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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叶落花尽再相逢
她躺在那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只是小睡一会儿,随时都会下床离开。精致的眉毛微微皱着,发髻散乱,钗子歪斜到耳旁,睫毛浓密如幕。
“她怀孕了,不到四个月。”王郎中再次抛出这个结论,松开她的手腕,收拾起药箱。床边其余五人同时沉默,手里的兵刃还在往下滴血。瘦削的郎中提着药箱,用肩膀从他们中间挤出一条道来,走到门口,还是忍不住回头说道:“你们每个人都比她该死。”
“你先去吧,帮忙弄具棺材来。”我扶着床头勉强起身。王郎中盯着我看了片刻才转身离去,和姗姗来迟的唐虎擦肩而过。
“算算时间,如果她没有在宋浦成还健在的时候乱搞,死掉的多半是宋家的子嗣。”我拉起被单,遮住楚香文的脸。
“不必再说了。”田七沉声道。
“如果她没怀孕,你会不会这么恼怒?”
“我叫你别说了!”老人脸上青筋暴起,肘窝的伤口又溢出血来。宋颜期待的、南境的愤怒直到此刻才真正爆发出来。战士们的血性,最后是由妇人和婴儿的死激发出来的么?我看向被单下楚香文玲珑的胴体,心里五味杂陈。
房间里一时只剩下唐虎揉搓衣角的声音。他盯着楚香文的尸身,脸上涔涔流下汗来。楚香文暗中整合的事暴露,他又身居宋府,我们本来以为不会再见到他。
“齐老板,丰源商行还有多少人可以用?”田七转向齐白露。
“约莫六十。”
“足矣。铁马堂的人还在路上,若此刻开始急行,明天便能开始攻城。我们里应外合,先把人马弄进城来。”田七左右看看:“诸位有何意见?”
林远杨不语,何知节则摸摸下巴开口:“闹出这样大的动静,陈无惊不知会如何应对?”
“不必去城门。”我开口打断:“陈无惊骤然打上门来,为的是拖延时间。我们已被发现,接下来只会被围追堵截,疲于奔命。”
“此间暴露,莫非不是你干的好事?”齐白露斜眼看过来。
我只当没看见:“我们直接去宋府。无论陈无惊想做什么,都不能让她进行下去了。”
“迎仙门的人比我们多。”何知节提醒。
“我们比他们强。什么事值得陈无惊冒险上门求战?她一定到了紧要关头,半刻也拖延不得。我们束手束脚,反而落了下策。”
“你已经见识过,哪怕杀了陈无惊,那些门人也非我等应付得过。”田七挑起白眉:“我铁马堂的人必须进城。”
“他们会进来的。”我保证。
“沈延秋呢?”林远杨突然开口:“你答应过。”
“少不了她。而且活蹦乱跳,神挡杀神。细枝末节,就交给你处理?”
“可以。”林远杨深深看了我一眼,这才转过头:“唐虎,得亏你还活着。宋府的布防知道多少?”
“大半门人都散在府邸周围,外宅只住了一个人。”他咽了口唾沫:“叶红英。”
田七冷冷哼了一声,何知节则双手抱肩。林远杨转向齐白露:“麻烦齐老板收拾人马,我们明日出发。”
好嘛,新仇旧帐一起算。我喘了口气,一个没注意又滑到地上坐着。这具身体仿佛寄居着另一个人的灵魂,骨与血破损又复原之后,是否还属于我?该死的,等到事情结束之后,一定要问个清楚。王郎中啊,你最好靠谱。
踏上冰冷的长街,叫喊声一并甩在身后。林远杨行事果决得很,从出发开始,只用半个时辰便打到宋府门口。外围的迎仙门人并没有孩童的血傍身,除去那阴狠的秘术,他们也不过是普通的武夫,仅凭丰源商行的护卫便能抵挡一二。齐白露居中调度,唐虎前往城门与守军斡旋,一切都为了我们四人能直达宋府。
空气沉重潮湿,时间才刚到下午,天色已与傍晚无异。希望雨下起来之前,能把这一切都结束。我当先两步,推开宋府的大门。院子里一片寂静,花草都与上次来时无异。田七押后,厚重的大刀拖在石砖地上,迅速而无声地看过左右厢房:“无人。”
我和林远杨对视一眼,同时出脚踹开厅堂的门。听得门响,叶红英并不抬头。她坐在桌案旁,对着满桌的佳肴发呆。饭菜都极丰盛,粥饭还腾腾冒着热气,桌边的人却面目苍白,几乎瘦脱了形。
“叶红英。”田七沉声道:“你夫妇先前也颇有声名,为何一门心思做了陈无惊的走狗?束手就擒,还有一条生路。”
“陈无惊找到我们的时候,我还说是什么人值得兴师动众。”叶红英的声音听起来格外嘶哑,“她忽然变得那么强,话不投机便撕破脸皮。”
“不过是学一门损寰术,杀一个人而已,哪怕我们夫妇为这秘术折几年寿,也好过死在陈无惊剑下,对不对?我没想到是沈延秋,没想到她中了损寰术仍然不死,”叶红英惨淡地笑起来,“我没想到,‘铁仙’还有个畜生作同伴。”
“这么恨,你对她做什么了?”何知节靠近我,鬼头鬼脑地问。
“别操那闲心。”我感觉脸上的肌肉快要僵住。
“事到如今,田堂主,还有什么好说呢?”她仿佛下了极大的决心,终于拿起筷子。一块肉被她夹在半空,色泽鲜艳汁水充盈,看上去可口无比。我愣了一瞬,只觉如坠冰窟,立刻浸出满背的冷汗:“阻止她!”
大刀带起沉雄风声,田七翻身斩断桌案,杯杯盏盏滚落一地。叶红英腾身而起,半空中掷出手里的筷子。我左右躲开筷子上前,却见她已经开始咀嚼。那张从前艳丽而今苍白无比的脸上忽然泛起一阵阵的潮红,裙摆中了邪般狂舞起来。 “褫……汝血!”她的尖叫刺得人耳廓一阵阵地发酸。我下意识拔剑,却只是削断了几根指甲。叶红英飞身跃到面前,一爪不中随即拔刀,金铁嘶鸣有如活物。我只能横剑抵挡,巨力传来,逼得人硬生生矮了三分,宋家名贵的木地板顿时被踩出两个凹坑。那边何知节的短刀与九节鞭同时攻来,叶红英不躲不闪,再而三朝我挥刀。长剑溅出灿烂的火花,我不断退后,脚跟在地上划出两道沟壑。
铁鞭落在皮肉上,声音像是炸雷。叶红英的裙子应声炸裂,露出隐隐泛起暗红的皮肤——这下我确定她吃的是什么了。虽为人妇,她的年龄并不大,皮肤光洁柔嫩,身段玲珑绝佳。但此时她浑身的骨肉都开始缩紧,皮肤上绷着一条条的皱纹。火红的光亮起来,勾勒出肌肉的边界,叶红英原本丰满的娇躯变得木柴一样干瘪,肌腱密密缩在一起。她双手持刀举过头顶,再次大力劈来。我已经没了防守反击的信心,只得就地打滚躲开。一击之下地板碎裂烟尘四溅,随即便被大刀从中破开。田七一马当先,何知节侧方突刺,林远杨长鞭后发先至,如此攻势,怕是神仙来了也得打个趔趄,但叶红英伏在地上,嘴里发出“呵呵”的冷笑。
她抬起一只握刀的手,指头扭曲成奇异的形状。紫色的光芒大盛,她左手一挥,大片的光影便向四周飞溅。有沈延秋之例在前,没人敢直面“损寰”,纷纷拼命躲闪。我亲眼见到过这秘术如何把叶红英生生抽干,但此时她已用迎仙门的法子变得不人不鬼,暗红手臂不断在干瘪和充盈之间变换,烧灼的味道越来越浓。 九节鞭卷起一张椅子甩去,木板尚在半空就崩裂为碎片,落到地上已经变成一片片灰烬。攻势土崩瓦解,我闪到林远杨身边,左右看去,田七和何知节脸色都不好看,但起码没中招。叶红英站在房间中央,仰起头,残存的黑发披散下来。施展“损寰”的指头一根根掉在地上,她握住手腕,眼里忽然涌出泪来。
“救我。”那对黑眸里似乎还残存着人的神光,叶红英死死盯着林远杨:“官人,救救我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神光被燃烧的血吞噬,于此同时,后院响起脚步,声音大的吓人。有多少人在整齐划一地踏步?那脚步节奏不快,却格外坚定,一步,两步,直惹得人头皮发麻毛骨悚然。叶红英用没了指头的手掌猛击自己的头颅,灼热的血落在地板上腾起黑烟。
“这他妈到底是什么东西?!”何知节脸色难看至极。听到他出声,叶红英骤然扭过头来,脖子几乎转了一百八十度。她骤然蹬地,木板碎裂而身形激射,何知节连忙把话塞回喉头,踏着墙发疯似地逃开。叶红英紧随其后,却撞上田七那厚重的刀刃。
我几乎能听到头骨在钢铁上碰碎的声音,叶红英却浑然不觉。她抓住大刀,依然用力地伸着脑袋。从前姣好柔美的面庞被刀一分为二,紧接着是半边头颅。被割成两片的舌头带着粘稠热血伸出来,几乎碰到田七握刀的手。老头子咬紧牙关想抽回刀去,可用尽全力也没能挪动半分。 长鞭“哗啦啦”响起来,林远杨抬起手腕一甩,鞭梢卷住叶红英的脚腕。那鞭上的力量比起大刀更加磅礴,女捕头矫健的身体绷成一张长弓,猛然把叶红英掀向另一面墙壁。一声轰然巨响,墙上好大个人印,林远杨不看不管,再次挥鞭将叶红英从墙中拽出,狠狠砸在地上。烟尘之中,一只皱缩的手伸出,握住了鞭梢。皮肤之下血液亮起,紧接着钢节开始发红。林远杨脸色一变,立刻甩手抽回长鞭,但钢水淅沥,九节鞭已少了一段钢节。
房后的脚步已大得人无法忍受。田七与何知节对视一眼,持刀拦在叶红英身前:“你们先走,我与何公子拦在这里。”
“可有把握?”林远杨甩着鞭梢降温。
“没有,一点都没有。”何知节摇摇头:“你们最好要快,田老头子这次是为了我才亲自出马,不能折在这女人手里。”
“少说两句,你那爹能多活二年。”田七看向我:“二位,时间不等人。”
“多谢,记得捣毁心脏,那是罩门。”我点点头,转身与林远杨一同突破窗户,落地之前,背后再次响起女人的尖叫。穿过几层院墙才堪堪把打斗的声音抛在身后。依稀还记得宋府的布局,我奔跑起来,一路循着脚步而去——那声音如此之大,完全不必费心追踪。
“你在练阳见到过迎仙门的法术?”飞驰之中林远杨的声音依然稳定。
“是,为找出那个罩门还死了许多人。”我看向女捕头:“你似乎没什么反应。”
“追着沈延秋,什么都见识过了。”林远杨没好气地“哼”了一声:“她什么时候到?”
“快了。”算算时间,如果田七那铁马堂走得快,城门的骚乱恐怕已经开始,陈无惊不放心宋家的兵丁,城门的守卫只会多不会少。又越过一道高墙,面前终于开阔起来,我和林远杨同时刹住步子,再也不敢朝前跑了。
“这你也见识过?”我偏头看她。
“没有。”林远杨脸上一阵青一阵白。
偌大的院子里,上百个孩童行尸走肉般挪动步子,排成诡异的螺旋。他们面泛青紫,眼睛半闭,手臂安静地下垂,一步一步踏得震天响,脚掌都磨出血来。他们一来到院子中央的池边便匍匐在地,在石阶的边缘上用力划破自己的手腕。几十条纤细的血流坠入池塘,孩童放血放到浑身苍白,头一歪就栽进池子,溅起半人高的血花。池塘里已经密密麻麻飘着一层尸体,陈无惊立在中央,淡紫长裙拖曳在血中。她怀抱着什么圆滚滚的东西,听到动静便转过身来。 “姐姐,是贵客。”她怀里传来清朗的笑声……那是陈无忧的头颅,披散着一头黑发,颈子上还连着短短一节椎骨,断面平滑而颜色血红。
“怎么,你要见客吗?还是姐姐来吧。”陈无惊低下头,脸上的笑容那么温暖。她慢慢蹲下去,把那颗头放在池子里,从旁抽出又一把软剑:“从前我很喜欢软兵器,和林捕头一样,也使过鞭子。现在力气变这么大,忽然变得不顺手,可惜,也只能将就。”她朝我看来,残缺的右眼眶还滴着血:“见过红英了吗?饭菜可还满意?”
面对如此疯子,我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有默默拉开剑势。气贯全身之际,我忽然注意到身边的女捕快已经愤怒至极。她望着院子里的孩子,肩膀不住颤抖着,手里的铁鞭“格格”作响。 林远杨一句话也不说,脚下的石砖砰然炸裂,人已经径直冲了出去。我吃了一惊,连忙跟上,但人还在半道,九节鞭已经在血池里炸响。林远杨的第一击就接近全力,连铁鞭中段都发出了接近音爆的声响,激起两丈高的血幕。但陈无惊已经侧闪躲开,软剑划破血幕,刺向林远杨的咽喉。
“小心!”我从孩童中间穿过,由下至上看得清楚,连忙出声预警。林远杨凌空转身,鞭子在身前画出一条银晃晃的界线。软剑一击不中立刻收回,陈无惊斜睨过来,借着下坠顺势一记鞭腿。
阿莲的剑招里无所谓格挡。我咬紧牙关,顶着她千斤巨力的压迫施展“破羽”。身在半空无处借力,哪怕是陈无惊也不过是肉体凡胎,只要废她一腿或者一臂,胜率便能大大增加。真气流转内力涌动,我终于如愿以偿使出了最快的剑招。破羽,击云,停风,剑上泛起暗淡的白光,血池边缘硬生生被剑风清出一片空白。陈无惊终于不得不收回小腿,眼看我就要成功了,她分明避无可避。
可我竟不如她快!那个娇小的女孩在剑影里摇曳如孤舟,却依旧片叶不沾。她就那样摇晃着坠落,在剑招中伸出一只手来,精准拍在剑身上。以手掌发力,陈无惊旋转起来,在间不容发之际穿越所有杀招落在池中,随后轻飘飘地一转身。面前银光一闪,脖颈忽然无比冰凉。我甚至来不及停止长剑,已经能看到自己的血喷涌而出。
捂着脖颈踉跄退后,我一时骇得浑身僵硬。那边长鞭袭来,陈无惊抬手一接,顿时被带着飞起来,身体在半空画了个半圆,她甫一下落便用力踏地,半条小腿都陷进地里。林远杨面色一变,可此时放弃武器无异于束手就擒。犹豫之际,陈无惊双手握住钢节,大幅度转动身子,林远杨完全无法抵抗,这次换成她在空中飞圈子。陈无惊立在原地,染血的裙摆飞舞露出葱白一般的大腿。她将长鞭越收越短,直到猛一伸手握住林远杨的喉咙。身高差距过于悬殊,女捕快只能跪在地上,两条长腿憋屈地扭绞着。颈上手指收紧,林远杨顿时眼珠暴突。
该死,两个人况且捉襟见肘,单打独斗更是死路一条。我再次逆运噬心功,脖颈上的伤口迅速合拢仿佛无事发生,能爆发出来的速度又上了一个档次,但与此同时,恶心感从丹田一直冲到脑颅,胃里翻江倒海,手和脚一阵阵地发烫。我挺起长剑飞扑过去,试图直接斩断陈无惊的手腕,可哪怕以逆运噬心功之后的速度,离陈无惊也还是差得太远。
布满血丝的眼睛一斜,林远杨索性不再攻击陈无惊的手,转而用双脚绊住了她的小腿。这一下阻挡简洁又有力,使得陈无惊的躲闪慢了一瞬。长剑没能贯进她的心脏,而是直挺挺穿过了左肩。我不敢把它拔出来,顶着陈无惊不断地前进,前进。
手和脚都酸麻,我捏紧拳头,重击她的鼻梁,如愿以偿听到了骨裂的声音。陈无惊把手指插进我的小臂,竟生生抠住了桡骨。我痛得浑身颤抖,索性一个头槌把她仰面砸倒,一直摔进后面的厢房。窗户碎裂,木门摇摇欲坠,烟尘里我看清她的位置,便接着追去。长剑在她肩上留下一个豁口,血染红了紫色衣裙,可陈无惊仿佛浑然不觉。她闪身躲开锋刃,手里软剑已经递了出去。我几乎看不清她的动作,胸口传来剧烈的疼痛,几乎能听到钢铁刮擦在骨骼上的声音。
“你怎么就是不愿意去死呢?”陈无惊拨开“停风”,左右撩斩废掉我的膝盖,投来居高临下的眼神。
我只是抬起剑。但陈无惊大约已经受够了。门外传来铁鞭破空的声响,她一脚蹬在我的胸口,软剑发出凄厉的风声。天旋地转之间,我竟然看到了自己的后背。他妈的,这景象陈无忧应该也看过。
“……哎。”黑暗里我听见女人的叹息。眼皮重的要死,拼了老命也睁不开一条缝。不过也是,孤零零一颗头哪里来的力气?位置在变,脖颈下边凉飕飕的地方忽然碰到了什么东西。温暖的触觉滑过脸颊,视野终于明朗——她撑开了我的眼皮。
“我教公子逆运噬心功的法子,可没让您这么不要命似的天天用。”蓝色裙子的女人把我的脑袋扶回原处,衣摆在废墟里蹭上了许多灰尘。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我叹道。这世界太庞大太神秘了,如今也算有了一身本事,智识却和当初在破庙里时没什么长进,只觉人人都心怀鬼胎事事都另有隐情。
“陈无惊马上就要成功了,公子和林捕头做的还不够。”女人蹲在面前,神色认真。
“我有什么办法?我已经尽力在拖了。”
“公子等待的棺材已经进城了。”她略一歪头,黑眸闪闪发亮。不对,应该是蓝色……她的眼睛到底是什么颜色来着?
“你怎么知道?”我艰难地问。
女人浅浅一笑:“就和我知道庙里的事一样。”她捅捅我的脸颊:“可惜公子现在赶不到棺材那儿。做个交易怎么样呢?”
“讲。”舌头越来越僵硬。
“不求您眼下就拿什么东西,日后相见,别忘了奴家这个人情便是了。公子点个头,我这就带您离开这儿,就让林捕头先头疼一会儿吧。”
我还能点个蛋的头!我想骂但是已说不出话来,只好张张鼻孔。“哼。”女人轻轻笑了起来,伸手把我的脑袋又往下摁了摁,脖颈的断面彼此摩擦发出恶心的声响。她捋起袖子,一掌拍在我的胸口。血从脖颈喷出来,溅了我一头一脸,极短暂地,我再次感受到了那仍在孜孜不倦运转着的丹田。噬心功逆运之势未绝,伤口处迅速生长出短短的肉芽,把我那离家出走的脑袋再度连回身体,骨骼彼此拥挤着复位,几乎与此同时,剧烈的疼痛和灼烧感涌上来,脑袋里仿佛响起一连串炸雷。
“噬心功这么用的话,公子活不久的哦。”女人站在面前,看着我在地上爬蜒。
“倒是告诉我应该怎么用啊。”我呻吟着抱住脑袋。
“沉冥府不传之秘,我能知道点皮毛,已经很不得了了。”女人耸耸肩:“去问沈延秋啊,她抢来的。如果她不愿说,公子就去找沉冥府的人好了。”
“呃……”我勉强站起身来,感觉自己浑身甚至还凉凉的,真他妈神奇:“我昏——我死过去了多久?”
“不到一刻钟吧。”女人看了一眼外边:“陈无惊放血的速度越来越快了,一刻钟要死十多个孩子呢。”
“带我走吧,耽搁不得。”我深吸一口气,伸出手来。
“不管林捕头了?”
“她比我强,就多支撑一会吧。”
“所见略同。”女人盈盈笑着伸手,却是猛然击在我的颈侧。就像那日触碰木碟,眼前一阵恍惚,随后忽然一片漆黑。
别是那庙,别是那庙!视野亮起之前我在心里疯狂地喊叫,最后一个激灵从地上弹了起来……却是在街上。当初我来过这里的,阿莲拍死了一个守卫,我们就是在这里驻足。城门处已经一片狼藉,楼上还燃着熊熊的火,两扇厚重的门全部打开,不时有人从城门上跌下来,有守卫,有迎仙门的弟子。
不错,郎中把事办得挺妥……扭头一看,面前停着好大辆车。一具厚重的棺材放在上面,车夫抬起头,斗笠下面的脸颊清秀妩媚。
“宋颜。”我松了口大气,连忙问道:“刚才你看到什么没有?”
“喏。”她用下巴点点一旁。只见街坊之中,鱼龙腾空而起。那修长苍白的身躯在半空夭矫,一瞬之间来到几十丈的高处。它的形态与东西方的龙都不同,头部依旧是蜥蜴状,带着两根珊瑚一般的角,但脖颈之下连接的既不是蛇尾也不是翅膀。它的前爪粗壮有力,尾巴却是密密的一束,仿佛几十条纤长的触手,每一根的末尾都利如刀刃,侧面长着薄薄的鳍。它在半空转头,白色瞬膜之下瞳仁冰蓝,颈侧巨大的伤口已经接近痊愈。
原来如此。我扶着车轮站直,抬起一只手挥了挥。鱼龙点点头,那些尾巴飞舞起来,这巨大又美丽的生物在空中游动,迅速消失在远处。如梦初醒,我长长叹了一口气,扭头看向宋颜:“我不知道南境还有这种事。”
“龙是妖兽中庞大而高贵的种族。”宋颜望着鱼龙离去的方向:“它们强大,神秘,愿意跟人类讲讲道理。宋家平定‘三陈’之乱之后,便与南境的鱼龙订盟,井水不犯河水。”
“不太对劲。”我摸摸鼻子:“不过还是先说眼前事吧。”
“半路遇见铁马堂的人,你给的东西很有用,进城还算顺利——城门守卫是我们的了。”宋颜摸出那块玉牌,轻轻摩挲着:“我不太懂,你怎么会有这东西?”
“楚香文……有些误会。”我没敢全说。
“是么?我会弄明白的。”宋颜轻声说:“周段,你让我很惊讶。”
“约莫一半是你姨妈和林捕头的功劳。我们先去宋府——那是怎么回事?”踮脚看向远处,铁马堂的弟子们因为鱼龙乍现混乱了片刻,此时已重新开始前进。但他们的脚步忽然减慢了,人群中响起惊骇的叫声。
“不对。”我跳上马车,从宋颜手里接过马缰,狠狠抽了两鞭。驮马嘶鸣,带着庞大的棺材奔跑起来,越走越近,我的眉毛也越皱越紧。宋府外已经乱成一团,丰源商行的人马几乎死伤殆尽。外围的迎仙门弟子此时纷纷化作燃烧血液的怪物,其中尚有神智者已经不多。一部分怪物想进入宋府,另一部分则拼命拦挡铁马堂的冲击,更有甚者已经冲进民宿,沿街几栋房子传出尖叫和火焰。前段时间衡川还正处在节日的欢乐中,短短几天过去,已经变成各方征战的沙场。
铁马堂没有应对过迎仙门那些半人半鬼的东西,饶是人数众多也一时陷入苦战。前方临街的房屋轰然倒塌,燃烧的木梁挡住了去路。我赶紧刹住马车,驮马发出痛苦的嘶叫,车厢几乎翻倒。后方忽然响起蹄声,原来是唐虎驾马赶来:“小姐!周兄!”
