来得神秘、诡谍。它不掌兵,不巡街,却总能第一时间出现在每一次重大的密案现场。无论是东南走私,还是北地军变,甚至坊间失踪少女一案,只要案情牵动人心,背后便隐约能见夜巡司的影子。
而它的长官,外界无人知其名,只称一声——夜令。
据说,夜令无须奏章,无须经吏部、刑部,可越阶奏事,直报宰辅。有传闻言其「可直达天听」,也有人私下说,那人早已非人,乃活在黑夜与权力交界之处的影子。
我从未信这些传说。
但此刻,我站在它门前,却第一次生出一丝……不安。
夜巡司府邸极小,无坊间寻常衙门之高门大户,反倒低调得令人忽略——灰瓦斜屋、青石为阶,一道墨漆大门静静立于砖墙之中,门额上无匾,门环已锈,唯有门侧,立一小柱,柱上烙印一行难辨旧字。
我定睛细看,却发现那字……竟不属于任何一国文字体。
是某种古老印记,像是某道符,某种禁令,也或是……一双在沉默中凝视来者的眼。
我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
今天,我是以浮影斋密报中枢之名而来,不是景家子,不是江湖剑客,而是景曜,一位想问清真相之人。
我举手,轻敲门环。
「咚、咚、咚。」
门内无声,风声自巷尾卷来,掠过我肩头,带着一丝异样寒意。
正当我思忖是否再敲一次,那道墨门却在无声中「吱呀」一声自行开启,露出一条狭长幽暗的甬道。
无人迎我,无人言语。
这正是夜巡司最常见的回答——沉默。
我深吸一口气,踏步而入。
也许,这一入,便再难退出如初。
我踏入那条狭长甬道时,门便在身后缓缓闭合,无风自动,声响如老树折枝,闷而脆。
此道宽不及二尺,顶高过人一头,墙壁泛着湿意,似用某种黏稠黑漆刷过。脚下是旧石板,行走其上,每一步都响起不同层次的回音,像有人在地下模仿我的脚步,又像远处有什么东西正在逐渐靠近。
我目光一凝,并未加快脚程,反倒更加放慢步伐。
夜巡司不会轻易设陷,但也从不欢迎不速之客。
我知道,我踏入的,是一场无形的审问。
甬道尽头,是一道内门。门旁无灯,唯在门楣之上,悬一长条赤色烛火,无风自燃,火光不动,却将门下阴影拉得极长,仿佛一条匍匐的蛇,守在入口之前。
我轻声开门,入内。
这是一座小厅。
无柱无窗,四壁皆黯,惟正前方高处,有一隐于暗影中的座榻。其后壁高悬素纱,上绘日月并辉、星辰无声,乍看只是寻常图腾,然那墨痕之深,却似早年以血为墨,经年未干。
我立于厅下,足足有半炷香时间,无人应声。
厅中只有我一人,与身后紧闭之门。
静得可怕。
厅内无灯,无火,却不见昏暗。
我一脚踏入,便觉光影似被无形之手调度裁剪,天地四方俱寂,惟余一层灰白之静,笼罩于四壁之间。
目光扫过,最先映入眼帘的,是高处的一处昏影。
那里非榻非榻,不像朝堂王座,却又高出地面一丈有余,整座座榻半隐于浮云似的素纱之后,仿佛有一人静坐其中,气息幽微,几近不可感,但那「不可感」,正是最可怖之处——如有一道目光,藏于重帘之后,自始至终未曾离开我。
我没有立刻出声,只静静地向前走了三步,抱拳,低声开口:
「浮影斋密报中枢景曜,奉册调问,来见夜巡之主。」
那纱帐后终于传来轻声一笑,如雪崩缓缓滑落,轻柔中竟蕴藏一股冰凉彻骨之意。
「景公子……早闻其名,如今终于来了。」
我眉微挑,直视高处阴影:「夜令……在上?」
「人在,未现。」
语声不重,却每一字都沉入心底,似乎不是耳听,而是直入心神。这就是——夜令。
我抱拳沉声问道:「晚生有三事请问,望夜令不吝直言。」
「说罢。」
「一,‘无影门’何物?」
「二,‘缄魂图’为谁所设?」
「三,夜巡司与此二者,可有干系?」
三问出口,厅内仍无风,烛未燃,气未动。但我分明感觉到,那高处之人的气息,稍作一滞。
夜令未急著作答,只淡淡道:「你当真想知道?」
我定睛不语。
片刻之后,夜令才缓缓开口,语声如雾气透过松林,听似柔和,却每字皆悬于锋刃:
「无影门……有也无,无亦有。你见过的,是真,还是你想见?」
「缄魂图……是否图?还是锁?你得来的,只是其形,非其意。」
「至于夜巡司……景公子,夜巡司并不追问万事,仅负责处理‘无人能处之事’。」
我听罢,心中忽起一阵莫名的冷意,这几句话,看似言之有物,实则处处迷雾。
「那么……我所查之事,是否属于‘无人能处’?」
夜令沉默片刻,忽而语气微转,低笑道:
「你如今……便是那个焦点了。」
「浮影斋早就该明白,东都之地,能被允许出现在此局中的人,皆非等闲。」
「而你,景公子,从归雁一路走来,留下的每一脚印……都有人在看着。」
我心中一沉,缓缓开口:「若只是观察,那还好。若要操控……那便休怪我拔剑而问。」
高处的夜令没有回答,只淡淡说了一句:
「你若执剑,那就准备好面对剑背后的东西。」
这声音轻如耳语,却仿佛来自高天之上,压得整座内堂再度陷入死寂。
我没有再说。
只深深一揖,转身而出。
纱帐未动,烛火未点,但那一刻,我分明觉得,背后有一双眼睛,从黑暗中盯着我,直至我走出大门,踏回月色之下。
东都西郊,荒田尽头,一座孤零零的破院掩藏在一丛老榆之后。枯藤盘墙,院门低矮,已坍去半边,远看如兽口微张,静静吞噬着落日最后一缕光。
陆青蹲下身,指尖在门坎残木处轻轻一划。
干涸已久的土面下,隐约有过脚印,极轻,但未被完全掩盖。
「没错,的确有人来过。」他目光微凝,从怀中掏出一小节黑钉,于指腹轻弹,那钉倏地没入门框之上,顿时传出「叩」的一声轻响。
门内一阵风声潜动。
他神色不变,右手微抬,已握上刀柄,却未出鞘。
门内光线昏暗,一线斜阳从破瓦间落下,照出地面一摊脏乱,与——一具蜷缩在墙角的身影。
那是一名老者,形容枯槁,发乱如草,一身破衣褴褛,其手中仍死死抱着一张灰布包裹的小卷,嘴唇发紫,气息如丝,眼中却满是惊惧未散的痕迹。
陆青缓步走近,蹲下身查看,指探其颈侧。
——还活着,只是气若游丝。
他眉头微皱,目光落在那灰布小卷之上。老者显然察觉到他手势微动,竟然倏然缩手,口中发出含混一声:「门……那扇门……不能看……不能再看……」
陆青的眼神顿时深了数分。
他不动声色,手指轻按对方脉门,另一手稳稳抽出那卷布卷。布面老旧斑驳,其上一角,赫然绘着一只「眼」形印记,墨痕渐淡,几乎将散。
「又是这个……目印。」他低声喃喃,望着那只「眼」时,内心某处隐隐悸动。
这是他近来第二次见到类似的痕迹。
第一次,是在搅月楼中,景曜交予的那一卷《摄魂阵・残图》,图中核心处,亦绘此「目」字法印,只是细节略有出入。而此刻这幅残图……更像是最初的底稿,未经修饰的原式。
他轻声自语:「这是什么门……又为何会使人疯狂?」
身后老者似听见了,又呢喃:「门……门在梦里……」
陆青缓缓站起,目光巡过这片布满术士气息的室内空间。墙上贴着褪色的咒符、地上画有早已干裂的圆环灵阵,屋顶残破间漏进的风声,不知何时竟成低低耳语,似有若无。
他眯起眼,喃喃道:「无影门……你到底在哪里?」
屋外风声乍响,一片枯叶扑簌簌飘入门中。
陆青转身,最后看了老者一眼,低声道:「你命还未绝,我自会帮你续它……但你若真见过那门,就别妄想再逃开它的影子了。」
他走出门外,迎着暮色,长刀未出鞘,却已寒气四溢。
在他身后,那间旧屋沉沉关上,仿佛从未有人来过——但风中,仍留着那残布未合上的角,目印之「眼」,犹在凝视。
陆青收起灰布旧卷,袖口一抖,将满身尘灰与霉气甩去,长刀斜挂回背。他踏出那间阴气森森的旧屋,暮色已深,天边余光如血。
他站在院口,仰望着远处楼阁林立的东都天际,嘴角勾起一抹惯有的笑意。
「东都啊……你藏得可真深。」
刚欲举步离开,耳畔忽闻一声极轻的嗤笑。
「果然是你。」
陆青动也不动,只眉梢轻挑,慢吞吞转过头去。
院墙之上,一抹身影斜倚而立,月白长裙,朱红唇角噙笑,手中折扇悠悠摇晃,那把玉佩轻敲掌心的声音,如雨点轻打松枝。
柳夭夭微微一笑,眸光懒懒扫过他肩后那间阴屋。
「怎么,咱们的‘景公子战友’,如今也学会夜探民居了?」
陆青眨眨眼,毫无羞色,反倒笑了起来。
「我这叫以刀代目,为他清查风险。怎么,柳姑娘你管得可真宽?」
柳夭夭下巴轻抬,扇面一转,风声拂面如绢:「我自然要管。」
「他一身麻烦,一身秘密,还有你们这种来路不明的旧识围绕,我若不好奇,那才叫失职。」
陆青闻言大笑,拍了拍掌,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来路不明?你可真敢说。若真论起身分来,我这‘失踪人口’,起码还算个明面上的盟友。倒是你——他的‘哪一位’?」
柳夭夭原本笑意不改,闻言眼神微敛,唇角收起一分。
「我哪一位,与你无关。但我知道,他信你三分,可我信你不到一成。」
陆青眨了眨眼,竟不恼,反而笑得更是开怀。
「有趣,难怪他对你另眼相看。景曜喜欢这种——嘴狠、手毒、心还不坏的女人。」
「你要是来查‘无影门’,不如直接问我。」柳夭夭踏下墙头,落地无声,衣袂微扬,神情骤然冷冽。
「我查它,查了三月。」
陆青的笑容微敛,眼中闪过一道沉光。
「你……也遇过?」
柳夭夭没直接回答,只是将袖中一张旧纸展开。
那是一张残图的一角,上头绘有相似「目印」,但线条更加粗犷,显然非近年之作。
「这张,是我在北街一处旧密室中搜出的,那里早已成了市井宅院,但地底,还留着阵痕。」
她缓缓抬头:「这种门,不是开的,而是等人‘看见’的。」
陆青低声道:「你见过它?」
柳夭夭淡淡道:「……梦里见过。醒来后,那地方果真有阵痕。」
两人陷入短暂的沉默,直到陆青打破平静。
「我今日探的旧屋里,有个旧术士,疯疯癫癫,嘴里念的,全是‘那扇门’。他也说——不能看见。」
柳夭夭轻声道:「这门是‘心门’。」
「但也不只是。」陆青语气低沉,「我查过两处遗址,还有景曜给我的残卷,门外都有那种气息——像是某种摄心之术留下的尾韵。」
柳夭夭点头:「是的。你知道那图叫什么吗?」
「摄魂阵。」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对视片刻,彼此眼中多了分认同。
柳夭夭抬手,扇尖一点地面。
「所有这些残痕与碎图,最后都通向一处——夜巡司。」
陆青缓缓抬起头,月光落在他微眯的眼眸中。
「果然又是他们……」
柳夭夭眼神一冷:「你知道夜巡司做过什么吗?」
陆青挑眉:「说来听听。」
柳夭夭:「他们介入过十年前一桩旧案,一模一样的‘目印’,案卷却被抽走,理由不明。寒渊也参与其中。」
陆青低声道:「我追踪过寒渊高层,他们……也在找门。」
「那么,问题来了。」柳夭夭收起折扇,眸光如刃。
「他们想开那扇门——是为了什么?」
两人沉默。
良久,陆青叹道:「若真有什么东西藏在那扇门后……恐怕不只是江湖的事了。」
柳夭夭垂眸,喃喃道:「景曜……真的卷进去了。」
这一夜,两道本不相干的线索,交织成一条暗流汹涌的线。
而它的尽头——是那座深不可测的府邸。
夜巡司。
月上中天,我踏入浮影斋时,庭中灯火寥落,四下静得出奇。林婉早已就寝,小枝正在厢房替沈云霁准备茶水,闻我归来,只远远行了一礼,并未多语。
我走过前厅,发现堂上空无一人。
柳夭夭,不在。
桌上一壶新温过的梨花酒仍自散着清香,扇子斜搭椅背,却不见人影。这女人行踪向来诡谲,既似浮燕逐风,又如暗线牵棋,近来她与唐蔓走动频繁,我心中隐约有数,却不欲妄言。
我正欲吩咐人寻,耳边忽听得一声娇笑,自屋梁之上落下淡香盈盈。
「怎么,景公子找我找得这么急,莫非是想我了?」
我一抬头,柳夭夭已然翩然落地,身影轻盈,衣袂不沾尘埃,神情却懒洋洋的,仿佛方才出入生死场所的,不过是件微不足道的小事。
「你去了哪里?」我语气不动,目光却未离她双眼。
她眨了眨眼,似笑非笑:「与你那位陆青小友聊了会儿天。」
