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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六月刚入夏没多久蝉鸣声就嘶哑个没完,天气闷得像是在澡堂憋气,一吸一吐间都是潮热的窒息感。前几天的广播里说下旬会有台风过境,今年的第一个,像是初登场的瞩目,罩于蒸笼下的H市好像就等着这场旋波的席卷了。
下课铃刚响过,宋潋不急着收拾,只是慢慢把课上讲的试卷规整放好,教室没空调,只几片发黄的扇叶一圈圈地晃悠,搅动一室混浊,吹的也是燥风。宋潋莹白的脸庞泛着点潮红,汗顺着微翘的眼尾划过精巧的下颌,拐着弯向内去,淌过脖颈,一路向下最后消失在锁骨深处。
后桌的许逸沁见她不紧不慢的样子问道:“你今天不去食堂了?”“嗯,中午有点事。”宋潋还是低着头,眼帘低垂趴伏在一双眸上,情绪不显。
“后天就要考了,忙活一整年累死了。诶,你想好考完夏天干嘛去啊?”许逸沁又问道,还没等到答案自己又接上,“你成绩考附中不用愁的,我这种就不知道能不能过好今年夏天了。”说完一阵哀嚎,震得潮热空气懒懒地动了一番。
“你就差那么点,你爸难道会让你从附中溜走?”宋潋见好友夸张模样有点好笑,许逸沁家里条件怎么会允许她错过附中。许逸沁点头附和道:“我就是知道啊,才觉得以后叁年更痛苦,今年夏天不好好弥补一下,我都没勇气上高中。诶你爸对你上附中没说什么?”
宋潋手稍一滞,手里试卷皱了几道杠,她抬头看了眼许逸沁,敛去眼帘后似有茶色粼粼水纹,可仔细一看又是沉静无绪的的湖面,许逸沁觉得自己好像是刚才听课听得花了眼,只听到宋潋张口说:“考完了我们去雳山玩玩吧,不然到时候补习补得你又说我不陪你。”
“啊?初叁暑假啊,你还要去补习班啊。”许逸沁一脸挫败,宋潋见她这样表情,提着已经收拾好的书包,回头对她一笑,似又泛起粼光,面容清曼得好看极了:“那我还能去哪呢?”许逸沁看着她的笑,一时有点愣住了,刚才她好像问了宋潋好几个问题啊。
宋潋在学校便利店随便买了个面包,拿出书包内层的手机,边按着开机键边用嘴撕开包装袋,小屏幕一会儿就亮了,没有未接电话,宋潋咬了口面包,发觉连面包都有点洇湿感觉,又干涩又潮湿,咽在喉管时有点恶心,她熟稔地拨下一串号码后拿到耳边,听到传来的长滴声,她跟午间校园里忙碌人群一样走着,但感官只能感觉到蒸热的空气摸过她的脸,有点压抑的温柔又隐带点燥气。
手机没响几下就有人接了,是个男声,低低的声线夹着一丝沙哑,本该是沉净的声音,但却因为一线沙哑似乎总能掀起耳膜的共振,颗粒一样摩擦着挤压着,萦绕不休。
“喂?”有些听不出年龄,“宋潋,吃饭了么?”
“嗯,正在吃。”宋潋低声应着。
“过几天就要考试了别瞎吃没营养的。”
“我知道。”
“嗯。”那边似乎顿了几瞬,像是快接近一个潦草结尾一样,“那你这几天注意身体,考完我来接你。”
“好,你忙吧。”说完像等着结束一样愣着,可没传来预料的嘟嘟声,宋潋于是拿下手机,重重地按了一个键,挂断了宋晏的电话,是她打的电话是该由她来挂断。
几口吃完面包,皱了皱眉,连鼻头都轻轻皱起,晃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可爱娇气,心里嘲了一声可真难吃。宋潋抬头望了眼烈空,吐出一口浊气,想着台风什么时候来啊。
待考场老师收拾整理好最后一场考试的答题纸,终于开口放了满教室的人,满室满层满楼像是乍醒一般躁动,宋潋一出门就看到外边天色早变了脸,阴沉气压夹杂着风里腥气,对着这样不应景的天也终还是没能免俗地舒了一口气,只拔腿快了几步赶着回宿舍收拾东西,赶着回家。
当宋潋拖着半高的箱子在校门口等人的时候,风大得已经不止满足于卷起泥腥味了,她低头准备看表却刚好被风里沙尘迷了眼睛,在这等了多长时间是没看到的,一双手下意识地立刻揉了起来,闭着眼忍着异物感,站在风口好像听到台风确实就要来了。
也没多久,宋潋感觉还没缓过来,却有只手摸上她的眼睛,似是想帮她揩揉去一切杂扰,刚触上她轻薄的眼皮,身体就不知觉地颤了一下,那手熟悉与陌生杂糅,她知道是谁。还没待她想努力睁开眼,就听见头顶传来一阵轻笑:“眼红得都像兔子了。”宋潋一睁开眼就看见他手指上留着刚从她眼角拭下的生理泪,莹莹点点像小心捧着的露珠。
宋晏看见宋潋渐渐现出被迷眼的眸子,哪想到除了她脸上、他手上的泪痕,轻薄泛红的眼皮下才是真正的盈盈润润,就那样向他望来,一时他好像忘了这红眼缘由,只觉得眼前人像是眼里盛着委屈与可怜,沿着一圈红就漫了出来。但也就一瞬,宋潋的委屈就像没存在过一样,只对他说了句:“台风要来了,我们快走吧。”
宋晏那辆车穿越半个H市到旧城区时候,台风大雨还是没待他们到家就落了下来,车上宋晏忘记放伞了,进了院子停好车,宋潋等他从后备箱取出箱子,才一起向楼道快步冲去,肆意瓢泼的,再急着赶也都透了。
开了门进屋发现居然还残留点台风未来前的燥闷热气,宋晏见两人这样子,赶紧催宋潋先去洗澡,宋潋抬头看了眼他衣衫尽湿下的身躯曲线,像是触手被灼一般立马收了视线,回房间拿换洗衣服去了。
宋晏随便拿毛巾擦了擦,听到浴室逐渐传来莲蓬头的水声,眉头不可觉地皱了一下。没多久宋潋就出来了,热气绕着她,像秋晨时在林间被雾气缠身的小树,青枝柔曼纤长,带着点无意识的少女娇媚,她那张平日里沉静脸庞泛着被热气熏出来的红,看到沙发上没来得及换衣的宋晏,抿了抿唇:“爸爸我洗完了。”宋晏垂着眼应了她一声,客厅熏黄的灯打下来,宋潋觉得他眼上一定是停了扇蛾羽。
宋潋转头去厨房看冰箱里还剩些什么食材,该准备晚饭了,还没拿全东西关上冰箱门,就听见隔壁浴室里宋晏的声音稍扬了一下音量传过来:“宋潋,你下次洗完澡拿全东西再出来。”
宋潋一听才想到刚洗好的内衣好像忘记拿了,扶着冰箱门的手一紧,迟疑顿了一会还是转身走向浴室,隔着门对里边人说道:“那你帮我递出来一下。”声音轻弱微低着头接了门缝里的衣服就去了阳台,一点儿没看到脱了上衣的宋晏脸上的微微不适。
宋晏把东西递出去的时候看到不小心漏出来的颜色,一时偏偏想到确实是刚才进门宋潋身上已经湿透的浅色衬衣下的颜色,本就是理所应当的巧合对应,宋潋想到这里却像是后知后觉般被惊到。
待天黑定,雨势不见丝毫收手的模样,倒是又填上了几声闷雷,风雨肆虐下屋内未散去的燥热倒像是孤岛的温暖。
宋晏收拾好出浴室,发现电视开着,一抬眼就看见厨房在忙着的宋潋,本欲张口的话收了去,又顺手开了客厅电扇,有些老旧扇叶的吱呀声和电视里新闻播报声在风雨声里时时就被掩埋了,宋晏觉得吹的风稍微散去些洗完澡后的热气,屋内的躁闷也淡了点。
宋晏头发刚被吹得半干,厨房那边也基本停了声音。不一会儿宋潋就把饭菜端上来,时间也仓促,就着现成的食材,她随便下了两碗面又紧着时间做了冬瓜虾仁汤。
宋晏帮两人盛好汤,低头喝了一口,对宋潋说道:“等会吃完就早点去休息,剩下的我来收拾,连考几天不容易。”
见她只埋头喝汤,在热蒸气里低低地应了一声,宋晏动筷夹了一道,过了会儿又问她:“考完没什么想做的么?高中前难得清闲一段时间了。”
“我准备报补习班,先预习熟悉一下课程跟学学英语。”宋潋也动筷子吃起来,回话也没有看着宋晏,“我还想回Y市一趟。”
“也好,你看看时间定下来我到时抽空送你去。”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了。”宋潋拒绝道,后又微低了音量,“我都已经十五了,上次回去好几年前了。”
宋晏见她坚持,也未多言劝她:“那到时我送你上车,你自己小心点。”说完,两个人各吃各的,没有再多说什么,客厅的电视声在雷声里显得真实聒噪却又刚刚好,本应该断电关了它的,可两人没一个提出来。
夜深后雨势收了些,宋潋躺在自己房间床上,听到外边传来关灯后的脚步声渐渐延伸到隔壁房间去了,随即的关门响声结束了今晚房子里最后一点动静,休止符一般,宋潋觉得自己的心瞬间投入黑夜的阒静里,在雨声隔绝的暗处浮浮沉沉得捉不住。
二
早晨没到八点宋潋醒了,一夜风雨过后天色还是让人昏昏欲睡的阴沉,雨基本快停了,屋内一片静只听到窗台上零星规律的滴答声,有风游过窗帘,触手拂面起来凉润得可爱。
宋潋起身去客厅,意料之中的只剩她一个了,桌上是还算温热的包子豆浆,小区出门左拐第叁家门店,既是熟稔如旧又是阔别已久的味道,和这屋子一样。
她坐下就着豆浆吃了起来,眼睛扫过屋里的摆设,电视机旁的落地扇,被风撩动到餐桌上的窗帘,沙发的颜色,墙上的日历,确实是她熟悉的一切,但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又常常有抽离审视的时候。喝完最后一口豆浆,把袋子扔到垃圾桶,昨天看到冰箱的存货准备一早去附近的菜场一趟。
小区确实有些年久,院子里的树基本都有四层楼高了,最盛烈的是宋潋家楼下的几棵合欢,一夜雨淋把前些天缀满枝头的团绒都打落下来了,满地被洇湿的红露一般,有骤雨乍收的娇软疲态。
这个时候正碰上不少早晨出门的邻居,看见宋潋都笑着打声招呼:“小宋考完回家啦。”多是看着宋潋长大的邻里,长辈姿态一般看着青葱茂茂的少女总是免不了多关怀几句,几时归家,发挥如何,宋潋也都笑着一一答了。
步行十多分钟就到附近常去的菜场,宋潋小心避开了雨水溅起的泥泞,走了一圈基本买完计划的食材,宋潋看了眼右手边单独辟出来的一大块海鲜摊位,她略迟疑了一下,就走过去。
H市靠海,海鲜自然是常品。闻到略显腥臭的味道,宋潋微皱了下眉头,跟老板要了蛤蜊和鱿鱼,那家老板显然是在这里做生意挺久了,见到宋潋先热情地打了招呼:“宋晏家的姑娘吧,都这么大了,平常都不怎么见到你呢。你爸呢,就见你一个人啊。”宋潋见他虽然多言倒也手脚麻利帮她称好装袋,便只回了一句:“我一个人来的,我爸上班去了。”接过袋子对老板道完谢就转身走了。
“小姑娘真是出落得越来越好了,听说成绩也是没话说的。宋晏一个人养女儿,倒是养出了个宝贝。”待宋潋走远,那家老板转头对邻摊位的人啧啧道。邻摊似乎是个新来没多久的:“宋晏是哪个?”那老板一瞧他神情,一拍大腿:“嗨,难怪你不知道了,宋晏这小子貌似也挺久没来了。”自顾自一般:“也是,这几年做生意到底是忙喽。”看见有客人上来询价又都抛去一边,老城区的邻里闲话大多都是这样网织丝连一样。
宋潋提着东西进门后看到玄关处因为雨水而显眼脚印,就准备先放下咨询补习班的事情,打扫一下屋子再说。拿了mp3打开后看着界面,还是选了首许逸沁上次强烈推荐又兴冲冲亲自帮她下载好的歌,带好耳机。
哼着歌把客厅饭厅桌面茶几都收拾擦干净了,想到昨晚看着有点乱的浴室,放下内衣转身就不显眼便忘了拿出来,乱得正是收纳架,进去后便先动手了架子上的物品,耳机里的歌正是到了副歌高潮的时候,嘶哑的女声不知道吟诵着什么词,宋潋看到一瓶陌生但显然是女性用的洗面奶,她伸手去拿起,还剩半瓶,瓶身上有此刻看起来有些暧昧的粉红颜色,在零碎的洗漱用品里忽然就显眼起来,暗示般的有点和谐。
宋潋不觉地收紧了手,瓶身被捏得有点瘪了下去,字体扭曲不清,忽然间她又把瓶子扔回原处,像是灼手一般,才发觉到耳边的曲子都终了了。
中午午睡起来,宋潋坐在床上一时有些怔忪迷茫,刚才的梦里有好久没见的外婆,好久没在梦里见过了,梦外也有快十年了。梦里到最后她又说她要走了,宋潋最后见她才快至她肩高,可后来每一次梦到外婆,她自己在逐渐长高,会跟她讲在学校新认识的人,早些年也会小小抱怨宋晏不会像小时候一样抱她了,梦里的时间也在流逝,她逐渐学会外婆手艺养出来的胃里的味道,后来高过外婆,能像小时候入她怀一样抱着她了,而外婆的时间在梦里却像是一直静止了。外婆刚走的那几年,宋潋在梦里哽咽着问过她,为什么要离开她。她笑着安抚答道,人和人总是要分离的,宋潋却用手背一抹眼泪赌气一般说道:“我偏不信。”
她偏不信,不信也留不住,宋潋看着细密纹路满布的干净手掌,一握紧全是溜走的空气。拿过枕边的手机,拨了宋晏的号码。
宋晏听到手机响的时候,旁边老张刚给他递了一只烟,拿出来看是宋潋,只接过烟没点拿在手上:“喂宋潋,怎么了?”
“我买了菜,晚上我烧菜,你记得回来吃。”不知道是手机传输的声音是不是有些失真,宋晏觉得宋潋的声音有点沙哑哽塞。
“你声音怎么了,怎么像感冒了,是不是昨天淋雨淋得?”
“呃,大概是刚睡醒吧。”手机那头清了清嗓。
宋晏想到那头宋潋揉眼惺忪的模样,笑了:“晚上这边新开了个场子,可能回来得晚。”旁边老张看了眼他神情忙大声插嘴道:“哎哟小宋昨天才考完,叫你早点回去就赶紧遵命吧,这边晚上我们盯着就行了。”宋晏抬眼斜了他一下,老张心里一跳,才发觉平时见那小姑娘眼皮翻起的一双眼跟这宋晏一模一样,还真是父女血缘啊。
宋晏微侧过身去,又接上:“那我尽量早点赶回来。”宋潋听到了那边别人的声音,也未多言:“我晚些做等着就是了。”
这边宋晏收了线对老张说道:“晚上我就去待一会儿,不吃晚饭了,你们注意着点。”老张大大咧咧地回他:“这有啥不放心的,筹备这么久没有不顺利的。小宋难得主动叫你回去吃饭,你就多陪陪孩子吧,小姑娘的正是青春期,这呀跟父母正是别扭的时候,你也上点心,我家才十岁天天闹得就要翻天。”
宋晏见他又絮絮叨叨扯上孩子的育儿经,低头捏了捏鼻梁,倒也没打断听了听。末了老张又问道:“哦对,晚上岳岚也过来吧,你早走到时跟她提前说一声。”
“没你清楚。”老张听他这样回,摸了摸鼻子嘿嘿了几声。
快八点宋晏才回来,夏至时节附近的天黑的倒是也晚,宋晏一进屋就看到有些被呛到的宋晏,又扫了眼桌子,固执得是她外婆那边的味道,不过今天倒是也做了蛤蜊菌菇汤,鱿鱼却又是爆炒的红艳。
宋潋抬起咳弯的腰,看起来有点涕泗横流的狼狈,见宋晏饶有兴味看着桌上的菜,又有些理亏又气壮一般:“今天清淡的也有的。”宋晏似乎笑她狡辩,没回她只盛饭去了。
宋潋擦好鼻子坐下等着宋晏,见他来了先盛了碗汤端给他:“这汤我熬了挺久,你应该喜欢的。”宋晏看她这样,喝了一口汤,剔去腥气后的鲜淡原味,对她说道:“你做的我都挺喜欢的。”说完稍迟疑地又夹了筷子菜,入口火烈的蓓蕾刺激,两端的摇晃。
宋潋笑着眯了眯眼,有些满意这一桌子的成果,她爱她外婆的手艺,是Y市风土养成的口味,来H市时候也小,可像故乡一样根植于直觉的还是Y市的饮食风情。从离开Y市,到后来外婆过世,宋潋有些固执地想还原小时候惯用的味道,学做菜之后,有时做给宋晏吃,她想把她喜欢的给宋晏,隐秘地希冀着他能接受。
“晚上很忙么?”宋潋看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扒饭。
“还好,也不用我一直在那。”
“不是说新开的场子么,还是馆子?”宋潋没有停下这个话题。
“嗯,是个KTV。”宋晏发觉她今晚好像很好奇这些事,一想到白天老张对他说的,忽然有种对青春期孩子不可捉摸的略微头疼感:“你们同学平时约着去唱歌?”