男人气喘吁吁地下马:“城门已入我手,守卫正在编队,即刻便能赶来。”
我无暇搭理他,从驾辕跳到棺材旁边,伸手抚摸冰冷浑厚的木质,扭头看向宋颜。她点点头,我则闭上眼,启动了噬心功。真的是……好久不见啊。真气牵引出体,缓缓穿透木板。黑暗之中沉寂着一口干枯的池塘,真气灌入,仿佛春水荡漾,活色生香。棺材板无声地滑动,从中伸出修长洁白的手来。
“阿莲。”我看着她慢慢坐起,仿佛从一场漫长的睡眠中醒来。黑发披散如瀑,暗红眼眸熠熠闪亮,穿的还是那件修修补补过的白裙。
我一时有好多话想说,一时又统统出不了口,像个傻子一样盯着她的脸发愣。阿莲也低头看着我,最后起身离开棺材,握住我的手,脸色微微一变:“你的功法。”
“可惜你没有看见。是一条龙——”我弯弯嘴角,可忽然胸口透出一截刀尖。鲜红的血泼洒出去,染脏了阿莲的裙。艰难转过头去,唐虎持着刀柄,脸上汗水淋漓:
“噬心功……是吧?外强中干。”他抽出刀,把我踹倒在地。“周段!”宋颜大惊失色,伸手到背后取弓,但唐虎已经踏上驾辕,一把将她摔到一旁,俯身抢走了玉牌。
我只觉头皮一阵阵地发麻。受此重创,连接阿莲的气脉顿时断绝。唐虎挑选的时机不晚,阿莲体内的真气仍少,否则根本没有他偷袭的机会。胸口的刀伤贯穿心脏,我立刻试图逆运噬心功,却陡然看到阿莲警告的眼神。是的,我已不能再那样透支身体了。我的骨骼和皮肉都受损地太多,再使用下去,恐怕身心都会向噬心功里那完全未知的方向跌落。
阿莲向后歪倒,勉力倚在棺材上。唐虎抽了宋颜一巴掌,又朝我补了两刀,这才登上马车:“‘铁仙’。小的也是不得已……”他脸上一阵阵地涨红:“家人还被宋府捏着,生死只在陈无惊一念之间。这场争斗只能是她赢,得罪了!”唐虎猛然举起刀刃。
他妈的,难道竟然死在这里?我几乎咬碎满口的牙。只想着抢占先机,没想到陈无惊仍有暗手。她的毒牙直到最后才显露出来,我则一时不慎满盘皆输。林远杨在哪里?那鱼龙在那里?我想破脑袋,可没有任何援手能在须臾之间阻止这个武艺平平的中年人把刀刺进阿莲的身体。她要怎么恢复?我又要怎么恢复?林远杨不知能顶多久,何知节和田七生死未卜,铁马堂迟迟打不进宋府,守军见到唐虎手里的玉牌又会倒向哪方?我捂住胸前的伤口想起身,却再次翻倒在地上。
我想拼死驱动噬心功,却见阿莲把手里什么东西弹向口中。那仿佛用尽了她所有的力气,身体顿时歪倒。唐虎吃了一惊,刀刃紧随阿莲而去。但她抬起一只手,轻描淡写地穿过所有攻势,径直扼住唐虎的脖颈。
“咳啊!”刀刃坠落在地,唐虎满脸震惊,但很快就变成了恐惧。他踢蹬着双腿却碰不到地,脸庞由红变紫又变黑,最后浑身绵软仿佛野狗一条。阿莲随手把他丢开,轻飘飘跳下马车。
“你?”我张口结舌。莫非她痊愈了?那百无一用的我,于她还有什么价值?我盯着阿莲的眼睛试图看出什么残忍和愤怒的痕迹——这真是我最近见的最多的东西了。可是她俯下身,把我抱在怀里:“噬心功不是这么用的。逆运只是应急之法……”
她抚摸着我的丹田,头一遭主动连接气脉。我感受到她体内磅礴的力量,那丹田完好无损地运转着,不复“损寰“之后裂痕密布的模样。凭借从前日夜相连的气脉,她轻而易举地调动我的周天。噬心功展现出了第三种运转的方式,它寻常时只是普通内功,逆运时就像自食躯体的蛇,此刻则如同一头饥饿的狼。它贪婪地吮吸阿莲的真元,把一股又一股护体真气纳进我自己的丹田。如同逆运功法时一样,我的身体展现出堪称诡异的活力,血液凝固皮肤生长,伤势迅速消匿无形。于此同时,我在体内感受到阿莲的气息。她的一部分仿佛永久归我所有,只要我想,她可以跪下可以坐倒……原来这才是“噬心”的真意,这是邪功,阿莲一开始便说过的。
“这是怎么回事?”我轻声问。
“当初宋毅将军为平定‘三陈’之乱,央江湖名医,取得一个方子。陈氏有损寰术,我家则有‘还初药’。”宋颜扶着驾辕起身,顺便踹了一脚唐虎。
“所以你从来不是走投无路对不对?”我挣扎着站起来。
“不尽然。还初药只能救济一时,药效过去,沈姐姐依旧离不开你。”宋颜摇摇头:“我离开宋家时偷偷带了一剂,没想到今日派上了用场。”
“哼。”我有些难堪,也有些无奈。独处几日就喊上姐姐了?原来连同山洞里的泪水,都不过是这姑娘的伪装。是啊,怎么会只有陈无惊有后手呢?这棋局上的每个人都凶险无比,我以为自己是她的救命稻草,没想到不过是锦上添花。
“能支撑多久?”我看向阿莲。
“约莫一个时辰,相当足够。”阿莲的脸色并不因被噬心功剥夺真元而变化:“陈无惊在何处?”
“宋府,马上就能见到了。”我扯扯嘴角,忽然有了信心。阿莲左右看看,从我腰侧抽出那把为她准备的剑,走向熊熊燃烧的民宅,腾身一跃便消失在残骸后。知道那些迎仙门人大势已去,我看看宋颜:“这边打的厉害,你准备怎么办?”
“收拢宋家守军。”宋颜看起来早有打算,小姑娘捡起长弓,又把唐虎拖到一旁,借着马车和地面的空隙,“嘎巴”一脚踩断了他的左腿。男人顿时痛呼着醒来,一见是宋颜便哭喊着央求起来:“小姐!小姐!奴才也是不得已啊啊啊啊啊啊!”
宋颜置若罔闻,把他的右腿也抬到车上,跳起来又是一脚,骨骼断折的声音清脆悦耳。见我不走,她便笑道:“没事的,处理一点家事而已。楚香文的事,我得问问清楚。”
“好吧,你注意安全。”我抽抽嘴角,只好离开这个彪悍的姑娘,转身去追阿莲。
宋府门前已经乱作一团。铁马堂的人比丰源商行的死士强上不少,哪怕面对状若疯魔的迎仙门人也迅速找到了应对之法。他们三两结成战团,用长柄武器应对那些怪物的冲击,一时竟不落下风。但随着阿莲的到来,情势迅速变化。她持着长剑走过战场,不急不徐却难以抵挡,每一击都如同雷霆一般贯穿迎仙门人的躯体,挑出炽热滚烫的心脏。它们很快注意到了这个更加致命的威胁,放弃铁马堂围攻过来。可惜阿莲已不像从前那么虚弱,长剑亮起白光,刺得人几乎睁不开眼。她朝前跃起,长剑在半空画出巨大的扇面,剑光在空中久久不散,仿佛骤然停滞的白帆。一瞬的寂静过后,所有朝她扑来的门人身上都迸发出巨大而平滑的伤口,血液为半空的白扇泼上触目惊心的梅花。我试着去触碰那剑光,上面无匹的锋锐已经不复,触感如同云雾。
“这这这……”铁马堂的汉子们纷纷张大了嘴巴,不约而同让出一条道来。阿莲收剑入鞘,沿长街走向宋宅。我小跑两步跟在她后面,顺便拍拍铁马堂为首者的肩膀:“去对付城里其他迎仙门人,完事去找宋家的军队。”
“周段,你都做了什么?”阿莲目视前方。
“很多……也不算很多,总而言之,孤注一掷。”
“是么。”她扭头过来,暗红眼眸闪烁。
外宅内没有任何阻碍,我再度踏入那间厅堂,却不见叶红英的身影。这里已经一片狼藉,四面墙塌了两面,战斗的痕迹从其中一个缺口延伸出去,地上满是灼热的血。
“叶红英在这里变成陈无忧一样的怪物,南境的田七和何知节在阻挡她,林远杨在后院和陈无惊周旋。”我一边简单解释一边俯下身查看战场,地上暂且没有出现什么眼熟的残肢断臂,那两人应该还好。
“你拉拢了林远杨?”
“只怕已经离心离德,算是交易吧。”我选定了方向,和她一前一后走向后院。
修长的人影旋转着飞过来,狼狈落在一旁。林远杨手腕脚腕上都缠绕着细细的金环,但肩膀血肉模糊,武器已从长鞭换成双刀。她重重摔在地上又弹身而起,抬头看到我和阿莲,顿时愣住:“真是见了鬼了。”
“待会儿再解释。”我摆摆手,这里情况似乎不太好。
远远地,陈无惊还站在那血池里,手里已经没了软剑。按照伤势来看,她早该失血过多而亡,可她还站在那里,没有了右眼,肩膀一个洞,胸口一个洞。
“你这是?”看到阿莲,林远杨顿时皱紧眉头。
“差不多得了,你该高兴才是。”我扯住林远杨袖子,让阿莲一个人走在前面。她从孩子之间穿过,一边四下扫视一边抽出长剑,把鞘丢在一旁。陈无惊也察觉到了什么,离开血池迎上前去:“我早知道你会来。”
阿莲抬起剑。陈无惊抬起双手,将满鬓黑发用力向后梳理:“宋家还是留着那药啊,我小看公主了。”
阿莲上步出剑。到此为止,战斗超过了我所能触及的高度,甚至看不清缠斗之中是谁占了上风。陈无惊用一对肉掌对上长剑,碰撞中竟然绽出火花来。两人撞破了血池一角,须臾之间又砸碎了宋家的屋檐。厅堂在阿莲一斩之下轰然倒塌,陈无惊从白色的剑光中甩出大片的血花,高高跃起追击。半空之中剑影交错,不时有谁狠狠砸到地上,石砖碎裂泥土飞溅,一旁的孩童都被震倒出去。
“你之前真的和沈延秋不相上下?”我扭头问林远杨。
“别管。”她脸色难堪,掂着手中双刀,和我一样慢慢靠近战圈。
两条人影一触即分。陈无惊旋转着大袖退后,再现身时手里已抓了一个男孩。她与那男孩差不多高,指甲抵着他年轻稚嫩的喉咙,一点点发力撕开,放出黏稠的血流。双臂红至手肘,陈无惊咯咯笑着丢开尸体,鬼影一般前进。阿莲眼神一动,立刻收剑防御,陈无惊的速度还在加快,一瞬之间绕着阿莲进击,指甲与长剑碰撞不知多少次。但最后,阿莲转身抬腿,一击把陈无惊踢上高空。
“破羽。”她低声说。长剑左右挥动,剑光彻底击溃血池,扬起漫天血雨。半空中两扇白光将陈无惊切割成爆裂的红花。她那娇小的身躯无力地落下,被阿莲一把抓住脖颈。长剑贯进心脏,左右搅动伤口,陈无惊从喉咙里发出微弱的叹息,四肢软软垂下来。
这才是所谓“铁仙”啊。我在心里感叹,若非中了叶红英的损寰术,南境又有谁能拦得住她呢?背后传来脚步,我扭头看去,只见一个面目全非的身影走出来。她浑身赤裸而灰暗,身躯薄得像纸,干枯的发丝一根根坠在地上,脸庞只剩下枯萎的半边。
“老赵……老赵?”她茫然地走着,直到看到了我。干瘪眼珠微微动了一下,她抬起一只手掌,在触碰到我之前轰然倒下,一触及地面便化作灰烬,再也看不出从前为人的模样。
喉咙一阵阵地发紧,我抬起头,看到何知节与田七相互搀扶着走来。何知节手里短弩已经散架,老头子则少了右臂,肩膀已经简单包扎,却还是不断渗出血来。
“看来是结束了啊。”何知节望着远处勉强笑笑:“老头,你回去会跟我爹怎么说?”
“你就等着吧。”田七痛苦地咳了两声,看向林远杨:“大人,事情完结了吗?”
“大概。”林远杨叹了口气,双刀依然握在手里。
我走向阿莲,看她把陈无惊丢在地上。满院的孩子终于停止了踏步和自残,一个接一个软倒。阿莲俯下身,探着一人的脉搏,我在她身边坐下来,长长呼了一口气:“如果是这样,宋颜早拿出那药来就好了。”
“她之前不信呢。”阿莲轻声说:“这两天她说了很多。”
“你什么时候醒来的?”
“你走的第三天。马家村遭了劫难,迎仙门找上来了。”
“结果如何?”我还记得那个规模不大却不乏温暖的村子。那里的人失去了孩子却还愿意容纳他们的领主,丽娘的医术和厨艺一样惊人。
“宋颜喂我吃下那药。但村子没有保住。”
“……是么。”还有多少人为此死掉了?这片土地恐怕一踏便会渗出血来。我想起马厩、鱼竿和稻草床,眼角忽然又干又涩。阿莲抱着膝盖坐下来,默默无言。我扭头看看她的脸,忽然发现她那么平静。发现我的注视,她的眉毛一皱,眼睛里才流露几分感伤。
“你……”我想说些什么,却听见近处窸窣作响。满地的血液荡漾,忽然跃出一颗人头。他用断颈下伸出的粉红触手奔跑,从四散的孩童尸身之间穿过,迅速来到陈无惊身旁。陈无忧长大了嘴,一口咬住他年幼姐姐的衣领,奋力拖动起来。只是片刻过去,他们已经离开十余丈远。
“他妈的!”我不禁破口大骂,抓起长剑大步跑过去,一脚踹飞那个人头。陈无忧还没落地,我便一脚踩了上去。骨骼被我踩碎一半,只剩下颅骨还在苦苦支撑。
“不要!”本该死去的陈无惊发出惊恐的叫喊,脚下残缺的陈无忧只是冷冷地笑。他艰难转过面庞对着姐姐:“再见啦。”
脑浆四溅,飞出什么血红的一截,落进陈无惊怀中。她艰难地爬蜒着,失心疯一般喃喃自语:“不对不对,你应该吃掉我啊,怎么能这样?怎么会这样?”
阿莲已来到身后,我抬起剑,准备斩下陈无惊的头。她停止了哭喊,终于抬起头来。从前她的眼里半是癫狂半是残忍,直到如今我才察觉那其实也是很好看的一对眼睛。可现在里面只剩下余灰一样的东西,破败又冰冷。她张开双手,露出白嫩掌心中血红的肉虫。它不断蠕动着,直到钻进陈无惊的皮肤。我寒毛倒竖,连忙挥剑斩去。
头顶响起震耳欲聋的雷。陈无惊抬手握住长剑,血从她掌心坠落,一滴一滴格外沉重。阿莲鬼影一般来到身后:“杀了她!”
我抽出剑刃再斩,却见无数干瘪的手臂从血潭中竖起,围着陈无惊娇小的躯体互相握住,仿佛狰狞的翅膀。她抬起脸来,手臂掀起狂风,与此同时漫天雨流骤然瓢泼,雨点大如碗口。她轻易将我击飞出去,阿莲则挥剑进击,从那些挥舞着的手掌中穿过。被劈开的手指中看不到血液,只是响起一声又一声孩童的尖叫。在那诡奇的翅膀中央两个女人几乎面目相贴。
纤细的手指爬上阿莲的腿,用指甲抠着皮肉挪动,拖曳出长长的血迹,直到掐住她的喉咙、刺进左右肩膀。她想抽身后退,却被无数手掌摁在原地动弹不得。长剑迸发出一道又一道白光,把陈无惊的身体切割得支离破碎,可她只是歪头看着,眼睛像一块黑色的石头。
“混账!”我想上前救援,却也动弹不得,低头一看,两条手臂死死环着双腿,脚下的血液里渐渐浮现小孩儿的脸庞。整个后院都被不断蔓延的血侵蚀,所有置身其中的人都不得不面对那些死人的手臂,刀剑也无济于事。我看着它们把阿莲托举到高处,将浑身衣袍撕得粉碎,只剩下亵衣和绑束伤口的布条。手指在那藕一般洁白的肌肤上划过,留下粗糙狂乱的红线,仿佛什么躁郁的符文。阿莲还在挥剑,可是任她剑意滔天,总有更多的手臂前仆后继。它们似乎是厌倦了无止尽的断裂和坠落,终于齐心协力把阿莲砸在地上。半空之中臂膀聚集成巨大的尖刺,顶端是苍白锐利的指骨。
阿莲剧烈地呼吸着,手里长剑威势不减。可我能感觉到她的力量正在消落,丹田中充盈的真气逐渐变得紊乱——那些疯狂摇摆着的手指间分明带着朦胧的紫。陈无惊从来没有使用过损寰,可此刻那种力量正逐渐显露,满院的邪气中带着某个陌生人的气息。陈无惊已经被斑驳剑光切割得不具人形,她的手和脸都残缺,却依然大力用一条手臂拍在地上。半空中手臂组成的尖刺骤然下落,每刺一下都有紫光大盛,每刺一下都有大批手臂化作飞灰脱落。阿莲奋力抵挡,可真气消融的速度比手臂的崩溃更快。长剑终于被骨刺拨开,皮肉被刺入的声音听得人头皮发麻。
我扭动小腿,腘窝被摩擦得血肉模糊。举起剑来砍,再砍,一条手臂断裂立刻又另一条补上。在那一瞬间的空隙里我挥剑斩断自己的左腿。勉力维持住平衡,我单脚跳跃向前,好在经历过锻炼的肉体足够有力,单腿也能支撑躯体。扑倒在血池中,我挤进挥舞的手臂,去砍那尖锐的骨刺。但它在半空骤然扭动,重重刺穿我的胸口。我被钉在地上,顿时张口吐血,再也抬不起手里的剑。
漫天摇摆的手臂退却,只剩下雨点噼噼啪啪。阿莲一手捂着鲜血满溢的小腹,一手捂着我那碎裂的胸口。
“这是怎么回事?”我艰难地问。
阿莲张了张嘴,唇角溢出一丝血线,面容更显苍白。
陈无惊转身走去,一直回到崩溃的血池中央。她俯身捞起满手鲜红,看着粘稠的血块一点点从指间滑落:“迎吾仙。”
满院的血液都搅动起来,半空流动着紫色的云雾。陈无惊的脚底血液旋转成漩涡,从中探出一只满是褶皱的手。一个老妪从那漩涡中手脚并用爬出来,浑身都是粉红色的黏液。她赤裸,两只乳房干枯瘪皱几乎能垂到肚脐,皮肤上尽是深深浅浅的掌印,或者说她的整副躯体都像是手掌拼凑而成。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嘿!”老妪仰起头大口呼吸,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口涎在残缺的牙齿之间流淌:“天!你那飨宴,还得给老身留一个位置!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陈无惊看着她疯疯癫癫,脸上一点表情都没有:“你闹够了吗?”
“你怎么说话的?”老妪转过身,她比陈无惊还矮,脊椎像是扭动的蛆:“嗯……是姓陈的。你比你的前辈做的好啊。待我回去,仙家的赏赐少不得你……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陈无惊用手指刺进她那下垂的乳房之间。老妪浑浊的眼珠顿时暴突:“你做什么,你做什么?”
“为了我陈氏的血。”陈无惊漠然道。她从老妪的躯体中抽出一团紫色的火焰,那具恶心的躯体仅仅支持了一瞬便倒在地上,变成恶臭的一团。而那火焰则极尽光华,如玫瑰,如芍药,隔着十几丈依然闻得见芳香,那是血的滋味,可是真的好香啊。
脸上挨了阿莲一巴掌,我骤然清醒过来,发觉自己的丹田也跟着萎靡下去。阿莲的情况更糟,挥出那一掌后几乎抬不起手来。我感受着她掌心的温度,拖着正在失血的身子抱紧她:“就这样了么?”
“看着吧。”阿莲轻声说:“此间的仙人,多少年只死这么一回。”
陈无惊吞下那团光焰。她的皮肤骤然鼓胀起来,迸开一条条的裂隙,透出紫色的光芒。她残缺的部分迅速生长起新肉,骨骼不断拔节。小孩子穿的裙子逐渐容纳不下她的娇躯,灰而厚重的雨幕里她亭亭玉立,女孩白嫩的胸脯变得丰盈,腰身和大腿的曲线格外窈窕,黑发发疯似的生长,一直垂过腰际——她已经长得比我还高了。紫色的火光荡漾,她在齐及脚踝的血流中行走,手里凝聚出猩红的剑:“我十二岁那年,靖都被破,父亲把仙人的传承封进我的身体,从此我再也长不大了。”
“叔叔们说第一个登上城墙的人使的是噬心功,可我们明明没有得罪过沉冥府。他身旁伴着十几个美貌的女奴,所有伤口都在须臾之间复原,连十方剑宗的人都落在他后面。我直到战火停息才得知靖都里的事,宋毅命他砍下我爸爸和两个叔叔的头,挂在城墙三天三夜,从此南境也改作晟朝的土。”
“多少年过去了,我只有弟弟陪着。可是为什么,又来了个使噬心功的你?”陈无惊来到面前,用那奇长的利刃把我挑起。
“我杀你弟弟的时候特别高兴。”我吐一口血,直勾勾盯着她的眼睛。我想我就要死了,但死的不算窝囊,可是我真的还有好多事没弄清楚啊,真是可惜了。
“师父。”坐在血泊里的阿莲忽然说。她抬起一只手指搭在颈侧,闭上了眼。陈无惊眼神一凝,下一瞬我跌落在地,她则挥剑带起滔天血幕,袭杀向阿莲的脖颈。院子中央被清出一条十余丈长的弧形空白,连雨水都落在外面。地上没有阿莲的身影,她高踞血流之上,赤裸双腿,褪去一身血迹。那对我无数次凝望却看不透看不懂的红色眼睛变得墨一般黑——我认不得她了,那不是阿莲的神色,甚至也不是沈延秋的神色。
“你是何人?”陈无惊也纵身跃至长空,眼神中透出一丝忌惮。
“你杀了一位仙人,做得很好。可选择成为另一位仙,就是大错特错了。”不认识的女人说话漫不经心。
“我要杀尽晟帝、十方剑宗、沉冥府,到时候再来说我错了吧。”
“杀人哪里有错?错的只是你,死的也只有你。”女人轻轻笑起来。她一伸手,地上长剑便飞至手中。高天之上响起我无比熟悉的口诀:“破羽,击云,停风。”
剑光长如河流,高过山峰,成为铁灰天穹中刺眼的白绸。陈无惊炮弹一般落进宅院,把半边宋宅砸成废墟。庭院和回廊还在簌簌颤抖,她便践踏地面再度跃起,冲击波从脚掌所触扩散,整个后院的人都被震飞出去,伴着血液在墙上地上留下一个个人形的印痕。两个女人在天空厮打成一团,偶有剑光波及地面,切开尸体就像利刃划破豆腐,血肉剖开时竟然是无声的。
我已经失去了震惊的能力,坐在地面静静等待事情的结局。血还在流,陈无惊下手又准又狠,希望这具身体撑的到战斗结束。背后响起林远杨和何知节的喊叫,可我眼前一阵阵地发黑,震波再度袭来时也无力抵抗,破布袋子一般滚到一旁。这里看不到我心爱的女人和痛恨的敌人,只有漫天的雨水朝着我的眼睛坠落。
“……秋秋,这么多年过去,你怎么毫无长进呢?”耳边响起熟悉又陌生的声音。
“这么不小心,这么没眼光,挑了个什么男人这是?”
“噬心功?那还挺少见……那也不行!”一只手伸到我脑袋下面把我扶了起来,靠在一截倒塌的树上,紧接着抽走了我的上衣。女人用那件湿透了的衣服裹好自己,居高临下看着,用赤足点点我的胸口:“你不许死。你还有事没做。”
“你是谁?”
“真笨!到北盈来见我。你跟我徒弟的事够麻烦,见了面再收拾你。”她左右看了看,身上忽然迸出血花,那些原本已经痊愈的伤口再度开裂,教人触目惊心。她朝前扑倒,一下子压在我身上,再抬起头来时,眼睛已经变成深邃暗淡的红。
“阿莲。”我擦去嘴角的血。
“嗯。”她点了点头,忽然从背后拿出个什么东西,那原来是我斩掉的小腿。盯着盯着那残缺的肢体,我和阿莲同时笑起来,她用湿淋淋的额头顶住我的脸颊,飞速滚落的雨水落在脸上,忽然泛起点点温热。肌肤相贴,残存的真气再度开始流转,蜿蜒穿过不堪入目的筋肉和骨骼,噬心功抽去她的真元,开始温润重伤的两具躯体。
“沈延秋。”气喘吁吁的声音不合时宜地响起,林远杨站在一旁,手脚上四个夺目的金环有三个已经破碎,狼狈无比的脸上只有那股锐气还在强撑。
“你犯下重罪,随我回朝听候大理寺发落。”她生硬地吐出这几个字。
“不是吧?你答应过我!”我挣扎着说。
“我哪里答应过你?她在晟都袭杀朝廷重臣!哪怕我愿意,朝廷也饶不了她,你倒是做得美梦。”她反唇相讥。
“林捕头!”远处传来少女清脆的嗓音。林远杨气咻咻转过头,忽然一愣:“宋小姐?”