我微颔首,心下已明。
柳夭夭轻撩鬓发,语气仍带调笑之意:「他倒还挺有意思,虽不太受我待见,但……情报倒挺管用。」
「你套他话了?」我挑眉。
「他也套我话。」她坐下,斟了一盏酒,对我轻轻一敬,「不过我们各得其所。」
她眼中微光一闪,正色道:「景曜,那些残图……你真觉得只是‘沈家旧阵’的遗物?」
我摇头:「若真如此,我便不会一而再、再而三走进夜巡司。」
柳夭夭收起笑意,目光灼灼:「我查到的线索显示,那‘目印’不仅存在于伏云寺,更曾在十年前出现在南疆地界——那是朝廷实施情绪隔离术的初始实验场。」
我眸光微凝:「夜巡司参与?」
「不止。」她的声音低了些,像怕惊动什么似的,「还有寒渊。」
我心下微沉,沉声道:「你打算怎么做?」
柳夭夭站起身来,走到窗前,望着月下无声的东都街巷。
「我会继续查南线的事——阵图之外,我更想知道,‘他们’到底想打开什么样的‘门’。」
「而你……」
她回过身来,目光如霜雪初融,竟带了一丝柔色:「你要走的那条路,就只有一条——再入夜巡司。」
我静默片刻,终于点头。
「这次,我不会只问那个‘门’了。」
「我要看清,他们守的是什么。」
「……以及,他们在怕什么。」
柳夭夭轻笑,走近两步,忽然倾身低语,语调戏谑中透着几分真意:「景公子,若真有什么事,你不妨早些写封遗书——我说不定会帮你好好读出声来。」
我失笑:「这便是你表达关心的方式?」
「不然呢?」她唇角微勾,转身离去前低声一句,「你是我亲自看上的人,我可不想你就这么死了。」
只余梨花酒香,在灯下微微浮动。
我默然站在厅中,指尖轻敲桌面,感觉到心中那条线——从摄魂残图、到无影之门,从寒渊、到夜巡司——正缓缓收紧。
这条线,终将牵出埋藏最深处的真相。
我抬头望向无星的夜色。
「该走一趟了。」
夜色愈沉,灯火如豆。
夜巡司东厢书阁,无人看守。
我一人立于书案前,指尖轻抚过那排排厚重书册,微尘自纸边缓缓扬起,在灯下漂浮不定,彷佛这里记录的,不只是案件与机密,更是时间本身的呼吸。
廊外风声潺潺,檐下雨点轻敲。
我正思索着方才夜令的语意,一句句话绕在心头:「你总能见到那道门,难道不觉得奇怪?」
忽听身后一声轻咳。
非风,也非鼠。
我反掌握剑,转身如电,一招未出,便见来人自书柜阴影处缓缓而出。
他身形高瘦,气息收敛至极,身上并无一丝外放的内力波动,却让人无法忽视其存在。
是他。
朱晏。
我未言,他先笑,目光如常,口气依旧懒散:「景公子,不愧是现在的密报中枢,这身手,可比从前又快了些。」
我缓缓收剑,眼神微凝:「你怎么会在这里?」
朱晏耸了耸肩,语气云淡风轻:「这里,本来也是我曾经的任上。你若来夜巡司两次,总得碰见个熟人。」
他顿了顿,视线落向墙后一方漆黑无光的密门:「你来,是想问‘门’的事吧?……无影门。」
我不答,便是默认。
朱晏眉角挑了挑,忽然压低声音道:「这里知道实情的,不多;真正留下记录的,则只有一间——封印卷室。你若信我,我带你去。」
我静看他一眼,没说什么,只点了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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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一路无声地走入内廊。
这段通往封印卷室的甬道,漆黑、静默,彷佛从未有人踏入。
两旁墙壁嵌着一排古烛,朱晏在经过时微一转指,那些烛台竟依次自燃,火光摇曳,映出一条幽深蜿蜒的甬道。
「这里,只有内册者能入,便是夜令也未必会翻动太多次。」
走了约莫三十步,墙角有一扇铜门。朱晏取出一道沉黑的铁匙,插入锁孔,轻轻一旋——「喀哒」一声,门开。
封印卷室,便静立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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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的书架不再是木制,而是整座石碑般的方柱,层层迭迭,记录以特制兽皮绑成,藏于石柱窟中,分门别类、井然有序。
空气中带着一丝奇异的气味,不是霉,也非尘,而是……某种浅浅的药香,似有安神凝气之用。
朱晏的手在一排标记模糊的卷架上停住,他从一个凹陷处抽出一卷。
那卷书皮,是墨红色,边角微裂,标题已几不可辨,只余一抹字痕。
他轻声道:「我只看过一次……但你,应该该看看这个。」
我接过,展卷。
开篇四字映入眼帘:
「人物异录.空影」
我心中一震。
这个名字——如山间雾气中忽然透出的一抹残光。
我想起了伏云寺那夜,那位神秘的老僧,沉默地救起小沙弥。
当时我便觉得他不像普通之人,但这个名字,如今再次出现。
我继续翻阅。
内文多处潦草斑驳,显然非正式卷册,而是某人亲手录记。
而其中一段,清晰如刻:
「你们想记录一切,那便记下我这个错误,记下我如何无法拯救任何人。」
——空影。
我的手微微一颤。
这不是告白,而是遗言。
朱晏低声补道:「空影,曾为夜巡司云外录使之一,掌情绪异象之案……」
他指了指卷末一行:
「该人拒绝执行‘七情抹除’之命,后自封神识,现状不明。」
我抬头看他,语气艰涩:「他是……反对‘七情抹除’的人?」
「他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据我所知。」朱晏声音压得更低,「后来……没人再提他,甚至有命令,把他的记录都抹掉。」
我再看那句话:「记下我这个错误。」
这句话,彷佛也可成我的墓志。
我突然不寒而栗,心底浮出一个莫名的直觉:
——这空影,或许与我景曜,有着不可言说的联系。
或者说——我与他,可能原本就是……同一人?
朱晏在我合卷时低声道:
「景曜,你不是第一个看到那扇门的人。」
「但你可能,是第一个敢问出它存在理由的人。」
「门的背后,不只是记忆……还有你不想知道的‘自己’。」
我心中微震,久久无语。
风声入耳,灯火如豆。
我紧握残卷,转身走出封室,彷佛踏出那一步,也踏进了命运的裂隙——
【未完待续】
第二十九章 灯影留残照,心镜映微尘
夜色沉沉,云层低垂,东都的星光彷佛也被某种无形的帷幕遮蔽。
我走出封印卷室时,廊道中只余下零星灯火,摇摇欲坠,如残烛残魂,幽微不定。夜巡司本就非寻常之地,然而此刻的静,不再是庄严,而是压抑。似乎连那踏在地砖上的声响,也被某种沉默的力量吞噬了去。
走廊尽头,一扇半掩的朱门,门扉斑驳,门框上雕饰的兽面栩栩如生,彷佛在凝视每一个走过的人。
我的手下意识地按上七情剑,剑身未动,指腹已先察觉了一股冷意——不是剑的寒,而是某种悄然贴近、躲在阴影之后的气息。
夜巡司里,向来无人大声言语;可今晚,连那最基本的人声,都不见了。
走了几步,耳边竟传来水声,嘀嗒、嘀嗒,从墙壁缝隙中传出,如同阴井底部溢出的水珠声。
可我记得这廊下并无水渠。
我停下脚步。
身后,风动。却无风。
我缓缓回头,甬道空无一人,但灯火……灭了两盏。
「……这里的风,会自己选灯吹。」
我记起那夜令曾说过的一句话,语气平静,却带着一丝让人难以分辨是真玩笑还是真警告的意味。
我心底泛起一丝警兆,却不动声色,只将掌中剑柄握得更紧些。
前方,是通往外院的最后一段长廊。夜色将那尽头覆得漆黑如墨,彷佛一条会吞人的巨蛇张开了嘴。我踏出一步,那灯火骤然一灭。整个廊道瞬间沉入黑暗。
不知为何,我忽然想起夜令说的那句似是而非的话:
「你是否想知道,为什么你总能见到那扇门?」
门。
我脚步顿住——不是因为惧,而是我忽然意识到,那种诡异熟悉的感觉,正在悄然浮现。就像我又一次……站在了「那扇门」的边界。
——黑暗中,我拾步向前。
灯火已熄,四周伸手不见五指,唯独靴底落地之声,在石砖上荡出沉沉回音。我记得此段廊道应不过数十步,可我已走了至少一百步,前方却仍旧是一模一样的墙、一模一样的转角、一模一样的兽面纹饰。
我停下脚步,心中浮出一个字:
——困。
我从未小看过夜巡司的禁制,但如今我不是进了某个死阵,而是被困进了一段活路。
活着,却不放你走。走着,却永无出口。
我回身,打算原路折返。
三步。
五步。
十步。
——仍是那堵刻着兽面纹的墙,墙上有一道极细的裂痕,我清清楚楚记得,这是我第一次经过时,无意中抚过的地方。
我眉头一沉,拔出七情剑,在墙面轻轻刻下一道痕。
转身,再行。
再度回到那面墙时,我心中最后一丝侥幸也已破灭。
我刻下的剑痕,仍在墙上,纹丝未动。
我低声自语:「……鬼打墙?」
话音未落,墙上那兽面忽然「啪」地一声裂开,一只长满青灰毛发的手从缝隙中伸了出来,五指扭曲,如枯藤扭绕,竟直接朝我咽喉抓来!
我身形一侧,七情剑瞬间出鞘,剑气破空,寒光掠过,那只手瞬间收回,墙缝「砰」地一声合拢,彷佛什么都未曾发生。
我不动声色,却已心如止水。
这不是单纯的幻象,这是某种混合了心念与空间的阵法——它既要困住你,更要吞噬你的心。
「……是摄魂阵的延伸?」
我低语,心念电转。倘若这一切与摄魂阵有关,那么它施展的对象,就不只是身躯,而是情绪本身。我的七情若有波动,便为阵所感,便会被卷入幻象。
一念至此,我深吸一口气,闭目凝神。
情绪,如水。
我强行收束「惊」「疑」之情,运转体内剑意,使心神渐归寂静。顷刻间,四周气息微变。
当我再次睁眼,墙已不再。
眼前,是一座无门无窗的石室,四壁浮雕斑驳,有残缺的佛像,也有宛如门扉的形状。室中一灯自明,悬于我头顶之上,烛火摇曳,却照不见我脚下的影子。
我忽然有种直觉:
「这里,是‘门’与‘非门’的交界之地。」
「若不破幻,即为困兽。」
——下一刻,墙上佛像眼眸骤亮,阵阵低语自石缝中涌出:
「……七情未净,何以入门……」
「……执念不断,终为傀儡……」
「……你是谁……你是谁……你是谁……」
那声音层层迭迭,彷佛从我心底响起,从我记忆中一点一点剥落。眼前的世界开始扭曲,一幕幕记忆影像浮现眼前:归雁镇的风、林婉的笑、沈云霁的眼神……还有那一道,我曾以为遗忘的「门」。
就在我即将陷入失控的瞬间,一道微弱的女声在我耳边响起——
「君郎……莫怕。」
是林婉?
不,不可能是她……
可这声音,竟让我心神一震,如寒冰入体,断绝了幻象的最后通道。
我猛然拔剑,一式「惊魂破」,剑意冲破四壁。
幻境,破了。
眼前,光影如潮信褪去,我重新站在夜巡司内堂的石阶上,冷汗湿透背脊,四下依旧无人,彷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存在。
但我知道,那不是梦。
我见过了「门」的影子。
而那扇门,已悄然在我心中……开了一道缝。
我踏出夜巡司,夜色如墨,寒风乍起。
东都的街巷寂静无声,只有几处灯火微明,远远传来狗吠之声,宛如梦呓。我心神微乱,抬头望天,只觉头脑昏沉,连呼吸都带着说不出的沉闷。
再回浮影斋时,堂中灯火通明。
林婉正将茶水轻倒,动作一如往常。柳夭夭斜倚在榻边,摇着折扇,一脸似笑非笑。沈云霁倚窗而立,神情冷淡,小枝则端着果盘,轻声说笑。
一切看似寻常。
但我踏入的那一刻,心头却忽然泛起一丝强烈的不协调感。
林婉笑得太安静了。柳夭夭太乖巧了。云霁没有皱眉,小枝没有问我去哪儿。
——不对。
太不对了。
这些人,这些场景,每一个细节都像是一张被修补得太过完美的画,一点破绽都没有,反而……太干净了。
我眼神微敛,心头一震。
我还在阵中。
我迅速退后半步,掐起法印,低声吐出一字——
「破。」
——嗡!