“许逸沁去年过生日跟着去过一次。”
“出去玩简单唱唱歌就行了,那种地方其他的就别多看了。”似乎感觉到自己语气略显生硬,宋晏缓了缓:“你们小孩子家家的,还是好好上课。”
宋潋应了他一声,心里却想到他怎么会知道,她曾经跟许逸沁由她表哥带着偷偷去过酒吧,那时候看着斑驳陆离的暗光打在彼此脸上,两人都看到对方眼里的压抑的兴奋,脑袋嗡嗡直响,她接过许逸沁手里两人合点的酒,也跟晃眼的彩光一样,这酒斑斓辣口,宋潋一口完后皱眉吐舌,许逸沁瞧见她这样顿时哈哈大笑,像是被放大的放肆,宋潋当时心里隐隐有些叛离的豪气。
这些样子的她宋晏怎么会知道呢。
一时有些静默,宋晏想了想又说道:“补习班都联系好了么?”
“都看好了,在新区那边,挨着附中不远。”
宋晏知道这些事不用他多操心,遂还是觉得松快些又有藏不住的骄傲。以前的团团小儿,两臂合抱托起只觉得松荡荡的娇软,只是虽是父女亲缘,竟有些不知她是何时褪去奶香,抽枝生长似藤蔓,成现下模样。宋晏想到这里,看到宋潋许是因为做菜忙乱,脸畔垂着几缕长发,缠缠绕绕一般掩住她瓷白的侧脸,宋晏忽然觉得饭厅的灯也太柔了。
他发现自己手忍不住伸出去帮她把长发撩起扣在耳后,宋潋感觉到他的动作似是小小一惊,刚松松绾好的头发又垂下来了,宋晏一时觉得刚才做的都是无用的。
宋潋一抬眼就看到宋晏看着她,有些慌张地把又垂下来的头发别好,可有些希望还是他来帮她绾好的念头忽然乍现,一时惴惴自己也难捉摸。
“因为在新区那边,我就直接住在补习班那边宿舍了。”宋潋有些急地打破静默。
“这样也好,你想回来就提前跟我说一声。”宋晏松了口气。
“嗯。”
夜风清凉,拂面轻柔,吹得宋潋长发挠动耳畔不禁有些痒,一时想到什么,本该吹凉的耳垂又有些可疑得红了。
三
刚入夜,虽是未入伏的天,曝晒一昼的燥气也没被夜色吞噬,倒是混在风里搅动霓虹灯下的热流,扑面而去加紧了夜色掩不住的喧嚣。
H市最近几年整改旧城区,最负盛名的那条利水街夜市毗邻新区,好几年前整改拓宽完毕后倒是比之前更热闹了,与相距不远的新区相比却是旧城区的缩影了。
宋潋有段时间没来这边了,初中择的是新区辖内的,又长期住校,她都有些忘了混在夜色里流淌的烟火气,就是小时候宋晏也不常带她来这边,但也还是记得零星那几次宋晏在一旁忙着,她去招惹隔壁的小黑狗,生长于人声鼎沸的闹市,那狗嗷嗷撒野又极有眼色。
市井人家,喧闹生气,宋晏生于斯长于斯,可宋潋总觉得他没沾上几分市井气,眉眼的疏离她只有在他偶尔低头垂眼时能看的出来,掩饰了那么好,却有时又像无处遮掩一般流泻出来。她喜欢小时候隔壁老板娘给她留的糕点,一向不甚喜甜食也总可以在偶尔闲暇间听老板娘八卦絮叨里一口口吃完,一晚上对宋潋说的话抵过宋晏一天对她说的话。
去“烟色”路上经利水街其实有些绕远路了,宋潋今天心血来潮特意拐过这里,没变多少,连身处喧嚣油烟中有莫名安适的感觉都没怎么变。碰上以前熟悉的老板娘,也就多添几尾纹的浓妍俏脸一见她笑得似盛开一般:“小宋呀,哎哟这么久没见着了,一看小脸现在长得比我今晚买的葱还鲜。”
一听她这比喻宋潋顿时笑了:“没王姨好看。”老板娘听得花枝乱颤,捏了把宋潋的脸,一把虚搂过来对她说道:“来找你爸吧,这边场子他不经常来了,老张几个才过来看着点,现在生意做大了些,都往隔条街的新区那边去了。”
宋潋眯了眯眼:“我知道,正要去那边找他。”老板娘见她背着书包,应该是还有事,没说几句就放她走了。待走远了,自家新雇的小华子啧啧多嘴道:“这学生妹瞧着可真正啊,老板娘你咋认识这样妞儿的。”
老板娘一听这话顺手操起桌上的卫生纸朝小华子扔过去,嘴上未拉下:“你小子好好洗洗嘴,这是隔壁你宋老板家的姑娘,再多说一句话也不怕这条街上混不下去。”小华子一听捂着装疼的头嘀咕着:“宋老板看着不像有这么大闺女的人啊。”老板娘白他一眼:“不像也是父女。”小华子讪讪一笑,灰溜溜出去干活去了。
新区规划自然是比隔壁强太多,再拐过一条光鲜耀眼的商业街,人就少了下来,就留点路灯和对街招牌的霓虹灯,装修却过犹不及的。“烟色”的位置不偏不显眼,走近去看是暗光下生意,宋潋一时顿足不免有点踌躇,紧了紧书包肩带感觉自己跟这里格格不入得厉害。
小心迈上几级台阶走进大门后,发现大厅比外边还有些暗,一旁服务台年轻小哥见到这样穿着的宋潋有些呆楞,还没来得及张口询问就让她走过去了,新手小哥有些懊恼也不知道该不该拦拦,一眼瞧上去还是个学生妹的。
宋潋看到刚才小哥的欲言又止,她没停下询问也没给他机会问她,一进来劈头盖脸的暗色像是掩住了拘谨,鬼使神差地一直往前走。
老张一进门就看到新雇的前台挠头皱脸的,上去敲他脑袋一下:“你在这走什么神呢?人来人往的,不盯好了。”小哥一见是他忙说道:“刚才瞧见一个学生打扮的小姑娘走进去了,我没来得及问来干嘛的。”
老张一听暗道什么学生?什么样学生自个来这啊,念头一转又张口问道:“看上去多大?”
“也就十四五的样儿吧,呃,这光暗我没看太清,不过瞧着怎么长得有点像老板。”老张瞅他一眼,还算没全瞎,直拔腿往里走找人去了。
空气里有股混杂着香水的淡淡烟味,像是发酵的暧昧,都是宋潋不常接触的味道,陌生得有点令人沸腾,而宋晏在家一般不抽烟的。往里走后走廊曲曲绕绕的,宋潋不知道自己在这迷宫一样的地方嗅视着什么。跟学校附近KTV隔不住的混合吵乱歌声不一样,这里安静许多,宋潋一步步踩在地毯上无声无息,但她好像又听到自己一步步踏地声,与那次跟许逸沁一起偷去酒吧一样的心跳。
间或与人路过,都会投上一两眼给她,她没怎么理会只右拐上另一侧走廊,尽头T字路口站了两个人,一袭暗红长裙包裹的玲珑挡住了部分她眼前的颀长身躯,似是在与那人低声说话,不得不抬起下颌让那脖颈的纤柔一览无遗,身体半倚靠着眼前人,腰肢被揽住,交颈贴合得恰当无比。宋潋有些迟疑是否还要继续走这边,一股为难自己的尴尬感咕咕地冒了出来。
还当犹豫的时候就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对她喊道:“小宋可找到你了,怎么一声不响地就进来了。”
不光她听到了,不远处那两人也听到了,都向她这边望来,那年轻女郎微微侧身现出旁边的人,宋潋心里那股尴尬还未消退又齐头并进了另一股莫名的勇气,她看到揽着年轻女人腰肢的是宋晏。
老张一瞧这不刚好都碰上了吗,轻拍拍了宋潋肩膀却对宋晏说道:“这还是真是巧了。”宋晏一听见老张声音就看到拐口那里站着的宋潋,短裤短袖体恤衫泄漏出的修长四肢,在这样暗色下白皙到扎眼,她背着书包站在那,身形未动却隐隐有股抗拒姿态,宋晏下意识皱了皱眉,松开岳岚的腰,向他们走过去。
老张一看宋晏神情忙和稀泥道:“小宋来找你爸肯定有啥事吧,快跟他说,这几天都怎么没回去,孩子都亲自来找你了。”
宋晏缓了缓才说道,一张口竟发现声音有些涩意:“你怎么找到这来了?”宋潋看着他说道:“今晚去补习班那边去,本想跟你说一声,可这几天都没见到你。还有你上次给我的钱不够交这次补习费的。”
“嗨,钱不够多大的事,你张叔等会给你就行。”一旁老张打岔道。
宋晏看了他一眼,不禁两手插袋,对宋潋说:“等会儿拿好了我送你过去。”
“我约好同学一起过去了。”宋潋还是看着他,四周一阵短暂静默。
这时宋晏侧后方那人走近一步笑着说道:“宋晏,这就是你女儿吧。”声音婉丽又恰好的亲和,宋潋隔近才看清,那是掩在长卷发下已有一丝成熟韵色的姣好面容,与她青稚肉体截然不同的情致,咬紧了下唇,难抑的一阵翻江倒海。
宋晏应道:“嗯,是宋潋。”又才对宋潋说道:“这是岳阿姨。”见宋潋低声喊了一声才拉着她一旁去了。被拉下的老张看了一眼岳岚,咧嘴笑了一下转身走了。
宋潋接过攥紧了钱又说了一遍她要跟同学一起走,宋晏才停了另说道:“下次轻易别往这边来了,什么事打我电话。”宋潋心里没由来地轻嗤一声,但还是应了他。宋晏看着眼前低眉顺眼模样的小姑娘,刚才在走廊看着他说话的紧绷神态好似都不存在过,不禁又有些头疼,下意识一股脑都归结成老张说的青春期了。
宋潋走出“烟色”大门,拐上来时的路,去隔壁商业街坐上公交一个人往补习班宿舍去了。街边的霓虹灯映在她眼睛里流泻出一片琉璃光影,却怔怔地发愣无神。
送完宋潋出门转身路过大厅时,宋晏看见老张凑在服务台跟前台说话,走过时隔近听到一年轻男声:“张哥,这小姑娘又一瞧还真是像宋哥,是他妹妹?”
老张一听又敲他一额头:“刚才嘴不勤快就算了,眼睛还真是糊上了吧。”随后听到身后一阵脚步回头一看果然是宋晏,只见他过来盯着看了眼前台小哥,一句话也没说又转身走了,后者被慑得垂着个头耷拉着不敢看他,只等走远了才悄悄扯了扯老张问道:“张哥我怎么也要死个明白吧。”老张一脸恨恨,没好气地回他:“你小子胆子大得倒是什么人都敢岔上一句了,那是他女儿,下次再遇上嘴缝紧喽。”
上补习班快两周了宋潋都没有回去,周四晚上接到许逸沁叫她周末去她家玩的电话,宋潋随口就应下了,许逸沁见她这么爽快反而又强调道:“可是来我家过夜的,你一周都不回去可以啊。”
“没关系,反正上周也没回去。”似是有些后悔嘴快,还没等许逸沁回她又扯上别的事情:“那这周我过来说说去雳山的事。”许逸沁又见她这样,像是拿她没办法一样叹了口气:“好好,这周我爸妈出差就我两呢,嘻嘻。”
宋潋挂了电话就翻身睡了,宿舍床铺跟初中一样狭窄,堪堪一人睡下,可宋潋倒觉得这样空间刚刚好容下她,贴合得紧紧包裹住她了一样。
周六晚上两人洗完澡,吹着空调等头发干,许逸沁非要同时开着窗,说是想闻外边雨后潮湿的风味,宋潋白她一眼自己用毛巾擦头去了。
“诶,阿潋啊,我哥又谈了个女朋友,说下次他们聚顺便带我吃饭,到时候你跟我一起去呗,不过听说这个小嫂子好像是市郊职高的。”许逸沁一边扒拉她湿发一边搭腔。
“你哥不都是高叁了么?”宋潋漫不经心回她。
“高不高叁又这么样,得意自然须尽欢,我看他很是沉迷,那谈恋爱必然是有有趣的地方的。”说完一脸认真看着宋潋。
宋潋撇她一眼:“看我干什么,我不是你哥身经百战,能给你解疑答惑。”
“哎呀,阿潋,你就没有心动的时候吗?”自己明明一点不懂情事,还一副循循善诱的模样,宋潋简直想缝上她的嘴。
“没有。”宋潋简单回答道。
“我就知道我家阿潋是高岭之花,我倒看看谁有胆子敢摘下来。”说完倒在床上捂在被子里一阵闷笑。
宋潋听她这样闹腾也跟着笑了,后又拿一张稚嫩的脸故意装作严肃劝诫的模样说道:“士之耽兮,犹可说也。女之耽兮,不可说也。情爱之事,终究不可过分沉迷。”
许逸沁见她难得认真开玩笑,刚直起的腰又倒下去笑得泪花四溢,说话都有点喘:“阿潋呀,你还是真是个宝。”
见她被逗成这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宋潋便想着岔开话题:“好了好了,等月底这个课程结束我再回趟Y市,我们就去雳山玩吧。”
许逸沁从被子里抬起一张泪光点点的脸:“你可终于陪我出去玩了。”
四
七月底上完四周课程宋潋回Y市待了几天,Y市还剩一栋她外婆的老房,市区环山,是属于市里早期靠着山脚建的老单元楼,一推窗便可以与山相对。
她外公走得早,宋潋从五岁去H市后又接着外婆去世,老房子就空了下来,宋晏本来有意替她卖掉,宋潋不肯,于是只好交给熟悉点的亲戚帮忙定期打扫看顾一下。
老房屋内陈设基本还按照她外婆生前的模样放置的,除了有些常年无人居住的荒颓,一切还是她小时候记得的那样。到的第二天就去给她外公外婆还有她母亲扫了墓,他们一家埋在一起,外婆操劳一辈子也是最后一个料理好一切才去的,她大概是她母亲匆匆离世扔给她外婆的意外,后来身体撑不住了又托付给她爸。宋潋有时候想他们是爱她的吧,只是总是匆匆就被收走了。
去Y市之前就跟许逸沁商量准备报去雳山的短期团,她表哥哪次听许逸沁不经意提及,腆着脸跟她说想趁着暑期补习放假期间一起去。
“而且他还准备跟女朋友一起去。”许逸沁声音从电话那边传过来,在车站嘈杂的环境里听得不太清楚。
“他放他的风,我们玩我们自己,我刚到,这边有点吵,你看着就定这几天的团。”宋潋对许逸沁表哥横插进来倒是无感。
出了站就看到宋晏来接她回去,晚上吃饭时听她讲了讲Y市行程,说到两年没回去,扫墓时看到外婆她们墓上有些荒,宋晏听至此对她说下次回去时找空跟她一起去。
宋潋继续低头扒饭,想到他其实也没去过Y市几次,父母认识到快速结婚又同样速度离婚是在H市,她母亲离开H市时谁也不知道她已存在。后来她刚满周岁,母亲意外去世,外婆通知他才知道她都一岁了,这样说来她对她父亲来说才是个更大的意外,随后宋晏在她五岁前每年往返两市,一直以来她还不知道他是怎么看待Y市。
八月初入伏后最热的几天,许逸沁表哥他们高中放了两周假,几个人就准备这几天去雳山避避暑,宋晏听她说要出去玩,微眯了眯眼随后直接拿给她够去叁次雳山的钱,让她跟朋友好好出门放松。
那天一早日头刚出来不久就烈得绿荫下都站不住,宋潋两人上了大巴车继续等人,到车上几近坐满时,才看到许逸沁表哥拉着一个女孩跑上来,接近成人模样的少年冒着夏日的暑气,喘息不定地随意抹了把汗就咧着嘴对身边人笑着说:“还好赶上了。”旁边的少女画着妆,长发有几缕鲜绿挑染,生机模样像她的脸。
陆良铮看到宋潋两人后边朝她们走来边大声打招呼:“学妹好呀。”她们八月底入学的附中正是陆良铮高中,体育特长进的,也还没少交择校费。
许逸沁白他一眼,嘟囔着谁是你学妹,宋潋笑了笑对他真喊道:“学长好,以后还多指教。”陆良铮大笑起来,脸上似乎有鲜活流动:“还是阿潋乖。”许逸沁一听炸毛起来:“阿潋是你能叫的吗?”
