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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平常 01
尔童伸脚迈出车厢,踏在月台边缘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当他脚底下踩实的瞬间,天和地仿佛都摇晃起来。任何人在火车里摇晃两三天之后,大概都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这是一趟漫长而艰苦的旅程,但当尔童回头,看着列车静静地卧在铁轨上,心中却只有感激,感激这些古老而破旧的盒子,带着他离开尘土飞扬的故乡。
他深深吸了一口南方温暖湿润却有些沉浊的空气,肺中泡面,卤鸡蛋和干鱼的味道被驱除一空。然后他拉起素琴的手,被人流裹挟着涌向出站口。
人流就像是洪水滚过泄洪渠一般流过地下通道,然后在检票口前短暂地形成了堵塞。在一大片震耳欲聋的嘈杂声中,几乎所有人都在拼命向站外挤,仿佛出站口外的地面上铺满了金子,俯首可拾。这么说其实也没错,这里是这个古老的国度中新伫立起的几座都市之一,对被绿皮火车不远万里拉到这里的人们来说,就是为了来挖掘金子。
这是每年北半球的春季时节,世界上规模最大的人口迁徙过程中最平常的景象。
两个年轻人被洪水冲到通道边,几乎被挤在布满污垢的墙上,动弹不得。尔童只好把他和素琴那对花哨得有些土气的行李箱放在脚边,停下了脚步。素琴知道他不愿意去和别人争那一点出站的时间。她乖巧地站在他身边,微笑着看着他还带着一抹稚气的侧脸。
毕竟高中毕业才不到两年,这年轻人心里还有一些学生的矜持。尔童在村里的同龄人当中算得上高大健壮,在现在周围这些身材普遍矮小的打工者当中更算是出众。从小没少干活,也让他的体力没有任何问题,足够保护着个子也很高挑的素琴在面前的洪水中破浪前行。他不这么干,只是他还下意识地把自己当做学生而已。
但我们已经不是学生了。素琴娟秀的嘴角边扬起一抹笑意,从侧后方凝视着那张虽然说不上好看,但她却从来看不厌的脸。女孩子总是比男孩子成熟得早,更现实,尤其是素琴这样的乡下女孩子。此时此刻她和尔童,和这辆临客列车从数千公里之外拉来的数千名旅客一样,都只是春节过后赶来这座都市的农民工,这才是现实。
这没有什么值得多想的。他们都是中国内陆最平凡的乡村出生的最平凡的孩子,没有特别优秀的智商,更没有什么天赋可言。当然,就算有,他们也都没机会发现。他们学习甚至没有格外刻苦。这倒不是说他们不能吃苦,而是因为他们和大部分同学一样,除了念书之外还有很多事要做。尔童的父母长年在外打工,直到去年尔童接班才终于留在故乡。而素琴的父亲也因为早年打工落下了病根,一直身体不好。所以他们没有条件除了读书什么都不顾。他们在村里上小学,在镇上上中学,成绩一直是中等。对这样的乡下学生来说,如果不是县级重点中学重点班的尖子生,没考上什么靠谱的大学自然毫不奇怪。
其实他们两个人都收到了大学通知书,但父母多方打听之后,得到的建议却都是不去。——当然,那些有知识的人都只是很善意而委婉地建议他们复读。
他们没有复读,因为他们知道不靠谱。当然也没去那两所看学费就不靠谱的大学。除了不靠谱,还有一个只有他们自己知道的原因:他们不愿意分开两年时间。
刻苦学习而且天赋过人的乡下学生考上名门大学自然总是为人津津乐道,并且广为流传,但也说明这样的例子很少。大部分乡下孩子还是会像尔童和素琴一样,顺理成章地在中学毕业后出来打工。有些家境好的,则有机会去所谓的大学里混几年,再出来——也是打工。这个年代的大部分打工者,都像尔童和素琴那样有了中学的学历,只是离开学校久了,就会忘记学生时代的矜持。