“是我是我。当初在晟都咱们应该还见过嘞,可惜我妈妈已经不在了。”宋颜轻巧地跳下马车,身旁双腿骨折的唐虎面如死灰。在她后面,大批穿着轻甲的守军涌进宋家后院,哪怕面对着地狱一般的景象也保持着基本的镇定。
“公主殿下。”何知节扶着田七一瘸一拐靠近,打了个招呼。宋颜点点头,看着林远杨开口:“这两人身上怕是有些误会。沈延秋虽身负重罪,却也助我宋家渡过一劫。我既身为宋侯,她该当如何处罚,还是由我斟酌一二,再移交大理寺,如何?”
“宋侯还没死。”林远杨脸上有些抽搐。
“不巧。”宋颜轻飘飘说着,让过身子。马车上躺着个高大的中年男人,胸口深深凹陷下去,已经没了生气:“出事时我父亲还在内室,房屋倒塌,不幸遭了大难。”
她扶着驾辕,留给林远杨一张侧脸:“此间事务众多,就不耽误林捕头逮捕其他要犯了。”
“你又是何苦?”林远杨忍不住握紧拳头,我看着她,好怕那怒气从湿透的黑发里钻出来。
宋颜用手肘捅捅何知节。这小子像个落汤鸡扶着奄奄一息的田七发愣,这下忽然惊醒过来,连忙道:“我练阳携铁马堂悉听宋侯吩咐。”
守军没什么反应,跟着涌进来的铁马堂众人却忽然有了反应。看来他们大多是浪荡江湖之辈,一听这话顿时冲着林远杨摩拳擦掌,几个不长眼的已经开始不干不净地喝骂。
女捕快僵在原地,最后还是收起了腕子上的金环:“那就听宋侯的。”她忽然大步走向宅门,那几个跳脱的汉子一看她气势汹汹地走来,立马又没了声响,颇有眼色地让出一条道来。宋颜跟上两步,轻轻巧巧说道:“林姐姐慢走!”
“嗯。”女捕头用鼻子抛来回答。
“这算是结束了吗?”我咳嗽一声,感觉自己胸口还漏着气:“我真是好累啊。”
“应该吧。”阿莲把我抱得更紧,伏在她的肩膀上,我感到一阵阵的颤栗,眼皮子开始打架。视野消失之前,我瞥见深坑中伫立的女孩。陈无惊失去修长娇美的胴体,变回人畜无害的小孩模样。她真的是个很漂亮的孩子,此刻立在地面巨大的凹陷中央,雨水淌过她毫无生气的睫毛和眼角。头顶上,长剑深深插入脑颅,从整具身躯里穿过,一直没入地面。
再睁开眼,世界一起一伏,波浪的声音穿透层层木板。暗室里只点着一盏摇摇晃晃的油灯。醒来第一个感觉便是“腿还在”,我松了口气,挣扎着拉开窗帘,原来天已经晴了。阿莲蜷曲在床上,裙摆下露出赤裸的双足,阳光在她脸上画出明显的界线。她抓着一边被角,趴得歪七扭八,鼻尖凑在我的手掌旁边,气息拂动汗毛,一丝丝地痒。
“阿莲。”我的喉咙又干又哑,甫一开口便忍不住开始咳嗽。阿莲立刻坐起来,顶着乱蓬蓬的头发跳下床,取来了一杯水。她试图喂我,但显然不会照顾人,洒了点水在被子上。
“好了好了。”我抓住她的手指。
“你很辛苦。”她梳理了一下头发,轻轻抚摸着我的脖颈:“这样的伤绝不能受第二次。”
“能感觉出来吗?”我一愣,当初还以为噬心功把身体愈合地很好。
“嗯。”阿莲低着头。我一时情不自禁,伸手搂住她的腰肢,大口大口地叹气。这是我从前一个习惯,好像用力的呼吸便能把一切烦心事扫出胸膛。阿莲伸手绕过我的脑后,任由我孩子一般流泪,打湿她的衣襟。
甲板上阳光亮得有些刺眼,风中的温度却已经完全是冬天的水准了。王郎中趴在船头,身形依旧消瘦,宋颜则坐在一旁,两条纤长的腿从栏杆的缝隙伸出去,裙摆在小腿上飘荡。
“醒了?”王郎中抬头打了个招呼,便识趣地离开。我走起路来还有些僵硬,索性挨着宋颜坐下:“这是在过江吗?”
“是的。”宋颜点点头:“辛苦你俩,事情结束了。”
“展开说说。”我又忍不住咳嗽。
“林远杨不知所踪,但渡口开了几日,有人见到她离开衡川。我父亲和楚香文已经安葬,田七保住了性命,衡川城还在修整。”
“楚香文,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错怪她了。”宋颜年轻的脸上浮现出不符合年纪的懊悔:“我看走了眼,一时弄巧成拙。陈无惊没给我和她解释的时间,稍微顺水推舟我便走了错路。现在想来,若非忌惮她鱼死网破,陈无惊本可一开始就杀了我。”
“那些孩子呢?”阿莲问道。
“府里有一些孩子幸存,大多送还回家,补偿千金,找不到家的孩子由官府抚养。”宋颜扭头面向阿莲:“我做了一些事。从此南境的姑娘嫁人不许要聘礼,年轻夫妇生第一个孩子奖一头猪,第二个奖一头猪和一只羊,再聘些先生到各处教书。从衡川到南海,迎仙门的余孽一个都逃不掉。”
“这是你的事了。”
“是啊,这是我的事了。”宋颜站起身来,指着远处:“看,龙潮开始了。”
远处,第一条龙破水而出。紧接着江面之下无数的黑影此起彼伏。数百条、数千条鱼龙搅动的波浪有数丈之高,却又在接触到我们的船只之前骤然平静。它们摇曳的鳍在空中扇动,带起漫天的水珠,其中小的有两三丈长,大的则连船只都不能容纳,嘴里恐怕能通过一辆完整的马车。无数指爪和尾巴掠过天空又划着弧线落回衡江,它们入水的姿势如此优雅,破开水面的声音仿佛巨鼓轰鸣。
仿佛又下了一场雨,宋颜低下头来微笑,掏出一个精致的木盒。打开来,里面用绸缎衬着四颗浑圆的药丸。
“陈无惊一进入府邸便逼问姨娘,毁掉了还初药的方子,如今只剩下我偷偷带出来的四颗,就当做谢礼好了。家父身死,林捕头也无功而返,开春之后我得去晟都一趟,我们说不定会在那里再见。”
小姑娘像个大人一般叹气,伸了个长长的懒腰:“我就送到对岸,你们可以向北走啦。”
甲板上一时沉默,风声、波涛和低沉的龙吟互相应和。我看着这个心思比针脚还密的姑娘,忍不住伸手去揉她的头:“那就再见啦。”
“滚开滚开,最讨厌你这样没礼数的男人。”宋颜笑骂着把我推到阿莲怀里。
是啊,可以往北走了。
第十五章 雪落尸横疑窦生
雪落无声,满山遍野铺满寂静。从客栈二楼望出去,藏青的山林上边已经覆盖一层厚重的白。推开窗户的时候冷风灌进屋子,教人忍不住咳嗽起来。衡川给我留下了深刻的纪念——首先是咳嗽的毛病,其次是一截小指永远没了知觉。
探出脑袋左右看看,阿莲在屋檐上清出一片地方,正坐在脊兽旁看雪,白裙拖曳在乌黑的瓦上。小厮送来的热水还在桶里,我舀起一瓢漱嘴,把水吐出窗外:“吃早饭了。”
阿莲点点头,伸手扳住屋檐一角,翻转身子落进屋内,抓起床上的棕色布条,一圈一圈绕在眼睛上。我等她收拾好了,便牵起她的手腕,一同走下楼梯。
离开南境半月,路一天比一天难走。风雪来地极骤烈,随着背后衡江震天响的涛声慢慢低落下去,温度在一周之内下降到滴水成冰的地步。到了青亭镇,终于没办法再走下去。好在宋颜给的盘缠不少,足够我和阿莲在客栈住上许久。出了南境耳目众多,阿莲又不复当初那样强大——噬心功修复伤势所损耗的尽是她的元气,她的师父再也不能神仙一般从天而降。于是她便扮作盲女,反正不用眼睛也一样看得清楚。
木梯吱呀,我拉着阿莲下楼,感觉今天的客栈格外喧闹。门外有马的喘息,酒柜前则立着灰蓬蓬一片蓝影。掌柜使唤小二搬出凳子来,脸上不住赔笑。
“十方剑宗。”阿莲凑近我耳边道。我想起宋颜提过她和十方剑宗的恩怨,便牵着她去到厅堂的角落,点了米粥、包子和酒。小二忙不迭把一众人安排坐下,迟了片刻才把粥饭端来。我接过木盘,顺手往他手里塞了几枚铜板:“今天这是怎么回事?”
“别提了。这帮人骑着马大摇大摆就从青亭关闯进来,前两天雪崩就是他们闹的。”小厮一边咧嘴一边擦汗:“十方剑宗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一心要往南境去。那边龙潮还没停,不到开春,船都走不过去,他们顶多在江边干瞪眼。”
“是么。”我还在思考,那边十方剑宗里已响起更大声的吆喝。小厮连忙放下毛巾,三步并作两步赶过去。桌旁一个中年男人把手伸出去,却是抓着一把碎银:“取酒来,你也和我们一起坐。”
小厮睁大了眼,一边作揖一边接过碎银,诚惶诚恐抱出两大坛酒,拍开泥封,闻起来是比我们这桌上的强多了。我撇撇嘴,把板凳朝阿莲挪去。她不做声,悄悄伸手指着一旁的酒壶。
“这样真能好喝?”我挠挠脑袋,还是拿起酒壶往她的粥里浇了一注。阿莲装做个十足的瞎子,摸索着拿到木勺,用喝粥掩饰轻声细语。她的听力比我强得多了,一句一句转述下来,倒也能把那男人的话知道个大概。
“南境龙潮前似乎闹出了些事,你可知道些?”
“青亭镇离衡川虽近,终究隔着一条衡江。那边的事,小的也不甚清楚,大人不可听信街坊谣传啊。”小厮规规矩矩答道。
“坊间传言只图一笑,但事出有因,不会全然空穴来风。我听说衡川出了个妖怪,打得天翻地覆,还有条鱼龙在城里堂堂飞上天?”
“这些都是传闻而已。”我仿佛能看到小厮额前又渗出汗来:“里正说过,宋侯禁止坊间胡编,这些话大人不必在意。”
“你们这里不属衡川管辖吧?怎么说个话还要小心翼翼。”
“说是这么说,但区区一江之隔,宋侯发话,我们也不敢不听啊。”
“知道了。”男人话锋一转:“你在这儿,天天旅客如织,可有什么怪人么?”
“……是有。”小厮隔了片刻才回话:“入冬前有位女侠骑一匹红马过关,听人说像是六扇门的林远杨林大人。”
“这样啊。六扇门嫉恶如仇,我十方剑宗也是佩服万分。你且去取些饭菜来,要好的。”男人摆了摆手。
他身旁坐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子,一直佝偻着背不做声。见小厮离席,才沉沉开口。他声音压得极低,阿莲也听不真切,只好断断续续复述:“……那人,想必姓沈的也有动静。”
“之前听闻她在衡川里外大闹一番,身旁还跟着别人,大约有几分可信。”
小厮一桌桌送上饭菜,两人的对话戛然而止。扭头一看,阿莲说话并不耽误吃饭,一会儿功夫竟把稀粥一扫而空。我的粥已经凉掉,只好就着包子慢慢下咽。可直到我也吃完,十方剑宗的人还是没有起身的意思。
料到有几分麻烦,我索性带着阿莲往门外走。手还没碰到门环,背后却传来那男人的声音:“兄弟,这么大的雪,出门是为何事啊?”
“出门人有几个怕这点雪?在屋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回头笑道,头一次正眼打量这个男人。他一身灰蓝布袍,式样简约利索,坐的也落落大方。这人已接近中年,黑发依然绑得整齐,眼角的皱纹显示出阅历和隐隐的疲惫。袖口垂落一截,露出腕子上手掌形状的疤。
“兄弟确实是潇洒之辈,可带着身旁这小姐,多少有些不知怜香惜玉啊。”男人笑道。
“别看我妹妹瞎,身子骨也强健的很。听说这镇上也有名医,我们看看能不能治她的眼。”阿莲朝前走两步,险些撞到另一位客人的桌子。我把她拉的更近些,一手推开屋门。男人不以为意,举举手里的酒杯:“祝你好运。”
“多谢。”我在身后带上门,心里依然惊疑不定。
“他知道我们在听。”阿莲用手指在我掌心勾画字迹。
啧,还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我叹口气,在雪地里艰难挪动脚步。
两旁的山都高峻,缺口处正好容纳一座青亭镇。这里产酒,住户不多不少,整座镇上只有两条路,一条连接山上山下的隘口,一条斜斜刺进山林,是猎户常走的路。往里走出约莫一刻钟,便能见到一座林间的八角亭。此时雪压了青瓦,已看不出本来的颜色。
山路上有一条尚未被风雪抚平的足迹,往前看去,里正已经到了。这是个胖胖的中年男人,留着一撇八字胡。一个小巧的铁笼放在长椅上,里面几只雪白的信鸽正蹦蹦跳跳。
见我们进到亭子,里正便转过身来:“今天有信要送吗?”
“没有。”我拍掉脑袋上的雪:“隘口什么情况?”
“早知道我就不带鸟了……”里正嘟嘟囔囔:“还在清扫,但雪下得太大,约莫得个四五天。”
“这么久?”
“都怪那群剑宗弟子。”他脸上显出几分愤怒:“一群人都骑马,声音震天响,这么入关真是不要命了。”
“还是不要得罪剑宗的好。”我拍拍他的肩膀:“明天有信要送,还在这儿见面吧。”十方剑宗匆匆赶往南境,告知宋颜一声总说不上多余。
“那我又得带鸟过来。”里正有些懊恼:“哪怕下着雪,镇子里也还是人多眼杂。”
他偷眼看看阿莲:“二位还是注意些好。”
“只怕麻烦自己会找上门来。”我耸肩道。
“多嘴问一句,南境到底出了什么事?”里正犹豫片刻,还是开口询问。
“宋浦成大人死了,现在的宋侯是原来的宋颜公主。”我叹口气:“总之我们作为使者,得迅速赶往北方,这事耽搁不得,也泄露不得,知道了吗?”
“是是。”里正赔着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伸手到怀里掏出一张文书:“两位的文牒已制好了,从此地到汤州,应当一路无虞。”
“多谢。”我把那张价值千金的薄纸收好:“你去吧。”
“诶。”里正提起鸽笼,用一张厚重的毯子裹住脖颈和脑袋,跌跌撞撞下山去了。我又忍不住咳嗽,便在长椅上坐下:
“剑宗那几人,你认得吗?”
“为首之人名为陆平,堪称剑宗的中流砥柱。另一人面生,大约是某个被藏起来的老不死。”阿莲并不坐下。
我想听她说更多话,却迟迟等不到下文,忍不住伸手去握她的手腕:“还有其他的吗?”
“其他的?”隔着布条,阿莲的眼神仿佛透出几分疑惑:“剑宗被我杀破了胆,还没林远杨追得紧。他们从着朝廷,近些年壮大得很,许多人我都不认识。”
“好吧。”我拉了又拉,阿莲终于在我身边坐下:“他说文牒能到汤州。”
“汤州以北便是中原,到那儿就算是到了皇帝脚下,离晟都不远了。”阿莲把一缕头发夹在耳后。
“你家……你住的地方呢?”我拨弄着她的手指,想起阿莲本来就是南境人。
“更北,已经可以算是边关。”阿莲道:“我老家不过是个小村子,已经被人烧了。”
“你来这一趟,有回去看看吗?”我随口一问,说完才发觉不礼貌。
“我找不到那里了。想必已变成田地。”她依然平静。
“从这里看风景不错。”我拍拍她的小臂,伸手到她颈后解开布条。阿莲低倾着头任我施为,布条脱落,露出她被压得有些发红的眼眶。
青亭地势很好,视野一览无余。镇子变成雪地里几个冒烟的黑点,南面下山的隘口耸立如门。弯弯绕绕的山路渐趋平缓,辽阔的衡江几乎替代了地平线。阿莲扭头看着,呼吸好轻好轻。若不是睫毛和发丝在颤动,几乎像是一尊孤寂的石佛。我想去搂她的腰,又怕破坏了这一刻的美好,也就这么侧身坐着:
“等到你治好,我陪你再回来找家。”
阿莲张了张嘴,最后只是吐出一个浅淡的音节:“好。”
再往山下走时,已看不到我们上山的脚印。临近中午,雪小了一些,路更加好走。然而路途还有一半,阿莲忽然猛地一抓我的手腕:“不对。”
“什么?”我一头雾水。
“就是不对。”阿莲抿紧了嘴唇,忽然加快了速度。我无可奈何,只好也跟着一路小跑。沿山路走出半刻钟,阿莲便刹住脚步。我沿她的视线看去,眉心顿时一痛。
里正挂在路边伸出的树枝上,已经死去多时了。他还睁着眼,鸽笼歪倒在地上,原本活蹦乱跳的鸟被踩成几团血泥。粗壮树枝横贯他的脖颈,连同毛毯一齐刺穿。天寒地冻之下,涌出的血已不再滴落,在半空凝结成尖锐而猩红的刺。像是我们的到来惊扰了死者,那截树枝慢慢低垂下去。里正沉重的身躯顺着往下滑去,已经冷凝的血肉与树皮摩擦发出令人心悸的“嚓嚓”声。
“砰!”他轰然落地,溅起一片雪尘。
“这镇子里还有别人。”阿莲说着,把我拽近三分。
白发苍苍的捕头艰难摘下毡帽,伏在地上一边查看尸首,一边悲哀地嘟嘟囔囔。
“哎……你坐这个位子多少年了,镇上大家分明服气,怎么今冬忽然遭了大难?”老人扫去浮雪,看见位于里正颈侧的巨大伤口,话顿时噎在嗓子里。
“里正大人死时大约是不到一个时辰前,周围没有挣扎痕迹,也看不出凶手是如何把人吊到树上的。好在天冷,鸽笼里血凝的快,留下个足印。”见老捕头颤颤巍巍一言不发,我便把阿莲探查的结果和盘托出。
“是……是。”老人起身来到鸽笼处,仔细丈量着那个隐隐约约的足印。山下已聚集了些镇民,紧张又畏惧地待在不远处。不多时,传来女子的哭号——那大约是里正的妻子。披头散发的女人突破人群,一直冲到里正的尸身旁边,立刻震惊地短暂失语。
“是谁?是谁下的如此毒手?”她面目与里正有三分相似,身形也是胖胖的。捕头还在查看脚印一时说不出话,她便转向一旁站着的我和阿莲:“你们又是何人?”
看来里正的确守住秘密,连自家老婆都没告诉。我低咳两声开口:“镇上客栈的住户,雪崩过不了关,多住了些时日。”
“夫人别冲动,正是这二位报的官,不然大人的尸首恐怕要中午才能发现了。”捕头站起身来解释道。
“原来如此。”妇人的眼神缓和了些,她扭头看看地上里正的尸首,身体摇晃一二,忽然倒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来人,来人!”老捕头连忙上手去扶,挥手招呼人群。里正本家的亲戚也到了,几个男人立刻赶上前来,左右架着里正妇人下山去。一匹马与他们擦肩而过,人群纷纷避让。里正夫人带着满腔悲愤抬头,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马上的人是陆平。他翻身下马,帮着两旁小辈扶住妇人:“夫人您节哀。”
“多谢大侠。”面对陆平,妇人勉强找回几分身在官家的尊严。
“里正遇害绝非小事,我十方剑宗定会还您个公道。”陆平慢慢说完,便牵上马朝山坡走来。我不由得站得直些,显得阿莲没那么高。
“是二位率先发现的尸身么?”隔着几丈远,陆平便抛来问话。
“正是。”我高声回答,“上午上山观景,下山时便看见大人横死路边。”
“郎中可不在山上啊,二位治眼治到这里来了?”陆平笑道。
“早知此地有座青亭风景绝佳,突发奇想便上来看看。”这种事你又管不了我。
“莫让你妹妹染了风寒。”他点点头,转向老捕头:“您可看出些什么了吗?”
“案发约莫不到一个时辰……凶手实力高强,要不然不会没有挣扎痕迹。”老捕头支支吾吾把我的话又说了一遍,“陆大人,眼下雪不停,我们还是先安顿尸身为妙。”
“那是。”陆平一抬手,便有两名剑宗弟子踏雪奔来,用一张门板抬起僵硬的里正。
“我二人便无事了吧?”我抱臂问道。
“的确,您报官有功,我代青亭县衙谢过了。”陆平扫了我一眼,便要转身离去。
“等一下。”却是老捕头忽而折返。他伏在鸽笼旁边,从袖中抽出一把短刀,将那染血足印连着下面的一小块冻土一齐挖了出来:“里正大人乃我多年之友,这罪证不可放过,我得赶紧找个人画下来……”
“这是自然。”陆平看着老人忙活,也弯下身帮忙。直到老人把那块东西捧在怀中,才拍拍衣袍起身:“十方剑宗以仁义成门,既出了事,便不能坐视不理。官人您不嫌我多管闲事吧?”
“哪里哪里,有剑宗帮忙我高兴还来不及……”老捕头急忙客套,两人随抬尸的剑宗弟子一同下山。我耸耸肩,和阿莲远远跟着。上午闹这么一场,如今肚子真是饿得很。
忽而半空里一声霹雳似的炸响。半山上所有人都抬头往远处看去。满目白雪飘散之中,下山的隘口处迸起浓重的白尘。
“不好!”陆平远远叫了一声,立刻有剑宗弟子拍马赶往山下。我不禁皱起了眉,暗暗后悔没有把剑带出来。
半个时辰后,我和阿莲在客栈得知事情始末。在小镇大多人都在关注里正离奇之死时,下山处也发生了雪崩,规模比起另一个隘口更甚。雪还在下,小镇分出去清理隘口的人手已经不够用——此处终于成为无路可逃的绝地。
“有人要把我们困死在这里。”阿莲坐在桌上,面沉如水。
“十方剑宗可还急着下山,不知是谁这么大的胆子。”是夜,我在她大腿旁铺开宣纸,虽然里正死了,信不知道传不传的出去,但该写还是要写。
“你打算怎么办?”阿莲问。
“等。”我提笔给信开了个头:“陆平一样急迫,等他调查比我们暴露身份安全得多。”
“我不安心。”她似乎不如往常淡定:“杀死里正的人一定是冲我们来的。”
“你有印象是什么人么?”我抬头看她。
“仇家太多数不过来。这件事没有那么简单,谁能杀死了里正又赶到隘口制造雪崩?”
“里正说过今年的雪比往年大得多,兴许是意外呢?”
“会知道的。我要出去查查。”阿莲霍然站起身来。
我叹口气,只好转过身来:“这不安全。”
“你知道我的实力。”阿莲轻声说。
“你忘了‘损寰’的事?如果再有人暗算呢?”