整个堂室如镜面破碎,「啪啦」一声崩裂开来。
林婉的笑容如纸一样碎裂,柳夭夭的眼神忽然变得空洞,小枝的果盘在空中停顿半秒,瞬间粉碎——
我再睁眼时,身边一切皆已消失。
我仍站在夜巡司门口。
寒风扑面而来,甫才那份熟悉与温馨,如一场虚妄的美梦,被无情地撕裂。
这……才是真实。
我深吸一口气,心跳微乱,心中却升起一股说不清的寒意。
这个阵,不只是幻象。它利用我心中最放松的情感——我的牵挂与眷恋来构建一个完美的牢笼。倘若我当时多停留一瞬,哪怕只是一个响应,一句柔情的应答,便会深陷其中,永无解脱。
「这才是……摄魂阵真正的力量。」
它不是靠杀意,是靠情意困你。
我眼神骤然凌厉,正要再掐法印驱散余韵,忽闻耳畔一声细微的叩响。
「咚……」
「咚……咚……」
不是鼓声,也非人语。
像是什么东西,正在门后的石板下缓缓爬行。
我骤然转身,只见夜巡司朱红大门的阴影下,出现了一道人影,极瘦、极长,动作扭曲,彷佛骨节不全。
它一点点从门缝下钻出,双眼空洞无瞳,脸上是模糊不清的五官,像是被谁用手揉过的纸偶。
它一开口,竟用我的声音说:
「……你已经见过门了,那就该留下。」
我浑身寒毛倒竖,七情剑瞬间出鞘。
这,不再是幻象。
这是……实质的威胁。
摄魂阵不是用来惊吓,而是用来吞噬——
而我,现在就是它的猎物。
我猛然抽身而退,七情剑倏然出鞘,寒芒一闪,剑尖直指那团阴影。
可它未动,我亦未动。
对峙之间,那影子像是感受到我的警惕,竟缓缓地扭曲变形,从模糊的五官,变作我的模样。
——衣袍相同,气息相同,连眉眼间的疲惫与坚决都一模一样。
「……你杀不了我。」它轻声道,语调冰冷如冬夜的月光,「你若能杀我,便等于杀你自己。」
我深吸一口气,运转七情之力,先以「怒」为引,剑气如火,破空而出!
「唰!」
那影子侧身闪过,身形如烟。
我立刻追击,七情剑法变转无常,悲、恐、哀、思之力一一交错,刀光剑影如风骤雨至——
可每一剑落下,皆如斩入虚空,连一丝衣角都未触及。
我一身剑势,仿若舞剑自嘲,越打越乱,气机失衡,竟连身形都隐隐浮动起来。
它轻声笑了,笑声不大,却带着诡异的熟悉:「你每一剑……都怕伤到自己。」
我猛地停住脚步,心头惊悸。
——我怕了?!
不是怕它,是怕这一剑落下,真的划破自己的幻影,让我不得不面对……
那个「无法说出口」的真相。
剑锋一滞,气息骤断。
这一瞬,我被它反扑!
它未出掌,未运气,只是轻轻一伸手——我便像是被自身情绪反噬,胸口闷痛,气息难继!
「轰!」
耳鸣如雷,眼前天旋地转,我竟被一股无形之力死死压制,整个人如陷入泥沼,气血翻涌,几欲窒息!
这不是外力。这是我体内情绪未平,逆冲而上,自我压制——
我强撑着一口气,双膝几乎跪地,强自运转内息,手掐法印!
先是恐印,再转哀印,以静制动!
但法印一出,却犹如镜花水月,明明印诀正确,气机亦成,却无法真正凝聚!
「你想靠法印压我?」它讥笑,「法印承于心,心若乱,印无力。」
我心中如受重击,却仍不愿屈服,硬生生撑住内息,在崩溃边缘死死咬牙!
这一刻,已无退路。
若连自己心内的影子都无法破除,还奢谈什么对抗“命数”、抗衡七情?
忽然,耳中传来一声极远又极近的低语。
「剑与心,皆有影……以影破影,始为真。」
那声音,不属于我,也不属于幻象。
——是空影。
就在我思绪将散之际,身体忽然自发运起那日在伏云寺学会的七情法印全式,手指轻动,宛若水纹重迭,连出七印!
每一印对应一情,每一情印向心头!
「喝!」
最后一印落下,我猛然抬头,七情剑横扫而出!
剑势未至,气机先破,那道影子脸上第一次出现了裂痕——
它,不再是我。
它只是我心中那一丝尚未释怀的迷惘与惧意!
我大喝一声,剑光如雷,撕裂幻影!
「嘶——!」
影子哀号一声,四分五裂,在剑气中化为无数黑雾,消散于无形。
我猛地跪地,大口喘息,浑身气脉逆流,如过生死。
夜巡司前,静得可怕。
这一次,我是真的回到了现实。
——可我知道,那道「门」,仍未真正关上。
幻影已灭,风声重归耳畔,我伏地喘息,心神如枯叶飘摇,难以自持。
忽而,一道无声的气息自背后浮现。
我下意识转身,剑未举,却已心知来者是谁。
他立于阴影与月光交界之间,衣衫简陋,面容枯瘦,身形微佝,却如山如岳,彷佛天地为之静止。
他未说话,只是凝视着我,目光淡淡,无怒无喜,不悲不哀。
——空影。
那个在伏云寺中救下小沙弥的神秘老僧,那个在夜巡司档案中留下「我无法救任何人」的身影,此刻竟活生生地立在我面前。
他没有一步走近,我也无法起身,只能跪坐于地,如见神明,心中翻涌万千情绪,却一句话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他轻轻开口,声音如泉水淙淙,轻柔而穿透心魂:
「施主自重。」
「七情可用,但会自损。」
「时候未到……好自为之。」
语声一落,他缓缓睁开双目。
那一双眼,既无执念,也无慈悲,却仿佛映照出整个天地的轮回流转——
是智慧,亦是苦难的沉静。
我心头如遭重锤,一念之间,彷佛看见过往之错、未来之变,全化作一道道滚滚情潮,朝我涌来,欲将我吞没。
可空影,只是静静地看着我,然后……
一缕微风起。
他衣袖轻飘,如影般消散于夜色之中,无声无息,仿若从未来过。
我呆坐原地,手中七情剑落地作声,寒意刺骨,心却翻腾如焚。
空影未言明的话,比千言万语更重。
他为何现身?他为何阻我?他又究竟是谁?
他说「自重」,难道……我已在某种不可控的边缘?
——这一夜,我未能得门中之解,却得了另一道更大的谜。
也许,我才刚刚真正,踏入了无影门的门外。
就在空影飘然远去的下一瞬,我尚未从那无声的震撼中回过神来,一道低低的轻叹声自甬道深处传来——
「……他果然出现了。」
我猛然转身,寒意未褪,剑指微抬,下一刻却放下了手中锋刃。
那人倚在阴影处的石柱旁,双手交抱,神色慵懒。
是他——朱晏。
他仍是一袭宽袍,鬓角微乱,嘴角带着他一贯的散漫笑意,可那双眼,却比夜色还要沉静深远。
「你来多久了?」我低声问。
「从你第二次走过那棵歪柏时。」朱晏迈步走近,语气仍然云淡风轻,「我本想提醒你,但你那时……已经不属于此处了。」
我眉头一紧:「你看见了?」
「我看见你一剑刺向自己影子的模样。」他挑了挑眉,语气中带着不易察觉的凝重,「还看见……那个老和尚。」
我心头微震。
「所以他……不是幻觉。」
「是,也不是。」朱晏神色古怪,「他来时无声,去时无痕,连夜巡司的结界都未曾察觉——若非我早在暗中布了灵视符,怕也只当那是夜风中的幻象。」
他说到这里,轻轻吐出一口气,像是把压在心中的某个疑问也一并吐出。
「景公子,我知道你这一路走得惊险,可我得提醒你——这个空影,绝不是寻常人物。」
我静静望着朱晏,心头已有波澜浮动。
朱晏罕有地收起了戏谑,语气低沉:「我查过……夜巡司最旧的封印卷库中,有他的名字。只不过,档案里那句话,比你我刚才看到的真身更让人不安。」
「什么话?」
朱晏眼神一沉,缓缓说道:
「你们想记录一切,那便记下我这个错误,记下我如何无法拯救任何人。」
我背脊微冷,呼吸一滞。
原来……他早知会败,也知会无力,却仍踏上那条路。
朱晏见我神色复杂,淡淡道:
「你想查的‘门’,或许,他比你更早见过。」
「而你身上,可能也藏着……他留下的什么。」
他语意未尽,只是拍拍我的肩,语带戏谑道:
「别露出这副快要顿悟的模样——你若真悟了,这世道可就没趣了。」
我失笑,却笑不出声。
今夜这场局,幻象也罢,真相也罢,「空影」的身影如一座影子,已然烙进了我的心海。
朱晏沉默了片刻,目光落在我臂侧,那里的衣襬微微翘起,似有什么残留的光芒未散。
他轻声道:「你可曾想过,空影为何会救你?」
我心神一震,抬头望向他。
他语气未变,却缓缓加重:「这世间,他曾袖手旁观过无数生死,却偏偏为你破了沉戒。你不觉得……这之中,有些奇怪?」
我沉声问:「你知道些什么?」
朱晏笑了,笑意却不达眼底。
「知道与否,现在说了也没用。你的命,怕是比你自己以为的……更不简单。」
他说着,转身欲走。
「朱晏!」我唤住他。
「还有什么?」
我盯着他背影,忽然问道:「你,信命吗?」
朱晏步伐未停,语气轻缓却锐利如刀:
「我信命,但我更信你这种人……命也未必锁得住。」
他语声方落,便已走入夜色之中,身影渐远如风。
我独立于夜巡司前石阶之上,微风拂过面颊,衣袂猎猎。脑中却仍回响着朱晏方才那句话:
「他破了沉戒,只为救你。」
空影的沉默,是命中早定的见证?
还是……一场未竟的延续?
不知过了多久,夜巡司高墙内,一点微光自楼宇间闪现。那光如灯,亦如眼,仿佛在无声地凝视着我。
远处,晨钟未响,天色仍暗。
但我知道,此夜过后,便再无回头之路了。
【未完待续】
第三十章 梦醒如初照,影回似旧身
夜色如水,城巷静寂,风过石板,带着几分未散的冷意。我从夜巡司外墙阴影中走出,步履未稳,心头却仍翻涌难止。
那幻象阵中虚实难分,至今仍如针扎眉心,让人喘不过气。
才转过一条巷口,身旁忽有人声响起:
「从那鬼地方全身而退……景公子果然不凡。」
我一怔,抬眼望去,月下墙角,陆青倚身而立,神色轻松,似早已等候多时。
「你怎会在这?」我问。
他笑笑,语气闲散:「路过。」
我冷眼瞧他,半晌未语。他也不恼,彷佛与我打这种哑谜已成习惯。
「你若是跟踪我,那可不像你的作风。」
「不敢当。」他眸中掠过一抹光,低声道:「我只是在查一桩事,刚巧你也牵上了线。」
我眯眼:「什么事?」
「无影之门。」他轻声道,语气却凝重。
我心头一震,却未动声色:「说吧。」
陆青嘴角一挑,却忽然道:「不急。今夜风不小,话说多了伤喉,不如我请你喝一盏。」
「在哪?」
「东都西街,烟月楼。」他看我一眼,「那地方,听说你从没去过。」
我沉默片刻,知他言下有意,终是点头。
「走。」
他转身当先,脚步轻盈如风。月光拉长了他的影子,与我并行在巷道之中。
而我心中却明白——
这一夜,说是饮酒,实则探局。
东都看似平静的夜色之下,风正暗起。
月光照在青石街上,微有湿气。陆青脚步不紧不慢,似是游山玩水,我走在他侧,却心事如潮。
我沉声开口:「我见到了夜令——或者说,听到了他。」
「哦?」陆青似笑非笑,并不回头。
「那人未现真身,声音自高处传来。」我说,「言语试探,处处藏锋。他对我说……我能看见那扇‘门’,是因为我本就是它的钥匙。」
「嗯。」陆青一声轻应,依旧未曾表情变化。
我瞥他一眼:「你似乎一点都不意外。」
「若你说你在里头喝了一壶茶、听了一场戏,我或许还会惊奇些。」他笑道,「夜巡司,从来不是讲道理的地方。」
我冷哼一声,续道:「他还说——我若执意查下去,早晚会被‘记忆’反噬。」
陆青终于转头望我一眼,笑容收敛几分:「这句话……他倒没说错。」
我盯着他:「你早知我会见到那些东西?」
他不答,只淡淡道:「我只知道,夜巡司要让你看到什么,你就会看到什么;你以为自己选择了路,实则早被牵着鼻子走。」
我眉头微皱,正要再问,他忽地停下脚步,笑道:「到了。」
我抬眼,只见前方灯火摇曳,一座红灯高挂的楼阁静静矗立,雕栏画栋,金漆未退,却无半分俗气,倒有几分不食人间烟火的空灵。
门上牌匾,三字墨润:
烟月楼。
楼门缓缓开启,一缕香气扑面而来,非脂粉,亦非沉香,而是一种幽幽药草气,清而不俗,让人心神微震。
踏出门来的,是一位徐娘半老的女子,身段婀娜,面容风韵犹存。她一身浅紫衣裳,笑意盈盈,目光扫过我与陆青,眼角略有挑衅之意。
女子莞尔一笑,道:「妾名绿绮,是这楼中管事,陆公子,好久不来,今夜怎地想起我们这小楼了?」