这才是无数平凡人生中最平常的故事。
让他再矜持几年也好。童童就是个臭屁孩子。可我就是喜欢。素琴浑然不觉那些人流和喧闹,直到尔童温柔的声音让她惊醒:「姐,你脸这么红,是不是太热了。」
「嗯……」素琴微微一愣之后,突然意识到确实浑身痒痒。而尔童的话再次提醒着她:「……把羽绒服脱了吧,这边都没人穿了……出来的时候我看了天气预报,说这边的气温有二十度呢。」
素琴这才注意到,尔童已经这么做了。不只是他,目力所及的绝大部分人都已经脱掉了厚衣服,或者本来就没穿。出站口外闪动的人影当中还有些穿着单衣甚至短袖。
「好。」素琴答应着,先接过了尔童手中的羽绒服,细心地拈去几根从面料孔隙间钻出来的白色绒毛,然后叠好。再从挎包里拿出一只干净整洁的塑料袋,把尔童的羽绒服装好了,然后才脱掉了自己的羽绒服。厚重的铠甲卸下之后,青春窈窕的身材像是散发着光芒一般,一下子照亮了幽暗的地下通道。白毛衣下穿着黑色的裤袜和红色的运动鞋,这套她最好的衣服其实相当土气。而且裤袜膝盖处还有一块火车上打翻的八宝粥造成的黄白污渍,让她修长挺拔的腿失色不少。
但那对高耸的乳房将薄薄的旧毛衣顶出了两座险峻的峰峦,瞬间就吸引了不少目光。
素琴并没有在意这些目光。如果说不和别人去争夺出站是尔童的骄傲,那么这副好身材就是素琴的骄傲。她只比尔童矮了不到十公分,在周围的同龄女孩子中算得上鹤立鸡群。从初中开始,她的胸部就像吹气球一样涨了起来,而在和尔童偷偷做了那没羞没臊的事情之后,更是像要突破天际一般。
她已经习惯了这种人群中投来的惊艳或者火辣的目光,不以为意地伸手理了理头发。在做这些动作的时候,与其说是大方,还不如说带着一丝故意的意味,悄悄挺了挺胸。素琴很喜欢这种被注视的感觉。虽然只是个乡下姑娘,来城里打工,但她也和所有的女孩子一样,心底深处希望自己成为众人目光的焦点。而相比她虽然漂亮却总是抹不去土气的容貌,身材却是没有气质这个说法的。
只有一个人的目光让她有些招架不住。她马上看到尔童正在盯着她的胸部,不由自主地缩了缩身子。然后就听到尔童低声呢喃:「姐,怎么好像又大了。」
素琴脸上发烫,咬着嘴唇,但还是用难以分辨的声音嘟哝道:「还不都是你揉的。」
「诶?」尔童仍然盯着那里,但却蹙起了浓黑的眉毛:「怎么会是我。我这几天都没揉。」
这坏家伙在故意装傻。素琴娇嗔起来:「还说呢,从初中开始,你不是一有机会就揉。现在揉的这么大。」
「嘿嘿。」尔童坏笑着,眼睛里闪闪发光:「是嘛。这样才好看。越大越好看。反正你是我媳妇,我喜欢就好。」说着就有些蠢蠢欲动的趋势。
素琴赶紧略微弓腰,用一只手掩住胸部:「不行。这里说什么也不行。」
尔童突然间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行。」
素琴一时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尔童说的是非常现实的问题:他们这样的农民工,想要私人空间实在是太难了。就算在同一家厂上班,但工厂的宿舍也不可能让他们做这事,只能出去租房子。
而这要在真正安定下来之后。
素琴看不得尔童垂头丧气的样子,赶紧凑到他耳边,轻声安慰道:「童童,过年的时候我们不是每天都做吗,出来前两三天更是没日没夜的做。你就忍一段时间呗。」
她说的是实情。两人在初中时代就偷吃了禁果,从那以后便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是上了高中,在家里,还是出来打工,两人总是一有机会就搅在一起。
