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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四折 玄玉青霄 星罗神异
  阙牧风奋力睁眼。
  明明只有意识略复,身子未有半点知觉,他却拼命想返回现实,就这么硬生生从梦里挣出,醒时颅内闷钝而沉重,仿佛控诉他用力过猛,而非脑後那一大包瘀肿所致。
  至於疼痛,是更清醒後才涌现的。
  不知身处何地,阙牧风忍著不哼一声,不动声色地动动指头,未料非如腰背下的冷石地,触手绵弹,有著微韧的结实感;无论那是什么,表面肯定滑得不得了,五指稍收,便觉布下滑如敷粉,细腻得难以言喻。
  是女人的屁股,却不是普通女人。只有最顶尖的舞姬,才能有这般极品圆臀,他曾有幸亲炙。阙牧风初体验那会儿其实喝得烂醉,是女子伏在少年腿间,一点一点地将他啜硬,未晓人事的宿醉少年就这样在她嘴里射了一注又一注,依旧挺如铁枪鑞杆。
  阙牧风不常忆起这段少时荒唐,非是女人不美,又或她那尤物般的胴体不够销魂,正因太过销魂香艳,毫不真实,总觉很对不起姑姑似的,虽没到须得遗忘的境地,青年很少拿出来回味,更多的是感谢女郎不吝给予的温情抚慰,然後将之埋藏在心底深处。
  再次抚摸到这结实弹手的臀股,纵使置身险地,阙牧风仍硬得厉害,是起身後不得不拱背的尴尬程度。本欲撤手,忽生出一股莫名的怀缅依恋,指尖不禁掐入紧致虬鼓的肌束中,一边享受著肌滑,一边感受女郎的浑圆臀丘负隅顽抗、抵死不从的骄傲和倔强。
  若他曾有一瞬可能会爱上她,得以将姑姑拋诸脑後,必不是因为女郎的艳丽优雅,更不是神秘莫测、体贴温柔,也非床笫间极度契合的抵死缠绵,而是这股由内而外焕发的强横生命力。
  现在他清醒多了,能感觉到胸腹间的温软烘热,女郎虽娇小,毕竟不是轻如鸿羽,趴在他身上久了,明显压得他酸疼瘀胀,阙牧风能预期一挪身体、血行恢复的瞬间,肯定无比酸爽,微露苦笑,揉捏女郎的股瓣也没那么罪恶了。
  兴许是不知不觉间略嫌放肆,女郎“唔”的一声,揉眼蹭颊,猫儿般在他胸膛擦脸,可爱到阙牧风有点受不住,本处於晨勃状态的小牧风益发昂扬,几欲一飞冲天。更要命的是:趴在他身上的,并非原先所想的那个人,而是母亲的贴身丫鬟燕犀。
  莫说脱险之後,燕犀向母亲哭诉自己的轻薄之举,庭训严格的阙夫人会怎么教训他,光是燕犀的白皙粉拳他便捱不住,怕是真能给她揍哭
  小丫鬟绕著巨汉宇文相日周身飞转,那啪啪啪的贴肉密响仿佛又回到耳畔,听得阙牧风头皮发麻,身板都疼起来。
  燕犀相貌标致,身段惹火,说话趣致,笑容甜得能沁蜜,退万步讲都与“恶婆娘”三字沾不上边。
  但看过她打架之後,阙牧风坚信谁娶她谁倒楣。武功高绝的好女人不是没有,姑姑就是典范,能娶到石欣尘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可惜燕犀就不是那种贤妻良母的型款。
  他无法想像她生儿育女、相夫教子的模样,只想到拳面击肉的狞恶声响。或还有骨折。
  哪知这心理阴影都不足以使小牧风收敛,约莫脑海里使快拳揍人的燕犀,裙飘袂转间,结实的腿子屁股绷出漂亮的肌束线条,充满青春活力,遑论压他膈间的两团乳球,既坚挺又绵软,压平仍能充分感觉其厚度,无法想像世上怎能有如此矛盾的绝妙触感
  “有人……唔……摸、摸我屁股……谁……谁摸我屁股……呜……”
  燕犀脸蹭胸膛,一边小声咕哝,贪睡的本性正在奋力阻止她苏醒,但很快就会彻底失去羁縻,不得不放回现实里。
  阙牧风既心虚,又忍不住想笑,本想在东窗事发前松手,岂料燕犀紧实的大腿一屈,就这么跨上他腹间,膝弯半摁半勾著意气风发的小牧风,青年舒服得低唔一声,隐有些泄意——名声风流的阙二少爷其实许久没有过女人了,繁忙的公事让他连自渎的时间和兴致都没有,遑论近日诸事纷至沓来,积攒已久。
  不过能这么敏感,连他自己都吓一跳,只能认为是燕犀的肌肤特别腻滑,触感极佳,即使隔著两层裤布厮磨,意外地都是顶级享受。
  他本想将手从她臀上移开,但燕犀自己朝上偎近了些,温香的发顶差点撞上他下巴。这姿势阙牧风无从挪手,手掌反从少女臀上滑到了臀底,指头从臀缝滑进腿心里,自然而然地被蜜裂夹住,堪称是恶魔的诱惑。
  阙牧风心头狂跳,正欲以偌大的定力撒手撤退,以免被燕犀乱拳打死,指尖所触却非温腻烘热的不可言说之物,而是熟悉的坚冷。
  燕犀自不会有一只异於常女的钢铁阴户,那触感与她贴肉的肩甲相若,不想会有一片覆於如此私密之处。阙牧风想起贞操带之类的亵具,头面发烧,用力摇了摇脑袋,蓦地感受到一双杀人视线,本能抬头,恰对著翻眼瞪他的少女。
  “……你摸我屁股。”她直接做出结论,不容分辩。
  “纯属意外,真的。”
  他举手齐耳释出善意,反正燕犀要揍他是挡不住的。投降输一半。“你也骑著我啊。莫非你不是意外?”
  燕犀意识到膝腿内侧压著的不是一条刺瓜,“哇”的一声坐起,慌乱间手掌朝男儿腹间、裆间、膝腿间摁落,少女颇有力气,每摁无不使阙牧风面孔扭曲,几欲弹起,立身不稳的燕犀又按到另一处不该按的……两人先撞一块儿再弹开或闪开,重心失衡,然後继续这个死亡循环
  好不容易额头一碰,不顾撞得头晕眼花,阙牧风忙将她搂得严实,止住这顿瞎忙。燕犀并未挣扎,明显也察觉这是最优解,但什么都不说感觉像是输给了他,心有不甘,贴著他襟口闷道:
  “……是意外。确实。”阙牧风本想调侃两句,但此际还是别挑事为好,忍著胸前湿热搔痒,一本正经。“人生是这样了,总有意外。”
  忽听噗哧一声,一旁的绣娘不知何时已然苏醒,并腿斜坐,好整以暇地望著他俩,以袖掩口:“你们两位感情不错啊。”燕阙慌忙分开,各自整理衣发,心中却不约而同奔跑尖叫:“这不是看起来更可疑了吗?”但一时也没别的可做,只得硬著头皮撑到底。
  三人所在,似是个干涸已久的枯井底,环境并不污秽,连空气嗅著都无地底常有的阴湿混浊,好过多数的地牢。
  井口就在头顶正上方,仰头可见月轮,皎洁的月华洒落於砖砌的井壁圈儿,予人幽寂清冷之感。井底有一面微微凹陷、形似壁龛,嵌著一扇石门模样的雕壁,其上既无环闩,亦不见落手之处,平整得令人心凉。
  壁上阴刻著一尊简笔佛像,阙牧风长成之後,便没怎么陪母亲去进香,认不出是何方的佛陀菩萨,搔著脑袋:“这是什么佛?”料想现在陪伴进香的差使已落到燕犀头上,没准能认得。
  却见少女摇了摇头。“我也认不出,起码陪夫人四处上香至今,没见过这般形象的佛菩萨。瞧著不像佛……倒像普通的行脚僧人,会不会是地藏菩萨?”
  “这是应身佛。”绣娘突然开口,温婉道:“有人说是天佛的化身,天佛以红尘俗世的贩夫走卒、男女老少的模样点化众生,贵族贱民皆可能是天佛,故折衷以游方僧代之。佛经佛图里若未明说,多以行脚僧人做为天佛的应身形象,以喻其化身千万,无所不至。”
  燕犀吐了吐舌头。“你倒懂得多。”
  阙牧风苏醒後检查过全身上下,不仅衣著完好,兵器也在;垂询二姝,亦是如此,益发不明白对手所图为何。
  不过托此之福,他贴身收藏的那个也还在,若失此物,可就万死莫赎了。
  他以剑柄敲击井壁,也试著深入砌石缝隙,攀缘而上,均是徒劳无功。这井深到轻功派不上用场,三人必是被绳索缒入,离开也须如此,别无他法。
  要不,就得寄望这应身佛壁非是装饰,而是通往井外的密道之门。
  他甚至在角落里找到整袋的干粮肉脯,还有几只牛皮水囊、一只打水用的陈旧木桶——敌人居然连溺桶都备好了,令阙牧风啼笑皆非,不知该感激他们体贴呢,还是责其婆妈,不爽快揭明目的,净搞些莫名其妙的事。
  他本以为林罗山和须於鹤是一边,是反天霄城阵营背後之人,起码是金主。把人扔下枯井、却供应食水溺桶的做法,确实不像武林人,但林罗山这么做肯定得有个好理由。
  三人暂无性命之忧,但阙牧风不知为何,心头的焦躁始终挥不去,隐隐觉得这种若无其事的安逸感是敌人刻意为之,欲掩饰某个极不安逸的目的。
  他检查了能摸到的每块砖、每条壁缝,连干粮袋子跟木桶也不放过,耗费整整两个时辰,始终没停下双手和脑子,直到绣娘递来干粮水囊。
  “歇会儿罢,二郎。”女郎柔声道:“欲速则不达,急也没用。”
  阙牧风摇头。“我不饿,你俩先吃。”
  身後燕犀没好气道:“我们都吃两顿啦。你是用不著吃喝的么?”
  阙牧风没心思拌嘴,趴上石壁继续研究,绣娘拿著食水静静站在一旁,像耐心等待熊孩子回头抿口饭的母亲。燕犀本对她充满戒心,末了实在看不过眼,正想说“他这么大个人了自己会吃”,樱唇微启却又闭上,酸溜溜地想:
  “人家明显是有过一段的,干你屁事?你个小丫鬟万勿多口。”抱膝倚壁,闭目假寐,片刻索性假装发出悠悠断断的轻鼾,以免碍著人家说事。
  果然绣娘又等了会儿,待她装鼾装累了,懒得再出怪声,才幽幽道:“二郎是不是恼我了?”连问几句,阙牧风抹汗回头,颇觉诧然:“你说什么?”
  “二郎是不是恼我和林大爷见面,又与他同去,以为我背弃阙府,所以才不肯吃我给你的食水?”
  阙牧风一怔,哑然失笑。“兰大家……不,这会儿得喊你‘绣娘女史’啦。若说我有著恼什么,约莫就是我自己,忒也没用,教咱仨落入如此境地。你是天霄城的贵客,做什么都不碍本城保护客人的职责,况且这也不是多大的事。
  “你与林大爷相熟,叙旧也在情理之中,至於林罗山干出如此出格之事,那是他先不要你这个朋友的,以後得小心这人,莫再轻信。”连鞘掖住双手剑,才得接过食水,狼吞虎咽起来。
  绣娘心中欢喜,瞧他的模样仿佛瞧著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无忧无虑的大孩子,半晌才轻叹了口气。“这些年,二郎过得好么?”
  “比我原来想像得好。”阙牧风大嚼肉脯,笑得微微眯眼,灿若星日,毫无心机。“可能是太好了遭天罚,才连累你们陪我蹲枯井。我该过得更不好些,才算受罚,但一忙起来就忘了痛苦,没什么遭罚的感觉。”
  绣娘柔声道:“我在施粥义诊的铺子远远见过石姑娘几回,美得菩萨也似的,多好、多圣洁一个人儿,难怪二郎忘不了她。”
  把小脸埋在环抱的膝腿之间,燕犀心想:“来了来了,这个坏女人!不说自己过得不好,却说在施粥铺子见得,是想骗你的钱,故意装可怜。”
  却听阙牧风淡道:“也没什么忘不了的。西北方天寒地冻,得费尽气力才能活著不死;不单我不能死,手下的弟兄也不能。有了弟兄,还要什么女人?”末两句又恢复成那种促狭轻佻的语气,温情霎那间荡然无存。
  燕犀心中正替他大声叫好,心想这二世祖不错啊,没给夫人丢脸!冷不防被包干粮的油纸捏成一团扔中脑袋,不用想也知是谁干的,气虎虎地抬头:
  “……你干什么!”
  “让你别装睡啦,换我睡。”阙牧风抬头看了看月影,往她身畔一指:“坐过去些,人来能看见你。”
  (这样一来,我也能看见人。)
  燕犀知他有深意,不费时间斗嘴,依言而行。阙牧风指示绣娘挪至自己身畔,对燕犀道:“一次只让他们看清一人,养成习惯。你别睡,若有人窥看,记住当时月亮何在,那人待了多久,间隔几何。”说完蜷入阴影,片刻便无声息,只余背心微见起伏,瞧著就像角落里的另一只粮袋。
  第一天就这么过去了。
  绣娘身无武功,不适合也不具备守夜的能力,仅由燕犀与阙牧风两人轮流,对体力和意志的考验算是严苛。第二天阙牧风不在勘查上耗费心力,与燕犀分别上盯丼栏,试图摸清巡戍的规律。
  看守出乎意料地松散,幸而并不随性。
  井栏外有无守卫之类,井底无从知悉,但有探头往下瞧的,一天内仅有早晚两次;早上那次会缒下绳索,将溺桶拉上去,换个干净的下来,非只是倾去秽物,再滴著汁水垂落井中,显是考量到女子好洁,对燕、绣二姝格外礼遇。
  缒绳看似有可乘之机,仔细一想便知不实际。只消在井口布置刀枪,便能阻其攀出,最不济还能砍断绳索,这高度是足够摔死人的,开不得玩笑。
  坐牢百无聊赖,起初三人还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燕犀这才知道绣娘那“兰大家”之名真不白叫,本名兰绣景的绣娘是弹剑居的原主等,但到第三天上,也没什么好聊的了
  能说的早已说得差不多,还没说的,多半也不能、或不想说与人听。燕犀意识到自己并没有比“坏女人”更真诚无隐的本钱,搞不好她不欲予人知的,竟比兰绣景还多,最终也选择了闭上嘴。
  捱到第四天夜里,月过中天後,差不多就在夜班巡视完又过了两刻,隐约听见遥远的更声,守夜的阙牧风摇醒双姝,将她们拉进暗影中,长剑上肩,一拍石壁,丰神俊朗的星目炯炯放光,环视二人。
  “我不敢说自己查得够细,机关也所知有限,过去我以为自己挺厉害,但不久前我才知道真正厉害的人能有多厉害,二位千万别对我预期过高,我不配。但再怎么说我也尽力查了,这整座枯井底只有一处蹊跷,就是这个阴刻石壁,更精确地说是这里。”指著行脚僧人那向外一翻、屈指扣如狮掌的右手。
  这姿势常见於手持净瓶的观音像,作倾洒瓶中甘露之势,手掌外翻是可以理解的。但阴刻壁雕的行脚僧既没有净瓶,却刻意扣住拇食二指成一竖孔,这便极为怪异。
  燕犀凑近观察了半晌,蓦地会意。“这是……钥匙孔么?”
  “试试看便知晓。”他背转身去,从贴身密袋中取出如梦飞还令,以身体遮掩不教双姝看清,试著将发针插入孔中。
  这竖孔比骧公铁箱上的更狭而长,但玄铁铸成的发针硬生生削下妨碍插入的孔壁,根根卡入机簧间,定位咬死,“喀喇!”一声锁心转动,石壁簌簌震动起来,卡於滑轨缝隙的粉尘青苔应声剥落,石壁滑开没入墙中,滑顺得像是浇满膏脂般,竟无半点凝滞!
  眼看插於钥匙孔中的飞还令即将撞墙,阙牧风擎出知无斩,一把搠入石门的滑槽,擦得星火交迸,发出令人牙酸耳刺的擦刮声,拖磨著急遽减速,半天才终於卡死,更不稍动;飞还令离墙不足三寸,阙牧风死死拄剑,不敢松手,额际滴落豆大的汗珠。
  石门之内,居然比外头的月色更明亮而柔和,瞧得三人挢舌不下,一时无声。
  门内甚是宽敞,足以让三四名成年男子并行,但整体空间更偏狭长,似乎是走廊一类;空气流通,并不闷热,应有外表难见的通风孔道。最特别之处,在於两侧壁上有琉璃或水精制成的嵌灯,其中竟封入夜明珠,散发出柔和的微光,做为照明之用。
  阙牧风去过玄圃山的水精穹顶大厅,知骧公时代的建筑技艺远超今世,但不曾进入石砦密室,否则当知水精灯内所封乃海鳐珠,现今价值连城,但在四百多年前金貔朝那会儿,却是用来制作照明水精柱的材料,并不如何稀罕。
  即便如此,阙牧风仍从嵌灯的雕饰工艺等细节,依稀看出玄圃山石砦的风格,不禁暗暗纳罕。林罗山将三人扔在这儿的用意,看来就是这扇门了;他们未必没搜过他的身,正因搜过,却琢磨不透发簪的用法,索性连人带簪原封不动地搁在石壁前,让阙牧风示范怎么用。
  阙家二郎看穿这点意图,将计就计,现在他们有整整一夜的时间探索密道,运气好的话,待天明来人探头时,三人早已神不知鬼不觉地回到阙府。
  但他不能将如梦飞还令留在锁孔里。为此阙牧风不惜牺牲姑姑所赠的知无斩,用来卡住石门的滑动机括,取下飞还令。
  他与燕犀将干粮袋和几只牛皮水囊搬入内室——万一无法在短时间内离开,甚且受困於其中,起码有食水能支持——绣娘却露出惊恐的神情,浑身颤如摇筛,一步也不肯入内。
  “不行……二郎,我……我办不到……”
  她与秋霜洁躲入陵墓密室逃过杀劫,但置身於伸手不见五指的密闭空间内,饱受饥渴折磨,与便溺污秽混於一处,甚至刺血让少主吸食……那地狱般的几日间在绣娘心中留下了阴影,她对“密闭石室”近乎本能地恐惧,宁死也不肯踏入其中。
  正自僵持,头顶月华一暗,有人探头入井,随後一捆粗绳飕飕缒下,一人豪笑道:“大爷当真神机妙算!便放著不管,你小子倒是替咱们打开了密门。”竟是宇文相日。
  巨汉笑声未歇,已然缒绳滑落,人尚在半空,“己”字型怪刀转出斗篷,挟著下坠之势轰然斩落!
  这下似有万钧威力,以巨汉刀落处为中心,井底的岩地应声爆碎!阙牧风著地一滚,及时摔进了石门,绣娘却反向震飞,被宇文大手一捞扔往身後,娇躯碰著井壁倏又倒地,更不稍动,也不知是生是死。
  “……绣娘!”
  阙牧风眦目欲裂,毕竟责任心强过了私情,青年几乎没什么犹豫,起身扑向门边,急急拔出飞还令,正欲抽起知无斩,岂料却纹丝不动,见宇文挥刀扑来,阙牧风咬牙猛踹剑身,被滑轨石门箝弯的剑刃受力不住,“铿!”应声折断,石门无声闭合,阙牧风堪堪滚入内室,免被铡作两段!
  眼看石门即将闭起,一人忽被扔了进来,“喀喇!”骇人的骨裂声伴随惨叫,却是随後缒下的守卫,被宇文相日当成门挡。那人被夹住时并未便死,惨嚎还持续一阵,随著第二人、第三人……被巨汉塞进门缝,石门终於停住不动,留下一道堪容宇文侧身而入的宽缝,巨汉狞笑著挤进来,燕犀俏脸白惨,还未从他填命阻门的残暴中回神,被阙牧风拉著退到廊底,小手冰凉,背门倚墙,进退维谷。
  (怎……怎会有这种可怕的怪物?)
  这是少女在封闭的长廊间冒出的最後一个念头。
  眼看退无可退,忽地一阵天旋地转,仿佛从四面八方不住涌入光流;刺目的光芒渗入全身孔窍中,肉身迅速消融、升华……至另一处才重新凝结起来,分毫不差地又了聚成一个新的自己
  “呜啊……𫫇————!”
  燕犀扶著石座大声干呕,仿佛要将脏腑全呕出来才舒坦。
  阙牧风很想提醒她收声,难保宇文相日那怪物也被阵法移转至此,但看少女吐得涕泗横流,想也知道还是莫说为好。只希望宇文那厮也是阵法初哥,斥异反应没准儿比燕犀更严重,如此则堪称大吉。
  那阵将两人移出封闭长廊的异光,无疑是阵法,且极其高明,效果骇人听闻。考虑到骧公时代连建筑工艺、机关技术都远胜当世,阵法更强似乎也是合情合理。
  他在精通阵法术数的石世修门下度过少年时代,从未听闻有能转移实体的阵图符籙,遑论活体。但初历大型阵法之人,尚不习惯推动阵法的地力贯穿身躯,轻则头晕呕吐、重则大病一场的道理,阙牧风还是懂的。
  青年被困在舟山迷阵里的时间仅次於天痴上人,几乎把命送在里头,也是因为初次经历而产生的斥异反应所致。
  所幸燕犀意志坚强,身子又壮健,很快便恢复过来。两人被阵法传送到一处广阔的空间之内,整体感觉像极了玄圃山的水晶穹顶大厅,庄严肃穆,气氛静谧,时光仿佛在此完全停滞,诸物不再衰朽隳坏,得以永恒。
  这里无疑和玄圃山的石窟一样,是凿空山腹所致,然而却更像是一座殿堂,居间以宽阔的走道隔成东西两侧,分别竖立著高高低低的青石方座,朝向走道的一面镌刻著飞禽走兽的图腾,以及难懂的文字;一侧图腾全是虎豹熊罴之类的野兽,也有龙鲸等传说中的神兽,另一侧则是禽鸟,次序井然,壁垒分明。
  燕犀似乎心有所感,游走於青石座间,端详其上的浮雕图腾,片刻才自言自语道:“没错……肯定是这样。一定是这样。”见阙牧风投以询色,定了定神,解释道:“若我没猜错,这些个青石台座上,原本摆的是拳证和兵玺。你瞧这图腾雕的是我家的雪貂,旁边是穿山甲,也就是鳞鲤拳;那厢的奔跑豹形,我猜是代表《赤豹乘火》。”
  阙牧风默数青石座的数目,果然是三十有三,不多也不少,原本还觉少女之说稍显牵强,随著陆续对上的兽禽名目,这座殿堂显与“卅三神异”有密切的关系,甚且就是《兽禽相血食》的根源所在,藏有那争战胜者的终极奖励,使其无敌於天下的大秘密之处!
  忽听走道尽处的丹墀之後,桥拱似的高耸牌楼层叠交错处,传来宇文相日理智尽失的疯狂怒吼:“不可能!胡说……胡说八道!岂有此理……真真岂有此理!”伴随著殴击、捣毁某物的清脆铿响,可见其动摇。
  两人循声潜至,匿在牌楼之後窥视,赫见洞门内似有一座瀑布,穿岩流入山腹中,水流凝结成冰,岩隙间如卧著一条须眉宛然、拿珠欲出的霜龙,气势万千,煞是好看,堪称人间绝景。
  凝於半空的冰瀑上,交错插著一刀一剑,刀身宽阔厚重,色似极黑,偏偏又微透著光,恍若玉质;剑则是双手带形制,剑茎是古朴的圆柱嵌环,剑锷厚重如楯牌篆印,剑首的部位仿佛嵌了金徽,相隔太远瞧之不清,只觉青铜与黄金两色十分般配,倒也相映成趣。
  冰流直下处被人削出大片平面,刻著十来个大字,笔走龙蛇,直欲破空飞去,肯定是绝顶的武者所遗,然而却同青石方座上的镌刻一样,是看不懂的文字。燕犀倒还罢了,阙牧风虽不爱读书,却能分辨篆隶等各式古文,但此间之字瞧著虽有六书八法的精神,却非他曾见过、学过的任何一种古字,极是诡异。
  但宇文相日显然是认得的,倒不如说这无比雄浑的武者留书,正是其暴怒的源头。巨汉以手中异刃疯狂砍斩冰瀑,阙牧风本以为他是在泄忿,定睛一瞧,更像是想从冰瀑下掘出点什么,边挖边骂:
  “什么叫‘玄玉刀斩青霄羽剑於此’?我肏你妈的公孙殃!我祖宇文中擎何等英雄,盖世无双,败剑圣、灭儒宗,无敌於天下;你个小人比武不胜,使阴谋诡计群殴,还有脸说‘斩青霄羽剑於此’?我呸!无耻鼠辈!”埋头斧冰,冷不防开声暴喝:
  “你们两只老鼠给老子死过来!要是能从冰瀑底下挖出东西,或可留你们一条全尸。还不给老子滚过来!”
 
                            第七五折 欲求见佛 汝等谛听
  游云岩下风云际会,三方人马争先、四大高手轮斗的结果,最终以姚雨霏方骸血受智晖长老管束,於锭光寺闭门思过,痛悔前愆收场。姚雨霏不好说,但方骸血肯定是不会悔改的,以他双手染血之甚,也不是一句“有救”便能揭过。
  此事看似暂时落幕,但新一轮的较劲、争斗早已在台面下悄悄展开,这会儿不过是端上桌来,不演了而已。
  梅玉璁摆脱诈死的束缚,将唐净天带回钟阜,引介给须於鹤等,以其惊世骇俗的武功,必成为劫远坪会上,反天霄城阵营的胜负关键。得此打手,梅玉璁会不惜一切打成擂台,以武力决胜,更强硬地主导六砦盟议,挤压天霄城的生存空间。
  返回钟阜的路上,耿照邀墨柳先生同行,交流解决争议的“第三条路”,却为墨柳所拒。同样的情形发生也在他投帖阙府,求见少城主时,舒意浓退回了七玄盟主的拜帖,明确传达了在处置姚雨霏一事上,天霄城不与七玄盟两立的态度。
  在过去,耿照或许会悄悄潜入阙府,只要能见上姐姐一面,他有八成把握能让舒意浓回心转意——至少在他怀里时,女郎从不懂得拒绝,本能只想讨男儿欢喜。耿照不想太频繁地利用这点,但为了避免无谓的牺牲消耗,使双方免受其害,有时候必须用上更强硬的手段。
  但现在他无法这样做。
  天霄城为使七玄盟让步能做到什么地步,耿照不想冒险试探,光是安抚盟内薛老神君和漱玉节等人不满,已够耿盟主焦头烂额的了。
  七玄不求扩张,不要好处,现在若连清白也没有,还做什么好人?干脆俐落做回邪派,想杀就杀,以血偿血,岂非痛快得很?
  ——这样的说法,从未自七玄内真正消失。
  无论多不愿承认,耿照之所以能稳坐盟主大位,超逸绝伦的武功本来就是关键之一,他若透露自己目前的状况,还能剩下多少心腹,犹未可知。
  但薛、漱等皆是人精老江湖,朝夕相处,耿照没把握能瞒他们多久,索性比照越浦的朱雀大宅,请漱玉节为他在钟阜城张罗个住处,莫离金风巷太远,也别近到“荻隐鸥”连探子都毋须派遣,推窗即望,一览无遗。
  漱玉节对盟主指定绮鸳进驻新邸一事,似感惊喜,迅速地办成此事,在凤凰柯甜水巷买下一座小而美的宅邸,兼作潜行都行动据点,让绮鸳直接向盟主报告。
  耿照派人向阙府、不应庐发了移居新邸的消息,但天霄城那厢毫无反应,少年万万没想到,头一位莅临凤凰柯的访客,居然会是这一位。
  “父亲让我带来这个,庆贺盟主乔迁之喜,安居钟阜。”石欣尘坐於下首的客座,朴实无华的木手杖靠在几案边。潜行都的丫头扮作侍女奉茶时,特别多瞧了她几眼,似不信有如此完美、如此出尘,举手投足自带仙气的女子,直到不见女郎刻意缩进裙摆的绣鞋尖儿,忽意识到手杖是干嘛用的,这才甘心离开厅堂。
  耿照对此甚是不快,不免对石欣尘大感歉疚,但这种事若挑明了说,哪怕是诚心致歉,都是二度伤害,不如不说;面上故作无事状,打开她携来的礼盒,笑容又是一凝。
  石世修送的乔迁礼,是块沉甸甸的大石头。
  石头比头颅稍大些,分量十足,石料耿照叫不出名堂,反正材质绝非重点。此石明显是从更大的量体凿下,正面凹陷著一枚浅浅的掌印,指掌宛然,竟是提掌一击所致。
  “父亲说,这是天痴上人尚未出家时,某日修练《天星掌》所遗。”石欣尘温婉说明,似怕他不明白礼物的分量。“《天星掌》是上人早年的成名武学,以盟主过人的资质和见解,此石於盟主定然有大助益——”忽然闭口不语。
  耿照过了一会儿才觉不对,抬见石欣尘定定望著自己,诧异道:
  “怎么了,石姑娘?”
  “不要同情我。我讨厌那样。”
  耿照心弦触动,恍然知错,但这同样在不可言说、不可致歉的范畴内,正斟酌著该如何圆饰,石欣尘俏脸微沉,敛起一贯的温和,正色道:“学无止尽,尤其对上人这种天才高手,去岁的招式,今年可能就不同啦,送这石头根本没有意义——你是这么想的。
  “你认为我父亲无意送礼,他让我带这枚石头来,是为了惩罚我,让我难受。即便乘马车,总有提著礼盒出入的时候,他要我每一步都走得辛苦,又不能不来,不能出甚纰漏,须得亲自给你,你因此觉得我很可怜。”
  耿照料不到她这么个碾玉观音似的温婉人儿,连珠炮般吐出字句时,也能这般咄咄逼人,不禁想起厌尘姑娘。其实她俩不只身材,连声音都不怎么像,分开听时囿於印象,或有混淆,但对话时便知声线差异甚大。
  石欣尘是轻脆的高音甜嗓,却喜欢压抑著说话,可能是为求稳重;厌尘姑娘则是略显娇慵的迷离低嗓,多数时候却是昂扬的、敢爱敢恨的,毫不掩饰喜怒,抑扬顿挫更鲜明,极有个性。
  石欣尘这么说话听著像她的姊妹,却是比平常更贴近真实的自己。
  “石姑娘——”
  “不要道歉,不要否认,我也很讨厌这两件事。还是你以为我是傻瓜?”
  “自然不是。”
  “我想也是。”说著微微一笑,差不多也到了装狠的极限,匆匆卸下武装,气氛骤然和缓下来。石欣尘并不是为了形塑什么才故作温柔,她是天生锋锐不起来的那种人,她比任何人都更需要自己温柔。“我很难相处,对不?”
  耿照也笑起来。“没有你想像中难。你甚至不是坏人。”两人相视而笑。
  “其实是我提议要送你贺礼,父亲才翻出了这块石头。”石欣尘淡然道:
  “他不确定我是欢喜你,还是为了讨好他,但他相信‘聪明反被聪明误’是种处罚,而且很难堪,他便顺手处罚了我。你知不知道父亲为何恨我?”
  耿照想像不出。厌尘姑娘不合石世修的心意,那是理所当然,她所做的一切都是故意的,就是为了让他痛苦,但耿照不明白石欣尘到底做了什么,以至於她在石世修眼里,多数时候竟比石厌尘更刺目惹嫌。
  “父亲认为我是骗子。”女郎垂敛美眸,弯弯的淡细柳眉宛若一幅画。“他认为圣僧对我说了一个秘密,在这世上他只告诉我,而我谎称什么都不知道。”
  以耿照对石欣尘的了解,问她“秘密是什么”毫无意义,只有石欣尘想说或必须说的时候,她才会说,这是女郎之所以能被托付这个秘密的理由——如果真有的话。
  耿照更想知道的是另一件事。
  “假设真有这个秘密——”少年抚颔沉吟。“圣僧自是不会说,否则便毋须只告诉你,石姑娘也不会说。那么,山主是如何知道有秘密的?”
  石欣尘露出赞许之色。“父亲推算出来的。他认为圣僧已死,若要抗拒宿命,最好的办法就是找个无人之处安静死去,不把‘随风化境’传给任何人,也就不会把衣钵留在渔阳三郡。
  “此法虽好,难保造化不会弄人。补救之法,就是找个绝对不会修习‘随风化境’、圣僧能信得过的人,以为监察,若造化使然,‘随风化境’因而重出江湖,这人便要阻止它留在渔阳,破解预言的宿命结果。”
  (这果然像极了山主的思路。)
  石世修认定离三昧所追寻的人生意义,在於“破除宿命”。当用尽一切手段都无法改变预视的结果,最终离三昧选择以结束自己的生命,做为反抗宿命的终极手段,似也是理所当然。
  但最受圣僧信赖的欣尘丫头,却说圣僧什么都没有托付给她,这毫无疑问是谎言。按照这个思路,离三昧所托之物甚至都能猜得出,如非死所,便是死法;以石欣尘的修为要送圣僧一程,只怕还办不到,最有可能的是离三昧告诉了少女自己将死於何处,他日“随风化境”再现尘寰时,此处或留有压制之法,或有泄漏之由,均极对症。
  耿照静静等待,石欣尘究竟要对他说什么。
  “我甚至怀疑,牧风的失踪与父亲有关。”石欣尘自踏入凤凰柯的小院以来,初次露出犹豫之色,乃至有些吞吞吐吐起来。“我终於明白父亲是怎么……怎么看待我的。原来,当信任荡然无存时,想头竟能如此可怕。”
  为逼自己的女儿吐露秘密,石世修不惜绑架阙牧风,石欣尘对阙家二郎虽无男女之情,亦不能眼睁睁看徒弟受害,说不定口风便会稍稍松动
  乍听之下好像有些道理,然而却经不起细盘。
  首先,阙牧风若能对石欣尘起到忒大的作用,石世修决计不会放他下山,反而会想尽办法拴在身边——如把女儿嫁给他——这样肉票拿捏起来,才能从心所欲,运用多端。
  其次,事涉圣僧,石世修稍有不慎,会同时惹上天痴和诸葛残锋。这与他在吊头陂借著向二人剖白卖惨,换取前嫌尽释的机会相扞格,甚至有冲突,两策总有一边是白忙;以山主之智,不应犯此谬误。
  第三,不应庐没有能执行绑架计划的人,石世修腿脚不便,阙牧风失踪当晚他父女俩虽在钟阜城内,并不能完全排除嫌疑,但以阙牧风之能,要打赢石世修或还不够,跑赢肯定没问题。
  石欣尘听他分析得头头是道,俏容略霁,似乎稍稍放下了心,从怀中取出一纸低调不失华贵的压金笺交给耿照。笺上的字迹柔媚绢秀,一看便是女子手笔,只简单写了八个字:“法身何在,二郎何往。”落款则是“灯海主人”。
  耿照以目相询,石欣尘却摇了摇头,显然心中对这灯海主人是谁没半点儿谱,绝望到连父亲都怀疑上了。
  至於笺上应有更多线索,就像好铁匠能从兵器倒推武者的来历。但耿照对造纸印刷等不甚了解,若连石欣尘长年跟随在父亲身边,耳濡目染之下,都无法看出其他端倪,耿照恐怕也是有心无力,只能单刀直入问:
  “石姑娘,我能为你做什么?”
  “这里的‘法身’,指的是一个地方。”石欣尘定了定神,终於下定决心,抬头直视著少年。“我想请你陪我走一趟,我不想一个人去。”
  ——看来石世修猜对了。他的女儿一直都知道离三昧的圆寂处,只是不说,难怪他如此恼火。
  如此一来,耿照就只剩下一个问题。
  “为什么是我,石姑娘?”
  “因为我没有别人能找。”女郎凄然一笑,轻摇螓首。“我自问帮助过许许多多的人,然而到得如此关头,却不知能请托谁。若二郎在此,我头一个便会想到他罢?再来便是你。我觉得你有能力,而且你会答应。”
  “我很荣幸。”
  “再者……”石欣尘迟疑片刻,居然有些羞赧似的,美眸瞟向别处,吞吞吐吐道:“我听说……听说你很有佛缘,在三乘论法大会之上虽为东镇效命,最终的结果却使流民有所依托,救了很多人。也有人说你是此世的三乘法王……你是不是曾在莲觉寺出家?”
  耿照啼笑皆非。虽是道听途说,欣尘姑娘也算是打听了他一把,足见有心。只是现在要去的这个“法身”,很需要佛缘么?“佛缘”具体来说又是什么?
  “因为我也没去过。”
  石欣尘一本正经看著他,目光十分真诚。
  “耿盟主,我不会骗你说那里并不危险,圣僧不让我去,理由就是我可能回不来。‘只佛缘深厚者可至’——这是圣僧的原话,而他一向夸我佛缘深厚。我希望告诉你更多,但我自己也所知有限,多是圣僧告诉我的历史沿革,我料那没什么帮助。
  “他总是对我说:‘听我说法,你终有一天能到那儿,那里是佛灭处,是因果了却处,是尽断烦恼处。你想求佛、成佛,都会到那里;我的声音会引导你抵达那里,你永远都能听见。’”泪水忽盈满眼眶,露出小女孩一般,既纯稚又美丽、满是憧憬倾慕的神情,任由清泪滑落面庞,挂於雪腮。
  她或是耿照此生所识,哭起来最最好看的女子。
  “那是多热烈的情话啊!我听时只觉满心欢喜,胸膛里扑通扑通跳著,快乐得像浮在云端;有男人对你这么说过,一生都不枉了,对不?我当时真这么想。到现在才发现这些全都没有用,甚至没法稍稍指引我知道那里有什么、该避什么,怎么样才能到……通通都没有。”
  她眼泪扑簌簌地掉著,颤抖的嘴角却微微扬起,倔强地想要挤出一丝笑容,无奈哭和笑都令人无比心碎。
  “你看,我就是这么没用的笨女人,我妹妹说得半点也没错。但这样的我,想看看他最後待过的地方,若二郎在那儿,我也要把他带回来。你能不能……陪我走一趟,赵阿根?”
  (第十卷完)
 