她语声软中带针,语气却似与陆青旧识。
陆青抱拳含笑:「听闻楼主这阵子收了位唱女,声调极佳,我这朋友是识曲之人,想带他来开开眼。」
那女子目光转向我,轻轻一笑,说不出是打量还是试探。
「这位公子,倒有几分仙气。」她低声道,「但我烟月楼不只卖曲,有时,也卖些旧事旧人……公子,当真要听?」
我眉头微挑,尚未作声,陆青已迈步入楼,头也不回:
「他是来听‘无影门’的。」
那女子闻言一怔,随即眼波流转,笑意更深。
「如此——那便请两位客人,入内慢谈。」
灯影斜照,珠帘微动。
我踏入烟月楼,隐隐觉得,这座楼中,藏着不止曲音与脂粉——
还有一段,东都无人敢言的秘闻。
她语声软媚,眉眼含笑,但眼角余光却不曾放松警惕。「两位既是贵客,还请入厅歇脚,茶香新沏,今夜正好有一场好曲。」
我刚欲应声,身旁陆青忽道:「茶且慢,绿绮姐,今夜我来,是找梦姑娘的。」
绿绮闻言,柳眉微挑,顿了一下才慢慢笑道:「这么久没来,开口就是她?……果然还是旧人难忘。」
陆青嘿了一声,随口应对:「旧人若肯开口,总比新茶苦得少些。」
绿绮半嗔半笑,低声道:「你可知她今夜不在楼面,正在练曲,不见客。」
「那便劳烦你说一声,梦姑娘见我自会出来。」陆青说得理直气壮,神情颇有几分吃定对方的意味。
绿绮轻轻摇头,却没再拒绝,只一抬手,让婢女引我们入后厅。
绿绮轻启红唇,低声道:「梦姑娘如今歇在‘无声轩’,只不过……」
她话音一顿,眸光斜睨我与陆青,似在犹豫,是否该让外人入内。
「只不过?」我挑眉。
陆青却是一步当先,笑道:「你放心,他配。」
绿绮细细看了我一眼,目光在我眉心略作停留,终是淡淡一笑,不再多言。
「请随我来。」
她带着我们穿过烟月楼的长廊,不入厅堂,不登楼榭,反倒一路往后院去。途中转过三处水榭、五座花屏,两侧帘纱层迭,风过如叹,香气扑朔。
越走越静,鸟鸣不闻、人声不近。
终至一处小院,朱门半掩,院中无灯,唯一池清水映月。
「梦姑娘在内。」绿绮止步,语气变得出奇地恭谨,「她若愿见,便自会开门。」
说罢,她转身离去,步履无声,未再回头。
院门前,一缕淡香忽自门缝飘出,非脂粉,也非茶香,似是寒梅初绽,又似星沉时分山间静雪,落在人心上,说不出是暖是冷。
我与陆青对视一眼,他挑眉,示意我先行。
我抬手,正欲扣门,那门却在我指节未至之刻——
「咿呀。」
自行而开。
室内灯未点,帘未揭。
唯有帘后,一人影静坐于榻前低几,侧身轻倚,一手扶琴,指尖未动,却彷佛有琴音无声流出,荡进人心。
月光从窗外斜落,映出她轮廓一角,白衣如雪,眉目藏于阴影中。
她未起身,亦未转头,只缓缓开口——
声音柔婉如水,又似寒星坠地,无尘无波:
「风这么晚,你们怎么来了?」
陆青低声一笑:「梦姑娘这般声音,谁不想听?」
我却静立不语,心头忽然有种莫名的熟悉感,仿佛在某段记忆之外,曾与此人擦肩。
她轻转身来,便是那一刻——
我终于见到了她的容貌。
灯未点,月光斜落如丝,映在她身上,彷佛一层轻纱为肌骨勾勒出不属人世的线条。
她的五官……说不出有何惊艳,却又彷佛哪一笔都精准得令人心悸。
眉不似柳、不如剑,却横生三分孤寒。眸不含波、不染情,却彷佛千里霜天映入其中,一望便让人心弦微震。鼻挺、唇淡,轮廓分明,却又不似任何我见过的女子。
她坐于榻上,一手支颊,一手轻覆古琴之上,指未动,似已听见心曲。
衣衫是最寻常的月白,无一饰物,连鬓边的珠花都未见,却自带一种隔绝尘俗的气息——彷佛世间俗事、男女之情,与她从未有过半点牵扯。
她看着我时,唇角似含笑非笑,目光里却没有半分情绪波动。
那一瞬,我心中竟生出一种错觉:
她不是在「看」我,而是在「观」我。
如同高山之上的远观者,看一场江湖起落,看一段人世浮沉。
这种目光,我只在弄影先生那里见过。
——是了,她与他,当真是一类人。
不同于沈云霁那样的冷静高洁,不同于林婉那般的温婉柔和,更不同于柳夭夭那种看似轻浮却内藏刀意的戏谑。
梦姑娘,像是——
一个活着的谜。
她明明活在人间,却不属于人间。
我忽然意识到,在她面前开口说话,是要小心措辞的。不是怕冒犯她,而是怕——说出来的每一句,都会被她「听懂」。
真正的听懂。
我心神微凝,抬手一拱:
「梦姑娘,我是为一事而来。」
她轻轻点头,未问何事,却只是低声道:
「你找的,或许不是答案……而是遗忘了的自己。」
我怔住。
她……又是怎么知道的?
我刚欲开口,只见一旁的陆青微微一笑,似欲插言。
「你这姑娘倒有几分气度——」
话未说完,绿绮忽然不知从何处折返,一手轻轻搭在陆青肩头,声音宛若滴水梨花,却带着不容置喙的温婉坚决:
「这里,暂时不需陆公子。」
陆青挑眉,似有不甘。
「怎的,我在这烟月楼,还得避一避她?」
绿绮笑而不语,只眨了眨眼,道:
「梦姑娘若要说话,你这些世俗言语,挡道了。」
陆青望向我,嘴角一勾,终是耸肩一笑:「你自己小心,我在外头候着。」
说罢,踏步而出,背影倨傲,步伐却也悄然轻缓。
门「吱呀」一声掩上,室内再度静若幽泉。
梦姑娘凝望着我,一语不发,似是端详,又似等待。
我终于开口,声音竟比想象中低了些:
「你……是谁?」
她没有回答。
只是伸手,在琴上轻轻拨出一声,空灵悠远,如梦如幻。
曲声未落,她缓缓道:
「归雁镇那夜,你曾独立枯井旁,望着一盏未灭的孤灯,心中思念却不知名姓……可对?」
我猛地一震,掌中不由得握紧。
她又道:
「江中雾夜,你曾以剑挡下那一箭,却非为人,乃是为自己内心那道曾经的承诺……」
我心头一凛,喉间发紧。
「你曾梦中回见小时巷口之事,却从未与人言说,只因你心底惧那不安是假的记忆……」
她目光不动,如镜面无尘,说出的每一句话都如针挑薄冰,声不大,却每一处皆是我心底的暗影。
我终于低声问道:
「你怎么会知道……这些?」
梦姑娘轻声一叹,彷佛世间所有烟云皆不能久留,只能借她一语出口:
「你不是第一个梦见那扇门的人。」
她指尖划过琴弦,似弹非弹:
「但你,是第一个……打开过门的人。」
我心神剧震,脊背如寒冰覆顶。
「你……到底是谁?」
梦姑娘看着我,终于浮起一抹如梦如幻的微笑:
「我是梦中人。你见我,是你该醒的时候到了。」
她看着我,目光仍无起伏,却彷佛能透过我眼中余光,看到更深层的命运结构。
「景公子,若你真想走出那扇无影之门……便得去问问那个‘曾经的你’,可愿再踏此门?」
我低声问:「你说的‘曾经的我’,是……空影?」
她微微颔首,终于应了一声:
「他是你。你是他。只是他斩断了七情,自封神识,愿永镇其错;而你……」
她目光深邃,语音忽缓:
「你还未醒来。」
我的背脊微寒,心头掠过那日在伏云寺中遇见的那位神秘老僧——他面容模糊,却气息熟悉,留下一句「七情可用,会自损」,便化影而去。
我一语未答,梦姑娘却自顾接道:
「那门之名曰『无影』,实非无影,而是『无以照影』。它不通外界,它通内界。它不开向万物,它只开向自己。」
她的声音轻柔,却如一指探入心底最深处:
「七情若动,门则自现;七情若乱,门则锁闭。你如今之力,皆是因情而得……但若情至极处,又将反噬你自己。」
我不语,只觉心弦绷得太紧。
「夜巡司,不是你想象的那般单纯。夜令那人……知得太多,也藏得太深。他未必会阻你,但绝不会让你顺遂。」
我垂下眼帘:「那我该怎么做?」
她道:「你该做的,不是问夜巡司,而是问‘自己’。不过,在你能见到空影之前……」
语声一顿,她目光柔了一瞬:
「你得先保住沈云霁。」
我猛地抬头,瞳孔微缩。
「她,是最后的钥匙。」
梦姑娘站起身,裙裾飘然,转身欲入内堂。步履未动,声音却自帘后幽幽传来:
「情之一道,起于惊、盛于喜、毁于哀、终于……爱。你当真明白了?」
我喉间微震,一时无法言语。
门外忽有夜风吹过,带来不知从何处的残叶簌簌声。我立在原地,像是看着命运在指间悄然改笔。
她的最后一句话,隐在风里,却像刻在了我心口——
「若你失去她,那门也将永不再开。」
「景公子……」她的声音再度响起,不再是那高山远观的疏离,而是如溪水忽然转弯,潺潺涌入心湖,带着一丝湿润的热意,「你问我该怎么做……可曾想过,答案就在这一室之间?」
我心神一晃,抬步欲追。她已转身立于内堂,月光自窗棂洒落,将她的白衣映得近乎透明,隐隐勾勒出那纤细却不失韵律的曲线。
她的目光落在我身上,不再是观者之眼,而是如捕猎的狐,眸中闪烁着一抹幽蓝的火光,似寒星坠入欲海,燎原而起。
她未等我开口,纤手缓缓抬起,轻轻一扯领口。那月白衣衫如雪片般滑落肩头,先是露出锁骨的优雅弧度,宛若玉雕未完的轮廓。
然后是胸前那片雪白,微微起伏,如两座隐于雾中的雪峰,峰顶两点嫣红,似梅花初绽,在月光下悄然唤醒周遭的空气,让它从静谧转为闷热。
她不急不缓,动作如弹琴般优雅,衣衫继续向下,腰肢纤细如柳,却在转身间露出臀部的圆润弧线,似满月隐于云后,诱人却不露骨。
最终,那衣衫如败絮般堆落在脚边,她赤裸立于月下,全身肌肤如瓷器般细腻,泛着银辉,每一寸都像是上天亲手描绘的画卷,无暇却又充满禁忌的诱惑——那不是凡俗的肉体,而是梦境中凝成的幻影,触手可及,却又似一触即碎。
「来。」她低声唤道,声音如丝线般缠上我的脖颈,轻轻一拽。我的双腿不由自主迈出,脑中嗡鸣一片,似有无形的雾气弥漫,让现实与幻象交织,半梦半醒间,我已不知这是烟月楼的真实,还是无影之门的又一层幻境。
她伸出手,指尖如冰凉的玉,却带着火热的触感,轻轻按上我的胸膛,隔着衣衫划出一道道无形的轨迹,似在唤醒沉睡的野兽。
她拉我近前,唇瓣贴上我的耳廓,热息如羽毛挠过,轻声呢喃:「让我来教你……如何看清那扇门。」
她的手滑入我的衣襟,指尖如灵蛇般游走,先是抚过胸膛的肌肉,轻轻按压心跳处,让它如战鼓般加速,然后向下,解开腰带,掌心覆上小腹,温热得像融化的蜡,缓缓渗入皮肤。
我的呼吸乱了,双手本能地握住她的腰,那肌肤滑腻如缎,触感让我指尖微颤。她笑意低低,俯身吻上我的脖颈,牙齿轻咬,似小兽啃噬,带来一丝痛意,却化作电流窜遍全身。
她的另一手探入我的裤沿,握住那已然苏醒的硬挺,轻柔却坚定地抚弄,拇指在顶端打圈,如画师在宣纸上轻染墨迹,引出我喉中一声闷哼。
她抬起头,眸中星火闪烁:「嗯……它在颤抖,像你的心。」我反手揽她入怀,唇猛地覆上她的,舌尖闯入,品尝那如蜜的甜,两舌纠缠,似剑影交错,带出湿润的啾啾声。
她低吟一声,似梦呓,双腿夹紧我的腰,摩擦间,那隐秘处的湿热已然渗出,黏腻地沾上我的皮肤,让前戏如一场缓慢的焚烧,火苗舔舐四肢,却不急于爆发。
情意如潮水涌来,她推我倒在榻上,跨坐而上,那赤裸的身躯如骑士压境,双乳在胸前轻颤,嫣红的尖端如两颗熟透的樱桃,诱我低头含住,一吮一舔,牙齿轻刮,引出她第一声真切的呻吟——「啊……轻些……」声音如断线的琴弦,颤抖却诱人。
她弓起身子,手指插入我的发间,用力按压,似要将我揉入她的血肉。她的臀部前后磨蹭,隐秘的柔软处贴上我的硬物,滑腻的蜜液涂抹其上,发出湿漉漉的摩擦声,像雨打芭蕉,急促而黏稠。
我的双手托住她的臀,十指深陷那软肉,揉捏成形,感受它在掌中变幻,如面团般任我摆弄。她喘息加剧,俯身咬住我的肩,牙印如火烫,痛中带痒,让我的欲火如野草逢春,疯长不止。「景……公子……摸我……深些……」她低喘着命令,声音已带哭腔,似泪珠滚落玉盘,碎成一片。她引导我的手探入腿间,指尖触及那湿热的花径,瓣肉肿胀如熟果,轻轻一按,便有汁水涌出,顺指缝滑落。
我的中指缓缓插入,感受到内壁的紧致如绒布包裹,抽送间,她的身子如波浪起伏,呻吟连绵:「嗯……啊……再……再快……」
情浓之际,我们如两条交缠的藤蔓,汗水交融,气息纠结,空气中弥漫着麝香与梅香的混杂,浓得化不开,让半梦的边缘彻底崩溃。