他们正是体力精力最好的年纪,也是性欲最旺盛的年纪。特别是刚刚过去的那个春节期间,两人真是没日没夜地,在尔童家里,在素琴家里,在镇上的小旅馆甚至县城的电影院里,在山里甚至河边……尔童似乎永不疲倦,也永不厌倦。他毕竟只是个乡下孩子,虽然有时候也会想着像城里人那样玩点浪漫,但往往画虎不成反类犬。他对素琴的爱,只能在那一次次激烈而有力的抽插中毫无保留地传达。
素琴对此,感到的只有骄傲。
两人的父母当然都知道他们的事情。但与其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还不如说鼓励他们这么做。尔童对父母来说,算得上老年得子,所以尔童娘期待抱孙子,不止一次地看似叮嘱,实际更像怂恿尔童把素琴肚子搞大。尔童爹则含蓄一些,但刚刚过去的春节里,他又一次在喝酒的时候问起尔童,要不要去素琴家提亲。
但尔童不急,素琴也不急。两人都还高中毕业不久,没有自己的积蓄。虽然尔童的父母已经用毕生积蓄盖好了房子甚至准备好了彩礼,素琴家也准备好了她的嫁妆,但其他开支总不能再让爹娘出。
而且他们刚刚二十出头,还年轻。再说了,素琴是尔童家的人这件事,附近乡村都清楚得很。所谓一家有女百家求,何况是素琴这么个俊俏姑娘。但实际上几乎从来没有媒人上过素琴家的门,因为那只会自讨没趣。
两人以后会成亲这事就像太阳明天会从东方升起,任何认识他们的人都不会怀疑。毕竟,尔童从会说话开始,就姐呀姐呀地叫着素琴了。从会走路开始,就跟着素琴到处跑了。从知道男女有别开始,就逢人宣称要娶素琴做媳妇了……从毛还没长齐的时候开始,就把素琴睡了。
尔童一直很爱素琴,更尊重素琴,毕竟她虽然只大了半岁,但仍然是姐。所以素琴那么说了之后,他只能苦着脸,揽住素琴的肩,规规矩矩地没有什么过分的举动。
素琴知道这么说还不够,要给他一点希望才行。她知道怎么给他希望,小声道:「总能找到机会的嘛。实在想的时候,现在开房也容易。」
尔童的眼睛总算再次开始闪光。素琴只好再次正色:「先要进厂,上班稳定了再说。」
「知道,知道。」尔童咧着嘴,笑得很开心。素琴也笑盈盈地看着他。这孩子踏实本分,实在很容易满足,除了总念叨着想做城里人这点不切实际的念头之外。
「好了,人走得差不多了,我们出去吧。」尔童是给点阳光就灿烂的家伙,笑嘻嘻地拉起两人的行李箱,走向检票口:「姐,你跟紧呀,别丢了。你要是丢了,我还去哪找个这样的媳妇。」
「去,我还不是你媳妇呢。要是丢了,我就嫁别人去。」素琴啐了他一口,但还是紧跟在他身后,甚至伸手拉住了他的衣角。
02
尔童哈哈大笑。两个年轻人亲亲热热地走出了火车站,马上被喧哗的浪潮包围。但两人都不是第一次出来打工,所以并不生涩。他们灵巧地躲开了围上来的黑车司机和小旅馆的拉客妇人,正准备穿过站前广场去公交车站时,尔童突然停住了脚步。
「……坐哪条线?631路要转车两次……79路贵,不过快一点……」素琴还在念叨着公交线路的选择,尔童却略带兴奋地喊道:「姐,看那个。」
素琴顺着尔童手指的方向看去。那是站前广场的一角,春日上午的阳光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摆出了一大片摊位。色彩斑斓的凉棚间可以看到一条横幅,上面看得到「区政府、市劳动局暨用人单位现场招聘点」这样的标语。
「你想找新厂?」素琴有些惊讶,但也没能挪开目光。
「去年的厂工资确实不错。可我觉着,我们在那里做,再做十年也就是个普工……去看看呗,反正又没有什么损失。」尔童则满脸期待:「说不定有更好的厂。」
这家伙又在想那不切实际的念头了。但素琴没有多说什么。和尔童在一起的时光贯穿了她几乎全部的人生,她对他简直比对父母更熟悉。童童虽然是个老实本分的孩子,但这年纪的年轻人,谁骨子里没有一点冒险精神呢?