                            第十一卷 引陵之钿  第七六折
  衡决并至舛逆同舟地宫之内,宇文相日的吼声如焦雷暴绽,又似洪钟,震得穹顶簌簌落尘。阙牧风暗叫不好:“这下要拼命了!”他在长廊失了知无斩,两手空空,一身武艺顿无著落处,打起来还不如小丫鬟燕犀。
  阙家二郎堂堂男儿,不能躲在女人背後,打定主意便要做肉盾,也要替燕犀觅得击倒巨汉的战机,轻捏了捏少女之手,悄声道:
  “我拳脚平平,只能给你打掩护——”冷不防一哆嗦,仿佛握了块寒冰,本能缩手:“怎这般冷!”再要去拿,燕犀却将手一缩,撮拳背在身後。
  “……别怕。”青年料是置身异地,心怯所致,温言抚慰少女:
  “有我陪你,咱俩一块儿揍他。”
  “怕你的头!”燕犀没好气地瞪他一眼,终於忍不住抚臂缩颈,轻启玉唇,吐出一缕丝白烟气。“你……没觉得冷么?”
  阙牧风微怔。连地底伏流都能硬生生冻成冰川,此间肯定是较青天烈日之下要冷得多;但有无冷到连剔莹的微噘樱唇都透出淡紫,嗬气成丝,以青年的体感,那是万万不至於。燕犀身子壮健,也不可能忽染风寒,他想不明白何以骤冷如斯,正欲解下披风给她披上,少女却随手挣开,活动了下肩臂胳膊,低道:
  “不用!打架碍事。”没等阙牧风回话,已一溜烟冲出,照定宇文相日的背门拳脚齐施,削出的风压低呜如刀,不知是刻意隐藏声息,抑或出手狞恶所致,闻之令人胆寒!
  就在她动身之际,阙牧风心头没来由一紧,不及细辨是何处不祥,已然点足掠出!
  以其拳脚造诣,短距竞速,哪怕腿比燕犀长了老大一截,仍是快不过小雪貂。然而感应危机的瞬间,阙牧风本能使出新悟的“龙跨千山”身法,内劲佐以爆发的肌肉血行——近日他反复揣摩如何将两种迥异的系统,叠加出相乘之力,已颇有心得——胜似利箭离弦,快到令人不及瞬目,总算抢在燕犀之前拽住她,抽身疾退,乘势将少女遮护在身後。
  这全然相反的一进一退在青年使来,竟是毫无顿点,燕犀都没明白自己是怎么反向飞回的,落地才察觉一手被他握住,男儿掌心里暖烘烘的十分受用,一时间忘记了要甩开。
  一股难以形容的异样压迫及面而止,两人不由得齐退一步。宇文相日绷紧的背肌一松,“咦”的一声诧异回头,打量了阙牧风几眼,喃喃道:“有点门路,竟能看出我的杀招。”
  燕犀是将碰到他的背心时,才察觉不对,也说不清是杀气具形,还是什么玄奥感应,总之是“糟了”的感觉,本欲咬牙硬扛,哪知被後发先至的阙牧风所救。
  而阙牧风的结论则较少女更为具体。
  宇文相日显然是个擅於藏招的家夥。弹剑居初遇那会儿,这个大块头虽貌似狞狠,却在燕犀丫头的拳脚下之接连受挫,不如传闻中那般可怕;直到假山的迂回小径间对峙之际,四周无人的瞬息间,阙牧风倏忽察觉一股凝锐已极、几欲成形的杀气,如此具体的压迫感,他仅在天痴上人、赵阿根两人身上体验过,如非那背後偷袭之人将他打晕,真让宇文使出暗藏之招,说不定阙牧风便要交代在那里。
  在燕犀冲出之前,他正要提醒她的就是这件事,可惜嘴再快仍快不过小雪貂的腿,万幸血行之法发挥作用,少女才得幸免。
  燕犀是冲动不是笨,毋宁说她天生的直觉远较常人敏锐,用不著宇文出手,她也知是二公子那神乎其技的一扯救了自己的命,回神惊出满背香汗,寒意益发沁入骨髓,不禁抱臂缩颈,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贝齿磕碰出声,徒然向敌人示弱。
  宇文相日见慑住二人,也不进逼,大氅一翻,扬手掷来两件沉甸物事,落地相击,铿然有声,却是两柄兵刃,一者形似棱脊阔剑,一著瞧著像是佛门方便铲末端所连接的月牙。
  双兵俱已摧折,各剩一尺来长,形制十分古朴,残刃上的缺损多如锯齿,看得出颇历鏖斗,腐锈斑痕吃进各处纹理,也不知在此静置了多少年月。
  阙牧风这才留意到:此间散落大量残兵,对照青石台座的缺损,显然经历过一场惨烈的大战,不知为何并未见著尸体,连血迹残肢等也付之阙如。以山腹空间内的阴冷干燥,尸身便未形成荫皂,当真尘归尘、土归土,烂成了一地的粉灰,也该留有骨骼牙齿等不易腐败的部位,然而周遭却难以见得。
  空气中嗅不到半点腐尸异味,间接佐证了阙牧风的猜想,只可惜无助於解开谜团,反而更启人疑窦。
  “喏,家生在此,赶紧干活!”巨汉原本几近失控的癫狂愤懑,在见到阙、燕二人之後,便以肉眼可察的速度平复下来——近乎变脸的情绪转换,戏子使来也难免尴尬,宇文相日却过渡得极其自然,可见平日深藏惯了,已成本能。阙牧风暗暗将此獠从“貌似粗豪”改放到心中“城府深沉”的那一侧,思索起脱身之策来。
  宇文肯定比他俩更早抵达地宫,用以刨冰的工具,正是那另外半截方便铲。
  方便铲这种佛门长兵一般约是五尺三寸的长短,宇文所持的半截较长,目测超过三尺,拿来挖掘肯定要比拋给两人的残兵更好使;饶是如此,冰瀑上的铲痕足有磨盘大小,深逾半尺,阙牧风自问就算拿长柄铲头,挖上一天都挖不出这般规模,除非宇文相日天生神力,否则如何使得?
  燕犀与他交换眼色,差点没忍住吐舌的冲动。巨汉有这般怪力,此前几番交手肯定是故意示弱,真有伤人意,几个燕犀都给他捏死了,何须缠斗?
  不对。就算宇文心机深沉,於己身的来历、武功乃至企图等多有隐瞒,与之放对时,阙牧风是能真真切切感觉到他的恶意的。何况被一名婢子当众压制,对他有甚好处?作伪如斯,实是大违常理。
  巨汉全不在乎二人的心思,找到接手的劳力便径至一旁,一屁股坐下,从摊散於地的布包中取出一条肉脯嘶咬起来,又骨碌碌地灌了几口水,仰头吐息,闭目微倚,似是倦极。
  “……你有兵刃可使,”阙牧风将好使力的铲头留给燕犀,少女趁宇文尚未睁眼,冲他手里的半截阔剑努努嘴,悄声道:“一会儿待他走近,咱们再打一次。”
  阙牧风对她的顽强和坚韧心生敬意,但少女须得苦苦忍耐,才不致将这几句话说得磕磕碰碰,他还是能瞧出来的,更别提她嗬出的丝丝凉气,摇头苦笑:“这样打不赢的,你让我再想想。”
  “想……想个屁!”燕犀忍不住爆了粗口,恶狠狠瞪他。“我……等不了啦!再、再等下去——”忽然硬生生咬住牙关,举臂狠狠朝冰瀑上敲了几铲,似乎想靠活动筋骨让身子热起来,也免於在言谈间漏出贝齿的颤击声。
  再等下去,便打不了啦——这是燕犀没说出口的後半截。
  莫名的寒意正在侵蚀少女的行动能力,就算不考虑这一节,“拖下去”也决计不是条路。宇文相日留他俩性命,不过是贪图两人的劳力罢了,地宫内并无取之不竭的食水,以巨汉的险恶,绝不能养两张嘴与己争食,待阙、燕耗光了气力,便是动手之时。
  阙牧风肯定是个死,燕犀青春貌美,怕是要受尽污辱才得咽气不说,二人之尸最终亦将落入巨汉腹中,成为补充精力、恢复元气的给养。燕犀只是冲动但并不愚笨,她早看出事态的发展终不可免,只能抢在状态还行的时候搏上一搏。
  少女是剑及履及的行动派,她并不是在征询二少爷的同意,无论阙牧风要不要跟,都不影响她的决定。
  但阙牧风需要更多的时间。
  他确信有什么地方很不对劲——怪异的周遭环境,眼熟的贮装肉脯的布包和水囊,更别提宇文相日从头到脚散发的那股违和感——灵光在他脑海中飞快窜闪著,对普通人来说太过荒诞的念头,於阙家二郎全无罣碍,哪怕事象看著有多么离谱,合於脉络者必是真相……他只需要花点时间来理顺它。
  蓦地脑後劲风飙至,阙牧风想也不想便回剑一拨,不是将来物格开,而是应势圈转,改变劲力的方向,分毫不差地反向击回!
  不远处乌影微晃,宇文相日魁梧的巨躯让过被击还的飞石,扬声怒喝:“让你们干活儿,没让你们说话!再听见你俩废话一句,休怪老子动手杀人!”嗓音沙哑干涩,狞恶的眼神与其说凶光毕露,更像被猎人逼到了绝路里的困兽,既疲惫又绝望,偏偏不肯认命撒手,望之益寒。
  阙牧风试过他这一掷之力,心下再无疑义,尽管这猜想只能说是天马行空,但与眼前所见、手中所历无不严丝合缝,看来就是它了——略定了定神,竖起一根食指轻轻摇动,怡然笑道:“你说反啦,大个头。现下掐著你七寸的是咱们,你得拿出点诚意来,吓唬人是没用的。”缓缓褪下大氅,尽量放慢动作以免刺激到他,用氅子裹住了身畔的燕犀。娇躯入怀虽是又弹又软,幽香袭人,但冰也是真的冰,不由得打了个寒噤。
  燕犀陡被搂了个满怀,蓦地大羞起来,差点没忍住踩他一脚。然而她与这位二少爷相处的时间虽不算长,印象已与初时大相径庭,不以为他是会借机轻薄的人,果然阙牧风握她左臂的五指紧了紧,示意稍安勿躁,燕犀遂乖乖裹著大氅,更不稍动。
  宇文相日面皮微搐,皮笑肉不笑地哼道:“你怎么会以为,能与我谈条件?”
  “就凭你挖了几天,仍拿这座冰瀑毫无办法。”阙牧风胸有成竹的笑容,直让人想给他一刀。“你在这儿待了几天?啊你别说,让我猜猜……三天?不对,应该更久。从你眼里的绝望,和干粮消耗的程度,我猜是五到七天罢。”
  燕犀听傻了。“五到七……他不是和我们一起来的么?你到底在说什么?”
  更可怕的是宇文相日并未反驳,只是阴沉地回望青年,连讶色都无法在他疲惫的脸上停留太久。
  阙牧风朝巨汉脚下摊散的布包抬了抬下巴。
  “那是我们从井底搬进长廊的干粮包袱,想起来了么?”
  他双眼虽紧盯宇文,以防止他暴起伤人,这话却是说给燕犀听的。“石块後头有露出同样花色的布疋,约莫是他将干粮吃光後,夜里裹著歇息,姑且算营地罢?虽是粗陋了些。若非瞧见石边的余烬,我也想不到这一节。”
  “这、这却是如何能够……”少女喃喃说著,兀自难以置信。
  “我猜是阵法造成的结果。”阙牧风道:“你听过龙宫的故事么?从前有个渔夫因缘际会,娶了龙女为妻,在龙宫里双宿双栖,好不快活。有天龙女对渔夫说你我夫妻缘分已尽,该让你回家乡了,并给他一个盒子,交代绝不能打开。
  “渔夫从龙宫回到人间,发现物换星移,已然过了七十年,父母兄弟早已不在人世,不禁又思念起龙女妻子来,无奈已回不去龙宫。睹物思人情难自已,忍不住打开了盒子,盒中‘砰’的一声爆出白烟来,竟将渔夫变成了一个老公公,原来盒里锁的乃是他七十年的人间时光,盒开岁现,年华即逝。”
  “……你这比方啥都没解释到。”燕犀小小声吐槽。
  “因为我也不明白是咋回事啊。”阙牧风大笑,旋即又正色道:
  “阵法通常只迷惑人的五感知觉,说白了全是幻象,最好的情况,就是咱们三人其实昏倒在那长廊的尽处,此际所见所历,又或宇文老兄这七天来所见所历,不过是一场梦而已,谁先醒来谁就赢了。
  “但在某些地方或门派之中,阵法是能比制造幻象、迷惑五感更为强大的,如龙庭山指剑奇宫,据说就有能将人一霎从山下送至山顶,宛若神仙门的神奇阵法。把咱们移至此处的阵法怕还在神仙门之上,吃掉你几天光阴又怎么了?”
  “所以,是我们昏迷了七天的意思么?”燕犀自己说著都没什么把握,微露心怯。“但……我并不觉得肚子饿呀!况且真要饿上七天,人都死了呗。”
  阙牧风想过几种可能,彼此间相去甚远,如:依著“能顺不能逆”的特性,将光阴视作河流一般,设若时长等於河道短长,三人或被阵法投入两条长度相等、流速却不相同的水道,最终虽都抵达一处,不免有前後之分……以阙家二郎迥异於常人的跳跃思路,具不具象完全不是问题,毋宁说越是抽象的概念於他越有优势,毕竟不是人人都对“未知”二字浑然无惧,有著如此宽广无碍、毫不设限的襟怀。
  但小雪貂是不会懂的,真要解释起来能生生绕晕她,青年都能看见她头顶浮现的连片疑云了,忍著笑意,随口开解:“阵法玄奥,多所可能,横竖咱们也不懂,其理毋须深究。说个最直接的:你瞧他满脸胡渣,衣著狼狈,是不是几天几夜没吃好睡好的样子?那就是了。想不通时,直觉往往就是答案。”
  燕犀恍然大悟。她瞧宇文相日总觉有什么地方不对劲,被他一点,才发现巨汉的装束虽与方才井底鏖战差堪仿佛,不过是除下外氅而已,然而衣裤处处皆是肉眼可见的脏污与磨损,宇文本人更是满面於思,双颊明显清减许多,难掩疲态,可见心力交瘁之甚。
  执著於“他和我们一起来的”,宇文相日外观上的变化根本无从解释;一旦拋开此节,则恁谁都能看出他受困此地多时,五到七日云云,怕还是低估了。
  宇文相日切齿狞笑,眼窝深陷的锐眸迸出精光,拗得指节发出可怕的格格声。
  “我几乎忘了你那张嘴有多惹人厌,阙牧风——”
  阙牧风却摇著食指打断他。
  “慢。事情不是这样办的。”青年好整以暇道:
  “把你脚边摊开的包袱踢过来,我料石後最少还有一两只干粮包,就先留给你罢,但愿在用上它们以前,咱们便已离开。你手里那只水囊也一并扔过来,莫耍什么花样,此後你我双方之间就维持现在这个距离……大约是三丈罢?若无我俩的准许轻易逾越,结盟便即失效,你自个儿看著办。”
  宇文相日惊讶到笑出来,几度欲语皆难以成句,半晌才耸肩摊手,居然有几分无奈的荒谬之感。“凭什么?”
  “凭你已束手无策,而我只看了几眼,便点破这个常人绝难想像的景况。”阙牧风笑道:“我若说得不对,你早冲过来了,是不?你我如今尚未搏命厮杀,盖因我说得分毫不差,而你还没想明白我是怎么知道的。”
  他屈起食指,轻轻点了点额际太阳穴。
  “我的脑袋,跟普通人很不一样,是连城府深沉、自诩精明的阁下,都想像不到的那种不一样。你若有一丝机会能生离此地,又或得到你想要的东西,我这不一样的脑袋,是你唯一的机会。”
  宇文相日的嘴唇微歙,似是生生忍住张口开声的冲动,阙牧风却没给他半点机会,怡然道:“我为什么会知道你想要这冰瀑之下的物事,更甚於逃离此地,正是我足以分掉你一半食水的价值所在。你且考虑清楚,莫错失了天赐良机。”
  宇文阴沉道:“待我拿住那头小雪貂好生折磨,不怕你不乖乖听话。”
  “我一向在心情好的时候,脑子比较灵光。但你是大人了,可以自己决定,自己承担,用不著理我。”
  虽知眼下正是对峙的关键,但燕犀实在是按捺不住好奇心,小声插口:“你咋说他想要冰瀑下的东西,胜过逃离这里?这厮……是疯到不想活了么?”
  还好他不是真疯。有你这么刺激疯子的么?阙牧风又气又好笑,但仍耐著性子解释给她听。
  “他知道离开这里的方法。该说他以为自己知道,那法子估计还由不得他,正因时间紧迫,才不得不教咱们帮手,否则以他一人之力,无法在阵法移转前掘开冰瀑取物,入宝山空手而回,他没法原谅自己。”
  宇文面上阴晴不定,惊诧、骇异、沉思……一霎数变,末了起脚一蹴,连著包袱巾将剩下的干粮肉脯全踢了过来,待阙牧风一一拾起後,才掷出贮水的革囊。阙牧风信手接过,交给燕犀,低声嘱咐了几句,双眼始终未离巨汉,半点儿也不敢托大。
  燕犀依言将革囊倒空,凿出冰花渣子洗净囊口,才又重新装入碎冰。她浑身发冷,嗬气成丝,直接接触冰瀑反倒不觉寒冻,三两下便完成动作,十分利索。
  阙牧风趁少女凿冰的空档,撕下一小块肉脯塞入口中,细辨有无药末异味,含软了咀嚼咽下,片刻没感觉有异样,才将干粮等重新包好。宇文相日冷哼道:“你倒是小心得紧。”
  “人在江湖,还是谨慎为好。”
  “那现在呢?阙二公子何以教我?”
  “这道冰瀑,就凭咱们三人是凿不开的,不必再试。”
  宇文相日没料到他食水一入手便即赖皮,面色丕变:
  “你————!”
  “欸,急什么?我话都没说完。”阙牧风大翻白眼,没好气道:“若我所料无差,造这冰瀑的人正是为了不教他人取得瀑底之物,才得如此。咱们既无足够的时间,也无称手的家生,想靠蛮干打破高人刻意设下的禁制,到底是谁小瞧了天下英雄?只怕绝不是我。”
  宇文相日怒道:“公孙殃卑鄙小人,算哪门子英雄!”也知阙牧风并非无的放矢,见他从容不减,暗暗纳罕,心头不知不觉宁定许多,强按焦躁,沉声道:“如若不凿,何以取物?”
  “劳你大驾,先升两堆篝火,彼此间隔不短於三丈。你若嫌烦,只升一堆也是可以的,夜里多裹几条布巾,料想亦能御寒。”
  宇文相日本以为他打算以火融冰,来不及嗤之以鼻,忽然会意,青年原来是支使自己给小两口生火来著,怒极反笑。“这也是为了让你脑子更灵光,心情更愉悦么?”
  “是让你说故事时,能更舒坦些。”阙牧风冷笑。“关於此间你所知的一切,最好全告诉我,你说得越详尽,越直白无隐,我灵光的脑袋便越有机会解开谜团,破除禁制。你费心隐瞒的部分,没准儿我也能自行推出,横竖浪费的可不是我的时间,你自己看著办。”
  地宫不知从何处、又是如何引入的日光,就在宇文相日升火的期间,四周渐渐黯淡下来,能见的视界迅速缩减到三丈之内,总算有几分置身於山腹之间的幽暗。
  但想像中的漆黑一片并未真正降临。不旋踵间,头顶上突然亮起一点一点的辉芒,半球状的穹幕竟挂满星辰,分布、方位等无不与真实的天顶星河相若,燕犀都看傻了,仰头瞠目,檀口微张,好半天都没能吐出那声“哇”的惊叹来。
  阙牧风毕竟是见识过玄圃山的穹顶大厅、海鳐珠晶柱一类的高档货,凭这还吓不倒他,只瞥一眼便继续盯著不远处的宇文,看似戒慎,实则在暗中观察巨汉,评估著那厮有无看出穹顶星辰的蹊跷来。
  “这、这星星是……是怎么弄的?”
  燕犀终於吐了口大气,才发现脖颈都仰酸了,随手揉著,喃喃说道。
  “约莫是夜明珠之类。”阙牧风道:“有种叫海鳐珠的,大如鸡卵,能自放光芒,古人用以照明。能凿出如此洞窟的,要搜集足够的海鳐珠应该不难,倒是日间如何引入光线,才是价值万金的大秘密。”
  燕犀叹道:“那得是多有钱的人哪,才能做得跟真的一样……不对,我也不知道真不真,谁有闲工夫看星星?”阙牧风正打算随口教她辨别几座星宿,闻言如鲠在喉,只得硬生生咽下,差点没把自己给噎死。
  燕景山的妇人死得早,他一个五大三粗的糙汉带女儿走南闯北,为著一日两顿用尽余力,夜观星斗差不多就是餐风宿露的意思,父女俩能免则免,比不上富家少爷的闲情逸致。
  宇文相日依言燃起两堆篝火,只不过阙牧风的推测起码有一处不对,巨汉过夜的“营地”并不在冰瀑边,约莫是夜寒刺骨难以安眠,宇文是在青石台座间挑了处四边略有遮挡的空间升火,再裹以大氅布巾捱过寒夜。
  冰瀑附近的余烬,恰恰是他试图以火融冰时所遗,可见其绝望。
  就这么轻易接受了阙牧风的劝说,连反抗的气力也无,无疑更加深了这股难以言喻的绝望感。燕犀宁可他如先前般张牙舞爪,眼神淫邪、满口污言秽语什么的,也好过这般束手垂头,宛若一具空壳。
  阙牧风静静观察,罕见地没说垃圾话,似在判断巨汉是否作伪,如若不然,又是什么使他绝望如斯,直到跳跃的火光映亮青石台上毁坏严重的兽禽雕像,横陈在幽影和台座间的破碎兽首、爪翼残肢像是突然有了生命,下一霎眼便要张口迸出垂死前的凄厉嚎叫……所幸少女始终没等到这可怕的一幕。
  劈哩啪啦的燃木声响,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即使裹紧大氅,坐在篝火旁,燕犀仍不时吐出丝白的霜气。这寒冻绝不寻常,阙牧风见宇文相日似欲开口,率先抢白:“她为何冷成这副模样,你难道没有个说法?这丫头若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也别谈什么结盟合作了。”
  宇文相日闭目扶额,嘴角微微扬起,与其说讥诮,更像是懒与他缠夹,摇摇头道:“没什么说法,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要我说,只消她脱得赤条条的,身上别留一片布,最好连贴身的雪貂拳证也褪下,估计便不冷了。”信手一掀氅角,果然腰际的蹀躞带上空空如也,非但无有“狮王爪”和“赤豹乘火”的臂甲,连刀剑也不见半柄。
  不仅如此,氅内衫裤远不如前度所见的线条紧绷,当然可能是受困多时,宇文消瘦了许多,但更可能是他褪下了鲮鲤拳的贴身软甲……莫非拳证和兵玺真是引发奇寒的原因?
  燕犀一见他的眸光瞟向自己,揪紧襟口向後挪退些个,切齿扬眉:“休想!你别……别听他胡说!他自个儿弄丢了拳证,又想来赚我的……你信他还是信我?不脱!死都不脱!”
  阙牧风又气又好笑。“你退个什么劲?要脱也是你自个儿脱,我才不——”忽觉有些异样,索性闭口,下意识地别开了目光,脸瞧著似有些红。你脸红是几个意思?别在这种地方突然安静啊!燕犀又羞又急,本能环肩护胸,抱住一双圆滚滚的饱满乳球时才意识到这个动作实在太女孩子气,“唰!”一声站起身来,木头人似的僵硬走出几步,差点同手同脚,半晌才停步回头,气鼓鼓地大声说道:
  “我、我找个地方换下拳证,谁、谁都不许偷看!”霍然回头,一溜烟似的逃进了台座後的幽影间。
  阙牧风连说“等一下”都来不及,扬了扬包袱巾。“你不带块布把拳证包起来么?”甲胄又不像衣服一样能叠起来。
  “不、不用!”少女的声音从远处传回。“我……找个地方埋起来……”
  阙牧风想想也是。宇文相日决计不可能一口气丢失了所有的兵刃臂甲,必是察觉《兽禽相血食》的玺证在此间能生出奇寒,即使运功也难以抵挡,不得不解下;带在身边难避其害,只能找个隐蔽安全的地方藏起来。
  巨汉见少女去远,也没有起身的意思,一径闭目冷笑。看来他的玺证不是藏在那个方向?
  “横竖是等,”阙牧风对巨汉道:“不如先说故事罢。我最喜欢听故事了。”
  “……说大声点!我也要听。”燕犀的声音自远处传来。
  宇文相日维持著闭目微仰的姿势,仿佛连与他们对话都懒,长长吐了口气,幽幽说道:“远古以前,龙皇玄鳞统治大地——”
  “要从忒远的地方说起?”阙牧风皱眉。
  “……你别打岔!让他说。”燕犀大叫。
  宇文没理小两口隔空拌嘴,自顾自续道:“玄鳞消灭了南方最後的反抗势力风陵国,徙忌扬、陵女兄妹为首的南境贵族於王都,权力到达顶点,但同时也让世人认清他的残暴。
  “待忌扬兄妹被玄鳞以造反之名,连同数以万计的南方贵族一并遇害之後,龙皇身边最亲近的、兢兢业业侍奉他的那群人过够了担惊受怕的日子,决定终结这一切,於是玉螭朝的宗室龙血、立於朝堂的龙臣,以及掌握天佛教团的龙祀等三大势力秘密联手,惮精竭虑,倾尽所有,终於想出能铲除玄鳞的三个法子来。”
  阙牧风忍不住失笑。“管用的法子,一个就够。‘倾尽所有’却一分为三,不等於只拿出三成的气力?这算哪门子全力施为——”蓦听脑後风至,著地一滚,燕犀一记横里飞踢顿时落空,气虎虎地叉腰戟指:
  “你不插嘴是会死么?还让不让人家说?”
  “你脱衣服这么快?”阙牧风拍掌起身,嘻皮笑脸。“听起来怪怪的。还是该说‘你穿衣服这么快’?”
  燕犀小脸微红,决定不理这个贱人,一屁股往篝火边坐落,伸手烤火袪寒,提嗓喊道:“不好意思打断了你,接著说罢。”看来这丫头很注重听故事的礼节——阙牧风省起过往都是谁给她说的故事,恨不得搧自己几个耳光,但这样做只会惹燕犀更不快而已,索性安静坐下。
  少女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安分——或许还有一丝歉意——爽快接受,不拒与青年并肩,伸长耳朵聚精会神聆听。阙牧风觉得她专心的样子很讨人喜欢,既率直又纯粹,这点也像极了竖耳人立的小雪貂。
  “用三个法子听起来很笨,其实他们别无选择。”宇文相日淡道:“因为玄鳞是杀不死的,人力无法与之抗衡。三个法子都极难办到,即便办成了,谁也不敢说必定能屠龙,须得有备案才行。你可以当作他们在所有的可能性之中,挑了三个最有机会杀死玄鳞的,次序无分先後,只求尽力达成。”
  阙牧风总算听出了一丝悲壮来,龙血、龙臣、龙祀并非野心昭昭的弑君者,只不过玄鳞无论身或心都化成了人力难以撷抗的怪物,任其继续存在将导致国家,乃至天下五道的毁灭,即便难以成功,他们还是决定力挽狂澜,挑战无敌的真龙。
  “玄鳞深恨忌扬与陵女两兄妹的背叛,决定将他俩的骨肉改造成世间最完美的卫士,和他一样拥有不死之躯,以及无双之力,且永不背叛……天佛使者一一为他实现。相关的技术最终流入薮源魔宗之手,成为妖金祸世的基础。”
  “……就是五毒妖刀和刀尸的意思。”阙牧风见燕犀歪著千娇百媚的小脑袋,微露一丝疑惑,压低声音在她耳畔解释。“在朝廷的文书里,以‘妖金之祸’称呼妖刀,与江湖的习惯不同。”燕犀温顺地点点头,当是领了这份人情。
  宇文相日没理两人并头喁喁,续道:“当时的天佛教团内,有人悄悄将佛使制造完美卫士的技术携出,虽於复现‘不死之躯’和‘无双之力’上不幸失败,却以远超我等之世的惊人技艺制成堪比龙皇铁卫的甲胄和兵器——”
  “……卅三神异。”阙牧风微露恍然。他从没想过童年时憧憬过、也破灭过的《兽禽相血食》竟有如此渊远流长的来历,看来历史的真相到底是超越了说书评弹之人的想像,满以为数百年云云已是夸饰,不想这些兵玺拳证居然是千年以前的产物。
  “这里……便是复现龙皇铁卫的地方?”
  “是不是我不知道,但确是我先祖集齐三十三件兵玺拳证、欲振皇朝的再兴之地,不料却被公孙殃那卑鄙小人阴谋算计,中道而殂,徒留憾恨。”
  阙牧风直到此际,才将宇文相日的“宇文”之姓,与青鹿朝宇文氏连在一起,料想不到这厮居然是皇朝贵胄之後。虽说青鹿朝灭亡已近五百年,但朱鹭王朝九方氏、金貔王朝武登氏等,迄今仍踞一方,高门广厦,绝不能说是蓬蒿百姓,布衣白丁;宇文相日却落了个江湖漂泊、两袖清风的下场,对外未曾以青鹿皇裔自居,若非攀附太甚,不入本家正宗法眼,便是有不可告人的内情,须得隐瞒来历,以求自保。
  “那个‘无敌於天下的秘密’,该不会就藏在这儿罢?”阙牧风看似兴致盎然管不住嘴快,实则想将巨汉的注意力从“玄玉刀斩青霄羽剑於此”上引开,以免他又发起疯来,难以压制。
  果然宇文相日单眸微眯,精光一现而隐,放落了覆额之手,冷笑道:“能不能无敌於天下,我不知道,但宇文中擎不仅英雄了得,脑智更是不同凡俗。他以为若欲破解藏宝之谜,关键不在比武争胜,只消搜全三十三件胄甲兵器,自能从中瞧出端倪。
  “当然,不同意他的看法的血食篇中人,也没有足以抗衡宇文中擎的实力,最终的结果毫无悬念。宇文中擎取得‘卅三神异’後,勘破应身佛壁的出入法门,入得此间,留下‘应身厅’的星文题记,更将据点设在这里,同时把兵玺拳证分与忠诚可靠的下属们,用以排定座次,其人亦称‘卅三神异’。
  “而於佛壁所在的地方修起伪井,更在外头建起一整座的华美庄园,岂止大隐隐於市而已?直是隐於豪门富户之间,青鹿末叶最令武林中人闻风丧胆、以弹丸之一隅宰制天下的神秘组织‘灵囿庄’,於焉诞生!”
 
                            第七七折
  三身一月 鸷搏岭收
       “笑剑”宇文中擎的名号,阙牧风并不陌生,只是与宇文相日所说大不相同罢了。
  在传世的版本中,宇文中擎堪称武皇承天和骧公毕生的最强对头,是横亘在英雄谭的结局之前,须得汇聚一切助力、乃至牺牲重要的夥伴,集天时地利人和才能惊险打败的那种,换言之就是故事里的“反派”、“恶首”。
  但宇文中擎确实是极具魅力的反派,即使幼年的阙牧风是铁杆的骧公拥趸,不得不承认这位“青霄白露掌中擎”的笑剑三少有原则、具魄力,杀伐果决又磊落光明,有所为有所不为的行止丝毫令人讨厌不起来,手持一长一短两柄罕世神兵“青霄羽剑”与“白露神劂”的殊异英姿更帅得飞起。
  这都还没算上宇文中擎金冠束发、白衣飘飘,出场总携琴剑二仆,潇洒出尘、遗世独立的绝佳卖相,“剑神一笑谓三少,青霄白露掌中擎”的注脚,不知替这名大反派引来多少拥趸。
  相较於故事里真正作恶多端的宇文氏众皇族,宇文中擎更像一名孤高而纯粹的剑者,是一干手足兄弟的脑智与良心,就连不懂武功的青鹿末帝都比他作恶更多,虽与主人公立场相左,出发点也是回护自家人,纵无大我,亦属豪杰。小童嬉戏,争做宇文中擎的绝不少於武皇骧公,在古往今来的众多反派间也算是独一份儿了。
  阙牧风此生初次自发背诵的诗句,便是宇文中擎登场必吟的《古蛾眉怨》末二联:“人生百年夜将半,对酒长歌莫长叹。情知白日不可私,一死一生何足算?”何等苍凉豁达,又是何等的英雄无奈!
  至於他与天下第一美人应弱轻相知相恋,最终相从於九泉之下的终局,则属屁孩们小时无感,长成後才又由衷羡慕的部分,说是人生胜者半点也不为过。
  故宇文相日屡以“卑鄙小人”诟骂武皇,阙牧风虽未必同意,但对推崇宇文中擎的部分倒没什么意见,若非人事时地皆不合适,没准真能起劲地聊上了,彼此交换下心得。
  但宇文中擎应是被武皇承天斩杀於天斗峰,就是宇文中擎约斗“剑圣”阴凤鸣的那个天斗峰,舒梦还与公孙殃因此事被卷入江湖纷争,不得不远离家园,从此因缘际会,扰动风云。笑剑传奇盛极於斯亦殒落於斯,最终完成悲剧的闭环,首尾呼应,令人唏嘘不已。
  宇文中擎要是真死在这名为“应身厅”的隐密地宫,说书人为求张力虚构胡诌的罪状又要再添一桩。只是“应身厅”的题匾也好,“玄玉刀斩青霄羽剑於此”的留书也罢,全是用阙牧风看不懂的、宇文相日谓之“星文”的怪异文字写成,真伪无从鉴别。
  万一……这全是巨汉的想像呢?
  阙牧风不以为自己极有说服力,光是宇文相日愿意坐下来,掏心挖肺地抖出陈年老黄历,就很难认为他神智正常。
  宇文被困的时间肯定超过十日,由干粮的消耗量便能大致推算出来,阙牧风是故意往短了说,以降低巨汉的戒心。
  火光掩映下,宇文相日眼眶和面颊的凹陷益发明显,先前或因眼罩遮挡之故,憔悴感不致如此明显;此际看来,格外令人怵目惊心。似乎异样的强大焦虑压垮了这名恶棍狂人的意志,阙牧风想知道那是什么。
  “灵囿庄”之名并未出现在说书人的口里,卅三神异也是,这反而突显出“宇文中擎秘密领导著一个特务机关”的真实性来。即使王朝堕灭,朝廷的密探或死或散,寻常老百姓仍无法轻易知悉。
  “……所以《兽禽相血食》,就是打败龙皇玄鳞的三个法子之一?”阙牧风决定将话题引回,少谈青鹿遗民的国仇家恨,避免过度刺激巨汉,致令癫狂。
  宇文相日一怔,点头道:“龙皇铁卫乃是以忌扬为本,人皆有这位‘天下第二高手’的惊人实力,三五名或不足以挑战玄鳞,若有三十三个忌扬再世,身披刀剑难伤的异甲,手持无坚不摧的神兵,同心协力,战法娴熟,那就难说啦。”
  忌扬死後,其武学被龙血、龙臣、龙祀三支瓜分,留作对付玄鳞的一手暗棋,自天佛教团中流出铁卫技术者更与风陵遗民合为一股,就此展开“铁卫杀龙皇”的谋划,“卅三神异”便是其所遗。
  这十三件神兵和二十件铠甲,本掌握在风陵皇室遗族手中,与反抗龙皇的武装势力双双转入地下,从此没於历史舞台的暗影间,不复为世人所知。然而千年的岁月不仅抹去了玄鳞,抹去玉螭王朝的暴政统治,也抹去了反抗军的目标、源流乃至脉络。
  它们拋却初衷,转而以神兵铠甲争权夺利,自相残杀,争夺的自是此一拥有超越彼世的惊人工艺、或还有十数代所积累的庞大财宝和组织的秘密机构的宰制权,但随著组织的崩解,连这个都被简化成了“无敌於天下的秘密”,只能说讽刺到难以言说。
  “所以你的意思是……”阙牧风有些懵:“《兽禽相血食》白争了几百年,然而并没有什么‘无敌於天下的秘密’?”
  “当然有。就在这里……就是这个地方!”
  宇文相日微凹的独目中迸出骇人的精芒,霍然起身挥舞拳头,说得口沫横飞,眦目欲裂。“宇文中擎已然破解了这个秘密,关键不在打倒所有人,而在於集全三十三件兵玺拳证,就能找到这儿。
  “神禽异兽的兵甲是在这里制造出来的,堪比龙皇铁卫的绝顶高手也是……就在这儿,全在这儿了!更精确的说,就藏在那冰瀑之下,被天杀的玄玉刀封在打不破的冰柩里,你们都没看见么?”说著抄起一根熊熊燃烧的柴火。
  阙牧风本以为他要冲过来,忙将燕犀护在身後,却见宇文相日奔过丹墀,径往冰瀑的方向去。两人交换眼色,犹豫不过一霎,终究是举柴为炬,快步跟上。
  宇文面色苍白,嘴唇干裂,冲著冰冻的瀑流挥舞柴炬,嘶声道:“你们瞧!就在底下……在瀑布底,中擎公双手抱了个匣子,安祥闭目,仿佛睡著了似……那匣子便是‘引陵之钿’,乃三十三家武功的源头,脱胎自忌扬所遗的武学精华!刀剑拳脚等,不过是宝钿所藏的糟粕而已……你看见没有?就在那儿,就在那里!”炬焰被他挥得劈啪作响,松脂之类挥洒而出,流火四溅。
  “看……看见了,看见了,在瀑布底——”
  阙牧风明显是在安抚他,但宇文仿佛亟需旁人的肯定,不辨精粗地囫囵吞落,一霎间露出的安心表情竟有几分痴傻,瞧得燕犀不寒而栗,忍不住小小声道:“我啥都没——”阙牧风拉住她,微微摇头示意少女莫要再说,为防巨汉察觉有异,赶紧抢白:“你怎知那叫‘引陵之钿’的藏在这里?难不成你们宇文家一代传一代,好让子孙们找回中擎公的遗宝?”
  他本是顺著宇文相日的话头说,差不多是捧哏的意思,料想不致出错。哪知宇文相日蓦地激动起来,怒道:
  “这天大的秘密,只有本家才能知悉,可恨宇文重昭那老贼为夺权柄,谋害我父,逼得我出亡北域,浪迹天涯,吃尽苦头;好不容易武功有成,想找老贼报得血仇,他却无故失踪十年,杳无音信,仿佛凭空消失……他死了不打紧,本家重宝全在他身上,却教老子往哪里找去?可恼,可恨啊啊啊啊啊啊————!”冷不防地一抡柴炬,猿臂暴长,几乎打中阙牧风。所幸他早有防备,及时闪过,拉著燕犀飞退几步,却抵著一片冷硬岩壁,眼见退无可退,暗叫不好。
  猎犬会直觉追逐逃跑之物,哪怕原本不是目标,一旦逃开便成猎物——此际他最不该做的,就是引动疯汉逐猎的本能。
  果然宇文相日虎吼一声,扑将上来,双手扼住阙牧风的脖颈,便要加力拧断,燕犀死命攀住巨汉绷出青筋的巨灵铁掌,却怎么也掰不开,急得拼命踢蹬,宇文相日恍若未觉;眼看阙家二郎即将断气,石壁忽然大放光明,流光窜闪如虹,犹如活物,蜂拥著将三人吞没!
  