她抿紧嘴唇,并不说话。我仰望着阿莲的脸,明白自己无法说服她。南境那样的流亡过后,我无法把她作俘虏看待,于是再开口时,语气已软了七分:“天亮前必须回来。”
“好。”阿莲答得倒是干净。她蹬掉鞋子上床,兜头脱下长裙,露出修长的肢体。撩起亵衣,烛火便映照在线条分明的小腹上。我放下笔深深吸气,内力流转,气脉丰盈。伸出手,贴在她的肌肤上,噬心功用两人交缠在一起的真气慢慢封堵住缺损的丹田。阿莲微微颤抖着,小腹越来越温热,最后近乎滚烫。
离开南境之后,赶路之余我全力修炼噬心功,总算有了些许突破。这用法便是其中之一——强行封堵丹田来避免内力流逝,这样阿莲便能短暂获得自由行动的能力,虽然实力有所下降,总好过受气脉距离桎梏。
“那我走了。”阿莲咬牙运气,起身裹上一袭黑衣,便赤脚踩上窗框。
“别急。”我拉过她,给那两只泛红的脚套上鞋子:“一定要小心。”
“知道。”她挠挠脑袋,抓起床边的长剑。
阿莲消失在窗外的黑暗中,我回到桌边,再度抓起毛笔,一时有些心神不宁。强压着犹疑写了两段,已感觉当胸抑制不住的烦闷。白日的事虽然蹊跷,但相比南境那些鲜血淋漓的新闻还是平淡得多了。怎么会如此难受?我索性起身打了盆凉水,洗了个脸又继续写信。
脑子里乱纷纷的想法转个不停,一直耗到后半夜才写完这封并不长的信。其实无非是告知宋颜十方剑宗的动向和镇子里的蹊跷,等到白天再想办法送出去。来到此间大半年,除了阿莲我只有宋颜这一个盟友,还是好好珍惜为妙。
窗边一声异响,我顿时抓起长剑。小心翼翼推开窗子,却被冰凉的人影扑了个满怀。阿莲裹挟着一身风雪翻进屋子,呼吸粗重得吓人。
“哪里有伤?”我连忙上下摸索。
“不……”她甩脱我亲手套上的鞋,伸出一条长腿勾上窗子。
“不……”以不容置喙的力度把我压倒在床上,阿莲的鼻息如岩浆般炽热。她眼睛的颜色原本是近乎于黑的深红,现在却像是两团秾艳的胭脂。冰凉的黑衣下面,雪白肌肤冒着鸡皮疙瘩,泛起一片一片的粉红。
“喂喂,这是怎么了?”我慌忙开口,可阿莲置若罔闻。她把脸贴在我的颈项之中,用力地吸气又呼气,最后坐在我身上,伸手拽起衣摆。
“别!”我想起许久之前的诺言,连忙抓住她的手:“你确定吗?你想好了?”
阿莲歪着头,像在看什么陌生人。她红着脸慢慢低头,用舌尖撬开我慌乱的牙关。于是唇舌相接,什么承诺什么坚守都化作一团模糊不清的云。我这才发觉自己对她有多渴望,以至于胯下像是吊了根铁棒。
两条急促的呼吸之中,阿莲把自己剥个精光。胳臂交错,亵衣上还带着汗水的气息。我又一次闻到她身上那股若有若无的木质气味,相比起来从前为了体面购置的香水都成了劣质的矫饰。她头一次主动搂紧我的脖颈,像是一直要吻到天荒地老。艰难抽出手臂,我两把拽下裤子,下身暴露在寒冷的空气中。阿莲依然浑身滚烫,我顺着她的脊背一直摸到股沟,已经满手潮热:
“到底发生什么事?”气喘吁吁地抽出舌头,我把她蛇一般扭动的双腿压在身下。
“我不知道。”阿莲的眼里几分彷徨几分迷蒙。
“好。”我低头亲吻她,把那越发显得妖娆的胴体紧紧搂住。紧贴着拥抱,两团乳房在我胸前压得扁了,里面的乳头却异常坚硬。我把阿莲翻过身,一边侧着吻她一边揉捏胸部。她发出含混不清的鼻音,柔韧的腰挺成一张弯弓。
全身上下凉飕飕,只有那尘柄火热坚硬。我踢开被衾,阿莲则慢慢向前倾倒下去。我双手捏着乳房不舍得放开,便俯身用牙齿揪掉她的发带。青丝几乎立刻就被汗水黏在脊背和脖颈上,像是黑色的藤蔓。
阴茎抽打在她丰满的臀部上发出荒诞的脆响。我没费什么事就找到了许久不曾光顾的桃源洞口——那里连带着整个阴户都湿漉漉的。压在阿莲身上,我挤开层层阴唇一口气整根贯入。
她的声音像哀鸣,又像满意的叹息。黑发的缝隙里那对眸子似乎恢复了几分神智,我又一次从中瞥见从前难以忽略的薄凉。而今几乎疯狂的换成了我——生死挣扎过后爆发出的情欲浓烈得有些吓人。我用力捏住阿莲的乳头迫使她抬起身子,半蹲在床上一次又一次地冲击。爱液越见丰盈,半边床铺上全是我们留下的湿痕。
阿莲被压得久了,便半推半就地扭转身子。她的躯体极柔韧,两腿轻轻松松就能岔开到一百八十度,随着上身的扭转腰身出现平行的细纹。我扳过她的大腿,下身依旧深埋在阴道里不愿抽出。阿莲与我面面相觑,立马就扭过了头。我已经有些习惯她做爱时总是躲躲闪闪的眼神,也就迎面再三耕耘。床板吱呀,阿莲抬在半空的脚一晃一晃。
随着岩浆迸发一般的射精到来,我才渐渐停下腰肢。屋里半分寒气都没有了,只剩下汗水和彼此的体味。我伏在阿莲身上,搂着她挪动到稍微干一点的地方。她高潮数次,体温终于恢复到正常水平,柔若无骨的腰身触感极好,紧贴着的胸膛中,热烈的心跳使人格外安心。封堵在丹田中的真气渐渐流失殆尽,阿莲陷入到短暂的虚弱当中。我小心翼翼连接气脉,却发现她的呼吸已经变得平静而悠长。
第十六章 故人珠泪立魂幡
大半年来头一回,我在清晨看到阿莲的睡颜。她的胳臂交叉缠在我背上,脖颈间有着浅淡的汗水气息。散乱发丝遮住半边脸颊,像是还睡得浑熟,可她的睫毛微微颤动,脸上的阴影跟着摇晃。
我轻轻朝她的脸吹气:“还装?”
阿莲立刻扭过头去,整张脸埋进被衾,大概搂了半个晚上的腰肢从怀中滑脱。我坐起身,把窗子推开一线,让进少许寒风,顿时清醒多了。
再回过头,阿莲已经穿好衣服,盘腿坐在床边收拢满头长发,脸色冷冷的,看起来有些不对劲。我胡乱拿件衫子裹了,一边挠昏沉的脑袋一边推开房门。小二送来的水还放在门外,已经完全凉掉。
“是哪里出了问题?”我收拾干净,坐在一旁看阿莲洗脸。
“噬心功。”她低声说着,用指尖挑起凉水揉搓眼角,“沉冥府不出叛徒,原来是因为被噬心功控制的人根本无路可走。用那种方法离开你太久太远,我就会状若疯魔。”
毛巾覆盖脸颊,阿莲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以后不会了,我有意控制的话,应该不致出事。”
“哦。”我愣愣回答。
取下毛巾,她的脸却酡红一片。我看着看着忍不住扬起嘴角,但还没笑出声,阿莲便甩手丢来一条板凳。我凌空接住却依然不免倒在床上,伸手摸了摸,正好抓到她遮眼用的布条。
起的比平常晚了些,好在还没过早饭时间。十方剑宗的弟子只剩下零星几个还在一楼闲坐,陆平和那老者也在其中。下楼扫了一眼,我便牵着阿莲往另一角走去。
阿莲依旧要酒,小二便从货柜下搬出坛子,可摇了两下才发现不对劲:“这坛没了?明明昨晚才开的。”
“这两天生意好吧。”我不以为意,随着十方剑宗也滞留在镇上,客栈的住户一下子增加许多,原本清净的二楼挤进不少住户,到昨晚,隔壁也被个独身的老头子占据了。
“客官稍等,我再取一坛来。”小厮打过招呼,便推开货柜旁平常不开的门,颤颤巍巍搬出一坛新酒。
“慢些。”我看他两次险些摔倒,忍不住出声提醒。
“好好。”小二倒上酒,抹去前额密密的虚汗:“真是不让人消停,往年冬天哪里有这么多客人?”
“衡川城里闹那一遭,不少人想着往外躲躲。加上十方剑宗也来凑热闹,这镇上可真是没个落脚处。”说话的是昨晚上楼时打过照面的邻居,人老,收拾的却很整齐,看衣着大概有几分资财,身上不像有些老人一样充斥腐朽气息。他也刻意避开十方剑宗,就坐在我们邻桌。
“这么多年,他们还是像狗一样,追着一点点消息紧咬不放啊。”伸手让小二倒酒,老人的笑有些阴狠。
“听起来您对剑宗颇有看法,阁下贵姓?”我转过头去。
“在下何狂。”老人举杯饮酒,脸上的皱纹一条条拉紧,深陷眼窝中透露出好奇的神光:“二位怕不是真兄妹吧。”
“她是我家收养的女子。如今作了夫妻,还是习惯以兄妹相称。”我没打算遮掩,噬心功的缘故,我们只能住一间屋,说辞是早早就准备好的。
“想必是新婚燕尔了?”
“是。”我心头一跳,紧跟着就换上新郎官的小小羞涩:“成婚还不到半年。南境出了事,家人让我二人出门躲躲。”
“夫人内力深厚,怪不得敢两人成行。若不是盲了目,想必是学武的奇才。”老人叹道。我正惊异于他的洞察力,何狂却忽然转了话题:“既从衡川来,想必二位对城里的事很清楚了?”
“正是。”我摆出一幅诡秘模样,刻意压低了声音:“据说陈氏余孽在城里化身为仙,与宋侯大人大战三百余合,最后宋侯骑上鱼龙作战却依旧不敌,被一剑削去首级。要紧时,宋侯膝下公主拍马赶到,一箭射中仙人眼珠。没曾想那里正是命门,一代仙子当场陨落,只是苦了城里的百姓。”
“这……当真是惊天动地了。”何狂显然措手不及。
我呵呵笑了:“您听个大概就好。我升斗小民,又怎能得知宋家秘事?城里乱成那样,我们一家人早滚到地窖躲着了。”
“常人都道南境民风淳朴,如今看来却不尽然。”老人摇头揶揄:“这地方这么危险,我还是尽早北返罢了。”
“可不是嘛。”我笑笑,带着阿莲起身。
大雪仍未止息,积雪的速度快得出奇,许多人家已经放弃清扫,任由门前的雪堵住了门,整栋房子只剩烟囱还是生气勃勃的。为数不多的例外是镇中央里正的宅邸,这里人声鼎沸,进进出出的男人都面色冷峻,女人孩子披麻戴孝。
里正姓田,田府比我想象的要简朴许多。按理说青亭镇地处要冲,身为里正应该有不少油水可捞,但这整栋宅子大概只有宋府十分之一大小,此时几乎被挤得密不透风。田家的亲戚都在忙活丧事,几乎找不到个说话的人。
在院子里转了两圈,我和阿莲才和垂垂老矣的管家说上话。央名身份和来意,总算进到了内宅。
尚未推门,便听到妇人的声音:“……只求个公道。如今大雪不停,上山下山的隘口都封着,凶手必定还在镇中。奴家一生与人为善,唯今日一定要提着凶手头颅去祭奠!”
“夫人放心,我赌上一身枯骨,也会破了田兄这案子的。”这是老捕头的声音。
门开了,老人夹着个卷轴出来,见到我俩顿时一愣。
“您老辛苦。”我率先寒暄。
“职责所在。”捕头打量我和阿莲一二,抬手展开卷轴:“二位可见过这足印吗?”
定睛看去,当初血迹斑斑的鸽笼底部被清楚地描绘一遍,足印的细节清晰可见。但毕竟是脚印,我实在一点印象都没有。
“算了。不必在意。”老人看来也没抱什么希望,抱着卷轴匆匆离去,背影佝偻萧瑟。
“二位,请进吧。”门内传来话声,我拉起阿莲跨过门槛,捏住衣兜内薄薄的信封。
里正夫人脸上半是哀伤半是怒意,见到我们这两个目击者,情绪一时波动。但等介绍完来意,也就缓和下来。
“原来是衡川的客人。我说相公前几日形色匆匆却不肯说出了何事。”妇人站起身来。她和里正几乎是一般体型,看起来富态,衣着却相当朴素。我有些惊讶于她此时展露的镇定,按道理讲一个养尊处优的官家夫人骤然丧夫,怎么都不会这般冷静地一边安排丧事一边要求捕头办案,何况她看起来比里正本人还年轻得多。
“二位请跟我来,相公养的信鸽家中还有几只。”她拉开侧室的门。
信鸽相当驯服,任由里正夫人用胖胖的手将纸卷塞进它脚爪上的铁筒,随即便展翅滑进漫漫雪山中,片刻便不见了身影。
“夫人,节哀。”我站在里正夫人身旁,轻轻叹了口气。
“您身为使者,还是先忙宋侯的大事吧。”
这话相当于送客了,看起来夫人并不像里正一般看重南境的使者。知道自己对于夫人算不上什么贵人,我牵起阿莲离开,立刻有仆役行色匆匆朝露台赶去。他们都戴着孝,白影憧憧中,里正夫人面朝远山站着,丰满的肩膀微微颤抖。
下山隘口一片狼藉,暂时还无人清扫。里正暴死,镇子里顿时大乱,虽然夫人坚持不要别家劳力帮忙操持丧事,但清理隘口失去了组织,进度逐渐停滞下来。
“你看出什么了?”我眯起眼睛,眼前是大片纷飞的白——在青亭待的这些天几乎看不到别的颜色。原本能容数驾马车并行的隘口被夹裹巨石和泥土的雪粉封堵,想要通过只能绕行山林再爬过山脉。这种天气,无异于找死。
“这里和上山处不一样。”阿莲弯腰触碰雪地:“马蹄震落的雪是碎的,雪层互相裹挟着落下来。但这里不是。这里的雪从一开始就是大团大团往下滚,所以才那么突然。”
“是人为的了?”我艰难抬头看向山峰。这辈子直到抵达青亭才得见雪山风景,面对这种情况简直像个白痴。
“内力精纯之人。”阿莲拍拍手起身:“这人能爬上陡坡,震落积雪却不伤及自身,轻功水平只怕举世无双。”
“哪家的人这么厉害?”
“能做到踏雪无痕的轻功,这世上还不到一掌之数。”她抽抽嘴角:“我想不出其中有谁会来到这里。”
“首先排除十方剑宗吗?他们总不会自己挡自己的路。”
谈话间,远处传来脚步。我回过头去,只见一帮年轻人扛着铁锹冒雪走来,一路上说说笑笑。
大雪纷飞,镇子里大概只剩下这群剑宗弟子还能这么活泼。他们大约都杀过人,区区一桩命案当然不放在眼里。不知道这群人到了衡川又要掀起什么乱子,希望宋颜还抵挡得住。我拉过阿莲往路旁让让:“大侠们这是?”
“我们几个弟子哪里敢称大侠。”为首的青年笑道:“陆长老命我们清理隘口,好让来往旅客不必耽搁了时间。”
“十方剑宗果然心系苍生。“我赞道。
“不必客气。”青年挥挥手:“这里风大,二位还是请回吧,我们尽快把路清理出来。”
我含笑点头,牵着阿莲往客栈走去,绝口不提我们是要往北走。背后,弟子们已经热火朝天地开工,身上穿着单薄的蓝色衫子,浑然不惧纷飞的雪片。
“今晚你还要出去?”饮完杯中酒,我有些错愕地看着阿莲更衣,心中又有几分卑劣的欢喜。
“镇子里实在太蹊跷。这几日多出去看看,路口一旦清出来,我们就出发。”阿莲挪动双脚,让长裙顺着小腿滑落到地上,撩起亵衣露出小腹。
“其实我不打算很快离开。”抬手覆盖她的肚脐,源源不断的真气流转过去,原本空虚的丹田逐渐充盈。
“怎么?”阿莲面露疑惑,气脉断绝,她退后两步拿起黑衣。
“我想做件之前从不曾想过的事。”又倒了一杯酒,我解下佩剑递给阿莲:“我要……行侠仗义。里正看起来是个廉官,把那凶手找出来,如何?”
“……随你。”阿莲抽抽嘴角,整理好衣服便推开窗子:“我们一起找,应该不会耽误太多时间。”
行侠仗义。这听起来有些奇怪,如果林远杨或者宋颜在,大概会立刻开口嘲讽。我是勾八谁?一个狐假虎威的庸人、色鬼。如今出了南境没一百里,倒装模做样办起案来了。然而人真是奇怪的动物,今天看着看着里正夫人憔悴的脸,心里就忽然几分火起。把人弄死再挂在树上,真是好嚣张啊。人命对凶手而言一定算不上什么东西,这样他才能信手为里正选择那样一个戏剧的死法。我也曾杀过许多人,却无缘无故痛恨这种轻蔑。就连阿莲那样冷淡的人对人命都不是轻蔑的……
真的不是吗?我听说马家村遭逢劫难的时候心头巨震,她却还是一脸的无所事事,仿佛那些也曾善待过她的人根本无足轻重。哪怕再怎么找补,似乎也无法改变阿莲并不在意人命的事实——她偶尔展露出的冷酷的确无愧于“魔头”之名。
啧,原来我也只是条双标狗。举杯饮酒,忽然感觉这晚上难熬得要命。想来我一个男人,竟然独守空房像个幽怨的寡妇,真是可笑。索性抓起另一把长剑,我也学着阿莲跳上窗台,抓住屋檐翻到屋顶。
夜风冰冷,吹在酒后热烘烘的脑袋上挺舒服。我一手扶剑,望向黑漆漆的雪中山林。凭借噬心功,阿莲的气息相当明显,仿佛能看到她怎样无声地落地,穿过树林蜿蜒入镇。我没有她那样高超的轻功,只好先跳下抓住下一层的窗台,再落到雪地上,独身走入黑暗。
噬心功一日强过一日,因为贴着阿莲修炼很舒服,所以进度实在不慢。感知极度放大之后,漆黑的林子里也是嘈嘈杂杂的。雪落的微声一直不曾断绝,除此之外还有泥土翻动、树叶窸窸窣窣。
耳边忽然一声微响,我伸手过去,摸到耳垂滴落的血。有多久了?离开南境以来,这似乎是第一次流血。时至今日已经不再恐惧,反而有几分兴奋,大约是酒的缘故吧。
“是你杀害了里正吗?”我停下脚步,朗声问去。
无人回应。我吐出一口酒气,骤然拔出长剑。深夜中挥出的剑几乎是无形的,半空中乍现的锋锐之气如此引人着迷。剑锋处“叮”一声轻响,什么东西被精准地弹向上方。我伸手去接,然而那只是粒石子,还不到指甲盖大小。
见这种小打小闹失去了作用,敌人缄默下来。时间忽然被拉扯地有些漫长,我屏去树林中其他声响,干脆学着阿莲闭上眼——反正森林里什么都看不见。
我花了三个呼吸锁定那个缓步移动的身影,一个箭步突入纷飞的雪花。碗口粗细的树在斩击中分裂,我如愿以偿地听见钢铁相撞的铿锵。
树倒枝斜,声音刺耳无比。大片大片的雪崩落下来,几乎遮蔽了视野。黑暗中的人影倒飞出去,在雪地上拖曳出长长的痕迹。
“是你杀害了里正吗?”我一脚踩上断木,没有贸然追击。
利刃出现在颈后。我负剑抵挡,几乎被直接斩首。那人想借力后拉,却没料到我顺着他的力量向前躬身,伸手抓住了某条肢体。双脚深深踩进雪地,我发力将他摔在地上,激起漫天的雪尘。然而紧跟上的一剑却落在空处,再度放出感知,那人已在两丈开外。
“是你……”我持剑上前,却忽然失了那人气息。他就那样无声无息地躲进黑夜,几乎一瞬间便不见了身影。
“你妈的。”我松了口气,这才缓缓渗出汗来。敌人速度上佳但没什么战意,想来不是存心试探,就是与我林中偶遇。发力跃上枝头,我挥剑入鞘,手指抠进树皮攀爬,一路来到树冠。深夜中雪花密密匝匝扑在脸上,像是细小的刀片。勉强睁眼望去,四下都不见敌人的踪影。白日里所见剑宗弟子,武功大多是沉稳扎实那一派,这人则滑溜无比,跑的真叫一个快。
敌人多半不来自剑宗,也不知是好是坏。如阿莲所说,这镇子里是越来越蹊跷了。我挠挠耳垂上的伤口,再度锁定她的踪迹。
街道上没有人,黑暗里一脚下去雪没至膝,不到片刻靴子便全然湿透。等到再有闲暇,一定要管阿莲要门轻功练练。看踪迹,她在客栈旁并未停留,而是绕了一个大圈,蜿蜒穿过栋栋民宅,在田府外逗留片刻,最后爬上通往青亭的山坡。
可是亭中空无一人。我左右看了看,小心翼翼翻下陡崖,“噗”一声落在雪地。林中似有异响,我往前走两步,伸手在树上一抹,凑到眼前看看,原来是满手的鲜红。
声音渐渐大了,那是动物临死前的哀鸣,声音纤细却又极凄惨,听起来无比诡异。我从胸前掏出火折,凑在嘴边吹燃。
林中躺着十数具狼尸,近处几具还都是一击毙命,越往深处走死相就越凄惨。野狼大多膘肥体壮,直立起来怕是不比我低,看起来有些瘆人——我平生见过最大的动物也就是老家偶见的藏獒,或者动物园里见到的棕熊。可是眼下所见的狼随便一只都有老虎般大小,腿上的肌肉凶蛮而鼓胀。
我小心翼翼从尸堆中穿过,挥剑了结几只哀嚎着的畜生。林中的空地里,阿莲静静跪坐,上身赤裸。
“嗨。”我俯身用雪擦去剑上血迹,一时愕然。阿莲也在捧雪,黑衣整整齐齐叠在一旁。她一把一把用雪擦拭身躯,低低喘着气。微弱的火光下面,雪水顺着肌肉的纹理流淌,脸庞以下的肌肤都红得如同熟虾。
我在雪地上坐下,静静看着她的脸:“所以……”
“你要先问狼,还是先问我?”
“你。”
“有些难控制,但我应该没问题,再过几次便不会这么难受了。”阿莲说着又抓起一把雪捂在胸口,发出“嘶嘶”的呼吸声:“噬心功制不住我。”
“以后不必再这样了。若要探查,我们一起便是。”我脱下外衣,裹紧阿莲的上身,从她手里抠出凝固的冰坨。
“两个人一起,太容易被发现。“她的气息里半是雪半是汗。
“喂。“我苦笑:“我就这么讨厌吗?”