我再忍不住,翻身将她压下,分开她的双腿,那雪白的大腿内侧已泛起潮红,如朝霞染雪。她眸中水光潋滟,咬唇低语:「来吧……打开我……如你打开那门。」
我扶住硬挺,对准那湿润的入口,腰身一沉,缓缓顶入。
先是龟头挤开瓣肉,感受到那紧窄的阻力,如处子之门,却又滑腻得让人上瘾。
她尖叫一声:「啊——!」身子弓起,指甲嵌入我背脊,划出道道血痕,痛意如辣椒油泼身,却只让我更猛地挺进。
内壁如活物般蠕动,层层包裹,吸吮着入侵者,每寸深入都伴随她断续的哭喊:「太……太深了……嗯……慢……啊!」我喘息着停顿,让她适应,那热烫的蜜道如熔炉,融化我的理智。
然后,缓缓抽动,先浅后深,龟头刮过内壁的褶皱,带出咕唧的水声,像溪流撞石,溅起浪花。她双腿缠上我的腰,踝骨交叉,催促我加速:「动……快动……我……我要你……」进入之时,我们如两柄剑合璧,无缝契合,痛与乐交织,她泪水滑落眼角,却笑得如痴如狂。
节奏渐稳,我们的身体如一曲合奏的琴瑟,抽插间发出啪啪的肉体撞击声,汗珠飞溅,如雨点敲窗。她迎合着我的每一次冲刺,臀部上抬,蜜道深处的软肉如舌般舔舐顶端,让我低吼出声:「梦……你……好紧……」她哭喊回应:「啊……嗯……景……用力……填满我……」
和谐之境,时间似凝固,我们翻滚在榻上,先是我在上,猛烈如风暴卷浪;后她在上,骑乘如狂野的马,乳浪翻腾,长发甩动如鞭影。她低头吻我,舌尖纠缠,吞噬彼此的喘息,内壁痉挛般收紧,挤压得我几欲失控。
水声、呻吟、肉响交织成一首淫靡的夜曲,她的身子如海浪,一波波涌来,带我沉沦:「我……我快……啊……别停……」我托住她的臀,顶撞深处,撞击那隐秘的花心,每一下都引出她尖利的哭喊,似魂魄被抽离,却又在欲海中重生。
和谐如潮,无边无际,我们忘却门扉、忘却夜巡,只剩原始的律动,汗湿的肌肤黏合,气息如一。
高潮如山崩地裂,先是她身子一僵,内壁猛地收缩,如铁箍勒住,蜜液喷涌而出,热烫地浇灌顶端。她尖叫出声:「啊——!来了……景……我……死了……」声音破碎如玻璃碎裂,泪水与汗水混杂,脸庞扭曲在极乐的痉挛中,身子如弓弦崩断,颤抖不止,双腿死夹我的腰,指甲深陷肉中,划出血丝。
我再忍不住,腰身狂顶数下,龟头深埋花心,精关一松,热流喷射而出,如火山爆发,灌满她的深处:「嗯……梦……接住……」她哭喊回应:「热……好热……满了……啊……」
高潮之刻,我们如两颗坠落的星辰,撞击爆裂,余波在体内回荡,她的身子抽搐良久,蜜道一收一放,挤出混浊的白浊,顺大腿滑落,湿腻一片。空气中弥漫着腥甜的气味,似禁果的余韵,让魂魄飘忽。
高潮退去,她软软瘫在我怀中,胸膛起伏,肌肤上布满红痕与咬迹,如战场的勋章。她轻抚我的脸,眸中余波未散,低声呢喃:「这……便是门的另一面……情之极,醒之始。」
我喘息着抱紧她,硬物仍半埋在她体内,轻轻抽动,引出她一声满足的叹息:
「嗯……别动……让它……留一会儿。」回味如余烬,温热不散,我们相拥而卧,月光洒落,映出交迭的身影,似一幅未干的画。
她的指尖在我的背上画圈,轻声道:「记住这感觉……它会带你见空影。」我低头吻她的额,喉中无言,只觉心底那扇无影之门,似在这云雨后,悄然松动了一丝缝隙。夜风再起,帘动如叹,烟月楼的秘密,在这回味中,化作永不褪色的印记。
我推开那扇轻纱小门,步出梦姑娘的后庭。
月色如洗,晚风穿过红墙绿瓦,拂过我面颊时,仍带着她指尖余温。那一刻,我彷佛仍在梦中。
房内一切犹在——她的衣袂飘然,她的琴声未尽,她的气息仍盘旋在我胸膛深处。
而我……却已离开。
庭前小桥流水,薄雾笼山,一灯未明,一梦初醒。
我微步而行,步履轻浮,胸中翻涌,竟不知是何情绪。这种感觉……太熟悉了。
湖衅那夜,我也曾在仙影如烟的氛围中,与那位宛若九天玄女的神秘女子共舞月下。
那一夜如梦。这一刻,也如梦。
两段记忆在脑中重迭,竟无法分清哪个是真、哪个是幻。
而她们……都带着我重历「七情」之洗,让我的心如同烈焰燎原后,重归死寂,又在灰烬中生出新芽。
我怔然伫立,忽听身后有人轻咳一声。
「景公子,夜不归营,可是乐不思蜀?」
是陆青。
他双手抱胸,倚在庭柱边,一脸玩味之色,眼角挑着三分不怀好意的笑。
我无奈一笑,语气平淡:「你倒真闲。」
他耸耸肩,「你有春宵之乐,我自然不能坏了风雅。」
他靠近一步,凑到我耳旁低声笑道:「不过……你这脸色,倒像是被人抽了七魄三魂,还剩一魂牵梦里。」
我没理他。
反倒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掌心,气息平稳,剑心似静,却总觉得有什么——正在暗中改变。
陆青见我不语,也不再闹,只是走在我身旁,闲闲问道:
「那你接下来,打算去哪?」
我停下脚步,抬头望向远方天边那抹将亮未亮的晨光。
「去找一个人。」
「谁?」
我看着他,语气低沉而清晰,像是从心底捧出的一枚石子,投入了命运的深潭。
「——空影。」
陆青一怔,眸中光芒一闪。
我转身继续前行,声音自风中传来:
「是时候,见见‘曾经的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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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旧寺藏幽影,霜刃破迷阵
东都东城司署,夜色渐深,官灯渐稀。
唐蔓倚坐案前,眉间藏霜,指尖摩挲着一页已然泛黄的古旧卷宗。她面前堆着七八本「封档」的案簿,其上俱有朱笔标注「调令夜巡」四字,标志着这些案卷,已非地方能再查之事。
可她不是别人。
她是唐蔓,东城司捕头,虽身为女流,却以铁腕与不妥协之名,横压一方衙署。
案桌灯芯已燃至末段,火焰跳动,影如鬼影。
她早已记不清,这是她第几夜翻阅这批旧卷了。
七情异化、无影之门、摄魂残阵……这些词汇,近来频频出现在耳中,可越查,越像是被人早已掩埋的秘密。
她将一册封皮标注「景元六年・云阳案」的旧簿展开。
案中记载简略:一座山寺发生异象,寺僧全体消失,阵痕未散,门下一小和尚遗失。后经夜巡司介入,案宗被提,无结论。
这种记载,她这几天已翻过不下十起。
可就在这页的角落,她看见了一行不同寻常的笔记:
「……寺中残留一名灰袍老僧,拒不受访,只言‘七情不可动’。言语疯癫,然不似邪魔。后消失。署名:夜记笔吏丁某。」
她眼中光芒一闪,立刻从旁抽出另一案簿,是从私人门路借得的云林司资料副本,封面无名,只书「异僧行踪・景元七年」。
翻至中段,一张拓印粗糙的画像映入眼帘。
画中之人,灰衣破袍,面容模糊,似僧非僧,神情恍惚中却带着一丝莫名的安详。其名下,题有两字:
——空影。
唐蔓目光微凝。
「果然……又是他。」
这已不是她第一次见到这名字。
若只出现在一次案宗之中,也许是巧合。可这几日下来,她已在五份不同地区、不同年份、不同官署的卷宗中见到此名。
每一次,他都在「封阵」、「异情」、「门影」之后现身。
而每一次,他都未曾留下结语——只是消失。
她缓缓坐正身子,低声呢喃:「这个人……是线索之源,还是终点之门?」
火焰在这刻忽然微微摇曳,窗外的风声彷佛也低了下去。
唐蔓放下卷宗,起身披衣。
她今日不是为了写报,她要亲自去一趟——这些卷宗里出现最多次的地点:崆影山旧寺。
那里,是空影最后现身之处。
而她,准备亲自探寻真相。
东都郊外,霜气未融,山影沉沉。
唐蔓勒马于古道之侧,一身简装素衣,仅将寒风阻于鬓发之外。长风扬起斗篷边角,马蹄声声落于荒野,响而不散,彷佛诉说着某种沉默的预兆。
她回首远望,东都已隐没于晨霭之中,只有城垣尖顶隐隐刺破云幕,恍如一座沉睡巨兽的骨鳍。
崆影山,已在眼前。
那本是她少年时便知晓的名字——不是因为山高,也非因地险,而是因其山中有寺,有异,有案。
空影,便曾于此留下最后的痕迹。
唐蔓翻身下马,靴尖踏入湿滑石径,一步一声,与山风交错。
此刻四野无声,唯有风穿林叶,似有似无地卷起些低语。鸟雀不鸣,虫兽潜藏,雾色渐浓如纱幕徐徐垂下,将整片山径笼于迷梦之中。
唐蔓放慢脚步,手已暗扣扇柄,身上气机隐动。
她并非惧怕——只是察觉到了某种熟悉的征兆,那是多年前与夜巡司打交道时才能察觉的「静」。
不是寻常之静,而是——杀机将至之前,万物不敢动的一瞬寂灭。
她抬眼望前,旧寺之顶破瓦处,有一点黑影闪过。
「……终究来了吗。」
唐蔓低声一笑,笑意中无惧无惧,反而有些莫名的期待。
她素来独行,行的是人间正道,查的是隐晦旧案,可如今涉入「无影门」与「摄魂阵」之事,早已知晓,敌手不会仅止于人。
而她也从未指望,有人替她拔刀。
——若无人为正,便由我来当那柄断案之刃。
远处,山寺的钟楼早已倾圮,只余半截断梁横挂天际,形如残弓,仿若等待一声不响的放箭。
唐蔓拾阶而上,步履坚定,雾气在她周身盘绕,如有无数幽魂在耳边低语。
而她神情未变,只有一念。
「空影……你到底是谁?」
雾色压境,旧寺静立如嶙峋古尸。
唐蔓未入殿,先伫立于香阶之下,四目环顾,袖中五指已暗扣锦囊之物——那是她特制的三枚小焰珠,一经捻动,可发出瞬时闪光与声响,破阵退敌,掩护退走之用。
她行事素来谨慎,尤其入此等已废且被列为「禁足」的所在,更不会空手而来。
一切准备妥当,她方才抬步而上,缓缓踏入那久无香火的大寺之门。
踏过废圮的前廊,第一入目的是「金刚堂」。
雕像已破,石像尽毁,几尊护法金刚或断臂、或塌腰,面容模糊不清,唯有双目仍怒张如生,似欲穿透人心。
唐蔓凝视半晌,忽而轻声道:「这些像……是被人故意毁去的。」
她蹲身细看,那断裂处并非自然风蚀,而是刀凿斧削,且非一时所为,显然曾有数次修复与再毁的痕迹。
「崆影山……你们藏得这么深,是怕谁来?」
她眉心微锁,心中那道对「空影」与「无影门」的疑问愈发沉重。
继续往前,是通往大雄宝殿的中庭。
两侧古树盘根,早与地砖石板融为一体,阶前狮像早已缺耳折牙,门楣断裂一半,木门却竟完整闭合,似有一股无形之力将其禁闭于时光之外。
唐蔓双指搭门,轻轻一推——「吱呀」一声,门开半寸,厚重的灰尘从门缝里悠悠飘出,带着积年的木腐与香灰气息。
她持扇为烛,轻探入内。
入目的,是与寻常寺院并无二致的大殿布置——佛像高坐,香案斑驳,莲灯已冷,供台上竟还有半碗未尽的灰色米饭,仿若有人曾于此祭拜。
然——越是「正常」,越让她起了警觉。
「布局太齐整……太完整……」
她低声自语,目光缓缓扫过殿内。
佛像双目低垂,悲悯世人,却不知为何,唐蔓竟觉得那目光,像是垂在她身上,透着不言之意。
她心头微寒。
大殿左右两侧,立着一对侍佛金刚,虽无毁损,但与方才金刚堂断像相比,反而更显诡异——像是特意保留,或是……不敢触动。
她举步欲绕至佛像之后,却突然听见——
「沙……沙……」
微不可闻的声响,自殿后传来。
唐蔓立时止步,身形微侧,铁扇横于胸前,气机内敛,宛如待发的弓弦,目光锋锐如刀。
「……终于出现了。」
她语气冷然,左手已摸向袖中的小焰珠。
佛殿之外,一层雾霭恍如天网倒悬,四下无声。
唐蔓缓步退至前殿空坪之中,脚步止于方圆丈许的青石中央,蓦地顿住。
她骤然意识到一件事——
这座古寺的布局,不对。
她缓缓抬眼,四望周围。
金刚堂、罗汉楼、钟鼓楼、佛殿、偏殿……位置各异,却并非无序,而是——
「……一式四象,一象四相……这是……!」
她心头一震,袖中悄然取出昨日抄录的「无影之阵」残图,与眼前寺中建筑布局一一对照——竟然完美对应!