  “呜……𫫇————!”
  燕犀忍不住干呕起来,无论穿过多少次,她恐怕永远无法习惯这“神仙门”的阵法。少女没等喉腹间的痉挛平息,忍著涕泪纵横拧腰蹬腿,看似柔若无骨的圆凹小腰爆发出惊人的柔韧与劲力,先以膝锤重击宇文相日脑侧,趁著身未落而敌人踉跄之际,鞭腿连出,继之旋踵一勾,轰得巨汉直挺趴下,脸面触地,鲜血迸流!
  阙牧风挣开铁掌掐握,著地滚开,连撑几下都起不了身,呛咳间拼命吸气,却难以迅速恢复知觉和行动力。燕犀试图将他拉起,被耳力目力未复的青年挥开,急得大叫:“是我……别添乱!”
  阙牧风晃了晃脑袋才听出是她,眸焦微凝,赫见燕犀身後,宇文相日不知何时已起身,余光瞥见巨汉踩上地面一张光滑柔亮的黑熊毛皮,抓起皮缘一抽,猛将宇文拉倒,连熊皮带少女一掖,径朝巨汉冲过去,却非乘机出手,双方就这么交错而过,阙、燕二人奔向墙底,眼看前方已然无路。
  燕犀不及後悔自己怎就傻傻任他跩入死地,脑後风声已至,宇文相日从墙上摘下一柄兽首铜刀,猛力挥来!少女这才发现长廊两侧悬满刀剑,保存状况绝佳,锋锷无不明晃晃的,寒气逼人。
  她本欲低头前滚,伺机钻到宇文相日背後——拳脚对刀剑的基本原则就是“不撄其锋”——岂料却被阙牧风一把揪回,他神智初复拿捏不住力道,用力过猛,燕犀就这么扑入男儿怀中。
  “……别离我太远!”
  这话听著莫名羞人,好像在告白似的,少女明知他没那个意思,但小脸红热又由不得她,见阙牧风反手一格,及时架住铜刀,使的却是柄乌沉沉的宽阔刀鞘,质地既非鲛皮更非金铁,反而有种玉石般的温润感,架刀之际迸出清脆的铿响,听著也像玉质,差点昏倒:“你在挂满刀剑的陈列墙上就拿了这个?”所幸这黑曜石般的玉鞘十分坚硬,并未裂损,要不阙牧风早被砍成两段。
  忽听青年大喝:“……踹他!”小脚不假思索蹬出,正中宇文相日腹间。巨汉神虚体乏,又无鲮鲤拳的宝甲护身,被踢得弓身飞出,血虹酾天,摔出丈余开外。
  燕犀还搞不清楚是怎么回事,那怪异的流光又至,满满涌入七窍,霎那间仿佛再吸不进半点空气,气血翻涌,直到膝掌抵地,“𫫇”的干呕了半天,才发现又回到应身厅的冰瀑前。
  一旁的阙牧风以黑石刀鞘拄地,稳住身子,把燕犀带离石壁,摆开接敌架式,凝神静候片刻,始终不见流光再现、宇文相日那铁塔般的巨躯跨出光华,才呈大字型仰倘於地,长长地吐了口气,喃喃道:
  “……果然。”
  “什么果然?”燕犀抹去嘴角的些微唾痕,拿脚尖踢他。“解释清楚,别打哑谜。”她最讨厌猜谜了,因为老猜不中。
  阙牧风嘴角扬起,食指往穹顶一比。燕犀仰头也不是,坐下也不是,正没个区处,见青年将熊皮在身畔铺得妥适,忍笑横他一眼:“算你有眼色。”舒舒服服躺上烘暖的毛皮垫褥,与他并肩看著头顶的“星空”。
  “这些个以夜明珠排成的星斗,不是胡乱排成,而是按周天方位置於穹顶,却不完整。若将真正的星空切成三等份,此间仅有三分之一,未见余二。”
  燕犀仔细一瞧,果然头顶非是星垂平野阔的周天大圆,人工星河采扇形分布,或许应身厅也和星穹一样,不过是三分之一的圆罢了。
  “‘应身’本是佛家的说法。”阙牧风娓娓续道:“《金光明最胜王经》中有云:‘佛有三身,一者法身,二者报身,三者应身。’用月亮来比喻的话,月的本体就是法身,月光则是报身,而月光投映万物产生的影子,可以说是应身。这三者都是佛。”
  燕犀想了一下,小声道:“这么高深的东西,我是听不懂的。但你的比喻很清楚,我似乎可以体会出一点意思,只是说不明白。”
  阙牧风笑道:“其实我也是。从前姑姑总爱罚我听她说佛经,开始的时候,我觉得这哪里是罚?能同姑姑待在一处,老盯著她轻声说话,根本就是奖赏,苦在哪里?後来才知道。‘听不懂’和‘说不出’本身就苦得很。”
  燕犀安静了一会儿,才小声哼道:“你还有闲心听啊,不该忙著瞧姑姑?”
  阙牧风哈哈大笑。“我是忒肤浅的人么?再好看的皮相,看久也会腻的,我又不只欢喜姑姑的皮囊,总有想听听看她在说什么的时候,这一听便绕进去啦。起初是和佛经内容对著干,总想反驳;要驳倒它总得先听懂不是?你以为你懂了,直到对著人说不出来,才知不是真懂……反正就很磨人。我後来很讨厌这个处罚。”
  也得益於此,他从听绣娘提起“应身佛”、宇文相日称此地为“应身厅”时,便暗自留上了心。
  待发现穹顶的星象仅有三分之一,猜测像这样的地宫应有三处,各顶一片天,多半还有其他两处相似的地宫,管叫“法身厅”和“报身厅”的。出入此三地的门户,大抵是按“佛壁→长廊→地宫”的顺序,以那神仙门般的阵法衔接,如此三厅实若一座巨大的圆宫,亦合“一月三身”的意象,十分切题。
  三厅虽在三个不同的地方,神仙门开启时,便如在一处;若欲敌袭,只消切断阵法联系,神仙门一关,三地互不相通,不仅能御敌,说不定还能困敌。反抗龙皇的地下秘密组织将大本营设在这里,又被青鹿朝的特务机关当成根据地,简直没法更合理了,但凡是人都会这么做的。
  阙牧风本想另找机会验证此说,寻找通往法身厅和报身厅的阵法设置,不料遇上宇文相日发狂,他与燕犀背倚的那面石壁,与井中应身佛壁之後、长廊底的墙壁有著近似的纹路,尺寸亦差堪仿佛,索性赌一赌是“神仙门”的可能性,果然一试中的。
  “我明白啦。”燕犀思索片刻,才合掌吁气,小小声道:
  “这面墙原是神仙门,和井底长廊内的一样,我们一靠上,就去了另一处不知是‘报身厅’还是‘法身厅’、挂满刀剑的地方。然後宇文相日拿刀子砍你,我们又背靠神仙门回到这里……但为何那厮没追过来?”
  “这就要说到进出神仙门的条件了。”
  阙牧风坐起身来,收起了嘻皮笑脸,正色……不,该说是有些生气吧?总之是一脸严肃地盯著少女。
  “你根本没脱拳证,对不?这会儿还穿在衣裳里。我就说,女子更衣岂能如此飞快?这都没算掘地掩埋的工夫。你是想活活冻死么?”
  燕犀见事迹败露,收起温顺的模样,屈膝缩退了些个,环胸掩襟,一脸倔强。“不脱!死都不脱,你休想逼我褪甲!那是我爹留给我的,万一丢了——”说著一怔,片刻才歪头道:
  “莫非拳证就是进出神仙门的条件?”
  宇文相日追进长廊之际,起码携有狮王爪、鲮鲤拳、赤豹乘火等三家拳证的部件;阙牧风虽无拳证,但他和燕犀是一道的,借著肢体相接,通过了流光通道的禁制,得以进入应身厅。
  燕犀仅著雪貂拳的拳证,便已冷入骨髓,宇文身带三证,决计撑不了十天,故“找个地方埋起来”只怕不是胡诌,遇著二人时,他身上已无拳证。至於穿过冰瀑旁的石壁,靠的是三人缠斗成一团,身臂相抵,以燕犀身上的拳证通过神仙门;穿回之前,阙牧风让她一脚踹开宇文,断去缠结,自此将巨汉留在了门的另一头。
  卅三神异的根据地,以卅三神异的信物为通关的依凭,此一设置入情入理,阙牧风冒险尝试,果然排除了宇文相日这个极不稳定的威胁。那一厢无论是报身厅或法身厅,规则想来都是一样的;无有拳证的宇文断难脱出,注定要饿死或渴死在人所不知的某地宫内。
  以其作恶多端,阙牧风自是毫不同情,只想到他一个人孤零零在黑暗中等死的下场,唏嘘之余,亦不禁有些发寒。
  方才打斗间遗落在地的柴枝尚未熄灭,两人各擎其一,照得冰瀑上粼光回映,煞是好看。燕犀特意照了照瀑布底,似乎仍有余悸,半晌才道:“我是真没瞧见底下有尸……有人。那厮莫不是疯了?”
  “不好说。”阙牧风抚颔沉吟。“若他真是青鹿王家後人,或许宇文中擎曾留有文书记载,指明寻宝的路径法门,只是年悠月久,难免郭公夏五,多所阙漏,难窥全豹,如不知阵法鉴别的是拳证,因而轻易离身,不代表宇文相日一无所知;相反,我以为他在‘时间’一节上确实知道点什么,才得如许焦虑。”指了指穹顶。
  “这儿的假星是会运转的,我猜不是真的移动,而是随光线照入的角度不同,映射光线的夜明珠也不同,从底下看,便似星体运行一般,这明显与时间的标示有关。”
  按阙牧风之想,宇文相日或知诸天星辰运行到某处时,“神仙门”便会再度开启,不怕困死在应身厅内——证据就是他干粮吃得太多了。不知何时能生出此地的人,食物分配会更审慎,消瘦也会更明显。
  有了时限,掘出引陵钿盒的压力更大,如若不成,将错失重宝,想必宇文无法接受。他辛苦收集拳证,隐藏实力,甘为须於鹤、林罗山等做打手,谅必不是喜欢屈居人下当奴才。
  重回应身厅,起出宇文中擎所遗,恐怕才是他受人驱策、与之交换利益的最终目的。但武皇承天不仅在生前斩杀了他最引以为傲的中擎公,死後仍以玄玉刀凝冰成柩,坚决阻断巨汉的得宝之路,无怪乎宇文相日焦躁欲狂,阙牧风都能听见武皇陛下的嘲笑声了。
  冰瀑下并非如燕犀说的不见有人,依稀能看出个镂空的人形凹槽,约莫在双手合抱处下方,落了只覆满冰霜的方匣,仿佛原本在那里的、手抱方匣,连同水流一并被冻的身躯,倏忽化烟散去,才在冰瀑里留下这么个人形枵空,眉目宛然,十分怪异。
  燕犀半天才看出有张人脸,还有手脚身躯的阴刻之类,打了个寒噤:“怪……怪怕人的。这又是如何使得?”望向阙牧风。
  青年苦笑耸肩。“我也想不明白。解冻後说不定便有眉目,也可能所有线索都付诸东流,只能试试才知道。”
  燕犀诧异道:“你还能把冰瀑解封了不成?”
  阙牧风大笑。“原本办不到,我不过是唬弄宇文相日罢了,免得他发起狂来,把我俩都给杀了。得到这解封的法子,说白了还得感谢他。”偕燕犀拾来柴火,就近升起御寒用的火堆,以备不时之需,又以布巾缠了手掌靴底,防止打滑;准备停当,才背著那只黑曜石刀鞘爬上冰瀑。
  在“岸边”的燕犀为他举火照明,就著火光细瞧,才发现玄玉刀的刀柄材质与这口刀鞘极为近似,不仅如此,连古朴润泽的匠艺风格都若合符节,以燕犀不辨精粗,极度缺乏鉴别珍玩的眼力,都能看出这俩肯定是一对儿,不禁佩服阙牧风能在危急的关头,於满墙刀剑间独见此鞘,果断摘下,“感谢宇文相日”云云,怕是二少爷过谦了。
  阙牧风攀著星文的字缝爬上冰瀑,试著一扳包覆霜壳的青霄羽剑剑柄,果然纹丝不动。
  长年驻扎遐天谷,阙牧风早习惯了金铁在天寒地冻间久置,那难以言诠的奇寒彻骨。最冻的那种冻,是在皮肤初接触时带著针刺般的灼热感,然後才是痛;痛楚迅速堆过了某个门槛,人就麻木了,接下来就是各种濒死体验,直接跳过“寒冷”的既定印象。
  死神不总顺著人们的意思。方方面面都是。
  但青霄羽剑的剑柄之寒,远超过阙牧风的预期,即使隔著层层缠裹的布疋,仍有冰铁黏住肌肤的错觉,用尽气力方能撤手,仿佛生生撕下被铁水浇死的掌心,把一层温热的、还带有生气的黏腻皮肉留在剑上也似。
  他身子微晃,差点从冰瀑跌落,引得少女一阵惊呼。青霄羽剑的剑柄末端嵌了枚精巧金徽,应是兵玺无误,尽管剑不知已重铸过多少次,仅此徽记是玄鳞时代所遗,跨越千年岁月,辉芒始终未减,俐落的青鸟浮雕无比灵动,仿佛随时能振翼飞去。
  青鸟是西王母的使者,虽是神话异禽,现世所无,但阙牧风不懂堂堂卅三神异之首、击败剑圣的当世第一神剑,为何以形象如此温驯,甚至有点可爱的禽鸟代表自己。
  以宇文中擎在灵囿庄的地位,要拣神话中的妖鸟大风、火凤朱雀之类,怕是谁也不敢有异议,他却看不上这些。
  握住青霄羽剑的瞬间,阙牧风总算明白:这是一把贪婪攫取著生命的妖剑,才不是什么温驯可喜的神使,光是握持就有可能丧命,无法想像其杀人的锋刃是何等妖异。
  对比覆满冰霜的青霄羽剑,玄玉刀的刀柄浑无半点霜痕,显得格外突兀。阙牧风正是著眼於此,才大胆设想:若有与之同质的刀鞘,是不是就能封住玄玉刀所散发的惊人寒气,不致凝水成冰,进而解除瀑布之封?
  青年稳住身形,解下刀鞘,小心凑近刀剑嵌入处,要不多时,冰上所沁的水珠越来越多,迅速汇成涓涓细流,蜿蜒而下,宛若汗出。
  (……成了!)
  阙牧风在心底欢呼起来,没敢托大,将刀鞘以粗绳缚回背上,隔布握住刀柄,运功拽动;不知试了多少回,终於将刀身抽出寸许,又再出寸许……直到将玄玉刀完全拔出。
  之所以如此谨慎,盖因刀身与“玄玉刀”之名全然无涉,不仅其薄胜似玉胎,全刃更是通透如冰凝,阙牧风起初以为只拔出了刀锷,前端空空如也,细瞧才见蹊跷,不由得啧啧称奇。
  待玄玉刀全出,突然间青年眼前一白,再睁眼时惊觉自己正在下坠,忙提气一拧,以完美的“受身”姿态肩膊著地,忍痛就著冰川上一滚,迅速起身。天幸玄玉刀被拋飞至另一侧,未落在燕犀身畔,否则小雪貂怕连惊叫声都发不出,便为无形刀煞所伤。
  (这不是人能驾驭的兵器。)
  尽管阙牧风早有准备,但玄玉刀上散发的力量——寒气抑或其他,青年无从辨别——几乎在第一时间里吞噬了他。阙牧风猜测是自己在失去意识前,本能将刀掷远,同时因为背著刀鞘的缘故,多少抵销了部分刀煞,才未受害更深。
  最後他是以厚重的黑熊全皮遮挡,备极艰辛地回收了通透的刀器。
  入鞘後的玄玉刀莫说无有半点寒气,连柄鞘摸著都有种特别适手的温润之感,教人爱不忍释,全然想像不出脱鞘是那般骇人的冷锐杀器,久持夺魂,遑论及体。
  燕犀的物欲极低,漂亮的衣裳首饰全引不起她的兴趣,却忍不住让阙牧风略抽出刀,见刀身质地绝非金铁,也很难说是木石一类,透明得宛若最最纯净的冰块,未含半点杂质,啧啧称奇,看了又看。阙牧风也不嫌烦,一遍又一遍地擎刀以示。
  片刻少女似发现了什么天大的秘密,兴奋地抓著他的手一阵乱摇:“你看到了吗?鞘里……有层铁壳耶!有没有?有没有?是我先看见的!哈哈哈,是我先看见的!”见阙牧风“喀嚓”的一声倒刀入鞘,以为他心有不甘,扁嘴哼道:
  “我眼快又怎么了?鸡肠小肚。”顺手推了他肩膀一下,有些著恼。
  阙牧风似笑非笑,双手分持柄鞘,两根大拇指同时扣动两头的机簧,喀喇两声脆响,继之“嗡”的一声龙吟漫荡,擎出一柄锋锐的白刃来,刀背厚约三分,看似颇沉,然而刃薄钢冷,确是口好刀。
  燕犀料不到他这就变起戏法来,怔瞧了半天,略显犹豫,还是觉得应该要鼓掌才是。第一下颇有些不情愿,但她本就是直爽人,再拍两下便无芥蒂,觉得这把戏确实精彩,终究是心悦诚服,还大方赞了声“好”。
  这下轮到阙牧风哭笑不得,没想到露这手还能赚得采声,但见少女笑得爽朗,心情大好,随手舞个刀花,倒持刀柄团手作揖,学卖艺人的模样。燕犀掩嘴笑道:“这样不行的,非但讨不到赏钱,人还想揍你。”
  “生得俊是这样了,没办法。”果然被揍死都不冤枉。
  他见燕犀没反应过来,倒转刀鞘,示以吞口。
  “这钢刀就是你发现的铁胎内衬,只不过不是铁,是锻工绝顶的精钢;它也不是刀鞘衬里,而是裹住玄玉刀的刀壳,只不过开了锋,能当兵器使。约莫是那透明的刀刃连刀主都捱不住,不敢老拔出来,索性加了层开过锋的刃鞘,日常砍人也方便,不致弄死自己。”燕犀才恍然大悟。
  说是这样,钢质毕竟不比刀鞘的异材,不知能阻绝刀煞到何等境地,阙牧风恐伤燕犀,没敢久持,便即还刀入鞘,还教了她如何解除机括、拔出钢刃和透明冰刃的法子。
  燕犀以拳家自居,亦有拳家的持守和骄傲,等闲不使兵刃,遑论学著怎么用。
  “听好了。”阙牧风耐著性子晓以大义:“神仙门的规则、地宫三厅之间相连的阵法通道……这些只是我的推测,或许全都猜错了也说不定。万一宇文相日什么时候又从墙里穿回来,而你只有一霎的机会以此刀救我俩一命,你想因为拔不出刀而错失良机么?”
  燕犀性子虽执拗,还是服理的,无话可说,只得乖乖认学,还试拔几次给阙牧风看,证明自己绝不失手。
  冰瀑融化的速度很慢,且融化的过程中将使周围更加寒冷,按说两人该回到丹墀前的台座群间过夜才对。但考虑到宇文相日有可能穿壁而回,不能毫无防备,两人索性在石壁前升火夜营,轮守上下夜,守夜者持刀防身,阙牧风亦在壁前设置了若干克难的陷阱绊索等,用以牵制来人。
  他花了点时间,粗略地探索过整座应身厅,制定出一条紧急撤退的动线。若宇文相日突然穿壁而回,又无法以玄玉刀斩杀之,两人或剩下的一人该怎么逃、逃哪儿去,又如何制造反败为胜的机会……都尽量备下对策,虽不满意,已是眼下的最优解。
  让燕犀一遍又一遍地演练如此粗糙的应对,他自己都感到羞愧,不像是很有耐性的少女却无半句埋怨,异常温驯地听命操演,认真地练习和记忆,以免事到临头忙中有错。尽管她温顺的样子特别招人喜欢,阙牧风却丝毫高兴不起来,始终神情郁郁,不如平时多话。
  “你做得很好了,”瞥见他心虚低头的某个瞬间,少女突然说。
  “夫人也一定会这样说。其实刚来的时候我很害怕,还骂了你,实在对不住,但我很高兴是和你一道,现在……也没那么怕了。”小脸微红,瞟开了视线还稳不住,索性背转身去,胡乱挥手。
  “反正、反正就是这样啦,你……你别想太多。那厮敢回,咱们便打趴他!哈哈哈哈。”
  她连装不像的尬笑都有种爽直的痛快感,听得阙牧风也笑起来,心怀顿宽,正想问她还冷不冷,燕犀仿佛能预见他的心思,霍然转回,甜笑著举起攒紧的粉拳。“休想!就不脱。你敢来且试试。”
  少女的笑容甜得能滴出蜜来,阙牧风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哆嗦,浑身筋骨隐隐生疼,硬挤都挤不出半点绮想,赶紧打消劝说的念头。
  玄玉刀是受刀鞘的影响,散发寒气的异能受制,才能从冰瀑中拔出。与之同置的青霄羽剑却无此便宜,七成以上仍牢牢冻在坚冰里,除非瀑流融化大半,断难取得。为防睡梦中羽剑随水流去,阙牧风於剑柄系了绳,另一端则打桩固定在离岸数尺之处。
  他判断最快在上半夜就有机会取剑,双手剑形制的青霄羽剑更合阙牧风之用,别提这还是笑剑三少的佩兵,取以傍身,堪称美梦成真,於是自告奋勇值头一班,让燕犀先裹著熊皮在篝火边安睡。
  阙牧风有著丰富的夜巡经验,在遐天谷他每晚都要亲自巡哨,比最刁的老兵油子更懂睡魔的厉害,以及在什么地方、哪个时点,乃至何种姿势,最难抵抗睡意侵袭。身为鹘鹰卫的统领,是绝不可能犯这种低级错误的。
  因此,当他睁眼发现置身一处岩盖覆顶的绝崖边时,岩盖的阴影外日头正烈,远方的秃鹫嚣唳隐约回荡於空谷间,干燥的风挟带热浪、砂砾和难以形容的熏人臭气翻卷而来,第一个念头是怪罪自己:
  “阙牧风!你怎敢就这么睡著了?”用力眨眨眼睛,狠拧自己一把,然而却没有醒。
  唯一比恶梦更可怕的,就是醒不过来。若然如此,梦魇便成了现实。
  轰震的嗡响盘绕著他,伴随肌肤上极为不适的黏腻微刺,阙牧风本能挥赶著掠过眼角的乌影,惊觉胡乱挥中的、大小如蜣螂般弹飞的虫子居然是苍蝇。
  而异味的来源,与这些硕大骇人的乌蝇密不可分。暗赤色的砂岩地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狼藉尸骸,有霜白如雪的剔净骨骸,也有还带著腐烂皮肉的,大的看似羚羊一类,亦不乏带羽的禽鸟,整片凸崖宛若坟场,无怪乎食腐的蝇鹫流连不去。
  (这……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会在这里?)
  更重要的是:燕犀呢?她又到哪儿去?有没有危险
  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竟如此心慌,为了个素昧平生、今日之前只见过两回的小婢。因为母亲钟爱她——青年迅速为自己找到了合理的解释,用不著王氏亲口说出,他也知母亲有多喜欢这丫头。
  他姐姐阙月丹是天生的闺秀,人都说姐姐继承了母亲的美貌,两人宛若一模刻就,站一块不像母女,更似姊妹。其实这话只对了一半,要说哪个更像姐姐,肯定是阙月丹而非阙夫人。
  这位阙府大小姐骨子里像的,是她那成熟稳重、思虑深长的父亲。看著温吞,是因为她们什么情况都考量到了,早有准备,何须惊慌?便有意外,各种应付的法子也不知设想练习过多少回,谈笑间便能处置稳妥,只此一节永无意外。
  而芙蓉丫头则谁都不像,活脱脱就是个麻烦精。母亲在怀胎诞下的这对姊妹花身上,其实都没怎么领略过理想中母女相处的滋味,阙牧风猜想甚合母亲脾胃的小雪貂多少填补了这方面的缺憾。
  他不能让跟著自己的燕犀遭遇危险,得平平安安将她带回母亲身畔。
  阙牧风其实想过在应身厅的另一侧,与冰瀑遥遥相对的那头,有通往第三座地宫的阵法通道,才能符合“三身厅衔接成圆”的假想。然而探索时并未发现相似的壁面,考虑到两人饥疲交煎,又经历了与宇文的恶斗,当下的身心状况都不适合再冒险。
  他本打算休息妥适之後,翌日再带上拳证寻找通往第三厅的神仙门,又或尝试返回井底应身壁後的长廊间,岂料却直接被传送过来,更没想到“第三厅”不是山腹里的地宫,而是这等绝崖。
  此间的干热,绝不可能出现在渔阳地界……阵法有可能把人送到千里之外么?那真是神仙门了,青年不禁咋舌。
  此外,好不容易推敲出来的规则,也受到严苛的挑战。
  他与燕犀靠得极近,伸手便能触及,当然是出於安全考量,然而少女却不在这里。无论她是留在原地,抑或被阵法移转到其他地方,显然拳证并不是唯一触发的条件。眼前的情况阙牧风毫无头绪,不知从何思量起,直到一把令人牙酸耳刺、宛若铁砾磨砂般的嘶哑嗓音自身後传来:
  “你以为你是猎人,盘旋在天际,想吃就吃,想走就走,自在逍遥……殊不知早已是俎上肉、盘中飧,爱吃不吃,全在人一念之间;猎人人猎,如此而已。”
  刺耳的匡当声连环而出,一抹黑弧扫出断崖,猛将一头掠过的秃鹫勾回,随著铿啷啷的铁链一路收卷,扑翼挣扎的猛禽落於一双枯爪中,来人“喀喇!”折断鹫颈,双掌一分,顿时将半人大小的巨鹫扯作两半,肝肠散羽流落一地,他却伸出弯长如钩的黄浊指甲在模糊血肉间挑拣,最终捡起一枚微颤的淋漓血枣就口,显是秃鹫之心。
  怪人嚼著唧唧有声,歪著头细辨滋味,半天才道:“畜生的心眼不够,无甚滋味,还是人心耐咀嚼。”鼻翼微歙,灰须下的血口似将抑不住笑:
  “这股味儿……是人呢,还是另一头畜生?过来让老子瞧瞧!”语声未落,铁链已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把将青年拖了过去!
 
                            第七八折
  离合续断  欲见从头
       那怪人的力气大得异乎寻常,宇文相日膂力过人,阙牧风尚能与之周旋一二,在此人面前却宛若雏鸡,莫说抵抗,连稍稍顿止都办不到,丝滑地被拖到跟前,浓烈的秽恶臭气钻入鼻腔,阙牧风不及呕吐,枯爪已贯入胸膛、连肋“泼喇!”一声掰开,断骨插天,开裂的喉管肺叶嘶嘶漏气,怪人连脉攫出兀自扑通跳动的心脏,狞笑著张口咬落
  “……不要!”
  阙牧风惨叫著挣起,一摸胸襟完好无恙,正欲松一口气,蓦听怪人那喑哑破嗓又在耳畔响起:“怪了,分明是畜生的气味,怎地吃著像人?老子再尝尝。”铁链再度卷住阙牧风的脚踝,一般的飞速拖行,一般的枯爪开膛,一般的生嚼心脏……反复几度,所有的痛楚、惊惧俱都无比真实,半点不像在梦中,无间地狱亦不过如此。
  阙牧风彻底失去了时间感,每次的死亡和重生都像发生在一瞬间,与动武时那种血脉贲张、忘乎所以的感觉差不多,此一节也极为真实。放弃挣扎,甚至就直接崩溃似乎更合乎本能,毕竟被活生生破开胸膛取心的疼痛,无论多少次都不可能习惯,但阙牧风也本能抗拒著麻木不仁。
  避免麻木,才能思考。
  算不清是第几次循环时他终於取回了对身体的主导权,咬合不上的时感在霎那间定位,阙牧风於铁链收卷间使出“龙跨千山”,血行之力爆发於腿,踢开枯爪穿心直进,踵刀狠狠踢中某种既坚且韧的熟悉触感——是手掌——却未听见骨裂声,心知此人的武功深不可测,借力後跃,内力与筋肉之力交错运用下,频频避开或击回铁链,直退到了断崖边。
  “慢……且慢!”那人见他便要向後跃,忙开声制止:“别跳,再陪我说会儿话,几句就好。我许久……没同活人说话啦。”
  “原来你也知我不是畜生。”青年冷笑。“这心的滋味,便不用再尝了罢?疼得要命。”
  那人一怔,忽发出扑簌簌的怪异声响,干尸般的枯瘦身躯摇晃著,阙牧风好半天才意识到他在笑。
  “你这娃儿很有趣啊。”怪人随手筛著垢腻结块的灰污浓发,啧啧道:“能有进入‘引陵之钿’的资质,已是万中……不,没准儿是十万、乃至百万里挑一。老子反复杀了你十几二十次,你这都崩溃不了,合著是头驴哇。”
  “你妈才驴,你全家都是驴!”阙牧风也火了,怒笑道:“你也知正常人死十几二十次是要他妈崩溃的吗?我怎觉你玩得挺欢哪!”
  怪人饶富兴致地睁开眼,赫见眼洞里空空如也,宛若髑髅,两枚眼珠竟已被人挖去,瞧著十分恐怖。阙牧风忽庆幸燕犀不在此地,不说怪人散发的可怕恶臭,光这副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多瞧两眼怕都要发恶梦。
  这蜗居於绝崖边上的怪人生得异常高大,虽说是形销骨立,坐著却只比站立的阙牧风略矮,肩极宽而身躯极瘦,浑身乌赤,阙牧风稍後才发现他是一丝不挂,黑的是泥垢污渍,红的是疮癣溃烂,可说体无完肤,不知是疾病所致,抑或不分毛羽一律生啖活吞,体内累积太多不该落腹的毒素异质,才得如此。
  怪人的双肩明显给穿了琵琶骨,两胁更留有凄厉的疤痕,像被挑断手筋所遗。阙牧风避瞧他下体的裸裎,难辨双腿有无被挑断脚筋的痕迹,但从他仅左踝被镣铐和铁链锁於岩壁,就算断筋也该是右脚,否则何须刑具禁锢?
  长年无法打理清洁,使他灰扑扑的须发恣生如百年榕树的气根,指甲弯长若镰刀,偏只头顶童山濯濯,除了血脓烂疮外一片光秃,不见半根毛发。阙牧风猜测他颇有年岁,但难以判断是五十或六十,在如此恶劣的环境下能活到这个岁数,其命也算韧极。
  青年眼中所见诸物,无不真实得不得了;唯一不太真实的,居然就是他自己。
  阙牧风的身子有些透,目力略凝,便能隐约看穿掌臂,望见地面赤红的砂岩,跟鬼魅幽魂差不多。结合怪人所说“进入‘引陵之钿’”,他猜测此间并非第三地宫,甚至不是现实,而是某种虚境,简单说就是他做了个看似清醒的白日梦。
  引发这种异象的,必是冰瀑下那个被宇文称作“引陵之钿”的方匣无疑。
  怪人像瞧著怪物似的上下打量著他——虽说肯定不是用眼——饶富况味,不太似人的丑脸上难辨心思,只能从歪脖歙鼻、须盖频扬等细微处瞧出兴致盎然。怪人阻止他跳崖,显然这就是阙牧风脱出白日梦的方法,他谨慎地握著这张王牌,试图搞清楚状况。
  “你身上,有宇文相日那娃儿的气味。”
  怪人喃喃说著,声音忽高忽低,分不清是自说自话,抑或开口相询。
  “原来是你杀了他。‘坐山雕’的兵玺现在归你了么?他持有兵玺忒多年,从未进入过‘引陵之钿’,我早说他没有资质,这蠢娃儿偏生不信。”似有些低回,眨眼间又恢复精神,扬起扫帚般的大蓬灰眉,咧嘴笑道:
  “死得好!死得好。不过你是有资质的,咱俩谈笔交易如何?老子教你武功,你替老子报仇。”
  果然有离开的法子,阙牧风心想。
  不能离开,谈何报仇?但他得知道更多,包括想要时如何进入“引陵之钿”,不想要时,又该如何避免发生今夜这种情况,被无端端拉入清醒之梦,全然无法抵抗。
  他是到此际才知宇文相日持有“坐山雕”兵玺,约莫与怪人有旧,听著像是师徒。
  但阙牧风既无兵玺,也不明白什么叫“身上有宇文相日的气味”,是宇文因他而死,兵玺的归属便算到阙牧风的头上么?这样也未免太过轻率,应非如此。怪人显然有所误会,但青年决定保留这点优势,藉以套出来龙去脉。
  “怎么你武功很好么?”阙牧风耸肩,让轻蔑听上去更加露骨。“武功很好的人,会落得这般下场?”
  那怪人嘶声长笑,宛如鸱鴞。“驴娃儿!岂不闻北疆岁皇宫‘翼皇’允司徒之名乎?老子持‘天长比翼’、以一手《长翮杀律》纵横江湖那会儿,你还不知在哪儿哩!”
  阙牧风愣了愣,居然有点同情起他来,摇头道:“老实说,除了五兵佩的南朱雀‘天长比翼’外,你说那些个名头武功,我确实不曾听过。北疆所指何处?是北关还是北域?有无包含渔阳?”问个不休,显然是真觉困扰。
  自称“翼皇”允司徒的枯残怪人被连珠炮似的问得一呆,登时有些气沮,强笑道:“驴娃儿忒年轻,莫不是缺了见识?武林豪强之名,多半只有世家子弟才能知晓,你出身不太行啊,连老夫的名头没听过,咳咳。”悄悄将“老子”的自称改成了“老夫”,也不知是端架子,还是套近乎。
  “可我也是世家子。”阙牧风哭笑不得,只能摸摸鼻子。
  天长比翼最近一任的兵主,是曾技压渔阳武林、最有机会一统七砦的“埋血沉红”怜成碧。据父亲说,当日落鹜庄之人随须於鹤上门寻衅,曾开口问浮鼎山庄索刀,若那名女子所言非虚,怜成碧死後,此刀竟归秋家所有。
  怜成碧年少颇有奇遇,但在指点过这位奇女子的高人当中,并无“翼皇”允司徒这一号人物。虽不是对方说啥都得照单全收,但既处虚境,怪人又何须说谎?既然要吹,给自己改个体面些的外表不更有说服力?阙牧风越想越觉奇怪,允司徒却不肯罢休,连连追问:
  “便未听过老夫,总听过岁皇宫罢?那贱婢虽是使了卑鄙手段害我,武功倒也得了我六七成的真传,岁皇宫纵未在她手里发扬光大,岂能默默无闻!难不成你存心诓骗老子,驴娃儿?”这会儿又成老子了。
  阙牧风胸怀甚宽,见允司徒伤残严重,又听他说被亲近之人背叛,原本就不多的愤懑顿时转为同情,但要顺著老人的话头改口,阙牧风又不愿意,觉得这样更加残忍,郑重地摇头。
  “应是我识浅,没听过这些。我现在……我是说我的身子困於一处地宫,能否脱困还在未定之天,你我既能通过‘引陵之钿’神交,也算有缘,若能脱出死地,再设法来寻你。你说这是什么地方?岁皇宫的後山?”
  允司徒哼的一声,神色忽冷。“你要来救我么?”
  “这倒不敢轻诺,毕竟我本事有限,实说不准。但必定尽力找寻,能在现实里见上一面,喝上一杯,似也不坏。”说著微微掩鼻,皱眉道:“或许……多洗几次澡?”
  允司徒敛眸垂首,片刻後才淡淡一笑,哼道。
  “当年我问宇文那娃儿,他说听过我的名头;我送他离开时,他也说一定带著那贱人的首级,回来救我。你果然和他不一样。”
  阙牧风无言以对,总觉这几句平淡的话里,情思难以言喻,却无法确切说出是什么。是失望、伤心,还是早知如此的感慨?也可能是自嘲,抑或终於都看透了的漠然。
  若由阙牧风来形塑虚境,谅必不会撷取自己伤残的模样。
  允司徒以“翼皇”自居,门派取名为“岁皇宫”,可想见在全盛时,也有过一呼百诺、徒众簇拥的好光景。最终允司徒选择让虚境停留在现在的样子,代表这里有他割舍不下的物事。
  心念到处,回头忽见锦榻云帐,金碧辉煌的宽阔屋室里兽香袅袅,纱帐中裸裎的男子摆动熊腰,两条酥莹长腿高高支起,玉趾绞拧蜷缩已极,衬与女子销魂蚀骨的闷声哀鸣,本该是一片旖旎风光,不知怎的,女子的娇呼似透著难言的痛楚,随著男儿大耸大弄,渐成了饮泣、告饶,乃至忍无可忍的惨嚎
  场景再变,却是披著薄纱的半裸女子,执起床头的酒樽,将变了色的酒浆倾覆在伏地抽搐的男子身上。阙牧风看不清她的眉眼,只觉动作说不出的冰冷决绝,仿佛尽吐胸中的怨气。
  视界里再一晃,又回到燠热干燥、腐肉与排遗臭气冲天的赤色砂崖,允司徒睁著髑髅般的空洞眼窝,海菜也似的厚重灰胡下血口开绽,污浊的黄牙并著深黝的嘴洞,仿佛深渊忽现。
  “兰罄那贱婢,费尽心思混合了十三种剧毒与软筋药物,针对我的功体,调配出完美的克制效果,无色无味,虽仅能维持盏茶工夫,够她毁了老子的丹田,挑断手脚筋,打折四肢,刺瞎双眼……就因为老子肏疼了她?我呸!
  “老子将她从白玉京外的棚户粪坑里捡回来,治好她、喂饱她,打理门面,教她习武识字,书画琴棋;没有我,这贱婢活不过六岁,早该死於饥贫交迫,甚至还用不著瘟疫。就算能捱到她那狗养的爹,将她卖到妓院换酒钱,那也是给人肏死的命,但她就是这样报答我的。
  “贱婢对老子用尽苦刑,独独没敢真骟了老子,分明也是被肏爽过的,只是嘴硬不肯承认罢了,哈哈哈哈!”
  铁链铿啷啷地剧烈响动,老人伸出枯爪往腿间一捞,似抓了条软蛇晃甩著,但阙牧风既不想看,也不忍看,索性别过视线,才发现一直以来呛人的浓烈臭气忽就闻不到了,不知是已然麻木,还是老人撤去了虚境里部分的实景重现,算是某种友好表示吧?
  “老子二十岁成名,二十七岁开宗立派,卅五压服河西群雄,使岁皇宫成为武林第一大派,却在不惑之年失去了一切,被扔在这儿等死。兰贱人故意留著老子一条左腿未废,你道是为何,驴娃儿?”
  阙牧风对揣测人的恶意毫无兴趣,尽管允司徒给他看的岁皇宫记忆是模糊的,仿佛笼了几层薄纱,透著迷离绚烂的光晕,什么都看不清楚,阙牧风也已看够了,意兴阑珊道:“我不知道。或还念著旧情罢?”出口才觉荒谬,把人糟蹋成这样,还说甚旧情?
  允司徒大笑。“就算你学了老子十成本领,就这猪脑袋,也要被兰婊子玩死。她哪会这般好心?留著左腿,是等著看我为了有条好腿能使,会否锯断脚踝,脱出镣铐。”
  阙牧风瞠目结舌,脑子一片混沌,允司徒仿佛能看见他的懵脸,得意地笑著。
  “你看著像是意志坚定的人,但其实并不真的懂得绝望。等你哪天和我一样,从罕有人能敌的绝顶高手,沦为目不能视、手足俱废,只能仆在地面艰辛蠕动的软虫,你就会明白,为再有条能如己意抬起放落的腿子,我可以不要脚踝。这就是绝望。”
  但毕竟允司徒并未锯断仅有的左足。
  “中暗算前,我离‘昭明境界’仅只一步,若非沉迷兰罄贱婢的销魂洞儿,老子早该突破武骨之限,跃居人外之巅,与骧公、武皇等古往今来的大高手并列。兰破鞋是老子教过最好的徒弟之一,武学天分不差,未料还比不上钻研药毒的狠辣决绝。
  “她知老子离突破就差层窗纸了,调制出来的玩意全冲著破境造元的关卡下死手,严格说来不是她药倒了老子,而是在那一盏茶的时间里,她硬生生让老子走火入魔,把每道应急救命的门都给堵上,是非教老子完蛋不可。”
  阙牧风这才明白,何以允司徒的宠姬兰罄会下如此重手。
  “昭明境界”是用以称呼公孙殃、舒梦还、宇文中擎这类高手修为的专称,等闲不能轻用。练至昭明之境,百里之遥能於一夜间往返,千剑齐至能顷刻破去,水火风疫、寒热药毒入体不侵,体内自有一具体而微的小天地,力量纵使不是无穷无尽,亦非凡人可以比肩。
  武皇承天为何不杀成骧公?在政治上是千古谜题,但於武林中人看来,答案却出乎意料地简单。
  因为杀不了。
  昭明境界的高手,纵有万军亦不能留,想取世上任一人的首级,除非是另一名同级高手,否则必定成功。武皇杀不了又留不住,不如保持君臣之义,大夥儿好聚好散,胜过毕生提心吊胆,无一夜能安寝。
  兰罄远不至昭明境界,却深知昭明境界的可怕,但她恨允司徒恨到宁可冒斩草不除根的奇险,也不肯给枕边人个痛快,可见怨深。
  “翼皇”允司徒毕竟不是凡夫俗子,他在绝境中反而突破窠臼,於毁去的丹田气海、或阻或断的周身经脉之外另辟蹊径,发现——或说凭空发明——了全新的力量体系,能再生巨力甩出铁链捕捉兽禽,越过断绝的筋络徒手开膛;若非下半身无法复原,早攀上断崖找兰罄算账。
  “这《断脉离合劲》,算是老子毕生最得意的杰作。我他妈是个刀客,整出这玩意儿来,东洲古往今来的内家高手都能去死了。”
  允司徒手拈须茎,洋洋得意。“能超越经脉、穴位、丹田等,直接作用於体内诸元,我虽再也运不了内力,但又何须内力?气生丹田、行於经脉的效果,多的是法子替代。
  “风、烈日,半腐之尸,乃至我捕猎的对象……天地间无一物不存力量,有力皆可借之。你以为是我将铁链挥出,卷了秃鹫回来,其实谷风、日头、黄沙,甚至扁毛畜生自己都出了力,是你感觉不到罢了。
  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後,允司徒又在绝崖苟活近三十年,记录日期的刻线遍布整片岩壁,他从愤怒、憎恶、懊悔、自伤,又从头怨愤他人他物,怪天怪地怪命途……如此反复几度,渐渐难生波澜,心若死灰,直到某日那名少年从天而降。
  阙牧风眼前的风光再生变化;覆满白雪的突崖外,一物倏忽跌落,“泼喇!”摔进歧出峭壁的一顶树冠里,积雪和结霜的枝叶瞬间遭来人贯破,稍阻坠势。
  允司徒在少年坠落之前,便已抢先感应到其存在,铁链挥出,及时卷住他的脚踝,一把拖上岩台。旁观的阙牧风见少年清瘦颀长,眉清目秀,五官赫然便是宇文相日起码年轻二十岁的模样,不敢想像巨汉也有如此稚嫩的时候。
  四季的风光急变如旋灯走马,只有在霜雪、翠盖、骄阳和红叶间挥刀练功的少年晨昏未移,逐渐长出喉结胡渣,一天天成了大人的模样。
  “我要走了,师父。”已长成高大青年、不复童颜的少年回头道。“宇文重昭害死我娘和我府上的老家人,没准儿我爹也是他下的毒手,这事我不能放。”
  “那厮若有‘踏蹄血杀’的拳证,你现下还不是他的对手。”老人摇头。“耐心点,刀法你练得差不多啦,待老子传你《断脉离合劲》心诀,再下十年苦功,包管你成为当世第一流高手,莫说双十异兽,连十三神禽也不用怕。”
  “我到了外头自己练,师父。”青年握紧拳头,语声却阴冷。“不练也无妨,可我不能再等。”
  “蠢娃儿!”允司徒重重一哼,铁链匡啷啷响。“心急吃不了热豆腐,看看你师父,多亏兰婊这吓死人的好耐性,能把当世第一高手整成这样。宇文重昭可不比你师父强。”
  明明须发长如野人,一双清澄眸子仍透著稚气的青年欲言又止,犹豫半晌才终於豁出去,咬牙握拳道:“你练成《断脉离合劲》之後,在这崖边又待了多少年?依我看,师父的耐性比兰婊子好上百倍,要比命长的话,能生生熬死她。”
  允司徒浑身一震,腮帮绷鼓,惊诧、怒意乃至杀气在面上几度现隐,终究不能下手杀他,嘶声怒道:“我又看不见!难不成要把每个遇到的人都杀了?”
  “我当你的眼睛!”青年吼回去:“我告诉你哪个是兰婊子,最骚最漂亮的那个就是……是你说的!”
  老人沉默良久,双肩垂落,铁链铿啷的敲击声落,一抹金芒飞入青年掌中。
  “‘坐山雕’的兵玺,你拿著。虽然你没有资质,不是被选中的人,或许哪天也能在梦中遇见历代兵主,与之砥砺切磋,得授武艺。”
  青年捏紧拳头,一抹眼角,将金徽贴身收藏起来,低声道:“我……我会回来的,带著兰婊子的脑袋。我一定回来,背你重返红尘。”
  “别回来了,滚罢。”
  老人冷哼著,满面不屑,片刻才低道:“别寻兰婊子。别死了。人活著,就还有机会,莫逞强。”青年还待要说,老人突然色变,厉声喝道:“忒多废话,婆婆妈妈!我只能送你半程,爬不上去摔成了肉泥,休怪老子!”铁链飕然飞出,卷住青年的腰际,余势未停,连人带炼扫出赤砂崖!
  宇文相日连叫都叫不出,急坠间倏又荡起,在半空中甩了一圈,整个人被拋向崖顶
  “……这样都没摔死他?”阙牧风瞠目结舌,下巴差点掉地上。
  “要摔死了你杀的是哪个?宇文相月么?”允司徒眼皮一翻,没好气道。
  ——原来我无意间犯了他的忌讳,阙牧风心想。就是“我会回来”那句。
  宇文向日卑鄙小人,无利不起早,既得了坐山雕兵玺,又练成《长翮杀律》的厉害刀招,岂能再自蹈险地,重回赤砂崖?允司徒之所以对这句话如此厌恶,自是源於徒弟的负心。
  “他回来了。”允司徒仿佛能听见他心中所想,淡道:“虽然我宁可他没回。‘人生若只如初见’,对不?可惜那会儿我看不透。”
  阙牧风回头望去,岩荫外风雪一片,景象再易,知是老人重现宇文相日归返的记忆。巨汉身披重裘,於狂风中缒绳而降,几乎被风刀扫落谷间,危急之际铁链飞出,喀喇喇地将人拖进岩台,师徒俩四臂相握,宇文相日大笑道:
  “师父,我回来啦!没给人杀了,还杀了不少人!哈哈哈哈!”放落背上的连绳竹椅,加大的尺码显然是为老者特别订制的。
  老人捏著他的脸,又摸过巨汉结实的肩臂,双手微颤,好不容易才压下激动的情绪,淡淡说道:“老子以为你给人一刀杀了,不知烂死在哪条道旁沟底,无人闻问。可以,不算太坏。宇文重昭死了么?”
  宇文面上闪过一抹阴郁,悻悻啐地。
  “我找不到那厮。他化烟消散也似,没人知他去了哪儿,干了什么,连丝毫线索也无,我祖上所传宝物秘笈,同那厮绝了形迹,无处落手。”
  “不怕,《禽兽相血食》的其他人,会为你找出那厮来。”
  允司徒安慰他。“‘踏蹄血杀’不比其他兽相篇的烂蛋,禽相篇那帮人会感兴趣的,咱们当螳螂背後的黄雀即可。你替我杀了兰婊子?”
  宇文相日大笑。
  “兰婊子死啦,其实这仇是你自个儿报的,我只是为你带来这条喜讯而已。你自己也知道,对不?你只是在试我。”
  允司徒似笑非笑。“此话怎讲?”
  “你说你在崖底待了快三十年,却是从《断脉离合劲》大成之後才开始算,你从没说过功成以前,在此待了多久。
  “我在江湖上屡屡打听,没人听过什么岁皇宫、允司徒,後来花了点银钱委托秋水亭,才查到前朝中叶,在北域极西处、人称‘绝境’的炎山之上,曾有过这么个势力,差不多是一甲子以前的事。
  “‘翼皇’允司徒乃出身《兽禽相血食》的顶尖高手,几乎杀光当代的禽相篇中人,独缺青鸟,但已足够他卓尔立於江湖之巅,与天马峰的‘骊圣’尉南宫并称罕世双利,两人以刀压倒了世间剑脉,人不言剑,刀器几成百兵之首。”
  允司徒笑道:“你说话变好听了,不错不错,老子爱听。接著说。”
  “不过翼皇称雄武林的时间极短,三五年後便突然失踪,岁皇宫分崩离析,兵玺四散,门人销声匿迹,没能掀起什么风浪。据说接掌岁皇宫的兰罄日後流落江湖时,曾试图以允司徒的下落为条件,交换点什么好处,不过最後还是死了,或许是她的说法太过荒诞,以致无人肯信,竟救不了她自己。”
  老人肆狂的笑容微凝,安静片刻,才又扬起嘴角,笑了几声,然而看著总有些勉强,枯掌轻击膝头,半晌都没说话。
  “……傻娃儿。”阙牧风似乎听见他喃喃叨念,但又不很确定。
  宇文相日未曾留意,也可能正说到兴头上,没察觉异样,笑道:“岁皇宫完蛋快一甲子啦,没人听过师父和兰婊子亦属寻常,眼下已不是碧蟾朝澹台家的正朔,江山改姓了独孤。你在壁上一笔一划刻录年月,不可能不知道时间,怎算都知兰婊子定然不在人世,才让我别找她。你到底几岁了?”
  允司徒回神。“差两日九十八。早跟你说过,花他妈十年工夫练好《断脉离合劲》,肯定值当,偏你不信。後悔了吧?”
  宇文相日干笑。“现下学还不成么?师父赏我本《断脉离合劲》的秘笈,当是奖我带回这条喜讯。”
  “秘笈你妈屄!瞎子怎么写字?况且崖底啥都没有,老子写屁股上?”
  “那师父奖我‘朱雀’兵玺如何?”宇文相日的声音听著没点正经,完全可以想像他嘻皮笑脸的样子,阙牧风却见他退了一步,反握刀柄,伏低身子,悄悄摆出接敌架式。
  而允司徒双目俱盲,宇文相日极小心地未发出声响,遑论凝聚杀气,一切专为瞎子而设,可见用心之毒。
  阙牧风急欲示警,张口却出不了声,省起这是虚境,无论结果如何,那都是过去的事了。
  “……原来是为了朱雀兵玺。”允司徒长吁一口气,点了点头,淡道:
  “我以为你和兰罄不一样,我待你也和兰罄不一样,结果却是一样的。你不该在刀上抹毒,蠢娃儿,还是你以为赤砂崖臭气冲天,老子便嗅不出?所以我才说,你该练成《断脉离合劲》再走。”
  老人轻抚膝腿,身前的成圈铁链铿啷有声。
  “你也不该带女人来。女人的味儿可冲了。”
  语声未落,缒绳微扬,阙牧风以为是被风雪吹动,眼角却逸出一抹褐影,炼刀铿击连珠响起,激得金铁迸鸣,火花四溅!
  岩盖下的空间几乎被旋扫的铁链占据,劲风刮响此起彼落;兵器挥动的轨迹,身形进退的残像,宛如四面八方射来的狼牙羽箭,不住穿过阙牧风半透明的身躯,若是他人在现场,只怕第一时间已被铁链刀锋凌迟割裂,死无全尸。
  即使是这样,他都没能看清来人的出手,遑论模样。
  老人关於宇文相日的记忆总是格外清晰,不比岁皇宫里暧昧的衾影灯红。然而眼前的变幻纷呈非是反映允司徒的心中意象,纯是阙牧风的眼睛跟不上双方。他旁观天痴与耿照比斗那会儿,便有类似的经验,只是允司徒的对手更快、更猛、更癫狂,更舍生忘死有进无退而已,直不似人。
  同样完全插不进手的,还有宇文相日。
  自赭衣女子发动攻击,巨汉就被铁链刀锋交织激荡成的火花风暴逼到了崖边,难以靠近,只得扬声叫道:“肆夏姑娘!他是我师父,别杀他……他爬不上去的,就让他老死在——”
  “……闭嘴!”一声清叱,微哑的迷人嗓音在风压间迸发如刀,穿透铁链旋扫的防御圈,迫近面门时才发现不是错觉,真是柄带血眉刀,刀刃布满锯齿,堪称体无完肤,但刀尖仍锋亮如霜,劲力之猛,足以射穿宇文相日眉心!
  千钧一发之际,阙牧风忽觉时间的流速趋缓,仿佛即将顿止,他能清楚看到:每一下试图拦阻飞刃的铁链抽击,都被女郎急舞的双刀格挡牵制,刀至眉心的短短一霎间,双方角力了十数回不止,最终允司徒不知使了什么法子,枯爪未动,赭衣女郎却被凭空击飞,老人一把拧断左踝的精钢镣铐,眨眼掠至宇文身前,堪堪箝住了柳叶眉刀的刀柄。
  几乎在同一时间,所有铁链朝他身後射去,宛若群蛇争噬,撞得血珠与火花四散弹飞;奋力追及的女郎尽处劣势,转攻为守,但也只多僵持了一霎,疾退间被铁链抽得弹撞而出,跌回原本老人所在的岩壁前。
  阙牧风没看清她的容貌,只依稀有麦肌匀腻的印象,推测年纪不大,悍猛绝伦的爆发力亦可为证,其余全不上心。
  顶著呼啸刮过深谷的鹅毛大雪,宇文相日的一只脚悬在崖外,踩著实地的那只也仅是脚尖的部位。为免眉刀贯脑,除了後退,他其实选择不多。
  允司徒单掌抓著爱徒襟口,两人就这么一动也不动,伫於崖边任风吹拂。阙牧风正欲趋前,然後就看见穿出老人背门的刀尖。
  而刀柄,自是握在宇文的手里。
  他是你师父。他这是为了救你。他是为了救你啊啊啊啊啊啊啊————!
  (狗贼……忘恩负义的狗东西!)
  阙牧风热血上涌,眦目欲裂。被唤作“肆夏”的赭衫女郎掷刀时,他便有不祥预感,但总抱著万分之一的期盼,希望宇文狗贼不致如此的不做人,却只等到这幅令人痛彻心肺的景象。
  目焦一散,他听见自己荷荷喘著粗息,胸中鼓震如擂,几乎喘不过气,声音却不是阙牧风。
  “别动,会死的。”是宇文相日。“我避开了要害,《断脉离合劲》如此之神异,这刀捅不死你。你能活过一百岁,师父。”
  “天……天真!蠢娃儿。”
  眼前的允司徒大口呕红,揪他襟口的枯爪却稳如铁铸,动也不动。阙牧风这才意识到自己被扔进宇文狗贼体内,要以他的视角再临这场悲剧的终末。
  “闭嘴听我说。”宇文相日的嗓音又在喉间震响。巨汉嗬气如霰,压低的声线听著格外险恶。“她要兵玺,给她……爽快交出便是,别为身外物丢了性命,不值当。”
  允司徒嚼血蔑笑。
  “她许了你什么?还是……你以为睡过了她,便能信她了?朱雀……是给你留的,你要,拿去便是!别信……别信这个女人。《断脉离合劲》也给你,别——”
  “我不要《断脉离合劲》!”宇文相日的口气既暴烈又压抑,带著仿佛再也承受不住的焦躁和痛苦,非要一吐为快不可。
  “我不要你的破烂玩意儿,不要朱雀,不要坐山雕……我是最後的青鹿之血,我要《踏蹄血杀》,我要那个无敌於天下的秘密!而这不过是开始。掌握了武林,下一步便是朝廷……我要这大好河山,再姓宇文!不姓公孙,不姓澹台,更不姓独孤,是姓我宇文相日的——”
  “那有没有我家之姓?”迷人的哑嗓毫无征兆地响起。
  嗤嗤两声,允司徒身子微颤,两抹刀尖一上一下,徐徐贯出胸腹,滑溜得仿佛沾不住血。老人肩後露出小半张黝黑脸蛋,眸色略浅,乍看像松脂琥珀,细瞧才发现是新血般的艳红。
  “……我说了别杀他!”宇文相日眦目狂啸,几乎失足。
  “别那么天真,傻瓜。”女郎的哑嗓听著有些气力不继,脚下的白雪迅速滴满凄艳彤红,显也受伤不轻。“朱雀兵玺。”刀柄微转,黏闭的惨烈创口浆唧有声,竟是在拷问允司徒。
  老人僵直抽搐,仍死攫著徒弟襟口,浑身上下仅这处绝不动摇,但余命几乎是以缫丝般的速度飞快离体,死气近可闻嗅。
  “住手……肆夏姑娘!”
  宇文也知女郎不听人言,未离险地,伸手在老人难分须发的灰污血腻下一阵摸索,直到攫住一条串索也似、末端略沉的细辫扯断,连同串著的金徽一扬:“找到了!在这儿——”却被一股莫名劲力撞离了手,径自飞向崖壁!
  赭衫女郎不顾伤疲,拔刀反身,照准金芒的落点疾扑而去!宇文相日连喊“莫拔刀”都不及,骤失支撑的允司徒一搐,仰天倒落,血瀑冲霄,被巨汉一步窜回崖内,接个正著。
  “留……留著一击……”老人惨笑:“白费……救你这没……没资质的……”口中骨碌碌地涌著血污,难以再续。
  阙牧风见不到宇文相日的神情,但巨汉浑身都在颤抖,抱著老人的双手尤其抖得厉害,执拗摇头。“肆夏不一样。你不懂,我们都是遗……她和我一样。只她和我一样!”
  枯爪一翻,老人咳血间紧抓住巨汉的臂膀,切齿咬牙,话语又突然清楚起来。
  “她和你一样,现下……是禽相篇中人了。走……快走!”无形劲骤然而出,撞得宇文跌落山崖!
  “啊————!”
  寄於巨汉体内的阙牧风顿觉身子一轻,头顶发麻,心几欲蹦出口腔;下一霎眼便置身崖畔,见拾了兵玺的女郎挥刀而回,寒光一闪,允司徒满是烂疮脓血的光秃脑袋落地,枯爪死死抓著放长至极的铁链。
  接下来的画面极之模糊,比在岁皇宫里要模糊得多,阙牧风猜测是首级被断,允司徒的感知迅速消失之故。
  女郎提了提链条,似欲攀缘,冷不防无首老者一掌斩落,才又不动。女郎虽避得及时,铁链却“铿!”应声断去,如蛇缩信,倏忽消失在飞雪谷风间
  阙牧风坐倒在地,茫然四顾,还没能从那一霎的惊心动魄里回过神。
  周身燠热的空气隐隐蒸腾,乌蝇乱飞,分不清是腐尸或排遗的臭气中人欲呕,青年又回到了一开始的赤砂崖。不,不是开始,而是结束。一切早就结束了,前辈已
  “对,我死了。”身後腐尸般的枯瘦老者梳著怎么也梳不顺的腻结灰须,一边扪虱子,空眼朝天,满脸不豫。“离九十八岁大寿就差两天,他妈的!倒楣。”
  那我也……莫非,这儿竟是冥府或西天极乐一类的地方?
  阙牧风听老人兀自叨絮著“老子给兰婊子骗,老子的徒弟给肆夏婊子骗,肏你妈”,赶紧打断他。“前辈!该不会我也死了罢?我还不能死,燕犀她、她一个人在……我娘很欢喜她……”悲从中来,忽地哽咽。
  他没想过自己会这么短命。
  “寿终正寝”虽於武人是奢求,但阙牧风怎么也料不到,自己竟会死於守夜打盹。这简直比马上风还糟糕
  允司徒一愣,“噗”的一声又赶紧掩嘴憋住,干咳两声,正色道:“你这娃儿果然有趣,脑袋与常人大相径庭,怕没有海碗大的洞,没准挺适合练老子的《断脉离合劲》。
  “不,我是死了,你却没有。你想与老子看齐,死後进入这‘引陵之钿’当白席人扯皮,还有得努力。你是有资质,可不是十拿九稳,别太把自己当回事儿。”圈手为筒,压低声音凑近:“别在外头说啊,我只告诉你。这里就是‘那个’。”眨了眨眼,忽隐忽现的空荡眼洞非但没能拉近距离,还显得十分诡异。
  “……哪个?”尽管被夸了“脑洞特别”,阙牧风仍是一头雾水。
  “‘无敌於天下的秘密’。无你妈屄。”
  允司徒嗤笑,看是连演都不打算演了。
  “禽相篇高手也好,兽相篇混子也罢,大夥毕生钻研武功,厮杀拼搏,斗他妈一地鸡毛鸭血,最终得到的奖励就是这个:
  “别人一旦死翘翘就没了,最优秀的玺证兵主,死後则将魂归引陵钿,为每个具备万里挑一的资质,能通过拳证兵玺,自睡梦中来此不疑灵境的继承者,传授毕生所得,确保他们死掉也能享此殊荣,跳脱轮回之外,等若永生。怎么样,是不是好心动?”
 