阿莲不说话。我站起身来,拍拍她单薄的肩膀。有一瞬间觉得自己仿佛触摸到了真实的她——不再逢迎,不再装作顺从的沈延秋。阿莲会在某个时候忽然展露出冰凉的獠牙,提醒我她并非是个顺从的俘虏。相处半年,终究比不过她那充斥血海深仇的往日,而我意乱情迷,分不清楚其中几分真假。向北的路,还有很长很长啊。
第十七章 远山凄雪荒唐梦
“镇子被妖怪盯上了。”阿莲又打了个喷嚏,坚持说道。
“好好好,有妖怪。”我叹口气,抖开被子把她一圈圈裹起来。阿莲感冒了,颇有些严重。我一开始意外,后来倒松了口气——她究竟也是凡人之躯。一个会感冒的阿莲比起杀人不眨眼、挨多少刀都死不掉的“铁仙”沈延秋还是要亲切些。
“我不要!”阿莲有些烦躁地踢蹬着,两颊依旧潮红。伸手摸摸她的额头,掌心一片滚烫。
“烧成这样还闹个什么劲,你不比当初那么强了。”我把粽子一样的阿莲摁在床上:“等我寻点汤药来,反正妖怪都被你砍死了。”
“那些狼只是试探,袭击还会发生。这一带自古就有妖害,镇子里的事搞不好就是它们弄的。”阿莲从被子里探出个脑袋。
“妖兽都会变成人吗?”我坐在床边,想起在南境结识的鱼龙。
“看想不想。我们无仙可修,它们却还有妖术,变化多端。”
“最好一起送上门来,客栈里可有不少省油的灯。”我挠挠脑袋:“你就老老实实躺着,我去找药,顺便看看能不能揪出昨晚找麻烦的家伙。”
阿莲别过脸不吱声。我便伸手到被子里摸索,往她小腹里封上内力——当然又挨了两脚。想了想又摸出一枚还初药塞进她掌心,这才放心离开。
拾级而下,我略一抬眼,便看见人群中央悬挂的尸体,脚步顿时一滞。
那人被悬在客栈一楼的大梁上,用的似乎是自己的腰带——他的裤子一路滑落倒脚踝,两条腿泛着青紫,屎尿和精液从胯间一直流到地上,大约是经历冰冷的一夜,已经冻成肮脏不堪的一片。
老捕头爬上堆叠起来的两张桌子,用手中短刀割断腰带。尸体“砰”一声落到地上,看到死者身上的苍蓝布袍,我不禁“啧”了一声,绕过人群走向大厅一角。
何狂坐在桌边,面前只有一壶酒——大早上面对如此情景,够呛吃得下饭。我在他对面坐下:“没想到竟有人敢对十方剑宗的弟子下手。”
“他身上钱财俱在,凶手一不为财,二不藏尸,当真是嚣张到了极点。”何狂慢慢喝着酒,一张老脸上半是唏嘘半是玩味。
“是十方剑宗自己发现的吗?”扫一眼人群,陆平腰间挎着长剑,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没错。姓陆的早上第一个下楼,先行查了查才报的官。死期是在半夜,既然动手时连陆平都察觉不到,行凶之人一定实力非凡。”何狂感慨道。
半夜?那多半是和我出门时错开了。我揉揉酸胀的眼睛,随声附和道:“那姓陆的可要头疼喽。”
“周公子昨夜没睡好吗?”小二正忙,何狂自己起身拿了个瓷碗倒上酒。
“多谢。”我喝了一口:“昨夜贱内受了风寒,烧得不轻。”
“哦?”何狂有些诧异,“令正内力不浅,还会风寒?”
“南方来的,属实没见到过这般大雪。”我笑笑便站起身来:“先告辞了,还得给这婆娘抓药。”
“慢走。”何狂举举瓷碗。
那边,愤怒的剑宗弟子已经将小二摁在墙上:“你天天睡在楼下,竟连死了人都不知道?!”
“大侠明鉴,小的睡觉一向死沉,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小二哭丧着脸,一旁的掌柜虽然焦急,也说不出什么话来。
“够了。”陆平看上去还留着脑子,用剑鞘拍落弟子的手腕:“你们全力配合宿大人查案,别的少掺和。”嘴上说着,他却慢慢转头,视线扫过客栈内诸位闲客。在与他的目光接触之前,我拉开木门,闪进风雪之中。
药铺在镇子东头,郎中觉还没睡够,便被敲门的我吵醒,抓药时没什么好脸色。阿莲说他在这一带颇有名气,但看上去也不过是个寻常男人。好在他价格还算公道,我一时不想回客栈,便在药铺扯了一会儿皮,又讨到个煎药用的陶罐,这才溜达着往回走。
不出所料,一楼的客人已经散尽,尸体也不知挪到了何处,只剩下小二苦着脸擦拭地板上的污物。我打了个招呼便走上楼去,刚刚站到走廊上,便察觉大事不妙。
陆平站在我和阿莲的客房前,举着手正要敲门。见我上前,顿时转头一笑:“公子贵姓?”
“免贵,周段。”自知逃不过这一出,我在心中叹口气,迎上前去。
“周公子。我看您新近才用剑?”
“是。”我低头看看拎着陶罐的右手,握拳藏起食指上的茧。
“公子大约发觉了,里正与我弟子之死,凶手并非同一人。”陆平放下敲门的手。
“破案的事,应当由捕头关心。我一介百姓,还是不掺和了。”我摇摇头,依旧不粘锅。
“宿大人的确尽责,但毕竟年事已高。如今出了事,弟子们人心惶惶,我得留在客栈安他们的心,着实有些分身乏术。”陆平说着说着话锋一转:“周公子昨夜可是出去了?”
“镇子里死了人,放心不下,便出去看看。”自知身法没到瞒天过海的地步,我坦然道。
“那令妹呢?”
我猛然抬起头来,一时没有回答。面前的男人已不年轻,虽仍保有英挺的轮廓,却对逐渐蔓延的白发和皱纹无计可施。然而他长着一双无比秀气的眼睛,简直清澈有如少年。若是谁能睁着这样的眼睛撒谎,心思一定缜密到了人莫能及的地步。
“她先行一步,我放心不下,便尾随而出。”已经引起注意,再绕圈子也无济于事,我索性实话实说。
“原来如此。”陆平点点头:“阁下不必担心,如今镇上人手不足,只望和公子交个朋友,若是凶手伺机而动,我们也好相互照应。”
“这是自然。”我满口答应,伸手将门推开一线。见了送客的架势,陆平轻轻点头,便向后退去。
正要转身,却听到他忽然开口:“孙有光是在十方剑宗长大的。”不理会我的目光,陆平自顾自说道:“他六岁练剑,十七岁入内门。剑术算不上精彩绝艳,却也是多年心血。有光本该为国为民效力,没想到枉死此地。”他对上我的视线:“无论凶手是谁,敢对我的弟子下手,便只剩死路一条了。”
“剑宗早已归化朝廷,还敢说这种话么?”
“我们从江湖中来,总归有江湖的办法。”陆平低声笑了:“公子小心,告辞了。”
我凝视着这个男人的背影,直到他消失在走廊尽头,才迈步踏进客房。
阿莲依旧躺在床上,裹着乱糟糟的被子。知道她感知过人,我没说什么,把药和陶罐一并放到桌上。
“夜里挑衅你的人,会是陆平吗?”阿莲从被子里伸出白皙的手臂,把还初药丢回我手里。
“不像。”我一边说着,把那颗珍贵的药丸小心翼翼收好,“体型对不太上。哦,客栈里死人了,是十方剑宗的弟子,死在我们出门的时候。”
“怪不得陆平找你说那些。”
“杀死里正之人、杀死剑宗弟子之人、昨夜的偷袭者,被制造的雪崩,骤然出现的群狼。”我点燃火炉,开始煮药:“事情越来越头疼了,我觉得答应陆平没什么问题,只是要小心你的身份——你正好养病。”
盖上盖子,我扭头看着阿莲。她两颊依旧发红,大约是出了些汗,发丝黏在鬓角和眉间:“你师父……”
“不必指望她了。”阿莲的声音听来干涩,“那术法或许我这一生只能承受一次。”
“那当初被叶红英夫妇伏击的时候,她为何不出手?”我起身端来瓷碗。
“我不知道。”阿莲挺起身子喝水:“我与师父多年未见了。”
“好吧。”我叹口气:“那得更小心才行。之前在衡川,她要我去什么北盈山。”
“你最好听她的。”阿莲撇撇嘴:“师父很古怪。”
“这倒是不难猜。”我轻声笑笑。
喂阿莲吃了药,又熄灭火炉,解决一脸疲惫的小二送来的午饭,整个白天就没有什么事做——十方剑宗的弟子不惧风雪,三三两两忙着清扫隘口,搞得镇子里热闹许多,再心怀鬼胎也只能老实躲起来。我向后靠在椅背上,盯着昏暗的天花板默默盘算。
阿莲师父来不了,那就只剩下还初药一着奇招。一个时辰的时间大概足够阿莲从镇东砍到镇西,然而那东西只剩下四颗,我们向北的路却只走了不到十分之一。镇子里还有个不安分的陆平,公然出手便意味着身份暴露,到时候怕不是要被剑宗一路追赶。
还有狼。这里的动物都不一般——原来山中所见和结识的鱼龙都是铁证。我们的夜间出行已经引起了某些注意,希望那个挑衅者只是个大胆的武夫。如今这时节,还出门在外的难得是什么庸人,客栈中所见十之八九都多少有些武艺,仅凭昨晚的短暂交手看不出什么端倪。
“阿莲——”我一开口便有所察觉,扭头一看,床上的美人已经沉沉睡去。她侧身躺着,修长身躯蜷缩在被中,眉间有细细的皱纹。房间里一时只剩下阿莲的呼吸声,我定定看了她一会儿,起身也坐到床边,甩脱两只鞋子。连日昼伏夜出,饶是噬心功淬炼过无数遍的身躯,也难免有几分疲倦。我数着阿莲的呼吸,只觉越来越困。
俯身拉开被衾,我脱去外衣,侧身滑进被窝。客栈的窗帘质量一般,阴沉的光透进房间,在惊鸿一瞥中刻画出阿莲胸前的沟壑——她只穿着肚兜。我慢慢躺下闭眼,伸手搂紧她汗津津的身躯。那纤细而紧实的腰肢我几乎已搂的惯了,如同榫卯相合。阴影中阿莲的呼吸依然平静,把脸凑得近些,便能察觉额头滚烫的温度。我把她抱的更紧,怀里如同钻了一块火炭。好在那药已经起作用了,阿莲的呼吸异常顺畅。
阿莲一向不喜亲密接触,像是警惕的野猫。从衡川一路走来,她早早认定我是个十足的色篮子,平日里颇有些狡猾。每逢天黑,我收拾妥当准备休息了,她往往还没洗漱,要么就是要磨剑,要守夜,要看风景,总之一定熬到我沉沉睡去。等到次日醒来,她早就好整以暇,不给半点可乘之机。相比起来,如今虚弱的阿莲多出几分凡人的可爱。
我低声呼唤她的名字,听不到回应。与她唇吻相对,彼此气息都融在一处,暖意蒸腾片刻,困意便骤然上涌。我原本只打算休息片刻,没想到却当真睡了过去。不知多久后醒来,已经不知自己躺在何处。
被子被扭绞得一团糟,一时倒成了我躺在阿莲怀中。她的肚兜已经被汗浸得半湿,揉皱的布料将胸前两团柔软乳球挤在一处。我从铁箍般的胳臂中挣出一线空间,伸手到阿莲背后,解开肚兜的扣子,将它慢慢抽离,丢到被子外面。阿莲动了动,鼻腔中发出含混不清的闷哼。她终于一丝不挂,密密出了一身细汗,摸起来格外滑腻。我想接着睡一会,然而姿势却着实有些难受——阿莲把我当段圆木抱着,两条长腿一绞,简直教人喘不过气来。
我试着挣扎,却再也挪动不开。饶是在睡梦中,饶是染着风寒,阿莲的力气也比我大得多。为了翻个身动用噬心功未免小题大做,我在她坚硬而精致的锁骨上磨蹭了片刻,索性伸手去搔她腰间痒处。可惜事与愿违,阿莲扭转了腰身,把我夹得更紧。
欲火升腾,一时有些难堪。所触所见尽是温香软玉,胯间的兄弟早就斗志高昂,直直戳在阿莲腿上。我深吸几口气,终于还是忍不住伸出手,慢慢拂过阿莲修长的胴体。她腰身半转,更加凸显腰臀间惊艳的曲线。顺着阿莲的脊梁摸下去,直到满手都是柔软丰盈的臀肉,稍稍揉动,便能感觉到股沟之间弥漫的热气。
暗暗吞口口水,我滑进一根手指。菊门娇嫩,只一触便微微收缩。紧接着,我便触及那柔软湿润的蜜裂。噬心功连带着封存的真气还在暗中作怪,阿莲虚弱的身体里仍有情欲燃烧。我有些歉疚,却忍不住更加口干舌燥——噬心功不仅对她起作用。
连日修习,这邪功越来越出人意料。我从前只以为是阿莲生的娇美,自己才每每摁捺不住,直到修为增长,才觉出其中不对。气脉相连,真气内力日夜流转,两具身躯越来越离不开,唯有抵死缠绵时才觉畅快。
可阿莲实在不喜欢。我嗅着她芬芳气息,一时左右为难。手指还陷在软玉之中,我正欲抽离,阿莲却忽然挪动双腿,用潮湿的裂隙摩擦我的指节,鼻腔中传来沉闷的喘息。二弟几乎被热血撑爆,我运起真气强压欲火,用两根手指撑开蜜裂,轻抚她半个指甲盖大小的阴蒂。阿莲还在高热和睡意之间挣扎,眉头紧锁却并未醒转。我并未加大力度,只是不轻不重地捻动,再用另一只手伸进她股间,往蜜穴中探出一根手指。辗转多次,我对阿莲的躯体已经相当熟识,没费什么劲便触及要紧处,稍一搔动,她便更加逢迎,雪团似的乳肉围拥上来,几乎要我喘不过气。
阿莲发出低声喘息,我以为她已经醒转,可抬眼看去,潮红脸颊上只有睫毛微微颤抖。伴着花径深处的痉挛,一缕阴液沾湿了被衾。阿莲像是骤然放下重担,呼吸都轻了一些。两条扭绞着的双腿终于松开,我把手探出被窝,用她的肚兜擦拭手指。
有阿莲躺着的被窝胜过天国,可时间毕竟不早了——我一觉几乎闷到半夜,如今窗外阴沉沉不见一丝光,床头的灯也已油尽灯枯。女人不妨好好休息,大丈夫可还有事要做……虽然我这个“大丈夫”不如阿莲一半强大。叹口气,我吊着一根铁棒爬出被窝,赤裸着站在地上,等待欲火在低温中慢慢冷却。低头看去,阿莲睡得依旧安详,眉间终于看不见皱纹。我想看她欢笑,想吻她的唇,想把她揉进自己的躯体里,可我实际上已经把一切都搞砸了。
无妨,以后的事我还可以把握。最后用指尖拂过她的发丝,我抓起长剑和黑衣。
陆平的房间没有动静,但我相信他没有睡。看今日的情况,即使真出什么事,他大约也只会顾着自家弟子,我和阿莲只有自己多加小心。一楼更加寂静,柜台上燃着一盏油灯,旁边的弟子已经睡得天昏地暗,怀里的长剑歪斜到一旁。我皱了皱眉头,没有理会他,而是推开酒柜旁的门——那里是小二睡觉的地方。
黯淡的形影歪倒在床上,我缓步走过去,确认了小二那张带着三分苦相的脸,这才退出内室。太正常了,正常到有些奇怪。
站在黑暗中,我思索片刻,选择运转噬心功。数息之间感知全面扩大,原本那点隐秘的可疑之处展露无遗——是气味。这般风雪肆虐,即使客栈门窗闭得再紧,也免不了闯进几丝寒风。可如今一楼的空气简直是凝固的胶,又闷又沉。我运气于胸,再缓缓吐出,屏息片刻后再度呼吸,便有一缕异味钻进鼻腔,清晰的思维顿时一滞。
不会有错,那是狼身上的腥臊。我伸手到腰间扶住剑柄,再度推开内室的门。小二依旧睡如死猪,我追随着气味来到床边,伸手抚摸地板,随后立掌狠狠插下。
果不其然,木板下面不是泥土,而是一片温热的空间。我看了看沉睡的小二,小心翼翼揭开木板,把洞口扩大到足够一人通行。直到工程结束,小二还是没有动静。我站在床边思忖其中关节,最后伸出一只手,轻轻搭在他肩上。
小二发出快乐的闷哼,似乎死了人闹了事都没有关系,惟愿睡得够爽。我只有暗自苦笑——真气宛如泥牛入海,一番探查下来,这小二的内力相当差劲,甚至不如我在衡川见过的一些男孩。
好吧,那你就睡去。我纵身跃下洞口,伸出手去将木板重归原位。
洞穴并不深,我进来便得半弯着腰。眼前的通道极狭长,直到十数米开外才出现第一个弯。我拔剑在手,沿黑暗一路摸索,只觉腥臊味越来越重,几乎憋得人喘不过气来。微微一迟疑,我索性发足狂奔,凭借噬心功带来的感知摸黑前行。爪印、毛发,发掘洞穴的东西似乎从来没想过隐瞒身份。不过也是,哪怕再诡奇再机巧,它们也不过是畜生而已。
畜生当然也要有畜生的结局了。
眼前豁然开朗,脚下松软的泥土化为白雪。我几乎是飞出洞口,半空中挥洒剑光护住要害,这才落在雪地中。抬头看去,这原来是林间的一处缓坡,正好背风,怪不得阿莲连着几日都没能找到。
独自出山的确过于冒失,但阿莲在情欲焚身的时候尚且不惧群狼,我虽不如她功力高深,但此刻状态绝佳,既然抓到了蹊跷,便还是一路追到底好些。看眼前的形势,它们对我并非毫无警觉
林中亮起绿色的繁星,那是它们的眼睛。几只?十几只?几十只?越来越多的指爪从黑暗中显现,无声无息踏进雪地。那些牛犊般大小的狼寂静如死物,狭长唇吻间喷吐热气,喷吐血气和腥臊。
“我想问问里正是不是你们杀的,但你们不一定会说话,那就显得我很呆。”我拭去长剑上沾的泥,“不妨直接来试试看呢?”
第一只冲出的狼如同黑色的闪电,它直到死都是无声的。我侧身避过冲势,斜着斩下它的头颅。血珠泼洒的时候第二只已经到了近前,张嘴咬住了剑刃。我拧转手腕,崩裂两根狼牙,用闲着的手撕开它的下颚。血染了黑衣,染了白雪,转身将狼尸抛飞,我发动“破羽”。
一,二,三!三个呼吸过后,五具狼尸坠地,右手剑刃复归胸前,飞溅的血液要晚两秒才跟得上挥剑的速度。我朝前踏步,迎着狼牙迎着利爪,将不惜一切的斩击变招为刺。“击云”!半空中狼的躯体被洞穿如筛,紧接着就被同类踏在脚下。它们前仆后继,却只能撞上名为剑刃的墙壁,崩裂成了无生气的血肉。然而这还不够,剑招的最后一式是“停风”,“停风”不是墙壁,而是疾驰向前的战车。
“喝啊——”自离开南境以来,我头一次使出这一招。剑光超越了剑本身的长度,在雪地上留下深深的沟壑。所有处于这条沟壑上的狼都整齐地分裂开来,因为速度过于快,它们直到倒下才有血渗出来。半空中终于显示出隐约的雾——在阿莲手里它浓的如同白玉。可这已经足够了,狼群为这一击所慑,许久都没有再冲上来。
持剑四顾,林中晶莹的绿眼依旧。噬心功运转地无比顺畅,当初稀薄的真气如今已成为浩荡江河。我有信心杀了它们,无论狼群规模几何。可是没有狼再进攻了。它们缓缓伏低,却并不是退缩。
寒风凝滞,为腥臊所替。这帮在野外厮混的畜生臭的惊人。我立刻便察觉了比臭更要命的东西。那味道钻进鼻腔钻进体内,我立刻捂住口鼻,然而已经进入肺叶的空气还在作怪。其中蕴含的力量不是内力,却更加阴毒诡异。真气的流动竟然逐渐变得迟缓,手臂和指节中蕴含的力量逐渐松懈,原本奔腾在四肢百骸的内力开始变得像漫步的野马。
我也像是野马。群狼缓缓踏出森林,围成一个完美的圈。那股气味越来越浓,几乎熏出眼泪。不,不是熏出的眼泪。复杂的情绪冲刷心头,如同骤然惊起的巨浪。我实在好累好难过啊,从前那么多愤恨那么多愧疚忽然一股脑涌上心头,最后变成灼热的一小块。
不,绝不能是这个时候。我用力摆头想甩去那些思绪,却不可遏制地越想越深。我究竟是个什么人啊?我来到这里,奔向北方,又有什么值得?我一路坎坷陪伴的女人只怕会在恢复的同时挥剑斩下我的头颅,因为我在一开始就做错了。假惺惺的温存有什么用?我有什么用?我本不是这里的人,那破庙本是沈延秋的死地。从此之后,一切不过是命运的捉弄。
狼牙咬穿肩膀,痛觉贯穿大脑。我咬紧牙关,用长剑贯穿那狼的胸膛,把它甩到一边。可是接二连三的爪牙跟上来,撕裂我和阿莲共用的黑衣,在肌肉上留下深深的血痕。满世界只剩下冰凉的雪和我滚烫的泪,以及群狼低沉的吼。脑子里仿佛有无数人在低语,声音汇集起来变成狂乱的雨点,疾落之中显示出庙宇的轮廓。
“操你妈!”我痛恨回忆,无论是谁还是什么东西,能引起回忆的最好一剑剁碎。为什么这些妖怪都热衷于我最后悔的一夜?鱼龙是这样,群狼也这样,似乎我抛弃道德和自尊的一夜是什么有趣的笑话。
体内的功法发出不甘的嚎叫。漫步的野马骤然开始狂奔。我用臂膀挤碎一只野狼的头颅,伸手到湿淋淋的碎颅中,抓住它最长的两颗牙。长剑早已脱手,我就把那两颗牙作为匕首,穿糖葫芦一般逐个刺进狼的眼球。真气奔涌,却是换了方向,我几乎能听到生长的肌腱生生夹碎野狼的指甲。一时之间我的手指、肩膀都成了铁铸的利器,从群狼中撕出一条通路。
再度站起身来,狼尸在身前身后堆叠,已经没至腰际。终于没有狼再扑上来,它们在数丈之外冷冷打量,一时之间分不出谁才是野兽。
“死啊!死啊!死啊!”我失态地大吼,反复撕裂早已死去的狼躯,把它们的腿和头颅当作武器甩来甩去,血液四处飘散,把林中染的像是某个肮脏的肉店。
绿色的星星消失了,它们没入黑暗,来无影去也无踪。我拔腿离开群尸,仰天倒在雪地里。肺叶像是被撒进一把芥末,左手的小指痛入骨髓。哪怕是极短暂的运用,逆行的噬心功也会迅速让我尝到苦头。我试着咳嗽,嘴里有血涌出来。
更痛的地方在心里。那些事我从来不愿意想,只是闷头朝北走下去而已。一定是那气味,狼群用气味扰乱心神、催人入睡,甚至干扰内力运行。这大约就是所谓妖术。
“公子?公子?”狼洞中冒出一个瘦小的身影,紧接着我听到何狂沙哑的嗓音。这个出人意料家伙看上去颇为狼狈,像是匆匆从被窝里起身,凌乱睡袍下身形瘦削干瘪。
“狼妖。”吐口血沫,我懒得多解释,这老人来的实在太过蹊跷:“你怎么……”
“我听到楼下有动静,怕是有人袭击,没想到正巧看到公子往洞里钻。”老人看上去惊魂未定:“这可真是……”
“客栈里——”
利刃穿进胸膛,未完的话变成血液吐出来。他妈的,以后莫名其妙靠近我的都要先挨一剑,这莫名其妙的偷袭已经是第二次了。
何狂的声音骤然变得冰冷:“看来你便是叛徒了。谁给你下的命令?”
我瞪大了眼睛:“你在说你妈——啊啊啊啊!”他拧转刀柄,把伤口搅成一团糟,我几乎能感受到胸口的肌肉因为剧痛而反复抽动。
“府主之死,是你在搞鬼吗?!”何狂的声音听起来满怀怒气,可他实在低估了我。真气流转,我生生震断刀刃,抬手抓住一条手臂,翻身将他摔在地上——一瞬之间熟悉的手感已经表明老者的身份。这老东西两次偷袭,胆子真是大没边了。
拾回长剑抵住何狂的咽喉:“现在轮到我来问,你是谁?”
他灰色的眼睛里毫无惧怕,看上去有些诡异——那是惊喜吗?还是夹杂着怀疑的迷惑?
“……噬心功。竟然是噬心功!”老头子不顾死活地抓住我的手腕:“你姓姚吗?你姓姚吗?”
“滚啊。”我一巴掌抽在何狂脸上。可老头的反应却有些过了头,我用上的力气分明不足以抽断他的鼻梁,可是他半边脸都塌陷下去,一只眼睛变成黑漆漆的洞,嘴唇歪斜如同垂死的蛆。
妈的,易容术!我这才反应过来,一把撕去他伪装的脸皮。那之下是一张娇柔的脸,白皙柔软美目圆睁——分明是个青春年少的女孩。脸皮连带着白发和胡须,伪装之下她有着丰润脸颊和微微吊起的眼角。明明稚气未脱,先前下手却相当阴狠,真是对不起如此可爱的婴儿肥。
“你莫非联合沈延秋杀自己父亲?”像是弄明白什么天大的秘密,女孩眼角泛着点点的红,竟然快要垂下泪来。
“再说批话我把你也杀了吊起来!”嘴里不住威吓,脑子里却是一团乱麻——说说而已,究竟是沉冥府的人,还不能随意杀死。
第十八章
「你一定是府主的儿子,虽然可能是私生的。」她的声音听来笃定,可惜在我听来全是屁话。
「再给我塞便宜老爹试试看呢?」我蹲在地上,用剑鞘拨弄倒悬的少女。她被我用衣带吊在树梢上,假脸皮丢在一边,两条细瘦的腿在寒风里打着颤。
「噬心功只有府主家的人可以修习,只有他们丹田先天闭塞。」
是这样啊。当初在南境,林远杨同样认出功法,却没有对我的身份妄下评议。她大概不知道沉冥府的内情么?