陆良铮啐她一口小气,又忙拉过一旁的女朋友介绍道:“这是季瑜青,你们小嫂子。”许逸沁两个人给面子,礼貌叫了一声,那女生从开始他们插科打诨就一直在旁笑着看他们,受了一声姐姐脸上倒也没显得特别,宋潋只觉得她与陆良铮一静一动看着倒是合适。
他们坐下没多就开车了,雳山在H市辖内,但出城不久就是山路,大巴过去也要快四个小时才能到。早晨起得早,宋潋昏昏地快要睡过去的时候,许逸沁摇了摇她:“诶,我觉得这个姐姐看起来跟我们学校旁边那所职高的见到的又有些不一样唉,我姑姑不喜欢她,我爸也在家说我哥没正样。”接着又是轻轻一嗤:“哼,什么好学生坏学生,成绩好就是好了啊。阿潋你成绩那么好是你自己努力得来的,怎么就要用上好坏这种非黑即白的评价,她们也没害人犯法,哪里来的坏。”
学校旁边职高的学生宋潋也经常遇上,穿着言语偶尔经过也又目见耳闻,匆匆走过时倒是没觉得与她们有什么不同,寻常路人一样。
“都有什么不一样的,自己样子都是自己意愿,这不都一样的。”宋潋有些困,只迷迷糊糊随意回了她一句。
宋潋闭眼睡着前都没再听到许逸沁说话了,似是刚才那句就恰恰好终结,车上安静得只有偶尔的低声喁喁和头上冷气声。
近正午终于到了山下小镇,车还没停好,许逸沁就把宋潋晃了好几下,宋潋睁着一双失焦的眼眯瞪中就只听见:”阿潋,刚才那个导游说路程计划是今晚在镇上住一晚明天才爬山,车上几个人不同意想今天就单走,要不我们也今天就上山吧,明早还能去山顶看夕阳呢。”
宋潋听她一通说完才有点回神:“良铮哥他们意见呢?我都可以。”“我哥不知道从哪打听来的雳山上的一个小庙,说灵的呐,也是想今天就上山。”许逸沁边回瞅了一眼后座的陆良铮边回道。
跟导游协商之后,吃完午饭一车人分两拨各自散去了。宋潋跟许逸沁站在售票厅门口的树荫下等着陆良铮两人买票回来,刚过午时一天里最烈的日头被重山遮掩了许多,还比不上嘈杂得有些刺耳的蝉鸣厉害。
许逸沁一脸喟叹道:“啀,早知道这里这么凉快,就搬来山里住了。”宋潋回她:“难不成你还想修道去。”许逸沁一听嘻嘻咧嘴:“山自然是有仙则灵嘛,不过我俗人一个,又愚钝不受点化的,只是想着偷点便利舒畅享用啦。”
“我也是。”
许逸沁听她这么一句短促的坦白,哈哈笑起来:“阿潋你瞧上去是有些像山上无欲修道的,不过恋恋红尘这么好,阿潋自然也值得这么好的啦。”
陆良铮拉着季瑜青一出门就看见自家表妹一脸欢快的模样,听到她们残余的几句对话:”什么修道不修道的,那都是七老八十才能参透的,我是不懂的,现在嘛自然是吃好玩好。”
许逸沁回头笑他:“是是,你最潇洒快活,下次在姑姑面前也这样说去。”陆良铮被戳痛处忍不住白她一眼只将门票递给她们:“没意思真没意思。”又夹着几句拌嘴几句劝解,渐渐被蝉鸣虫声盖过,埋入重重茂密中。
原本与一个团里其他几人前脚后脚一同上山的,路上你赶我追遇上好几次,可叁点多时陆良铮硬要拐岔路去小庙瞧瞧,宋潋她们几个与其他人也就分开了。
小路崎岖不比主道上的青石板方正平缓,多得是泥土开道灌木横拦。许逸沁早上在车上没怎么睡着,现下累得直要骂她表哥,陆良铮难得看到许逸沁气急败坏又无处发泄的疲累模样,直逗她:“沁沁啊,你可是累得连骂我的力气都没了?”季瑜青在一旁擦汗看他幸灾乐祸得有些过了,使了点劲拍他一下:“看你力气是使不完了,前边路缓点了,你要不背一会沁沁。”
许逸沁一听还没等陆良铮回答就拒绝道:“不要不要了,我才不要他背我。”说着又像是提上一口气几步就窜到最前边去,死撑着不让她表哥嚣张地笑她。宋潋见她动作迅速怕她过会儿耗竭得更快,匆匆唤她:“你慢点啊。”季瑜青看他们兄妹这副模样有些哭笑不得。
四人气喘吁吁爬了一个多小时才见到那小庙的山门,似低垂样掩在一棵几人合抱粗的榆树下,大门半开着,红漆斑驳得有些残破,轻轻推开一声吱呀衬得四周愈发静谧,里边人听到声响从东厢探头向外看了一眼只说了随意便没再管他们。
他们走进去,发现是处二进院落,正殿就对着大门,院子里只零星中了几棵小白杨,有风抚上去时,叶子正反两面一翠绿一灰白像摇腕招手时有叮当脆响一般。
许逸沁累得直奔院中的石凳上去,泄了最后一口气一般瘫倒在石桌上,宋潋递给她水让她缓缓,陆良铮没歇去了正殿,宋潋坐在石凳上刚好可以看见敞开的一扇门泄漏出善目慈眉的圆缓侧颜,塑像惹了些灰,倒是也没显得颓破,刚刚好是远山深幽里的疏离与寂寥。
不多会儿,陆良铮喊季瑜青进去,两人低声说了几句,人声幽微一不小心就断在院落的虫鸣里,宋潋只见陆良铮略略低头对着面前的季瑜青笑了笑,清洌得有些像刚才路过的一瀑山泉,那一瞬脸上似有期冀光华,然后拉着她一齐朝佛像拜了叁拜,任由着头顶之上的垂目受着这躬身匍匐姿态。宋潋猛然间觉得像是窥得别人秘事一般不安羞赧,慌忙扭过头去,推了推正在假寐的许逸沁,提议也去逛逛。
后边院落用来住宿不便再进去,宋潋只拉着许逸沁在正殿晃悠了几步,殿内高台上有一佛二弟子二菩萨二天王伫立,光线昏暗宋潋也只匆匆看了下每尊样子,发现除了刚才在殿外看到的慈悲模样,其他亦有愁苦或是怒目,虽然或俯视或睥睨姿态,宋潋觉得他们这样跟目下的万物芸芸也没什么区别。
陆良铮见她两信步几圈倒像是参观一样,只问道:“阿潋没什么求的么?”宋潋想了片刻,似有些出神,却也还是说道:“没什么了。”
许逸沁听到他们说话从远处角落赶来搂住宋潋肩膀:“阿潋想要的基本都能靠她自己得到,哪还需要这些锦上添花。”陆良铮见她还在殿内就说些求拜无用的论调刚想张口,一旁的季瑜青指了指佛像先说道:“信与不信,他们不都要容得下,这有什么。”许逸沁朝季瑜青眨眨眼,偷笑道:“还是姐姐通透看得开。”说完似是气陆良铮一样哼了一声,拉着宋潋出去了,殿外又听见她碎碎念道:“谁没有个所求嘛,可又不是求来就能得到的。”远远又传来宋潋的声音:“那是你现在想要的没强烈到靠祈愿的程度。”
“那你呢?”
“我不信。”
四人出门问了回上山主道的路,庙里居士指了条近途,倒是没多会儿就拐上主道了,沿着青石板路走了没多久就发现天色渐渐有些暗了,路途也刚好过了半山腰,偶见斜阳下一只起跃归巢的飞鸟掠过树顶,惊起一群藏于林间的同类,乌泱泱一齐背着晚照远去。
一路留恋夕阳一边上山,不一会密林也漏不下几许余晖了,入了夜山间虫鸣吵闹又似正午那样了,只偶或能听见几句许逸沁抱怨:“要不是你硬要去什么庙,现在都到旅舍了。”踢踢踏踏又是几步故意大踏步的声音。
“就在前边了,一定在路灯全亮起之前赶到啦。”林间断断续续又传来陆良铮不得不耐心呵哄的声音。
五
四人当夜在山上住下,这几年雳山做旅游开发,沿山兴建了不少旅馆和饭店,半山腰的基本都集中在一块大空地上,零星几间依山势向上,灯光热闹得不似深山,宋潋他们到的时候还碰上刚吃完饭的团友,问了他们今天行程感叹果然是年轻人精力多。
吃罢饭团友还喊他们要不要一起玩会儿游戏,陆良铮本动了点儿意思,可一回头看到后边叁人模样,忙摆手说散了散了。
陆良铮给她们叁个女生选了一个大房间,后窗还正好对着山上的一片竹林,高至叁楼,暗夜里影影绰绰,是个幽静好处。各自回房休整,夜深屋后虫鸣也累得歇息去了。陆良铮又过来对她们多嘱咐了几句夜里注意,随意一眼瞧去似乎少了个人:“阿潋呢,这么晚跑去哪了?”
“噢,她打电话去了,好像就在楼下林子边上。”许逸沁开着窗对着夜风正在晾头发,说着又伸头出去看看,“刚才还看见她站在那,咦,不在了,估计上来了吧。”
“山上蚊子多,你快把窗关上。看见她了叫她赶紧上来吧,明早不说还要看日出,都赶紧休息。”
“哎呀你话可真多啊。”等许逸沁回头想白他一眼才发现早都对不上陆良铮的目光了,只见他盯着正在洗脸台洗漱的季瑜青,许逸沁微微撇了撇嘴就移开了眼,正好看到宋潋上楼回屋,大概是在夜里树丛呆久了,白细的胳膊上几个蚊子包异常显眼,可她似未察觉痒意一样只微垂着头走进来,待近了许逸沁才发现她脖子上也被咬了,雪地落梅一般。
“阿潋你被咬了一身包啊,快去拿花露水喷喷。”许逸沁咋咋唬唬一声,其余叁人才像回神一样,陆良铮看宋潋也回来了准备回房去,一瞥扫过她纤细脖颈的红肿,似是想到什么,有些脸红地偷偷看了眼季瑜青,略略慌乱地带上门出去了。
许逸沁瞧着宋潋有点失神又无序地忙着,催道:“阿潋你是被蚊子咬中毒了么?看着魂不守舍的,快去洗澡啦。”宋潋低声应了她一句,拿了换洗衣物去了浴室。
不一会儿传来淋浴水声,季瑜青刷完牙上床来说道:“我看她刚才也呆呆的,通完话后才这样吧。”
“也没谁了啊,就跟她爸打电话吧。”许逸沁挠挠头也是一头雾水。
季瑜青拿梳子轻轻梳顺头发,边说道:“那可能就是因为她爸呐。”许逸沁似是没怎么注意到这句话亦或是本来也未在意宋潋这个通话有什么不妥,只盯着季瑜青几缕挑染,有些迟疑问道:“姐姐我可以摸摸吗?”季瑜青抬眼见她一脸期待模样,有些好笑,让她随意。
许逸沁顺势抚下,似有些奇异的雀跃:“真的好像外边竹叶颜色呀。”
哪知山雨莫名,夜里就偷偷落了下来,连带天亮都推迟了一些。宋潋她们醒来发现睡过头了,可窗外却也还是昏沉暗色,一拉开窗帘才发现是下雨了。许逸沁还强词道:“还好下雨了,不然睡过头就是大罪过了。”
吃完早饭后,雨势骤急起来,像是有意拦人留客,几人相觑几眼也是知道今天是没法再上山了,只能打道回旅舍再待一天,路过大厅遇上昨天几个团友也在避雨,许是无聊,又喊陆良铮几个一起玩,他们这次倒是没有拒绝。
“你们想打牌还是玩桌游?”问他们的是一个二十左右的男生,趁着大学暑假回H市,这次跟同学一起出来玩,看宋潋几个也没嫌她们小,随意招呼着。
许逸沁瞧着略有些拘谨但又忍不住对刚成年世界的好奇,看了看他们摆在桌上的纸牌和道具,指着其中一沓问:“那个好玩么?”
“叁国杀啊,好玩的,我们寝室一周能有好几晚都喊人一起联谊。”似乎看出他们有些局促,又说道:“不会的话玩一盘就能熟悉规则的,哦对,昨天上山认识几个跟你们差不多大的,我朋友去喊他们了,等会儿一起,人多也热闹。”
这时见五六个人收伞进来,除了一个是昨天的团友,其余几个看起来也就十五六的模样,其中一个女生擦了擦淋湿的脸,低头看了眼淋得更透彻的短裤直呼“倒霉倒霉”,她身旁一男生递纸给她,她又摆摆手:“就这点雨一会儿就干了。”那男生好像也知道她的性子,只转头问其他人要不要。
一群人见过后这才一齐坐下,讨论来还是先玩叁国杀,分完手牌下去后,领头的那个男生絮絮叨叨从主公、反贼开始讲规则,也是硬凑了年龄不等的一群人,等他结束问大家明白了么,一时有些安静,陆良铮左右瞅了眼忙说道:“清楚了清楚了。”一侧头凑到身旁季瑜青耳边念叨:“瑜青你有什么不懂我来教你。”
等主公都亮牌后,许逸沁低声问宋潋她抽到的身份牌是什么,宋潋假装遮了遮戏谑她:“刚才不还说认真玩么?”
“哎呀,我想看跟你是不是一个阵营啦。”
对面女生看她两低声耳语说道:“可不能这样啊,不然你们只能算一个人。”许逸沁一听眼神略有些躲避也只再坐正身体,认真下场厮杀起来。一局你来我往,虽然几个人不甚熟练,跟着起哄一起“杀”、“酒”,最后竟是有些热闹。
一局终了,输赢其次倒是嚼出几分兴味,许逸沁看到对面两人的身份牌说道:“咦好巧,你们拿的刚好是曹丕跟甄姬夫妻牌呐。”旁边领头男生也附和:“曹丕这张牌确实不常能抽到。”
那女生似乎有些气急:“谁跟顾泽桓是夫妻牌了,甄姬最后还不是被我曹丕杀了,哪算得上夫妻之名?”又侧过头去,见一旁的顾泽桓只是看了看她也没辩驳的意思,禁不住脸皮薄又说道:“我是他姐,是他姐姐。”
他们同行的另一个女生笑她说道:“赵晗真,你妈收了个干儿子又不是你收了个干弟弟,你这是乱攀亲。”赵晗真瞪她一眼,上去就挠她脖子痒痒:“你今天是要跟我对着干啊。”两人闹做一团,也就揭了过去。
对面闹,这头许逸沁看了眼宋潋的司马懿身份牌,晃了晃自己的赵云身份牌说道:“下次我也要抽个主公当当。”
外边雨势渐收,近午时已转为淅沥细雨,伴着屋檐积雨规律地打落在石板台阶上的嘀嗒声,众人玩得尽兴也没再提今天上山的事,何况山路早已泥泞不堪。后来实在肚饿时才一齐起身觅食去了。餐桌上聊天时,才知道他们几个也是附中的,赵晗真她们下学期高二,叫顾泽桓的男生几个倒是高一新生。已经上大学的几个男生忙说也是有缘,天要留人相识嘛。
赵晗真一听说是她们是准备新入学的,笑眯眯地对宋潋她们说道:“小学妹们以后有什么事我可以罩啊。”
“你还是先顾好你自己吧,干妈叫你好好准备出国,你哪个样子像。”顾泽桓冷不丁插道,声音略沉,刚历劫变声期的好听。
“那又关你什么事。”赵晗真显然有些不服气,气他比自己小,气他在众人面前这般说她。
“我愿意被罩啊。”许逸沁不经意地插科打诨又似在打圆场,拉着宋潋的手积极做期待状,一时僵静顺利抚平,众人也就开始下一个话题了。
午后散了一部分要去午睡,准备回去经过饭店大厅时老板瞧他们一群被困,意兴略有阑珊,忙说道这雨过会儿就要停了,还拍着胸脯根据常年住在山上经验加天气预报确定明天是个晴天,下半夜起早上山应该错不了日出。
赵晗真一听拍手叫好:“再闷在这都要霉了,多谢老板啊。”出门与宋潋她们分开时还朝她们眨了眨眼:“学妹们怎么样,明天跟着学姐上山等日出啊。”宋潋笑着应下了,许逸沁更是凑上去约定好了碰头时间。
傍晚雨停后许逸沁拉着宋潋去后山转了会儿,踩了一脚泥回来,一见单独活动的陆良铮跟季瑜青两人就说道:“这路太难走了,一脚深浅不知道要踩到哪里去,好险差点摔倒了。”陆良铮说她:“就你硬要去后山转悠,害得阿潋跟你一样,明天天黑上山给我小心点儿。”许逸沁不耐听他絮叨,拉着宋潋就回屋说去养神以待早起去了。
第二天众人不到四点就出发上山了,虽是青石板路,但因着下雨溅落上去的泥水未干,又是摸黑启程,着实难攀了些。路上无聊又算是基本不能视物,许逸沁跟赵晗真几个拉歌,声音穿行在凌晨的山上惊起最早的一批鸟禽,许逸沁也要喊宋潋加入,宋潋无奈,待喘下这口气拿手直捂许逸沁嘴:“你歇会儿成不,我听着都大喘气。”
待登到顶已近六点,四顾黢黑茫然,天边却开始隐现出破晓曙光,渐渐晕染透了山岚,像是沾惹了润气的熹微火光,后来越燃越旺,撕裂云海,一点点蚕食,一丝丝侵占,一步步掠夺黑暗,直至彻底占据。
山雾扑面,宋潋摸了摸有些润湿了的额发,垂眼心底一哂。
众人屏息观景待到天光大亮,又在顶峰四处游荡逗留了会儿,得愿兴尽而归。下山路亦不算轻快,又是疲累又是些许大意,一路打滑几次。
许逸沁与她们打听不少附中消息,惹得陆良铮直呼他入学两年也不见她这么殷勤。各自松散地走着,比起上山的显得无序多了,大多凑团偶见推搡。许逸沁偏头问宋潋高中还是住校么。
“我难不成还能住家里?”宋潋笑着说,可许逸沁不知为何察觉出一丝讽意,未及多想:“我来陪你啊。”宋潋还是径直走着,良久只低声回了一句:“多谢。”