——不仅是形似,连方位、比例、甚至通风口与排水渠皆为暗点引路,宛若整座寺院根本不是为供奉佛祖而建,而是——
一座以人为饵的活阵。
她目光一凝,正欲退离,忽听得一声「轰然轻响」。
雾气之中,四方墙脚阴影内,同时浮出四道人影,黑衣、掩面、无声无息。
唐蔓陡然一惊,身形一纵,跃回寺前广场正心,铁扇一震,寒芒闪烁,双目扫视四周。
只见那四人影皆立于阵角之上,气机稳固如山岳,而其后,又缓缓踏出三道黑影,前后四列,各四人——
十六人!
一式同服,同面无表情,手持长刃、匕首、环铁、钩锁,气息整齐而无杂,皆是训练有素之死士。
唐蔓一身素衣,立于阵心,冷眼横扫:「夜巡司的人?」
无人答话。
唯四方罡气暗涌,周遭的雾气忽变沉重,仿佛整座崆影山都沉进了一场无形杀局之中。
「原来是这样……」
她苦笑一声,自语道:
「我查空影,他们就想把这条线就此断了。」
语音未落,阵边黑衣人同时动身,十六人如齐列之箭,拱圆交错,脚步踏动,隐约构成无影阵的步罡行法!
唐蔓深吸一口气,铁扇霍然展开,衣袂鼓动,鬓边发丝已被气旋卷起,她身形微转,气机盘旋而起,沉声低语:
「……既来,便战。」
唐蔓立于阵心,铁扇轻旋,周身气机凝若山岳。十六人缓缓逼近,无声无息间,杀机如幕落下。
她眸中寒光闪过,未有丝毫退意,反倒迅速扫视四方地形,眼神一凝——
「破口,在东南方——」
心念电转间,她忽然向东疾冲!
四名黑衣人同时跃起,欲挡去路,岂料唐蔓于冲至半途,忽地身形一折,脚下一滑,硬生生地以肩为轴转身,掠向南方!
敌人反应稍慢一步,队形顿时紊乱。
唐蔓趁势两个起落,身影已飘至寺门前。甫至门口,两道黑影自门楣后扑至,剑光如雪闪电,直取她颈与腰。
「来得好!」
唐蔓低喝一声,袖中早备的两枚「小焰珠」应声弹出,砰然炸开!
火光骤闪,气浪翻卷,两名黑衣人惊叫倒退,臂膀焦黑,竟一时无法持剑。
唐蔓不等气息回复,足下一蹬地,飞身拔起!
空中长袖扬起,数枚精巧袖箭射出,宛如流星划破雾幕,直奔来路敌影——
「噗!噗!」
两人闷哼一声,捂颈踉跄后退!
「四个——」她心中低念。
但就在此时,一缕几不可察的寒芒自雾中电射而至!
「咻——!」
唐蔓尚在空中,欲避已迟,肩头一麻——竟中了一枚细若牛毛的飞针!
「唔!」
她低呼一声,身形下坠,重重落地。虽实时一滚卸力,但肩臂间痛意如火灼。
未及喘息,余下十二名黑衣人已成圆阵逼近。
「不妙……」
唐蔓咬牙,左手死死按住受伤之处,右手将铁扇反握于臂后,双膝微屈,气沉丹田,正准备孤注一掷之时——
「住手——!」
一声清叱破空如剑,雾海震荡,空气顿时一紧!
一道倩影如风而至,立于唐蔓身前,银蓝衣袂迎风飘舞,周身似覆一层霜华。
她未动,只一眼横扫十二黑衣人,声音冷冽,却又不疾不徐:
「我说——谁给你们胆子,敢动我寒渊的朋友?」
众人齐齐一震,竟无一人敢再上前一步。
唐蔓微怔,仰头望去。
那道冷艳身影侧颜如刃,眼神如霜。正是多日未现,昔年掌寒渊铁血大权的——冷霜璃。
唐蔓望见眼前佳人,心头登时一震。
「……冷霜璃?」
她低低喃了一声,目光略带复杂,终是缓缓苦笑,将铁扇收回袖中,带着几分无奈:
「这种场合,倒真没想到会是你出手救我。」
冷霜璃扫了她一眼,神色如水,并未正面响应,语气冷然道:
「你我都是公门中人,今日之事,容后细说。」
唐蔓点头识趣,不再多言,退至旁侧盘膝坐地,左掌贴住受伤肩头,吐纳调气,运转心法疗伤。
场中雾气尚未散尽,冷霜璃轻转玉躯,直面仍立于四方的十二名黑衣人。
她语声平缓,却藏着逼人的压力:
「说吧。夜巡司何时开始连崆影山这种旧地也要埋伏人手?这是奉谁之命?」
对面一人缓缓上前半步,声音沙哑低沉:
「冷大人既已离寒渊,何苦再掺这一手?这不是你该过问的事。」
冷霜璃冷笑一声,轻抬眉梢,目光如冰镜映人心:
「你们是夜巡司的?还是借着夜巡之名,办些暗中不可言的事?」
那黑衣人仍不动怒,甚至嘴角微扬,声音略带讥讽:
「我们奉的,可不是什么庸官苟吏之命,而是……」
语至此处,他忽然止住,似乎有意卖个关子,片刻后才冷然补上一句:
「……真正知晓‘无影之门’的人物之令。」
唐蔓听得此语,眉头一皱,心神一震,正欲起身,却被冷霜璃摆手制止。
冷霜璃的眼神陡然一沉,像是霜雪压枝,声音亦更低:
「你知道你在对谁说话?」
黑衣人沉默了一瞬,仍不退让,拱手冷道:
「我们知道你过去的身份,但现在……你不再是‘主事’了。这事,不劳你插手。」
冷霜璃未语,只是一记冷眸横扫,右袖一震,雾气竟被气机瞬间逼散!
空地之上,砖缝间尘灰骤起,衣袂震动声中,杀机如寒流涌现。
「——你们,真想试试么?」
十二名黑衣人齐齐一震,气息稍乱,显是有人心中已生退意。
唐蔓坐于侧方,缓缓睁眼,轻声道:
「他们……不像真是夜巡司正规衙卫。若真是,他们不敢这样对你说话。」
冷霜璃眼角微挑,嘴角浮出一丝冷笑:
「我正有此疑。」
她冷冷望着那为首之人,声音忽转为极轻:
「留下你们的名字。或者,留下命来。」
冷霜璃神色淡然,唇角浮起一抹冷意未消的弧度。
「既然你们不愿留名,也不必多言。」
话音未落,她袖袍一扬,衣袂带风,空气中忽有霜华凝聚,寒意如水波般从掌心泄出,霎时间,她身侧数丈之地,林木尽覆薄霜,枝叶冻白,如寒夜银烛。
「锵——!」
一声脆响,距她最近的一棵老树,竟在霜气侵袭下由内而裂,发出断木碎裂的声响,化作数段斜斜塌落。
黑衣人中不知是谁倒抽一口凉气,有人脚步一退,后者立即低声喝止:「撤!」
一声令下,十余人身形一闪,竟如鸟兽散,遁入山林间无声无息,转瞬消失。
雾霭微荡,寒霜未褪。
唐蔓仍站在原地,目光如箭,死死盯着冷霜璃的身影。
她眼角余光扫过已冻裂的老树,眉心微动,冷声开口:
「寒渊之主,果然名不虚传。」
冷霜璃似笑非笑地回视着她,声音清冷却无半分敌意:
「唐捕头也不弱。若非你预先设局,那‘小焰珠’与‘袖箭’,未必能换回这条命。」
唐蔓沉默片刻,缓缓吐出一口气,将染血的手帕收回袖中,语气亦渐平和:
「我只是查案。没想到这旧寺之事……竟牵连这么深。」
唐蔓运功封住穴道,伤口虽未愈合,但流血已止。她从怀中取出一瓶药粉,洒在伤处,疼得眉头紧皱,却不吭一声。
冷霜璃负手而立,目光冷静如水,忽然开口:
「这一带寺院,平日无人来,寒渊也甚少涉足。我今日前来,不是碰巧,是有目的。」
唐蔓坐起身,调息片刻,冷冷道:「你的人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会来这里查案,不免让人怀疑。」
冷霜璃没有反驳,只淡淡说道:
「景曜之事,我也关心。」
她语气中虽无起伏,却不经意泄露了什么。
唐蔓抬起眼来,定定看着她。
冷霜璃垂眸,声音低缓:
「自湖衅之战后,我便退居寒渊幕后。但退,不代表停。」
「夜巡司的动静……太不寻常了。」
她望向破败的大殿,声音在夜风中微微颤荡:
「从前他们如影藏于市,从不露锋。如今却步步显迹,不但插手凡俗案卷,还接连动用高层资源,调查一些……极为特殊的个体。」
「像这座寺这样的地方,过去是禁地,他们却早早来过。」
唐蔓眼神一凛:「你怎么知道?」
冷霜璃从袖中取出一块淡金色小牌,背后烙印着夜巡司独有的凤印:「我查到他们遗落的令牌。还有卷宗记载,空影曾在此停留。」
「空影……你知道他?」唐蔓眉心微蹙,这名字她近日听得太多,彷佛冥冥之中与景曜有千丝万缕的联系。
冷霜璃点点头,语气难得带着一丝敬意:
「当年他是朝廷某特殊编制之人,与夜巡司同根而生。身份之秘,外人难知。后来因一场变故,他遁入空门,自号‘空影’,据说那场变故……与‘七情抹除’有关。」
唐蔓屏息倾听,脑中已有轮廓隐现。
冷霜璃继续道:「这回你我相遇非偶然,也非对立。」
「我查这旧寺,是为了追查夜巡司真正的目标。他们不只是在封印什么,更像是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在等。」
唐蔓低声问:「在等什么?」
冷霜璃眼中一闪,声音低如风中细语:
「也许,是等景曜发现他自己是谁。」
此言一出,唐蔓心头大震。
冷霜璃凝视她半晌,终于转身而去,行至寺门前时,忽又停下脚步。
「唐蔓,替我提醒景曜一句——」
「夜巡司的手,可能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
语罢,霜袂轻扬,人在夜色中渐行渐远,消失在一地银霜与残月之中。
唐蔓静坐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心绪如寒夜中微火,虽不炙热,却炽炽不息。
夜色已深,崆影山的风从山背缓缓吹来,带着一丝檀木与残香混合的气息。
唐蔓重返大雄宝殿,步履无声,目光锐利如鹰。刚才那一场激战后,四下沉寂,宛如从未发生过。她提着灯笼,穿过残柱断墙,来到主殿供桌之前。
这供桌早已风化腐蚀,榫卯松动,边角斑驳。但唐蔓今日心有所感,便俯身细查。
灯影摇曳,她指尖在供桌底部摸索,忽然触到一块与众不同的板面。她眼中一亮,手掌一推,只听「喀」地一声,桌底滑出一截夹层!
一幅折迭成三的布帛静静横陈于内,早已覆上一层尘灰。
唐蔓小心取出,轻吹灰尘,摊于供桌之上。
那是一幅阵图残页。
图上刻画的,正是她这几日所见的“无影之阵”——但这一幅,更为完整!除了常见的四方封角与内心转轮外,还特别多出一道“情轮”之形,画于阵心偏左,宛如七瓣之心,各分喜、怒、衷、思、悲、恐、惊七情。
她心神剧震:「果然与七情有关!」
正当她试图细看图中细节时,忽然发现图的一侧,竟有明显的划痕与烧痕痕迹。
这种破坏,并非自然风化,而是——人为抹去!