「你们府主死在沈延秋手里?」
「本来不会的!」少女又激动起来,像是扭动的鱼,垂下的黑发在雪地上擦出细微的径迹。
「那魔头本来敌不过府主的。可不知怎的……府里一定出了叛徒。」那所谓府主大约声名极盛,这少女一时竟又激愤得几乎落下泪来。
「不提什么府主了。总之我跟那姓姚的没一点关系。你就当我是天上掉下来的,偏偏能修习噬心功。」我拍拍她的脸:「你们府主被杀了,然后呢?你怎么会在这里。」
「不可能!姚家单传几百年了,从来没见过外人有一样的体质。」少女咬紧下唇只是个犟。
「你再说废话小心我做点什么。」我接着恐吓,站起来摸摸裤裆,大有一言不合先奸后杀的架势。
「既不向着沉冥府,我便什么都不告诉你!」她却像个贞洁烈妇般错开脸颊,一副慷慨就义的模样。然而只是说说而已,有沈延秋和叶红英两条血案在前,我恐怕这辈子都不会再对谁用强了,何况这女孩有没有成年都说不定。
叹口气,我伸手掰正她的脸:「你个女孩子,总不能真叫何狂吧?」
「何情。」良久,少女才吐出名字。
「何情,」我点点头:「你就算是我的俘虏了。身为沉冥府中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
「府主明面上无嗣,沈延秋又拿了噬心功,府里早就作鸟兽散了。」她的声音听起来闷闷的,我只当那是倒吊着气血不畅。
用剩下的衣带束紧她的脚踝,我将何情放下来抗在肩上。连番厮杀下来,黑衣已经破的不成样子,裤腰几乎是耷拉在胯骨轴子上,寒风飕飕穿过裤裆。夜间雪小了一些,仰起头,能从树枝的缝隙中看到阴沉的天幕。那股恶心的腥臊直到现在才堪堪散去,冰冷的空气呼吸起来竟也显得甜美。我深深吸气,压下心头的焦躁,迈步走向缓坡。
「你要回客栈?」何情挣扎着回过头来。
「不然呢?」狼群的情况远超预期,阿莲从未提起这恶心的妖术,如今打草惊蛇,还是尽早蛰伏为妙,或许拉上陆平调查是个办法,从早先一同征南的事来看,沉冥府和剑宗应当关系不错。那么除了阿莲,肩上这个有些讨厌的女孩也得掩盖身份,幸好我顺手揣上了她的假脸皮。
「那里恐怕已经满是狼妖了。」何情冷不丁开口,我顿时有些毛骨悚然:「它们一开始的目标就是沈延秋啊。」
骤然把她甩在地上,我低声问道:「什么意思?」
「你们的伪装能骗过常人,却骗不过妖怪。」何情有些吃痛,皱紧了眉毛,眼神却不躲不闪:「沈延秋直面仙人却活了下来,不知道有多少人渴望她身上的秘密呢。」
只是为了一个「仙」字啊,在我看来仙人只代表陈无惊那张美艳却可怖的脸。拔剑在手,我再度把何情扛上肩膀,加快了步伐。阿莲体内还有封存的真气,但贸然使用会让她受尽情欲折磨,而我绝不允许她在那种状态下身边有别人。
没敢再走狼洞,我沿山路一路狂奔,偶尔踩踏树干借力,震下无数雪片,有什么小动物顺着滚落的雪四散奔逃。肩上的少女再度开口,声音里满是玩味:「你当真要回去帮她吗?」
我不再说话,何情却接着叙述:「即使把她收为心奴,沈延秋也不是好惹的。若有一日她得脱樊笼,你怕是活不过半个时辰。」
「闭嘴!」我有些烦躁地吼道。
「我建议你杀了她。」何情却出奇冷静,声音即使在寒风里也清晰锐利如刀:「杀了她,无论你是不是府主子嗣,沉冥府上下都视你为贵宾,江湖上再不会有谁敢对你出手。」
「我建议你闭紧嘴巴保住命。」冷冷吐出几个字,我自顾自赶路。何情眼神闪烁,但没再出声。
看见屋檐上那个修长的剪影,我顿时刹住步伐。阿莲静静伫立,已经穿上她惯常那套修修补补过的白衣,赤脚站在乌黑的瓦上,随手绾成的髻子几乎完全散开。黏稠的血正顺着屋檐蔓延,雨一般坠落在雪中。最后一匹踏上房顶的狼刚刚气绝,自下看去,它是如此巨大,倒下的时候几乎像是一座山。
「嗨。」我轻声说,把何情放到地上。少女在发现阿莲的同时便奋力扭动起来,可惜我已用噬心功截断她气脉,一时半会激发不出半点内力。
阿莲不说话。那对暗淡到近乎于黑的红眸中有着某种我从未见过的神色。狼尸坠落雪地,匐然一声巨响反而衬得周遭更加寂静。四周死去的狼不少于二十只,今晚出动的野兽几乎可以覆灭一只小小的军队,凭借我留下来的那点内力绝对做不到这个地步。
是了,阿莲已服下一颗还初药,可是再强的人也需要呼吸。空气中除过弥漫的血腥还有着刺鼻的臊臭。根本来不及眨眼,我凭借下意识的决策举剑,铿锵声中直接被那石破天惊的一击震入林中。
「冷静!」我大吼出声,可毫无作用。一个呼吸之中阿莲的剑三次逼近我的要害,若不是熟悉她的剑招我早已身首异处。凭借日渐增长的剑术我艰难抵挡,接连不断的长剑相击下虎口被震得一片酸麻。
「喂!它们会妖术,你知道的!」我接着喊,趁着剑刃相格看她的眼睛。凌乱黑发之后,阿莲的眼神满怀怒火,仿佛生死劫难中积累的友情早已消逝。然而这旅程的起点是那样令人难堪,所以我无权委屈。
「好啊,那就拿打一架算了。」奋力蹬地拉开距离,我借着她前冲的时间施展破羽。这弥补了速度的差距,我们同时施展出了停风。两股剑意从完全对称的方向碰撞,剑刃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磅礴的内力从旁宣泄,周遭的树干应声而裂。半空中弥漫的白还未消失,第二波剑招已经开始。雪片纷飞中地上的何情被远远震了出去,横拍在客栈后墙上。
自她服下还初药,过了有多久?我尽力计算着时间,可是思路一而再的被眼前的险境冲散。我与群狼周旋许久,之后因为幻术陷入迷蒙,紧接着何情赶到,我们搏斗、交谈。
剑柄重重击在胸口,原来阿莲已经切进内围。我张嘴吐血试图阻碍她的视野,可紧接着铁铸般的手指已经掐住我的右腕,这般距离之下武器受制无异于等死。再不必从头使什么剑招,阿莲反手握剑便是一击刺来。我无力再借助逆运噬心功使什么以伤换伤的下策,只好尽力向右拧转身子。
利剑贴着肋骨划过,在皮肤上留下两条血痕,在黑衣上留下一对破洞。空挡大开,阿莲索性不收剑,而是一记漂亮的鞭腿把我踢飞出去。
背后树倒枝斜,脊骨发出令人心悸的脆响。功法运行的如此迅速,以致于经络越来越烫。即使不逆运噬心功,我的恢复能力也远超寻常武夫,一挺手中长剑便扑上前去。阿莲的又一轮破羽已经完成,刃口几乎碰触到我的脸颊。
但我已不准备使用那三个剑招。「破羽」正面唯一的破绽在于脚下,一般没有谁敢于顶着剑光贴地翻滚,但我除外,我对这三招实在是太熟了。如愿以偿越过剑光交织的网,我用力扫腿激起两人高的雪尘。这点障眼法不到片刻便被一剑斩开,但我已转移到侧面,用手掌在她肘上一托,剑柄狠狠砸在腋下。阿莲右侧顿时空门大开,我直接扑上去,用身体和肩膀阻隔她的右臂,两人一同翻倒在地上。
几乎碰触到她的脸颊,我还想说什么,却被一记头槌砸的满眼金星。阿莲用长腿把我蹬开,再站起来时,我刚刚抬起武器,她的剑却已架在我的喉头。
「你要杀了我吗?那就来吧。」服下还初药的阿莲远非我能应付,我索性放下长剑,摊开手等着她动作。
深红眼眸中浮现迷茫,阿莲抬起左手,重重锤击自己的胸膛,漂亮的眉毛皱成一团。一下,两下,她身上惊天的气势迅速消退下去,手指一抖,剑尖在我颈间划开一道口子,一丝血顺着长剑流淌。
药效已到。阿莲只是喘了口气便向后倒去。我上前一步扶住她的腰肢,用噬心功灌进一丝内力。
「对不起。」阿莲轻声说,牙齿之间满是血丝,眼角有一滴温热的泪滑到我的手上。
「没关系。」我叹气。她又在那妖术中想起了什么呢?我连一丝询问的兴趣都没有。
阿莲忽然伸手抓住我的衣襟,我这才意识到她的身体烫得吓人——她显然也动用了我封存的内力,噬心功那诡异的副作用还在继续。但阿莲的自控力极强,以至于—— 嘴唇骤然相贴,牙齿彼此磕碰,阿莲嘴里满是血的味道。她的深吻来的那样迅速又那样持久,却毫无技术可言,只是拼命地吮吸。我捧住她的脸颊,回之以轻柔的舔舐。她紧绷的脖颈渐渐放松下来,头越放越低,几乎是半躺在雪地上。我见她没有松嘴的意思,索性也就一直吻着,伸出手去抓紧她的指头。神奇的是握手似乎也能消解情欲,噬心功探查之下,阿莲身体里的燥热渐渐低落。
「你们搞什么幺蛾子?」身旁传来相当不合时宜的声音。微微偏过眼去,何情立在旁边,满脸的不可思议:
「你亲个什么劲?她刚刚想弄死你!」
小孩子懂鸡毛?我在心里回答,这才恋恋不舍地松开阿莲。然而身旁的少女似乎看出阿莲此刻的虚弱,竟然一挺短刀杀将上来——她的武器我本已收缴,大约是在搏斗中落在什么地方,又被捡了起来。
可惜我先前就用噬心功那极具侵略性的内力占据过何情的经络,全力催动之下她身形一滞,手腕已落入我掌控之中。伸腿一扫,少女顿时翻倒,几乎就和阿莲并肩躺着。
「你疯了?」看着何情那张倔强的脸,我勃然大怒。直到如今,我碰到的女人似乎都各有各的倔强,有时真叫人头痛。
「她杀了我师父!沉冥府的主人!」少女大喝,却也流下泪来,一时间像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妈的,泪,血,还有今晚出来之前阿莲的……这帮女人怎么能流的这么多?
「我管你师父师母的。」用短刀压紧何情咽喉,我扭头看向阿莲:「我有点烦了,直接杀还是你先问问?」当初见识过她逼问的手段。
「恐怕不行。」阿莲捂着嘴巴站起来:「我不能杀沉冥府的人。」
「什么?」我顿时一愣。莫非不是你杀的人家府主?
「和姚苍的约定。他交出噬心功,我保沉冥府周全。」阿莲的声音有些干涩,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被我喝干了口水。
「你放屁!」何情涨红了脸,但我已经受够了,一记手刀劈在她颈侧。少女嘤咛一声便昏迷过去,起身看看,她比醒着的时候可爱多了。
「客栈什么情况?」我把两把长剑收好。
「都因为妖术睡着,陆平也不例外。」阿莲遥遥看向客栈二楼:「剑宗里那个老东西没有。但他似乎无意出手。」
「这样啊。」我挠挠头,一时进退两难。客栈已不安全,再停留下去只怕事情更加不可收拾。此外何情满怀怒意,不可能放过,而何狂的消失势必引起陆平注意,我又不想让他知道何情身份。
「我们走吧。」阿莲忽然说。
「走?」我一愣,又想起死相凄惨的里正,以及他那简朴的宅院、愤怒又无奈的妻子。
「里正是狼妖杀的,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已有狼群盯梢,之中会化形的首领还没有出现。在那之后它们在山下的隘口制造雪崩,把镇子变成孤城。」
「原来你早就知道。为什么不出手?」我忍不住退后一步。
「我们不会在青亭停留很久的,与其留下尾巴,不如把狼妖引出来干掉。只是我两次都没找到它们的首领。」阿莲皱皱眉,她的眼神那样淡,似乎牺牲里正只不过是顺手一件小事,与适才那个亲吻我的阿莲浑然不似一人。
「雪已不太大,我们从隘口离开还是走山路都无妨。如果再犹豫,狼群跟上来恐怕更麻烦。」
「那剑宗弟子呢?」我干巴巴地问。
「恐怕得去问这个女孩。她便是那何狂吧?」阿莲接着说道,「留在这里,陆平多半会发现她的身份。届时你想甩都甩不掉了。」
「为什么?」
「这个人对沉冥府的事有极大兴趣。姚苍说的。」
我一时沉默。面前阿莲知道我心情不佳,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站着。她又露出那般眼神,让我无法割舍又无从下手的眼神。
「有时候我不知道怎么面对你。」我轻声说。
阿莲想说什么,但眼神越过我的肩头,立刻变得凝重。她一手拉起何情一手搂过我的肩膀,飞也似退入林中。
客栈的窗户发出一声微响。苍蓝色的身影伴着利剑一同落在雪地上。陆平皱眉抚着额头,眼神却鹰一般锐利。他环视我们战斗的痕迹,俯下身子碰触地上深邃的剑痕。
第十九章 狼啸人亡血浸城
“有人吗?有人吗?”我举起双手,靠近山崖下的窝棚,鲜血顺着黑衣的缺口滴落在雪地上。夜幕中,简陋的木棚里有火光闪烁,看起来分外温暖。
“何人?”木棚里传来响动,一个年轻男人一边揉眼一边推门出来,身上穿着蓝色布袍,朴素的剑鞘歪歪斜斜挂在腰间。然而一看到我,本来惺忪的眼神立刻警惕起来:
“我记得你,是客栈的客人。出了什么事?”
“有妖怪,狼妖。”低头看看自己,黑衣下摆已经被撕裂成褴褛的布条,两条小腿露在外面,前半夜留下的伤口未愈,因为走路又崩裂开来,留下一身的血迹斑驳。我清清喉咙:“客栈被他们袭击,许多人中了妖术,陆大侠正在抵抗。”
“狼妖?”弟子一愣,立刻回头喊道:“张师兄!王勤!出事了!”
一阵喧哗,我站在雪地里,抬起一只冰冷的脚蹭蹭小腿。不多时,又一个剑宗弟子走出来,看样子稍年长些,大约是那什么张师兄。
“据说有狼妖,看他伤势不似说谎,那牙印的确是什么畜生留下的……”两人交谈片刻,年长的那个转向我:“烦请公子带路。”
“得罪。”我苦笑一声,露出腿上淋漓的伤口:“在下这副尊容,恐怕走不动道了。”
“那好,你便在此处暂歇,不见到人不要往镇里走。”剑宗毕竟还算正派,看到狰狞的伤口,男人语气稍松。
窝棚里大约有五六个弟子,简单收拾后便一起奔向镇子,颇有几分天不怕地不怕的气势,大约剑宗平常也没少见妖怪吧?闲时见过他们彼此比试,大多内力剑法俱佳,但着实年轻了点。我在门口站了片刻,直到他们的背影渐渐远去,才朝着峭壁下的阴影呼喊:“出来吧。”
黑暗中出现两个人影,阿莲拎着何情现身:“我们可以走山路,不必来隘口。”
是啊,可以走山路。半个月间不曾停过的风雪如今竟渐渐变得缓了,雪花已经是在飘落,而不是急坠的白星。这种天气不算什么大碍,哪怕冒些风险,摸黑也能翻过山去。我没有回答,转身走进木棚。
里面是张大通铺,墙角燃着个火炉,木锹锄头零零散散靠在一旁。推开后门,便能看到堵塞的隘口。大片的雪粉和乱石无处安放,只好堆积在道路两旁。原本足够数驾马车并行的山路如今变成一条羊肠小径。摸上去,两旁雪壁依旧冰冷坚硬。
然而中央确实清出一条隧道,大约一人高矮,横七竖八用木材抵着雪壁,以防坍塌。我往里走去,手脚并用从木桩之间穿过。十数丈走过去,面前才骤然开阔——他们竟然真把隘口打通了。挖出的雪粉在山路上堆成一个坡,我小心翼翼溜下去,终于站到了平整的官道上。往前看去,山脉呈现下降的趋势。这是南部山脉最后的连绵,再往前便是晟朝万里方圆的沃土。
“我们走吧。到山下的镇子买匹马,不出半月便能抵达赫州。”身后传来阿莲的声音。
“狼群跟上来岂不麻烦?你说它们的首领还没有现身。”
“不,我今天才想明白。多年前晟朝南征,此处就在闹狼灾。凭借一位异人驯养的白鸽,大军才从山林里一一找出头狼杀掉。如今狼群更加庞大,这里的鸽子却只剩下报信的功夫。”阿莲轻声说:“无论我们来不来,青亭镇都会在这个冬天遭遇狼群。就让陆平他们操心去吧。”
“你说剑宗他们在乎百姓吗?”我转身问道。
“多半不会。”阿莲沉吟片刻:“他们会剿灭狼妖,当作功绩宣扬。陆平或许会管,但自古以来,剑宗行事都是不顾平民的。”
“那我们不走。我要无辜的人活着。”我直视她的眼睛。
“公然出手必定暴露噬心功,以后永无宁日。”
“里正夫人、小二和掌柜、药师、捕头,他们不该死。”
“这是愚行。”
“在南境,你莫非不曾这样选择?那时我们明明已渡过江去!”
“这里没有我拼命的理由。”阿莲低垂眼帘:“你似乎和从前不一样了。”
“你难道就一样?!”我终于忍不住,冷冷笑道:“在南境你是什么样子?往北走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我从来就不曾见过你放下伪装,我不需要一个时时装模做样的旅伴。”
阿莲终于有几分惊讶,一时她泫然欲泣,又变回到当初那个羞涩矜持、笨拙可爱的年轻女子。可她立刻意识到以我如今对她的了解这样的伪装已不适用,便立刻皱起眉毛流露怒气,然而这外冷内热又有些脾气的女侠模样也被我识破过了,最后她静静站着,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这就对了,当初在破庙里醒来,她也是这样看我的。
沈延秋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她从失去贞洁开始便明白我之所图所想,于是扮得那样诱人,使我不可自拔。自欺欺人多日,到了如今我终于无法忍耐下去。面前她亭亭而立,噬心功所提升的感知使我能在黑夜里看清她玲珑身段、倾城容颜,可惜心里只剩悲哀:
“我已不可能抛弃你,又何必骗我?”
“谁不会抛弃谁,都是说说而已。”沈延秋轻声道。
我已无力再说什么,纠结起来的感情似乎哽住了咽喉。丹田中流转的内力忽然一滞,远处传来沉闷的声响。我抬头望着来时的方向:“何情呢?”
“我把她放在木棚里。”沈延秋意识到不妙,立刻拔腿钻进隧道。我紧随其后,匆匆忙忙拔出剑来。可越出洞口,面前已经一片狼藉。木棚垮塌下来,火炉翻倒点燃了木材。
“她跑了?”沈延秋问道。
“顶多会醒,噬心功已制住心脉,单凭她绝闹不出这番动静。”我咬紧牙关运功,依靠残留的气息追踪何情的位置。黑夜里她似乎正朝着意料之外的方向挪动——竟然返回了青亭。如今妖术弥漫,那绝对不是什么可靠的逃跑方向。
木棚沉重,但还在承受范围之内。我把肩膀塞进木材与雪地之间的缝隙,用力向上顶起。可惜两根柱子已经压折,只能勉强支成一个四面漏风的三角。但这对于沈延秋来说应该已经够用,我抓住她的肩膀,把她推到那下边:“你说得对,这里没有你拼命的理由。”
被触及小腹,沈延秋依旧一言不发。我默默注入内力,摸出药盒丢在地上,随后站起身来:“若是我不回来,就试着向北走好了。”
她不说话。是懒得说还是没必要?我忍下心头的咆哮,迈步走向青亭。
远远看去,镇子已经一片混乱,弥漫的腥臊简直臭不可闻。离开时青亭还满是寂静,如今已经像是衡川龙潮前喧哗的集市——只是这里实在血腥得多了。
镇口的一栋房屋几乎快烧成空壳,此处正是风口,火焰已经波及临近的几间木屋。始作俑者正举着火把,对着门口的几具焦尸狂笑不止。我走到近前,一脚把他踏翻在地:“你疯了?”
“嘿……嘿嘿嘿,你知不知道?他们的女儿喜欢我,可是他们嫌我穷啊,竟然不让我做工,又把小婧远远嫁出去。”男人笑着笑着又流下泪来:“里正大人劝我好好养活老母,可是我妈死了,里正死了,小婧也死了!我便要他们陪葬!”
浑浊狂乱的眼睛一闪:“你……你又是谁?你凭什么打我啊啊啊啊啊!”
男人张牙舞爪扑上前来,但他毫无武艺,只挨了一脚便躺在地上痛吼不已。翻滚之中火把点燃了他的头发,半张脸顿时淹没在火焰中。叹口气,我把他的头踩进雪地,脚下嗤嗤冒出烟来。又补上一拳确保他昏得够深,我抬头四顾,发觉整个镇子已经陷入无意识的狂躁之中。
如今的青亭,还真是人人都有事做。窄小的街道上满是脚印,没有谁还呆在家里,丢弃的刀具到处都是。有男人当街拽着女子的头发交媾,两旁横死的大约是他们的原配。十步之外,一群人围着燃烧的狼尸跳舞,大部分一丝不挂。更远处野狼正撕咬着持械的男子,他的妻儿死在一旁,经过的男人女人都视而不见……啊,有个男人蹲下来,把阳根塞进女尸的阴道。
人们忙着凶杀、纵火和强奸,群狼穿行其中,偶尔加以撕咬。浓烟遮挡了视线,一时看不清客栈在哪,何情也失去了踪迹。哪怕是郭靖或者蝙蝠侠,面对这般情景,想必也只有束手无策。我持着利剑,杀死扑上来的狼,击晕狂躁的镇民,一步一步艰难挪着。好不容易钻出窄街,我总算看到熟识的地方——郎中的房子。那里没有镇民行凶,唯几只野狼围着紧闭的大门撕咬。
“停风”呼啸,片刻过后我血染至肘。把剑插进门缝,我用力斩断手臂粗细的铁索,刚刚进到屋里,便是一柄弯刀递在喉间。
“冷静,冷静。”我慢慢举起双手,却骤然一肘击中来人鼻尖。弯刀当啷落地,郎中捂着鼻子惨叫出声,旋即被我一脚放倒。
“误会,原来你没中妖术。”郎中倒也识相,老实躺着没再作妖。
“也不尽然。”我把弯刀踢到一边,摸摸心口。一样吸进那股腥臊,脾气已经在前半夜撒过了,现在妖术只能使我格外地伤心。
“你倒是没事?”看看郎中,他眼里倒是清澈见底,不见半分狂躁。
“此间妖术,引发的是累积之怨。我活的自在,又不招惹人,自然无事。但换了别人,就全不一样了。此时妖气正盛,可不就是有仇报仇有怨报怨。”郎中仔细看看我:“你似乎是被伤的不轻哦。”
“我自找的。”拖来一把椅子坐下,我喘着气,梳理着运行不畅的内力,“他们说你是名医。”
“不敢当。”郎中摆摆手:“姓宿的那位不愿称名医,所以天下便没有名医了。”
“谁这么厉害?”我随口问。
“你往北走走就知道了。我云游各地,此处待两年,别处待两年,就是为了能有她几分风采。”郎中眼露憧憬。
“喂,群狼环伺,你怎么不害怕?”我踢踢他。
“有什么好怕?此间还有剑宗的人。”郎中倒是不以为然:“那位陆平见过更大的阵仗。”
“这么心大,怪不得妖术对你没用。”我苦笑一声:“我想救些清醒的人出去,还有谁像你一样不招惹人?”