许逸沁还在困惑这一句莫名的多谢,耳边忽的传来一声低呼,才发觉身旁的宋潋脚滑摔倒,护栏又只草草做了铁链样式,宋潋轻易就着力道跌出石板路外了,直接顺着山势坡度往下去了。
许逸沁心里猛的一抽,眨眼间已抓不到她,只下意识大呼了句:“阿潋!”瞬间划破山林。
六
宋潋头有点疼,腿也痛,但她好似在梦中,不愿醒来,只是直觉去找外婆,她甚至能清醒思考外婆能出现在她面前肯定是在梦里了。她做着一个清醒的梦,却还是忍不住扑在外婆怀里,如幼兽般,嘟囔着:“我头疼。”语中娇气肆意遮掩不住到连自己都觉得惊奇,抱着她的人帮她抚开凌乱的额发,动作亲密熨帖,宋潋忍不住抬起埋在怀里的头,却发现双臂环抱着她的不是外婆,却是宋晏,如幼时拥她入怀一般的姿势。
“宋潋,宋潋!”宋潋听见有人喊她,声音好像就是眼前这人,可他不该这样叫她啊,宋潋有些气他,不愿醒来。
后来,那声音似乎近了些,就在耳畔了,轻轻地呼气扫过她耳朵,她又觉得痒又觉得颤,只听见那柔声这样唤她道:“袅袅,醒醒袅袅。”
宋潋掀开沉重的眼皮,忍住真实的头疼眼花看清了在她耳边唤她一声“袅袅”确实是宋晏,她忽然想到,现在也就他还会这样喊她了,一时这只属于他们的无状隐秘渗出异常暗喜。
宋晏见她醒了,眼中喜色一晃而过,却也还是轻声问她:“还有哪不舒服?想喝水么?”宋潋挣扎着想坐起来,才发现左小腿打了石膏动弹不得,有些气恼地摸了摸侧额鼓起的肿块,微蹙起眉,语带委屈又夹杂一丝自己察觉不出的软弱:“头上这个包好疼啊。”
宋晏抓住她的腕阻止她再去揉碰,只轻轻吹拂,掠开她的额发,露出红肿一片,呵哄道:“医生说只是些头皮血肿,忍忍,过段时间就消了。”见她微垂不语,似有气弱,宋晏忍不住后怕,整肃了些语气开口说她:“宋潋,你知道这样不小心是对自己不负责吗?更何况你也不光只是属于你自己的。”顿了一下,又斟酌道:“你一直都很乖,从没让人这么担心过。”
虽然自知理亏,但因为身体疲累受伤,宋潋按捺不住默默地在心里嘀咕:“劳你这么担心了。”想完又觉得莫名心酸和不妥,于是还是决定收回这句话,她不想这般去说宋晏,揣测也好,不安也好,也不应该。
这时有人敲门,宋晏应了一声进,只见老张乐呵呵走进来:“小宋醒了啊,看着精神还不错。哎呀,你可把你爸吓死了,你张叔我也吓得不行,早晨一个电话过来就急忙忙地说了句你从山上摔下来了,你爸一听手机都快握不住,马上赶过去了。听你同学说好在坡不陡,后来检查说是脑袋磕出了个什么轻微脑震荡才晕过了。送你下山的小姑娘一直拉着你哭,说都怪她没拉住你。”见他自顾滔滔不绝,宋晏打断道:“你今天也帮忙顾前顾后,早点回去休息吧。”
老张这才发现一房间就自个说个不停,这才有些不好意思打扰了病人清净,又多嘱咐几句让宋晏安心陪宋潋养病外边有他照看着,放下给他们带的晚饭就走了。
外边天接近全黑了,病房的灯亮得空调口丝丝冷气都清晰可见,宋潋静静地在一旁看着宋晏拆开晚饭包装又一样样摆满床上的小桌子,低声说道:“不是她没拉住我。”
听见她冷不丁说这句话,宋晏想到老张刚才描述的昨天场景,有些按捺不住涌上的躁气,盯着宋潋说道:“你自己摔了下去,不关别人什么事。”宋潋听完猛地打了个激灵,下意识扯了扯被子盖住一身鸡皮疙瘩,有些蜷缩。
宋晏很久没见她这样可怜模样了,比过刚醒来时带有痛楚的样子,竟是想到他第一次去Y市见她,她对着他咿咿呀呀喊着她外婆刚教会的爸爸,人与人的牵绊总是奇妙啊,就那一瞬间,宋晏觉得彼此的生命像是互相渗透了一般,一颗心像现在一样。
“好了,一天没吃什么东西,医生嘱咐你现在还是先试一下流食,我叫老张去桂稻阁买的你喜欢的那几样粥,你尝尝看能不能吃的下。”
“你也一起吃吧。”宋潋举着把筷子递给他,带的饭菜显然是两人份的,宋晏看了一眼她遂即垂眼,坐下拿过筷子。
夜里,宋晏就在旁边小榻上睡,熄灯后安静得只剩下空调冒冷气的声音,孤零零得突兀,因为在医院睡的也早,窗外的城市夜灯却是遮挡不住,洒在宋潋眼上,那斑斓似就在眼前却又远得触摸不到。
白天睡了太久,侧身姿势又压住了头上肿块,宋潋犹豫片刻,辗转翻过身去,室外灯光落在床旁小榻上,勾勒出模糊的隆起,宋潋感觉自己像是埋在昏暗里,安全又放肆,细细去听可以闻见平稳的呼吸声,眼神可以一步步爬到榻上,再登上被子,又小心逡巡又大肆跳跃,随着灯光一起抚摸那轮廓。宋晏大概已经睡着了,宋潋的紧张又落下一点点,到最后只剩肆无忌惮,此时想着早晨的事情她才不会后悔。
第二天一早,主治医师来查房,检查完宋潋基本情况,就说道观察一两天就可以先回家养腿伤了,宋潋在医院住不太惯但又却有些不愿太急着离开。下午许逸沁来看她,宋晏见有人陪她便嘱咐了几句,暂时离开了。
许逸沁看见她还是没忍住红了眼,倒没落下泪只抽搭着鼻音甚重:“阿潋,我心里不太好受。”宋潋笑她:“到现在为止我都还没哭呐。”许逸沁一听有些急促,比划着:“不一样阿潋,不一样啊,有些伤害当事人受着可能觉得没什么,可在乎的人却更难接受啊,像我总还是忍不住想当时怎么就没拉住你呢,像你爸又怎么会不担心呢。”
宋潋想到当时一瞬的犹豫,如今这一刻却突然觉得愧疚,这愧疚比他们能看到 的应有的更深重,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捏了捏许逸沁的手,掩饰下歉意笑道:“都过去了。”许逸沁不敢大力只轻拍了下她肩膀,破涕嗔道:“你好好养腿,还好只是骨裂,不然一个月好不了的话,开学还要我扶着你去上学。”
宋潋有意岔开话题:“我昏过去之后是良铮哥背我下山的么?”
“不是他还能是谁,不过后来小半段是那个叫顾泽桓帮的忙。”
“那倒是麻烦了,最后累得大家都匆匆下山了。”宋潋眉峰微蹙,只觉得一阵局促。
许逸沁摆摆手不以为意: “陆良铮你还过意不去什么,我们几个当时都要吓死。至于那个顾泽桓,你俩成绩差不多到时候说不定还能分到一个班,以后有机会再当面谢他。”叁言两语倒是就安排妥当。
第叁天下午,宋潋就出院回家去了。还有不到一个月开学,宋晏担心小腿骨折影响她开学,于是严令她八月就待在家里。
整个城市还被暑气笼罩着,挟着石膏固定的小腿,虽然一路坐着宋晏找来的轮椅,宋潋到家时仍是出了一身汗,在医院也只是每天简单擦拭一下,于是回家第一件事就想洗澡。
“我可以用保鲜膜包住石膏。”宋潋抢占先机道。宋晏无法,只看了眼她臃肿的小腿,转身给她拿来了保鲜膜,见她弯身有些困难,又顺手帮她绑起来。
“这段时间我不能每天都在家陪你,你能下地走路之后,一天饭菜我早晨会给你准备好。”宋晏的手绕过宋潋小腿后方,一圈圈往下缠绕包裹好。
“那,这几天呢?”
“这几天你一个人还动不了,我基本都在家。”
宋潋低声应了一下,放在已经包好的小腿上的手下意识收紧,夏日的掌心汗沾上保鲜膜,触感又滑又硬。
宋晏给她拿好换洗衣物,扶她慢慢走到浴室,又把需要的东西放在她转身就可以触及的地方,看了一圈最后看着她几乎单脚着地的下肢,犹豫一瞬,忍不住嘱咐道:”有什么需要喊我,小心滑倒了。“
转身出去后听见渐渐传来的淅沥水声,似乎能感受随之翻腾的热雾,宋晏扯了扯汗湿的领口,有些气恼这天也太热了,原地辗转了几步,去卧室拿了烟走到阳台,点燃一支抽吸几口,烟雾混着室外的闷热被一齐吸进,涌入咽喉直下气管,宋晏觉得一丝畅意直达肺里,像初冬晨雾的清凉。
不久,浴室水声停了,又过了片刻听见宋潋喊他,第二支还没吸完匆匆摁灭在阳台花盆里,又扇了扇周身才向浴室走去。
他刚走近自己,宋潋就闻到了,微皱了下眉,显然是敏感极了:“你怎么抽烟了?”
宋晏有些语穷,又能怎么解释呢,哪有什么理由,竟是有些支吾:“就是忍不住抽了一支。”看到她腿脚不便站立不稳扶着门的样子,而一时还没从刚才被小小诘问中完全回神,就直接说道:“我抱你回房间去,从这走过去磨蹭到什么时候。”
听完,宋潋似有微不可视的瑟缩,右手不禁抓紧门框,宋晏微俯一把抱起了她,身体腾空的一瞬,宋潋感觉一颗心也抛了起来,没有着落的空荡后却是失重的雀跃,右手不自觉地就松开门框后又紧紧蜷住。
待掌心触及薄薄一层衣料下温热躯体,拥怀一团柔软后,宋晏才后知后觉地回神,掌下已温热得灼手,若有似无的清馨被热气蒸得就萦绕他面前,明明温和柔敛,却又极霸道地无孔不入。
几大步迈进了卧室,把宋潋轻放在床边,见她坐稳就说道该准备晚饭了。宋潋不知怎的就想到前天晚上自己刚醒来的时候,忍不住喊住他问道:“你怎么就不喊我小名了,外婆取的不好吗?”
宋晏看着她仰起的湿漉漉脑袋,露出一张清丽的脸,从隽秀眉眼到挺翘纤鼻再到润泽唇瓣,又熟悉又有些陌生。
是了,比起那个叫“袅袅”的女童,一切都伸展开了,时间带走他的骨血,捏塑出了现在的她,宋晏恍恍然有些触及不了这长河的流逝,但这一刻想起那个名字,便能感知到最初的柔软,想起那时她黑圆眸中的清亮,他有些释然笑道:“你总是要长大了啊。”
七
八月底的秋老虎气势凶猛,宋潋在家待了几个星期,刚拆了石膏也不管日头还烈就想着下楼跑跳几圈,宋晏看穿心思扫了她一眼,脸色略沉,宋潋气弱又默默收回跃跃欲试的右脚。
这两天就要去学校了,拆完石膏能简单行走后,宋潋开始收拾开学住校的物品,在她自己房间忙活一个晚上,等出来准备去洗漱的时候,经过宋晏房间听到他在打电话,隐约传来他的声音:“嗯今天去拆了石膏……她这几天就要走了。”
宋潋脚步稍顿,随后猛地似逃般快速走开了,待进浴室转身关了门呼出一口气,才感到气恼,她逃什么呢。
第二天白天宋晏打来电话说老张听闻她拆石膏痊愈又临近开学晚上请他们吃饭,宋潋犹豫了片刻问道:“就请了我们?”
宋晏被她逗乐了:“他就是请你吃饭不然还有谁。”听到那边又有些沉默,不知道宋潋在想什么,他自顾又说道:“那我晚上来接你,你也出来放放风。”
晚上六点宋晏开车到了楼下,鸣了两声笛,想到她的腿还是准备上去接她,却没想到她先快速下来了,走路下楼梯已是自如,宋晏才松了口气:“没感觉腿不舒服吧?”
宋潋见他走近,有些熟练地把手搭上他胳膊,环住微倚,是这个月是她走路不便养成的习惯,可她这次却乍惊无措,微微慌张地收回手臂站正,呐呐道:“我可以自己走了。”宋晏没察觉这距离的不妥也未因她忽然的疏离感到奇怪,只又嘱咐着慢点再慢些,絮絮叨叨不似他平常。
老张带了一家请宋晏他两,就定在H市有名的本帮菜馆,刚进了包厢就见一十岁左右小姑娘先喊宋潋一声“小宋姐姐”,起身就要向她跑来,一旁老张一看小姑娘的冲劲忙一把抱住她:“我的乖囡啊,你歇会儿,你小宋姐姐腿还没好完全呢,你这一猛子扎过去可别把她冲倒喽。”怀里小姑娘有些气自己被阻,老张像捧着一条离水鱼一样,这鱼只翻滚挣扎着要下地。
宋潋看着小姑娘挂在她爸身上的样子,有些闪躲般移开了眼,笑着叫了人便与宋晏入席坐下。宴上老张妻子给她倒饮料,眼带一丝欣羡:“宋晏养孩子真是会养,小宋这模样没有父母不喜欢。”宋晏只遥举一杯喝尽以全礼数,骄傲与谦虚言辞都未吐,似是稀松平常一般。
邻座小姑娘插话道:“我也不错呀。”老张气的笑了,捏了把她右颊:“你淘气撒泼得不错。”她妈妈听到父女俩这一来回,似已惯常却也还是专注看着他们,乐得憋红了脸。宋潋也笑着,咽下盘子里刚才夹给她的鱼肉,鲜滑爽口,却不是她惯常吃的口味。
不到八点便散了,几人在门口分别时老张喊住宋潋,晃着有些酒意上脸的头说道:“小宋呀,这话你张叔腆着脸说出来,要是乐意就多听几句,你长这么大不容易,你爸也不容易,他平时陪你少点,你别怪他,他自然是最爱你的,嗝……你好好读书,别让你爸操心。”看了眼去取车的宋晏,宋潋点头应道:“我知道的,我都知道。谢谢张叔了。”老张见她乖巧模样,像是也放心了哈哈一笑。
路上宋潋坐在副驾驶上,出神地望着路边一盏盏飞驰向后的霓虹灯,打在她脸上,均匀得像秒速一般,一嗒一嗒过去,原来都这么久了。
宋潋突然张口道:“今晚吃饭怎么没喊上次我去”烟色“找你时你旁边站的人?”说完车内一阵沉默,宋晏有些怀疑乍现的这句话真的说出来过,宋潋从不问他这些事,可旁边那人盯着窗外却像是在等他的回答,宋晏喉头一阵涩意:“喊她干什么,关她什么事。”
“那她是你女朋友么?”宋潋转过头看着他说道。
宋晏嘴边吞吐徘徊几句“你个小孩子懂什么”之类的话,最后却还是认真回道:“嗯,算吧。”车子已经拐进小区了,宋晏忍受了一会儿沉默,沉声道:“你问这些做什么,是不是刚才老张跟你说了什么?”
“我就是今天看到张叔想到上次的事了,顺嘴问问,他没说什么。”停稳车,宋潋推门下车去了。
宋晏熄车解了安全带下车看见宋潋就站在他们楼下的合欢树下等他一起上楼,夏末时节枝叶繁茂,余下几处虫鸣不知疲倦与终结,路灯透过重重密叶的斑驳影晕开在她脸上,明明灭灭处看见她眼中似有月下粼粼波光,她半隐藏在昏暗中,情绪似乎也刚好敛尽,待他走来,待与他间隔半臂才半转身跟上他,脚步稳妥,基本已经看不出她月初那场意外后的模样了,宋晏忽然就听到她状似无意说道:“我就是问问。”
开学那天宋晏一早就送她去了学校,帮她搬好东西宋潋就叫他自行去忙吧,宋晏看了眼时间,未多言便开车走了。宋潋在寝室简单收拾一下,就往教学楼走。
刚才只在一楼匆忙看了眼分好的班级,现在赶去公告栏那已经挤不进去了,宋潋心里有些记挂着许逸沁,一时不免有些急。这时从人群中弯身挤出来一个人,未注意面目,那人看见她却高声喊道:“阿潋我们在一班呐!”
定睛一看果然是许逸沁,只见她几步跑来大力抱宋潋入怀,耳边全是她欢快的声音:“我叫我爸帮忙在分班时打了个招呼,好几个A班,就怕没跟你在一起。”分开入眼即是她的畅意笑靥:“幸好幸好。”宋潋感觉她刚才就像个惊喜冲过来抱住她。
似是才想起宋潋的腿伤,一脸后怕懊恼:“你腿没事吧,我这什么记性,都忘了你才拆了石膏。”
“没什么大事。”宋潋安抚道。
“哦对,那个顾泽桓也跟我们一个班,还真让我说中了。”许逸沁不放心硬要扶着宋潋走路。
宋潋一把推开她:“松手,你扶老奶奶过街呢。”许逸沁嘻嘻一笑:“这不要把你供起来嘛,保佑我考试少被我爸吵几次。”
两人边叙着这个月发生的事边往二楼教室走去,宋潋基本困在家里一个月,听着一旁许逸沁快语长篇倒是入了迷。进门时迎面遇上一男生,转头看去一张清隽面容入眼,身量青稚挺拔,一双渊渟眼眸瞧着有些面熟,略一回想发现就是雳山上认识的顾泽桓。
顾泽桓显然也认出了她们,眉眼隐带笑意,指了指室内问道:“你们也是这个班的?”许逸沁低声一句“巧啊巧啊”,扯了扯宋潋一衣角:“是吧,阿潋。”
宋潋迎上顾泽桓目光,略有些郑重道:“上个月在雳山多谢你帮忙了。”顾泽桓不意她还知道他背着她赶了一小段路,忙摆手道:“没……事,倒是你身体好了没有?”