                            第七九折
  兰灯造影 莫辨情仇
        阙牧风目瞪口呆,转念一想:“是了,前辈定是刚死不久,才得如此不满。”悠然问道:“此地的时序同现实里一样么?还是按前辈的意思,想快就快,想慢就慢,一天能当一年过,一年也能像翻书一样哗啦啦地随风过眼?”
  允司徒冷哼。“自是随老子的意思,想快就快,想慢就慢。”
  “此不疑灵境中出现之人,除了像我这样通过清醒之梦来的以外,其余是否能按前辈之意唤出,且随前辈之意说话行动?”
  老人仰天哈哈一声,轻蔑的口气却无半分笑意。
  “你小子想什么龌龊念头,老子还能不清楚么?老子头一天在这不疑灵境中苏醒,便将兰婊子唤将出来,以这副模样强奸了她百八十次不止!兰贱人既好洁又怕疼,光见老子这副模样就快吓死了,但有什么意思?便杀假人一万次,哪怕她向老子求饶哀告,也不解气。”
  阙牧风摸了摸鼻子。“我想的倒也没那么龌龊。”正色道:“前辈在虚境中唤出之人,会害怕会求饶,代表并非前辈一己之造作,是基于现实的某种投映。如凭空捏一头老虎,与按老虎的模样画一幅老虎的图像,绝不相同。”
  允司徒从没想过这些,不禁一愣,冷哼道:“你怎么知道?”
  “若是全由前辈虚造,结果岂能不解气?”阙牧风摸着鼻子,似笑非笑:“正因不合己意,才格外地教人恼火。”
  允司徒哑口无言,半晌才道:“那又如何?”
  “或许前辈该与那位兰姑娘谈谈,听听她是怎么说的。”阙牧风谨慎地斟酌语句,避免激怒老人。“比起复仇,前辈难道不想知道,是什么让她最终走到了这一步,有没有别条路;若悲剧并未发生,你们后来又会是什么样子?
  “如能做到这些,那么在我看来,死后进入这‘引陵之钿’确实是奖励,能重新活上一辈子,看看下一世人是怎样,不受时间限制,又非全然依靠虚构捏造,当中仍有真实……天神创世,不过如此,确实教人心动啊。”说着面露微笑,悠然神往,是发自内心憧憬起来,全无作伪。
  允司徒说他思路异于常人,不尽然是夸奖,亦不乏挖苦之意。
  到得此际,才惊觉青年的想法领先自己如此之多,讶于此子禀赋,一想到他的“资质”之高,竟能与钿中之人直接对话,天才若此,似也不算奇怪。
  他三年前死于那名唤“肆夏”的女子之手,魂归引陵钿,时间就此对允司徒失去意义,形同永生。但,这样的“永生”于他并无丝毫悦乐,老人一遍又一遍折磨仇人、杀死叛徒,击败偷袭得手的肆夏,空虚日增,最后埋怨起《兽禽相血食》这个说不清道不明的杀戮游戏来
  早知“无敌于天下的秘密”是这种鬼玩意儿,谁来理你!
  经阙牧风一说,老人才意识到自己理解错了。
  这钿中的不疑灵境除了用以复仇,还能补憾:他确实想知道兰罄在什么时候、又为了什么,对自己产生如此恨意,这点兰罄始终没对老人说过。是她没心没肺,抑或只要他做了或不做什么,便不会走到这一步?
  老人难以自制地好奇起来。在无尽的时间里,因反复折磨、虐杀叛徒而生的虚无,乃至受困此间的愤懑等一扫而空,仰天长笑,随手一挥,赤砂崖的场景倏忽又变:
  原本摊散一地的骨骼残骸俱已无踪,连带使那股令人难以忍受的恶臭也如烟散去。一并消失的,还有钉于岩台尽处的铁链镣铐,取而代之的是摆满金盏酒盅的胡床,盏内皆是罕见的西域瓜果,细颈琉璃瓶则贮满鲜血般的葡萄酒。
  胡床边的虎皮交椅,半倚半躺着一名高大男子,头系带牙抹额,微卷的浓发披肩,翻领窄袖胡服的两襟大敞,袒露出结实的胸膛与腹肌;腰围蹀躞带,下着紧腿裤,皮革臂鞴,双刀傍身,足蹬合腿的及膝高筒尖头靴,留着唇上两撇、颔间一点的胡风髭须,皮肤黝黑、深目高颧,约莫三十五六年纪,十分英俊潇洒。
  阙牧风意识到这才是“翼皇”允司徒真正的样子,起码是风华正茂之时,忍不住啧啧摇头:“你可也是人五人六啊!”
  “你妈的连‘前辈’都不叫了么?”
  允司徒笑骂,拈枚马奶葡萄扔他。“你这娃儿不错,老子挺中意。你既有坐山雕兵玺,也算老子的徒弟啦,待老子把一身功夫传给你,日后咱们师徒也好在引陵钿相会。”
  阙牧风好奇问他:“前辈见过引陵钿里的其他人么?”
  允司徒皱眉。“这倒没有,所有该知晓的,睁眼即明,也毋须人说。喂,此间之事你别问太多,我也不会再告诉你,这是你赢得奖励之后才能知道的,先问岂非作弊?虽说你‘资质’高得离谱,也不是包进引陵钿的,别得意忘形了。”
  阙牧风苦笑。
  “怎么我资质很高么?我从小到大,你是唯一一个这么说的。我爹嘴上虽然不提,但我知在他心中,只有我大哥才担得‘资质高’这三字考语,我也就强过双胞胎,没准儿还不如我姐姐。”
  “在兽禽两榜中,咱说的‘资质’不指天赋根骨,而是专指做清醒之梦、得以进入不疑灵境的能耐。”
  允司徒扔了枚马奶葡萄进嘴里,嚼著忍不住一扬眉,似乎对虚境中能有如此翔实的味觉复现,感觉既惊讶又惊喜。
  但真正令阙牧风讶异的,是老人进入引陵钿起码有现实中三年光景,居然没试过这个,只不断重历赤砂崖上茹毛饮血的痛苦记忆,可见仇恨误人。
  “就算是我,也从未在不疑灵境中与先贤对话,顶多看到前代兵主示演武功,生前同其他高手的对战等,偶尔能与之干一场,不过那都是后来的事了。”允司徒瞟他一眼,哼道:“食色误修程,择一已是极限了,老子就爱肏屄,不爱吃东西怎么了?”
  阙牧风没想到他还能读心,悚然一惊,却听允司徒续道:“我猜这就是为什么寻常不能与钿中人对话的原因。不疑灵境之所以称‘不疑’,便在于无隐,在这个地方理论上连言语都是多余的,凭意念即可沟通,自然也就不存在欺骗了。
  “你待得还不够久,未能掌握以心印心的法门,遇上我这种老屁股,便能阻你知我心意,但这种优势早晚会被破解,不可能永远守住。再说了,进入引陵钿若是奖励,都死了还得时不时出来教徒弟,如青楼粉头般任人揭牌,随传随到,也太掉价啦。”
  阙牧风一转念就明白过来:进入引陵之钿的高手们,其武功、阅历,乃至平生所历之强战,就此成为引陵钿的一部分。持有玺证,又能做清醒之梦的后继者们进入不疑灵境,得到的是这个部分;视“资质”高低,能调阅的前人经历也有不同,而非是把已成钿中英灵的高人召唤出来一对一教学。
  自己竟能与允司徒对话,才被认为“资质”奇高,乃前所未有的异数。
  而阙牧风甚至没有兵玺。这……又是怎么回事?
  允司徒读到青年的心迹,面露疑色,坐起身来。“你没有兵玺或拳证?”
  “确实没有。”反正在这里说谎是毫无意义的。
  “这就怪了。”允司徒抱臂抚颔,还未及沉吟,突然剑眉一轩,哼道:“干,他妈又来一个。这引陵钿是坏了么?让人进进出出的,又不是肏屄。”
  阙牧风顺他的视线回头,赫见来人一把圆凹葫腰,臀股浑圆极是有肉,曲线玲珑,竟是燕犀。
  逆光看不见少女的表情,但燕犀的右手正握朝上,夹腋举于右前方,像是拿着什么肉眼难见、却有实体的隐形之物,微微低头,视线应落于鞋尖尺许,步履说不出的沉重。
  自识得少女以来,阙牧风从未见她如此无精打采,踌躇不前,双腿似有千斤之重,每迈一步仿佛要用尽全身的气力,才能勉强为之。
  青年来不及开口,燕犀娇躯一软,侧身歪倒,阙牧风一个箭步冲上前接了个正著。“喂喂,你怎么——”
  话没说完,阙牧风跟着眼前一黑,被呼啸著卷入虚空中某一点,但他清楚知道自己并未昏迷,这和“神仙门”移转的不适感完全不同,阙牧风猜测转移的非是身体,而是意识。
  刺骨的寒意伴随着五感的恢复袭来,阙牧风置身一片白茫间,鹅毛细雪从阴暗的天空飘降。冷清的街头已无人迹,只前方一人擎伞迤逦,在雪地留下一排足印;绷紧裙布的圆臀窄腰十分惹眼,定是燕犀无误。
  (原来……她是打着伞的。)
  阙牧风几乎能肯定,这儿是燕犀的某段记忆,他在碰触少女的瞬间被带进来,闯进小雪貂尚不知如何设防的心识内。
  他并不知道能这样迅速、且正确理解超常的事物,是极为罕见的资赋。多数人不仅无法办到,即使解释给他们听也听不懂,听懂了也无法接受;万一接受了则更为不幸,以其心智状态,很可能被当成疯子。
  阙牧风能理解这些,同时又保有“正常”,毋须以牺牲正常人的行为准则为代价,绝对是万里无一的珍稀动物。
  身上的衣物不足以御寒,他只能环抱双臂,边避风边尾随燕犀,幸而目的地不远。
  少女转进寺庙后的陋巷,巷底另一顶伞盖伫立在轻轻晃摇的灯笼前,伞下人对比燕犀都显得有些玲珑娇小,披氅以貂领环颈,翻飞的氅脚露出猩红衬里,被乌绒氅面衬得格外精神,欺霜赛雪的纤细足踝也是。
  阙牧风总觉得女子有些眼熟——明明连脸、手都看不见——该是气质罢?似在哪儿见过,透著股熟悉怀念的味道,却想不起是谁。
  “……主人。”燕犀福了半幅,缩颈微颤,圆润的香肩过分垂敛,明显对女子十分畏惧。阙牧风以为她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女老子赛阎王,没想过她会有这一面。
  “你来早了。”貂氅女子的嗓音极是俐落,当然亦是极动听的,但除了好听,那份飒爽干净更令人印象深刻,声音听着很熟,语气却陌生。接下来的话却令他惊讶到差点掉了下巴,瞠目结舌,无言以对。
  “是燕景山比大夫的预期,更早咽气么?你有没来得及在那厮断气前,凑近他耳畔,一个字、一个字对他说,你不是什么流落街头的孤女,与他有缘才认他做义父,养你到六岁的虽是对平凡的佃农夫妻,生你的却是赤华庄的兰飞鸿夫妇,就是燕景山当年血洗的那个赤华庄。
  “你有没同他说,在你知道身世之后,自愿潜伏在他身边,学他的雪貂拳,继承他最最珍视的拳证,然后用这些为你惨死的生身父母报仇,好教燕景山在阖眼前吓得肝胆俱裂,死不瞑目?
  “十年啊。对一个六岁大的孩子来说,不容易了,我要恭喜你,以你的刚毅果敢,忍辱负重,终于报仇雪恨,此为一喜;第二喜嘛,就是你终于自由了。你已完成与我的约定,交出雪貂拳的拳谱与拳证,我们就不会再见面啦。”
  燕犀香肩颤动,低着头半天都没说话。
  貂氅女子安静片刻,似是打量著少女,半晌才道:“看来,你是还没动手了。怎么,十年的相处有了感情,下不了手么?”
  燕犀犹豫片刻,终于鼓足勇气,阙牧风能想像她咬唇的模样,令人无比心疼。“主人,他快死了,用不着……便未下手,也就是这几天——”
  “我们的约定不是这样的。记得吗?杀他于我,不过一剑而已,这可算不得复仇。要在他耳边说,让他听得明白:杀死他的,是他最疼爱的闺女,来自他亲手毁灭的幸福家庭,教那厮心碎而死,这才叫复仇。”
  燕犀“呜”的一声掩嘴,娇躯剧颤,却忍着不哭出声,捏著伞柄的粉拳拳背绷出青络,骨节发白。
  阙牧风热血冲脑,差点没忍住上前,但他很清楚此举不过是徒劳。这里是燕犀的心识,这是早已发生过的事,做或不做什么都无法改变既定的事实。唯一能实施的干预,就是打断燕犀回想,阙牧风不确定该不该这么做,不清楚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静观其变毋宁才是更合理的应对。
  “这是咱们约好的。”
  貂氅女子明快地说,很理智也很平淡,只是毫无感情,比那种露骨的恶意更令人心凉。
  “你在街边卖身葬父时答应了我,李三夫妇是穷佃户,不算疼爱你,即使我同你说了身世,你仍想报答他们,这是你的选择,我提醒过你了。
  “当日若非我买下你,这会儿你已不知沦落到哪处破窑里,过着生张熟魏的皮肉生活。你若不履行约定,莫说燕景山不能死第二回,我白等的十年光阴,却要向谁讨去?”
  燕犀扑通一声双膝跪地,不发一语,对着“主人”磕起头,在雪地里磕得碰碰有声,不一会工夫,被夯硬的积雪上晕开红渍,如绘寒梅牡丹。
  貂裘女子随手搁下灯笼,搀住了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燕景山的事,就依你罢,好好陪他最后一程,之后我会给你新任务,这次务必要完成,不得有误。”燕犀猛然抬头,虽带哽咽,却听得出压抑的欣喜:
  “多、多谢主人!我一定会办好,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别信她……这女人就是个卑鄙恶毒的骗子!)
  阙牧风早料到女子不是善类,却没想到她恶毒如斯,连作恶都干得无本生意,套死一名禀性善良单纯的小女孩。
  燕犀的身世且不说是真是假,一切的开端,就只为埋葬佃农双亲而已。
  貂氅女子看准了她“卖身葬父”的机会,安排燕犀成为燕景山的养女,然后再利用燕犀下不了手,赚她去执行下一个任务——不同的是:较之十年以前,如今的燕犀武功了得,又有拳证傍身,连栽培的成本都不用花,平白得一顶尖打手,还让少女感恩戴德,以为有愧“主人”。
  貂氅女子扶她起身,在灯笼的光晕将映亮脸庞之际,燕犀的油纸伞盖又将女子的上半身遮去,莫说是脸,人都快看不见了。
  “明儿我派大夫过去瞧燕景山,是钟阜数一数二的名医,教他带上几枝老参与那厮吊命,看能不能多活几日。”
  “……多谢主人!”燕犀没忍住呜咽,匆匆抱拳,以免主人收回成命。
  “用不着谢,这是处罚。”女子淡道:“燕景山多活一日,你便要多忍着一天不告诉他,你俩其实有大仇,谅必不好过。”
  不行,阙牧风切齿咬牙。一定得看清这恶毒婆娘的长相,不能教她就这么把小雪貂死死攥在手里——正欲冲出转角,说什么也要正眼瞧见,却听得貂氅女子后面轻飘飘的两句话,不禁愕然:
  “……新任务会辛苦些。你能做奴婢不?”
  阙牧风的脑筋一片空白,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暂时抛却这几句话背后所隐藏的骇人真相,突然间眼前一花,貂氅女子所在处被人硬生生“撕”开一条大缝,仿佛现实不过是戏台上的一片布。
  裂缝里似乎阳光普照、车水马龙,屋影却高得不可思议,长长两列栉比鳞次,居间夹着宽阔的街道:路上的车辆五彩缤纷,形制怪异,要命的是竟非木构,瞧着全是金铁之属的烁亮,不见骡马等牲口牵引,自行高速驰骋,时不时迸出尖锐刺耳的鸣叫
  阙牧风与燕犀被一股大力吸进裂缝,当中似还穿过了赤砂崖,依稀听得允司徒哇哇大叫,也就是霎那过耳,如驹越隙。
  阙牧风本以为终于能亲睹裂缝内的怪异世界了,想像不出东洲何处能有如此奇境,兴奋居然大过了对未知的恐惧,谁知落地只听见虫鸣鸟叫,举目一片浓翠,似是置身于某个荒山野岭间。
  燕犀伏在不远处不动,腰臀峰壑傲人,曲线润滑如水,背心微见起伏。阙牧风正欲趋前,却听身后一人道:“慢!你俩尚不能于灵境之中隔绝心识,肢体触碰,意念交流,不是你进到她的心识之内,便是她进到你的心中……相信我,你不会希望那样的。男孩子……咳咳,你知道。”
  阙牧风吓得止步。他虽以正道自居,平生并无劣行,但燕犀身材姣好,样子又甜,不可能对她全无遐想,要是让燕犀看见了不该看的,他怕是能给小雪貂活活打死。
  霍然转身,正遇上裂缝闭合的一霎,取而代之的是幢简陋的茅草房子。屋前的柴墩上,一名少年顶着奇特的齐耳短发,鼻梁架著镶了金属细框的琉璃水精片儿,衣裤无比贴合身形,衣摆短至胯间的上衫无襟无扣,更无系带,不知是怎穿上的,总之无一处不奇怪。
  “你不问我是谁?”少年的面孔犹带青涩,口气却很老成,微笑甚是友善,阙牧风感觉不出敌意。引陵钿中人无论在现实或虚境,都拥有压倒性的强横实力,对上阙牧风这种意外闯入的楞头青更是毫无悬念,根本用不着作伪。
  “前辈直接吩咐就是。”阙牧风恭敬行礼。“我料情况甚是紧急,才引得前辈出手。要是解释起来太费工夫,晚辈可以不用现在知道。”
  奇装异服的少年笑了起来。
  “难怪允司徒如此中意你。你看事情的角度,本身就是无上瑰宝,胸襟、智识缺一不可,这样很好。”随手一挥,柴墩上冒出个奇特的箱子,是长、宽、高都约莫一尺的正立方体,沿边散发着奇异的白光。
  “你见过这个盒子么?”
  阙牧风郑重打量片刻,摇了摇头。
  “晚辈不曾见过。”
  “这个就是‘引陵之钿’。”少年严肃地说:“它必定在你附近,找出它来,然后远远拿开,有多远放多远。你对应身厅的推想是正确的,这个盒子过往一直被放在法身厅内;之所以要用阵法隔开,盖因‘引陵钿’乃以生质能源……就是以血肉精气来推动。
  “你在应身厅里没看见尸体,对吧?叛军攻入之际,那儿最少死了上百人,最后全成了引陵钿的给养,被吃了个精光。
  “这本不该发生的。过去,我们会定期供应引陵钿所需的精气,它要的不多,精神意志比血肉更对它的胃口,一场精彩的比斗就足够它运行许久,意外的死伤更是助推剂……就是更好的意思。”
  阙牧风突然会过意来,不由得头皮发麻。
  青鹿朝宇文氏覆灭后,灵囿庄随着首领之死,引陵钿的运作法门就此绝传,遑论保养。被封在应身厅的四百年间,钿盒慢慢将大战留下的尸体吃光;现在,它总算等到新的食物了。
  “姑娘和宇文相日的状况特别严重,是因为身带玺证。”少年对他迅捷的反应十分满意,甚至是有点惊讶了,却未分神夸赞,紧接着说:“兵玺和拳证都是鉴别‘资质’、把心识连接到引陵之钿的重要媒介,在这个过程中产生的精神意念,本就是钿盒的饵食——设计者最初可能认为,这样就能形成永动循环,毋须担心会断粮。”
  阙牧风听不懂什么是“永动循环”,但由上下文联想,约莫是指生生不息的意思。
  “他们忽略了随着时间变化,系统是有可能崩溃的——人们或误解了引陵之钿和玺证的关系,或者分散了它们,又或失去组织……我是说门派,都会让引陵钿的运作发生问题。”
  少年直视阙牧风。
  “钿盒饿太久了。即使四百年来零星有人能以心识连上钿盒,也不及全盛时的百分之一,它不得不以更低阶的生质能源——尸首腐肉——果腹,养成了以血肉摄食的陋习。你们俩现在很危险。”
  “不能让钿盒停止运作么?”阙牧风问。
  少年微笑。“此问你只能问我,莫向他人提起。允司徒也不行。”
  阙牧风微微一怔,忍不住抽了自己一耳光。这是什么无脑愚问!
  引陵钿若停止运作,寄宿其中的英灵也许会就此消失也说不定。少年有包容他情急无智、口不择言的肚量,其他人则未必。
  阙牧风未持有兵玺,却能进入不疑灵境,甚至能与钿中先贤对话,乃至分享其心识,除了先天拥有“资质”之外,长时间暴露在钿盒的影响范围内,才是真正的原因。
  允司徒入钿的时间还不够久,未明所以,少年显然无论能力或阅历都是远超其上的大前贤,才能强行中止燕犀的记忆回放,甚至将两人从允司徒的领域拖进了自己的,翼皇纵有不满,也奈他无何。
  “我压缩了虚境里的时间流速,耽搁不了多久。”少年耳提面命:
  “待会回到现实,赶紧替姑娘除下拳证,把所有你能找到的玺证搜集起来,移至远处,然后赶紧去找钿盒,有多远离多远。别试图掩埋它,或拿什么东西遮挡,没用的,最好的法子是立刻离开。”
  “请前辈指点离开此地之法。”阙牧风问的,自是操纵“神仙门”的法子。
  少年面有难色。“我没法说。引陵钿对我们的限制不多,我能在这儿重新创造一个世界,甚至重现了我的家乡——我原以为再也回不去了。它甚至不禁我向你吐露它的事,唯独三身厅的进出法门不行。
  “久远以前,这里是龙皇反抗军的基地,也是最后的据点,其出入之秘不能以任何形式被泄漏,此一节无有例外。你得自己找出答案,我由衷希望你能成功,你会是很棒的传人。”
  少年的言语并不浮夸,甚至平实到能令人感到莫名安心的程度,这同时也使得他的否定更加沉重。阙牧风强抑失望乃至一丝绝望,努力保持冷静。“前辈……我们还能再见么?我要怎么做……才能见到您?”
  “最简单的方法就是睡觉。”少年苦笑。“但在此时此地,我建议不要继续这样做,钿盒已经在侵蚀你们的身体了,若连精神意志也受磨耗,会缩短你们逃生的余裕。我至多能教你武功,但你现在最不需要的恐怕就是武功。
  “宇文相日连进入钿盒的‘资质’也无,你瞧瞧他被钿盒折磨成什么样子。我非常欣赏你那‘时间流速或有不同’的推论,以你们这个时代的人来说,能在没有任何引导之下做成这样的推理,你的抽象思考能力相当惊人,在我老家那边,搞不好能成为非常出色的理论物理学家。”
  阙牧风照例不懂何谓“抽象”,什么又是“理论物理学家”,隐约觉得少年的老家或许不只是距离遥远而已,听着像是另一个截然不同的境域,但此际也不忙着问。果然少年接着说道:
  “但无论是引陵钿,抑或术法通道,都无法歪曲时间。事实上你们抵达应身厅不过就两天,你和这位燕犀姑娘一直处于昏迷状态,苏醒时才会如此疲惫。宇文相日则受钿盒影响,体感像过了十数日,不但吃掉相应数量的干粮、在假寐的无意识状态下挖掘冰瀑,还把吃落肚里的通通呕出……反复几度,就成了那副鬼模样。”阙牧风恍然大悟。
  他搜查应身厅时,有个角落散发出可怕的腐臭气味,本以为是宇文相日排遗之处,如今才想到或许是巨汉狼吞虎咽又生生呕出的地方。
  少年走到他身前,伸手轻按他胸膛,定定望进他的眼睛——光是这么做就令人极之心安——正色道:“你办得到的,我相信你能办到。别放弃思考,别就这么死了,我很期待我们在钿中再会的时候。”
  阙牧风心知分别在即,急问:“晚辈……须至何处,才能寻到前辈的兵玺?望前辈不吝相告!”
  “我的兵玺一直在你身边啊!所以才说,我很期待此劫过后,你我在引陵钿重会。”伸手一推,阙牧风身后忽裂开一道缝隙,整个人被吸进去,顿觉那荒岭茅舍连着背景的蓝天绿树、虫鸣鸟啭等倏忽去远,单手负后的少年亦然,脱口叫道:
  “还未请教前辈尊讳——”
  “我在你们那儿的名字,叫宇文中擎。”少年的声音越来越远,仍能听出一丝笑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说不定你曾听过。”
 