“最不招惹人的已经死啦。”郎中叹口气。
我顿时明了:“最后问一句,见没见到过一个少女?个子挺高,衣衫不整。”
“没见过。不过若是此时衣衫不整的话,怕是已经被人强暴过了。”
推门离去,镇子里吵得人脑仁疼,但活人正显著地减少下去。尚清醒的人会被群狼追击,中了妖术更是难活。何情的气息已经消失,我设下的禁制已被彻底冲脱。凭她的实力不致死在镇民手中,眼下分身乏术,我只好拣些尚有希望的人来救。
绕过一处燃烧的废墟,我随手救下一个哭泣的裸女,把她身上趴着的男人揍成猪头,又从持刀乱砍的老太太脚下拉出一个独腿的男子。在满是怒吼、淫叫和狂笑的街道上分辨正常人当真有些难办,我索性拿剑在每个人屁股上都划一道,大吼着扑上来的便一拳打晕,有其他反应再停下来看看眼睛。
如此这般,一刻钟过后,身旁已聚起一支失魂落魄的队伍。我带领着众人艰难行进,一时却找不到把他们安全送往北面隘口的办法。好在目的地已经近了——里正家的宅院就在不远处,只隔着狼群、大火,和一群互相操弄屁眼的男人。
啊,好希望自己也疯了。伴着妖气、粪臭和精液的味道,野狼们冲上前来。身后就是好不容易救下的镇民,我挺剑迎上前去,劈开第一只狼的头颅。
第二十章 长夜闻鸽死巾帼
“开门呐,救命呐——”厚重的包铜木门砰砰作响,半天却没人回应。回头看一眼,镇民们大都垂头丧气,人群中传来隐隐的抽泣。我耐着性子拍门,把眼睛凑到门缝上观察。
里正头七未过,院子里仍悬挂着白幡。然而地砖上有血,正房的半边门已经碎裂,除此之外一片寂静。上次来时正值里正丧事,满院吵嚷不休,与如今判若两地。
“你是谁呀?”面前忽然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我吓了一跳,四下看去,才发现门里站着个娇小的丫鬟,怀里抱一把大刀片子,肮脏小脸上泪痕未干,眼睛一圈都是红的。
“嗨。”我挪动身子挡住身后横陈的狼尸:“我前几天来过的,你记得吗?那时你们正办丧事。”
“丧事?”丫鬟歪头想了片刻:“你是不是找了夫人送信?”
“对的对的。”我连忙道,“外面还有些人,有的受了伤。里正夫人在吗?我们想进去暂避。”
“哪里还有人?”丫鬟抬起头来想看,可门缝被我堵了个结实:“镇子里……他们都疯了。”
“也不全是。”我犹豫一下,还是让出视野。门外横流的狼血与满身伤残的镇民一同映入眼帘,丫鬟的脸颊顿失血色:“我……我这就去找夫人!”
“去吧。”我话还没说完,丫鬟已经转身跑了出去,怀里的大刀噼啪掉在地上,“记得跟她说,我是宋侯的使者!”我朝着女孩的背影大喊。
丫鬟没再回来,反而是两条大汉打开了门。我赶忙招呼众人通过,自己最后才踏进院门,把沾满鲜血的长剑入鞘。
“宋侯使者?”其中一个汉子打量着我,他身段颇高,比起来我倒显得瘦弱了。
“是,可惜北上受阻。我会尽力帮助镇民。”我没理会他惊奇的眼神:“夫人这里还好吗?”
“还好。”汉子叹了口气:“夫人知道那些狼妖是什么德行。它们专攻人心的弱点,自己获渔翁之利。但里正夫妇素来待人亲切,所以宅子里没什么大碍,只有几个仆人被妖术扰得暴躁,已经控制住了。”
“待在这里不是个事,狼群的规模太庞大了。”一边说着,我们穿越破碎的堂屋。几名男子被绑缚双手,歪倒在地上,显然已失去意识。里正夫人就站在后院,指挥着丫鬟和仆从搬来木材和刀剑,在院中燃起巨大的火堆,浓烟滚滚冲上天空。
“衡川能看到吗?”身旁白鸽环绕飞舞,夫人并不回头。
“或许吧。”我抬头看看,“雪已经停了。但不知山下清理的如何。即使有援军越过龙潮赶来,也不知何时能到。”
“没想到你当真救了这么多人。”夫人转过身,示意仆从为镇民们拿来衣服和水,“这和我以为的你大相径庭。”
“我看起来这么不堪吗?”我苦笑道。
“老田死的那天,你们可以出手的,对不对?”夫人的声音有些颤抖,但那张富态的脸上毫无表情:“宋侯的使者都是有本事的人,老田本不必去死。”
我无力反驳,但眼下不是闭嘴的时候:“呆在这里不行的。”
“我们又有哪里可去?”夫人眼露悲戚。
“去北面。狼群真正的威胁在客栈,那里的人都有几分武艺。北面的隘口已被剑宗清理,足够这些人通行。”
“你说这些人。你呢?”
“我还有事要做,有一个人要找。她个子有些高,眼角有些吊,你见过吗?”我转过话题。
“没有。”夫人摇了摇头:“察觉妖术,我便留在宅子里,没见到她,也没见到你妹妹。”
心里骤然一痛:“好吧,我再找找。”
“夫人!”堂屋传来惊恐的大喊,夫人面色一肃,立刻迈步赶往前院。我紧跟其后,还未抵达便已听见巨大的轰鸣。田宅厚重的木门发出接二连三的闷响,门柱吱呀,木屑扑簌,隔墙传来低沉的呜咽和嘶吼,不时有漆黑的指爪扒上墙头。但那里早已扎了尖锐的木刺,它们只能痛吼着跌下墙去。
大门撑不了多久。我迅速上前,把里正夫人拉到身后:“让所有能动的人拿上武器,快!”
“我们要守住前院,后面有太多伤者了。”她脸色煞白,已经是在强作镇定。
“前院我来想办法。宅子里有后门吧?记得向北走。”我把她一直推到堂屋里,拔剑返回前院。两旁伫立的汉子都已冷汗涔涔,手里的朴刀或者锄头正颤抖不已。大门还在摇晃,手臂粗的包铁门闩开始变形,发出令人恶心的脆响。
我深吸一口气,猛然踏地冲上前去。隔着厚重的木材,我和门外的畜生正面相撞。巨大的冲击力贯进肩膀,我把右脚生生踏进地砖,没有后退半步。那狼显然受了迎头一击,我几乎能听到它的肩胛拍在门上发出的钝响。然而它没有停下,片刻过后更加用力地撞过来。
门闩扭曲,门缝扩大到两掌宽窄。门后的怪物如此巨大,几乎不能再称之为狼。它最突出的那根牙齿几乎有我整个手掌那么长,前肢上的肌肉膨隆如磨盘。恶臭口涎垂落,它开始疯狂地撕咬,霎时间扯下包裹门闩的铁皮。木材在利齿下破碎,眼见大门即将洞开,我空出一只手,抽剑狠狠刺去。然而那巨狼极敏捷,几乎立刻从门边退却,利刃只是刺穿了它的鼻翼。
血液滴答,它发出愤怒的呼啸。片刻过后狼爪重踏雪地,庞大的身躯进击如炮弹。我像是骤然承受一整条坠落的瀑布,伴着门闩的破裂向后急退。木屑纷飞之中利齿扑面而来,我奋力将剑刃塞进它的嘴巴,却还是被那巨大的重量压倒在地。腥臭口涎几乎滴到脸上,我拼尽全力拧身往右,将身躯从它身下抽脱,随后用力拔剑。
利刃摩擦坚牙发出锐利的声响,巨狼咬紧牙关摆头将我撞飞。翻身落地,身旁的汉子已经被一同涌进前院的野狼扑倒。我用剑刺穿那畜生的脊背,将它举过头顶再撕成两半:“杀!”
热血洒落浑身,那黑袍早就化作血衣。汉子们被我的悍勇感染,一同大吼着举起兵刃。我责无旁贷对上那头巨狼,这次我不再硬碰,而是压低身子从它腹下滑过,旋身劈斩它的小腿。可是肌肉下的腿骨有我两条手臂加一起那么粗,一时无法斩断。巨狼痛吼,奋力扭胯撞击我的胸膛。
像是巨锤砸落,我张口吐血,同时施展“破羽”。巨大的体型终究成为它的掣肘,巨狼大吼前跃,可“破羽”已经结束,“击云”更是在瞬息之间完成,紧接着是一往无前的“停风”。它的侧腹迸出鲜艳的血花,半边肚皮被掀开来,内脏垂落一地。
喘口气,我踏上巨狼的脊背,却发现前院早已沦陷。寻常男人对上这些凶残无比的狼妖根本是找死,汉子们只是凭着一股悍气苦苦支撑。谁知道后院里有没有他们的妻儿?眼下还活着的男人只剩下一个,他的右腿齐根消失不见,血液喷涌之中依然挥舞手中的长柄镰刀:
“来啊!来啊!”
可是他的奋勇毫无意义,大量失血会迅速抽离力量,若是及时处理伤口或许还有活路。我左右挥砍狼头,顶着撕咬来到他身侧:
“走啊!走后门去北面!”
用力抓住他的肩膀,我正打算把他往后丢去,却看见男人的眼中骤然流露恐惧。身后恶风呼啸,那只巨狼不知何时又站了起来,脚边拖曳着粉红的肠子。再也来不及躲闪,它一口咬住我的左臂,利齿穿透肌肉。
群狼一拥而上,立刻将男人淹没在撕咬中。我则被巨狼左右甩动,脑袋狠狠撞上廊柱。眼前一阵迷蒙,我将剑刃插进地面,这才勉强稳住身形。堂屋里通往后院的门已经关了,可是那又能支撑多久呢?
“呀——”我翻转身子,把自己的左臂扯至脱臼。剧痛传来的同时野狼摆动头颅,大臂小臂的骨骼应声而断,整条手臂绵软如绸。我则得以从原本不可能的方向进攻,将整把长剑刺进它的眼球。
剑尖刮擦颅顶,我抽出、再刺、再砍,直到劈开巨狼脑壳,半边下巴也砍落在地。它终于死了,我的前院也已失守。奋力向前扑砍,却只是斩断几条粗壮的尾巴。野狼前仆后继撞在堂屋的门上,整栋房屋都在颤抖不已。
后墙轰然坍塌,堂屋扑倒在地。后院的火还在燃,人群却尚未能退出宅邸——后面一样有狼,它们发现这仅存的出口,立刻将其团团围住。尚有战力的男人们面如土色,却依然抓着武器顶在外围,身后不断传来妻子和母亲的哭喊,但没有人回头,没有人退后。
让我救下他们吧。我飞奔向前,落进狼群一遍又一遍施展剑招。可断裂的左臂影响了平衡,原本利落的剑法开始拖泥带水,阿莲看了一定不满意——沈延秋看了一定不满意。我只有把剑挥得再快一点,希望这样就能赶在狼牙之前。
肥胖的身影一闪,里正夫人走出人群,走到男人们前方,直面后门蜂拥而至的狼妖。隔着火焰下漆黑的黎明,她遥遥抛来目光,其中恐惧悲哀都已消失不见,只余下无尽的怒火——她分明也中了妖术。
“我丈夫是它们杀的吗?”她高声问。
我从群狼中抬起头来,相顾无言,便轻轻点头。
“我知道了。”夫人轻声说。她嘟起嘴唇,骤然吹响高亢尖利的口哨。院中四散的鸽笼忽然开始颤抖,脆弱的笼门接二连三碎裂,白鸽急掠入空,围着里正夫人肥胖的身躯上下翻飞。一时间后院中出现苍白的漩涡,伴着一声高过一声的鸽哨。那声音毫无变化可言,只有高亢的声调一而再地重复,如同泣血。
信鸽们越飞越快,像是白色的流星。它们用极高的频率扇动翅膀,稍一升高便收敛羽翼俯冲,尾羽割裂空气发出“嘶嘶”的响声。里正夫人就在信鸽的包绕中走向后门,群狼几乎要后退了,可伴着远处一声狼嚎,又再次蜂拥向前。可这一次站在它们面前的不是刀剑,而是白羽组成的城墙。
俯冲的信鸽形如纺锤,凭借尖利的喙,它们竟直接钻进群狼的毛皮,撕裂内脏又穿越皮肤飞出,几乎是在片刻之间,洁白的风暴便全然化作血红。在鸽哨的驱使下,信鸽们完全遗忘了本能,而是沿着相同的轨迹一遍遍飞舞。里正夫人迈步向前,窄小的后门无法容纳鸽群,可即使这样它们也毫无退缩之意。
尖喙碰撞砖墙,脆弱的鸟躯顿时化作血泥,可有哪座墙抵挡得住一秒数十下的撞击?后门在接连不断的哀鸣中迅速拓宽,堵塞在院中的人们终于有了存活的希望。
“向北走!”里正夫人形影朦胧,声音却如雷贯耳。停下脚步,镇民们匆匆逃脱,她便站在人群与狼妖之间,仿若礁石,仿若高塔。
又斩下一颗头颅,我已是在血河中跋涉——多亏林远杨送来的名贵的剑,没有一只狼威胁到人群的后背。鸽群在碰撞和狼妖不断的撕咬下几乎损伤殆尽,群鸟组成的风暴稀疏许多,里正夫人满头黑发飘扬,静静回过头来:
“那只大的,是它们的头狼吧?”
“它已经死了。”我几乎不能直视她的脸,因为她也要死了。
“那就好。”里正夫人点点头,旋即被蜂拥的狼群扑倒,彼此之间大约十丈的距离成为天堑。我怒吼、大骂、挥舞长剑冲上前去,却只是夺下一具残缺的尸体。她的肚腹被撕裂,脸颊只剩一半,四肢不知所踪。群狼把冲天的怨气都撒在她一人身上,这真是太可惜了,因为我也有好大的怨气啊。
心中的悲戚几乎成为结石,被妖术潜移默化削弱的内力已经疲软如泥。我半跪在地,用尚完好的右臂搂着里正夫人的尸体,改变噬心功运行的方向。一瞬间满心的悲哀都化作愤怒,断裂的左臂发出噼噼啪啪的声响。
“我要你们死。”慢慢放下尸身,我再度抓起长剑。血浸透剑柄使其湿滑无比,我便狠狠磨破手掌,来把它彻彻底底地握紧。不知何时起我开始喜欢长剑在手的感觉,这世界的剑又长又厚,不是什么优雅的礼器而是为了杀戮而生,握住剑便握住了某种伟大的权力。
“原来如此。”我几乎以为这是狼群的回应,但声音来自堂屋的废墟,抬眼看去,名为陆平的男人持剑站在歪斜的屋檐上。他的发髻有几分散乱,一缕白发在额前飞舞,当胸有长长的血痕狰狞,衣袍破裂露出虬结的肌肉。
“你莫非甘心成为他的心奴吗?”陆平轻声问,视线越过我的头顶。
我这才发现他不是在和我说话。身后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安静到像是从来没有离开过,白裙的衣摆轻轻剐蹭我的脊背。这人比我高小半头,擅使剑,杀人如麻冷酷无情,偏偏看不得孩童受辱。
伸手按按我的肩膀,沈延秋拔出剑来。
第二十一章 雪霁剑影逐荒茫
肩膀上的手温热、干燥而有力。我停止逆运的噬心功,不知道该说什么。雪地上沈延秋的脚步又稳又沉,她绕到我身前,与陆平遥遥对峙,素手被冻得微微发红。
“他是什么人?南境发生了什么?你杀了姚苍,他的夫人呢?”陆平走下房檐,强健身躯落在地上,竟不激起半点雪尘。这个中年男人绕过巨大的弧线,彼此间距离一点点缩短。
“去做你要做的事。”沈延秋并不答话,只是回眸看我。
“你为什么要来?”我咬牙撑起身子,抓住她的手腕。
“我忽然想起来镇子里也有小孩。”沈延秋轻轻说道,抬手拉开剑架。
“撒谎。”
转过头前,沈延秋唇边浮现极细微的弧度,说那是笑容未免夸张,说是其他神情则更为牵强。我咬紧牙关,用力一拳砸在雪地上。
圆润的小腿在眼前一闪而逝,沈延秋踏地掀起一人高的雪浪。白幕顺着磅礴的内力扩散,直追陆平而去。火光下利刃闪烁成一片眩目的银影,陆平霎时间已横移数丈,长剑刚刚横过肩头,便见沈延秋自斜上攻来,若非剑刃护身早已被剖开半边胸膛。“叮”一声脆响,只见陆平沉肩卸力,沈延秋则还是半空中舍身的架势。然而白裙荡漾,陆平向上一剑挥去却扑了个空,沈延秋鬼影一般落在他左旁,“破羽”撕裂空气,啸声尖锐,一如白鸽凄鸣。
左臂的骨骼刚刚恢复,那么陌生那么痛。我用力甩动,却忍不住咳嗽起来,唇齿之间全是血丝,那根断过的手指像是遭了电击一般刺痛。可现在实在不是休息的时候,适才噬心功在逆运中隐隐揭示了何情的方向,我有太多事还没有搞清。
她是我的俘虏。我握紧长剑起身,背后兵器一而再的碰撞,夜幕中溅出明丽的火花。
客栈外半是狼尸半是人血,二楼熊熊燃烧,招牌翻转落在地上。老掌柜被撕作两半,小二呆坐在地,披头散发眼神恍惚,其余客人要么死相凄惨,要么抱着伤口又哭又笑。比起来剑宗的弟子们冷静许多,他们已放弃控制客栈的火势,而是把行李都转移到屋外,伤势较轻的几个尽力安抚着狂躁的马匹。门前也有数具剑宗弟子的尸体,但都整整齐齐躺在一处等待收殓,一旁几个妖气缠身的弟子盘坐调息。
偏偏又是这里。无意再找麻烦,我默默从中穿越,用肩膀撞开客栈的门。背后有人抛来疑惑的呼喊,我不理不睬,扑进浓烟之中。大火之下视野晦暗无比,我凭借噬心功的指引,绕过迷宫般的桌椅和木梁。
拉开木门,小二的房间一片狼藉,但终究没有着火。何情也当真机灵,此处偏偏是客栈一楼最坚固的地方,除非周遭三根大梁全部烧断,否则极难倒塌。
少女依偎在房间一角,浑身用雪水浸湿,闭着眼睛一动不动。我俯身触碰何情的脖颈,吸收她体内残存的内力。噬心功逆行之后,封存在别人躯体中的内力也会一同躁动起来。沈延秋能忍受,何情则不然。伴着浑身经络的桎梏渐渐消解,她终于睁开眼睛。
“唔……”何情悠悠转醒,清醒的同时便开始剧烈地挣扎,我左右抓住她的手腕,低声喝道:“喂!”
“是你。”急急喘着粗气,何情的胸脯剧烈起伏如同风箱。她盯了我片刻,脱力向后躺倒。
“为何跑到这里?”我左右看看,原本遮掩狼洞的木板被掀到一旁,她竟是打算在火场里一直躲避。
“以为我想?”何情苦笑道:“我被那人从隘口一直追到镇中,你若是不来还好……”她看看我身上的伤口和血迹:“多半已引起注意。那个人——”
背后传来沉闷的脚步。我骤然起身拔剑,可来人实在是太出乎意料了,“破羽”终究停滞在手中。
他已经很老了,却没有老到不能战斗。握着腰刀的手满是褶皱,可面对蓄势待发的我,老捕头没有丝毫退缩之意。
“你中了妖术了。”我轻声说。
“无妨。”捕头的声音干哑,却又带着令人心悸的凉意:“逮捕人犯,多些怒气又如何?”他的视线投向我后方:“是你杀害了里正大人么?”
“老东西,要我说多少遍?”何情撑着墙壁艰难站起身来:“我只杀了那弟子一个。”
你若一个不杀,他想必也不会追你。我暗暗叹气:“此人我还有用。为了一个剑宗弟子,当真值得吗?”
“杀了人就是杀了人。你若阻拦,本官一样处置。”
“与其抓人,不如看看镇子里的伤者。有许多人正往北方去,他们需要保护。”
老人终于犹豫了,可最终的回应是直直的一刀。长剑霎时出鞘,我一招不防,用“破羽”那密集的剑势硬将他顶出门去。然而捕头的应对异常惊人,我本以为他会被剑风撕扯零落,可腰刀闪烁,竟然防的滴水不漏。
“破羽“防得住,击云呢?停风呢?我踏步挥剑,终于如愿以偿听到利刃划破皮肉的声响。捕头身形极快,与平日步履蹒跚的模样截然不同,一轮剑招下来竟没能制造什么重伤。他连续不断地退后,撞倒了燃烧的长桌。身上灰袍褴褛,一条条的血痕交错肩头。
衣衫之下,他的皮肉上尽是老年斑,可胸前和腰腹的肌肉依然显示出年轻时魁梧的轮廓。左胸处,一条触目惊心的疤痕横过整个身子,一直到右边的腹股沟才停住,看起来那一击几乎将他整个斩作两半。
“这剑法我见过的。“老人似是有些惊讶,浑浊的眼珠中闪烁光彩:”是多少年前了?那个女人比你强。“
我叹息,抬手挥出曲折的剑光。这次老人没再被逼的后退,而是直直迎上前来。我几乎以为他甘愿赴死,可直到破羽结束,都没能在他干瘪的身躯上留下更多伤口。汗水顺着捕头的须发流淌,他挥着腰刀,竟然越打越兴奋。我的速度比他快,反应也更敏捷,但老人只是凭借经验就能堪堪抵挡我的剑招。他不是见过这剑法,他分明是与这剑法厮磨过无数次!