当然,尔童也一样熟悉素琴,他马上意识到素琴的担忧,郑重地压低声音:
「姐,我们就是看看。要是没有条件特别好的,我们还是回去年的厂做。」
「嗯,我知道。」素琴其实并没有具体担忧什么,只是有些没来由地害怕改变。既然尔童这么说了,她也就只能让他去看。
于是两人就转换了方向,径直走向那一片摊位。他们首先就看到了「公安便民服务点」「劳动机构便民服务点」「法律咨询处」之类的凉棚,一些穿着制服的公务员正在里面昏昏欲睡,或者有气无力地回答着外乡人的问题。
两个年轻人怀着虔敬的心情穿过这几个令人肃然的摊位,直到把它们抛在身后,素琴才压低声音,颇有些紧张地说道:「哇,现在都这么正规了。政府还专门来这里办公。」
「嗯呐。」尔童也感叹不已:「现在我们打工可放心多了,最少不担心拿不到工资,不像我们爹娘以前……」尔童不由得又想起了父亲的事情。在尔童上小学的时候,父亲有一次白干了一年,分文都没有拿到。他那时还小,不知道原因和细节,只记得爹的愤怒和娘的痛哭,只记得那间厂的名字,只记得爹的怒骂:
「姓张的,你坑我们的血汗钱,不得好死。」
现在基本不会再有这样的事情了。那些政府机构和制服人员让人安心。它们就在身后,让尔童有了底气。他昂首挺胸地拉着行李箱,和素琴一起钻进了招聘会场。
几排凉棚之间已经是摩肩接踵,几乎都是像他们一样,从千里之外赶到这座城市打工的,刚下火车还拉着大包小包行李的农民工。素琴一边提醒尔童小心口袋,一边把闪耀着廉价人造革光泽的挎包抱到胸前。但尔童却并没有在意这些,而是把注意力都放在了每间凉棚前的招聘广告上。
「怎么底薪都是每小时八块二毛二……」尔童听见身前一位扛着红白蓝编织袋的黝黑中年男子困惑地低声嘟哝着。尔童没有出声,但有些骄傲,因为他知道答案。这是按照政府规定的本市最低工资,除以每月按照八小时五天工作日计算出来的时薪。但对打工者来说,这不重要,因为每家工厂都一样。决定收入的,主要是加班时间。
当然,加班信息几乎也千篇一律:平时加班一点五倍工资,周末加班两倍,法定节假日则是三倍。
每间厂都一样,在这种地方是看不出什么的。所以尔童并不在意这些,他重视的是其他条件。不是恒温车间,不是坐班或者白班,也不是宿舍和伙食。他努力地从那些招聘信息的边角处分辨着信息,希望能找到对他们这样的人来说或许很渺茫的机会。绝大部分工厂都没有这样的机会,因为在这里招聘工人的,几乎都只是在寻求廉价劳动力,没考虑过他们的升迁或者发展。就连打工者自己,恐怕也不会有多少人在找工作的时候在意这方面的条件。
但尔童却希望能碰碰运气。想当城里人这件事,别人都觉得是玩笑,他其实也是说说而已。但如果有机会呢?每次素琴叫他别胡思乱想的时候,他都会笑着说:「梦想还是要有的,万一实现了呢?」
所以,当尔童终于在一间凉棚前停住脚步时,不由得屏住了呼吸。他死死地盯着招聘信息最下方的一行小字,想要看清它们是否幻觉。
「你们这是新厂?」尔童终于鼓起勇气,走到摊位前,有些紧张地问道。
「对对对。」折叠桌后的一位年轻人马上站了起来,打量着尔童,满脸都是热情却难掩优越感的笑容:「老乡要进厂啊?我们厂正在大量招人。刚建起来的新厂房,新宿舍,环境很好。订单多,休假少。你看看这个……」说着就向尔童手里塞过来一张宣传单。
尔童扫了一眼宣传单上那些明亮整洁的照片,便把它握在手里不再去看了。
他知道没亲眼看过以前什么都做不得数,而是转而询问起更关心的问题来:
「这地方离市区很远吧……」
对方马上笑呵呵地回答道:「嗯,环境很清静。空气好得很。」
素琴马上在尔童身后低声嘟哝道:「会不会太偏了。」
确实,这地址一看就是这都市边缘的边缘,离另一座城市的市区似乎还更近一些。尔童有些羡慕这个比自己大不了几岁的年轻人,他口才真好。同一件事换一个说法马上就不一样了。是大学生吧?气质和自己完全不一样。
「怎么会呢。」对方敏锐地听到素琴的话,马上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地铁七号线通车以后,离地铁站走路也只有一刻钟,厂门对面就是公交站……有两路公交过,交通很方便。厂里每次休息日还有大巴到市区,免费来回。」