                            第八十折
  甲覆峰峦 乳燕新羞
        阙牧风不意外地在篝火前醒来,维持着倚刀踞坐的姿势。
  隔着熊皮推了推燕犀的肩头,连唤几声,少女都没反应,忙说了句“得罪”,连人带毛皮抱起,赫见燕犀樱唇透著剔莹淡紫,浑无血色,额面寒凉,竟虚弱到昏迷不醒的地步,足见适才不疑灵境内,自称“宇文中擎”的少年所言非虚。
  情况危急,阙牧风顾不得男女之防,把手伸进烘暖的熊皮内,拿住燕犀腕脉,试图度入真气,无奈收效甚微。
  酒叶山庄虽不以内功见长,但不应庐的《通明四达功》在渔阳名气不小,阙牧风的内力自是不弱,却无助于抵御引陵钿汲取二人的生质源力——印象中少年是这么称呼钿盒吞吃之物的,但阙牧风也不是很有把握。
  他不过抱了燕犀小半会儿,隔着忒厚的黑熊皮草,也隐约有些不适,输送的真气莫说泥牛入海,连度入脉中的感觉也无,可见在拳证的导引下,生质源力被吞吃的速度极其惊人,只得将少女放下,免得救人不成,自己也给赔上了。
  为燕犀除去雪貂拳的拳证固是迫在眉梢,阙牧风谨记少年的吩咐,以找出钿盒所在为要,所幸不是毫无头绪。
  逐渐消融的冰瀑表面汇成一条汨汨涓流,厚厚的霜壳被冲刷剔净,炬焰一照,能清楚望见瀑底人形空槽内的方形异物,与虚境中所见钿匣一模一样。
  以冰壳眼下的厚度,尚不足以破开取之,少年也谆谆告诫,引陵之钿既无法被隔绝,更不可能被破坏,只能远离。冰瀑位于应身厅的一侧,两人避去另一头也就是了。
  探勘完毕,阙牧风信手拔出青霄羽剑,尽管经过四百年的时光,泛著淡青钢色的剑刃依旧光可鉴人,锋锐不减。剑身罕见地没有棱脊,剑脊的部位是一整片的平板,最厚处不过分许;本该是剑棱之处,沿边镂刻着贴合剑形的细细血槽,无论长度或分量都十分称手,令人爱不忍释。
  青霄羽剑的柄锷活像个撑平的“丫”字,护手颇长,分岔的两个纽型端点相距有六七寸,似人举臂,形制殊异,兵玺则以一枚小小铜环镶嵌在剑柄末端。无棱的剑身颇具韧性,挥动时能迸出嗡嗡颤响,刃出如秋水扬波,以双手大剑一贯的厚重刚猛,这点也是阙牧风前所未见。
  他将双手剑一搠,立于岸边,远离水道,以防冰瀑全融后随水流去,忙不迭地抱起燕犀穿越错落的青石台座群,掠至应身厅的另一头,重新升起篝火。
  已无时间搜寻宇文相日将玺证藏于何处,阙牧风检查过新营地附近的地面,确定没有掩埋的痕迹、石隙内未有藏物,才回过头去面对最最棘手的难题。
  他从未褪过女子的衣衫。
  很难想像过去在钟阜时,夜夜流连风月的阙二公子,其实没怎么体验过女人。毕竟弹剑居是能带弟妹去“开眼界”的所在,没有寻常烟花地的声色犬马、肉欲横流,更多是一群以侠客自居的少年击剑高歌,饮酒作乐,藉以发泄正值青春的旺盛体力,和对江湖武林的诸多妄议揣想。
  另一方面,自也和他早早便爱上了师傅石欣尘有关。
  若非守身自持,以阙家二郎的高大俊美、谈笑风生,就算是公子无意,恨不得扑将上来、生吞活剥了这个俏郎君的艳妓要多少有多少;为与阙牧风春宵一度,她们敢使的手段绝对超乎想像,堪称是最可怕的雌兽掠食。
  为免轻薄之嫌,也担心脱到一半燕犀忽然苏醒,惊觉衣衫不整,真个是百口莫辩,阙牧风决定将她留于熊皮被筒,双手探入其中,先由鞋袜除起。
  燕犀的小脚晕凉凉的触感绝佳,只凭指尖而非双眼时,更能感受肤质腻润,如握温凉美玉,令人心神一荡,浮想翩联。
  燕犀是予人“娇小可爱”印象的长相,其实个头不矮,与阙牧风并肩而立,发顶甚至略高于青年的下巴,腿长甚于腰上,与男子放对,使用踢技都未有劣势。以她这般身高,可说有双可爱的小脚儿,阙牧风本以为该更大些才是。
  他的母亲和姊妹因习武的缘故,皆为天足,身长出挑的阙芙蓉就有双修长的大脚板,足趾纤细如指,虽状极娇妍,晶莹白皙,毕竟是大脚。阙芙蓉到十五六岁还常光着脚丫在庭院乱跑,行止是妥妥的雌小鬼,身子却是不折不扣的女人,阙牧风知许多年轻家丁在暗中窥伺二小姐,老叨念她穿上鞋袜,阙芙蓉从来不听。
  燕犀的脚握着出乎意料地巧致,凹弧适手的足弓形如莲瓣,无比幼嫩,可见玉肌酥莹,丽质天生;浑圆的趾尖微微翘曲,说不出的俏皮可喜,偏又充满女人味,应是身子发育丰熟,花期正好,自然而然散发出引蝶的迷魂香,诱君采撷。
  仿佛不甘被人就此看轻,她后踵、脚底心和脚掌侧缘布满硬皮,浑似一层薄韧轻巧的甲壳,分布十分均匀,摸着并不刮手,比阙牧风练剑练出的手掌茧子好摸多了,倒也能略窥少女平日练功的刻苦。
  阙牧风想像著被小雪貂一踵蹴心,或给脚刀“喀喇!”扫断腿骨,不由得激灵灵一颤,倒抽一口凉气,满腔绮念如烟化散,继续顺着裸足摸进裤管。
  燕犀的足胫称不上纤细,倒是又长又直,与健壮结实的臀股一般,予人强而有力的印象。光滑紧致的肌肤几乎摸不出毛孔,即使处于浑身松弛的昏迷状态,仍摸得出小腿的肌束异常发达,爆发力必定惊人。
  燕犀近身缠斗时偏爱膝顶,阙牧风猜测雪貂拳证必有膝甲,果然在膝头摸到两片比海龟的卵壳稍厚、形状浑圆的寒凉甲片,赶紧除去。
  膝甲是靠着一条极富弹性、宛若动物胶筋的半透明带子缚于膝弯,解下后束带便自行缩入护甲内缘,阙牧风将两片膝甲叠作一处,卵壳般的薄甲“哒”的一声吸附起来,即使稍稍用力也不易甩分,洵为异物。
  已见识过引陵钿和不疑灵境的青年,连好奇心似都有些麻木,依样画葫芦解下两片臂甲、右臂一侧的臂环,再无能摸索卸之的部位,避无可避,非得面对最头疼的关卡不可。
  阙牧风深吸了口气,掀开皮草,将冷得蜷作一团的少女摆正,但见燕犀胸脯起伏跌宕,纵使衣着齐整,仍掩不住厚度骄人的饱满肉丘,诱人的晃颤清晰可见,胜似细嫩的芙蓉豆腐,毋须着手便知绵软已极,触感绝佳。
  他对丰满酥胸颇有研究,毕竟石欣尘身段傲人,一贯最烦这小子的贼眼,屡诫难禁,最后索性眼不见为净,算是彻底放弃了教育。小雪貂的身长不如姑姑,这双豪乳瞧着却相差仿佛,更难得的是一般的绵软弹颤,纯论比例,说不定还是燕犀胜过了石欣尘,乳量上犹有过之。
  对豪乳的遐想不断干扰他解开衣结子的动作,燕犀那美眸紧闭、小手无助地搁在耳畔,毫不设防的姿态也是,阙牧风解得满头大汗却无进展,见少女吐息悠断,袭面晕凉,微噘的姣美唇瓣白得无半点血色,心急如焚,一咬牙拔出玄玉刀挑开,衣结应势分断,再也俐落不过。
  做坏事从来都是第一步难。衣结虽损,女子身上难解的又何止于此?阙牧风把心一横,连衣带、缠腰、肚兜颈绳等都用上了刀,好不容易全摊衫襟,遮挡尽去,燕犀赤裸的上半身呈现在眼前:
  少女果然有对骄人的丰乳,即使因躺平而略摊,酥白的乳肉仍厚厚堆满胸肋,恍若沃雪;淡淡的青络浮出莹肌,无比通透,但血肉被覆盖于乳脂般的白腻之下,只隐约见得一丝粉橘,又很难说是全透。
  至于浑圆的乳廓、匀细的淡茶乳晕等诸般艳处,自也毋须再说。
  但真正震慑了阙牧风,令他瞠目结舌手足无措,久久动弹不得,喉结“骨碌”的一响几乎给噎住了的,却是她穿在肚兜下的胸甲
  倘若那称得是“甲”的话。
  用与膝甲束带同样材质制成的抹胸上,扣著两只形似贝壳的光滑薄甲,半球形的甲片半覆半撑住少女的下乳,将两只浑圆硕大的饱满乳球集中托高,居间夹出一道深邃的沟壑,教人难以移目。
  阙牧风确信在钟阜城最高档的青楼内,最顶尖的花魁身上都无这般淫冶的贴身私亵,而她们绝对会想要这件甲,无论花上多少代价。阙牧风自问不算好色,轻浮不过是保护色罢了,他的底线相较于那些个世家子们,便非圣人,也是正儿八经的正常人,无论以什么样的标准,他都有把握通过检证。
  然而看见胸甲的瞬间,阙牧风强烈感觉自己若有失足的一日,必是栽在这玩意儿上。青年猛地一咬舌尖,趁着疼左右开弓,狠抽了自己十几个耳光,打到双颊滚烫肿起,眼冒金星,才甩掉淫念,恢复冷静。
  这……实在是太色了!他从不知女子衣着能淫艳至此,而冶丽远胜过世间一切女子亵衣的冰色抹胸甲壳,穿在无比清纯、甜美可喜的燕犀身上,则令这妖异的魅惑上升到令人惊心动魄的地步。
  更要命的是他还得脱掉它。
  阙牧风咬牙抑着心猿意马,将燕犀的双手高举过顶,撑开极具弹性的半透明抹胸底布,连着甲片从上方褪去。
  环绕着胸腋背门的半透明异质抹胸之上均缀有甲片,不惟托罩着双峰的两枚巨硕螺壳而已,但胸甲的贴身曲线老卡著少女骄人的豪乳,细软的乳肉并未让过程变得更容易,毕竟尺寸就摆在那儿,和青春无敌的水滴乳型一般的碍事。
  燕犀的乳晕又大又圆,如覆着杯口描就,而且是尺寸偏大的茶盅,浅浅的茶色淡细优雅,又散发着浓浓色欲,便穿戴胸甲也无法全遮,小半露于甲上。乳晕通体光滑细致,浑无半点细小凸疣,仿佛以笔蘸了墨彩细细描成,衬与腻白乳肌,教人爱不释手。
  少女的乳头只比樱桃核儿略小,沁乳处的凹陷十分明显,色泽较粉藕色更深,仍属淡彩,绝非浓墨。妙的是绝大部分的乳头都埋在乳晕里,凸起甚微,若非如此可能卡得更厉害,绝难褪下。
  阙牧风将好不容易解下的胸甲拿在手里,甲内还留着少女的余温,隐约嗅得到一缕馥郁的乳甜……但他很清楚这全是想像,反映出他心中对她的本能渴望,里头全是兽性,浑没半点清明,遑论道义与责任。
  占有她之后,毋须捱到明日,他便会深深后悔乃至自厌起来,而燕犀醒来会绝对会恨他。他俩曾有的患难与共,少爷俏婢间相互调侃斗嘴累积起来的交情,都将化为乌有,日后每一思及便只余心痛惋惜,除此无他。
  他不能这样对待朋友。阙牧风太清楚这样的遗憾,可说是受够了,再惹火的尤物胴体都不值当。
  青年扔下胸甲定了定神,将割开裙腰的下裳,连同裈裤一齐褪下,忽尔摒息,一瞬间失去了言语的能力。
  燕犀的屁股一如她经常自嘲的大,除了天生丰腴,也得益于风雨不懈的辛勤锻炼,结实却不失肉感的臀股益发凸显葫腰的圆凹,曲线玲珑有致,决计算不上是缺陷。
  但阙牧风万万没想到,那儿居然也有甲。
  在紧并的腿心丫字内,嵌了片同样是铄亮的冰色、起伏圆润的倒三角型甲片,覆住外阴,更显出浑无余赘的平坦小腹,以及没入腿间的会阴曲线。甲片的边缘微微咬进娇腴的脐下雪肉,是连两排紧实腹肌都无法尽掩的曼妙肉感,诱人到无以复加。
  甲片的三角线条较燕犀腴润的腿根丫字收得更紧,差不多就只遮了阴户,尽显少女的雪润娇腴,饱满的耻丘两侧露于甲片之外,未见毛孔不说,肌底透出一丝匀腻的粉橘,纯是极纯,艳又极艳,简直难以形容。
  由髋部即可看出,同样的甲壳身后也有一片,包覆小半臀瓣,于会阴处与前甲相连;髋部的接点则非是那动物胶筋般、极富弹性的半透明异材,而是三枚相嵌的圆环,宛若锁子甲,大胆的设计说不出的妩媚动人,令男儿口干舌燥,一时间忘乎所以。
  他不得不合抱起燕犀肉感的大腿,从少女的后腰着手,备极艰辛地将这两片前后合拢的胯甲褪下。
  燕犀的肌肤嗅着有股甜甜的奶香,腿心带着明显的潮润。阙牧风知此处本是汗积之地,试图淡然处之,然而除了略显鲜烈、却不难闻的微咸汗渍外,另有一股无法忽视的奇妙气味,如血肉初绽、体液渗出创口,刺鼻却又极之诱人,须以偌大定力,才能抑住凑近的冲动。
  但即使刻意回避目光,也很难不注意到少女如新炊馒头般白皙丰盈的耻丘,白到透著橘酥酥的腻润肤质,竟连半根纤茸也无,甚至没有毛根毛孔,敢情是天生的白虎。
  除了那一线漾著液光的蜜裂,燕犀的阴部就是只轻软膨发、白里透红的酥嫩白馒头,向男儿恣意展示著无与伦比的骄人青春,浑不知这会使男人变成理智尽失的野兽,将诱人的小白馒头啃舐殆尽,点滴未遗。
  阙牧风连抱都不敢多抱一会儿,除尽拳证,重新将燕犀以皮草裹好,以免她受寒。甲衣离体,最明显的就是燕犀打着哆嗦的间隔越来越长,毛皮和篝火终于能起到保暖的作用。
  阙牧风不敢大意,取包袱巾裹了拳证,拎到冰瀑附近藏起,才返回营地。但接下来的部分也不容易。
  燕犀不仅是失温,引陵之钿经由拳证,加倍汲取了少女的生命力,她必须恢复到有意识、能进食,气血起码能运行不滞,才算保住性命。阙牧风不确定皮草柴火等外物之助,能否赶得上燕犀衰竭的速度,但他冒不起这个险。
  青年褪去衣衫靴袜,同样至一丝不挂,咬牙钻进熊皮被筒。
  他内外衣物在取青霄羽剑时,被融化的瀑冰浸湿,即使架在篝火畔烘烤,一时三刻也干不了。况且人身自暖,乃是上佳的热源依凭,较之无法生温的毛皮、终将熄灭的篝火,更有机会能保住燕犀。
  少女寒凉的肌肤滑得不可思议,恍若敷粉,阙牧风不只硬到隐隐生疼的,勃挺如镰的滚烫阳物贴着她光裸的背脊、腰臀,一路滑到股间的爽利,几令男儿喷薄而出,须赖咬破舌尖的剧痛,才能维持理智。
  他以胸膛抵紧少女丝滑的玉背,怒龙杵压进桃裂也似的臀沟,以免蜜穴太过湿滑利导,不小心酿成遗憾;单臂环至她身前,箍著燕犀圆滚滚的沃乳,掌抵膻中,另一手则按于她腹间,两人呈侧身相叠状。
  阙牧风运起功力,由掌心度入燕犀体内,遍行诸脉之后,再由她背心的大椎穴出,透过他与之相贴的胸口膻中穴重回体内,强行周天搬运。
  且不说两人出身不同,武学各异,便是同门同源、练有相同的内功心法,若非合修日久,默契已成,此举也不易成功。
  所幸《通明四达功》对搬运周天有一套独门见解,视相异功体间的运化推挪为锻炼法门之一,如石欣尘为失去内力感应的父亲推动功体,反而淬炼出深厚修为,即是应用本门心法到了极致的杰出案例。
  雪貂拳不重内功,练的是筋骨皮肉,燕犀功体的斥外之能,在《通明四达功》前直若无物,算帮了她自己和阙牧风一个大忙。
  潜心用功最易集中精神,阙牧风驱除杂念,反复几度,渐至物我两忘。未及细数搬运了几匝,完功后听少女鼾声轻细,悠长平稳,娇躯烘暖,微见汗津,再不闻颤抖哆嗦,心知已度过险关;神荡意弛间,强烈的倦意涌起,不觉偎进燕犀的颈窝里,就这么抱着她沉入梦乡。
  青年谨记吩咐,切不可再入引陵钿中,以免心神过度耗损,果然未再见着允司徒和宇文中擎,却来到一处薄田青埂之间,一名扎着黄绒辫的女童提了只破竹篮,小鸭似的摇晃而至,扯开的嫩嗓里兀自带着奶音:
  “阿爹,吃饭!”四平八稳,出奇老成,仿佛做惯了这类活儿,不当一回事。
  田里的瘦汉放落锄头,擦了擦汗,迎上前去,父女俩坐在树荫下剥著芋艿一类的熟块茎吃。
  这是在燕犀的心识里,是她的记忆。阙牧风会过意来,直觉一个念头便能离了开去,但双脚就是一动也不动。他想看,想了解她更多。
  记忆的碎片交织纷呈,场景转换飞快:佃户李三夫妇对她不算好,但也没特别坏,起码有饭吃有衣穿,温饱另说。李三家的起初视女娃如己出,但随燕犀的年纪越大,出落得越发可爱,不知是忌妒抑或不安,妇人开始怂恿丈夫卖了她,少张嘴吃饭,还有余钱买头牛,李三也不置可否。
  一场大疫带走了夫妻俩,燕犀侥幸存活,为葬养父母,终究是走上了卖身的路子。阙牧风本想借机看清买下她的女子容貌,但燕犀似乎十分畏惧那人,满不愿回忆其形容,总是恰巧避过。
  与燕景山相处的片段,则更长也更悠缓,总是充满欢声笑语,仿佛他们真是一对亲父女。饱受病痛折磨的枯瘦汉子最终在寄宿的寺院闭目长逝,榻边燕犀握着他逐渐冰凉的手,抵额流泪,背心轻轻抽搐著,却咬唇没哭出声来,一如她在人前习以为常的压抑。
  泪水似流到了他心里,阙牧风顿觉胸膛上溅著几点滚烫液渍,忽地醒来,率先感受到的是少女带着乳甜的肌肤幽泽,被熊皮被筒煨得烘暖沁人,嗅着都像要融化在他怀里。
  紧接而来的,则是雪肌难以言喻的曼妙肤触,既轻软又丝滑,贴熨入心,浑若无罅,比玉质还要剔莹光洁,偏又柔若无骨,当真是温暖怡人。他总算明白,为何要说是“红颜祸水”,女人肯定是水做的,还是浸了新鲜花瓣的净水,远非臭男子可比。
  燕犀不知何时转过了身,猫儿般蜷卧在他胸前,阙牧风正盘算著如何不惊动少女,悄悄钻出熊皮穿衣,哪知才一动,被她枕在小脸下、压了大半夜的左臂血路一通,顿时奇酸奇麻,如遭万针攒刺,差点没忍住闷哼。
  对于二少爷身受的苦刑,小燕犀自是毫无所觉,依旧埋头酣睡,就差没发出呼噜噜的满足声响。
  更要命的是:随着五感的次第复苏,少女胴体的香、滑、嫩、暖剧烈袭来,阙牧风不及意识到即将发生何事,晨勃已毫无征兆地降临。
  原本垂软拉耷毫无威胁的一团馁肉,陡被热血灌满,从少女慵懒交叠的丰腴大腿间倏然昂起,猛往上勾;无巧不巧,白煮蛋般的圆钝杵尖刮过紧并的一线蜜裂,“啪!”正中新吐嫩芽般的勃挺蒂儿。
  燕犀娇躯一颤,拥被翻转,雪润的肥美圆臀翘出被外,连叫都叫喊不出,夹着大腿不住抽搐。阙牧风防不到她忽然转开,左臂顿失压制,原本的万针攒刺一口气全涌进了血络里,咬牙闷声痛呼,亦是颤抖不休。
  两人背对背蜷成一团,很难说是谁攻击了谁。
  阴蒂是女子全身上下最敏感处,轻揉慢捻尚且遭不住,龟头虽不如指尖有骨甲之坚,胀硬了狠狠一击,其威实不下于弹指。若蒂儿如平时般藏于阴唇,倒也还罢了,她却是在充血已极、翘如婴指的情况下中的招;要说谁更疼些,只怕不易有公论。
  “你——”阙牧风好容易才缓过气,甩臂怒道:“……明明醒了还装睡!”
  “你脱我衣裳……”燕犀不甘示弱,偏生两只手都夹在腿间,难以戟指,含泪回头:“卑鄙下流!”难分辨是疼是美,总之半身酸乏眼冒金星,无从支起,索性裹着皮草滚到一旁,背转身子不与他说话。
  阙牧风听她喉音虽有些喑哑,骂人倒是中气十足,顿时放下心来,取了烘干的中衣棉裤匆匆穿上,吹燃余烬,重新添柴,不一会儿工夫又烧得挺旺,劈啪作响。
  他以洗净的铜盔兜鍪贮水,架在火上煮沸,汲水时刻意瞧了冰瀑消融的情况,只怕四五天内都无法融到能取钿盒的程度,遑论随水流去——人既不能出,便让引陵之钿流出此间,这是他昨晚想出的办法,奈何天不从人愿。
  (只能再想想别条出路了。)
  青年强自打起精神,待鍪中汤滚,加入干米、肉脯,熬成一锅喷香肉粥,还想着要怎生开口,让这头骄傲顽固、不听人话起来绝不下阙芙蓉的小雪貂来吃,忽听一声长长枵鸣,远胜于他这辈子所听过最长的嗝,余音回荡在偌大的空间里,想假装没听见都难。
  尴尬的气氛只持续了一霎,燕犀死心似的拥被而起,窸窸窣窣地踅过来,一屁股坐落,漆黑滑亮的熊皮顶端露出光裸的雪腻香肩,两只莲瓣也似的小脚儿翘出皮草边缘,趾敛踝圆,比肩颈还要白皙,脚背踝骨等肌薄处透出酥内的粉橘;从脚心朝外、踝侧贴地,足尖向前的姿态判断,裘内应是鸭坐。
  阙牧风想起她那浑圆饱满的双峰,还有开掌都握不住的、既酥软又坚挺的曼妙触感,一时不知眼该往哪儿瞧;本想让她穿衣,余光瞥见堆置一旁的女装无不条条碎碎,没件有完好衣带可系的,自是事急从权的后果,穿了也是白穿。
  青石座那厢散落些许酒器,他取了两只堪用的作碗,从一条蹀躞带拆下带着薄薄圆凹的金属件充当调羹,搁在地上,自舀了一盅肉粥便要起身。“我去另一头吃罢,你放心,我不会偷看。你吃完了喊我一声,我再回来收拾。”
  少女神色木然,小小声道:“你爱看看去,反正都看过了,有甚稀罕?”小手伸出皮草取碗,裘隙间露出的蜂腹椒尖沉甸浑圆令阙牧风本能转头,忽觉烦躁,先一步将碗拎起,皱眉道:
  “行了,把熊皮披好,别让我瞧见。”
  燕犀小声哼道:“怕瞎了你的眼么?”听着却不似闹脾气,与其说是自嘲,更像自贬自伤,令人忍不住心疼。
  阙牧风余光见她把手缩回,重新裹紧熊皮,遮得严实,只露出颈面裸足等,才转过身来,以金属薄片舀了小半匙粥,凑近她嘴边。
  “你做什么?”燕犀小脸微向后仰,充满警戒。
  “喂你啊。”阙牧风没好气道:“张嘴就算帮咱俩了,给点面子罢。”
  “不要!”燕犀羞红粉靥,瞧着有些手足无措,装出凶霸霸的样子。“我……我怕烫!我、我是天生的猫舌。”
  阙牧风怒极反笑。“巧了,我也是。嘴张开,烫着你我是你孙子!”
  燕犀倔强抿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不住乱转,怪只怪肉粥太香了,片刻实在捱不住,“啊”一声樱唇微启,小脸酡红。
  阙牧风把粥送进她嘴里,少女嚼都没嚼如狼落腹,差点吞了舌头,正意犹未尽地回味着,才想起要说:“哎呀,好烫。”
  “你这是既要孙子也要粥啊。”阙牧风都气笑了,见她还要说话,舀满一匙堵她的嘴。两人无声相对,一个喂一个吃,燕犀连吞几口稍止腹饥,终于有闲心细品滋味了,突然睁大美眸,仿佛难以置信,接着才一挑柳眉,露出“你很行嘛”的表情。
  阙牧风冷笑不绝,回以“那可不”的眼色,鼻端一哼,仿佛在说“也不想想本少爷是谁”。两人就这么用脸说话,没多久便把兜鍪吃得光亮朝天,约莫都不怎么需要洗了;挤眉弄眼、相互抢食之余,也不知是谁先噗哧一声,再也忍俊不住,相视大笑起来。
  阙牧风见她脸色恢复红润,笑得前仰后俯,在熊皮内揪著交襟的小手略松,露出饱满坚挺的乳球上半,夹壑甚深,不由得脸红心跳,蹙眉定了定神,别过视线替她拉起滑落的皮草,尽量不碰触到少女的身子,以免引起反感,低道:
  “拉好,别露……别着凉啦,你身子才刚复原,还得多吃点东西。”匆匆放手退开,忽想起什么,又道:“我若能磨出根粗针来,再替你把衣带缝回去。别看我这样,做女红的本领还在煮食之上。”
  “……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他诧异抬头,却见燕犀垂眸低首,语气冰凉得令人心寒,犹如一柄脱鞘匕首,只不知伤的是谁。他从未想过会从她身上,感受到如此深沉的绝望,仿佛她的世界已然崩塌,所处正是深渊炼狱,再无半点光明。
  半天没等到阙牧风回话,少女霍然抬头,咬牙道:“脱我衣裳又怎的?就算你做出更过分的事,那也是理所当然,不是么?你为什么要对一个叛徒忒好,是想让我放下戒心,再狠狠折磨我出气么?还是你就是个脑子坏了的圣母大少爷,觉得像我这样的恶人也能感化,改邪归正?”
  阙牧风从她苏醒后并未追问拳证的去向,便知她在不疑灵境中亦有知觉,所闻并不下于己,这自是受到引陵钿的影响所致。
  宇文中擎说过,他俩都还不懂得在虚境中保护心识,不被其他意识侵入探察的窍门,他在触碰燕犀的瞬间,进入了她反复重历的记忆,这点说不定燕犀自己是知道的,才会有如此反应。
  “你才不是恶——”
  “你傻了么?”燕犀含泪怒叫:“是我打晕你的呀,在弹剑居的假山那会儿!要不是我偷袭你,我们怎么会被困在井底,来到这鬼地方?是我害了你!你明不明白?”
  “……确实挺疼。”阙牧风苦笑,旋又正色问她道:
  “那你知井……在什么地方么?”燕犀摇头。
  当夜阙牧风为她断后,燕犀前去追绣娘,岂料在曲廊间转得几转,却见绣娘晕倒在地,林罗山在一旁等她,对她亮出了主人的信物,命燕犀折返制服阙牧风。不仅如此,林罗山更尾随在后,故意大呼小叫,引得阙牧风分神,燕犀遂轻易得手。
  燕犀所描述的“信物”,与赵阿根提到过的奉玄教三骷髅所持令牌十分吻合,那心如蛇蝎的娇小女子必是其一,而林罗山显与她一路,只不知同为奉玄教中人,抑或是勾结串连,纯为利益结成的短暂同盟罢了。
  阙牧风甫一受制,宇文相日便挺著兵刃朝他身上招呼,燕犀料不到这厮如此阴狠,全不讲武林规矩,护着昏倒的阙牧风,倚恃臂甲与之周旋,急得林罗山大吼:“都是自己人!别打啦!”语声未落,燕犀忽遭人一掌切颈,登时失去意识,醒来时已身在井底。
  由此观之,“主人”将少女视为可随时抛弃的棋子,擒捉阙牧风无论是预谋或临时决定,结果都毋须对她交代,不让她知道更多的信息。
  “……从这点来看,你还不算太坏,只能算半个坏人。”
  燕犀气到都笑了出来,哽咽悲愤道:“我奉命潜伏你家,骗了夫人和所有人!夫人最是痛恨说谎骗人了,更何况我还让你落到这般境地……你要是死在这儿,夫人永远永远不会原谅我的!”
  阙牧风听她三句不离“夫人”,犹如稚儿,几欲失笑,却也足见其诚,绝非作伪;瞧着少女泫然欲泣的模样,心中柔情忽动,轻轻为她拭去颊泪,笑道:“既如此,我们只好平平安安回府里,我陪你给娘磕头,说你教那恶毒女子骗了,先是为了报前一位养父的恩情卖的身,又为让后一位养父安心阖眼才来卧底,本意是良善的,没有比燕犀更好的姑娘了。
  “我娘肯定会狠狠责骂你,但不是骂你骗她,当然这也让她很不高兴,只是她更生气更心疼的,是你居然忒傻,傻到去信坏人,这事她能念你一辈子,休想耳根清静。是不是很可怕?”
  是啊。但为什么这么可怕的事,听着却像天堂,令人心生向往?多希望……夫人能念我一辈子啊。
  燕犀闭着眼睛,不觉微笑,心中酸楚难抑,面颊摩挲著男儿粗糙宽大的手掌,任凭热泪簌簌滚落,摊匀在掌颊间。
  “别哄我了。”少女小小声说,笑意凄苦。尽管她更适合甜美爽朗的灿笑,哀伤的俏脸依旧明艳不可方物,丝毫无损于美貌。“……我们会死在这儿,对不?”
  阙牧风浑身一震,一直以来强支著的什么,仿佛就此在胸中迸碎了,化为一地尘埃,连一丝轻响也未发出。
  宇文中擎何以对他信心满满,阙牧风毫无底气。他于阵法术数完全就是个门外汉,只有这门学问他是能问心无愧摆烂的,权作反抗石世修的刻意冷遇;“门外汉绝不可能误打误撞破解阵法”这点,算是阙牧风仅有的行内人认知。
  况且三身厅是龙皇时代所遗,玺证、盒钿等有形之物所彰显的超时代技术,若还不足以联想到龙皇时代的阵法领先当代的幅度,也未免蠢过了头。
  阙牧风强迫自己别想“不可能”、“办不到”等丧气话,直到燕犀的直言无隐戳破了已近强弩之末的自欺,他说不出“我们一定能离开”之类的鼓舞激励,竟至无言。
  燕犀软腻的小手轻轻覆上男儿抚面的手背,看着他张口结舌、身子微颤,明明用尽力气,却挤不出只字片语以对,忽觉心疼。
  你就是不肯放弃,对不?
  早知父亲看重的是大哥,父亲的眼里就只有大哥,但你就是不死心,用放荡不羁的模样武装自己,回避众人的质疑目光,暗地里拼命练功、读书习艺,企盼哪天父亲能注意到,原来他还有另一个同样出色的儿子,那孩子并不是大家口里的浪荡子
  如同阙牧风看见了她的回忆,燕犀也看见他心底最深的哀伤、痛苦和执著。
  二少爷比她想的更严肃更耿直更木讷,说不定也更呆板无趣。她会很想念那个嘴贱眼贼的阙家二郎的,然而那并不是他。
  为了我这种人……为了能轻易背叛夫人那般好人的我,原来你是这样地勉强自己么?没关系的,我不要紧。像我这种糟糕的人,死了就算了。
  不知是出于内疚或怜悯,燕犀率先仰起小脸,以唇相就。
  尽管动作有点粗鲁,甚至可说笨拙,但又湿又软的樱唇触感实在太棒了,阙牧风僵硬地与她轻抵片刻,终于吸吮起来,以舌尖撬开贝齿,混搅著少女香甜的津唾去攫她舌尖;尽管意乱情迷,阙牧风的动作始终是轻柔的、充满呵护珍视的,像怕碰坏了什么,那份宠溺让燕犀浑身轻飘飘的,脑子里烘热到没法思考。
  她的温顺加倍刺激了男儿,他依依不舍地松开捧颊的双手,本欲搂她,触手只觉丝滑腻润,竟是赤裸的香肩,意识到熊皮不知何时已然滑落,身前的少女一丝不挂,娇驯地对他敞开了身子。
  阙牧风用尽气力,才能从那两瓣迷人的湿濡唇上移开,握着她圆润的裸肩打直手臂,狠心别过头不看她,低道:“别……别这样。拜托。”惊觉自己声如豺吼,干涩且陌生。
  “因为……我不好看?”燕犀的声音带着笑,听起来却像在哭,分不清是自贬到了绝望,抑或正好相反。
  阙牧风心头一紧,没敢对眼,深知一瞧便再也放不开手,不忍少女低回自伤,径自摇头:“不是。是……是你太好看了,我会……会忍不住……”忽听“咭”的一声如松鼠窃笑,还是头球果得手后贼心大悦的松鼠,得意之情溢于声外,听得人心头火起。
  我忒辛苦守护你的贞操,让你笑!
  猛然回头,一双藕臂几于同时攀上男儿颈背,虬鼓的上臂肌束在耳畔绷出起伏如水的美丽线条,少女仰著俏脸,似笑非笑地盯着他,仿佛在确认有无说谎、是不是真心,香息呵面,湿热热的令鼻尖有些丝痒,却较寒凉时更加馥郁醉人。
  “我很好看么?”
  “好……好看。”
  她那两只鼓胀胀的乳球压上他胸膛,即便隔着单衣都能感受雪肌腻滑,绵软的乳肉却未被压平多少,仿佛当中有个又脆又韧的核儿似的。
  燕犀坚挺的乳峰轻撞着他,但少女分明未动,裸裎的娇躯贴紧男儿,阙牧风好一会儿才意识到是她怦跳的心儿。她……也和我一样紧张么?
  这倒是看不出。只见少女笑得不怀好意,小脸红通通的。
  “比你师傅好看?”连死亡之问都来了,合著是半点也不给人活啊。
  阙牧风本以为一想到石欣尘,便会消软下去——燕犀多半也这么想——岂料却硬得一塌糊涂,甚至是比先前更硬了,这当然不会是因为石欣尘的缘故。
  燕犀的表情从戏谑、惊诧、害羞,到若有所思,也不过一霎间而已,娇躯突然松弛下来,仿佛卸去了武装,将融化在他怀里一般,羞意宛然,说不出的可人。
  阙牧风有些迷惘,又隐约明白是怎么回事,双臂微紧,充分感受怀中小雪貂的柔如无骨,胸中闷似满溢着什么,忍不住低头轻啄她几口。
  燕犀婉转相就,乖巧惹怜,吻得既湿又深——她连这都学得很快,是天赋绝佳的好学生——片刻才推开男儿的胸膛,又舍不得真推远了,垂敛美眸,玉靥生春,小小声道:“我给你。但你也要脱……只、只我一人脱,太不公平啦。”
 
                            第八一折
  媚红零落 悄染重裘
        燕犀不只容貌胴体,堪称天地间绝难抗拒的至大诱惑,连说不全“脱光”二字的羞意也是。
  阙牧风的忍耐力实已至极限,得她首肯,怔了一怔才会过意来,心头狂喜,便即褪衣。燕犀红著脸帮他解单衣身侧的衣结,或觉有趣,咬唇吃吃笑着,当真是又羞又俏又淘气,可爱得难绘难描。
  青年忍不住去亲她,燕犀仰头勾颈,娇娇地与男儿缱绻片刻,才轻轻推了他一把,咬唇道:“快点脱!别拖拖拉拉的。”活像个小流氓。但阙牧风扯落裤衩,她却“呀”的一声双手掩面,正犹豫着要不要从指缝间偷偷睁眼,蓦地身子一轻,已被男儿扑倒。
  “你……你做什么!我还没瞧……呀!别揉那儿……不可以……啊、啊……不要!好痒……啊、啊……”
  她的叫声又娇又软,哼出的颤抖气音更是酥麻,连燕犀自己都吓一跳,羞到小脸胀红,无奈双乳上魔手肆虐,揉得少女不住拱腰。那逼疯人的快美根本就禁受不住,难以想像的淫荡呻吟一泄出小嘴,便再也停不下来,只能拼命摇著小脑袋瓜,像要把乳上的酥麻甩离开似的,但又不真的希望他罢手。
  心慌到极点的无助少女攀住男儿的脖颈,凉透的湿濡唇瓣需索著爱郎的吻,仿佛这样就能堵住羞人的浪吟。
  阙牧风握着满掌酥绵滑腻的乳肉,却难以握满,十指掐进了坚挺的双峰里,似乎只差一些便能握住内里的“核儿”,但始终无法如愿,不住屈指掐揉,感受深陷其中、宛若沙雪的绵,以及反抗魔手般的弹,无比过瘾。
  燕犀小鹿般的哀婉叫声更激发了他的征服和占有欲,直到她凑上小嘴儿,阙牧风才发现她连舌尖都是凉的。
  光是揉胸,就让小雪貂这么兴奋了吗?男儿不由得血脉贲张,踌躇满志。
  他只有过一个女人。攫取了少年的童贞的女子过尽千帆,太懂男女间的香艳情事,是她教阙牧风如何鉴别女人动情与否,何时才是插阳物入的绝妙时机。
  “女子兴奋时,血液全到了这儿……”她导引阙牧风的手,探入湿透了的腿心里。“嘴儿是凉的,舌头也是。舌尖越冷,身子便越热。”
  “那……那现在……”少年只觉夹住指尖的肉壁无比滚烫,软腻宛若半融的铁膏,紧裹着发麻的手指,欲连骨肉都一并化去。
  “……干我,二郎。”女郎攀住他的脖颈,冲少年耳蜗里呵著湿热的香息,嗓音磁哑,直欲逼人失足。
  阙牧风并不想忆起这一段,然而燕犀的身体反应却惊人地相似。青年逃避似的松开少女寒凉娇软的樱唇舌尖,由雪腮、粉颈、锁骨一路亲吻而下,以舌尖舐起掐在手里的坚挺双峰。
  燕犀呜咽著挺直背,像要把奶脯送进青年口里,又似拧腰欲避,娇憨无助的模样诱得人食指大动。
  “呜呜……好痒……啊……”
  阙牧风将她硕大的乳晕舔得湿亮,原本淡茶色的匀腻晕儿因剧烈充血,变得更加深浓,透著浓浓色欲,乳头明明胀成艳丽的栗红色,沁乳的凹处变得更浅,尺寸却未膨胀多少,依旧大半埋在雪肉里,深褐色的滑亮乳晕膨大如小碗,益发衬得乳肌如雪,酥白耀眼。
  “别、别看!很……很丑……呜呜……”
  燕犀似乎对乳晕的模样十分介意,却被男儿牢牢攫住,羞得以手掩面,无地自容。蓦听乳球间传来青年闷闷的语声,似是无比依恋陶醉,胸膛乳间随低语磁酥酥震著,少女腿都软了。
  “一点儿也不丑,很色……色死了。我的小雪貂……有对好色的奶子。”
  (混、混蛋!什么叫好色的奶子啊!你才色……淫魔、色鬼!)
  燕犀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羞到都想给他膝锤了,幸而早以双手遮脸,才没一把钻进地缝。然而听着“我的小雪貂”心里甜滋滋的,对他欢喜自己的身子又羞又喜,又隐有些兴奋,不由得并紧了腴润的腿根,磨出一丝腻滑。
  阙牧风对少女凹陷的奶头甚是执著,凑上了嘴,“咕啾咕啾”吸啜,不时以牙齿轻轻嗫咬。燕犀骤然遇袭,毫无征兆地一扳葫腰,仰挺如弓,娇躯剧颤,连叫都叫不出来,窒息般扭头轻呜,鼻息像被扯开了似的悠悠断断、虚渺飘荡著,越拔越高
  他还想再探索她的胴体,但高张的欲焰已不容青年漫荡,舍了被津唾濡湿的雪乳,青年又回到少女微张轻颤的晕凉小嘴。
  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的燕犀,还未从乳上雷殛般的酥麻中回过神,本能迎凑著爱郎,双腿不知不觉扣住他腰臀,想与他贴合更紧,感觉更亲密无间。
  阙牧风甚至毋须起身对位,只觉杵尖从她桃裂般的臀沟里往上滑,便嵌著一处湿糯的微凹,位近臀底,比想像中更低——上回他插进女子蜜穴,是女郎握着他徐徐导入,其实他并未细瞧过女子外阴,甚至不确定是怎么进去的。
  那晚阙牧风在她身上足足射了四五回,试过诸多姿势,事后想来全是由女郎主导,是她跨上他的腰,是她翘著臀扶着床沿,倒退著吞没了他,然后踮着脚旋扭股瓣,肉感的大腿肌束虬鼓,腰扭得越来越快,越来越狂,不理少年的仰头嘶鸣、虎虎低吼,无情地榨出精来……感觉像是她睡了他,在他身上痛痛快快发泄欲望,得到满足,而不似一开始的专为抚慰他而来。
  阙牧风感觉很糟。
  当下自是极爽的:绝色美人荐身席枕,以尤物般的身子带给他难以言喻的香艳体验,安慰了少年的落寞情伤……女郎是无数男子的梦中情人,不惜重金也想一亲芳泽,却罕有能如愿,得其青睐,阙牧风该感到荣幸才是,然而却非如此。
  没人比她更明白他对姑姑的感情,她听过他最多的心里话,阙牧风几乎只向女郎倾诉单相思的苦闷,连对长姊都不曾吐露心事。与女郎的一夜荒唐,严重背叛了这种单纯的信任依赖,而她较他更年长,既懂风月,也懂世情,是女郎利用了少年的血气方刚无法拒绝,得遂其愿。
  即便不是去了遐天谷,阙牧风本也打算疏远她。他再也无法相信这个人。
  但燕犀的身子似是苍天专为他而造,拥吻之际,阳物恰恰抵著一线鲍底,略微一顶,杵尖便没入黏闭的花唇,两人甚至毋须分开唇瓣,依旧吻得无比湿热,意乱情迷。
  被肉棒一顶,外物侵入的感觉极强,少女激灵灵一颤,琼鼻轻哼出声,忍不住收紧了腿儿,扣著男儿腰臀往削平的小腹间摁,企盼两人的身子贴得更近,更有安全感。
  阙牧风顿觉杵尖一点一点没入那团湿透了的娇糯酥软,仿佛小雪貂浑身上下只这一处未受辛勤锻炼,即使她屈膝收腿的动作令膣肌夹紧,更不易进,却丝毫阻不了阳物排阘而入。
  龟头没入不到三分之一,被不断撑开的小肉圈圈便似突然失去了弹性,负隅顽抗以来,尽管如鱆壶般往里吸夹的脆劲儿半点也未减,很明显已无法顺势挺进,非得破坏点什么才能入得花径。
  得益于母亲长姊的身教,他待女子一向温柔体贴,何况是打从心底宝爱的小雪貂?但龟头被娇嫩肉壁夹紧,那既爽又疼的锐利快感,让他根本停不下来,更重要的是:想占有燕犀的念头已盖过一切,他怕问她“疼不疼”之后,会得到失望的答案,回过神时,熊腰已用力往下一沉,狠狠捣碎少女的纯洁之证。
  坚关既破,阳物又复被一团湿腻娇濡、半固半液的油润所裹,膣壁既像是被动地遭阳物拓开,又似主动吞咽肉棒,他的巨硕硬挺徐徐而进,尽管极缓,却无一霎稍止,最终顶住一处肌鼓似的小小肉芯子,每一碰燕犀浑身便剧烈一搐,阳物再难寸进,根部还有一小截留在穴儿外。
  燕犀无法出声,用力仰头颤抖,小嘴大开,舌尖不受制地翘起;美眸圆瞠,眸焦却迅速散开,迷茫直若朦胧星海。小手不知何时已自他胁下穿出,紧紧拥抱着男儿,十指几乎刺进他结实的背肌里,却无法止住娇躯的剧颤与绷紧。
  ——她几乎是用最痛的姿势被破了瓜。
  屈起的双腿令膣壁如钳嘴般箝住阳具,被捣破的处女膜承受异物徐入,持续擦刮,创口几被削磨得血肉模糊。
  疼痛让处女阴道收缩更剧,胜似痉挛,燕犀本就动情已极,湿得厉害,处子血则让润滑的效果倍增;兼且少女天生坚毅,甚能忍痛,很快便被阳物深入的快感所攫,肉棒徐徐到底时,小雪貂竟迎来人生的初次高潮,此节亦是天赋异禀,一如武材。
  阙牧风被夹得嘶嘶吐息,他初尝风月时表现不错,是得过女郎赞许的,精门强固,不轻易泄,精力与体力恢复得一般迅疾。此际却有明显的泄意,实是小雪貂太紧,绞拧过甚,等闲难以禁受。
  蓦地膣管内一搐,竟还能再缩,紧到能感觉少女鼓动的血脉心搏——自是透过阴道——贴熨于娇躯的腹间一注一注地漫入温热液渍,源头来自小穴顶端,如花房般噙住阳物根部处,省起风月册中有云“玉液泉涌”、“水溅金莲”,此乃万里无一的尤物体质,竟尔真个出现自己的女人身上,心头一荡马眼箕张,狠狠灌了她满膣的滚烫浓精!
  燕犀像被烫醒了似的娇呼一声,颤抖如月夜柔波,呜咽著仰头索吻。
  阙牧风吸吮着她冰凉软嫩的丁香小舌,少女的檀口里仿佛含化冰粒,衬与沸油般炙人的紧缩阴道,阙牧风不惟快美,更是心满意足,射空阴囊的虚乏尚未消褪,回神嗅到一丝淡淡铁锈腥气,担心插得忒狠,重创了小雪貂,正欲起身,却被少女搂住。
  “别走……还、还要……”
  她的气音既娇柔又销魂,那股子淫冶浮挹于清纯之上,阙牧风见她双颊酡红,是透出雪靥的玫瑰般的彤艳,星眸迷离,如诉如泣,强健的大腿扣紧他臀背,小腰轻扭,不肯让阳物抽离半点。
  他迅速地勃挺起来。
  “好、好硬——”燕犀眯着眼傻笑,一被插深便忍不住伸舌,阙牧风爱煞了她的娇憨和主动,双手攫她的乳峰直起身,原本往前深入的杵尖改为上顶,燕犀用力抓住他的手臂,美眸瞠圆,拱腰呻吟著。
  “好酸……呜呜……那儿……好酸……”
  果然。她也很喜欢这样——阙牧风甩了甩著滴落额发的豆大汗珠,仿佛要一并甩开脑海里的画面,所幸这毫不困难,燕犀溺于欲海的诱人美态立即夺取了他全副注意力:
  少女如抓浮木般的双臂用力打直,既像要推开男儿的凶狠蹂躏,又似非抓紧爱郎才不致没顶,因躺下而摊平的豪乳,在线条紧致的藕臂间夹成两颗大球,剧烈充血的乳晕胀如碗口,撑鼓得异常滑亮,深褐中透著艳紫,与被他揉红的雪乳交相辉映,简直美不胜收。
  几乎占满整座峰顶的茶色乳晕正中,比樱桃核略大的乳头终于挺出乳丘,如婴指般昂然指天,色泽是微透的艳丽莓红。阙牧风一直以为自己偏爱粉嫩小巧,如夺他童贞的女郎,乳晕乳头便是细润的浅樱色,直到有了小雪貂,才知这浅褐色的硕大乳晕色到无以复加。
  他越干越硬,燕犀也越发难以禁受,往往被狠干几十下才迸出一声短吟,多数时只能张嘴翘首,酥酥绷颤,连轻促的喘息都悠断难连,恍若将死。
  她的小手从抓着他,到举在耳畔胡乱揪拧,痴态诱人;葫腰扭转间,肥美的雪臀以强劲的核心肌群为支点,骑马打浪似的滚动着,阙牧风只须向上顶着她膣管中最有感觉的那一点,其余的厮磨绞扭全由少女包办。至于是有心为之,抑或只是身体本能,说不定连燕犀自己都不知道。
  阙牧风已射过一次,不忙着再出,领略著怀中玉人的种种妙处,阳物更硬也更持久。渐渐燕犀不再扭腰挺动,只能娇娇地挨受着,喘息越见粗浓,两条腿儿越举越高,膣肌箝著阳物往内一噙,阙牧风竟拔之不出,索性全插到底,抵着花心子厮磨,泄意又生。
  他已无暇去想女郎的事,须得稍稍分神,才不致丢盔弃甲,见少女的腿仰举成了个倒写的“儿”字,双膝内收,姿态极妍,与她飞腿踢击的英姿形成了强烈的反差,淫念益盛;一手一只,握住燕犀又长又直的足胫向上举,少女酥红的膝盖几乎压上乳晕,脚筋拉到了底,臀股大腿的肌肉却紧搐起来。
  “好、好深!”燕犀拼命甩头,求饶似的昂首呜咽,音颤嗓甜,如诉如泣:
  “不……不行了!呜呜……不行……啊、啊……又、又想尿了……呜呜……”
  阙牧风往前一压时便知要糟。不仅双膝抵乳的体位令膣壁更夹,燕犀的反应更大、模样更娇,简直能要人性命,快美之间忽听她娇唤著“要尿”,余光瞥见她俏美的莲瓣足弓、玉颗儿雪趾上挂着晶莹液珠,正是方才少女高潮时所出,四处喷撒沾上的。
  凑近鼻端,不但无丝毫异味,满是燕犀的肌肤香泽,连趾间的一缕淡薄汗潮都极诱人;“水溅金莲”四字掠过脑海的瞬间,阙牧风兴奋到止不住泄意,心知大势已去,拼着发射在即咬牙苦忍,将少女的脚儿一把扛上了肩,折至雪膝抵胸,边噙着她玉颗儿般的剔莹雪趾,发狂般用力挺动!
  燕犀猝不及防,顿觉又痒又酥又淋又美,拱腰尖叫起来。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浪吟忽止,意识短暂中离,娇躯不自觉地剧颤痉挛,丢得一塌糊涂,宛若失禁!带着新鲜血肉气息的微臊淫水漫过二人身下,冲淡铁锈似的破瓜血气,射得极爽的阙牧风趴在少女乳上喘息,回神才发现嘴角止不住地扬起,满心舒畅。
  (原来欢好的“欢”字,并非虚指。)
  与失去童贞那会儿不同,青年非但不觉空虚,反有实实在在活着之感,而且此刻抱在怀里的他绝不想失去。阙牧风有生以来,头一次不是为酒叶山庄,不为符应父亲的期望,以及旁人的肯定信赖而活,而是为自己。
  “好……好舒服……”燕犀喃喃道,空灵的语气如梦似幻,仿佛还飘在云端。
  阙牧风不明白为何她一开口他就想笑,不是想嘲笑或作弄她——好吧可能也有一点——这种开心自在的感觉他从没有过。即使如此,他也知还插着人的时候是不好开玩笑的,况且他是真的担心弄伤了她,微微撑起,总觉得过于温柔似乎有些尴尬,刻意和声问道:
  “你……疼不疼?”却发现燕犀直勾勾地望着他。
  她小巧白皙的鼻头沁著薄汗,雪靥上的潮红未褪,是他很熟悉的羞意、大胆和旺盛的好奇心,可能也有点倔强和不服气……他完全不怀疑她连这种事都想和他争个输赢,但还有别的。
  他不知道是什么,只觉她美丽得难以言喻。他发现自己无法忍受伤害了她,受不住他的小雪貂稍有缺损,所以才一直想问她疼不疼。
  燕犀轻喘著抚他的脸,表情分明未变,却有什么东西变了,像是她知道了什么他不知道的事,做下什么他无法想像的决定,理解了他还不能预见的未来之类。阙牧风毫无来由地心慌起来,他以为得到了她,现在才突然发现,可能并非如此。
  燕犀微笑起来,却像是在安抚他。
  “阙牧风,原来你生得这么好看。”
  阙牧风低头吻她,燕犀温顺迎合,让青年莫名地有些恼火,却舍不下少女的唇瓣。更糟糕的是他又硬了。
  燕犀发出轻细的颤吟,阙牧风讶异于自己竟能辨别她是不是真有感觉——而她是真的有感觉。那是情动的轻哼与喘息,他呕气似的想从少女腿间抽身,燕犀结实的长腿却在背后交叠扣起,阙牧风甚至能想玉趾微翘、足弓相勾的模样,方才吸吮足趾的柔嫩口感再次复苏。
  “你别生气,好不好?”燕犀柔声对他说,那种曲意迎合的感觉令他既气馁又心疼,却不知该如何面对。
  “你到底想怎么样?”他烦躁起来,但出口就后悔了。哪知燕犀并未生气。
  “我想你要我,阙牧风。要到哪怕明天就死了,也没啥好遗憾的地步,我不怕疼……再要我一次,好不好?”
  
  阙牧风算不清他们后来做了多少次。
  燕犀的小穴被男儿蹂躏得红肿不堪,益发衬得雪肌无瑕,光裸肥嫩的小白馒头无比诱人。当中小憩时,阙牧风替她将腿心股间的落红舐干,大大分开燕犀的双腿不许遮挡抗拒,姿态至为淫荡羞耻,少女竟又羞又驯地受了。
  她的阴阜与外阴如臀股般极富肉感,白皙到连透出的粉橘都异常寡淡,一如股沟肛菊,浑无半点暗色沉积,仿佛雪肉太腴太粉,仅得一丝橙染。因充血而剥出肥厚外阴的小阴唇和阴蒂,则是微显通透的淡藕色,与乳晕同样予人淫艳之感,色泽却没有乳晕那般深。
  令人诧异的是拨开小阴唇之后,她的阴户竟是极艳丽的殷红,阙牧风本以为是动情之际充血所致,趁她酣睡时偷偷掰开细品,未曾湿润的阴户内仍是美丽的牡丹红,衬与白皙雪肌,堪称尤物。
  被惊醒的燕犀又气又好笑,待困意略减,又与他缠夹起来,坚持要看回阳物,还笨拙地学阙牧风吸吮舔舐,误中青年奸计,含硬了又被抓起来痛干一回,丢得死去活来。
  云收雨散,心满意足的阙牧风搂着心满意足的燕犀,沉沉睡去。不知是否太过尽兴之故,阙牧风做了个香艳又荒诞的怪梦:
  梦里,他又回到人生中所有失控的源头,在那个荒林深溪、日光尽掩的浓荫午后,偶然窥见在溪中沐浴的姑姑。阙牧风应该要离开的,他非常清楚,只是双脚不听使唤,就这么僵立怔瞧,直到被人鱼般破水而出的女郎发现。
  “……你个坏小子!”
  姑姑咬唇吃吃笑着,神情是他从未见过的淫冶诱人,风情万种,一丝不挂地从深绿的静谧溪水间起身,如山鬼精灵般一步一踮,款摆而至,俯低身子,在他唇上深深一吻。蛇信也似的舌尖撬开少年的牙关,遍扫龈颚,吮得滋滋有声,边拉着他的手,放上她那软嫩如水的薄薄酥胸。
  阙牧风抢在另一只手将被引进腿心时抽身,手足并用,爬上覆满浓苔厚蕨的边坡,浑身乏力,面色苍白。他从不知运用定力是会痛的,强迫自己离开姑姑的一瞬间,少年心痛到几欲呕吐。
  之后他大病一场,数日内提不起半点内劲,仿佛给废了丹田经脉。
  阙牧风几乎是在见到石欣尘的头一天下午,便喜欢上了她。但貌似屁孩的阙府二少其实是个颇通世情的小大人,他知道自己和姑姑绝无可能,这份情感只能深深埋藏在心里,烂死在他孤绝的相思井中,不与人言,不与人听。
  偏偏他看了姑姑的身子,还摸……还肌肤相亲。这与传授武艺时的肢接不同,不仅涉及隐私,更在于心有逾越。他不能无所谓。
  直到现在,阙牧风仍不明白当日姑姑离开时,在喃喃说着“便宜你了”之后,补上的那句“教你逃过一劫”是什么意思,但少年苦思数日,即使心知此举后患无穷,仍决定负起男人的责任,写信向石世修提亲,说明当日始末,求山主将姑姑嫁给自己,以全名节。
  ——后来的事,也就毋须再说。
  被逐出不应庐、背上欺师恶名的少年,连家都回不去,若非母亲翻脸拦阻,连厚背鬼头刀都亮出来,没准父亲真能打死他。茫然的少年游魂般漫无目的走着,回过神时已身在弹剑居,兰大家为他揩抹湿发,红泥小火炉上烫著袪寒用的酒浆,女郎提早闭门谢客,把少年带到从未有销金客进得的闺房,听他一吐胸中的委屈。
  阙牧风边饮边说,时笑时哭,喝下了远超过其酒量的陈酿。事情到底是怎么发生的,这些年里他根本想不起来,在梦境中却清晰得宛若再临,不知是不是引陵钿的影响所致。
  若只是如此,倒也称不上怪,料不到其后又来了不速之客,混乱的最终连燕犀也倏忽而至,把本已糟糕至极的场面搞得更不可收拾,其淫艳荒唐,事后想起仍会忍不住脸红
  阙牧风起身时,身畔已不见了小雪貂,若非如此,梦中一切尚且历历在目,真不知该如何面对她。
  燕犀穿走了他的外衫,应身厅另一头传来舀水浇淋声,间或还有轻快的小曲儿哼唱,尽管音准略飘,听着俏皮可人,少女心情似乎不错。
  梳洗回来,燕犀见阙牧风把熊皮翻过,架在篝火附近烘干,心想他还真不是少爷啊,既爱干净,动手也甚勤快。灰白色的皮草缀里绽满了牡丹花似的樱红渍染,堪称二人的风流画卷,淫艳难描。
  “留作纪念。”阙牧风打趣。“莫说我白拿了你的初红,也没个凭证。”
  燕犀小脸微红,也不甘示弱,单手叉腰,娇娇横他一眼:“怎不说是我白拿你的精水?也是,都化了啥也没剩,本是白饶,比白拿还白。”
  阙牧风没料到这丫头忒敢说,见她得意洋洋,玲珑浮凸的姣好身段在宽大的外衫掩映之下,半遮比不遮更色,想起梦里的癫狂,小雪貂打跑两女、独占他肉棒的狠劲,忽有“得妻若此,夫复何求”的强烈悸动,猛扑过去,将她按倒在地,“泼喇!”一把撕开衣襟,两头雪兔般的润白妙物争蹦而出!
  燕犀的拳脚强过他,遇袭本能防御,即使仰倘于地,腰腿被跨骑压制,绵乳娇裸晃颤不休,十分碍手,仍与男儿推搡得有来有去,直到被阙牧风一边一只捉住皓腕摁住,两人贴面剧喘,胸膛轻触,两颗心子虽是微微错位,一般的剧烈弹撞,怦如擂鼓。
  “还说不说我白拿?”阙牧风咬牙切齿,一脸的狞狠不全是装。
  燕犀没想到他在意的竟是这种旮旯角儿,“噗哧”一声又赶紧憋住,望着他的眼神迅速转柔,仿佛瞧着小孩似的,美眸滴溜溜一转,红著脸小小声道:
  “那……你再射我一注,灌……灌得满满的,瞧这回白不白拿?”眉眼微瞟,秋水凝波,既羞且俏,又大胆得令人心动不已。
  阙牧风硬到连自己都觉不可思议,但燕犀的温顺非常狡猾,她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乖乖听话只是讨好、迎合他罢了,为着在其他地方拒绝他,漠视他期盼落空的失望,不致有良心亏负之感。
  “给……给我生个孩子,便不算白拿。”
  一出口阙牧风都有些怔,他根本没想过这种事,却自然而然说了出来,忽觉羞耻,却满不愿放任少女逃去。
  燕犀定定看着他,满腔羞喜骤然转冷,片刻才道:“阙牧风,别说这种扫兴的话。在这儿我是你的,你干我就好。我喜欢你干我。”这粗鄙的说法是昨晚他教她的,她一听就喜欢上了,说着既纯又色,能生生把他给听硬。
  阙牧风还待接口,少女却淡然续道:“我们会死在这儿,出不去的,死人没法给你生娃儿。咱们都挑不了陪死的对象,只能好好陪对方死。我们不讨厌彼此,运气还算不错,总比换了宇文相日要强。
  “要能活着出去,事情会更麻烦。你欢喜的是你师傅,那个你喊她姑姑的漂亮女人,她出身高贵,气质优雅,满腹诗书,普渡众生,我既变不了、也不打算变成她。剩下的几天里,你会觉得我干着挺爽,好像也没啥不好,一旦出去,让你干我一年、五年、十年,你光想就腻了,很快就会发现我原是个粗鄙的女人,没有半点儿好。”
  少女凄然一笑。
  “但我其实没变,我就是我。糊涂的只有你而已。”
  她推开他坐起身来,把撕开的衫襟掩上,拢了拢半湿的浓发,余光见他裆间仍高高支起,小小声道:“我没兴致啦。若你想强奸我,我也能配合演一演,只是那儿……还有点疼,晚些我再给你。我肚子饿啦,你给我煮粥。”居然支使起他来。
  阙牧风一霎间仿佛心空空的,无言以对,片刻才喃喃道:
  “你才十六岁,哪儿学来这一大套?”
  燕犀轻声嗤笑,不无自嘲。“我十八啦,十六那是为混进府里才说的。你瞧,我连这种事都骗你,你还想让我给你生娃儿么?真生了娃,这回不只老爷要打你,我料夫人也不拦著。”
  ——难怪她发育得如此丰熟。应该是脸蛋太可爱了罢?瞧着都还不到十六。
  阙牧风摇了摇头,甩去绮念,忽想起一事,不禁大窘,又没法不问个明白,强忍着跳起或抠地的冲动,结结巴巴问她:“昨、昨晚不……不是梦,对吧?是真的发生——”
  燕犀一指皮草里的朵朵牡丹落红,连话都不想跟他说。
  阙牧风几欲昏倒,俊脸胀得更红,急道:“不是说那个!后来……在梦里……弹剑居……”越急越不知该从何说起,也是与燕犀在梦里玩的诸般花样涌上心头,脸酣耳热,难以冷静思考。
  少女只慢了他一霎眼,俏脸“唰!”一声红如熟柿,几欲沁蜜。其实两人所想并非同一体位,只能说害羞处各有不同,燕犀见他脸红得像要淌出血来,额际爆出青筋,怕他兴奋起来剑及履及,顾不得揪紧前襟,两只小手慌忙掩臀,急得声音都尖了。
  “这儿不行……现实里绝对不行!那、那是在梦里,你别当真——”
  阙牧风最念念不忘的可不是这个——虽然也挺美的——支支吾吾道:“拉……拉索子转圈儿的那个一字马……”燕犀为之语塞,心虚地夹紧大腿,红著小脸低下头。她是极易湿的体质,甚至用不着前戏,动念即能沁出淫蜜,且分泌腻润非常,不仅仅是水而已,可见拉纤这段确实不坏,也是少女的心头好。
  阙入松差点失手杀了儿子一事,甚至为此夫妻俩刀剑相向,罕有地打了一架,除了娘以外没人知道;王氏再怎么宠燕犀,也绝无可能对少女披露家丑。唯一合理的解释,就是燕犀进入他心识里见得,那个香艳的“梦”其实并不是梦,是燕犀干扰他记忆的结果。
  至于那女煞星是怎生来的,为何也能径入梦中,是否出于他或燕犀的想像,尚待推敲,却也不忙于此际廓清。
  两人沉浸在淫艳的回忆里,气氛又暧昧起来。阙牧风很想告诉她,不管三年五年或十年,自己应该都不会对小雪貂腻味。从前他虽敬佩、且憧憬双亲的情笃,但其实不太能想像两个人如何能厮守数十年,以他对石欣尘的倾心,也常有被姑姑念得烦到不行,几天里都不想看见她的时候。
  更别提要在姑姑面前维持完美的形象,尽力符合她的理想和期望,光想像就是件令人精疲力竭的苦差。
  但现在他总算明白,父母是怎么生下了五名子女,如非父亲忙于公务,为天霄城惮精竭虑,鞠躬尽瘁,没准儿他还能多添几个弟妹。
  最终还是燕犀率先打了沉默,一本正经地对他说:“我不喜欢希望破灭,那太难受啦,我就当我们会死在这儿。但万一——我是说万一——能活着离开,有几件事你得知道:
  “其一,在溪边亲了你的女人,绝不是你师傅。她们只是长得像极了,可说是两张一模一样的脸蛋,但决计不是同一人。你镇日老盯着你师傅的奶子瞧,难道没发现那女子胸前平如搓衣板,跟石欣尘完全不一样么?你还摸了她的胸耶。”抓男儿之手按于乳间,娇娇瞪他。
  “石欣尘的奶子,起码与我一般大。溪边那女人有这么大么?”
  阙牧风张口结舌。倒不全因为她一口一个“奶子”直接了当,而是事隔多年,终于有人一针见血地提到这个疑点,霎时竟有拨云见日之感。
  他确实怀疑过,却无法与任何人言说。师傅的羞人隐私,是能与任何人公开讨论的?况且这听着就像是给自己找的遁词,阙家二郎无法容忍自己有一丝逃避责任的嫌疑,是以从未求证,乃至自辩。
  但罚都罚了,六年的光阴谁也无法还给他,况且他也不是全无收获。姑姑名节未损,他对那个女人究竟是谁,兴致其实不高。
  燕犀迟疑了一下,才缓缓举起第二根手指。
  “昨儿在你梦里,我见到一位熟人,今夜你若能来我梦中,我带你去瞧她。”
  阙牧风与她默契绝佳,一听便意识到少女说的是谁,只是难以置信,不由得目瞪口呆。燕犀唯恐他不信,打铁趁热,沉声道:
  “当年在旧弹剑居给你揩发温酒的兰大家,就是买了我的那一位。如今她的相貌与过往略有不同,我也说不上确切的不同处,可能是气质变化之类……总之不太一样,是以先前并未认出。
  “但今晨梦醒后,我到冰瀑边搓了搓脸,冷静冷静头脑,终于能够确认,她就是浮鼎山庄的那位女史绣娘,绝对不会错的!”
 