许逸沁觉得他两别别扭扭的,又急着进教室,拉着宋潋说着:“当然好啦,你看阿潋这模样,面色红润印堂饱满的,都是同学以后机会多的啦。” 于是各自欠身错开。
开学第一天就是简单的互相认识,班主任讲讲话,虽是没什么事情,晚自习却已经排上了。其实也无甚事情可做,班主任一不在教室里就是一阵骚动,刚好轮到他们班去领校服,叁叁两两下楼去了,跟着人潮走在陌生校园里,零星几盏路灯聊甚于无,夜风穿过昏暗回廊,隐约浮过早桂气息,宋潋忍不住伸出手去,抓了个空。
这时听到旁边几个女生讨论着明天一早的开学典礼,热闹的正是这个年龄的生机。
“听没听说,明天代表新生发言的是我们班的顾泽桓。”
“这谁啊?”
“哎呀就是第一名啊。”
“谁第一天就知道班上第一名是谁了。”
“第一名都不知道,亏你还分到A班了。”
“我可是听十二中同学说他是他们这届校草。”
“哈哈哈哈还这届校草,他们学校校草是换届担任吗?”
絮絮叨叨得可爱,不久又同桂香一样都远远地消散在夏末夜风里。
第二天就进入正常的上课作息了,一早是全校的开学典礼,叁个年级学生聚集礼堂自然是装不下,按旧例依然选择在操场露天举行。高一新生自然处处新鲜,各自带着凳子成群结队往楼下去。
宋潋两人抱着凳子随着人潮拥来挤去,许逸沁拿手遮住一个完整的哈欠,两眼被泪浸得水润:“她们也太能聊了,昨晚闹到快一点,我这副业身一晚就快被她们折腾尽了。洗头的洗头,洗衣服的洗衣服,基本不看看时间。”
知道她是第一次住校适应起来难免艰难,宋潋安慰道:“大寝室都这样,互相迁就,互相磨合。住在一个屋檐下哪能说就是熟人了。”自己听着这话也觉得无力,遂又说:“你家不算远,你凑寝室热闹干什么?”
“还能是谁,还不是我爸说高中紧张,一秒不能浪费,毫不留情地把我扫地出门了。”许逸沁一脸不以为意,最后自顾低声念叨:“熬吧熬吧,当来历劫得了。”
两人已经走到操场上,正在寻找高一新生年级的位置,却不想正好站在高一跟高二挨着的地方,正犹豫着往哪边走。周边嘈杂,皆是陌生人脸,两人一时也有些晕,也没注意到不远处几声“学妹”,只当在喊别人,待那声音近了,才发现一张熟脸,眉眼清亮隐带英气,笑意极浓,似从来如此,正朝着她们挥手,确是赵晗真了。
她丢下同伴挤过几处人潮才小跑着来到她们身边,一把虚搂着许逸沁肩膀,看着宋潋说道:“又见面了啊,学妹们准备好被我罩了吗,不来拜拜山头啊?”仔细看了看宋潋才想起上次如何分别的,又动手向宋潋伸去,拍拍她背肩确定像是没事一般:“都好了吧,上次你小同学恨不得跟你一起滚下去。” 宋潋笑笑不应。
许逸沁一旁插话:“学姐,你罩人连名字都不记记么,难不成全高一女生都是学妹,你都罩?”赵晗真不好意思笑了笑:“妹妹们名字上次说完没多久就分开了,确实没记住。”许逸沁一个白眼翻给她,正要再重申强调一下她两大名,却被主席台上话筒里催促迅速就位的高声打断。
扫了眼主席台,许逸沁似是想到了什么,有些贼兮兮说道:“学姐呀,你知不知道今天代表新生发言的是顾泽桓呀?”赵晗真一听有些神情有些不顺,微微跳脚道:“他呵,没别的拿的出手,就成绩还算没话说了,他发不发言关我什么事,你们就小屁孩一群。”
这样年纪里应是最见不得自己被当小孩看待,受不了自己年龄受到挑战质疑,赵晗真这样,许逸沁也是这样,她有些急:“学姐你这样倚老卖老,不知道什么时候就成了老学姐。”
两人皆是率直的性子,一时碰撞看得宋潋有点头疼又尴尬,忙拉过许逸沁催道赶紧入席。赵晗真难得入耳一句逆话,倒没生气,反而盯着许逸沁有点乐,见她两急着要走,只指了方向又摆摆手似嫌弃状催赶她两快去。
八
历来开学典礼上都是高一新生最受关注,又新鲜生脆又可细赏他们稚嫩模样,这次典礼一结束,倒是比以往更热闹,缓慢回教室的移动人潮相当一部分都在谈论今天代表新生发言的男生,高一的女生自然微露赧意,全校瞩目的光环像绯红轻纱,蒙眼后尽是朦胧诗意,高年级的就放肆许多,吃吃笑着好个又俊又优秀的学弟。
许逸沁拿手肘拐了一下身旁的宋潋叹道:“要不是我一向底盘够稳,不然都要被撼倒,这顾泽桓像模像样的看起来还真够能唬住人。”一转头发现宋潋在笑她,一脸不解问着:“笑什么呢?”宋潋捂住抑不住笑的脸:“你没发现你提他的样子跟赵晗真说他时一个语气?”许逸沁点头接道:“也是,就我们几个还能正常点看他。”
一开学顾泽桓算是就闻名全校了,一个月内一个班的同学皆是全校的消息问询处,累得全班对他审美疲劳,先前笑他们十二中校草是换届担任制的女生恨不得求十二中再赶紧送上下一任校草,本来距离这种放大镜向来都是处处放置,时时迷惑。
顾泽桓自己倒安然处之,情书也好,蹩脚偶遇也好,皆是礼貌克制受理。待到月底校运动会,这事也就似阵无甚特别的秋风一般刮了过去,附中治学严厉,十几岁的年龄更多时候也只能在被学业累压间歇想想绮丽暧昧。
九月底的运动会是全年最大的放风时机,校禁放松,班级年级壁垒打破,连高叁都被允许参加,正是有序规律暂歇成无序喧闹的盛事。正经比赛的有,浑水中去别班找朋友找恋人堂皇聚头的有,无意浪费时间躲教室学习的更有。
陆良铮隶属校队,每年运动会可以说就是最辉煌时刻,一早就跟许逸沁通气,强调了时间跟项目,叫她到时去围观加油,许逸沁隐有嫌弃,一天下课期间对宋潋说道:“我又不是瑜青姐,谁爱看他。哦对,这次他把瑜青姐也叫来了,看在她面子上到时我俩倒是可以拨冗去瞧瞧。”
陆良铮高叁组两百米决赛安排在运动会第二天下午,直接通知给许逸沁她们也是决赛时间,仗着本身优势对初赛没太在意过。许逸沁瞧他一脸十拿九稳的模样,也懒得去凑初赛热闹。
下午的短跑决赛安排是按年级顺序依次进行的,托班上无处不在的大喇叭,顾泽桓入了百米决赛的消息,班上无人不知,甚至月初关于顾泽桓的一阵风又刮了起来,高一年组还未就绪,赛道旁操场上就已经里外围满了。
陆良铮去校门口接完季瑜青回来差点找不到许逸沁她们,好不容易逮住她两就说道:“刚才往这边走还以为走错地儿了,这是要干嘛啊,校长过来跑啊?”
许逸沁一脸得意笑他:“这你就不知道吧,里边可是整个高一女生的白月光,哥,像你这样的也就拉拉亲友团来给你助威了。”陆良铮一脸就你们小姑娘事多的无语,稍稍踮脚看了眼说着:“那小子怎么看起来有点熟,不就是那顾什么来着。”又仔细一看一排预备赛员,有些明了哈哈笑道:“就是他引来这么多人是吧。”又拉过季瑜青给她指着:“就他,上次在雳山上帮我背阿潋下山的那个。”
季瑜青顺着他看了眼就收回视线:“你快去准备吧,我跟沁沁她们一起去了。”又看着他笑了笑捏了捏他手低声说了句“你加油”,陆良铮忍了忍一时意动简单应了一声就跑开了。
季瑜青从人群外层挤出来与宋潋她们熟稔一笑,略清淡的一张脸浓烈起来,她今天没化妆,许逸沁正想问她今天放假来的么便被赛道那边传来的起跑令打断了,叁人只听见轰然乍起的喧嚣,时间持续短到踮脚一眼都没来得及,只得到最后一声整齐唉叹,叁人面面相视一脸错失的迷惑。渐渐里边的人群散开了些,才知道这场决赛顾泽桓只得了个倒数第二。
许逸沁拍手笑道:“毕竟人无完人哈哈哈。”下一句“就说哪就有这么神了”还没吐完就被宋潋掐了一把,一时戛然而止的憋屈看着宋潋非要个解释。
“怕你被旁边女生群轰。”宋潋故意淡淡说道。许逸沁这才四周瞅了瞅擦肩过去的可惜忿忿等模样,也不好再说下去。
她们几个看了看还是觉得终点位置好,遂往那边走去。挤过人群,发现顾泽桓还在那。
他面前站着赵晗真,正僵着手半递给他一瓶水,顾泽桓双手杵膝,还在喘着气,因为刚剧烈运动完,一身修身短款运动衫衬得他愈发像雨后洗刷过的柔韧修竹,苍翠挺拔。
那瓶水就刚好在他眼前,可他隐约感觉他再不接过去,那手都恨不得收回去了,他半垂首敛住自己都没察觉的一个轻笑,抬手从瓶盖接过,没有碰到赵晗真的手。道了声谢,赵晗真似有些不惯常应对这种气氛,忙找话头有点没好气说道:“你那几个同学呢,平时天天搅在一起,遇上这种小事却来找我。”
宋潋她们几个走近正好听到这句,叁人心思各异,赵晗真倒是看见她们之后有些异常熟络地打招呼,比起上次宋潋更有些招架不住。听到她们说是来观看等会儿陆良铮他们高叁组的决赛,直说要跟她们一起去看,还拉着她们往终点附近寻找好位置去,丢下还在喝水的顾泽桓一人在原地。
许逸沁回头扫了眼还在目送她们的顾泽桓,转过头就朝宋潋偷偷眨了眨眼,努力憋住笑,宋潋瞧她一脸怪模样,也低下头与她默契地一起笑了。
四人站稳后高二组就开始了,欢呼声盖过了四周声响,待这一组冲过终点线,许逸沁四下搜寻陆良铮身影才发现顾泽桓还站在那,不过身边多了两个女生,一人站的稍微远些,另一个则站在陆良铮面前正在递上什么东西。
许逸沁立刻把她哥抛在脑后,直摇着宋潋:“平时听了那么多顾泽桓的传言,还没真见过现场版,阿潋!你们快看那边啊。”又特意扯了扯赵晗真衣角。哪知众人没她那个兴头,回头随意瞥了瞥。赵晗真被她扯得分散了注意力微微抱怨道:“哎呀都怪你刚才喊我,我都没看清我们班同学名次。”
顾泽桓对着她们站着,本来那两个女生向他走来时他就只想转身走掉,一时犹豫还没动身就被拦住了。其实他不算擅长应对,每次蒙住心头尴尬只是例行说上几句拒绝彻底的话,再后来连自己都不知到说了些什么,这次更是有些出神,略带些躁气和不明了的些许期待。看见许逸沁她们朝他看来之后,半垂下眼,却还是最快时间内说绝了话。
许逸沁有些不满她们略显冷淡的八卦之心,又泛滥起怜悯心:“那女生头低着都快哭了,你们看看呀,顾泽桓还真是不拖泥带水啊。”季瑜青顺她面子仔细看了看,说道:“你也说了不拖泥带水,难不成还要他处处留情才好?”许逸沁噗嗤笑了:“我没想他怎样,只是看看戏。”转眼一看赵晗真没甚注意力在此,对着宋潋微微撇了撇嘴,宋潋笑着捂住她撅起的嘴唇,轻声直叹:“好了好了,看破不说破。”
高叁组陆良铮得了第一,刚冲过终点就借势奔向季瑜青一把抱住,观众堆里一时爆发一阵叫好声口哨声,掀盖过一旁仲裁观看老师脸色的尴尬僵硬。许逸沁也没想到她哥大庭广众下做这样声势浩大的浪漫事,近距离一旁观赏完对宋潋一阵啧啧,宋潋乐得对许逸沁贴耳道:“你看旁边几个老师脸有多臭。”心下竟生出隐隐艳羡,不知是他们睽睽之下的坦然还是无所顾忌的勇气。
比赛完陆良铮回校队交代了几句,就准备偷偷溜出校送季瑜青回去,许逸沁看他们两几不分离的模样,直摆手让他两赶紧出校去。季瑜青临走前对她两说道:“陆良铮下个月底要去省里体校参加提前招生,他叫我帮他买套正装,十一放假要不要一起去逛街?”
许逸沁一听脱口而出:“就他事多,他穿姑父的不就行了,再说姑姑不是也会提前……”宋潋打断道:“良铮哥估计是想要套正式合身点的,瑜青姐到时候联系我们就行了。”季瑜青笑着轻轻点了点许逸沁额头,又说道:“那就说定了。”
待他两走远,许逸沁才对宋潋问道:“你刚才打断我干嘛?”宋潋摇了摇头:“你脑袋平时转挺快,遇上你哥你就紧抓不放,非要怼到怼无可怼。他们是情侣啊。”许逸沁这才呐呐道:“哎呀我下次注意点啦。”
运动会结束后就是十一假,没办法放全七天,叁天多的长度相对平日的两天月假已经算恩赐了,对于高一新生来说也是开学来第一次放假。
季瑜青与她们约的时间是十一第二天下午,是新区才建成没几年的商业街。宋潋回家待了一天多,宋晏却也是没什么假期可言,陪她吃了顿晚饭后依旧白日见不到人了。
家里阳台上种了几盆月季与茉莉,是宋潋中考完去花鸟市场买的,上学后实在没时间照料,她就逼着宋晏应承下,等每次月底放假回家看到的一定要是活的,宋晏一听头疼,轻皱眉有些为难,他要照料的事情多,要不是宋潋上学住校,他觉得自己不一定都能周全应对,可这次宋潋强硬得厉害,脸色沉静得没有商量二字,他只好按捺住一切犹豫,终究还是答应了她。
于是宋潋开始向他交代一系列浇水施肥是否需要避阳事宜,特别是浇水,几乎是天天例行的事情,宋潋难得如此絮叨,宋晏当时听着就走神想起她五岁那年接她来H市定居前一晚她外婆的唠叨,不免又是一阵头疼,他一向觉得自己不适合背负承担这样的生命使命,对宋潋是,对这些花也是,可她们却都来了。
约好的那天吃过午饭宋潋就出门坐公交往新区商业街去了,与许逸沁她们约好在那条街上最大的百货大楼门口见。她到时季瑜青已经在那等着了,见着宋潋扬手笑道:“阿潋这边。”
宋潋跑去过只见她一人,微吐了吐舌:“许逸沁这货又迟到了。”季瑜青无所谓道:“没事,那要不我们先去当街的奶茶店买奶茶去吧,就在旁边,一眼就可以看到这个门口。”说完拉着宋潋的手去了隔壁店铺,刚好那手心里有少女溽热的些许手汗,安静地躺在掌心,宋潋微微一滞,有些不算习惯这突来的亲昵却又忍不住回握住一手柔软。
宋潋给自己点了杯少糖原味,看到还做咖啡,又帮许逸沁点了杯她最近爱的焦糖玛奇朵,季瑜青笑道:“她倒是跟她哥一样喜欢甜食。”饮料还没做好,许逸沁就到了,就喊她了进店喝完再走。
许逸沁见着她们抹了把初秋里难得的额汗,喘着气道:“睡过头了,一早被他两喊起来做作业,中午眯会儿就睡过头了,哎。”宋潋嚼着一颗珍珠:“那昨天你都干嘛了?”许逸沁心虚笑了笑:“嘿嘿,阿潋你知道的嘛。”
叁个人喝完就起身往楼里去了,穿过虚虚掩掩的旋转门,视野清晰开来,因着长假,装修得明亮堂皇的一楼大厅里人不算少,可宋潋偏偏看见一个只见过一面的熟悉身影,说来见了一面便熟悉是因为曾在晦暗灯光下把那身形烙在她的眼里,青柳条般修长纤柔,却又有着夏桃的饱满曼丽。
九
宋潋觉得有些尴尬,不光是偶遇这件事,还有此时面对自己,总觉得与在大厅公开展示的商品任人观赏一般无二。
岳岚离得不远,也刚好看到了宋潋,其实人只见过一面,还是在“烟色”那种灯光下, 不过她去宋晏家里见过她的十岁左右照片,小姑娘越渐大了更不喜欢照相了,以至于现在看见已是少女身姿的宋潋与那照片上的她是有差别的,如今清娆沉静如水边茭白,一双眼长得与宋晏很像,无情绪时摸不透的邃远无波。
岳岚左手顺手把碎发松松绾在耳后,对着宋潋笑了笑,向她们走过来打着招呼:“宋潋,你好啊。”宋潋她们停了下来,她顿了一下语气平平回她道:“岳阿姨好。”岳岚没在意她的语气:“跟同学出来逛街?”声音听起来恰好的温善。宋潋随意应了一声。岳岚见她有些沉默,也不准备再多说下去,正想着结束这次偶遇,不远处一个年轻男人向她走来。
那人走近略有些贴住岳岚,拿手抓住她的纤细小臂,自顾先说道:“岳岚你怎么还在一楼没上去?他们可都到齐了。”岳岚面有不虞,冷霜般峭丽,可说的话却比脸色更冷:“王知咏,你先放手。”王知咏被她公开场合呵斥稍有些理亏和尴尬,只得松了手摸了摸鼻尖:“那我们赶紧上去吧。”岳岚面色这才缓和了些,却也与刚才与宋潋她们说话有冬春差别,噙着不易察觉的冷笑:“你自己先上去,我还等人。”
这栋楼除了低层几楼属于商场性质,顶层单开了一楼做高级餐饮,入口路径却与低层几楼不同的,宋潋不知道为何这样还能倒霉地遇上。那男人似乎才看见岳岚面前叁个学生模样的女生,念头一转有些故意道:“这你认识的小姑娘?不介绍介绍?”