“好小子!“再度从”停风“下逃过一劫,捕头不顾身上四溢的血,竟然放声大笑起来。他用又短又粗的手指划过刀锋,那里已经在我连续的斩击下满是崩口——粗制滥造的刀具自然比不过林远杨精心挑选的宝剑。说真的,我也许久没见过如此令人欣喜的对手了。林远杨、陈无惊太强,迎仙门人太诡异,何情的功法又惧怕噬心功。面前的男人虽然苍老却依然斗志昂扬,平素佝偻的腰直起来,竟不比我低多少。他的刀法极朴素又极利落,一刀就是一刀,一把剑刺过来他挥刀,一万把剑刺过来,他也是挥刀。
或许是平生第一次感受到兵击中的艺术,换做平常我可能会忍不住笑起来。可惜偏偏是在此处,此处烈焰四起浓烟滚滚,他若不愿停手,便只有你死我亡。
“小心了。”我挽个剑花,再度拉开剑势。这已经与内力无关,而是凭借兵器进行最剧烈的碰撞。
“好。”捕头点点头,第一次摆开刀术的起手式。他反手握刀,刀柄尾部举至齐眉,另一只手托着刀背。刀锋之旁,他的眼神复杂,却再也看不到半点老气。
一瞬的碰撞过后,我听到刀刃断裂的脆响。捕头挥出了那一刀,仿佛用尽苍老身躯中的每一滴血。刀身前进如同汹涌的海潮,如果我的剑慢一点,如果他的刀好一点,结果或许有所不同。
“停风”斩断刀刃,刺穿捕头的胸膛。我在一瞬之间完成刺击又把长剑拔出,在他宽阔的胸膛上留下一个楔形的伤口。战斗没有结束,捕头大喝一声,转身揪住我的脖颈。自然不可能如他的愿,我立刻蹬地侧闪,可捕头等的就是这一刻。他的双臂画过诡奇的圈,原本随着致命伤流泻的真气竟重新凝聚起来。
趁我新力未生之时,老人平平推出一掌,却比先前展现过的所有刀法都更加骇人。掌风直奔薄弱的左侧,挥剑防御已来不及,我只有伸手硬对,可那竟也是虚招。他化掌为托,顿时拨开我的左手,紧接着实打实一掌印在胸前。我只觉五脏六腑一阵动荡,随后便被他扼住脖颈高高举起,一直被撞到客栈滚烫的墙上。
松垂的脸皮微微颤动,捕头的眼睛一点点失了神采。他松开手,向后踉跄两步,最后坐倒在地。我猛烈地咳嗽起来,但没有再挥剑——这次战斗真的结束了。
“你究竟是何人?”我问道。
“不值一提。”捕头伸手一摸胸膛,满手染的通红。他轻轻叹了一口气:“死在她的剑下,也不算遗憾。”
“你说得对。”似是终于缓过神来,捕头抬起眼:“我的确是中了妖术。”
“现在后悔可来不及。”
“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我已经习惯了。”他发出干涩的笑:“多年前浪荡江湖为小田所救,答应他保护青亭一方安宁,终究是没做到。若是再来一次,我不会丢下镇子去追那女孩。”
我看了他片刻:“里正夫人已死,镇中有些人已经往北逃去,或许能够幸存。”
“是么?待到九泉之下,我再去谢陆平吧。”
“你是如何得知何情行踪?先前查脚印,查出什么没有?”我无意辩解,而是问出心中的疑点。
“小二起夜的时候看见何情随你北上,至于脚印……?是啊,我查出小田是群狼杀的,现场怎么会有人的脚印呢?”捕头目光涣散,终于没能说出什么,搭在胸膛的手无力垂落,伤口中已涌不出血。
“周段!”身后传来何情的声音,回过头去,只见少女脸色苍白,一只手指着小二的房间,声音不住打着颤:“快……快过来看。”
我大步走过去,只是看了一眼便呆愣在地。小二的床被何情掀开,露出床板下冰凉的尸体——那正是小二本人。他面色青紫,双手抱在胸前,脖颈三条深可见骨的伤痕,虽然已死去多日,浑身却只余狼的臊气而毫无腐臭。
“你看到了吗?先前在客栈之外……”何情疾声说。
“他分明还是活着的。”我铁青着脸打断她。
“嗒,嗒,嗒。”烈焰灼烧木材,噼噼啪啪之中,门外传来清脆的掌声。小二踏着滚滚浓烟走进门来,右半边身子满是血迹。他拎着一只胳膊,胳膊还握着剑——十方剑宗制式的剑。他就用那残肢与自己的手鼓掌,每拍一下那肢体的断面都溢出血来。
“真是精彩啊,不枉我等待多年。”小二缓步走着,脸上的笑容越发浓郁。他的嘴角越咧越开,唇吻逐渐变得狭长,睁着一双狼眼。
“一直都是你。”我叹道。 “不错,这镇上可不止那女孩一人会化装。在下伏悬。”他抬手一挥,狰狞的脸又变成那个眼角耷拉无精打采的小二:“大仇得报,今日得意忘形些,可千万别见怪。”
“事情可还没完呢。”
“当然没完。”伏悬伸手数着指头:“接下来我得杀了你、沉冥府的女孩、陆平或者沈延秋——不知道之中剩下的是谁?剑宗跟来的老头不会出手,青亭覆灭,在下心愿已了。”
他歪头看着我:“你远比我当初预料的棘手,不妨猜一猜,送出去的那些人被怎样料理了?”
我如遭雷击,身子一歪险些摔倒,脸色变得苍白:“你……你不妨让我死的明白些。”
“不必作此伪装。”伏悬一眼便看穿我的诡计,冷冷笑道:“你们这些人都自大,怎么会关心一个筋疲力尽的小二?客栈来来往往,唯我看个真切。陆平察觉沉冥府的人便乱了心思,捕头一心愧疚只想查案,沈延秋抓着北面不放,所谓何狂盯着你,你则意乱情迷不知所谓。我说的对不对?”
他拎着断臂缓缓踱步:“你本不必回来的,可倒也多亏了你,沈延秋拖住陆平,何狂武功大减,捕头死的利落。我还真该道声谢啊,周……?”
“周段。”我寒声道:“你解释的够多了。”
“你终究分神了不是么?”伏悬抬头看看:“真是不巧。”
燃烧的木梁从天而降。
第二十二章 游子离人踏孤晖
“愣什么?!”背后传来清脆的怒喝,一双手重重击在腰间把我横推出去。滚烫的木材伴着烈焰砰然坠地,激起汹涌的黑烟。何情一手捂着口鼻,纵身越过木梁,捞起地上捕头的腰刀。
“把你的内力拿回去!”发丝一甩,何情的眼神像是锋锐的箭头。我伸手抓住她的肩膀,将残存的噬心功内力收回体内。何情浑身一震,忽而抬手挥斩。腰刀在半空划过雪白的圆,浓烟中飞来的残肢从中分裂,腐臭的血落在烈焰中发出嗤嗤的声响。
火场之中视线一片朦胧,所谓伏悬的位置已经辨不清。我屏住呼吸,最大范围地施展“破羽”。白色剑气形如实质,四周顿时一片斑驳。伸手拉住何情,我带着她翻到一张长桌之后。
“那个妖人……”何情迅速抬头瞥了一眼,回过眸来,立刻红了双颊:“你这是干什么?”
“又是妖术又是烟,要把人憋死。”事急从权,我靠在桌腿上,从裤裆里抽出那话儿,又割下衣角尿湿,暂时封住了口鼻。扭头一看,何情已经转过脸警戒,脸颊一直红到脖根。
“你要不要?我还能挤出来点。”
“什么时候了还耍笑,滚蛋!”何情开口大骂,翻身越出长桌,火场里刀剑对撞,一片乒乒乓乓。
“我是认真的。”我叹了口气,伸手在胸膛上敲敲。不知是不是因为中了太久的妖术,那里已经感觉不到愤怒或者悲伤,一颗心脏孤独地跳动着。
翻身出去,却迎面撞上倒飞回来的何情。两人一同砸碎了长桌,狠狠撞在墙上。何情撑起身子,却摁住了我脸上的湿布,顿时嫌恶地躲开。
伏悬正在火场中踱步,手持剑宗弟子的长剑:“噬心功的威名也曾响彻江湖,就连我这等穷乡僻壤的妖人也有所耳闻。今日一见,居然是浪得虚名么?”
“那是他太差劲。”何情的反应比我还激烈,冷笑一声便冲上前去。然而伏悬手中长剑翻飞,分明没有什么高深的招式,却再次将她逼退。
踉跄两步退到身旁,何情伸手猛揉一把眼睛。她也深受妖术影响,一双美目滚滚流出泪来,在沾染了尘灰的脸上冲出两条径迹。我拼尽全力催动粘稠迟滞的内力,踏步向前再次施展剑招。
伏悬并不强,可那无处不在的妖术实在太过恶心。习惯了之后臭味并不明显,越是呼吸,内力运行的就越缓慢,发挥出的力量十不存一。他挥剑的速度和力量都是中庸水准,换做平常绝敌不过何情,此时却能将我两人连连逼退。沈延秋剩下几分实力?陆平剩下几分实力?如今棋差一招,这燃烧的客栈竟一时成为死地。
从失去锐气的剑锋中穿过,伏悬再次发出令人恶心的油腻笑声。这简陋的激将法已激不起我心中波澜,反而是何情勃然大怒。少女翻身挥斩,再次展现出那天夜里的矫健身姿。可速度再快,手里的腰刀也无异于一块废铁。伏悬轻描淡写地将斩向脚踝的刀刃踏在地上,手中长剑直指何情侧腹。紧要关头放弃兵刃等同自杀,我立刻以“停风”斩向伏悬咽喉。可是他的脑袋竟直直向后弯去,后脑勺几乎碰到了脊背。
寻常人这么做一定是折了脖根,可伏悬是只狼妖。他的手臂忽然膨胀起来,虬结的肌肉崩裂布袍,露出丛生的黑色毛发。狼爪握不住剑,伏悬用脚勾着剑柄,势大力沉的一爪扫来,“停风”立刻被磅礴的力量击破。
退后之前,我拎起何情的衣领,总算从伏悬脚下将她拉出。那边伏悬的手臂已经恢复到常人粗细,脚踝一钩,血迹斑斑的剑柄又稳稳回到手中。不堪重负的客栈正发出濒临毁灭的响声,木材噼噼啪啪地燃烧着。伏悬看了看几乎被烧穿的楼板,身形如同鬼魅般欺上前来。我连续三次挥斩都落在空处,何情则躲避不及,被伏悬一剑划破了肩膀。
少女的血一直溅到我脸上,温热又黏稠。她吃痛出声,紧接着小腹就挨了势大力沉的一脚。我拼命格住伏悬的剑,甩头砸向他的额角,金星滚滚之中伏悬率先恢复过来,一记迅如雷电的横斩撕裂我的衣襟。我不躲不闪,而是挺剑直刺,这以伤换伤的打法终于使得他不得不退后,我也有机会做出真正的进攻。
沉肩甩臂,我打出至今为止最漂亮的一记左勾。肉体彼此碰撞的钝响比起剑鸣更加血腥,我听见自己的关节发出咯咯的脆响,与此同时伏悬的整个下巴粉碎,吐出一口肮脏的血。
“呀——”我俯身前冲,一直把伏悬撞进燃烧的桌椅。烈焰舔舐衣角,我不管不顾,忍着烫抓起桌腿,用燃烧的那头挥打他的头颅。这妖人第一次发出痛苦的吼叫。在地上拼命地挣扎起来,一只脚狠狠踢中我的胸口。
向后歪倒,我几乎把肺咳成碎片,口鼻之前的尿骚已混进浓重的血腥味道。来不及半点缓和,我抓起剑就向前挥斩,事到如今已经无所谓剑招,锋刃卡进骨缝就用力拔出来再砍,直到剑身在烈焰中烤得微微发蓝。
死了吗?死了吗?在他脑袋上的斩击足够把一整头牛切成臊子。可一只血迹斑斑的手从身下探出,直直握住了剑刃。伏悬已经没有完整的脸颊,烈焰灼烧着他的脸皮和头发,依稀能辨明的一只眼睛中满是冷光。
什么东西从伏悬与地面的缝隙中弹出,汹涌的气浪把我直直崩飞出去。他撑起身子,脊背的皮肤炸裂,森白的骨骼片片展开。浓稠的黑色顺着它们流淌,直到凝结成肮脏厚重的羽毛。
一手捂着燃烧的脸颊,背后双翼呼啸。伏悬升至半空,他已维持不住人形,脑袋不住变幻,混杂着烈焰,如同恶鬼。他骤然冲过来,仅凭羽翼掀起的气浪便将我甩到一旁。客栈在连续的冲击之下簌簌发抖,墙和楼板的碎片像是落叶一般剥落。然而火焰阻挡视野,伏悬接近瞎子,只是凭借高速来回地劈斩。
一只脚卡进地板,想抽出已经来不及。关键时刻一具温暖的躯体撞进怀抱,我和何情一同翻滚出去,用一张长桌躲过斩击。面前的女孩面若金纸,即使熊熊火光映照,也还是一片苍白。她颤颤巍巍伸手去摸肚腹,五指之间不住涌出血来。伏悬的剑终于伤到了她,伤口深不见底,我真怕内脏都一同流出来。
伏悬正发出痛苦的嘶嚎,他终于因为连续的冲撞脱力,勉强抓着长剑,拼命扑打身上的火焰。我低下头,捂住何情的伤口,少女却扭头避开我的脸:“有一个办法。”
“还不快说?”
“用我的内力。”何情的声音虚弱却清晰:“把我当作心奴,就像你对沈延秋做的那样,剩下的交给噬心功。”
“如果不成呢?”
“还会比现在更坏吗?”到了这时她还是不忘反唇相讥,薄唇勾起淡淡的弧度:“我都不在乎,你犹豫什么?”
火烧眉毛之际,我催动噬心功。绵软如泥的内力汇聚到手臂,缓缓渡进何情体内。重伤之下,她的丹田依然忠实地运转着,用微薄的真气拱卫五脏六腑。心法差距之下,我只消恰到好处的一击,便能把内力打进她的丹田。噬心功极具侵袭力,不消多时就能整个控制她的躯体,恰如彼时虚弱的沈延秋。
少女侧头躺着,脖颈呈现出优雅的弧线,黑发铺散一地,动脉突突跳动着。我像具尸体一样半跪着,迟迟下不去手。眼前光影闪乱,一时之间看到沈延秋的脸和身子。在湖里、在客栈中,她因为噬心功的限制连一丈都走不出去,撒尿洗澡都得当着我的面,夜幕之下竟然滚滚流出泪来。噬心功是残酷又自私的功法,它修补了沈延秋破碎的丹田,却也将她化作无法逃脱的奴隶。这个世界不是游戏,噬心功也不是什么让人乖乖屈服的催眠系统,它真正的主人必定漠视人命,这样才能毫无顾忌地侵犯别人的丹田。
而我,我能那样冷漠么?我不过是个普通人,也想苟活也想享乐,承担不起别人生命的重量。沈延秋已是鲜明的前车之鉴,我那阴暗的欲望留下深深的沟壑,至今仍未消脱。如今又一个脆弱的女子躺在身前,危机重重的半天过去,已经算得上是伙伴。我怎能,我怎能……还有办法的,我依然可以逆运噬心功。十秒就足够了,五秒钟恢复伤势,五秒钟杀死伏悬,我只要这具身体支撑十秒钟。
“啪!”
脸上挨了重重的一巴掌,哪怕身处混乱的火场也依然响亮。何情揪住我的衣襟,咬牙凑上前来:
“你脑子里装的都是些什么东西?你难道离死很远吗?你拥有的是噬心功!如果不知道该想什么,就想着我好了!”少女仿佛看清了我的心思,黑眸里的怒意像是星星一样闪亮。她再也不顾及我脸上尿湿的布条,几乎与我鼻尖相贴。我嗅到何情身上汗水和血液的气息,视野里只剩下她娇俏的脸。鬼使神差地,胸膛里的巨石轰然崩裂,我急促地呼吸着,竟然在这烈火与浓烟中感到久违的清明。
看着女孩的脸,什么都不想。她完全放弃了拱卫身体,噬心功毫无阻碍地欺进丹田,将她的真气迅速击溃。仿佛万丈长的瀑布骤然跌落,内力在新开辟的疆域里摆脱了妖术的阻碍,顿时势若奔马,势若奔雷!生生不息的力量在两颗丹田里流转,何情的小腹几乎立刻止住了血。
身后传来狂风呼啸。伏悬持着剑,拍打双翼浮于半空,他终于扑灭了身上的烈焰,半个身子烧成焦骸却仍然活着,焦黑的脸上只剩眼球还熠熠闪亮。我几乎是欣喜地抓起长剑,自下而上冷冷注视。
“我就知道没这么容易。”伏悬仿佛自言自语,用焦黑的手臂挥起长剑。可他已跟不上我的速度,只一瞬间便被撞进摇摇欲坠的楼板。我用尽全力的跳跃直接将他顶到了二楼,砰一声砸进炽热的穹顶。伏悬嘶声怒吼,用羽翼边缘锋利的骨刺反复剐蹭我的脊背。可绽开的血痕甚至不能带来痛觉。我左右跨过他的身体,双脚踩进屋顶,整个人倒悬在上,用长剑狠狠刺进伏悬的翅根。狼妖怒吼出剑,我迅速偏头,只是被割断一缕发丝。
用左手握住伏悬的脖颈,我猛一踏屋顶向下坠去,抓着他砸在地上。另一只羽翼仍然有力,伏悬仿佛不知疼痛,落地的一瞬又弹起身来,把我扇到一旁。他终于获得了出剑的机会,而我求之不得。
破羽,击云,停风!一瞬间长剑相击十余次,连火焰都不得不给闪烁的人影让路。我们来来回回撞破了不知几面墙,乌黑沉重的羽毛四处翻飞,在半空就化作一颗一颗明亮的火星。最后伏悬踉跄站定,身后庞大的羽翼已只剩血肉模糊的根部。他刚刚举起剑来,我手中利刃已至。
这是无比顺滑无比利落的一击,长剑从肋骨的缝隙之间穿过,刺穿跳动着的心脏。我已在伏悬身后停下脚步,耳边飘扬的鬓发却还未落下。挥去剑上污血,身后的狼妖终于倒地不起。
迈步上前,我打算斩下他的头颅。伏悬用残存的力量坐起身来,脸上的表情竟格外淡然:
“厉害。”
“好简短的遗言。”我拿剑抵住他的咽喉。
“我不打算说什么遗言。”伏悬歪头靠在剑身上,笑了起来:“我的仇已经报了。青亭镇无人生还,我的族群依旧存在。至于你,以后未必能死的这么轻松。”
“你也像是知道挺多。”
“有什么不好知道的?剑宗,沉冥府,沈延秋。若是好奇,就去追寻那个‘仙’字好了。”伏悬闭上眼睛,低头厮磨剑身,直到割开半根喉管,就此低头不起。我定定看着他的脑袋,手一抽,剑下只剩一匹枯瘦的狼。
“喂!”灰烬后冒出何情的脸,呼喊声打断了我的思绪:“你能不能不要站那耍帅了?”
抬头看看,整栋楼都遥遥欲坠。我两步赶到何情身旁,拉起她的手。两人一同抢出客栈大门,几乎同时,客栈整个地垮塌下来,巨响来的那么突兀,木楼不到两秒钟便成为一片焦黑的废墟,沉默着冒出浓烟,火焰几乎喷吐到脚边。
“你怎么样?”转向两度救过我的何情,我伸手到她肚子上摸索,试图传点内力过去疗伤。
“松开松开。”她不耐烦地一扭身:“我还死不了。”
“好。”我还是把她拉近几分,扶着肩头流转真气。
门外尽是尸体,人和马都被杀死在地上。剑宗弟子无一人幸存,先前隘口处见到的几个也在其中,几乎将雪地都染成红色。好在目之所及,狼群已然退却。天逐渐变得明亮,有多久没见过晴天了?此时此刻朝霞也如同血一般明艳,翻卷的云形如摇曳裙摆,万丈流苏披挂长空。此时谁都没有欣赏美景的心思,我坐在雪地里,不知送出的镇民还剩下几人。何情仍然虚弱,喘着粗气坐倒在地。
“为什么杀那个剑宗的弟子?“我轻声问。若非如此惹了尽职尽责的捕头,他或许也不用死。
“那人深夜想去偷酒喝,却正好撞上不曾伪装的我。”何情闷闷说道:“以如今沉冥府的情况,我不能暴露在剑宗眼下。”
所以还是阴差阳错。我想起陆平三令五申不许弟子多饮,不禁哑然失笑。
“喂,你怎么不去找沈延秋?何情忽然问。
“她还活的很好,我能察觉到。”那缕内力还未到枯竭的地步,不知怎的,我忽然生出一些惫懒,宁愿在原地多休息一会儿,什么都不想。
“你们究竟是怎么回事?”可惜何情并不让我如愿。
“我捡了她,强了她,她交出噬心功,于是我又控制了她。”我叹口气。
“强了她?”何情骤然扭头盯着我,脸上的表情分外怪异:“你强暴了沈延秋?”
我不想再说话,何情看了我两秒,“扑哧”笑出声来:“讲出去没人会相信。”
“为什么?沈延秋很漂亮。”
“曾经大家以为江湖来了位美貌女侠,还有不少公子对她有想法。可她三个月杀的人超过许多人一辈子,再后来所有人都发现她其实不太像人。”何情捧起雪,擦拭脸上的尘灰和血迹,声音闷闷的:
“沈延秋啊,她那么强,行走在人间仿佛狼入羊群,杀人放火还是劫富济贫,全凭一念之间——即使是凶暴,也好过这种无法捉摸。连同她那个神出鬼没的师父,这或许就是江湖上最招人厌的两个人了。即使生着好看皮囊,又怎会有人对这样一个人动心呢?”
我许久都不说话。何情隔了一会才察觉不对,大睁着眼:“你不会喜欢她吧?”
“你真的喜欢她。”她难以置信地笑了,一时间像是看到什么新奇的动物:“快跟我讲讲。”
有什么好讲?我仰起头慢慢地想:“那天我又奸了一个人,觉得就这样活着挺不错。可她站在船头,眼睛里好干净,头发在风中飞扬。她说要去北方,要救人,为此贞洁和生命都可以交予我手。我抬头看她,感觉自己像个不通灵性的畜生,紧跟着心里莫名其妙的一动。”
“后来我发现她那么危险那么神秘,却已经来不及了……我依赖这个人,是见了她之后,我才真正地活着。”
开口之前,着实没想到会一口气说这么多。是妖术还在起作用吗?我低头看看何情:“你明白么?”
“大致明白。”她躺倒在一片干净的雪上,用手挡着越见灿烂的阳光:“那有什么好伤心的?”
“我犯了许多可耻的错误。”我斟酌着说:“我想了解沈延秋,然而自从犯了那错误,我就不可能真正接近她了。这实在是我自找的。”
良久,雪地上只剩少女稳定的呼吸声。我把剑握得更紧,再次说服自己站起身来。
“去问。”何情忽然说。
“什么?”我回过头去,她却仍然躺着,伸手挡住眼睛,白皙的皮肤在朝阳照耀下恍若透明。
“长老,且借宝剑一用。”陆平直盯着沈延秋,话却说给背后的老者听。战斗已经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方圆几十丈都像是飓风呼啸过境,他手里的长剑满是斑驳的裂痕。
在陆平的背后,老人静静坐在田府的废墟之上,浑身布袍异常干净,怀中长剑显得他格外矮小。但人不可貌相,从他身上竟感受不到半分危险的气息,如同一汪深邃的泉眼。
沈延秋则还是那么站着,一只手斜提长剑,甚至不摆什么招式,看起来完全不像内力即将耗尽的样子。白裙微微飘动,我来到近前连接气脉,她却没有回头。
陆平没有得到回应。他看看沈延秋,又看看我,再次沉声说:“且借宝剑一用。”
“不可。”老人眼皮微张,声音如铁一般坚决:“这剑不是用在此处的。”
“沈延秋和噬心功,这也不够么?”
老人不再说话,像一具陈旧的石佛。有一瞬间我以为陆平要直扑过来,几乎要摆出“破羽”的架势,可他最后只是轻轻地叹气,身上紧绷的肌肉放松下来,顿时显现出十余条交错的血痕。他上身的衣物也已接近崩裂,只消一眼便看得出是“停风”的杰作。
这个男人把残缺的剑刃收回鞘中,一时之间像老了两岁。不再盯着沈延秋,他转过身去:“我们走吧。”
老人也点点头,可沈延秋却忽然踏前一步。堪堪维持的稳定立刻如同风中残烛,我几乎能看到陆平那健硕的肩膀上突突跳动着的肌肉。最后却是老者睁开了眼,他抬起手,将那柄极长的剑拔出三寸。
那剑身是纯粹的青色,几乎如同一块浑然的玉。老者用枯瘦的手指扶着剑柄:“这剑足够么?”
沈延秋盯着那剑看了片刻,还是收回了脚。老者像是一片枯叶,转瞬从田府的檐头飘落,两人一同远去,再也没有回头——他们将在客栈门口发现一众弟子的尸体,再细心一些则能从废墟里找到捕头和一只瘦削的狼。
“嗨。”我终于放下举剑的手,感觉整个右掌都在隐隐作痛。站在黎明的冷风中,沈延秋还是那样瘦削修长。那件修修补补过的白裙已有些歪扭,在风中忠实地勾勒出腰肢的曲线。我实在是累了,扶着剑一点点坐倒在地上,忍不住叹一口气:
“我是你的什么人?”
沈延秋低着头,似是听不懂。
“我是你的什么人?”
她也坐下来,无端地使我想起猫、蛇,或者警惕的狐狸。把那柄与我的剑如出一辙的武器横放在膝上,沈延秋轻声说:
“朋友。”
我盯着她的眼睛,一片深红之中透着隐隐的疲惫,却不是掩饰,不是轻蔑。
“我有些难受。”知道这是她最后的让步,我伸手去抚摸沈延秋的脸,逐渐感受到她的体温、脸上纤细的绒毛,以及有些炽热的鼻息。面前人一把将我搂紧,低头找到了彼此的唇。我闭上眼,整个人浸在她的气息之中,抚摸她脊背光滑、腰肢柔软。一片漆黑之外,有某个女孩发出半是惊讶半是滑稽的轻笑。
片刻之后,我们将前往隘口,搜寻并掩埋镇民的尸体,随后,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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