                            第八二折
  佛缘病念 明珠暗投
       石欣尘在凤凰柯甜水巷的新邸里住了一宿,成为七玄盟主落脚钟阜以来,首位留宿的贵客。前日两人聊完,初步约定共往那圣僧圆寂的秘境“法身厅”后,耿照趁管家领石欣尘往客房稍歇,唤来绮鸳,摒退左右,恳切表达了不满和忧虑。
  “……你不是宗主,我不担心你会过度惩罚适才那位奉茶的潜行都姊妹,那也非我之本意。”
  他见绮鸳柳眉一挑,明显是对同僚做出如此出格之举,既怒且惊,赶紧安抚,同时不忘嘱咐:“欣尘姑娘的自尊很高,十分介意他人曲意逢迎,遑论同情怜悯,这点也请绮鸳姑娘为我留意。”见少女若有所思,翻开几上瓷盅,替她斟了小半杯茶,刻意只斟六七分满,拈著瓷胎于指间轻晃几匝,才推到绮鸳面前。
  绮鸳想也不想接过就口,惊觉茶温适饮,明明这壶滚烫的热茶是自己提来的,为防石欣尘突然折返,这才装作给主子换过新茶的小丫鬟;回神意识到是盟主给自己斟的茶,还晃到微微降温,不致烫了她的嘴,猛然想起漱玉节之语,既不能哺回盅里,放落更无意义,仔细一想,她根本连与他同坐一桌都不对,又不知要惹谁去向宗主举报……心烦意乱犯着意气,仰头一饮而尽,“哐”的一声搁回桌顶。
  “……再喝一杯?”耿照察言观色,提着茶壶陪小心。
  绮鸳“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都搞不清是不是给气的,笑着笑着,忽觉心平。给人说便给人说呗,无论宗主要除掉告密者还是自己,绮鸳都无所谓,只是仍有话想对他说。
  “喝你的大头鬼!”少女轻哼,双肩松开了也似,阴霾尽扫,整个人又灵动起来。“那丫头叫絇莲,性子很骄傲。我会说她,但没把握她会听,我们……有点过节。她之后若还有其他不当的言行,再让宗主调她回去,石姑娘作客期间,便由我来服侍。”
  呈报到漱玉节那厢,意味此事绝难善了——耿照听出言外之意,对她处理的尺度很是满意,感激少女的体贴周到之余,更为绮鸳又恢复从前与他没大没小的应对而感到欢喜。自来钟阜,绮鸳拘谨了许多,搬进凤凰柯后这股生分更至巅顶,与过去直若两人。
  那句“喝你的大头鬼”在耿盟主听来不啻仙音,差点咧嘴傻笑。
  绮鸳瞧他忍着不抓耳挠腮的模样,又气又想笑,胸中温情汨汨,决定不告诉他絇莲在冷𬬻谷抢救阳亢那会儿,于病榻给了他身子,但少年全不知晓。这听着会很像在指责他,而耿照也绝对会这样想。
  絇莲很有本事,性格要强,过往与绮鸳争作潜行都的头儿,宗主最后选了自己而非絇莲,其实绮鸳不确定是为什么。在她看来絇莲的能力丝毫不逊,野心则有过之,同样是绝佳的人选。
  更让她料想不到的,是絇莲居然也是会把心跟身子一起交出去的女人,男人甚至都不记得有这码事。我们是潜行都啊!没这种命的,绮鸳忍不住想。你怎会这么傻?
  絇莲的事她能处理,石欣尘则不。绮鸳犹豫片刻,终究还是扮起黑脸。
  “那石姑娘你是怎么想的?”
  盟主貌不惊人,年纪又轻,笑起来傻里傻气,可莫名地能招桃花。潜行都众姝自小耳濡目染,多不以贞操为念,横竖练了蛇腹断毒功,必要时连身子都是执行任务的武器,但絇莲不是唯一一个献身后对盟主念念不忘的傻丫头,就绮鸳所知,害相思病的不在少数,那还是表了态的。
  耿照若大剌剌地开起后宫,说不定还好些,起码絇莲就不是她的问题了——绮鸳不无负气地想着。
  但石欣尘非同小可,她是布衣名侯的独生爱女,容颜倾世,博有善名,年纪足足大上耿照一轮还不止,要是早些嫁人,都能生出盟主来。她得确定盟主对人家有没那个意思,反之亦然。
  “我找绮鸳姑娘来,正是为了这个。”看来耿照也是心照不宣,连点狗头,毫不知羞。哼,男人!“欣尘姑娘,是饵。”说着从袖里拿出一卷图纸摊在桌上,随手以瓷盅压镇四角,却是凤凰柯附近几个街航的平面详图。
  饵?绮鸳都听懵了,少年却兴冲冲地拉着她凑近图纸,指尖蘸了茶水,依序落点。“那自称‘灯海主人’的,必是奉玄教的纸骷髅无误。我料她扣了阙家二郎,来赚欣尘姑娘泄漏行藏,往一秘密境域。既如此,她必在周遭排布眼线,盯着欣尘姑娘的一举一动——”
  绮鸳盯着他认真解释的侧脸,越瞧越怔,越觉荒唐,忽露微笑,莫名地生出一股安心之感。原来他真是个傻瓜。傻瓜是开不了后宫的。
  “……盯住这几处,若能循线找到眼线回报的地方——”
  “便能救出阙牧风。”少女俐落接口,悬在图上画了几条看不见的直线。“不如这样布置,能筛出更多惯性来。埋伏盯梢是枯燥活儿,来来去去就几条线,才能盯牢。”耿照想了一下才得消化她信口透露的行内关窍,不禁露出佩服之色,击掌叹道:
  “还得是绮鸳姑娘!”绮鸳笑了起来。虽然心中涌起的洋洋得意令少女不无挫败感,但毕竟得意洋洋,心情着实不坏。
  盟主的要求非常明确,凤凰柯驻扎的潜行都立刻动了起来,排查附近街航的可疑哨点,筛出反跟监的目标来,还得组织起一支尾随盟主和石欣尘的机动队,制定好交接、递信与紧急撤离的营救计划,在盟主无法确定目的地的前提下。
  潜行都连这都能办到,但通常绮鸳需要三到五倍、乃至更多的人力,才可能面面俱到,然而已不及向宗主求援。
  她把坐镇指挥的任务交给了絇莲,又惊又喜的纤细少女因而愿意听完前对手的训诫,尽管看得出也没有多情愿。“让宗主知道这事,你就完了。”绮鸳露骨地威胁她。“但我不会说。近期有人同宗主说了我的小话,连我都有人说,你自个儿想清楚。”
  “不是我。”絇莲露出嫌恶之色。没有人想被当成告密者。
  “我知道。”绮鸳淡淡地说。“那人死了,宗主同我说的。”慑住了不服输的絇莲。
  石欣尘对换掉了服侍自己的婢女一事,并没有太大的反应,应该说以女郎的出身教养,原本就看不出有明显的好恶,始终是一派的从容优雅。
  用过晚膳,绮鸳在客舍的专属浴房为她烧好热水,打满桧木浴盆;隔邻烧水房锅炉下的柴火始终燃著,随时能再添热水,美美地泡个澡。石欣尘却一迳待在卧室里,尽管少女三催四请,女郎总不肯移驾。
  “我乏啦,想先歇息,毋须劳烦你了。”隔着窗纸木棂,女郎的语调虽婉约客气,却没什么转圜的余地,这不是在同小婢女商量,须征得她的同意之类,而是贵客单方面地告知决定,不容质疑。
  但绮鸳可不是什么小婢女。
  “姑娘今儿提着石头上门,出一身汗。”少女直接了当。“明儿一早,二位尚有远行,长路漫漫同坐一车,姑娘不怕薰了我家主人?”
  咿呀一声,房门推开,石欣尘撑着手杖俏立门边,与其说恼怒,更多的却是好奇,想看看是怎么个胆大包天的鲁莽婢子,居然敢如此嘴刁,招惹七玄盟主的座上宾;见是个粉面桃腮、朝气蓬勃的俏丽少女,显是有所仗恃,顿时了然于心,不禁微感失望,心底或还有一溜酸,但石欣尘自己是决计不认的。
  赵阿……不,是耿照,以他血气方刚,身居高位,宠佞座下一两名妙龄少女,也不是什么事儿,毋宁说若仅一二人侍寝,都算极节制的了,世间三妻四妾的英雄汉多不胜数,好色慕少艾又岂能算是缺陷?
  日间那奉茶时老瞅她病足的侍女也是。只有备感威胁、唯恐竞食的猫儿,才会舞爪张牙。
  “放心,我对你家主人没有非分之想。”石欣尘微笑。“以我的年岁,让他喊声姐姐都嫌勉强,喊姨娘又太伤人了,我也不想惹人非议,落得一身狼狈。”
  绮鸳听她暗示自己同耿照有什么不可告人的关系,耳畔似又响起宗主的话语,俏脸微红,却无意退让,淡然接口:
  “姑娘想多啦,我就是个下人,没爬上过主子的床,真是为两位着想,以免路途遥远,车内气味浓郁,多生尴尬。”手里的木托盘里整整齐齐叠著女子的里外衣裳,材质上佳自不待言,难得的是与石欣尘所著虽不相同,却都是她会挑选上身的淡雅色系,不用说尺寸肯定也是合身的,显是费心张罗,足见其诚。
  少女的理直气壮,反令石欣尘踌躇起来,一时摸不透其用意,淡细姣美的柳眉微微蹙起,宛若观音。
  绮鸳也不得不承认她是真好看,且明明并不特别亲切,却无法讨厌起她来。石欣尘也就小了宗主几岁,妥妥的上一辈人,但不倚老示威,“直接了当”这点也很招人喜欢。
  她叹了口气,平平说道:“就洗个澡,不会要你命的,我敢说你在家没准儿一天洗两回。石姑娘你是上等人,美貌超凡,出身高贵,就算腿脚不便,也强过我们百倍千倍,哪怕你裙底伸出只鸡爪来,我也得给姑娘好生搓洗,更何况是凤凰?”
  石欣尘不爱提自己的缺陷,更不爱别人提,但这小姑娘说话实在太有趣了,逗得她莞尔一笑,摇头道:“你是不会消停的了,对不?”绮鸳耸肩:“我也可以直接在你门前烧水,你自己看着办。”石欣尘忍俊不住。
  成年以后,她就没在他人面前赤身裸体过。此前照顾她起居的仆妇就是她小时候那一位,妇人一直帮着不撑手杖就无法站立的女郎褪裙、搓背,更早之前还有厌尘会帮忙。
  厌尘走了之后,她给了妇人一笔尚称丰厚的养老津贴,让回乡去与家人团聚。对石欣尘来说,这就像是她的成年礼,象征某些一去不回的珍贵之物,再痛都得直面相对,挥手作别。
  她其实不太明白自己是怎么走进浴房的,又怀抱什么心思或期待,面对接下来的部分。她根本没准备好在初次见面的陌生人之前裸露胴体,遑论连她自己都不愿多瞧一眼的那只脚。
  但自称绮鸳的少女直率到似乎具有某种魔力,放她独坐于浴房里的桧木胡床,便自行褪起衣裳来,脱到只剩贴身的肚兜和棉裤,俐落地把裤脚卷到膝盖上,微举双手示意无害,仔细向女郎解释:
  “我替姑娘解衣结子,都松开之后,姑娘便能坐着将裙、裈都褪过臀腿,留在地上即可。然后扶着我的肩膀,我领姑娘至浴盆;如要婢子替姑娘搓背搓脚,我便留下,姑娘如不想,我便在屏风外候着。”
  石欣尘这才明白,她为何准备另一套新衣替换,就是为了这个不假他人之手的褪裳之法,毋须以病足示人,不禁暗暗感激少女的周到体贴。
  绮鸳和厌尘妹妹完全不一样,石厌尘爱说话还特别能说,叽叽喳喳讲个没完,一人能顶两人的话量,绮鸳却很安静,做什么都很专注,只在为她脱去薄罗单衣、仅余缀著金绣的黛蓝锦缎肚兜时,才迟疑了一下,似乎轻叹了口气,才又继续为她解开颈绳。
  “怎么了?”石欣尘问她。
  “没什么。”绮鸳拉松肚兜的系结,却未全解,以免亵衣突然滑落,裸露出高高撑起缎面的沃腴双峰来,转而替女郎绾发固定,才一一拔起金钗发饰,在桧木凳面上依序排好。
  “我知姑娘极美,却没想到能美成这样,就像……就像象牙雕成的观音菩萨也似。不,象牙还不足以形容,但玉又太冷硬了……我不会说。总之很好看。”
  石欣尘笑道:“嘴这么甜,也是没有赏的。”绮鸳一脸的“你不信就算了”,又逗得女郎掩口失笑,轻摇螓首。
  处置停当,绮鸳背转身去,站着等她。但听背后一阵窸窣轻响,石欣尘贴身的微透纱裈与黛蓝金线兜儿都留在木地板上,还有只罗袜,才扶少女的腰背起身,两人就这么一前一后来到浴桶边。
  听得石欣尘入水,绮鸳把一大块藕纱悬铺于桶面,见女郎象牙乳脂般的腻白肌色透纱而出,却未能细辨手足形状,这才转过身去。“那我出去啦。姑娘有什么吩咐,都能隔着屏风唤我。”
  石欣尘舒服地闭眼,鹅颈斜靠盆缘,如倚木枕,浑身松弛,差点没呻吟出声,意识到太过放肆。此间毕竟是他人宅邸,主人还是邪派七玄的魁首,若早一个月对她说“你今生最舒服的一场洗浴是在七玄盟主家里”,石欣尘是怎么也不会信的。
  盆上氤氲缭绕的热气、冒出热气的半透藕纱,再加上波纹圈圈荡漾的水面,等同于三层隔绝,虽未全遮,却模糊了指掌等细节,只见其白,当真是浑似象牙,远胜新乳。石欣尘知其貌美,看厌尘妹妹就知道了,她有张一模一样的脸蛋,但石欣尘从不觉“好看”可以用在自己身上。
  毕竟畸零的怪物,怎么可能好看?
  来红甚早、胸乳还不到十二岁就开始发育成形的石欣尘,始终逃避著世俗的眼光。圣僧说她有佛缘,其实女郎只是躲进了名为“佛法”的无形庇护里,在这里众生平等,男女无有分别,皮囊不过是今生的负累,修成正果便得大解脱。
  尽管长大后逐渐理解了普世审美,然而十一二岁时捧著膨大的胸乳,对着镜子无助流泪的印象始终萦绕不去,她不明白为何只有厌尘是正常的,自己却毫无征兆地就变成这副丑怪的模样……就因为她有只怪物般的畸零脚掌么?
  隔着三层的模糊氤氲,她总算稍能体会绮鸳说的“好看”了。关于象牙的比喻也是。
  石欣尘透过热气、薄纱和水面的歪曲折射,安心打量著平日避之唯恐不及的胴体;瞧着瞧着,不觉将完好的左脚微伸出水面,脚趾顶着藕纱离水,白皙浑圆,微尖的趾甲光滑如贝母,似有极淡极淡的螺钿七彩晕芒,又像珍珠般,说不出的精致可爱。
  忽听屏风外,绮鸳淡道:“你让我家盟主去做很危险的事,对不?”
  石欣尘一惊,听出她语声里的冰冷非情,甚至隐隐透著一股杀气,定睛瞧去,才发现褪下的衣物早已不见踪影,贮著新衣的木托盘亦不在原处,绮鸳甚至没留一枚金钗发簪给她;除了盆上薄纱,女郎无一物能遮掩胴体,没有手杖能支撑站立,被缴械得十分彻底。
  她深深懊悔起自己的轻忽大意来。
  这满邸的侍女俱都身负武功,她一早便已看出,耿照行事虽然正派,石欣尘观察他许久,判断他人品正直可信,但毕竟七玄是邪派底子,耿照不可能管得住所有人。她被绮鸳的美貌率直所欺,轻易卸下防备,下场便是如此。
  ——这才是父亲给她的真正惩罚。
  石欣尘以纱掩胸,朱唇几欲咬出血来。
  “……你待如何?”
  “姑娘可曾想过,万一他应付不了,你也会死么?”
  石欣尘暗自凛起:“莫非,她也知道彼岸花的事?”她江湖经验再有限,也知武林弱肉强食,耿照便不全靠武力统御七玄,也绝不能泄漏其暂失内力一事,摸不清少女是想套自己的话呢,抑或另有盘算。
  她不知道的是:绮鸳可说是自少年入渔阳以来,陪在他身边最久的人——尽管多半在暗处。耿照的功体出了状况,绮鸳几乎在第一时间便有所觉,但她不仅未回报宗主,更密切留意是否有旁人察觉,在某种程度上帮忙掩盖此事,连漱玉节、薛百螣这些老江湖都给瞒了过去。
  绮鸳必须弄清楚石欣尘知道多少、这是不是个陷阱,耿照那笨蛋会不会又像上回失陷于流影城一样,差点死在某个不为人知的黑牢里。绮鸳不觉得自己能再做一次“他死了”的重建与调适。
  石欣尘似乎感觉到在她冰冷的语调之下,藏着某种热切的东西……不是恨,也不是趋利的饥渴与贪婪,而是忧心。她在担心耿照……怕他武功未复,死在无意义的冒险中途,为此她不惜一切地阻止他。
  “我会和他一起面对的,绮鸳姑娘。我的内力修为还算可以,你若不信,可以试试。”女郎口风一向很紧,毕竟能保守秘密超过二十年,不会透露更多;点出关键的“内力”,识者能识,不识者只当她是自矜本领,以此夸耀。
  “我一定带他回来。”她由衷希望少女能信自己,她不是耿照的敌人,也不是她的。
  屏风外的绮鸳安静了片刻,反手将木托盘放回胡床上。
  “反正我会跟你们一起去。这你是知道的罢?”
  石欣尘不觉微笑。“原来怕味儿冲的是你么?”
  
  翌日用过早饭后,石欣尘就没再见着绮鸳了。
  问起耿照为何又给她换了个婢女,少年半天也解释不清,估计绮鸳也没给他个像样的理由,总不能说“我试探完啦,她没问题”然后才拍屁股走人。看来耿照这盟主也做得不轻松,非但开不了后宫,还得看这些姐姐妹妹的脸色。
  但不知为何,石欣尘总觉得有些开心,无论是对绮鸳还是耿照。
  耿照问起她父亲,石世修目前待在城内的客栈里,与诸葛残锋一道,另召来了伍伯献、翟仲翔两名弟子随侍,每天按时上阙府“关心”阙牧风的下落,以及专等天痴与陆明矶师徒的命运之会,颇有以他人痛苦下酒的恶趣味,幸灾乐祸,欢喜不置,懒管女儿去干啥。
  况且石欣尘也好,厌尘丫头也罢,只有去找耿照他是没意见的,没准儿还乐见其成,虽说女儿们颇误花期,已不巴望能为石氏留下骨血。
  “他以为我们……”石欣尘没再说下去,略见羞赧,亦有些歉然。耿照点了点头,算是与她心照不宣,一会儿才道:“但我若是山主,必不会让欣尘姑娘走得太远。”解释纸骷髅必在周遭安排眼线一事。
  “你认为我爹也——”
  耿照看了女郎一眼,权作回答,其实是不忍说得太露骨,以免石欣尘伤心。
  “二郎必在纸骷髅手里,找法身厅不能解救他,须得找到纸骷髅和她的老巢才行。”少年正色道:“我们要假装去找,引她上钩。今儿,就先从‘佛缘’开始好了。”
  两人乘车离了凤凰柯,出得钟阜城,来到城郊一处知名的景点“丽人湖”,讨了湖畔的酒楼雅座,借景佐茶,当真是男俊女美一对璧人,引得游人频频回头,堪称高调。
  “好心的老爷小姐们,买点果子可好?”挽著小瓷缸、扎花布巾的小女孩沿雅座兜售蜜饯干果之类,石欣尘于心不忍,举手招来,每样都买了些,摆满一桌,足够五六人吃;会帐之后,才发现是绮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
  “……好心的小姐这是有喜了,如此嗜甜。”绮鸳笑得不怀好意,不理女郎满面通红,低声对耿照说:“逮住了几条线,全是本地土人,花钱可买,没法抓到源头,暂不打草惊蛇为好。”
  耿照点头。“都依绮鸳姑娘。这才头一天,不忙。”接过少女不知从何处变出的一只小包袱,花布巾一去,露出底下的锦缎裹布金丝掐绳来,登时显出华贵与郑重,绝非凡品。
  忽听一把嘶哑的破锣嗓道:“这人面子瞧着不错,能给老朽尝个儿么?”
  石欣尘正听耿、绮二人低语密谈,然而以她修为之深,便未凝神,也不能任由对方来到桌畔而毫无所觉,不觉一凛。
  来人年届花甲,也可能更老些,八字形的长长白眉随意垂落,倒比同样花白的胡须还长,与下垂的眼角相映成趣,虽是劳碌愁苦之相,瞧着甚是滑稽;旧布帽、黄棉袍,身背竹架,白袜黑履,看似一名落拓的老儒生。
  石欣尘见老人双手贴在裤缝边,微佝的背脊有些拘谨,虽说武林中不乏故弄玄虚之徒,但老人着实不像,浅浅一笑,和声道:“老丈请。”老儒生点头,居然在桌对面坐下来,手搁膝头,目不斜视,规矩的模样和不请自来的突兀既相扞格,似乎又不是毫无道理,令人哭笑不得。
  “那,老衲就吃一个。”
  他煞有介事地举起一根指头,目光在摊开的纸包内反复巡梭,终于选定一枚糖渍人面子,小心拈起,放入口中,细辨滋味,好半晌才吐出一枚剔得发白、果肉糖膏尽去,干净到令人傻眼的果核,形似榄核而两端更尖,松鼠也啃不到如此彻底,老人连嘴都没怎么动,无法想像是如何办到。
  老儒生心满意足,似乎抬头才见对面坐的是谁,尤其是石欣尘身畔的少年,长眉一动,惊喜离座,连连拱手道:“好巧啊,盟主久见。”
  耿照不敢怠慢,亦起身抱拳,长揖到地,微笑道:“大师久见。”老人摇手连称不敢。石欣尘心中讶异,但她随父亲接待过许多武林名宿,心知老人必不平凡,也跟着耿照一起行礼。
  三人你让我、我让你的,好半天才又重新坐定,石欣尘个性稳重沉着,俏脸上并无丝毫焦躁不悦,老人叹服道:“耿盟主好福气,你这次娶的新老婆,也同上一位一般的贤淑温柔,心中虽有执著,眼里却无死志,肯定能有好结局。”
  早已踅了开去,却在几桌外假意兜售蜜饯、实则暗中留意的绮鸳闻言,气得几欲笑出,腹诽道:“就你这话说的,能活到这岁数才叫命硬,谁敢在你面前提‘好结局’三个字?”
  耿照见他越说越不成话了,赶紧接过话头,向又是害羞又是尴尬的石欣尘介绍道:“欣尘姑娘,这位刁研空大师,人称‘玉匠’。你我今日能遇着他,‘佛缘’这关应有机会过得,不致白跑一趟。”
  (第十一卷完)
 