宋潋听见他的语气瞬间觉得有些恶心,岳岚也不比她好,脸色又冷下来,本想脱口而出的话却憋了大半:“王知咏,你能不能别像这样,好好地说话,你不是想知道是谁吗,那我就清楚告诉你,这是宋晏女儿跟她同学,这下够了吗?”
王知咏一听面露悻悻,胡乱扯了几句先上楼去了。一场偶遇变成这样,岳岚更没心情再与宋潋多说什么,只说了不用在意害怕刚才的人,自认安抚了小姑娘们,然后便走了。
待岳岚走远,许逸沁问她:“你阿姨?这么年轻的阿姨?”宋潋知道许逸沁意思,却并不想多谈,只说了句:“不熟。”许逸沁也明了便不再提,嘴边转移到别的话题去了。
虽然许逸沁本想从一楼一层层逛,但另外两人意思都是先去四楼男士专区,她拗不过但也顺从地跟着她们一起上楼了。四楼除了几家户外运动系的店铺,其余都有点偏成熟正式,与她们这个年龄层多是不相干的模样了,故叁个姑娘走上四楼被男性服饰包围的时候多少有点尴尬和羞怯。
许逸沁随意摸着一件正装上衣的袖子,才想到有个疑惑:“咦?瑜青姐你给陆良铮买衣服,他不来试怎么知道合适呢?”脸上一派懵懂不谙。叁人心思各异,宋潋却有些心照不宣:“那大概是良铮哥说了自己尺码吧。”季瑜青一听忙应道就是这样的。
“时间比较急,来不及定做了,只能到成衣店里看看,他一整个十一又在集训,这才托了我。”半是解释半是缓解尴尬,季瑜青一说完却又觉得显得多此一举,不禁微恼。
叁人逛着逛着路过一家男士内衣店,她们既不需要,多注意又略显尴尬,本来要如其他不感兴趣的店一般随意走过,宋潋却忽然听到许逸沁的一句低声:“为什么男式内裤都是四角的?”显然又是好奇压过本就所剩不多的腼腆。宋潋本未多想,可听完脑袋却不可抑地浮过几张见过的画面,一时心潮冲撞狂涌,又惊又羞。
许逸沁接着一句“还有那前边鼓鼓的是……”还没说就被宋潋捂住嘴,见季瑜青都面露一丝赧意,有些气她道:“你初中生物人体结构那章又没好好听讲。”许逸沁有些讪讪:“不懂就问嘛,阿潋你学习好,你来解疑答惑一下?”
宋潋初时情绪约束得极好,那些莫名的潮绪向来被她藏敛不见光,可此时却有些被许逸沁无意的一句话推波一番,眼见地快要溢出来了,宋潋面色微带潮红,绯色染白玉的模样,连她自己都不知是气的还是恼羞的,作势要狠掐了许逸沁,许逸沁哪是坐以待毙的人,踉踉跄跄往前跑,宋潋又去追上几步,打闹一般跑过店铺,也都再未提了。
把这一层逛了个大概,季瑜青也基本敲定中意的哪套,倒也果决,直接去了那家店要了合适的号,老板拿出来后她又四处察看仔细估量了大小,心中暗暗觉得应该与自己记住的轮廓合身才付了钱。
宋潋其实对男装也没什么概念,一直以来宋晏的生活都是他自己在照理,而她自己的生活也基本在十岁以后就几近脱离了宋晏。此时她却忽然想知道刚才看见的一件墨绿色毛衣穿到他身上会是什么样子,念头一转,他生日就是下月了。
季瑜青提好袋子,对她两笑了笑:“好了陆良铮的破事办好了,看了这么久无聊的男装,我们赶紧下楼逛去吧。”许逸沁嘟囔道:“也还好啦,这里边跟个成人的花花世界一样。”
女生逛自己逛感兴趣的自然是百般细致费心了,从女装到买不起的首饰到一楼的护肤彩妆专柜,琳琅充斥满眼,比起学校枯燥单调显得短暂又虚幻。叁人逛到夜色初起,一起在商业街上吃了顿火锅,晚上许逸沁提议去看电影,又才临时买了票挤了第二排,散场后才各自归家去。
宋潋到家时己经十点了,意外的是宋晏今天回来得早。宋潋在玄关换鞋,他才洗完澡出来,隔近了热气把最后一丝酒气熏得无处遁形,躲在沐浴露的薄荷味道之下,竟有丝青梅酒的清洌。
宋晏看着她换鞋进屋,脸上淡淡的:“怎么这么晚?”宋潋小声嘟囔着:“就才今天一次。”
“什么?”宋晏一副没听清的模样,仍是平常语气问她,宋潋这次简单回到:“晚上看电影了。”没有那句小嘟囔,几句来回都过于平淡稀松。
“跟许逸沁一起去的?听说还有个女生,新认识的?”宋晏对宋潋的学生生活没太多了解,朋友也就知道许逸沁一个,可这次异常的关心在宋潋看来更像是旁敲侧击一般,再想到他得知这些的可能渠道,更是有些气怒。
她不是个擅长处理怒气的人,更不知道如何发泄,只能冷结话语:“你交什么朋友,我没过问过,我交什么朋友,你又来问什么?”说完又生硬地梗在宋潋喉头。
宋晏皱了皱眉,一张脸上宋潋从她进屋后才看到有波澜划过,他有些不解宋潋莫名的情绪,斟酌道:“你还未成年,交什么朋友更应该谨慎些。”
宋潋面上不显,心底一阵哂笑,平静下来:“我不小了,我自己有决断力。”绝口不再提宋晏的事。宋晏见她脸色有些疲累,欲言又止,终究草草结束了这场谈话。
第二天宋晏依旧一早出门,宋潋白天自己在家做饭读书浇花,临近傍晚才收拾了东西准备回学校上晚自习,天气有些凉,月季已经谢过了,只留了茉莉今年最后一次花期,凉风在傍晚昏色下催促着纤小白蕊,她有些留恋地轻拂带过一指甜香,觉得下次回来肯定看不到它们了。
宋潋她们班班主任喜欢熟悉学生之后再任命班上各种职位,所以整个九月整个班级运作都有些混乱,十一回校的第一个晚自习班主任便急急过来宣布了人选,挑了一个性子活泼做事稳妥的女生做了班长,后根据职位内容又对上了不同合适的人,顾泽桓与宋潋都不算言语上惹人注意的,但因为成绩问题,两人被挑去一人担了学习委员一人任了物理课代表,宋潋物理成绩不错,她班主任明显看出来了。高一还未分科,但附中向来理科成绩更出众些,文科科目却显得有些不够受重视。
生活渐渐踏上正轨,比初中忙碌许多,依旧住校,一月回一次,还好这次许逸沁也住校,两人寝室就斜对门,因为她们相处颇多,两个寝室走得也比较近了。
室友熟悉后,许逸沁也没忍住,半开玩笑半嗔怪说室友半夜起来劳作洗衣洗头太过艰辛,这附中太压榨人,她室友倒也是爽快的,指着她嬉笑道:“许逸沁别以为你话里有话我听不出来,说是骂学校心里说不定怎么骂我呢。”许逸沁嘻嘻一笑,一件扰她不短的事就算揭过去了。
一天一周时间都过得太快,待到月底回去时候躺在床上已经是凉意侵被,阳台也是有点光秃萧瑟,花果然是谢尽了,连骸骨都吹个不剩。
上次的些许尖锐两人都未再提,宋潋回去后也还是各自忙碌如常相处了。宋潋抽了时间自己一个人去买了那件毛衣,未给宋晏看,只放在他衣柜角落里,咬唇一想还是生日那天再跟他说吧。
十一月十九号那天,中午吃饭时宋潋才得了点时间,拨了电话打过去就听见有些嘈杂,像是席会,她不自觉地撇了撇嘴,果然他是不缺人陪他过生辰的。
宋晏低沉的声音过了会儿才传过来,隐隐带了少许与平常不同的欢畅:“喂宋潋?”宋潋敏感捕捉到一晃而过的语调微扬,有些与他同乐又有些呐呐迟顿:“嗯,你们在聚餐?祝你生日快乐。”
电话那头喧闹里却清晰传来他的一声低笑,沉沉的却又如轻羽挠痒:“嗯,中午聚一下吃顿饭,多谢了。”这时电话不远处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大大咧咧道:“诶,宋晏你怎么躲到一旁讲电话去了,寿星不发言叫我们怎么开席啊?”
宋晏回头指了指手机对老张无声做出了“宋潋”两个字的口型,老张瞬间懂了顺便还叫桌上其他人也安静些,岳岚本在倒酒见他两动作也明白了宋晏在跟谁打电话,她动作未停只看了几眼举着手机在耳边的宋晏,又低下头专注手头的事情去了。
“37岁了啊。”宋潋无声叹息道。
“我还没活到忘记多少岁的年纪。”宋晏难得有这般玩笑语气的。
“那记得早点许个愿望。”
宋晏有些好笑,刚想回她就听见席上有人喊他有事,宋潋也听到了,就简单说让他忙去吧。
挂了电话,宋潋才想起那件毛衣,这次她想还是下次亲自给他,想看看他穿是什么样子。
十
十二月省里举行奥赛,初赛先是月初在H市举行,过了再去省城。班主任在班会上强烈鼓励,说尽其好处,虽然是高一,但也可根据自己专长去参加不同组竞赛。
附中也注重这个竞赛,平日里每科就设有每周两次的公开课或者培训,宋潋去物理组听了叁个多月,这次怀着试试的心态就报了名,待到月底成绩下来,没想到初赛过了,班上还有顾泽桓,不过他还过了生物组,进复试后程序复杂一些,需要提交个人信息表和申请表等,班主任嘱咐他们填完后尽早送去行政楼办公室。
宋潋与顾泽桓约好午后把材料送去,那天临近元旦,风头有些紧,吹得天色昏暗,吃完午饭后休息的休息,抓紧时间的去教室再学习一会,校内路上基本没几个人。
学生活动一般不涉及行政楼,故教学楼与行政楼不在一个区域,中间隔着小片林子,不过冬风瑟瑟,光秃秃的也遮挡不了什么。
宋潋与顾泽桓两人从林子外围绕过,踩在堆迭的荒叶上,吱呀吱呀声音显得有些清晰。宋潋与他随意聊着这次物理组奥赛题目跟复试准备,不一会儿远处林子里听见几人的嬉笑声,在这样一个午后这片林子里格外突兀,待他们沿着林间石板路走近了些,宋潋才看清有个认识的人,是赵晗真。顾泽桓显然也看清了。
他们几个男生两个女生,似是相熟的同学,一同嬉闹着,偶尔因为一人话语爆发更激烈的笑声,在宋潋角度看来就是一群关系颇佳的友人,只是其中一个身姿显眼的男生与赵晗真似是很好,两人不免有些肢体接触,那男生一次玩笑后还摸了摸赵晗真的头,赵晗真看似面露微微嫌弃,却也没有打开他的手,依旧与他站的很近。
宋潋与顾泽桓断了刚才的话头,她也没有转头看他现在什么模样,只是照直向前走着,眼看着就要与出林子的一行人遇上了。
赵晗真也看到了他两,晃过一丝不自在,却依旧笑着对他们高声招呼道:“真巧啊,这地方也能遇上。”
宋潋摇了摇手上的纸解释道:“我们去行政楼交材料。”赵晗真不见外地凑过去看了眼题眉,了然道:“宋潋不错啊,这就入复试了。”宋潋笑笑不语。这下连赵晗真都看出来了顾泽桓有些沉默,她略皱皱鼻头,敛去英气显得有些俏皮:“顾泽桓呢?不止一门吧。”说着又回头与同伴说道:“他就是今年开学典礼上代表新生发言的顾泽桓,前几个月李姝彤不是跟那群高一学妹一样迷了一阵嘛。”
“诶赵晗真,你这是什么介绍啊。”同伴里有人嬉笑着,另外一个女生显然知道他两的关系:“赵晗真是他干姐姐啦。”一群人听到长应了一声,大胆点的有人用胳膊拐了一下赵晗真刚才身边的男生,坏笑道:“那不也是你干弟弟了?”那人故意啐他一下,俊秀的脸却也还是笑了。
这时顾泽桓平淡说道:“我认了干妈,没认过干姐姐。”语气略有生硬,赵晗真也没计较,对着他笑了笑。
宋潋有些不敢看顾泽桓的脸色了,只望着快点结束这次偶遇,交完材料回寝室。赵晗真显然也没意思跟她们多聊,他们几人氛围正浓,连宋潋都觉得遇上得尴尬,于是草草结束各自道完再见。宋潋两人继续向行政楼走去。
风依然肆意刮拂着,宋潋紧了紧羽绒服的领口,心里暗念着天这么冷等会交完就有理由顾泽桓分开走,赶紧跑回寝室吧。宋潋又想避风又想避顾泽桓,可惜总不得愿。
顾泽桓声音不算小,在肆虐的风声中清晰地突然传过来:“你知道是吧。”宋潋听着一愣,不好借口没听清但这句话确实又让她不知如何接,更泛起了刚才已经褪去的尴尬。
她以为有些心事是任冬风再凛冽至吹凉一颗心也不能轻易剖开示人的,这一路她像是被强拉去窥看了一场失意事,也本可装聋作哑地置身事外,可现在当事人却不允许她窥视后还可以一脸无事发生的淡定。
“呃,看出来了一点。”宋潋实在不想撒谎塘塞他。
顾泽桓轻笑一声,飘渺地瞬间被风卷走,宋潋来不及分辨是冷笑是嘲讽,他低声自顾说着:“连你都能看出来,她却什么都不知道,或者装作不知道。”
宋潋不熟悉这样的顾泽桓,也僵着一张寒风中早就吹冻住的脸,一些安抚的话到嘴边,却又犹犹豫豫自觉没有立场说出来。譬如什么你没有明确跟她说过怎么知道呢,抑或是她大概是嫌你比她小一岁一直拿你当弟弟看待,甚至算了吧放手吧。最后絮絮话语被捂在嘴中竟感觉烫到了自己,所以到底是戳中了谁的心事。
顾泽桓大概也不需要她的无用安慰,自顾沉浸在自己思绪里。只是恰在某时需要一个无声的树洞,好在有她这个树洞,还能在言尽后统统扔给寒风,丝毫不留。后半段两人都沉默地走着,心思各异,宋潋在心底叹了一口气,又一次感念道今天的风实在太大了,心口有些凉。
复试定在元旦第叁天,需要去省城。宋潋本不想跟宋晏说需出门参加考试的事情,奈何赶上这次月假,不回家宋晏肯定会问她,她最后只好简单交代了一下,宋晏听她是学校组织安排接送和住宿,又稍问了地点时间等细节,而后就只嘱咐她出门注意安全便挂了电话。
继上次宋潋与顾泽桓在小林子碰上赵晗真的事之后就没有什么特别的交集了,平时遇上也与以前一般,顾泽桓待她并未有什么不同,既没有被她窥去心事的扭捏也没有共享心事后的亲近。这次一起去省城,虽然物理组就他两,但是班上还有其他人一同去,宋潋暗舒一口气,她现在有些怕与他同处,不知道是面对他的尴尬还是面对自己的尴尬。
元旦都在放假,学校也才能空出来安排这样的竞赛考试。临走那天许逸沁看着她收拾东西,羡慕道:“我以前也学学奥赛就好了,元旦省城肯定热闹极了。”宋潋未抬头看她自顾低声笑道:“你哪是要学,你就是想去玩。”许逸沁被戳中也不急只悠悠回着:“就只是想跟你一起去省城玩玩。” 宋潋问她:“就去两天,能空出来时间不多,你要是有什么要我带,现在就说。”
“没有什么特别想要的,就是想跟你一起去。”语气称得上幽怨了。宋潋一阵酸麻“过了这村可就没这店了。”而后却又加道:“以后总有机会的。”
省城正值元旦,又残留着些不久前圣诞节的气氛,多的是热闹模样,到的第一天同行的女生有人提议晚饭后出去逛逛,宋潋不是很喜欢在陌生地方跟不熟悉的人出门,只好借口天气太冷不想出去搪塞过去,跟她同一间房的女生跟着去了,于是房间里就剩她留下来,坐着也无聊,来回走了几圈还是打开了练习册在房间开始复习。可是天冷,开了空调她还是觉得湿冷,跺了跺有些冻僵的脚,不敢用房间壶具,想想还是下楼去买瓶热牛奶暖暖身。
元旦那天下了一天雨,地面半干不干的湿气绵延到今天,宋潋拐上旅店旁边的小巷,那边有家便利店,进去挑好牛奶正准备去结账却碰上来买水的顾泽桓,宋潋对他笑笑,准备结好帐就先走。
顾泽桓在她给钱的时候说道:“你复习怎么样了?”宋潋以为他就是偶遇的随意一问:“还行吧,就按初试感觉去做了。”
顾泽桓却不像是随便找个话头的模样,认真说着:“其实我更擅长生物方面一些,物理我也就学了这小半年,你上次分不错,我有几道题不太会,等会儿能不能给我讲讲?”