不管怎么说得好听,尔童也知道那里确实是个偏远的地方。但尔童在意的不是这些。更何况,只要能和素琴在一起,对他来说在哪里都无所谓。很快,尔童就大致得知了这间工厂的概况。
其实几乎所有的工厂都是大同小异,这家工厂也很平常。在这座城市,在这个珠江三角洲,在这个幅员辽阔的国家,这样的工厂恐怕到处都是。而绝大部分打工者看似选择很多,但其实没什么选择。进这家厂或者进那家厂,对他们都不会有什么真正的影响。
就像他们的人生一样。
但尔童最后还是迟疑着,不太自信地问出了那个自己最在意的问题:「你们这里写着,有机会当技术员甚至主管什么的……」
年轻人再次打量了尔童一眼,表情多少有些惊讶:「哦,老乡有兴趣?我们这新厂区是集团为了扩大生产建起来的,缺骨干工人,最缺技术工。基层管理人员也不够。进厂满半年就可以考技术员了——你放心,一次不行还有下次,每半年都可以考一次……老乡看样子上过高中?应该没问题……我们那里有主管只上过职高的……」
尔童拼命听着他说的每一个字,心跳渐渐加速了起来。去年的厂条件比这家稍好,而且稳定,但这也意味着像他这样的普工几乎没有任何机会,只能老老实实地在流水线上干到死。而这家新厂,才是他有机会触摸稍微不一样的工作和生活的地方。
「可以先看看吗?」尔童虽然心动,但仍然像所有背井离乡的人一样谨慎。
「当然可以。」年轻人非常高兴:「我们厂有大巴停在那边,等会下午两点会送今天招的人去厂里。——抱歉,要你们等一段时间了。」
尔童向着他说的方向看了一眼,并没有看到这间工厂的大巴。他有些为难:
「两点啊,还有三四个小时,车要走多久?……」
「啊,老乡是怕不想做的话,会赶不回这边吧?」年轻人自然不会让这样的担忧成为现实:「放心,就算你们最后不打算在我们厂做,也有车把你们送回这里来。如果实在太晚不方便的话,还可以在我们宿舍休息一晚上——不收钱。」
一直没怎么出声的素琴,此时已经完全明白了尔童的想法,知道这家伙是铁了心要去看看了。作为他的女人,她自然不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反对意见,而是补充了几个问题:「有要收钱的地方吗?」
「要体检。」年轻人有些为难地回答道:「三十块钱,——不是我们收,是医院的收。体检合格,做满三个月的话,我们厂里出这个钱,发工资的时候会一起发还给你们。如果有什么传染病或者先天性疾病不合格,做不了,我们厂里就不出这钱了——两位看样子都健康得很,不会有问题的。除了这个以外,不收取任何费用。」
素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毫不犹豫地点了点头。实际上素琴也没有意见,就算真要自己花三十块钱,能做个体检也不错,很便宜了。他们可都是接受了新思想的年轻人,知道身体健康和体检的重要性。
「节假日呢?」素琴关注的问题和尔童截然不同:「怎么休假的?」
又是一段最平常的招工者和农民工的问答之后,连素琴也像是有些心动了。
而年轻人继续道:「保险按劳动法交……签正规合同……试用期一个月,不过放心,待遇和正式工一样,就是那些补助第一个月没有……」
这间工厂确实看起来工资一般,加班时间也偏少,但额外的待遇非常不错,有一种正规的感觉。尔童和素琴和他们的父辈那一代打工者多少还是有些不一样了,他们并不只会死盯着工资,而是开始重视其他待遇。最后尔童下定了主意:
「好,我们去看看。」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他大概也是第一次出来担任这个职位吧?多少还有些生涩。尔童注视着他拿出纸笔:「身份证和手机号码给我登记一下。」
两人很快就登记完毕。年轻人最后满意地笑道:「行了——那就麻烦两位老乡先在这附近逛逛啦?」
「行,一会儿我们过来。」尔童收好身份证,转身看向素琴,笑道:「姐,那我们就先去吃点东西吧。」
小两口再次拉起行李,走向广场出口。但是素琴迟疑几次,终于开口问道:
「童童,你真想进这个厂啊。」
尔童停下脚步,看着素琴好看的眉毛。细细的柳眉并没有完全舒展,完全是主人心情的体现。尔童只好温柔地微笑道:「姐,我觉得可以去看看。——你心思细,是不是觉得有什么不对劲的?那就别去了。」