                            第十二卷  第八三折 白杨萧萧 心果无漏
  这老儒生正是莲宗八叶院派入红尘浊世、寻找三乘法王的两位使者之一,“玉匠”刁研空。
  他于拔岳斩风一役慷慨援手,义助耿照等一行人击杀岳宸风,厥功至伟。但老书生行踪飘忽,居无定所,越浦城外鬼市的赌石档子不摆了之后,耿照便再也找不到这位八叶的使者,料想应是归返宝刹,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再见。
  及至南冥恶佛在骧公幽邸壮烈牺牲,耿照揣想恶佛身后所归,八叶院才是最合适的地方,然而此世的莲宗早已隐于人所不知之处,无从联系起,饶以七玄盟主的权势、座下潜行都之八方通达,仍无头绪,只能寄望消息传出江湖后,终有被八叶院知悉的一日,派人来迎遗骨,落叶归根。
  虽然机会渺茫,耿照特别央请漱玉节,在越浦鬼市常驻人马,留意玉匠行迹。哪怕美妇人心中不以为然,仍是乖乖领命,在鬼市安排了干练的岛外好手,这大半年来月月只收到不超过十个字的报告文书,却无松口撤哨的意思。
  说也奇怪,约莫在耿照进入渔阳地界的当儿,刁研空的赌石档子又突然出现,这回只摆了几天便收摊走人,沿途却未刻意隐藏行迹。
  漱玉节命人暗中追索,适逢盟主潜入舟山不应庐,通报不易,美妇正斟酌着要不要想个法子紧急联系他,这厢刁研空已然一路北上,不日便踅进渔阳地界,在钟阜城附近落脚。
  ——这意思可就太明白了。
  漱玉节拿捏分寸,不好越俎代庖,径越过盟主与刁研空接触,但老儒生既在左近,抬头不见低头见,迟早也要找上门来,便不急着向盟主禀报。
  及至耿照入住凤凰柯,潜行都回报说,刁研空在名胜丽人湖畔摆了赌石档子,渔阳土人既无三川的奢靡成性,也不兴附庸风雅,赌狗们宁可玩骰子赌花牌,也不肯虚掷在石头上,玉匠摊前门可罗雀,不知还能再待多久,方有今日耿、石二人之行。
  耿照将那只缠着金丝掐绳的锦缎小包捧上桌顶,双手推至老人面前,恭恭敬敬道:“南冥大师圆寂之后,晚辈遍寻不着宝山,也不知如何与大师联系,只得先将遗骨火化。今日幸遇莲驾,终能灵瓶交与大师。”
  那锦袱内所贮,原是南冥恶佛的骨灰坛子,即耿照所说的“灵瓶”是也。
  幽邸鏖战落幕,恶佛的遗体停灵在冷炉谷,耿照未从阳亢中苏醒,蚳狩云、漱玉节等皆未敢擅动,专等盟主处置。
  其后耿照虽命潜行都找寻玉匠,漱玉节也在越浦鬼市安排了人手,毕竟短时间内难有结果,眼见冷炉谷地窖的藏冰耗用大半,仍阻不了遗体腐败,耿照不得已下令火化,留待来日机缘到时,将骨灰送归恶佛修行处。
  刁研空接过包袱,解开系索,露出骨瓷小瓮,怔了一怔,喃喃道:“……原来如此,是这个缸。”连连点头,但模样很难说是恍然,还是更加迷惘。
  “怎么了吗,大师?”耿照忍不住问。
  “我本以为是那个缸,没想是这个缸。”老书生食指遥点,耿、石二人顺着指尖好奇转头,指的竟是楼梯口附近的绮鸳。
  少女有一搭没一搭地兜售蜜饯,黑白分明的大眼滴溜溜转,显然心思都在盟主这厢,全没料到会为人所指,干咳两声,一把拧过葫腰翘臀,更殷勤地推销起生意来,连片刻也未曾犹豫,反应堪称机敏。
  石欣尘又多瞧两眼,才见绮鸳手里的白瓷小缸,与骨灰坛颇为相类,敢情老书生适才索讨蜜饯,居然是冲着少女的蜜饯缸子来的?只觉这个念头太过荒谬,与耿照交换眼色,两人俱都不解。
  始作俑者的刁研空却揣起骨灰坛,喃喃道:“既是这个,便是这儿了。”白眉垂落,拘谨地向耿照拱手告罪:“盟主,老朽去外头办点事,稍后便回。”没等少年应声,便自下楼,明明动作看似不快,来去却如一阵清风。
  耿照正欲追赶,想起石欣尘腿脚不便,匆匆回头,女郎幽幽的体香却已偕一缕发丝掠过鼻端;错身而过时,银铃般的轻笑犹在耳畔:
  “你未必跑得赢我。快些!”
  耿照没想到端庄娴婉如碾玉观音的欣尘姑娘,好胜起来丝毫不逊她的双胞胎姊妹,颇有些哭笑不得:“她这越是相熟、便越发不演了的性子,不知该说是坦率无隐呢,还是骄纵任性?”
  舟山初见那会儿,石欣尘拄杖撑地,于山道间起落如飞蓬的那股子敏捷优雅,少年记忆犹新,不及懊恼适才起意回顾,恐惹自尊极高的欣尘姑娘不快,见女郎追下楼,料以刁研空行云流水般的身法,怕已掠出门去,索性越栏翻出,在众人的惊呼声里稳稳落地,抢在石欣尘前头,堪堪接于刁研空的身后数步之遥。
  老书生仅在下楼的不经意间施展身法,及至湖岸边多有行人,三两相偕,刁研空便放慢了脚步,微佝的身形行于风中,黑履白袜,须发衣袂猎猎飘扬,不知怎的自有一股旷达悠远的神气,仿佛独行于天地之间,已历千年万年。
  耿照与石欣尘跟在老人身后,未敢惊扰,直至无人处,刁研空揭开坛封,对着堤下白沫淘卷的湖水一扬,朗吟:“六十年来说梦语,堪惊魇罢满缸尘。丽人湖畔随风去,休寄青山休寄云!”
  坛中灰粉如雾霰散出,果然随风化去,拍岸的湖涛激起浪花如溃雪,骨灰便是落于其上,也已辨之不清。耿照的错愕不过一霎,旋为刁研空周身透出的庄严肃穆所慑,心知这一扬并非是轻率为之,甚至隐隐生出“没有更好的处置了”的感觉,仿佛此间正是恶佛心心念念的归处,只等这位师兄来送自己一程。
  回过神时,才惊觉自己双手合什,低诵佛号,泪水滚落面颊。
  “……我代众生,谢盟主入苦海。”巨汉沉稳的声音仿佛又在耳边响起,即使在生命的尽头,听着仍令人无比安心,仿佛能凭空生出无尽气力,又能继续坚持。
  大师,耿照来送您了,少年心想。无论“苦海”之内有什么,耿照定当竭尽全力,以求不负大师的牺牲
  然而热泪盈眶的,又何止是他?
  石欣尘雪腮挂泪,复现绝美的泣颜,甚至忘了要举袖揩抹,兀自呆呆出神。耿照余光见着,诧然问:“石姑娘,你……怎么了?”一摸怀中,却只有绮鸳那条手绢。他早已洗净晾干,这几日随身带着,总找不到合适的机会还她;犹豫一霎,终究是递给了石欣尘。
  女郎本能接过,只捏在手里,喃喃道:“这句我听过的,是……圣僧所做,为何——”如梦初醒,拄杖跨前,疾猛的势子却在一照面间生生顿住,不知是在最后关头生出克制,还是被老书生的慢悠所沁,开口时已恢复沉稳宁定,意识到雪靥上的湿濡是泪痕,以绢抹去,动作仍是一贯的优雅。
  “敢问大师,此偈却是自何人……何处听来?”
  刁研空洒完骨灰,将瓷坛珍而重之揣回怀中,又恢复成原先那个拘谨微佝的小老头儿,垂落的稀疏八字眉微微一动。“姑娘不说是诗,而是偈啊?”
  耿照读书不多,莫说偈,诗都没念过几首,自是不知二者之别。
  偈者,佛颂也,用以昭示智慧,破疑参禅,原本多为四字韵文。佛教流传已逾千年,皈依者中不乏文人墨客,逐渐引入五言诗、七言诗,乃至于更加活泼的词曲形式,不拘一格;近世高僧所做佛偈,往往也有极高的文学涵养,传唱五道,斐然不逊于诗词名篇。
  换言之,偈就是宗教诗,内容先于形式,毋须拘泥于格律。光从四言五言七言的句式上无法区别偈和骈文、绝句有何不同,是否阐述佛理,才是个中关窍。
  但,诗人墨客浸淫佛法,高僧比丘研究文学,益发模糊了诗偈间本就不明显的界线。石欣尘敢断言是佛偈,而不是感怀诗,显然是已知此偈乃出自某僧人之手,刁研空不过引述罢了,并非临景伤情,脱口成章。
  老书生看似轻描淡写,随口反问,却是直指了此一关键。
  石欣尘忽生出“瞒不过此人”的异样悚栗,好胜心又起,强自按捺,定了定神才道:“昔日有位僧人借住在我家,我听圣……听那位高僧吟过那句‘休寄青山休寄云’,是以知悉。”不咸不淡,点到为止,果然没透露出更多的讯息。
  耿照苦于腹笥有限,隐约察觉两人语带机锋,却听不明白,至此终于一凛,暗忖:“果然与圣僧有关。”他今日来见刁研空除为遗骨,也想打听离三昧之事,不料离三昧却像自行找上门似的,就这么突如其来地现出了鬼魅般的朦胧身影,存在感之强大,委实教人难以忽视。
  少年不知道的是:当年游方僧只吟了句“休寄青山休寄云”,便即收声,似于不经意间泄漏了天机,却未逃过石欣尘的耳朵。少女听出是尾平,猜测是四句佛偈之末,美眸滴溜溜一转,抿嘴忍笑道:
  “‘休寄云’的‘休’字是平声,略嫌小拗,不如改成‘休问青山莫寄云’可好?”佛偈本毋须讲究格律,石欣尘敢以此取笑,足见与圣僧关系亲密,才得如此没大没小。
  僧人却摇了摇头,神情与其说冷淡,更近于一片虚无;树木燃尽,越过焦黑成炭的阶段、终至铄白者,约莫如是。“一旦说出口,便已改不得。预见非未来,出口即成谶,这原是我的过错。”
  刁研空连连点头,老实巴交地问:“那位僧人的法号,是不是叫离三昧?”
  石欣尘早在心中预想了几种情况,各有应对攻防之策,独独没想过会是这般直接了当,瞠目结舌,怔了一怔,才道:“大师也……也识得圣僧?”不觉把习惯的称呼也说出来了。
  刁研空摇头。“护法狮子王威震八叶那会儿,老朽尚未出生;待入得文殊师利院研习佛法,法王早已不在院内,出外寻道去了,是以缘悭一面,无福拜见。
  “但法王乃是本院第一武魁,曾以一己之力,弭平了八叶院内以武争胜、身死无休的惨烈风气,让法王之争重回经筵法席之上,而非血肉河墙,厥功至伟。老朽从小到大多听座师们讲述法王的事迹,十分向往。”
  按老人的说法,自玉螭朝龙皇玄鳞以降,天佛教团接连受到世间皇权的迫害,侥幸逃生的僧侣们不得不隐于天之涯海之角,是为八叶院之始。
  遭受迫害的惨烈记忆让幸存者走上极端,八叶僧徒几乎舍弃了一切,与其说专注于练武,倒不如说是在钻研究极的杀人术,务求以一当百,待龙皇的魔爪伸到了院墙外,便能与之拼个同归于尽,度己度人。
  八叶的时间就像被冻结在了无尽的仇恨执念当中,对内展开长达数百年的厮杀拼搏:
  挑选资赋优异的孩童入院,实施非情的严酷训练,透过实战,不计伤损地提升武学,其残忍无情的程度甚至超过尘世里的多数斗争。扭曲到了极致的武斗风气,最终使得八叶院无力干涉俗世,即便玄鳞消失已逾千年,仍不得不采取隐世作风,可说是讽刺至极。
  中止了此一歪风的人,正是接受“护法狮子王”头衔的刹海离三昧。
  “‘长胜三千战,百年不二尊。’在老朽入文殊师利院之前,护法狮子王便已维持了超过一百年的不败纪录,故有此说。”刁研空掖着骨瓷小缸缓步而行,娓娓说道:
  “花了百年的光阴,穷究一切可能性,仍无人能打败离三昧,便是已练至‘无人我境’的绝顶高手也不是他的对手,八叶座师们终于明白,此即世间武学的至极巅峰,继续钻研武道也只是徒然浪费时间,遂止武争,复归静谧。”
  这就是“随风化境”发挥至极的威力么
  这个念头甫一掠过心版,就被耿照摇头挥散。依石世修的描述,离三昧是具备了凝功锁脉之能、修为境界等若三才五峰的高人,武功练到了这般田地,复制他人的绝学,又有什么意义?
  况且刁研空也说了,八叶院中有其他修练到“无人我境”——这是佛门对三五等级高人的称呼——的高手,最终仍不敌离三昧,并未打破“长胜三千战,百年不二尊”的神话,连三五高人都是手下败将,离三昧没有理由剽窃他人的武功。
  耿照认为,圣僧之所以长胜不败,应是那一手“预视未来”的神技所致。
  能准确无误地预见对手的招式,又有足够的修为应对,无怪乎连三才五峰等级的对手亦不能胜。人到了这个份上,便非真神仙,也算是半仙了罢?
  少年掂量着刁研空会否提及这一节、又被容许透露多少,继续聆听老书生的絮絮叨叨。
  “据说当时,其余七院的法王、座师们都以为他便是此世的三乘法王,联名请他率领八院僧众,重入红尘,离三昧却说:‘我不过是菩萨座下的护法狮子,非是真法王。三乘法王虽未降世,但要建立万世佛国,毋须三乘法王也能办到,只是你们没有那个胆子。’”见耿、石二人没什么反应,还以为是没听懂,赶紧补充:
  “就是造反的意思。造反……你们明白么?就是对朝廷……那个……总之是糟糕的事,要死很多人的。阿弥陀佛。”两人颇有些哭笑不得,又不好说什么,只能跟着合什行礼,低诵佛号,一边拿眼偷瞄彼此,又不敢多瞧,以免忍俊不住,嗤笑失礼。
  从石欣尘的反应,可知石世修之言并非杜撰,离三昧确实说过那些狂悖的反乱言语,女郎也曾听闻,并不讶异。
  刁研空边走边说,似乎是想到什么,便随口说出,既无章法,也不明白他到底想说什么,长篇大论至今,都还没提到那“休寄青山休寄云”的诗句,讲的多是耿照已经知道的事。正感焦灼,老书生却冷不防地说道:
  “护法狮子王既有预见未来的能耐,那么佛国建立、血流漂杵的未来毕竟是没有发生的,八院的座师们这才放下心来,自不与他计较。但知道未来并非好事,长此以往,八叶院不思进取、暮气渐生那还是小事,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故他说要外出远游时,众人也才松了口气——”
  耿照没等老人说完,赶紧打蛇随棍上:
  “大师说的‘预见未来’是什么意思?”
  “啊,老朽方才没说么?是真糊涂啦。”刁研空连声致歉,解释道:
  “我八叶院有一重宝,名唤‘无漏心果’。有缘之人,持之能见过去未来,勘破流转三世的因果,不生烦恼,‘无漏心果’之名便由此而来。此宝最终归护法狮子王所有,凡法王说出的预视,必定会发生,无可逃避。所以他说‘你们没那个胆子’,代表本宗终究未向红尘挥刀剑,免去了血流漂杵,生灵涂炭。阿弥陀佛。”
  这下轮到耿照皱眉了,斟酌片刻,小心翼翼地问:
  “大师,近日江湖之上,有一自称方骸血的青年,使一路名唤‘随风化境’的神奇武功,肢接即能窃仿他人修练多年的功体,为祸甚烈。有人说‘随风化境’本出自莲宗,其名就叫‘无漏心果’,乃是圣僧离三昧所传……大师所指,莫非便是这门武功?”
  “随风化境?老朽不曾听闻,但八院武学浩繁如星,有我没听过的,也不稀奇就是。”刁研空一脸茫然,波浪鼓似的摇着歪斜的布帽,模样十分滑稽。
  “至于‘无漏心果’,也没听说有同名的武功,所指应是法器。老朽从未见过实物,但典籍提到此宝的倒也不少,还有附图,瞧着应是尊应身佛,至于尺寸几何便无记载,能随身携带的话……或许是做成环佩坠子的大小?”不理耿照与石欣尘面面相觑,径以右手拇、食二指比划着。
  女郎向耿照解释了何谓“应身佛”,刁研空在一旁听着,露出既震惊又佩服的表情,仿佛难以相信有人以能三言两语,说得如此清晰明了,这不是该从天佛源流讲起么?掐头去尾也得说上半个时辰啊。
  线索又断了。耿照抱臂沉吟,久久不语。
  “随风化境”把方骸血和离三昧联系了起来,无论是石世修的“圣僧=奉玄圣教之主”说,抑或石欣尘的“圣僧已死/武功流出”说,都建立在这条关联线上。
  刁研空提到离三昧拥有预见未来的异能,乍听是为石世修的说法提供了有力的旁证,但“无漏心果”如非“随风化境”,甚至不是一门武功,而是一只佛雕坠子之类,等于直接切断这条关联线,石家父女之说有可能双双不成立。
  耿照原以为两者至少也是二择一,非甲即乙,料不到居然会是“以上皆非”的结果,疑云非但未能厘清,反倒越发的扑朔迷离,决定化繁为简,至少先将刁研空这厢的说法听个完整,再来琢磨不迟。
  “大师还未说到那句‘休寄青山休寄云’。”少年好意提醒。
  刁研空正要开口,却罕见地被石欣尘打断。
  “晚辈更想知道,适才大师说‘护法狮子王近神非人,总有一天要惹出祸端’这两句,是什么意思?”
  刁研空想了一想,才道:“老朽今年六十有二,十二岁进得文殊师利院,修习佛法至今,资质驽钝,未能断得烦恼,平生多有遗憾。
  “护法狮子王在我拜进山门之前,已无敌于八叶院逾百年,岁数便无老朽的三倍之多,两倍半是绰绰有余;在漫长的岁月里,手握能见未来、出口成真的异能,若无勘破红尘的大智慧、大定力,座师岂能将重宝交到他手里?”
  也有可能是拿不回来——耿照心想,但毕竟没有鲁莽到会直接说出来。
  刁研空望了他一眼,露出微笑。少年有些心虚地垂落视线。
  “预视未来的神通之力,大到能让许多自认已得道的高僧,堕落成泥犁恶鬼,在八叶的历史上并非孤证。护法狮子王乃是无漏心果的历代持有者中,最无私、最公正,最严守份际的一位,即使没有超群的武功,也早已赢得八院的崇敬;吾师泥黔尊者曾说,为此护法狮子王付出了巨大的代价。”
  石欣尘嗓音一紧,浓睫瞬颤。
  “什么……代价?”
  “吾师说,面对‘宿命通’的至大诱惑,参悟佛法可能还不够,否则那些自认勘破红尘的八叶高僧,如何仍会因此而疯狂?护法狮子王得以持守,在于他斩断了自身所有的人性,无欲无求,无嗔无喜,连佛法都不能动摇他,才能维持无漏的境界。这是自断了菩萨道,直与畜生无异。”
  “无漏”一词,本意是指没有烦恼,在佛典中做为“有漏”的映照;专修断却烦恼的法门,即为无漏法。
  无漏法是要修的,但无漏心果给予的“宿命通”异能委实太过强大,连得道高僧长久持有,都有可能受到蛊惑而堕落,因此离三昧以某种心法彻底斩断自身的人性,不依赖修持了悟,从而没有了一丝动摇的可能,成为最坚定可靠的心果之主。
  这不是智性所致,而是某种枷锁。对离三昧这种拥有过人资赋——无论是在武学或佛法上——的奇才来说,绝对是惨烈的牺牲,相当于放弃了证得罗汉果位的大好前途,把心与智禁锢起来,只为长久持握“无漏心果”这柄双面刃,避免它被用于恶道。
  石欣尘对圣僧充满敬爱,听到刁研空说“自断了菩萨道”、“直与畜生无异”云云,心头恼火,本欲反口,但毕竟浸淫佛典近三十年,一转念便想通了圣僧所做之牺牲,光是这份决心已堪称超凡绝俗,不可令其蒙污,樱唇轻动了动,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刁研空似无所觉,续道:“但随着生命将近,这斩断人性的秘法逐渐失效,护法狮子王将慢慢恢复七情六欲,虽能交出无漏心果,重修佛法,但八叶院已不想再持有此宝,遂命护法狮子王找寻‘天观’七水尘,确定他是此世的三乘法王后,将无漏心果交由七水尘来保管。”
  耿照差点笑出来,暗忖:“这八叶也未免太损。离三昧逐渐恢复人性,持有无漏心果继续待在山门内,谁也打不过他,现成的大麻烦,不如放入江湖,让他找个不知何在的七水尘,倒楣的却是江湖人,与八叶自无瓜葛。”感于刁研空的直言无隐,不知老人是没明白这当中的政治手段呢,抑或诚实到了不知该替师门涂脂抹粉的地步,倒也生不起他的气来。
  石欣尘可就没这么好说话了。饶是女郎修养极佳,也不禁轻轻哼笑,淡然道:“合着这护法狮子王护的,竟是这种方便法。八叶真是好聪明啊。”
  刁研空搔了搔后脑杓,讷讷道:“我……老朽当时听了,也觉不妥,但吾师泥黔尊者说:‘护法狮子王能知未来,愿入江湖,足见此行不可免,原是定数。’想想也有道理。”
  耿照与石欣尘交换眼色,心中同生一念:“那是你太好骗了!”这种赖皮的话能堂而皇之地拿来教训弟子,泥黔尊者的脸皮也不是普通的厚啊。
  “但,护法狮子王在离山之前——”刁研空自听不见两人的心语,毫无所觉,自顾自的继续说:“……留下三封锦囊,标明拆开的年月日时。第一封约在卅年前拆开,让天鼓雷音院依例收了南冥师弟,并以本院之《心用四分印》为其治疗心智之损,去其残暴恶性;第二封则是在老朽与盟主相遇的三个月前,说三乘法王即将出世,以老朽与南冥师弟二人为使,入世找寻。当时众人皆以为说的是‘天观’七水尘。”
  耿照听得头皮发麻。
  离三昧的预言精准到能指定打开锦囊的年、月、日、时,莫非南冥恶佛竟是他亲手布下的棋子,连恶佛在幽邸一战壮烈牺牲,也是离三昧预见的未来?
  这两封锦囊但凡少了其一,耿照的命运势必将全盘改写……不,是天下武林,所有人的命运都将大大的不同!诛杀殷横野失败的结果,耿照连分毫都不敢想像,简直是最最可怕的恶梦。
  “那……第三封锦囊呢?”少年急忙追问。
  “约莫在半年前开启,写的就是这首遗偈。”刁研空道。
  八叶的秃驴们自从不打生打死之后,除了钻研佛法学问,也没别的事好干,一眼就能看出此偈是所谓的辞世之句,至于是为何人所写,却不得而知。其时南冥仍在耿照麾下,正筹划诛杀殷贼之事,只得将遗偈交由回山的刁研空,让他去这个叫“丽人湖”的地方瞧瞧,顺便打听护法狮子王的下落。
  毕竟三封锦囊开完,离三昧与八叶院最后的联系已然断绝,匆匆三十年过去,上头的人也想知道“无漏心果”这烫手山芋最终的处置,是否已交到七水尘手里。
  刁研空在南方找到第一个丽人湖时,差不多就是朝廷发布殷贼谋反那会儿,老书生隐觉不祥,猜到离三昧是替谁写的遗偈,毕竟前两封说的都是南冥之事,果然不久后就听到师弟的死讯,以密信回报本山。
  他想过到越浦找耿照,接回南冥的遗体,但文殊师利院的座师泥黔尊者命刁研空按锦囊行事,以免误了天机,刁研空遂从南到北走过十一处名为“丽人湖”的风景名胜,最终在越浦打听到北方的渔阳附近还有一座,只是较不出名,仅当地土人知晓;结合“七玄入侵渔阳”的耳语,这才会过意来,明白离三昧不仅让自己来接师弟的遗骨,投入湖中,更埋下他与耿照重逢的契机。
  故意显露行藏,好让潜行都掌握,亦是出于此节。
  “……偈里不是说‘满缸尘’么?老朽便沿湖找这个缸。”刁研空叨叨絮絮解释。“没想不是装蜜饯的缸子,而是装骨灰的。护法狮子王实在太惜笔墨啦,锦囊忒大,四五张信纸也尽装得,写仔细些不好么?”居然抱怨了起来。
  耿照和石欣尘哭笑不得。耿照又问了些奉玄圣教、天霄城的事,刁研空都不甚了了,像天霄城这样的名门,行走江湖之人自不能一无所知,但亦极其有限,未逾江湖耳语的范畴;奉玄教他连听都没听过,这个万儿与八叶院毫无关联,石世修的推论显然站不住脚。
  退万步想,离三昧是连幽邸一战的结果,都能提前三十多年,以三封锦囊精确操控,无负于“近神非人”四字考语。这样的人要并吞渔阳,决计不是眼下搞得一地鸡毛、进退失据的狼狈相,更不致让耿照以一人之力,便能轻易挑动。
  往大处说,能让离三昧出手的,也只有“杀死殷横野”这种足以颠倒乾坤、影响天下的大事,无论死海血骷髅或虫海木骷髅,都远远没有这样的格局,她们的顶头上司器量如何,可想一斑。
  虽有“‘无漏心果’不是武功”的疑义尚待廓清,但石欣尘的推论可能更为可信,法身厅即是圣僧的最后归处,八叶院的重器“无漏心果”、方骸血如何习得随风化境……恐怕都得在那里寻找答案。
  如此一来,原本耿照并不急着出发前往法身厅,打算先顺藤摸瓜,反向从纸骷髅手里救出二郎的盘算,恐又生变。
  少年陷入沉思,三人一路沿着湖堤越走越僻,不觉已离酒楼有二三里远。
  丽人湖堤筑于青鹿一朝,原是拦河蓄水之用,数百年间竭鱼江几度改道,兼且地力枯竭,耕地迁移,此间已无昔日的大片田园,反倒处处是笔直的白杨树,适值花期,枝头一簇簇雪白杏黄,煞是好看,上巳佳节前后总是游人如织,又管叫“白杨堤”,在附近很有些名气。
  堤坡接地渐趋平缓,虽仍行于湖岸,绿地与舄洲的界线却越来越不明显,而面湖的白杨有成林的趋势,背林面湖的风光更好,周围的环境也更为幽隐静谧。
  耿照回过神来,发现脚下已无铺石道路,更像是人踩出来的林径,本想招呼二人回头,忽见前方有人以木栏锦帐围起三面,只留下面湖的视野,像是豪门富户出门踏青,欣赏湖景的作派,不想多生事端,低道:“大师、石姑娘,咱们还是莫扰人兴致,就此回头罢。我让酒楼整治一桌素席,与大师同吃,大师莫嫌我简慢。”
  刁研空虽是连连拱手,倒也没有推辞,压在白眉底下的眼缝里仿佛来了光,兴致盎然,溢于言表,便如小孩子一般,连先前那股拘谨的神气都消淡许多。
  石欣尘差点忍俊不住,嘴抿姣美,优雅地拄杖一让:“大师请。”侧身曲线柔润如水,峰壑宛然,便是剪裁相对宽松的襦裙也掩不住。
  蓦听一把清脆动听的语声,自围栏中传出:“杏春阁的素菜糟糕透顶,更糟的是厨子的人品,为掩手艺拙劣,用的不是菜油,而是豚膏。大师若未持戒,倒也吃得。”
  “杏春阁”即为耿照等三人与刁研空相遇的酒楼之名,而“豚膏”则是猪油的雅称。杏春阁的大厨烧不出可口的斋菜,竟以荤腥的猪油取代菜油来增香,罔顾茹素之人的持守,果然人品极劣。
  刁研空闻言不禁露出失望之色,整个人仿佛凭空缩小了半圈儿,佝偻的背脊都快成罗锅儿了,喃喃低道:“难怪,闻起来忒香。”敢情在丽人湖转悠的这几天,日日嗅着杏春阁后厨的香味,才让对酒楼整治的素席抱有如此期待,谁知竟是场骗局。
  耿照却与石欣尘对望一眼,俱都打醒了十二分精神,小心戒备。
  那围栏中的女子声音不大,入耳却是字字清晰,并非贴近说话的感觉,而是根本听不出远近距离,十分诡异。
  石欣尘自己便是修为深厚,要运功将语声远远送出,令闻者恍若近聆,于她并不难办,却无法做到如这般分明字字悉听,却难辨远近,料想拦道之人十有八九非是善类,暗暗生忧。
  耿照与她一般心思,抱拳朗道:“感谢姑娘提醒,我等另寻一家酒楼便了,就此告辞。”他虽用不了内力,但不使内力本身就是疑兵,对方若有心寻衅,又或早已埋伏在此,必知他的身份;堂堂七玄盟主,却刻意隐藏实力,来人投鼠忌器,多半便不敢轻举妄动。
  女子笑道:“盟主这便走了,说不定是要后悔的。”语声方落,两名侍女掀开围栏锦帐一角,一左一右,挟着居间一名穿着花裙子、身段婀娜的妙龄少女,平日灵动的一双大眼紧闭着,噘翘的樱唇微微开启,瞧着是昏迷不醒的样子,却不是绮鸳是谁?
  “此姝身手奇佳不说,更难得的是过人的直觉与洞察力,机敏胜似狡狐,为给盟主一个赏光留下的理由,我安排了三拨人想拿住她;莫说沾着衣角,连接近她都办不到,总能教她泥鳅般一溜烟滑将开来,转瞬便失去踪影。
  “迫于无奈,最后不得不拉下脸来,拜托一位本事超群的好姊妹,欠下好大的人情。如此人才,想必盟主定是心疼得紧了。”
  失算。耿照心中扼腕,面上却不动声色,冷眼以对。
  对方见他没什么反应,掀起的锦帐又“唰!”一声放落,双婢连同被挟作人质的绮鸳俱都失去踪影,再难望见。
  绮鸳和他的距离太近,近到足以成为敌人的目标。女子的话语自是不能全信,但她声称“安排了三拨人”剑指绮鸳,若依潜行都的标准配置,盯梢两两一组,能互相照应,绮鸳多少还有脱身的机会。
  是他打乱了少女们赖以依存的、通过严苛的训练和完成任务累积而成的宝贵经验,迫使绮鸳修改准则、硬开恶例,不断以更糟糕的条件,应对盟主越发无理的要求,最终落入敌人之手。
  他一定得救出绮鸳——掌中忽地传来一股温腻软滑,比绢子的棉质更轻软也更柔润,却是石欣尘悄悄将手绢塞回他手里。
  耿照不知她何时发现绢儿的原主其实是绮鸳,但女郎清楚传达的“我们把她救回来”的意思,此际适足以将他拉出自责的深渊。少年的身躯微微一震,似能感觉力量透体而入——其实他什么也感觉不到——定了定神,闭目调匀气息,冷不防开口:
  “阁下此举,意欲何为?”
  语声虽不甚大,却似平地绽焦雷,力量甚至贯透锦帐,不只支撑帐子的木构,连周围林树都为之一晃,帐里传出侍女们不及压抑的惊呼,甚至有疑似撞倒几案、扑簌仆地的声响。
  耿照没料到这招效果竟如此之好,只觉胸中隐隐血沸,浑身气力充盈,正欲突入围栏救出绮鸳,蓦地围栏之后的白杨林顶,响起大片的扑翼拍击声,漫天白羽飞散间,大批雪白色的禽鸟蜂拥而出,挟着一阵刮面微疼的料峭大风落于湖上,然而飞雪般的羽落却未停歇
  片刻少年才意识到,那既非羽毛,更不是雪片,而是被风刮落的白杨花。
  暖春前的最后一阵寒风,将黄白花朵由枝头,一股脑儿地扫向湖涛。
  花雪纷落间,木围锦帐亦随之飘起,露出围内被风吹得举袖掩面、东倒西歪的妙龄侍女们,还有蜷倒在地的绮鸳;唯居间胡床上的一名男装丽人凭几斜倚,不为所动,大把的乌溜青丝拂掠雪靥,更显出她的闲适慵懒非比寻常,还有那一抹似笑非笑的薄薄唇勾。
  四目相对间,耿照仿佛被当胸打了一拳,突然失去言语的能力,遑论思考;待意识恢复运转时,脑中没来由的浮现四个字,只此四字,挥之不去,满满地占据思绪,其实同昏迷也相去不远,依旧动弹不得,难以应对。
  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
  人间绝色!
 
                            第八四折 血土难分 麓静鸿留
  少年平生多识绝色。
  舒意浓位列“北域四绝色”榜内,“妾颜”艳名天下皆知,便不论武林,依然是渔阳首屈一指的美人;横疏影玲珑娇小,轻得能作掌上旋舞,比例完美,姿容绝艳;明栈雪更是清冷不驯,皎如寒月,偏又生香活色,诱得人欲海翻涌……高贵如皇后娘娘,诡丽似“倾天狐”胤野,脱俗胜仙若蚕娘,于“绝世美人”一节,耿照可谓是眼界高超,所历非比寻常。
  然而女郎却与她们绝不相同,自非更美,而是更不真实。
  相较于这些活生生的、有血有肉,风姿各异的绝色佳人,胡床上的男装丽人宛若一具有了意识、会动会笑的玉雕,近乎完美的五官线条没半分真实感,透出雪肌的淡淡青幽也是。
  若非她笑起来的时候,右侧的嘴角下方有枚浅浅的梨涡,耿照几欲生出“不似活物”的悚栗感,越美越是令人惴惴不安,仿佛妖物化作人形,无法对女郎产生遐想,遑论欲念。
  拜此所赐,少年总算及时回神,锐目一扫,见木围中除女郎之外,仅有四名侍女,年纪幼小,适才挟持绮鸳的两人虽俐落敏捷,却没什么内家底子,合身的襦裙也藏不了兵器,威胁有限。
  耿照乘全身血热如沸,跃入木围,正欲抄起绮鸳的膝颈横抱而出,蓦地脑后风至,唯恐避开将使绮鸳直承攻击,抽出一旁架上的钢刀回身挡架,“铿”的一声巨响,硬生生接住兜头击落的一条长棍,肩头微转,刀板一偏,径削向来人持棍的双手!
  那人“哼”的一声嗤笑,连遮面的黑巾亦掩不得,棍转如轮迫开刀势,缠着金丝的棍头忽从一片轮影中标出,如龙出海,直刺耿照面门,使的竟是枪法。
  耿照正圈转钢刀抵御棍花,冷不防棍头突入中宫,眼看避无可避,刀立中门,反手一压,猛将长棍荡开!这一下莫说腰腿下盘,连手臂都不及打直,劲无从出,全靠腕力,来人竟被带得身棍歪斜,几欲侧倒,不禁赞了声:“好!”嗓音清脆,既飒又娇,一如那身鱼皮劲装裹出的婀娜曲线。
  不待少年缓过气来,黑衣女郎棍头一抖,轻松脱出刀板压制,稍挪即回,狭小的幅度与旋搅的狞恶风压简直就不是一路,劲力沉雄,仿佛能劈开正面奔来的重甲铁骑,直把棍当成偃月刀来使。
  耿照跟在刀皇身边的这段时间里,武登庸并未传授什么高深武诀,讲的全是入门基本功,刀法尤其如此,劈、斩、砍、挑、撩、滚、刺,乃至身形步法等,将褚星烈为耿照打下的好底子,从“无意为之”晋入“随心而动”的境地。原本的见山不是山,至此突然又有了山的样子,知道何以为山。
  黑衣女郎的招劲俱都不凡,但耿照自与天痴上人交手,对“巨力”的标准已提高到常人难以想像的地步,即使女郎随手一抡一刺,皆有断金碎石的威力,在他看来也就是速度快些、力气大些,别被打中就好,并不觉得如何难当;专心应对下,渐不受周遭的影响,宁定空明,于虚识中练过的刀路一一浮现心头,应手而出。
  在旁人看来,两人却是越打越快,仿佛已为此对练过千遍万遍,或接或截,攻守难分。
  女郎的长棍舞得泼风不进,一径绕着耿照呼啸旋扫,人如飞燕棍如龙,精彩纷呈,令人目不暇给;居间的少年巍然不动,单刀东出西突,似银瓶迸裂,很难说是棍作龙蟠锁单刀,抑或是刀城如枷困恶龙,进退趋避无不险到了极处,偏又妙到毫巅,观者连大气都没敢喘上一口,难以想像接战的压力。
  耿照战得酣畅淋漓,胸中轰震如擂鼓,忍不住放声长啸,忽听“铿”的一声激越清响,余音震颤如铁筝弦响,悠扬漫荡,却是单刀再也受不住力,迎着棍头断成两截,同时震得长棍反弹而回,两人的膂力终于分出了高下。
  震音所及,木围四角的支柱“喀喇!”隔空摧折,帷帐裂散,四名侍女掩耳仆地,连惊呼都发之不出,半天无一挣起,不知是被震晕过去,抑或娇躯酸软,手足无力。
  耿照暗呼“不好”,硬着头皮以半截残刀接战,谁知女郎竟未乘势追击,反而点足飞退,一个起落便已没入林间,隐入四散飘飞的织锦残帐之后,消失得无影无踪。
  耿照才想起未细看她露于覆面巾外的眉眼轮廓,甚至没怎么留意身形高矮,只依稀有着蜂腰长腿、双丸跌宕的印象,较之斜倚胡床的男装丽人,这模糊的形影反倒更加勾人,亦是尤物。
  力战方歇,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软炙烫浸透关节,耿照须咬紧牙关,才不致痛呼出声,忍着不适抱起绮鸳,已无余力跃出木围。胡床上的男装佳丽单手支颐,俏美的梨涡清浅动人,堪称她浑身上下最有人味处,美眸灵动,好整以暇地打量少年,却难以看出心思。
  人,毕竟无从揣想妖怪或寄物之灵的想法。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石欣尘与刁研空迟未见耿照救出人来,双双掠至,石欣尘的眸光不敢稍离那诡丽美人,低问:“你还好吗?”笼于袖中的右手悄悄挪于耿照背门,蓄势待发。
  自从她知道耿照和父亲一样,亦受彼岸花之害,无法感知内力,便向少年提了个有趣的提议——浴房交心之后,石欣尘总觉该履行对绮鸳的承诺,不能教她的盟主在如此不利的情况下,平白为自己涉险。
  “……代我运功?”
  “也可以理解成推血过宫。”女郎娴静一笑,垂敛美眸。“只不过目的非是助你调匀气息,而是反过来激发内力,让功体活络到能立即出手的程度。”
  她多年来日日为父亲推运真气,防止石世修的功体废弛,逐渐掌握诀窍,以父女俩的同源内力,确实可以实现这样的效果。石世修接见外人时,石欣尘几乎未曾离开过父亲,总是常伴于轮椅侧畔,正为此故。
  耿照见她发梢湿濡,肌肤柔亮,红扑扑的雪靥更添一丝少女感,不住从颈间襟里蒸出温热的体香,虽是衣着齐整,分明是才沐浴完毕的模样;如此不避嫌疑,深夜叩门求见,委实太过引人遐思,不想却是来钻研武功心法的。
  不幸的是:且不说耿照的修为不下于石世修,体内的化骊珠、蛁血等诸般力量来源,远非石欣尘所能掌握,两人修习的心法更无半分相通之处,忙活半天仍不见效果,颇令石欣尘感到气馁。
  耿照正想着如何出言安慰,灵光一闪,喜动颜色。“石姑娘,我有个法子。你毋须为我推运功体,只须加速血行即可。”
  “加速血行……像袪除风寒那样么?这有什么用处?”石欣尘半信半疑。
  用处可大了,耿照心想。《非为邪刀》的威能绝不下于东洲通行的内力体系之巅,连天痴上人都兴致盎然,颇欲一探,但对现阶段的耿照来说,“需要热身”却是个大麻烦。要想发挥《非为邪刀》十成威力,所需血行的剧烈程度,可不是随便动一动就行,大大限制了出手的时机和灵活度。
  尽管不明所以,但这要比推运少年的功体简单多了。都说破坏容易建设难,石欣尘只须透过腕脉,将内息度入耿照体内,便能激发碧火真气的防御本能,加速血行。
  惊觉木围之主来意不善,石欣尘便悄悄以此法为他推血过宫,完成运使《非为邪刀》的准备。耿照本想迅速抢出绮鸳,如此尚有脱离此地的余裕,料不到男装丽人还藏得一手,把少年储备的战力磨耗殆尽,也不知是巧合还是心计,只能说留人之意十分坚决。
  若有得选,耿照实不欲动武,但真要打起来,即使男装丽人有与使棍的黑衣女郎相若的实力,己方三人联手,也不致任人宰割
  “……林中尚有高手。”石欣尘像是听见他心中盘算,压低声音道:“方才像被盯上似的,我不敢分神,才未及时出手助你。”
  耿照心底一沉。他没意识到自己和黑衣女郎打了忒久,那种酣畅淋漓、全力施为的痛快模糊了时间感,但刁、石并非出于信任才让他独斗,而是被林中迸出的气机遥遥锁定,不能也无暇分神,对方正等自己意志松懈的瞬间,极招便要出手——石欣尘强烈感应到这样的危机,那气机凝练到如有实体,绝非幻觉。
  能以一人之力牵制刁研空、石欣尘两大高手,修为怕还在黑衣女郎之上,对方显是精心布置,七除八扣下来,依然稳操胜券。
  “这北方的菜馆,竞争竟是这么激烈的么?”刁研空喃喃道:“为阻老朽吃上一顿难吃的斋菜,连这般华贵的木围子都打烂了,实在令人感佩。”双手合什,长揖到地,看来是真的充满感激。
  男装丽人坐起身来,似笑非笑,曼声道:
  “大师千里而来,馊水猪食,未免简慢,如若不弃,我备了道名为‘越冬甜’的点心,请几位同品。”柔荑轻摆,侍女们送上裹了丝滑锦缎的蒲团,收拾翻覆得一地狼藉的几具摆设,重新架起木围锦帐,这才退下。
  围栏掀倒后,依稀见得后方的白杨林中另有帷帐,内中应是野炊用的炉灶,馥郁的食物香气随风飘来,嗅得人腹中枵鸣,食指大动。
  新的锦帘木构亦是从林中取出,令人忍不住怀疑:那男装丽人是否早已料到这个结果,才事先带来备品?
  耿照想起适才跃入时,围栏内的家俱不但量少且低矮,空间看似有限,却不碍两人动手;那刀架是唯一一样高逾腰际的,却只摆了一柄单刀,差不多就在他这样的身高伸手能及处,既无作用,也不美观,像是专等他在黑衣女郎来袭之际,顺手抽出抵御;这么一想,就连昏迷的绮鸳被摆放的位置,也像经过精心设计,绝非被随手抛落。
  (这是……在试探我的武功么?)
  难怪黑衣女郎并无杀意,更像是比武较技,成心逼出对手的压箱底绝活——少年会过意来,这才落坐蒲团,将绮鸳抱在怀里。
  石欣尘微露讶色,然而毕竟信他,也跟着叠膝侧腿,坐了下来,接过绮鸳,检查她的心搏脉象,以指尖轻揭眼皮,凑近少女口鼻闻嗅,好半天才对耿照低道:
  “中了些迷魂药物,不碍事。”取出一小瓶药丸喂她吞服,让少女卧于膝上,继续酣睡。
  “这丫头太过灵动,不得已才让她睡会儿,盟主勿怪。”男装丽人浅浅一笑,姣美的小巧梨涡清晰浮露,口气像是喂街坊小孩吃了块糖似的,轻巧得令人生寒。
  她坐起身后,耿照才发现女郎极瘦,肩宽腰窄,胸乳极薄,曲线却依旧润滑如水,稀罕地不显半分棱峭骨感,轻灵如仙,美不胜收。若非那股“不似活物”的妖异气质,料想足以令男人发狂、深溺欲海,堪称是罕世的尤物。
  石欣尘不仅貌美,气质更是高雅出尘,常人站在她身边,不免生出形秽之感,但在此姝之前,欣尘姑娘却显得有血有肉,格外具有现实感,是活生生的、会引人浮想翩联,甚至生出媾合淫念的平凡女子,非是一尊挑不出半点瑕疵的精巧玉像,仿佛内里藏妖,才得言语坐卧。
  耿照不怕看她,而是不喜那无瑕的异质器物感,转开目光,冷道:“姑娘若想试探我的武功,毋须如此造作,登门投帖即可。对我的下属出手,将被视作挑衅七玄盟,希望那不是姑娘的本意。”
  “可是很值得啊,打得实在是太精彩了。”男装丽人拊掌笑道:“我听人说,盟主武功盖世,年纪轻轻,便连败李寒阳、邵咸尊,混一七玄,锋头一时无两。难得江湖流言,也有不是胡诌的时候。”
  她微笑注视着浑无笑意的少年,仿佛这样就能碾碎两人间凝滞的空气,末了见耿照不为所动,才慢慢敛起笑容,垂眸淡道:“我等江湖人,不废文武事。盟主的武功是过关了,不知文事如何?”见耿照无意接口,也不在意,浅浅的梨涡一绽,怡然问道:
  “敢问盟主,我是谁?”
  “你多半会自称‘玄先生’——这个玄字,乃是玄远滩的‘玄’。”耿照淡然道:“但你其实是落鹜庄当代之主,不是姓怜,便是姓解,是随母亲之姓。今日前来,是想看看较之须于鹤,乃至于背后操弄那厮的阴谋家,我七玄盟是不是更好的合作对象,毕竟天霄城被瓜分后,下一个便是你落鹜庄了。”
  女郎笑起来,双手掩口的动作十分孩子气,这非但未曾消损她的美貌,还能拉近与他人的距离,令人不自觉地生出亲昵之感,仿佛目睹女郎不为外人知的一面,仅有自己能见得,为不负这份优遇,须得倾心以待。
  耿照却觉满满的违和。到底……是哪里奇怪呢?
  “敢问盟主,何以见得?”
  “七砦之中,只有落鹜庄的底细难以摸透,无论如何打听,都问不出当主的名讳、何人主事等,”耿照道:“这表示你们很早就意识到了潜行都的存在。针对我的侍女出手,就像签下了大大的‘落鹜庄’三字落款,想装作不知道都难。”
  “哎呀呀,真是不留情面的讽刺呢。”在亮出“玄先生”的化名以前、就被抢先叫破家门的绝代佳人抿嘴挑眉,笑道:
  “莫非‘当主’二字,也纹在我额头上?”
  “昔日怜清浅、解灵芒和解玉娘三姊妹,人称‘明霞三美’。”耿照哼道:
  “你瞧着像她们女儿一辈,继承了容颜,继承姓氏与家格也不奇怪。虽能支使高手,却以拦路设局为接触的手段,代表家中没有更老成持重的人能说得上话,是个少主当权、家道中落的局面。”
  女郎噗哧一笑,梨涡益俏。
  “你是夸我漂亮呢,还是骂我无用?我都糊涂啦。”白皙微透的纤指轻抚乌木扶手,明眸垂落,似笑非笑。“何以继天霄城之后,便是我落鹜庄?
  “门楣虽高,无有男丁,巾帼少主,族内凋零。”耿照淡然道:“贵庄就是没有天险的天霄城,便把对天霄城做过的事照虎画猫,再做一遍,都说不上费劲,何乐而不为?”
  女郎露出赞许之色,玉笋般的左手拇、食二指轻捏挺翘的下颌,直视少年。
  “那么,就只剩一个问题了,耿盟主。”
  “我会赢。”
  “你不会。”女郎怡然道:“劫远坪上,你当七砦中只要有四砦投下‘保天霄城’一票,以四胜三,舒意浓便能逃过一劫;先不说你手上有没有三家之票,这个算式不幸是错的,你唯一的胜机不是四胜三,而是五胜二。盟主想明白,错在哪儿了么?”
  一旁的石欣尘满头雾水,想了一下,才意识到女郎的“只剩一个问题”,问的是少年有无把握助天霄城,在与反天霄城阵营的对垒中胜出,是故耿照才回以“我会赢”,旋遭女郎否定。
  阵法的基础是术数,石欣尘家学渊源,对算学便不敢说精通,起码也是远超常人。“四胜三”对照此际天霄城的困境,并不难懂,是指在劫远坪的英雄大会上,须于鹤势必对舒意浓扣上若干罪名,最终交由七砦公决;发起攻势的行云堡,以及被动迎击的天霄城,都不会做出违背自身立场的表态,如此一来,能拉到另外三家支持的一方就会赢。
  这位并不否认自己是落鹜庄之主的绝色佳人“玄先生”,信口否决了耿照的豪语,绝非意气而已,实有一定根据。
  石欣尘与父亲在钟阜才待几天,已听市井耳语说,反天霄城的一方除行云堡之外,另有烽烟楼、鸣珂帝里、落鹜庄,四家联手,已逾中数,天霄城瞧着是毫无机会。能从普通百姓口里听见江湖事,代表情报溢出武林范畴,难以造假,局势走到今天,对天霄城就是这么不利。
  但玄先生说的“五胜二”,石欣尘却不明白。投票表决,逾半者胜,为何天霄城须得五票才能赢?恁是翻遍古往今来一切算典,也决计没有这样的道理,只能认为是砌词强辩,故作惊人之语。
  余光瞥见刁研空连连点头,抑不住满心狐疑,低声问:“大师也觉得是五胜二么?”其实是希望听到老书生吐出个“不”字,支持自己的想法。
  刁研空闻言一愣,先点头又摇头,竖起单掌五指,拇指扣落。
  “不该说五胜二,是四胜二才对。嫌疑之人,岂能参与公决?能投票的只有六家,而非是七家。”石欣尘恍然大悟。
  天霄城做为被指控的对象,即使自称清白,不过是表态罢了,实际上参与公决的只有六家,由六砦投票决定是否采信其说词,三对三是平局,四对二才能分出胜负。若以七砦之数综观之,须得有包含天霄城自己在内的五砦认可,才能够免于获罪,故尔说是“五胜二”。
  行云堡只消拉联三家,便能置对方于死地,较之得到四家支持才能免死的天霄城,先天上具有极大优势。
  耿照听到“五胜二”的瞬间,终于意识到自己的盲点所在,为舒意浓出谋划策的这段时间里,始终有种“哪里不太对劲”的违和感,料不到却是在丽人湖畔的锦绣围栏里,被这样一名诡丽女子点了出来,不觉汗涌。
  “拉联三家支持”是己方整个战略排布的最核心,打造飞还令、救援梅少昆,都是绕着这个核心应运而生。
  耿照并没有单押如梦飞还令对七砦的羁縻与号召力,毕竟江湖进退,利害往往在道义之先。为让舒意浓出示骧公遗宝时,能对六砦生出震慑的效果来,他私下还有许多布置,漱玉节、薛百螣,乃至像聂雨色这样的外援客将各负任务,迄今仍奋战不懈,未曾放弃。
  即使计计奏效,也只能拉得三家背书,按玄先生的推演,距“五胜二”的胜盘仍少一家,少年这才惊觉自己是为一场必败的棋局辛苦操劳,越是努力,结局也越讽刺悲哀,“天霄城沦为武林公敌”的下场势不可免,七玄盟近退失据,恐将坐实入侵渔阳的罪名。
  还有……还有哪一家是能撬动墙角,挖将过来的?看来,也只有鸣珂帝里了。
  不行,帝里冯、岳二位长老惨绝于放鹰寨,这条血债莫宪卿是记在舒意浓头上的,并未与之绝不两立,也很难令其作壁上观,遑论拉到我们这里
  心念电转间,耿照已开始苦思对策,但他之所以没对有“帝里”美名的鸣珂镇下手,原因便在于苦无素材,既没有曾施恩于莫氏的人情可讨,眼下也缺乏卖人情的机会,行云堡只需要稳稳拉住鸣珂镇、落鹜庄,起码是平盘开局,再加一着便能将军……
  所以她今日,才专程等在这儿的么?少年恍然而悟,仓皇顿止。
  仿佛鬼使神差一般,恢复镇定的瞬间,他突然明白女郎身上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了。
  眼睛。美得不似活物、明明是略浅的艳丽琥珀色,从某些角度看甚至漾着醉人酒红的,清澈透亮的美眸,却给耿照一种冰片似的苍寂之感,不管她露出什么样的表情,说着挑衅、装傻乃至勾人的话语,眸里都无丝毫波动。
  那是绝色丽人浑身上下最冰冷也最寂静,最缺乏生气的部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物,只因它委实太美,以致使人忽略了异样的死寂。
  “玄先生”自是来试探他的。天霄城若惨遭瓜分,舒意浓沦为祭旗的牺牲,乃至阴谋家的玩物,下一个就轮到落鹜庄了。
  若耿照未通过试验,起码不是玄先生以为能合作阻止须于鹤的对象,她大可拍拍屁股走人,毋须出言提醒。
  点出“五胜二”的关键,已足够说明落鹜庄的立场,便非站在天霄城与七玄盟这一边,起码也是两不相帮。以女郎的聪慧明断,料想不致傻到做个骑墙派,以为这样便能置身事外。
  世上没有真正的局外人,只是入局早晚而已。
  问题在于耿照无法信任那双眼睛。
  “在下知错。多谢庄主指点迷津,就此别过。”措辞虽较前度客气许多,但不想与她多谈的意思,却也再明显不过。耿照正欲抱起绮鸳,却听玄先生笑道:
  “盟主不想听听本庄的投名状么?来都来了,失之交臂,岂非可惜得很?”
  “贵庄前度向敌,此际又来说向我,临到劫远坪之上,还能投张白条儿,占个两不相帮的‘公道’。这般变化多端的投名状,请恕在下不敢看。告辞。”
  玄先生“哎呀”一声,笑睇他身畔的石欣尘,梨涡浅浅,分外亲人。“老实人一来气儿,说话特别狠哩。他若总对姑娘好声好气,多半是心向着姑娘,不是真怕你。”
  以石欣尘的年岁阅历,心知辩驳、斥骂只是遗人话柄,徒显心虚,尽管雪靥微红,也只从容端坐,并不还口,仅仅是柳眉略蹙而已,尽显闺秀风范。
  “我在盟主的侍女身上刺了两针。”绝色的男装丽人轻掸裤膝,好整以暇道:
  “嗅着像是合欢的气味,其实是种名为‘静麓子’的奇药,以银针蘸了刺穴,能使人昏睡,就像寻常的迷魂散。若无解药,两刻后便会开始手足抽搐,心跳、呼吸渐渐趋缓,终至命绝。算算时间差不多啦。
  “绝不是‘玉面观音’的医术不行,那位出身莲宗八叶院的大师亦精通岐黄,同样没瞧出端倪,盟主切勿责怪石姑娘。至于疑她忌妒小侍女与盟主亲近,刻意隐瞒什么的,更属子虚乌有,我料石姑娘心怀清朗,盟主休疑。”
  仿佛呼应女郎的笑语,耿照怀里的少女突然轻颤了起来,手心冰凉,气息紊乱不堪,仿佛吸不进空气般,微微扭动的娇躯瞧着十分痛苦。
  “你————!”耿照霍然回头,咬牙低咆:“解药!”
  “好啊。”玄先生伸手探入胁腋,取出一只彤艳艳的织锦小包,耿照这才发现她的袖底袍侧均开着长长的衣褶口子,收边齐整,乃是改良自青鹿、朱鹭朝的公卿服古制,当时的贵族习惯在衣里缝制贴身的内袋,袍内另着有单衣,也不致裸露肌肤。
  但女郎掏出小包时,那霜铄到有些晃眼的白却非织锦棉麻之白,光润也不同于丝织品,耿照急切中难辨所以,愣了一愣,才意识到是女郎的肌肤,胜似雪绫,瘦不露骨,无比丝滑;至于雪酥间乍现倏隐的那一抹鹅黄是肚兜还是诃子,实无闲心去想,反手接住小包,打开见是一只精巧的琉璃小匣,匣内整整齐齐嵌着六枚蓝汪汪的金针,气味略显刺鼻,毋须问便知淬了药剂,不是什么好东西。
  “这是‘静麓子’的子药,别弄丢或弄断了呀,药解是配对的,母子连环。失此六针,就算是我也救不了她。”
  女郎怡然道:“第一针在足三里,针落一寸六分,痉挛可解,呼吸心跳亦当恢复正常。”
  三人面面相觑。刁研空早将绮鸳接过去,合什说声“得罪”,为少女略松衣襟腰带,把脉度气,连他都没听过什么“静麓子”,但医方毒方本多别名,一旦变化下药之法,也可能与原本的方子完全无法联想在一块儿,此乃常事;胡乱抢救,徒然送了绮鸳性命而已,未敢轻率施救。
  听了女郎的说明,耿照无助地望向二人,难以决断。
  石欣尘与刁研空交换眼色,一咬牙道:“我来。”除去绮鸳的右脚鞋袜,依言施针,果然少女那癫痫似的异样抽搐迅速消褪,呼吸心跳也逐渐平稳下来。
  “第二针呢?要刺哪儿?”耿照强忍怒气,明显放低姿态。
  “那是两个时辰后的事了。”玄先生浅笑。“这又不是毒,是药,只是用得不好也能取命罢了。我料不能轻易留住盟主,才出此下策,望盟主包涵。”
  少年点点头,道:“她若不能尽复如初,我会让贵庄付出代价。”语声甚轻,却听得石欣尘不寒而栗,初次体会到眼前的少年是货真价实的七玄之主,他的温和与大度不代表软弱可欺,这两句话里所蕴之血雨腥风,甚至不需要更露骨的威胁。
  玄先生却浑不在意,满口子答应,就差没拍胸脯保证,双掌一合,盈盈笑顾:
  “好了,现在既然有大把的时间,咱们先来吃甜品罢。”轻拍柔荑,侍女们以托盘端来瓷盅,掀盖后浓香扑鼻,甜润诱人,汤色作乳白,却是道热羹汤,应是她先前提到过的“越冬甜”。
  女郎做了个“请”的手势,不待客人回应,自持调羹,小口小口品尝,看似吃得十分香甜,然而美眸仍是寂静无波。
  耿照根本不觉得她是真爱吃,甚至怀疑她能不能尝到味道,无意动手,饥肠辘辘的刁研空倒是老实不客气的吃起来,没管有个中了毒的现成案例在旁边,转眼吃了个碗底朝天,玄先生又让人给他端一盅来,也没见老书生毒发身亡就是。
  “快吃呀,冷了就不好吃了。”
  女郎殷勤招呼,整个人又多醒几分,灵动更甚此前。
  “赶紧吃完,还有正事待办。”明显是催促的意思。
  她手里握着绮鸳的性命,能让耿照听话到什么地步,石欣尘也抓不准。绮鸳虽再三强调与盟主并无私情,但石欣尘早已不是天真的小女孩,绮鸳对少年的心思她还是明白的,只没想到耿照真会拿起调羹。
  给七玄盟主下毒的好处可多了,操弄得当,能把七玄七砦都攒在手里
  回过神时,她已夹手抢过耿照的瓷盅,用他的调羹尝了一口,连盅带匙“砰”的一声砸回他身前的几上,小脸涨红,饱满的胸脯急遽起伏。
  我跟个小丫鬟赌什么气?未及自厌,石欣尘忽睁大美眸,微微一怔,整个人轻飘飘地似欲升天,忍不住笑了出来。
  她并不嗜甜。爱吃甜的是厌尘,从小吃到大,蚂蚁似的口味就是改不了,直到这匙温热的甜粥入口,她才明白妹妹说过的“吃到会忍不住笑起来的味道”,到底是什么样的感觉。
  这粥的甜味温润而浓郁,香气却十分清幽细腻,两者看似扞格,在盅里却调和得十分完美,馥郁不抢清香,而是分进合击,相辅相成。
  更重要的是:浓稠的粥汤里似有股奶味,如与酪浆同煮,但玄先生分明说是素斋,也喊破了刁研空的八叶院出身,故意骗他吃一碗乳糜粥的意义何在?偏偏这股奶味正是整碗粥的精神所在,乳脂不但使口感更温润,甜味更是得到了升华,无论是蔗糖或蜂蜜,都不能调出这般和谐的美妙滋味来。
  一向小食的石欣尘不知不觉吃完整盅,蹙眉道:
  “这是……百合莲子羹么?”
  “还有松仁。”男装丽人笑道:“那股解腻的清香,便是由此而来。这道粥品是我庄在赏鹜时必定食用的老传统,若在秋冬之际品尝,正值百合、莲子、松仁的产期,择鲜用之,称‘三鲜盅’;此际烹煮只能用干货,管叫‘越冬甜’。两者的滋味有微妙差异,今年霜起之时,不妨再来我庄品尝。”
  石欣尘实在按捺不住好奇心,斟酌着字词,小心翼翼地问:“这粥中另有一股脂香乳甜,不知是如何仿制出来?”
  玄先生瞥了她一眼,似笑非笑。“你是怕我真以酪浆入菜,这位莲宗八叶院的刁大师连尽三盅,不免有破戒之嫌,才问得这般委婉么?玉面观音的心计,总是用在很周折细腻的地方啊。”
  耿照听得一惊:“已经吃了三碗了吗?”差点便冲口而出,堪堪忍住。看来大师正在吃的竟是第四碗。
  石欣尘从容道:“好奇而已,庄主若不便相告,亦不妨的。是我唐突了。”
  男装丽人耸耸肩,梨涡绽露,笑道:“这股乳香是以核桃、杏仁,以及在芋田中所生之米熬成,而最后这一味只在我领中出产,其量亦稀,可以说没有了玄远滩怜氏,即无三鲜盅和越冬甜。先祖定下‘赏鹜时食用’的规矩,实寓有深意。”
  石欣尘是第二次听她提到“赏鹜”,不明白野鸭有甚好瞧,微蹙起柳眉,玄先生却仿佛看穿了女郎的心思,敛起笑容,柔荑轻摆。“石姑娘不妨回头瞧瞧,便知我意。”
  自入围栏以来,三人均是直面着男装丽人,不曾移开目光,闻言略一回首,赫见湖畔栖满雪白的禽鸟,仅喙上有圈绕眼黑绒,细颈修长,姿态优雅,亦无嘶嘎杂鸣,扑翼戏水的声响为唰唰拍岸的湖涛所掩,是以一直以来竟未察觉。
  “这是……鸿鹄!”
  俗称“天鹅”的鸿鹄是季节性候鸟,只在迁徙时经过渔阳,并非本地所产。耿照自是从未见过,舟山附近水泊环绕,偶尔也会有飞经的天鹅短暂休息,石欣尘并非初见,只是没见过逾百的大群,想像不出眼前的壮观胜景。
  “我庄以本地的风土送迎这群外来的娇客,春秋两回,四百年来未曾断绝,这是人与土的血契,也是怜氏世世代代领玄远滩的依凭。”男装丽人的嗓音从脑后缓缓传来,明明清脆动听,不知怎的却有一股低沉悠远之感,浑无半点轻佻,可以想见那张绝色容颜上所浮露的凝肃。
  “欲分血土,即为我敌!这便是怜氏的立场。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然而你我的喜恶毫不重要,耿盟主,我们在这事上的利害是一致的,我需要打怜氏主意的人死得绝惨,足令往后四百年间,不会再有这样的妄人觊觎玄远滩落鹜庄,所以我要送你一份大礼,姑且做为贵我结盟的依凭。”
  耿照回过头来。或许是她觉得话说硬了,妩媚一笑,浅浅的梨涡将笑容衬得俏美无那,难绘难描,足堪称为人间绝景。
  “盟主若要当作投名状,亦无不可。”
  “马上治好她,我答应考虑你的提议。”少年缓缓说道:“她若有一丝一毫的伤损,有一个指节不如原初灵动,如我先前所说,我会让贵庄付出代价。”
  男装丽人怡然道:“好啊,我把剩下五个落针的穴位告诉你,估计盟主便叫玉面观音一股脑儿刺了,如此小侍女丢了性命,便算是你干的。约莫石姑娘心底可欢喜了,只不会与你说。”
  石欣尘忍无可忍,怒道:“你……为何要如此胡言!”
  “这‘静麓子’……莫非是个化凝的方子?”
  谁也料不到在这剑拔弩张的当儿,却是刁研空打破僵持,没头没脑的吐出一句话来。
  玄先生笑得梨涡更深了,夸张地朝老书生一伸玉手,如对着满场看不见的观众郑重介绍。“诸君请看,莲宗八叶院的含金量,非同凡响啊。”
  刁研空颇有些手足无措,见耿照投以询色,定了定神,抚须解释道:“老朽为姑娘把脉时,探得一处毒血瘀凝,近气海而非气海,气血相连如蛆附骨,迁延有十年以上,应非长年喂毒所致,或许是练了门奇特的功法。”
  玄先生抿着笑插口道:“那个地方莲宗是比较陌生了,我猜是玉宫。”石欣尘粉面酡红,显也想到一处。
  得益于布衣名侯亲授,石欣尘的医术十分高明,但为绮鸳号脉之时,全往中毒急症的方向揣想,虽觉她任脉、冲脉的脉象有异,皆非急症,故未深究,此际听刁研空、玄先生提起,才联想到绮鸳或许练有一门与玉宫相关的奇异功法。
  耿照暗忖:“这说的便是‘蛇腹断’。”身为盟主,原不该、也无意向外人泄漏所部的功法秘密,闭口静听,并不接话。
  石欣尘心绪飞转,只是难以置信,忍不住问:“莫非这‘静麓子’的针剂……能解此毒?”
  “蛇腹断”的毒质一经释放,能杀死盗取红丸的贼人,但潜行都诸女也难逃一死。即使从第一线退下来,以秘法解除毒体,寿命也会急遽缩短,往往在诞下子嗣后便香消玉殒,足以佐证刁研空所说的“气血相连,如蛆附骨”,散毒如同散命,不过急缓罢了。
  若“静麓子”化去绮鸳体内的“蛇腹断”毒素,岂非和杀了她没甚分别?金针所蘸的子药刺不刺穴,横竖是个死。耿照不由得着急起来。
  “……也不能说是解毒,该说是治病罢?”
  刁研空那苍老的嚅嗫语声将他拉回现实。
  “针上嗅着应有地龙、牛黄一类熄风通络的珍贵药材,老朽大胆猜测,此方乃是用渐为急,不破坏这个气血相连的结构,而将瘀凝散出,可以想作骗身体毒质仍在,其实已然排出,日后身子再慢慢消化相连之构,终至于无,彻底痊愈。”
  玄先生大力鼓起掌来。
  “精彩精彩,大师不但完整说出了‘静麓子’的治疗原理,还有其中所用的两味药材,要再多说出一味来,我都想杀人灭口了呢。”
  听到绮鸳没有性命之忧,甚至有机会摆脱“蛇腹断”之害,耿照心怀略宽,但很难相信怜氏会用一名潜行都的性命,当成人情来笼络。
  绮鸳的性命于他至为珍贵,自不待言,外人却不应有此判断,以两方势力结盟的重要性来看,此礼又嫌太轻。
  “盟主的侍女,不过是躬逢其盛罢了。”
  玄先生随口道,像是在解释“我为何挑这疋花布”般轻巧,浑不着意。
  “我多配了套‘静麓子’,以备不时之需,擒下小丫头时,发现她身负毒脉,正好拿来试给盟主看,总比说破嘴强。盟主拿着这套针具,随我同往,自能见到我庄为盟主准备的大礼;至于能否拿下,还得看盟主的手段。”取出另一只锦绣小包扔了给他。
  锦囊中贮有一模一样的琉璃小匣,打开后,耿照才发现并排的六枚金针上方,横嵌两枚银针,同样淬有药剂,隐泛汪蓝。
  玄先生越说“正好”、“不时之需”,耿照越不信是巧合。她必是盯上绮鸳,观察良久,确定两人之间的好交情,乃至摸透潜行都秘而不宣的“蛇腹断”秘术,才倚之制定了今天的计划。
  连刁研空的牵涉在内,耿照都不以为是偶然,如同玄先生需要石欣尘忽略掉绮鸳所中的“静麓子”一样,她也需要有人说出“这不是毒”的关键证言,才能避免与耿照反目,迫使他在受到箝制的情况下,耐着性子听完落鹜庄的提议。
  明知每一步都是对方的算计,仍是走到了这里。这环环相扣的精巧感令耿照极其不适,奈何说不出个“不”字。
  “去哪里?”少年紧蹙浓眉,沉声问。
  “锭光寺。”
  耿照眉头一舒,与石欣尘面面相觑,无法判断玄先生是早知两人的目的地,才有此说,抑或世上真有如此巧法,耿照本无立即动身的打算,冥冥中便有人推了一把,逼他俩往圣僧圆寂的法身厅去。
  男装丽人多智近妖,算计极精,耿照唯恐被她窥得有异,不敢与石欣尘对望太久,索性转头直视着她,亮出底线。
  “庄主若不把事情说清楚,请恕在下无法同行。”
  “七砦中若只能择一撬动,盟主以为挖哪家的墙角,最是有效?”
  果不其然。最好的投名状,就是除了落鹜庄自己,再带上至少一家倒戈投诚,加上与梅少昆息息相关的龙野冲衢、双燕连城两家,才能拿稳“五胜二”的盘势。渔阳武林咸以为“麟童”在舒意浓手里,有此推断并不奇怪。
  耿照防着她想套出己方于何处用功,以问代答:
  “听庄主之言,应有见教?”
  清艳无双的男装佳人盈盈一笑,促狭似的咬着丰润唇珠,狡黠更添丽色。
  “要挖嘛,就挖谁也想不到的。盟主以为,行云堡如何?”
 