宋潋听完这才仔细看了他一眼,这家便利店挤藏在街尾巷陌里,灯泡瓦数实在不好,顾泽桓清隽的面庞却被照得意外朦胧,一双眼里没有玩笑也没有偶得他隐秘的别扭,宋潋突然想骂自己小人之心。
“好,那一起回去吧,正好我复习得有些没耐心了。”宋潋也认真回他。
两人结好帐同回到旅店,又把资料拿到一楼大厅角落的桌上,开始一起讨论,宋潋暑假除了英语物理补习外养伤那个月居家得闲自学了一阵,再加上这半年累计跟兴趣,确实比顾泽桓知识面广一点,看到他拿出的题还算是自己范围内,小小松了口气,而后便专心与他研究起来。
在学习上,宋潋付出的努力不算少,而她也一直倾向自己解决,像这般互动的模式,她起先有些不适应,好在顾泽桓是言语精少的人,切中要点,又专注投入,相处起来倒也是另一番简洁的舒适,两人此时更像志同投契的合作者,比上同学多一分,对于朋友又迟一步。
没顾着时间,刚划过九点时候与宋潋同行的那些女生回来了,经过大厅时也刚好看见他两低头正讨论什么,有两个是他们班的,扬声喊他两:“宋潋!你们两这也太努力了吧。“旁边几个与他们不熟,一路上却认识了宋潋,也听过顾泽桓大名,反而拉住刚才喊住打断他们的女生,嘻嘻笑道:“你呀,真没眼色。”那女生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对他们讪讪一笑便上楼去了。
宋潋两人将她们刚才的话语神色看了个清楚,略略尴尬,再不好继续下去了,互道了预祝考试顺利,也收拾收拾东西回房去了。
第二天宋潋只考一场,当天便随着先一班车回H市了,而顾泽桓等考几门的还需要再要一天。
等赶回学校,当晚的晚自习也散了,宋潋直接回了寝室,有些疲累地与许逸沁打了个招呼就准备洗洗睡下。这学期课程基本都快结束了,一月再复习半个月就只剩期末考试了。宋潋匆匆洗完赶在熄灯前躺上床,一天奔波让她脑袋有点晕,闭上眼陷入黑甜梦乡前想到又是近年关的时候了,这次等到寒假回家可就是两个月没回去了,一时时间仓促的感叹搅得她更是昏沉。
十一
附中期末考试按年级依次进行的,先考先放假,而高叁考完后又需补习到小年后一天才放人回家,一年年像通级修行一般。可今年刚入一月南方便开始反常的大范围降雪,连绵数周,积雪未消新雪又至。全校期末考试都以高一为准统一了时间,而且考完就可归家,整个南方的交通瘫痪他们并没有什么切实观感,而这次因天灾得幸的假期有人却记了好久。
宋潋她们照常放假,不如陆良铮他们的欣喜,反而因为全市积雪多是被困在家中,宋潋与许逸沁约好考后去省城的计划到底是泡汤了,南方疏于应对多降雪的天气,市区积雪连出行都困难,一放假可能要等要天晴霁雪后再见面了。
往年过年家里也就宋晏两人,平日宋晏也忙,正月也多应酬在外,年货置办的程序宋潋只在零星记忆里跟随外婆身侧经历过,而她祖父母过世早,有时她想若不是有了她,宋晏每年过年不都是一个人,可她垂首一想没有宋晏她才是一个人。
翻过一月降雪的势头才渐渐消了下去,可今年这样的路况,宋潋也只能乖乖待在家,除夕时再与宋晏简单收拾出一顿饭就不错了。
快到二月中旬时这场漫长的降雪才结束了最后收尾,太阳懒洋洋出来好几天,宋潋把花搬出去晒了晒,阴沉了近一月,枝叶凋零,已过立春的日光带着点暖煦的迷惑,就等着旧历新年到来了。
除夕那天天光不好,到中午时已经有团云推迭,天色越发暗了。屋子昨晚就打扫好了,宋潋两人一早起来贴好对联,又特意去郊区公墓扫墓烧了纸钱。回家后就开始一起准备年夜饭,东西都是昨天宋晏开车出去买的,虽是临时但也都是滨海的鲜生,宋潋想念外婆手下的腊味,可她既不会也没有时间,更多时候只能随宋晏适应H市的饮食习俗,这方面她自觉是客随主便的外来者。
一年宋晏下厨的日子不多,除夕这顿是每年惯例,宋潋也只是在旁打下手。利水街上出来的,多是地道的H市风味,宋潋喜欢宋晏的菜,更多是从客观上欣赏,她的味蕾早被Y市的鲜辣泡开了,而她血脉的另一头,宋晏每年在这顿上引她追根溯源,可她年年不开化,犟得宋晏常摇头无语,有时开玩笑般直叹怕是当年报错了孩子。
除夕本应祭祖,两人扫墓也算周全了,这一天饭前须得邀过世亲人一同归家过年,由宋晏每年来做,话语言说在外,宋潋一旁听着,总觉得局面略神叨。而后两人才开始动筷子,冬天冷,刚端出来还冒着热气,几句话一过便奄奄一息状,宋潋低头微微吐舌心念:每年都这样繁琐,就算能真招魂相聚怕都嫌才他们两个人的屋里冷清吧。
饭后宋晏收拾完碗筷,见宋潋有些疲困,便催她去午睡会,宋潋抬手捂住了一个哈欠,秀气的鼻头微微皱起,吐词略有不清:“等会儿睡醒了我想去海边。”宋晏看了看天色,想着劝她但又想到这一天本就闲着无事,便顺口答应了她。
宋潋回屋拉好窗帘上床,趁着天色晦暗沉沉睡去。可这样的天色并没有安抚好宋潋的睡梦,反而因为冬日萧瑟的昏沉挑起一些许久不入梦也不被想起的记忆。
宋潋对她母亲没有印象,小时也多被外婆拿她出门远行的借口善意骗过,可她还不懂真正生死之前却先知道了永别是什么,一次她问来Y市看她的宋晏她妈妈呢,宋晏当时神色细节在宋潋脑中早已消散,她只记得他沉吟片刻,眼神许是闪躲过,可她只盯着他,不愿错过吐露出来的任何一句话,宋晏正是对上这样童稚的目光,却终是下定决心般说道:“她过世了,你,应该是见不到她了。”宋潋有些呆住却意外没哭,略有些迷茫神色问他道:“那我以后还能见到你么?”宋晏愣了愣才点点头。
从那时宋潋依靠本能摸索,再也见不到便是永别,苦涩难过,还能再见便是它的反面,斑斓雀跃。至后来外婆去世,她才始知生死,死才是永别,那时外婆点缀着老年斑的手在她手中逐渐冰冷,她忽然就想起更小时候与宋晏的这次谈话,与那次一般哭不出来,涩意堵喉,双眼似干涸般灼痛,以后,她只能见到宋晏了。
宋潋五岁之前宋晏来往于两市之间,宋潋对他虽有天然的亲近,但两人仍对于血亲关系更像处在懵懂摸索中。
一年夏日午后,外婆出门去楼下与人摸牌,只留下宋晏两人在家。宋晏有些生拙地陪她玩了会儿积木,也是见她开始困乏遂抱她去卧室休息,那时只有客厅有盏大吊扇,卧室背阳也还是溽热难堪,宋晏见她闭眼却不安稳,替她轻轻拭去额汗又拿了蒲扇给她打扇哄她安睡,待皱眉渐渐展开呼吸平畅后,他也准备回屋休憩一会儿,转头却见宋潋外婆今天意外早回,就站在卧室门口看着他两,见他发觉后笑了笑,轻声走进来坐下。
对于那个寻常午后,宋潋如往常一般睡去,可不久却感觉清凉不再,闷热扰醒了她。微睁开惺忪眼看见外婆与宋晏皆在自己屋里,本欲唤他们抱怨好热,可那时她忽然发现他们并没有关注她,是在谈话,宋潋年纪还小,却第一次尝到窥探的意味。
她听到外婆和平日里一样的频繁咳嗽,微喘下掩盖了一缕不易觉察的叹息:“我这病你应该也是知道些了,多点就是这几年时间,关于袅袅你是怎么想的?”
宋晏略垂首,神色难辨,他听完静默一阵。因为母亲早逝,本就对分离敏感,宋潋刚从要离开外婆的恐慌中渡来,瞬间又掉入宋晏的沉默中。她本来就没有了母亲,从小外婆悉心照料,一年也可与父亲见面几次,渐渐也算弥补遮掩住了空落,可外婆一句话便把她拽入孤零的荒境,被人推搡拒绝。年纪尚幼,却更易深植。
屋里一时安静得抑闷过暑夏气候,宋潋紧紧捏拽住手中薄毯,只听见外婆打破沉默,话语似是斟酌良久略有迟疑:“我知道……袅袅对于你是个意外,但也是你的血亲,唉,袅袅她最终都是要去你身边的。”
这次宋晏并没有让两人等太久,声音沉沉仍是宋潋熟悉的能拨绕开暑热的凉意:“我没有想过不要她,她既然出生,就是我女儿了,我刚才只是思考以后抚育她的责任。”
外婆听他难得解释和明确表态,这才放心,语气略有些激动:“好,这样就好,你们毕竟是父女亲缘。”一旁假寐的宋潋在一番谈话中便这样被亲面转交,比起宋晏亲口吐露出接受抚育她的理应欣喜,她更像堕入无所依托的摇坠中。
宋潋缓缓睁开眼,发现天光比刚才更暗了些,一时以为睡过头已近傍晚,撑着有些混沌的脑袋起身发现一线冰凉滚划过腮边,宋潋慌乱擦去不任留下痕迹。
起身去了客厅发现宋晏站在阳台上正玩着一只烟,原来又开始扯絮般落雪了,天色昏灰染得雪片也如黑烟般,不少飘进阳台落在他肩上落在他眉眼里,可宋晏像未觉般不驱散不后退,任漫天飞絮包绕,此时疏离得如周身落雪的凉意。宋潋微滞,又擦了擦脸上早已不存在的痕迹,才喊到:“我起来了,要出去了吗?”
宋晏听见后回头看到她刚醒的惺忪模样,轻笑一声:“快去换衣服,开始下雪了,也不知道等会儿去海边还能看些什么。”
H市的市区并不靠海,须得开车近一个小时才能到最近的海边,好在今日除夕天气也不好,一路顺畅到达后,雪势才渐渐小了些,可惜了刚化几天的积雪,地面又累了薄薄一层。
这样的天气实在不适合来海边,海天一线早被暗色混淆,夹杂着落雪的海浪如有怒气地在咆哮翻滚,视线阻碍,确实没什么看的。
卷着海腥气的湿凉灌入口鼻,海风里有如刀刃加持的雪片,刮得生疼,宋潋却觉得畅快肆意,一脑混沌似被冻住被卷散。
宋晏看见她一会儿便冻得通红的耳垂,忍住喊她早走的话头,帮她带好羽绒服的帽子,才放她向海边走去。
一路与上岸的浪头两厢迎面奔去,宋晏一身红衣,是海边灰与白中唯一的亮色,似焰火样跃动,映在宋晏眼中有灼痛感般,撇开眼去,却也只能看见机械的落雪与周而复始的奔浪。
宋潋在海边与浪头追逐一番,不断你退我进,你进我退,饶有兴头地玩乐了一阵。宋晏独自沿着海边走了一圈,等回来时看见宋潋竟似个孩童一般不厌其烦,一时有些好笑,喊住她道:“别跑了,出了汗海风一吹等会儿头疼。”
听见他声音掩在海浪声中传来,宋潋犹在奔逐犹回头对他一笑,极热烈压过身上那件红,发丝凌乱贴浮在白皙泛红的脸庞上,在这暗沉四周中莹莹耀眼,只听见她大喘气着:“我停不下来。”
宋晏只得等在一旁等她累极耗竭才停下,临近傍晚,风雪愈发喧嚣,宋晏隔着羽绒服拽住她小臂,半拖拉半推搡把她带回车里。
上车后脱了帽子才发现她满头大汗,脖颈也沁出晶莹,忙开了空调高档,嘱咐她赶紧脱下一身寒气的外套,宋潋被一时乍暖贴合全身,连打几个哆嗦,一旁瑟瑟模样,宋晏淡淡扫她一眼,宋潋忙照他吩咐去做。摊在椅背上,身姿看起来有些累极后的委顿,闭眼的面庞却沉静平缓,过会儿宋晏听她呼吸规律平稳,竟是又睡着了。
回到家时已经黑尽,两人热了饭菜,挡住屋外风雪,一起慢慢吃完了旧历年的最后一顿饭。饭后依次洗完澡,又坐在客厅看了会儿春晚,趁机沾染雪夜里几分热闹喜庆气氛。
未到零点两人选择回房休息,关电视熄灯在卧室门口道了晚安,院子里已渐渐有人开始燃放爆竹,一声两声,慢慢打破深夜宁静,接近零点时达到顶峰,宋潋躺在床上已经听不见其他任何声音,脑袋嗡嗡直响。以如此爆裂的声响为界,新的一年到来了。
十二
宋晏虽是H市人,但因父母早走,近支亲戚零散的没几个,离家的离家,生疏的生疏,同在H市的也甚少联系走动,初一还是在家,正月初二碍着一位叔伯长辈的情面,宋晏带宋潋上门匆匆拜访了一番,连饭都没吃就随口捏了个借口出了门,两人相视一眼都看到对方脸上的不自在和些许勉强。
从初叁开始宋晏就出门去参加各种年节饭宴,宋潋初八开学也渐渐收心学习了。初五晚上,是宋晏相熟友人与亲近兄弟生意伙伴聚会,惯例是各带家属参加,宋潋不是年年都去,宋晏见化雪天冷,她一个人闷在家好几天,这次又主动问她要不要去,宋潋想了想应了他说去。宋晏见她答应,清咳了一声:“岳岚与他们也熟,到时候一起去。”
听到此宋潋抬起头故意疑惑道:“我就是跟着你去吃顿饭,她与你们相交是你们的事情,干嘛还特地说出来?”宋晏不意她会是这样坦然模样,反衬得自己心虚一般,难得有些赧颜。
初五晚上干冷风大,选定的地点是靠近海边的一个会所,附近都是H市远离市区新近开发建成的别墅区,也是第一年选中作为聚餐地点,累得宋晏他们从老城区开车过去要半个多小时。
宋潋见车直接向城外开去,转头问宋晏:“我们不去接岳阿姨?”宋晏依旧盯着前方路况没有回头看她:“她自己开车去。”一时无话。
两人到达时天色已黑,影影绰绰可看见掩藏在冬日疏林的房屋亮光,这会所也是隐密幽静极了,可惜树影幢幢在冬夜却显得有几分过于幽谧。宋潋跟着宋晏身后下了车,微微蹙眉紧了紧衣领:“怎么选个这种地方。”宋晏未多解释只叫她跟紧。
待走近大厅才像是重回人间,还是富丽堂皇的人间,服务台侍应生为他们指了方向,包间就在右手边不远,稍走近便听到里面人声喧嚣,待推门进去已经坐满屋了。
屋里人一见是宋晏,微沉下去了点音,一中年男人率先高喊道:“说曹操曹操到啊,宋晏这正在说你呢。”宋晏显然与他相熟,玩笑道:“都背着说我什么坏话呢?”
那男人不知是被空调熏得面红耳赤还是因为刚才谈话略有些激动:“当然是说你英雄救美的好事。”说着与身边老张对了对眼,又朝不远处岳岚努努嘴:“王知咏那泼赖也不知道缠岳岚多久了,你上次整他可真是整得不留痕迹得狠啊,哈哈哈哈,要不是刚才老张说漏嘴,我们都还不知道,岳岚最近几个月身边清净不少,还是你护的好啊。”
宋晏慢慢敛住笑意,却还是平常无甚情绪的模样,旁人也没见怪,只听他淡淡说道:“那都是他自己犯上的事情找来的麻烦。”却也不说清这麻烦是不是自己递上去的,旁人见他随口一句更是热闹起来,直说宋晏护人有气概,宋晏懒得与他们多辩,随他们自己说去。
其中一人说道:“哎不对啊,那小子追岳岚有一年了吧,怎么前段时间才办他啊。”
另一人啐他:“王知咏那摊子也不是好惹的,他后来不做的过分,宋晏会动手?”