「……这不是被时光吞蚀,而是有人故意销毁的。」
她指腹摩挲着那焦黑与断裂的阵纹,眉头紧皱。
结合方才冷霜璃所言:「空影当年出走,与七情抹除一案有关……」
唐蔓心头震颤,几近脱口而出:
「是他!」
这道刻意毁去关键之处的手笔,很可能是空影亲为。
若真是他——
那么,空影不仅离开了朝廷,还有意销毁这座阵图之真形。目的,不是为了掩盖什么,就是为了阻止什么。
夜风灌入殿中,吹动灯火摇晃,阵图上的墨痕亦如活物般震颤。
唐蔓抬起头,凝视供桌上的残图,一时沉入难解的沉思:
「空影与夜巡司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这座寺、这个阵、这幅图……还有景曜——」
「他与这一切,又是何种牵连?」
风中似有呢喃低语,回荡在破寺之中,伴随那残缺的七情之阵,宛如幽魂未散,等待真相揭晓的一刻——
初晨的阳光穿过云层,斜斜洒入茶馆二楼的雅间。窗外是东都繁盛的街市,楼内却静谧安然,只闻茶水翻腾与香气弥漫,偶有侍者轻声行走,皆不扰人。
我先至,拨开窗帘,望着江面雾气渐散,心思却依旧沉于昨夜梦姑娘之语与空影之名的纠缠中。
「让公子久等了。」
一道清脆声音从身后传来。
我回头,见唐蔓穿一袭深紫布衣,面容仍是冷淡自持,但左臂明显束着绷带,气色亦有些苍白。
我眉头微皱,起身迎她入座。
「怎么受伤了?还是……在查案途中出的事?」
她撩起袍角坐下,微一哼声:「怎么,想帮我上药?你不是早转行当密报头子去了?」
我一笑,顺手取茶为她倒上一盏,语带打趣:「但我好歹也是正儿八经的医家出身,为朋友看伤,总不算逾矩吧?」
她盯了我一眼,似想反驳,却终究没说什么,轻轻将手臂放在桌边,不置可否地道:「随你。」
我挽起她的袖子,见伤口处已敷过药,但处理得颇为草率,显然是战中匆忙为之。
细细重敷时,我不语,她也未言,但这一刻的沉默,却竟带着某种难言的默契与安定。
半晌,她轻咳一声,转移话题:「崆影山那处旧寺,确与无影之阵有关。」
我收起药瓶,挑眉望她:「说来听听。」
她便将昨日所见娓娓道来,包括阵图与七情关联、空影曾毁图自掩、以及……那场突如其来的袭击。
我听至此处,手中茶盏一顿,眼神微凝:「十六人围杀……这等规模,已非寻常贼寇。」
「更不是江湖散人。」她冷笑一声,低声补道:「他们身上,有夜巡司的制式动作印记……虽掩得极深,但我认得出来。」
「然后,是她救了你。」我道。
唐蔓点头:「冷霜璃。」
我眉梢一挑,忍不住自语:「这女人……还真是该出现的时候就出现。」
「你不是怕她吗?」唐蔓似笑非笑地望着我,「怎么这语气,倒像在怀念。」
我放下茶盏,仰靠椅背,微叹一声:「她是可怕。但也是——曾与我并肩过生死的人。」
「敌与友之间,在她身上从无分明。」
唐蔓点头:「她让我提醒你……夜巡司比你想象的还深,还长。」
我皱起眉头,未即答,良久,才低声道:
「……这条线,终究还是要走到底。」
两人对坐,茶水已凉,窗外日光渐明,而我们手中交换的,不仅是情报,更是彼此对局中阴影的共识与不退。
唐蔓抬头看我,声音不重,却分外清晰:
「下一步,你准备去哪?」
我望向远方烟雨迷蒙的江面,轻声答道:
「崆影山,还不能结束。我要去——找空影。」
我自茶馆别了唐蔓,心下已然作定。崆影山一行,空影之事恐非旁枝,既已牵连阵图与无影之门,焉能再坐视不理?
午后阳光斜照,街道熙攘,人声鼎沸。然我心思如潮,匆匆归至浮影斋门前,只觉一股说不出的沉静。
跨入堂中,却见满室静谧,竟无一人。
我心中一动,环视四周,只见茶盏犹温,琴弦尚未覆尘,显然方才尚有人于此。
「柳夭夭呢?」我唤了两声,无人应。
正欲转身去寻,忽听内院传来脚步声,小枝一手提着药篮,从药堂出来,见我后一愣,忙行礼道:「公子回来啦。」
「柳姑娘呢?」我问。
小枝摇摇头:「今早她说要出去透透气,午前就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我眉头微皱。以柳夭夭的性子,虽然行事常带三分任性,但近来涉案太深,她素知轻重,此时独自离去,不免叫我心中不安。
我沉吟片刻,低声问:「你……可有空?」
小枝眼珠转了转,立时点头:「有啊有啊!公子要我做什么?」
「随我走一趟。」
「去哪?」
「崆影山。」
她神情一愣,旋即抿唇一笑:「好!我早就想去看看那传说中会让人迷路的破山头了。」
我本还欲劝她三思,然见她双目晶亮,满脸期待,竟无半分迟疑与畏惧,话到嘴边也便吞了下去,只淡淡说道:「此行或不平静,你自己当心。」
小枝一手提着药篮,一手拍了拍胸口:「有公子在,我不怕。」
我微笑点头,转身前行,心中却隐隐浮起不安——
崆影山……那处旧寺,已不是单纯的旧案现场,而像是一道通往更深幽处的门。
我与小枝,是否真能走得进去,又走得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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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二章:风静声犹远,灯寒梦已空
崆影山,名不显于市志,却在东都旧图中留下一笔注解:「烟云不散,夜无星斗。」
山道细长如蛇,两旁松林如甲,浓阴密盖。此时天尚未明,湿气重得仿佛能从喉间渗入肺底。小枝抱著行囊,紧随我身后,一边碎碎念著「太早起……又阴风阵阵……」,一边不忘四下张望。
我未应她,只觉山风中有一股古旧气息,如经年未开之坛,静得过了头。
到了那座破败山寺前,我停住脚步。寺门依旧虚掩,一如旧梦初醒之人,难辨真幻。
小枝小声道:「这里……真的就是那个空影和尚来过的地方?」
「若这山中真藏著答案,总得有人来揭。」我低声回道,脚下一踏,踏入空庭。
地上的青砖长满了苔藓,一脚下去,滑如凝脂。远处残塔隐没于雾,断瓦颓垣,无声述说著岁月风霜。
我举掌一挥,指尖聚气,划出一道明光照破昏暗。
光下所见,大殿前的空地竟隐隐可辨出几条规则痕迹,似曾刻画而被抹去。我目光一凝,心中泛起一丝熟悉的压力感——这气场,与摄魂残阵所遗下的残痕,几乎一模一样。
我正欲上前细看,身旁的小枝忽然低呼一声:「公子……有人来过。」
我顺著她指的方向看去——泥地上,有几行脚印,极新。
风止,鸟静,连云都凝在了空中。
残阳如血,余晖斜照在崆影山旧寺残破的大殿之上。斑驳的木柱倾颓如醉汉,香案前供桌早已碎裂,一尊无首的佛像伫立正中,面前那摊黑渍不知是旧年供香熏熏,还是某种不愿深究的痕迹。
我缓步走入,手中法印未散,七情内力暗运,胸中波澜未平。小枝跟在我身后,步履虽轻,却略显紧张。我略一偏头,低声道:「别离我太远,此地有阵,且非寻常之阵。」
她点点头,却还是轻声问道:「公子……你是说,这里的阵图,和那天在伏云寺见到的……一样?」
我眯起眼,并未立刻作答。
眼前破旧佛堂之中,四壁虽是塌陷,然地面仍隐约可见一道残阵的纹路。若不细察,便与寻常建筑布局无异——金刚堂、转法轮、走火道、藏经台……但若以「情动之气」内观,却可见地面上残存的纹脉如蛛网交错,其中数处隐现微光,如情绪未歇的残响,在此处流转不息。
我盘膝坐于佛像前,手指轻轻触地,运转七情之力——
情绪之气于心内循转,再映之于地脉,一丝淡红忽现,从我指尖延伸入地,如红线织纹,勾勒出一角似曾相识的阵式轮廓。
「果然是七情为本……但这阵……与伏云寺那座封锁之阵,又不全然相同……」
我喃喃低语,双目微闭,耳中却闻四方似有低声私语,非风非人,如从过往岁月中飘来的哀吟。
「公子!」小枝一声轻唤打断了我的凝神。
我睁眼,缓缓起身,道:「此地有阵,而且……是残的,但其中藏有一层‘映情入意’之术,若我猜得不错,此阵应与‘无影门’同源,却是分支异式,用来转化七情,而非封印七情……这阵,是拿来『炼化』的。」
「炼化七情?」小枝惊疑未定,嘴角微抖,「那不是……邪术吗?」
「是与非,未可定论。」我摇头,「但无论它原意如何,能炼情入阵,便必有一处『主心阵眼』,以及『意识投射之门』。这座大殿虽残,阵心却未坏。」
我抬手一指,地面某处浮现出微不可见的光痕,隐藏于一块旧石砖之下,似藏机关。
我转身望向小枝,道:「你往西殿,寻那『藏经台』处,我往东侧探查。若有异动,立刻唤我。」
小枝虽面露犹疑,却还是咬唇点头,提起裙角往西侧踏去。
我回首望向佛像——那无首的金身仍伫立如故,却似笑非笑,凝视著我……亦或,正是阵法自身,盯著我这个擅入者。
我心中微凝,暗自转动气轮,提气往东殿而去。
——若阵中真藏古秘,今日之行,恐怕不是只为探查旧案,而是……将再度踏入命运早已编织好的一环。
我正沿著残墙暗脉查探,只听西侧忽传小枝一声惊呼:「公子!这里……有点不对!」
我气息一提,身形一纵,几个起落便到了她身边。那里是一间偏殿,门框倾斜,半掩半塌,尘土厚积,连蛛网都似经年未动。小枝指著殿中,声音微抖:「你看,那尊佛像……它是背著我们的。」
我定睛一看,果然如此。
偏殿中央供著一尊佛,与外殿的无首金身不同,这尊完整无缺,却背对大门,面朝墙壁而立。烛光摇曳之间,背影庄严而孤绝,佛冠垂落,衣褶生风,竟给人一种「人」而非「像」的错觉。
我心头微震,喃喃自语:「面壁而坐……难道与达摩祖师之意有关?」
我慢慢走近,步履极轻。每一步踏出,地上灰尘都似微微颤动,仿佛整座偏殿都在随我呼吸。
走到离佛像三丈之地时,忽有一股奇异的压力自四面八方涌来。那种感觉说不出古怪——不是威慑,而是一种深藏于内心的共鸣,像是有人在我心中轻轻唤名。
我心头微动,正欲以气感应,忽听「轰」地一声!
佛像,转身了。
那一刻的声响并不剧烈,却如石崩心裂。我目光骤凝——那原本慈眉的佛面,此刻竟变作怒目金刚,眉目森然,肌理浮现如生,目中怒焰闪烁,仿佛下一瞬便要从泥胎中冲出!
小枝失声惊呼:「它——它动了!」
我心中电闪,气随念转,掌心凝起七情真力,怒与思交织,指尖寒芒闪现,正欲出手——
「别动。」
那声音淡淡的,却如雷入耳。
我陡然回首。
门外不知何时,多了一道人影。灰袍尘垢满身,发束散乱,一手提著酒壶,另一手懒洋洋垂著,嘴角挂著似笑非笑的弧度。
他看似邋遢,却立于尘埃不染之地。风从他袖边掠过,灰尘皆避。
「若再往前半步,你这小命便得留在这佛前了。」他微微仰头,语气懒散,「这玩意儿可不是拜的,是封的。」
我凝视著他,声音低沉:「你是谁?」
他晃了晃手中的酒壶,笑道:「我啊?无尘道人——人家叫我道长,但我不爱那称呼。」
他往殿中走了几步,手指轻弹,一道清音响起,殿内那股怒意瞬息间消散无踪,连金刚像的眼光都似黯淡下来。
他侧头瞥我一眼,笑容里藏著几分讥诮:「你倒也有些慧根,竟能看出此阵与七情相系。不过啊……这里的‘情’,可不是你那把剑能承的。」
我心头一震,正欲再问,他却已转身,背对我道:「你该庆幸,这佛还没完全醒。若真醒了,连老夫也得多费一坛酒。」
那语气淡得几乎漫不经心,却带著让人不敢怀疑的力量。
殿内重归寂静,只有那尊金刚像,依旧低垂著怒目,仿佛在冷冷注视世人——怒中藏悲,悲中有诫。
我默然,胸中波澜暗涌。
这道人,到底是何方人物?