                            第八五折 魂梦高唐 卿何翩翩
  行云堡的本家高氏早已中落,连做为根本的镖行生意也让与南方来的林大爷。须于鹤说是高家的家臣,东家其实是林罗山,莫说林大爷不涉江湖事,甚至就不是江湖人,行云堡的江湖资本便留与须于鹤运用,林罗山是不管的。
  耿照怀疑过林大爷就是须于鹤的背后之人,排除嫌疑后,也想过由此人下手,迫使须于鹤放弃染指天霄城,但终归没能走成这条路。漱玉节经由商场上的人脉打探过林罗山,知他在南方老家号禺有“林癫子”之称,据说激不得,怒即咬人绝不松口,更重要的是:他比须于鹤精明多了,卷入此事,未必对天霄城更有利。
  但耿照也好,漱玉节、薛百螣这些老江湖也罢,从未想过挖高氏的墙角。
  行云堡最后一位堪称是武林人的家主高声载,乃是一名好大喜功的狂人,志大才疏,能力与野心不相匹配,做出许多令人傻眼的决断,“把嫡长以外的儿子全送去出家”即为一例,说是为了避免霸业大成后争夺宝座,手足相残,都还没坐上武林皇帝的位子,就先过了把帝皇家的干瘾,也算是一奇。
  他败给怜成碧之后,因持跃渊刀破坏骧公宝箱,干犯众怒,埋下行云堡衰败的种子;长子高唐梦虽与解灵芒定亲,却不幸死于妖刀乱中,高声载自己的身体也垮了,只得将出家的次子高唐观接回,接掌家业。
  高唐观文武均不如乃兄高唐梦,既非武人,也不是做生意的材料,何止是四大皆空?简直是样样落空,行云堡的命运就此底定,头也不回地往末路奔去。
  渔阳武林说起此人,不称其名,都管叫“二郎”,与其说是鄙薄,更多的或许是同情:高唐观既非大奸大恶,更不贪图逸乐,甚至可说是好人,只是平庸到不该坐上这个位子而已。
  他兢兢业业、焦头烂额了二十年,面对的烂摊子甚至都不是他搞出来的,无奈越搞越不成,越补越破烂,壮年而逝,那是活活给累的。
  高唐观死后,家主由幺弟高唐夜接任,就是如今众人口中的“四郎”。那会儿林罗山已买下镖行,须于鹤的年俸实质上是林大爷给的,老须仍以高氏家臣自居,从荷包里掏钱供着高家四郎,固然“高堡行云”的家格与武林地位绝非无价之物,但“仍奉旧主如故”这一点,也着实不易。
  老须在江湖上的名声不恶,甚至有人认为他忠义,便为此故。
  高唐夜是人尽皆知的傻子,须于鹤若非心怀故主、照顾其后人,有大把的机会能篡夺家名,将高氏吃干抹净,骨头都不剩,便像解鹿愁当年对怜氏做的那样。
  身为高声载晚年与服侍起居的幼龄婢女意外诞下的孩子,高家四郎从呱呱落地起便多灾多难——无论对自己或旁人都是:难产害死了生母,周岁时又死了半瘫的老父,未及成年便继承了空有门楣的破落户,却因天生痴傻,可能连“不幸”这个概念都无法理解,堪称七难八苦,六亲零落,想来亦觉哀凉。
  “莫非你……莫非庄主打算拿这‘静麓子’,治好高家四郎?”耿照诧异到都顾不得礼数了。
  “不是我,是你。”玄先生倒是落落大方,脸不红气不喘的。“理论虽然十分对症,毕竟缺乏临床实证,仍有医死人的风险。堂堂行云堡之主,可不能死于我落鹜庄之手。”
  耿照瞠目结舌,气到几欲笑出。
  “死于我七玄盟,便无不可么?”
  “盟主该问的问题是:‘为何高家四郎,会在锭光寺?’”
  因为高唐观并不是唯一一个出家的儿子。
  高家三郎高唐今,亦在锭光寺剃度为僧,皈依住持智晖长老,法名朝闻。高唐观接掌行云堡后,立即把这位异母弟弟接回,应是想着打虎捉贼亲兄弟,好歹有个照应。可惜这位三弟也不会武功,比高唐观更像僧人,什么忙都帮不上,既享不了富贵,也扛不了责任,又是个四大皆空,没准儿还空过了高唐观。
  朝闻和尚是看着他二哥生生给柴米油盐熬死的,这家主之位,便拿刀架他的脖子也不干。高唐观的葬礼才办完,须于鹤便来与他商议大位之事,那是求也求了,吓也吓了,软磨硬泡都不起作用,正自僵持,当时还是个小孩儿的四郎突然抬头,咧嘴一笑:“不如我做罢?莫惹哭了我二哥。”遂成定局。
  高唐夜即便长成,日常生活也难以自理,须于鹤尚有镖局生意要打理,无法时时看着,安排些仆从侍女照料衣食自是不难,然而下人须管,把痴傻的少主扔进这群人里,早晚要出事。
  须于鹤灵机一动,遂悄悄将高唐夜送至锭光寺,交由朝闻和尚照拂。智晖长老收钱办事,最是牢靠,消息竟不曾传入江湖,玄先生不知如何打探到手,才把脑筋动到高家四郎的头上。
  须于鹤能请动天痴上人,靠的也就是这层关系。
  老须隔三差五地往寺里走动,抬头不见低头见,全都看在天痴眼里;是不是真忠义,上人自有心证。由须于鹤参了舒意浓一本、天痴便姑且信之,在上人心中,这须于鹤或许真不是虚伪造作之徒。
  隐身幕后指使须于鹤的阴谋家,耿照已知是谁,那厮对行云堡肯定也没什么好心思,只是须于鹤身在局中,听不得别人说。但治好高家四郎的傻病,就能让他脱离阴谋家的掌控么?总觉得两者之间,似无直接的关联,玄先生此着,未免太跳跃了些。
  “高家四郎的病,是个什么景况?”
  石欣尘毕竟也算是半个大夫,救人的事在她看来,应该更慎重,要有更多的细节才行。“静麓子”的药方玄先生肯定不会开诚布公,拿几枚来路不明、成分阙如的金针,不问黑白地扎人,女郎不以为称得上是医病。
  “我认识一位高明的大夫,她认识的另一位高明大夫,为高家四郎号过脉。”
  玄先生似已料到会有此问,从容回答。
  “说是出产道时挤了头颅,瘀滞于脑,而稳婆并未发觉。三岁后,经常突如其来昏厥过去,呼吸、心脉渐渐歇止,有几次差点就死了,但窒息片刻,总能自行醒来。”
  除自行苏醒之外,症状倒与中了“静麓子”的绮鸳相似——耿照暗忖。他猜玄先生或是着眼于此,一赌“静麓子”能化解高唐夜的脑瘀,未免太过侥幸。
  “那‘另一位高明大夫’为何不以静麓子医治?”果然石欣尘也不依不饶。
  “因为那厮当时,尚不知有此秘方。就算知道,约莫她对救人也不感兴趣。”
  玄先生支颐一笑,慢条斯理道:
  “她对高家人说,高唐夜颅内瘀的是血块,但随年纪增长,所瘀便成恶气。不同于瘀血死物,恶气是活的,部位会不断扩大,开颅放血有机会,但也不是十拿九稳。要是高声载那狂徒还在,指不定会教她切开儿子的脑袋,高家二郎不是能做这种决定的人,最后不了了之,只能拖着。”
  石欣尘从未听过剖开脑袋还能活的,美眸圆瞠,难辨她是认真抑或说笑。
  耿照见过伊黄粱替阿傻驳好的双手筋脉,但头颅紧要不同于手脚,未敢尽信,又问:“若只是经常昏倒,傻病一说却是从何而来?”
  高家四郎是傻子的事,不仅漱玉节禀报过盟主,阙牧风、厌尘姑娘于闲聊间,亦都不经意地提过一嘴,显是渔阳著名的轶闻,却无一能说出个所以然来。须于鹤将家主藏到锭光寺,没准儿要的就是这个效果。
  “‘不与群儿游戏,寡言多静,终日自语;言辞偶巧,然不达人情。’”
  男装丽人摇头晃脑背诵,俏皮地眨了眨眼。
  “出自我重金购得的一部札记手稿,写下这几行诊后备注的钟阜名医早已不在人世,札记中虽未注明病人的姓字,但从时间和出诊地点倒推回去,说的正是高家四郎。”
  耿、石二人眼看问不出更多,最终对话就停在了这里。
  玄先生在林中备下几辆大车,拨一辆给耿照四人乘坐。耿照正欲婉谢辕座上原有的车夫,打算自行驱驾,以免隔厢有耳,将车内的谈话全听了去,不想刁研空竟自告奋勇要驾车,玄先生也爽快应允,看来并不怎么提防耿盟主出尔反尔,半途走人,也许是对秘药极有信心。
  “我叫怜贞,贞节的贞。”
  男装丽人登车之前,回头对少年嫣然一笑,旋又正色道:
  “盟主对怜贞颇有不忿,足见珍视下属,我无怪盟主意。但行云堡的人情是欠了我,抑或欠盟主,结果南辕北辙,毋须多费唇舌,盟主亦能明了,非是怜贞有意推托。
  “于下一处驿站歇脚时,我会告知盟主第二处落针的穴位,望盟主能体谅我庄之弱小处境,不得不兵行险着,本意并不想伤人,实不得已耳。”
  
  “……骗子!”
  黑衣女郎在宽敞豪奢的铺绒车厢里伸直了长腿,猫儿似的轻舒柳腰,白了对座的男装丽人一眼,将褪过踝踵的乌皮袎靴往那张冷若冰霜的俏脸上一踢,裸出一只趾圆肌滑、汗津津的白皙脚掌来。
  修长的玉趾和脚掌形状姣妍,涂着彤艳蔻丹、宛若红宝的浑圆趾甲十分诱人,珠贝般的光滑表面充满健康气息,更衬得雪白的脚趾莹若玉颗,便有浓浓的汗味儿也想咬一口,更何况还飘着若有似无的花香?
  靴中并未着袜,显是以花瓣水洗过了脚、换掉罗袜,只怕连松松套着的袎靴都是新的,而非原本穿着打斗的那双。以女郎好洁的程度,绝对会这么做。
  “给你闻臭脚丫子,看能把良心熏回来不,你这满口谎话的坏女人!”约莫觉得有趣,自己咯咯笑了起来。
  “天予弗取,反受其咎,那我不客气了啊。”
  男装丽人才说完,高冷的模样尚不及卸下,居然真的张开樱桃小嘴儿,朝伸至鼻下的酥滑玉脚咬去!黑衣女郎“哎唷”一声,忙不迭地缩腿,又惊又笑;虽是胡乱踢蹬,倒也不敢真的使劲,面对奇招纷呈的《鹜下惊涛手》,小猫乱蹬又岂是一合之敌?转瞬间便沦于魔掌。
  纤纤十指摸进宽松的裤管,灵巧地揉捏小腿肚,黑衣女郎眯起猫儿似的明媚杏眼,舒服地哼出声,温驯慵懒亦如狸奴,当真是风情万种,难得的是浑然天成,无一丝造作,令人难生恶感,反觉亲近。
  “啊就是那儿……高些……唔唔……舒服死了……”
  自称“怜贞”的绝色丽人一边按摩,边白了她一眼,淡淡的神情却透着满满的宠溺,仿佛在撸猫。
  “小姐再这般叫下去,辕座上的丫头们便要坐不住啦,还请收敛些个。”
  “男人不让找,叫也不许叫,有我这么憋屈的小姐么?不干啦不干啦,谁爱干干去。”黑衣女郎耍赖似的拧着浑无余赘的结实蛇腰,明眸一眦,没好气道:
  “还有你,也不是好东西!什么怜贞,胡乱取个假名不行么,把我也绕进去是什么意思?”
  “怜贞”笑道:“不是小姐的贞,是廉贞星的贞。廉贞属阴火,正是我等火字部的象征,那小子鬼灵精得很,若以本名示之,只怕更难取信于他,为免节外生枝才得如此,虽是欺瞒,也没甚恶意。”
  黑衣女郎会过意来,拍掌大笑。“怜姑娘这是假装成自己的女儿啦。哎呀,让我瞧瞧。”装出一副登徒子的模样,轻捏“怜贞”尖细挺翘的下巴,左右端详啧啧有声,摇头晃脑:
  “不错不错,如此绝色,世所罕有,果然只有那‘顾影沉鱼’怜清浅才生得出来。我也想要一个绝色女儿,姑娘可愿从我?”噗哧一声笑了出来。
  女郎腰细腿长胸脯饱满,曲线紧致,不逊十六七岁的妙龄少女,对照她惊人的外门武功,可见平素锻炼严格,自律非比寻常,但毕竟就不是少女了,尽管貌美如花,明显较漱玉节年长,难以“少妇”呼之,看得出将届不惑;考虑到内功修为有时也有长春之效,实际年纪只怕更大。
  而她率直的言行反应有着满满的少女感,可能也是冻龄的原因之一。
  但,化名“怜贞”的男装丽人再怎么看,至多二十许人,以她在耿照等人面前时而俏皮、时而戏谑的活泼表现,说是十八九岁也使得,符合耿照对她的“少主任性”考语。
  从年龄上看,推断她是上代“北域四绝色”、“渔阳七美”之首的怜氏独苗怜清浅所生,从母姓继承了庄子,也是合情合理的。
  “怜贞”淡淡一抿,梨涡浅绽,眸中殊无笑意,黑衣女郎似已习惯,并不觉得是讽刺或挑衅。“若能为小姐怀胎,我是一千个、一万个愿意。可惜阴人的体质无法受孕,小姐也只能自己生了。”
  黑衣女郎噗哧笑道:“我都四十好几啦,还生个屁!是了,我总觉你挺讨厌那小子的,是我想多了么?”
  这两人,自是“落鹜明霞”怜氏在世上的最后一株独苗怜清浅,以及她侍奉的主人梁燕贞了。
  自无乘庵前那个惊心动魄的杀戮之夜,梁燕贞将风花晚楼托付给心腹白芳瑶,主仆俩带着无乘庵诸女,与幸存的胡媚世亡命天涯,展开与仇家且走且周旋、斗智兼斗力的惊险旅程,匆匆已过十一个年头。
  拜那厉害的对头频开始繁闭关、时间越来越长所赐,众姝毋须再东躲西藏,近年多在落鹜庄,一来是玄远滩领内,怜氏四百年的根基难以动摇,风吹草动都逃不过怜姑娘耳目,外人至此毫无优势,纵使对头剑法超卓,杀人毫不手软,也未必能讨到便宜。
  除了风花晚楼于各地的物业,及执夷城郊的迎仙观,擅于经营的怜清浅这些年也没少了积攒,购置多处藏身地,莫说狡兔三窟,六七窟都跑不掉,但主要还是待在玄远滩。
  海寇骚扰玄远滩并未造成多大损失,自是怜姑娘暗中绸缪,操弄得当所致,但天霄城跨境讨剿,反而使领内成了战场,危害甚至超过数年间海寇滋扰的总和。
  阴谋家若未对舒意浓出手,怜清浅便要先弄死她了,谁知在这一来一往间,却教怜姑娘察觉背后奉玄圣教活动的痕迹,可说开了渔阳武林之先,早于后来才掺和近来的耿盟主。
  还是那句老话,要不是天霄城先与七玄盟联手,将渔阳七砦拖入局中,这会儿暗地里弄奉玄教的,没准儿就是某位闲得发慌、惟恐天下不乱的绝色阴人。
  须于鹤的行动只要略微分析一下,便能知他背后是谁,对怜姑娘来说,这人的名字就像写在大大的旗招上当街竖起,只有瞎子才看不到;诈死隐遁的手法也甚拙劣,还无端将七玄盟主引入阴谋之中,反成了眼下最大的阻力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
  “……难道不是么?”
  头一次听怜姑娘轻描淡写地如是说,梁燕贞忍不住瞪大眼睛,差点碰翻了热茶盅。
  “一是巧合,二以上就是布置了。”女阴人悠然道:
  “须于鹤这一路和舒意浓这一路,最后交会在七玄盟上,我以为七玄盟才是真正的目标。那叫耿照的少年看似意外卷入,其实在奉玄教的计划之内,连冒用梅少昆的身份,都是算计好的,斧凿痕迹明显,可说是相当规整了。”
  梁燕贞黑白分明的大眼睛滴溜溜一转——这个小动作也极为少女——托着香腮笑道:“既然如此,咱们可越发不能不管啦。”
  落鹜庄的安危,还能说是怜清浅的家事,自从那少年号称混一七玄,被若干邪派妖人推为盟主后,这个所谓的“七玄盟”,便成了梁燕贞首要关切的对象。
  她父亲梁鍞出身血甲门,看着她长大的李川横、傅晴章等亦是血甲之传;羽羊神恶中之恶,尤为可恨。摆脱对头威胁的这几年间,梁燕贞偶遇另一拨血甲门人,费了不少工夫才铲除,其后索性以“新.血甲门”自居,有别于血甲门传统的金、土、木三部,以名儿中“燕”字的四点火为号,自称火字部。
  恰巧同行的言满霜、储之沁、洛雪晴等,姓名中都带水字偏旁,于是戏称这个新血甲门由水火二部组成,只掌门人是火字部,其余一律为水字部,连稳重的莫婷都用了个“莫渟”的新花押,可见诸女对降界的不忿,逾十年亦不曾减,也可能是目睹血甲门人行恶的填膺义愤,与对无辜受害者的同情所致。
  梁燕贞是不做则矣,要做就贯彻到底的脾性,从那天起,二话不说便展开对血甲之传的狩猎,着实除掉了几名魔头,都与血甲之传有渊源。
  三乘论法会上出现的祭血魔君,是新血甲门的首要目标,但惊鸿一瞥后,便再也没有消息,朝廷公布的妖金罪榜上也没有说是祭血魔君的。
  怜清浅认为,耙梳妖金首恶的人脉,锁定往来最密切的,或能找出线索,梁小姐则以为找七玄盟主更快,顺便确认敌友:一意包庇就是敌人,反之可联手揪出血甲之传,集中力量好办事。
  拗不过小姐兴致勃勃,怜姑娘只得派出阅历丰富、手腕老辣的胡媚世,以“玄先生”之名混进反天霄城联盟,说是搜集更多线报后,再与七玄盟接触,才有可谈的筹码。
  无奈梁燕贞性子急,等了大半个月无甚进展,怀疑她阳奉阴违,怜清浅逼不得已自清,始有今日之事。
  “我确实不喜欢他。”女阴人直认不讳,让梁燕贞吓了一大跳。
  “有这么不喜欢?”
  “这小鬼太精了。”怜清浅的雪腮微微一绷,线条依旧柔媚动人,但明显是咬了咬牙。“他竟问我‘傻病一说从何而来’,我最讨厌这种直觉敏锐的小鬼了。”
  梁燕贞呆了一呆,“噗哧”一声慌忙掩嘴,见怜姑娘还板着俏脸,心知她不是说笑,拉她衣角轻晃,蹭上去一通软语:“可我喜欢他呀,别跟小鬼头生气嘛。”
  “小姐可就是太喜欢了。”怜清浅白她一眼。“你就喜欢壮的,笑起来露白牙的,浑身精力充沛的,像是怎么也使不尽……当心怀上了,小姐自生个女儿来。”
  “呸,胡、胡说什么!是笑话我老蚌……那啥的么?生不出来了啦!”居然没否认馋他身子,还两颊晕红,难掩娇羞。
  “……而且他武功很好。”
  “是有点太好了。”梁燕贞无法否认,下意识地活动右手五指。“我的手到现在都还麻着,那股刀劲分不清是膂力还是内力所致,但确实是威胁。”
  “智谋武功,我希望他占一样就好。”怜清浅淡淡地说:
  “二者兼具,是过于危险了。日后难制,势必成为祸端。”
  梁燕贞被她堵得无话可说,忍不住一推女阴人臂膀,倒也非真着恼,片刻才叹了口气,幽幽道:“我瞧他是个情种,区区一名小丫头,便能裹胁他,还不是睡过了的。这样的人,威胁不了我的怜姑娘的,就是傻罢。”握她寒凉的小手轻抚着,眸光却悄悄投远,与其说是讨好女阴人,更像是感慨。
  “对,有这个弱点就好办了。”
  梁燕贞惊喜回头,见女阴人似笑非笑,蕴着满满的宠溺,不禁笑逐颜开。却听怜清浅喟然道:“就算不让,小姐也不听我的。满霜上哪儿了?小姐让她回去搬救兵了,是不是?”
  梁燕贞拉着她的手,贴于绯红滚烫的面颊,这回是货真价实、无比露骨的讨好了,撒娇扮痴,软语央求,恁谁都无法与她手舞长兵、横扫千军的飒爽英姿联想在一块儿。这毫无形象的耍赖在一名中年美妇使来,比妙龄少女更无违和,连女子都不免心旌动摇,小鹿乱撞。
  “什么事都瞒不过你,我的怜姑娘实在太聪明了!器量还特别的大,才不会同我一般见识哩。我最欢喜她了,姓耿的小子什么玩意?一边去!”
  
  姓耿的小子此际正与双姝同坐一车,确实也离梁、怜搭乘的头车不远,“一边去”之说合景合情,不算无端。
  石欣尘反复细诊过绮鸳的脉象,始终不愿放手,仿佛仍对初时将少女体内原有的毒功,误以为是怜贞所下之毒感到内疚,俏脸虽是一片平静,亦不曾说什么,耿照却仿佛能听见她心潮澎湃,内中满是自责,像是她害了绮鸳一般。
  以耿照对她的了解,劝解非但毫无作用,反会伤着女郎的自尊,只能待她自己想明白,自心结中脱出。
  石姑娘这样的脾性,一定活得很累罢?少年忍不住想。更别提石世修有多不好相处了,山主若欲伤人,信手便能诛心。他多年来对女儿抱持疑心,言词尖刻,石欣尘所受苦楚可想而知。
  也不知过了多久,石欣尘才将少女由膝间移至铺平的毡垫上,小心盖上薄被。见耿照抱臂沉思,并未多问绮鸳的状况,安静片刻,才幽幽道:“谢谢你……什么也没说。”
  耿照只点点头。
  “第二针……能施么?”
  “毫无头绪。”
  石欣尘香肩垂落,额发微紊,粉面苍白如纸。
  耿照才惊觉“心力交瘁”四字竟能如此具体,石欣尘在他眼中一直是圣洁的、高雅的,气质非凡,但此际的石姑娘瞧着很疲惫,甚至有些无助,这让她的圣洁沾染了烟火气,看起来就像……就像个活生生的女人。
  他摇摇头驱散遐想。车厢内两人相距不过尺余,声息相闻,意识到“石姑娘也是普通女人,只是特别美丽”让他有些烦躁,不能运气凝神则更为糟糕,石欣尘却把他的摇头理解成失望,咬牙轻道:
  “我……学艺不精,无话可说。你骂我好了。”
  耿照微怔,连忙摇手:“我无此意,石姑娘莫——”
  “我没这么不经骂,你越是忍着不说,我越难受。”
  “真不是,我没有……”
  “我比你想得更糟糕。”自厌到了顶点的女郎,怀着自戕似的奋烈狠狠剖白:
  “那晚她在浴房藏起我的衣裳,威胁我不得将你拖进什么危险的事情里,我只当她是个想上位的小丫头,后来觉得她人没那么坏,又隐隐觉得可怜,她和你的身份如此悬殊,不管怀抱何等情思,都不会有好结果。”
  耿照一脸错愕:“什么情思?石姑娘你的话我不明白——”
  “但你居然为了她,连那盅来路不明的莲子羹都愿意喝。”石欣尘连珠炮似的继续说着,仿佛要将堵到嗓子眼的积郁、迷惑吐尽,根本听不进少年的辩驳,自顾自地说道:
  “我一直在想,我诊不出毒脉,是因为我……妒忌么?我在妒忌什么?妒忌你们俩感情好,都愿意为对方豁命么?这有什么好妒忌的?你……你又不是我的谁,只不过是父亲故意提了成亲之事来羞辱我,之后‘成亲’二字便老在我心里盘绕,但我又不能与你成亲,我们明明说过了啊,我是因为这个才妒忌她的么?妒忌影响了我的判断,差点便害死了她——”
  耿照才发现自己全然错了。
  石欣尘和石厌尘其实很像,姊妹俩一般的拗,一般的扭曲,只不过厌尘姑娘的扭曲是体现在混沌的价值观上,眼前的女郎则体现于钻牛角尖,且不是一般的牛角尖。
  石欣尘非常非常讨厌自己。
  或因残疾,也可能是父亲的否定,乃至妹妹、甚至是圣僧的离弃……失去生命中的重要之物时,会让人忍不住觉得是自己的错。是我不够好,所以失去她;是我不懂他的心思,才让圣僧对预见的未来彻底绝望,选择自绝于世
  极端的自厌形成更高的自尊,这是为了保护内在极其脆弱的、真正的自我。
  他该对她更诚实才对。不能保持沉默,放任她自行想像,在心中无尽地否定自己,直到压碎她的保护壳。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不是那样的。
  少年冷不防地伸出双手,攫住女郎细直的上臂,一把堵住她的嘴唇。
  石欣尘被吻得忘记了言语,美眸圆瞠,娇躯僵直,尽管她的修为足以将他一掌轰出车厢,这会儿脑中却是一片空白,完全无法反应。
  耿照见她安静下来,才松开唇瓣,将她微微推开,仍紧紧握住上臂,低头直视女郎。“……就是这样。”
  石欣尘小嘴儿动了动,却无法发出声音,显然尚未从震惊中恢复,但从轻颤的嘴型,能辨出说的是“什么”二字。
  “我方才摇头,其实不是摇头,是为了把一个念头赶出去,才甩了甩脑袋。”
  “什、什么……念头?”
  “我已经做了。”
  原来“就是这样”是这个意思——石欣尘的小脸“唰!”一声胀得通红,耳蜗都红透了,当真剔莹若酥脂,彤艳如山茶,美得难绘难描。耿照心知这些话说着极尴尬,多想片刻便出不了口,把心一横,索性也学她连珠炮般一股脑儿吐出:
  “我之前瞧你像玉观音,无比圣洁,总之就不是女人。方才见你垂头丧气的样子,忽又像个有血有肉的女人了,且是非常漂亮,会让男人心生遐想的女人,有了抱你的念头,想把念头甩去,不是嫌弃你的医术。
  “‘静麓子’不只是你,连大师都没能察觉,有心算无心,岂能毫无挂漏?那不是大夫了,是神仙!就算你美若天仙罢,真当自己是神仙么?简直荒唐!”
  石欣尘听他劈哩啪啦地一长串,气都不换,句句敲落脑门,发聋振聩,终于回神,忽想到少年还抱着自己,顿生疑惑:“你驱散的是抱我的念头,亲……亲我做甚?”
  耿照讷讷道:“姑娘说个不停,我讲什么姑娘都不听,才出此下策。”听着倒是挺合理的。两人维持着姿势不变,头面俱都红热,车厢内仿佛再也吸不到半点空气,隐隐有窒息之感。
  石欣尘没敢乱动,小手本能揪紧襟口,耿照一瞥见赶紧撇清:“没……没想到那儿!还没……”这会儿是想到了,心念到处,没忍住向下巡梭。
  石欣尘的衣品本就偏淡雅保守,不同于敢穿敢露的厌尘姑娘,拜这个合襟的小动作所赐,被两条细直的藕臂一挤,伟岸巨硕的双峰倏忽自藏青、乃至于鸦青的暗色系绫纹上襦浮出轮廓,压挤得肉感满溢,沃腴失形,可见其绵,必是绝品。
  女郎可是当了顽童阙牧风多年的师傅,不用想都知道这帮小鬼会瞟哪儿,正欲“啧”的一声权作警告,余光见少年的裤裆骤起,仿佛凭空钻进只老鼠,又膨大成了猫儿……回神意识到自己竟未移目,要说不端,实难与盯着双丸直了眼的少年分出高下,耳颊益红。
  即使爱慕圣僧,她都未有过婚嫁之想。
  开始发育之后,妹妹厌尘便大胆探索快感的边界,双胞胎的共感,迫使石欣尘不得不承受孪生姊妹的肆无忌惮,这对正经拘谨的少女来说极为困扰,原本对男女情事萌生的些许幻想,就此烟消雾散,反成恼人之事。
  眼看劝解无用——明明她都忍着羞耻,告诫厌尘别自渎了——石欣尘想出应对之法:每回厌尘荒唐完,石欣尘便跑去舟山后头的瀑布下冲冷水,夏天还罢,就算是早春那会儿,都能冻得她唇面青紫,无比难受,遑论秋冬。此后厌尘收敛许多,起码不会故意为了作弄她,轻易将小手伸进腿间。
  说来说去,都怪父亲不好,明知她在门外伺候着,却故意说要把姊妹俩许配给耿照,还说任他挑一个喜欢的。厌尘行踪飘忽,自由惯了,又任性妄为,有什么可挑的?真要嫁也就是她了。
  石欣尘已过而立之年,若是嫁得早,怕都能生出耿照来;与他成亲,女郎都不敢想像外头会说得多难听,父亲岂能不知?纯是糟践她而已,一如这些年来诸多尖刻言语。
  她并非自负美貌,以为耿照也会迷恋上自己,只是有过二郎的前车之鉴,唯恐少年当真,忍着羞耻与他直言谈开,以免日后难以相对。耿照若是扭扭捏捏,或与二郎一般抓耳挠腮、目光游移,一副对自己情愫暗生的模样,石欣尘便能直接了当划清界线,保持距离。
  岂料耿照大方表示没那个意思,两人一笑置之,反而没有了隔阂。
  石欣尘其实没有同男子如此亲近的经验。
  即使是圣僧,那也她由下而上擅自仰望,离三昧尽管疼爱她,仍守住上对下、长对幼、僧对俗的界线,从未对少女开启心房,不曾显露真我。多年之后,石欣尘不得不承认她对圣僧一无所知,未曾对他的骤离释怀,遑论理解。
  不应庐门下人人对她敬畏有加,蒙女郎施粥赠药、治疗疾病的底层庶民视她如菩萨,只有耿照把父亲对她的折磨看在眼里,心疼她,替她抱不平;当她需要帮助的时候,头一个便想到他。
  不知不觉间,少年已成她心里特别的、从未有过的存在。“你是他想要的那种儿子”这句话曾是嫉妒,曾是埋怨和委屈,却以石欣尘不曾想过的奇妙方式,将耿照带进她心里,然后就留在那儿了,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厌尘潜回舟山后,她俩有过几次共感,那是石欣尘从未有过……不,该说是厌尘也未曾有过的欢愉,石欣尘甚至捱不到走回房间锁上门,便昏死在铸炼工房的附近;好不容易才倚墙坐起,却浑身酥软到动弹不得,娇喘絮絮,魂儿都快飞了,万幸没被人撞见。
  那会儿刨刮着她俩、像烧火棍儿般进出厌尘的,就是这裆里的……裆里的……那个么?隔着裤布都这么吓人了,怎能……进得去?
  石欣尘忍不住咬唇,胸膛里怦怦直撞,一路震到了耳鼓中,脑袋里烘热到无法思考。她不敢移开目光,不仅是欲念勃兴,当时通过厌尘的身子传来的快感又在记忆里复苏,而是她害怕和少年对上眼。
  看着他的眼睛,她会拒绝不了的
  女郎强迫自己想着绮鸳。想耿照为了她,二话不说便把手伸向那盅松仁百合莲子羹,他一定爱煞了她,才肯为她这般舍命,不怕羹里也下了毒。为了区区一个小丫鬟,定是欢喜至极……石欣尘忽觉鼻酸,心头仿佛有毒蛇在啮咬,咬得一片血肉模糊,下意识摀住心口。
  “盟……盟主……”
  她以为自己痛到产生了幻听,见耿照扑过来,几欲叫出,闭目才觉两人交错,霍然回头,果然是绮鸳低声呢喃。
  “绮鸳!我在……听得见么?”
  耿照本欲将人抱起,见少女莹白的上唇噘了噘,便即无声,莫说睁眼,睫毛都没多颤些个,不敢动她,回望女郎的目光带着焦急与无助。
  石欣尘定了定神,转身为她号脉,又拨开眼皮检查,片刻才轻轻摇头。
  “应是梦中呓语,不是恢复神智。不过脉象很稳定,身子明显是在恢复的,熟睡方有梦,毋须担心。”耿照点点头,看不出是不是失望,神色平静,以他的年纪来说,是十分不易了。
  适才的暧昧气氛一扫而空,女郎心中五味杂陈,偶然抬眸恰与他对上眼,雪靥微红,赶紧转开话题。“我们本该去锭光寺的,正欲搁置,偏又来了个落鹜庄主,冥冥之中催促我们前往……这便是圣僧说的佛缘么?”
  耿照抚颔沉吟道:“应是巧合,只有一处可疑,便是那怜贞叫破了刁大师的来历,既知有八叶,也可能知道圣僧。我并未告知潜行都的姊妹,大师乃八叶使者,料想不是由此泄漏。”但漱玉节是知道的,按此推想,绮鸳也可能已被宗主告知,让她明白任务的重要性。绮鸳的口风十分牢靠,耿照并不怀疑,他其实思忖的是宗主有无泄密的可能。
  漱玉节力求表现他是知道的,但他对漱玉节有所保留,料想宗主也不会浑无所觉,如何拿捏当中分寸,耿照也还在思考。
  石欣尘见他已在想别的事,还想得如此深入,不知怎的微感失落,本欲沉默,片刻还是憋不住,小声道:“和你说笑呢,忒不知趣。”面上淡淡的,明眸垂敛,也不去看他。
  耿照算是摸透了她的性子,暗叫不好,轻拍脑袋,怡然道:“瞧我,就爱瞎操心,什么事都得多想几遍。欣尘姑娘再说一次,这回我包管笑。”
  石欣尘噗哧一声掩嘴,美眸流沔,当真是活色生香,仿佛玉像活转,较之那仿佛玉雕附灵的落鹜庄之主怜贞,更教人怦然心动,不由得生出占有之念。
  “嘴贫!”她娇娇瞪少年一眼,其实也知是自己任性,不关他的事。不知为何在他身边特别放飞,浑无节制,如被厌尘附身也似;自省已毕,轻轻叹了口气,苦笑道:“我这人很别扭,对不?”
  “没你想像中别扭。你甚至不是坏人。”少年摸着鼻子忍笑道。
  石欣尘想起两人曾有类似的对话,没料到他记得如此细琐之处,忽生出“被人好好对待”的感觉,芳心可可,难以言喻,片刻才道:“老顺着女孩子的意,你会给烦死的。你家绮鸳丫头是吃足了这一套,才肯死心塌地,给你卖命罢?”
  “这听着可不像是夸奖。”
  耿照摸了摸鼻子苦笑完,正色道:“石姑娘,她是我朋友,说什么也得救,二郎也是。今日换作石姑娘,我也一般要救的。”瞥见车窗帘外已出了丽人湖岸,渐不见白杨林,心念微动,寻了个显而易见的借口:
  “我换刁大师进来,也让他瞧瞧绮鸳。”没等回话,敏捷地攀出了车厢,看似十分匆忙。
  石欣尘不及唤住,其实也不知说什么,怔望无语,半晌才喃喃道:“原来……是朋友么?”不知怎的,看来竟有些怅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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