“也是也是,我记得他是十月被查出来有事的吧,还不是自己从根上就坏了。”说完又拿胳膊搡搡老张把他推了出去。
老张见宋晏并不看他,一副不介意的模样,便边应和众人又半对着岳岚道:“就是十月,十一假之后没多久。”可他一说完宋晏抬头看他一眼,老张自觉没说错话可总觉得宋晏这一眼奇奇怪怪,在空调开满的室内突然打个哆嗦一般。
而众人拿来做奇闻逸事的女主角静静坐在圆桌旁的矮座沙发上,未参合一句也未表态一句,只偶尔笑笑,宋潋一旁看来倒是觉得他两这态度相配得很。
宋潋随宋晏先入了席随意坐下,认识她的也不算少,都是往年的常见面孔,宋潋礼貌地一一喊过,也有她第一次见的,大多新奇叹道没想到宋晏竟养大了这样的小姑娘,又与她简单寒暄,宋潋不善言辞,也都照着往年惯例套话回答了,众人一时又都羡慕起宋晏养女有方来了。
场面嘈杂,宋潋端着合体的笑意,倒也没觉得累倦,甚至有些好笑,短短几句就能瞧出她的好了么,那漫漫十数年有些还不是看不透。
人还没到齐,众人也只是随意坐着聊天,宋晏见她坐在大人堆里无聊,叫她去沙发座那边跟老张女儿她们玩去,老张女儿是有些小的,不过这群人里有人带了跟宋潋差不多大的孩子来,大小不一都聚在那边玩,宋潋离了席座,朝沙发那边走去,碰上岳岚刚好起身,岳岚看了她一眼,两人互对笑了笑便错开了。
老张女儿见她过来,高喊小宋姐姐把上次未尽的拥抱做了个全,宋潋受着小姑娘香软身子的热意,也有些舍不得放开。老张女儿拽她加入,宋潋也不好推辞,与一群半大的孩子、同龄少女浑玩起来。
那几个同龄人见她看起来也算和善,与她多说了几句,问她多大在哪上学,有一搭没一搭攀聊起来,拉她说最近的电影歌星、学校逸事,听她姓宋,其中一人问她可是宋叔叔女儿,宋潋看她一眼状似无意问她:“你认识我爸?”那人忙摆手道:“不认识的,只是他跟我爸时常一起吃饭,我跟着去了好几次。”老张女儿见她们都快自成一堆了,又不依不饶扯回她们。
渐渐人基本到齐了,席座那边有人招呼她们可以入席了,刚才与宋潋多说了几句话的小姑娘问她要不要一起去洗手间,宋潋应下,与她一起问了方位同去。
走廊不如室内敞亮,两人拐了几道,光线愈发刻意昏暗下来,宋潋只是来洗个手,跟她打了招呼说在门外路口等她便出去了。
出门回时路上只有她一人,四周晦暗不清,声音却显得愈发清晰,宋潋依约定站在走廊的T字路口,右手边就是回包间的路了,左手边去是这栋小楼的偏门,因为不常用,只被树影映照,幽深得连人影都留不下。
宋潋踏在地毯上,踱回路口的几步都淹没在脚下的柔软中,她忽然听到左手边似传来轻微人声对话,缓步片刻有些犹豫是否要站在这处无意偷听,还没决定好便听到一个熟悉的声音,脚步顿住也未觉。
低沉男声的那样轻笑是她从未听过的,像潮湿夏夜幽闭处长出的绿色藤蔓,于晦暗中缠绵自由生长,宋潋竟觉得两脚像被其触角绕住钉在这柔软地毯上。
“半个多月你都没来找我。”女声似怨似嗔,是那藤蔓攀附的柔韧高架。
“呵,这才几天你就受不了了,那以后……”男声渐沉下去,至后来近乎耳语。
“你少来,你答应陪我去的。”暗夜中藏不住的嗔怪撒娇。
渐渐传来一阵暧昧窸窣声响以及一句已经含糊不清的“答应你的还能有假”,似乎忽然见暗绿藤蔓又可以化为冰泉掌捧后的柔意。
宋潋左手紧紧扣住墙壁壁画贴纸,粗糙的颗粒感划过她的指甲,激起一阵鸡皮疙瘩,她只觉得难堪不已,甚至早已压过莫名的愠怒,她忍不住去想他们现在是以什么样的交颈贴面方式在温存,宋晏的唇又会印在岳岚哪边耳垂,稀薄灯光会映出怎样的依偎缱绻。宋潋控制不住,却又觉得现在自己的思绪恶心,像屋外鬼影般的幢幢树荫一样无耻地窥探,那是她从未触及的世界,一推开便是暗夜中馥郁的妖娆情欲味道,一时熏染得头脑昏胀,只是万万没想到会是宋晏引她进去的。
身后传来轻声推门的声音,宋潋忽然惊醒一般,回头对同伴做出噤声动作,拉着她轻步直接右拐去了。
同伴不解她一系列利落的轻声动作,问道:“刚才那边有人吗?” 宋潋回她:“嗯,偏门那边刚才站了人在说话,不好打扰,就快点离开了。”语气镇定自若到连同伴都没觉察出话中有什么不对,随声附和一句,便抛到脑后。
回包间时已经开始逐渐入席了,老张见宋晏不在屋里便叫宋潋跟那群孩子一起坐,宋潋应下,瞟了眼门往另一张桌子去了。
包间人太多,入席安排期间也稍混乱,她没看清宋晏与岳岚是什么时候回来的,再见时纤毫毕现的灯光下又是那副熟悉的模样,疏离有节,只是与身后的岳岚低声交耳时隐有笑意,宋潋抓住这抹笑意,竟暗舒了口气,刚才所听并不是屋外幢幢疏影中的鬼魅。
旁人见他两站在一处,忙推他们一同入席坐下,好事者忍不住怪笑几声,岳岚不同于先前那番逸闻讨论时的模样,此时羞意的绯红轻拭脸颊,难得的有些不好意思,更是引来几人打趣,宋晏替她挡去几个关注,笑骂道赶紧开席。
宋潋一桌上,边与旁人继续着刚才在沙发上的话题边动手吃起来,一切如常,嬉笑取乐,并没再看一眼旁边那桌,平静得连自己都要骗过去了。
今晚宋晏的一丝高兴是在外的,旁人自然都能察觉得到,纷纷来敬他酒,只是他借口晚上还要开车回家几乎都推掉了,旁人见他不介意这样闹哄一些,自然不放过他,又说等会儿送他回去,又怂恿岳岚敬他,岳岚不依,半翻了个白眼送他们:“你们拿不下宋晏,就把我推出去,我不干。”
这时有人笑道:“还不真就是你拿下宋晏了。”众人一听笑起来,直骂那人猴精。岳岚轻咬下唇,眸光莹莹怜怜,面容染就介于青稚与成熟之间的风情,稍抬起了酒杯又缓缓放下。
旁人见宋晏依旧岿然不动,只多说几句多多包涵,竟激起一阵好胜意,有人插言道:“岳岚都敬不动,那叫小宋过来给她爸敬一杯,大过年的,女儿敬酒也是合常理的吧。”
宋潋忽然像是听见那桌有人提到她名字,下意识往那边看了一眼,不少人正看着她,确实是喊了她,而后她又听见有人清晰喊她:“小宋啊,你爸今天可是刀枪不入水火不侵的,一圈轮下来几乎没喝,你过来敬他一杯,下我们面子,可别下姑娘面子啊,宋晏。”气氛浓烈,却都是酒桌上的玩笑话,宋潋有些僵住,却又觉得推辞不过,一时有些僵住。
十三
宋晏神色难辨,却也没有出口阻止,老张见状打圆场道:“小姑娘家的敬什么酒,宋晏晚上还要开车载小宋回去的,叫她给她爸点根烟就得了。”各让一步,众人也算答应了。
宋晏点点头,算是应下,转头看向宋潋叫她过来,宋潋这才拔足走去那桌,掩住略颤的右手,稳步到宋晏桌旁,又从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递给宋晏,抓起旁边的打火机,金属机身冰凉凉得灼手。
宋潋看见他翻手递上衔住烟嘴,睫羽半垂模样,就等着她了。宋潋微倾下上身,不料未束紧的长发倾泻而下如水精帘幕,半隔出一方天地,竟是有些幽晦。宋潋将打火机递往烟嘴的另一端,右手有些轻颤,许是未对准的缘故抑或是本就这样。
咔嚓一声,一簇火焰点燃两人眼睛,宋潋忽的抬眸看了一眼宋晏,只见他睫羽微颤似是感受到宋潋在看他,也收紧睫羽向她看来,两双如出一辙的眼眸同燃着两簇焰色,像是把彼此眼眸印在自己眼中,莹莹暗色中团簇的火光,如午夜湖水中燃烧着的水草。
呲,烟丝被燃亮,明明灭灭并不稳,也不知是被谁的呼吸扰了。
闻到燃烧的烟味,宋潋直起身子,看了眼缭绕烟雾后宋晏模糊的脸,晃了晃打火机笑笑表示任务完成就回自己座位去了,旁人见他两利落,叫好道还是宋潋面子大。
直到宴席结束,宋晏也只被灌下总共不到一杯酒的量,有人路过站在大门外正在等宋潋与玩伴告别的宋晏,放言道:“宋晏看在你还要带你闺女回家的份上,这次放过你,下次啊,可没下次了。”宋晏熟悉酒桌惯例,答应着,虽有些嫌厌,也是选择遵守下去。
岳岚走向宋晏,见他确实无碍才又叮嘱道要开车小心,宋晏与她贴身轻笑道:“你也是。”岳岚似被冬夜寒意侵袭不由地朝他倾身倚了倚,宋晏熟练地顺势一臂揽住入怀,握住她温热的双手,双影重迭难分彼此,可又都觉得就算有暗影遮蔽也不甚适宜,两人目光交错略有闪躲,才各自分开。
宋潋走出大门时,岳岚刚下阶梯,宋晏隐在一旁阴影下,宋潋看了眼远去的窈窕背影,被室外干冷的寒风吹得连打两个哆嗦,搓了搓一出门便冰凉的手,站在原地,喊了几步外等着她的宋晏,说道赶紧回去吧。
一路上,车内有些沉默,不过往常也如此这次并没有显得特别,宋潋借口晚上冷热交替吹风头有点昏去了后座休息。车发动后,宋晏回头看了她几眼,只见她趴着埋头向内,全身懒懒地安静蜷缩着,一头松散的乌发泼洒在座位上,晦暗中黑得发绿,有几束顺势垂下如海藻枝蔓般随着车轻轻晃,就像今晚给他点烟时扫过他耳垂的那几缕一样,挠得他有点痒。
宋晏难得打开车载音乐,一阵悠远泛黄的前奏充盈整个车内,一个柔和醇厚的女声唱着:“今夜还吹着风,想起你好温柔,有你的日子分外的轻松,也不是无影踪,只是想你太浓,怎么会无时无刻把你梦……亲爱的人亲密的爱人,谢谢你这么长的时间陪着我……”困在冬夜一处狭小空间里缠绵绕耳,无处可消散。
宋潋初八晚上回了学校,因为新学期开学又是一阵忙碌,许逸沁带了一大包她妈妈年前去欧洲出差捎回来的零嘴玩意,分给室友后剩下的全部一股脑塞给宋潋,嘴上嚼着满口的巧克力糖,对宋潋有些口词不清地说道:“阿潋我们什么时候也能出国呢?”宋潋拿了一颗她手中袋子里的糖含着:“我觉得国内也挺好。”这糖甜得有点发腻。
“哎呀,你就没想过出去走走?你看赵晗真那种不都忙着出国么?不过她成绩就那样,也是为了找更好出路吧。”
宋潋有些犹豫迟疑,含糊着道:“呃,我不太想长住国外。”
“我也没觉得国外好,只是觉得待了十几年H市,有点腻烦了。”这样的年纪哪个不是惦记着冲出幼巢、摆脱钳制,能去崭新天地。
宋潋不知如何接话,只好抿唇一笑,许逸沁明了道:“知道你念旧的。”
进入叁月,天气渐渐回暖,一月的奥赛成绩下来了,宋潋考得蛮好,是料想之中的分数,顾泽桓生物不用说,物理这次考得也不错,班上公布成绩时有人就拿着顾泽桓的成绩单向他高声报喜,当时正值课间闹哄哄的,班上的人基本都在,上次同去的女生听到顾泽桓分数,高声说道:“宋潋物理也考的好,你俩不愧是一起复习了的啊。”本是无意之言,旁人听起来总像是变了调,几个好事的稍稍起哄,气氛一时就有些尴尬的暧昧。
许逸沁瞅了那几人一眼,横道:“没见过尖子生的友谊啊?一个个思想污秽,想写思想汇报是吧。”语气强硬,模样活似教导主任。
“不就是抢了你的宋潋,许逸沁你还真急了,哈哈哈哈。”有人顶风辩着。
许逸沁随手甩了一块橡皮砸过去,佯装怒道:“找骂是不,说清楚了,可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瞎起哄在先,再说宋潋是她自己的,又不是我的。”那人见闹成这样向许逸沁刻意求饶,哪知许逸沁白眼都懒得给他,自顾出门去洗手间了。
顾泽桓看了一眼宋潋,神色有些歉意,宋潋也没避嫌地对他坦然笑了笑,似是不甚在意,这事就算揭过去了,无人再没事有事地提到。
叁月底断续下了一周雨,却是倒春寒起来。宋潋放月假回家,屋子清清冷冷带着春潮湿意,还是就她一个人,宋潋洗完澡就回了房间。宋晏知道她今天回来,白天就打了电话说回来得晚,叫她自己早点休息。
被子有些湿寒,触感与外面淅淅沥沥的雨一般滑凉料峭,宋潋裹紧到腋下,随意翻开了本床头柜上的书,是她上个月与许逸沁逛书店买的一本现代诗集,当时去买习题册许逸沁要顺便翻翻杂志,她就去别的书架看了看,买下这本只是因为看到扉页上的几行字,那写着“我见过你,在海面上驾驶一列私人火车,往返于少年时代与今夜,一次又一次,直到汽笛哑了,你也不再唱歌。窗外都是后退的风景”。
其实这本诗集收集得杂乱,风格各异,题材不限,宋潋就是拿来当睡前读物催催眠。
近十点,客厅传来窸窣的开门声音,随即客厅灯亮了,宋潋听见宋晏的声音远远传来:“宋潋?”略有些喑哑干涩,宋潋放下书起身去了客厅,看见宋晏已经坐在沙发上了,以手杵额,只隐约看见耳垂发红。宋潋走近果然闻到一股酒味,问道:“你喝酒了?”
宋晏依旧低垂着头没有动,隔了一会儿才回:“喝的不多,就是有点困。”不过应该酒意发散有些热,又接着脱下外套只穿了一件毛衣。
宋潋瞧着眼熟,是那件墨绿色的毛衣,去年买的时候就已经偏薄了些,那时拿给宋晏,他也只是夸了她有孝心,宋潋有些期待的试穿并没有得愿,后来天冷,整个冬天更没有见到,这几天倒春寒他倒是又拿出来穿了。
很合身,与宋潋想象中的模样一样,宋潋目光不禁有些流连,见他难受说道:“我去给你打杯西红柿汁?”宋晏低声应了一下。
今天回家路过市场街口,她喜欢生吃西红柿,瞧着摊位上的新鲜就顺便买了几个,现在刚好派上用场了。挑了两个洗净,放到搅拌机里,又加了点盐。
从厨房端着一大杯西红柿汁出来时,宋晏已经闭着眼横躺在沙发上了,宋潋不知道他是不是睡着了,轻轻推了推他,小声问道:“还喝么?”宋晏一听便睁开了眼,有些惺忪地看了眼宋潋才接过杯子一口喝下,宋潋坐在一旁凳子上等他喝完,宋晏见她穿着睡衣披发的模样,自觉打扰她休息了有些不好意思,随意问道:“刚才在干什么呢,都快睡了吧。”
宋潋接过空杯子看了眼他被果汁染得殷红的唇色,说着:“还没睡下,在看一本诗集。”
“诗集?什么样的诗集?”宋晏揉了揉太阳穴,许是醉意许是宋潋难得说得清楚,他竟将这个话题延伸下去。
“一本现代诗集,什么样的都有。”宋潋转身去厨房把杯子洗干净放好出来后说着,还是坐在刚才的凳子上,并没有要走的意思。
宋潋实在喜欢他穿这件毛衣的模样,不知怎的就鬼使神差地说道:“要不我读给你听?”说完又有些惴惴,他们并没这样过。宋晏没有拒绝,低声应了。宋潋便起身去卧室拿了那本诗集来。
宋晏又躺下了,敛住眼眸后只余下宁静面容,宋潋看了好几眼才垂下眼,清了清嗓翻开手上的书,随意选了首刚才看过的:“黑夜从大地上升起/遮住了光明的天空/丰收后荒凉的大地/黑夜从你内部升起/你从远方来,我到远方去/遥远的路程经过这里/天空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黑雨滴一样的乌鸦/从黄昏飞入黑夜/黑夜一无所有/为何给我安慰/走在路上/放声歌唱/大风刮过山岗/上面是无边的天空。”声音轻柔,混在屋檐边的雨滴声里,潺潺流泻。
宋晏很是疲累,此时听到宋潋给他读诗的声音只觉得畅意熨帖极了,那诗讲的什么来着,是黑夜还是风?宋潋的声音迎送着春夜凉风,那才是他的风。
宋潋读完一首,宋晏依然闭着眼睛像是快睡去了,她小心试探等待了一会儿发现他还是那样,于是又往后翻了翻看到一首,她迅速抬眼看了一下宋晏,似是睡得更沉了些,才读道:“我从海上来,带回航海的二十二颗星/你问我航海的事儿,我仰天笑了……/如雾起时/敲叮叮的耳环在浓密的发丛找航路/用最细最细的嘘息,吹开睫毛引灯塔的光/赤道是一痕润红的线,你笑时不见/子午线是一串暗蓝的珍珠/当你思念时即为世间的分隔而滴落/我从海上来,你有海上的珍奇太多了/迎人的编贝,嗔人的晚云/和使我不敢轻易近航的珊瑚的礁区。”
一首读完宋潋暗抚略快的心跳,屋内安静得只能听见宋晏规律平稳的呼吸,宋晏似是真睡着了。屋檐边的雨滴声这时急促了些,慌乱地拍打起来,吹过窗帘送来一阵湿润的习习凉风,宋潋轻放下书,慢慢地倾身半跪在沙发边,屏息了一会儿,又才继续倾身向下,宋晏嘴角一抹半干的殷红果汁太过诱人,她忍不住,忍不住想尝尝那是什么味道。
宋晏陌生的呼吸就要扑面了,只见那柔软睫羽不易察觉地轻颤一下,也不知是不是风扰了,宋晏似睡得不安稳,翻身半侧过去。宋潋猛地惊醒,迅速抬起身来,跪坐着泄在地上。她呆愣良久,才想起宋晏还这样睡在沙发上,艰难地清了清喉头的涩意,一张口却发现声音这般喑哑:“这样睡不好,你起身洗个澡再睡吧。”片刻后宋晏才迷糊应了,宋潋盯了他会儿起身独自回了房间,随后便是漫长阒静的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