殿外风声微动,夜色已沉。
我们三人席地而坐,星光从破瓦缝隙洒下,勉强照亮石阶一隅。佛寺残垣断壁间,一片静穆。偏殿中那尊怒目金刚仿佛仍在注视著我们,气息未散。
我望向那名灰袍道人,眉眼低垂,语气温和却透著几分试探:「道长既能一语点破机关,又能以一指压阵……敢问尊姓大名,与这寺院,究竟有何干系?」
无尘道人懒洋洋地喝了口酒,像是没听见似的,只一口气呼出热气,在空中化出一丝淡白雾气。他摇了摇酒壶,叹了口气:「壶中无酒,口中无话。人啊,渴了才知水甜,迷了才想问路。」
「说人话。」我淡声道,手指轻轻摩挲七情剑柄,话中虽无威慑,却自有一股气机绷紧。
「哎,这便说明你还年轻啊,景公子。」他嘿嘿一笑,望我一眼,「你问我来历,老实说,我也说不准。我姓段,单名一个‘尘’字,人送绰号无尘道人。尘世无挂,尘心无染——其实也不过是个半路学道的闲人罢了。」
小枝睁大眼睛,好奇道:「你不是佛门中人吗?怎么还叫自己道士?」
无尘摇头晃脑,似笑非笑:「佛道本是一家嘛。观音菩萨化身千百,道门三清也能济世度人。我嘛……既曾削发礼佛,也曾佩剑修气,走著走著,就走成这模样啦。」
我盯著他许久,忽然问道:「那你今日在此等候,是为了我们?」
「也不是,也算是。」他嘿嘿一笑,目光飘渺,「这寺里有点动静,老夫早几日便觉得气脉异动,便走了一趟,没想到你们也来了。」
我心中微动,随口试探道:「你对这座寺的布局,看来颇为熟悉?」
无尘抬头望向远处山林,似醉非醉:「熟是不熟,走过几回而已。当年我与一位老友,曾在此论道数日。他通佛理,我说天象,论著论著,就论到了一张古阵图上……」
「你说的老友,是不是叫『空影』?」
我声音不高,却字字分明。
无尘愣了一下,旋即大笑起来:「嘿嘿嘿,好家伙,你竟也知道这名字!不错,就是那个和尚!说他是僧,却像侠;说他是侠,却又似梦中来客……若说这世间真有那种‘为情所动,却不为情所累’之人,非他莫属。」
我心头一震。
无尘摇著酒壶,像是忆起往事,目光遥远:「我们在这寺中对坐过三夜,他说这寺前本有七尊佛像,分别象征七情,原是佛门渡人之意,却被某些人拿来改阵设封,反成禁制之图。他那时眉目深沉,像是在挣扎些什么。」
「那他,最后怎么样了?」我低声问。
无尘叹道:「最后?嘿,他说:『若有一日,情可渡人,那便让我来试一试。』之后,他便走了,自此没再见过。但我知他没死,因为这世上,还有许多‘未了’的事……等他来做个了结。」
他说到这里,眼神闪过一抹罕见的敬重,甚至带著一点点……同情。
我沉吟不语,心中如起波涛。
无尘打了个哈欠,拍了拍屁股起身:「老夫说得也差不多了。该说的,不该说的,你自会懂。不过,景公子啊——」
他忽地转过头来,笑得意味深长:「你若真想问‘无影之门’的事,就别只往阵法上寻,那门——是从心里开的。」
说罢,他洒然离去,步履看似踉跄,却踏得山风不惊,尘土不起。
我与小枝并肩坐著,直到他背影消失在斜阳山道后方,才缓缓吐出一口气。
她小声问:「公子……这老道,到底是谁啊?」
我沉声道:「或许……我们今日,真遇到高人了。」
夜已深。
浮影斋灯火微明,屋外的风拂过竹帘,带来一缕潮湿的凉气。案上铺满残卷与旧档,墨香与尘气交错,纸边的烛光映得文字忽明忽暗,宛若鬼影浮沉。
我正伏案比对数卷旧案。那是几宗被尘封的奇案,记录者笔迹各异,语句却同样隐晦。乍看只是寻常的失踪与暴毙,细读之下,却隐约皆提及同样的异象——「地底有光」、「佛前有声」、「人影入墙」……
而那些地点,竟不约而同——伏云寺、崆影山旧寺、以及一座早被废弃的郊外古院。
我以尺比对地图,那三处地势皆以同一条地脉为引,若连成一线,恰似阵式的「三眼」;而中央所在,正是东都城下。
我心头一震,喃喃道:「这阵……不只是沈家或寒渊之事。这东都脚下,或早有一股力量在蠢动。」
烛焰忽地一晃,似被风吹动。
我抬头——门外影动,一袭淡青衣裳的身影正静静立著。
「君郎。」
她声音轻柔,却带著一丝异样的压抑。
沈云霁缓步入内,衣袂微湿,像是夜露未干。她的神情比往日更沉静些,眼底隐隐闪著光,既是焦虑,也是决意。
我放下笔,示意她入座:「这么晚还来,可是有新发现?」
她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卷布包,慎重展开。里面是一张破损的绢图,线条细密如丝,却早被岁月磨淡。
我俯身一看,只觉心中一颤。
那是——伏云寺地图的另一半。
沈云霁低声道:「这图,是我在沈家旧宅的地窖中找到的。原本以为只是祖传文卷,却在角落看见了熟悉的符纹。后来细看,才知是同源于‘摄魂阵’的布局。」
我伸手轻触那张绢图,手指随纹而行,心头波涛起伏:「果然……与旧寺所见的残阵一致。」
她微微蹙眉,语气中透出一丝不安:「若我猜得不错,沈家祖上,恐怕参与过这法阵的创立。」
我抬眼望她,神色凝重:「你有证据?」
她摇头,声音低若细线:「只是几句残文。上面写著——『以情为门,以魂为锁。
非血脉不得启。』」
我心头一凛,盯著她:「非血脉不得启……那么,这阵要启动,需有沈家之人?」
沈云霁目光微闪,终于点头:「是。若此说不错,那么无影门与七情之阵,皆系于我沈氏一脉。而我父当年……或许也曾是守阵之人。」
她说到此处,神色一黯,目光垂下,似想起什么不愿追忆之事。
我沉默良久,方低声道:「你的家族,或许被利用了。」
她抬头,眼神坚定:「正因如此,我才要来找你。若再放任这件事沉入旧尘,后果将不止一族之祸。君郎,我想与你一道,查个明白。」
我凝视她,见她神情真切,心中暗叹。
夜色之外,风声渐起,烛焰摇曳。案上的图纸被气流掀起一角,恰好映出那几个模糊字迹——
「门」……「魂」……「东都」……
一切的线索,似乎终于开始汇聚成形。
我低声喃喃:「沈家、无影门、夜巡司……这一切背后,该不会——从一开始,就在同一个手里。」
沈云霁说到此处,双眉微蹙,目光落在案上那残破绢图之上,却似不见,似在望向更深更远处的阴影。
她的声音忽然放低了,像怕惊动了什么沉睡的旧梦。
「君郎……」
她执起袖中一册旧档,递给我,声音微颤:「这些天我研读沈家留下的残卷旧录,越看越不对劲……」
我接过那册,未及细看,只听她续道:
「那些密函……那些连寒渊、夜巡司、甚至其他海外势力都窥伺的密函……极有可能,并非记录什么皇族秘辛、兵权调令。」
她深吸一口气,语速缓慢,却每字如石:
「而是——这无影之阵的布置方法,与开门之法。」
我心中如惊雷一震,几欲脱口而出。
她却低下了头,声音几不可闻:「若这密函真的存在……若这东都之下真藏著那样一座门……那便是灾祸的源头。我沈家……竟然早已被卷入其中。」
她说到此处,竟语声一顿,旋即轻颤的肩膀无法再止。她紧紧攥著衣袖,指节泛白,像是用尽力气也压不住胸中涌动。
「如今沈家子嗣凋零,父母族叔皆不在,我……我一人该如何承此重担……」
她竟就这样,在案前伏身而泣。
泪珠坠落于案面,如雨落故纸,无声却比剑锋更重。我一时不语,只觉胸臆间涌起百感交织——这女子素来冷静沉静,如今在我面前卸下所有,便如盛雪崩塌,无可遏止。
我轻叹一声,俯身替她拢了拢落下的发丝,声音低沉而坚定:
「云霁,莫哭。」
「你不是一人。」
「无论此阵背后藏有多少阴谋,牵动几家势力,我景曜……为你,也为真相——定要查个水落石出。」
她微微抬首,双眸盈泪,却在灯光下透出一抹前所未有的坚韧。
我望著她,语气平静却带著不容置疑的承诺:
「从此刻起,这局,不只是你沈家的命运,也是我与你共同面对的风暴。」
夜深如墨。
灯火在案上摇摇欲熄,纸卷上那些关于「无影阵」「密函」「沈家旧录」的字句,一行行在眼前交错缠绕,仿佛都在指向同一个名字——
夜巡司。
以及那个逐渐从迷雾中浮现的身影——
空影。
我靠在椅背上,指尖轻轻敲著案面。无论我如何梳理这些线索,它们最后都绕回同一条线,仿佛天地间的气脉都在暗暗牵动,推我向那看不见的深渊。
——夜巡司掌封,空影藏门。
若这世间真有一扇「无影之门」,那钥匙必在他们手里。
思及此处,我忽然轻笑一声。
若换作是她,早该嘲我一句——
「景公子啊景公子,这世上哪有什么门?该开的是你的脑子。」
柳夭夭。
那个能在半句闲话里掀出三重暗线的女人,若她在此时,定会倚在窗边,手摇骨扇,一边戏我,一边从笑语间拆解出一条真路。
然而——这几日,我竟未见她的影子。
我眉头微皱,站起身。屋中寂然,只有外廊的风声,卷著竹帘低低摇动。
「小枝,」我转头问,「夭夭姑娘呢?还没回来?」
小枝正在整理桌上残卷,闻言抬头,神色微怔:「咦?夭夭姐姐不是出门三日?她说要查什么……‘旧线索’。」
「查线索?」我心头一沉,「可说过去哪里?」
小枝摇头:「她只说,不必等她吃饭,说回来时自会带好消息。」
我默然不语,胸中那股不安的气息忽然浓得化不开。
我又唤来守院的仆从,连问三遍,答复都一样——
这几日,谁也没见过柳夭夭的影子。
风穿过长廊,灯焰一闪,灯油发出细细的爆声。
我看著那一瞬的微光,忽觉心口一阵发紧。
她向来神出鬼没,消息灵于四方,若真是外出查探,三日不归倒也平常。
但这次——不知为何,心底那股不妥的感觉,竟越来越强。
我伸手抚上七情剑的剑鞘,低声道:
「夭夭,你可千万别出事啊……」
翌日清晨,天色尚灰,雾气在东都街头漫开。
我披上一袭深衣,叮嘱婉儿与云霁等人留在斋中,不可妄动。她们皆神色凝重,小枝更是追出门外,低声道:「公子若有事,一定要回来。」
我点了点头,没有回望。
——这世上有一种预感,不需理由,却重于千钧。
柳夭夭的失踪,就是这样一种预感。
浮影斋的诸多据点,如蛛网散布于城中,每一处皆是她亲手所筑,或明或暗,各有用途。
——而如今,她已失踪三日。
第一站:北市香馆
这是一间表面经营香料贸易的铺子,实则为浮影斋交换消息之所。
我甫入门,便闻香气馥郁,几名女使行色匆匆,一眼看见我,顿时恭声道:「景公子大驾光临,小主未归,请容等候。」
我目光一扫,内部帐册整齐,熏香未断,显然运作如常。但当我问起柳夭夭的去向,店主只低声回道:
「姑娘出门查事已久……未曾留下明示。」
我心中一沉,点头不语。
第二站:西城纸坊
这里表面为书画纸墨之所,实际为密码与讯令的流转中枢。掌柜老李见我来,笑意犹在:「柳姑娘两日前还遣人送来一批急件,小的亲手交了出去……」
「她可曾言去向?」我问。
老李皱眉回忆:「只说要查一桩‘旧事’,似乎与夜巡司、伏云寺皆有关联。其余,未再多言。」
我轻轻「嗯」了一声,却未动容,只心底又沉了一分。
第三站:南郊渔舍
这是她昔日藏身之所,靠水而居,一扇木门紧闭,我轻叩数下,片刻后一名少年开门。
「景公子?」少年惊讶,但随即恭敬。
我环视室内,几只书箱开启,还有一枚她惯用的青釉茶盏置于案头,杯中茶水已凉,几乎无味。
我默然不语,手指拂过茶盏边缘,感受到淡淡的气息,却如潮水般散去,无从捉摸。
三处据点,皆在运作,帐册无误,人员如常——
唯独,那一个会笑、会骂、会以扇敲我额的人,不知所踪。
日暮时分,我走在长街之上,望著天边云层沉沉,心底泛起一丝从未有过的不安。
柳夭夭这样的人,从不是会无声无息消失的人。
她若要潜行,必留暗记;若有危机,也必设下破局之法。
但如今——无记、无局,无声无息。
我停下脚步,望向南城高处那座早已熟稔的楼阁。
浮影斋。
月光映照下,它依旧伫立于城影之中,仿若未曾有异。
——然而,我心知,那里少了一人。
夜色深沉,东都的云层低垂,宛若一张欲落未落的幕。
我回到浮影斋时,灯火已暗,屋内静得出奇。
小枝听到脚步声,忙从内室跑出,神色紧张,手里还握著一封信。
「公子,有人来过。」
我心头一紧,接过那封信。纸质粗糙,信封未封,只是被折了三折。上头无押花、无署名,也无任何外标。
「何时送来的?」我问。
小枝咬了咬唇:「午时左右。一个穿灰衣的男人,戴著斗笠,没说话,只把这书柬放下便走。守门的问他名字,他也没答,只说——『交给景公子,他自会明白。』」
我微微皱眉,展开信纸。
上面只有寥寥数字与地名——
「西郊•竹影坊二十七号」
除此之外,空无一字。
无名,无章,无讯息。
但笔锋清劲,收笔处藏著一股压抑的急意。
我看著那行字,胸口一紧——这笔势我再熟悉不过。
那是柳夭夭的笔。
她一向字如人,俏丽中带著反骨。这一笔却颤了,像写信的人在仓促之间,压著手中颤意不让自己失控。
我闭上眼,心底某根弦猛然绷紧。
「竹影坊……」我喃喃重复,声音几乎低不可闻。那地方在城外一里,偏僻无人,昔年是流民杂住的坊区,如今早被荒弃,只有残垣与乱竹。
小枝看我神色变化,急声道:「公子,这……会不会是陷阱?」
我淡淡一笑,语气却如刀般利断:「陷阱也好,真信也罢,若她在那里,我不去,谁去?」
小枝神情焦急:「那也该叫上唐捕头同去——」
我摇头,语气平静如水:「此事若真关柳夭夭,越多人去,只会越危险。你留在此地,若我未归,便即刻通知唐蔓。」
她咬唇点头,却眼神闪烁,似还想说什么。
我未再多言,将那书柬折好收进怀中。七情剑轻鸣一声,似在应我心意。
夜风自窗外灌入,灯焰摇曳,墙影恍如人形。
我推门而出,衣袂掠过风声。
——竹影坊。
若真是她留下的信,我便必须去。
哪怕前方是局,是剑,是死——我也得走。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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