素琴始终对尔童这一手没办法,不那么自然地笑了起来:「没有。看看就看看吧。」
姐什么都好,就是喜欢瞎担心。尔童想。但她最终还是不会反对的。
谁叫她是姐嘛。
但正因为如此,现在为了自己小小的任性让她担心还是让尔童过意不去。所以他赶紧转换话题:「姐,还有三四个小时,去哪呢?」
素琴转眼看了看车站一侧,小巷巷口竖着的几家小旅馆的钟点房招牌,然后收回目光看了尔童一眼,接着垂下眼帘,光滑的脸蛋上似乎有些泛红,而红润的唇角边则浮现一抹羞涩的笑容:「坐了两天火车,想不想洗个澡,睡一觉?」
尔童当然明白素琴在想什么。但现在这时候还想着和姐做那事,也未免太自私了。就算姐体贴自己,主动提出来,也不行。所以尔童笑着摇头:「又不是夏天。晚上再洗。」
素琴自然也知道尔童的体贴,甜甜地笑着:「那你说吧。」
每次最后都会变成尔童来做决定。姐真是的。尔童只好用目光在火车站广场周围鳞次栉比的建筑物间搜寻起来。网吧?消磨几个小时倒是没问题,但要先找地方吃饭。坐了两三天火车,小两口吃的都是泡面,无论如何也得吃点别的。兰州拉面?尔童最早否决的就是它。沙县小吃?那里的东西吃多少都吃不饱。最后尔童的目光停留在一块举世闻名的招牌上,眼前霎时间一亮:「姐,我们去吃那个。」
「你又想乱花钱。那里那么贵。」素琴马上明白了尔童的心思,虽然这么说着,却笑得非常灿烂,好看的眉毛像柳叶般迎风招展。
「虽说贵了点,但是放心,干净。我们刚出来,吃坏肚子就麻烦了。」尔童拉起行李箱便走:「我还欠你一顿呢。」
「太奢侈了。」素琴赶紧跟了上来:「再说了,去年我过生日的时候,是厂里天天要加班到十二点一点,没时间去吃,又不怪你。」
「我们又不是天天吃。」尔童知道素琴已经没意见了,只是习惯性地唠叨而已。但他还是尽力寻找让她能高兴起来的借口:「今天是月半。我们也算过个元宵节。」说着故意压低声音:「那里有wifi,我们在那吃了东西,玩手机到两点,比找别的地方划算吧。」
「好啦好啦,听你的。」素琴带着笑意的大眼睛仿佛在说着:谁叫你是我男人呢。
于是尔童多少有些得意地笑了。很快,他们就拉着行李箱走进车站广场对面的麦当劳餐厅,点了两份套餐,然后拿出各自的手机,在店员的指导下连上了wifi。素琴满足地一边喝着可乐一边找到了湖南台的综艺节目,而尔童则心不在焉地啃着汉堡,开始搜索那家工厂的信息。
第二章*工厂 01
大巴车只有不到一半座位上坐着风尘仆仆的外乡人,从过道到行李架上堆积的行李似乎比人还多。来这种市区边缘的金属加工厂的绝大部分都是男工,素琴作为两名女工当中那个更漂亮更年轻的,几乎吸引了同行者所有的目光。她带着小小的骄傲,就在编织袋,水桶和登山包之间和尔童坐在一起,紧紧地偎依着驶向他们的未来。
「还有多远?」第三次有人带着重重的口音问道。那位招工的年轻人则第三次作出一样的回答:「快了。」
车窗外的阳光已经西斜。他们已经驶过高楼林立和车水马龙,驶过红绿灯和立交桥,驶上高速路又驶下高速路。窗外的建筑越来越低矮灰暗,排列方式也越来越杂乱无章。行进从平稳开始变得颠簸,尔童感到地势不断地升高。现在他们正在一大片新绿中穿过,田地里的农人正从一条乌黑的水沟中打起泛着白色泡沫的水,浇在碧绿的蔬菜上,一条土狗正在他身边奔跑。视线随即又被林木阻挡,幽静的荔枝林中仿佛可以闻到花香。接着窗外再次豁然开朗,那位招工的年轻人终于站起身来:「到了。」
顺着他的视线,尔童看到前方远处的一串小山脚下,悄然跃出的小村似乎有一些故乡的模样。但他随即意识到这不是故乡,因为村边有几栋高大的建筑拔地而起,在斜阳下闪耀着夺目的光芒。
尔童终于松了口气,偷偷看了素琴一眼。还好,素琴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表情。但当大巴车在坑坑洼洼的路上跳跃着前进,扬起漫天尘土的时候,她还是小声嘟哝了一句:「这路比我们村里的也好不到哪里去。」
「肯定马上会修好的。」尔童笑道。路况糟糕的原因非常明显,就在刚才短短这片刻之间,已经有两辆泥头车和一辆水泥罐车轰鸣着,与大巴车擦肩而过。
「在搞建设呢。」素琴也明白这里的状况。因为除了前方村里那些刚刚建好和在建的,像鱼鳞般紧密排列的高层民房,村子边缘还能看到两三处大型工地。
这里应该是一个新工业区。尔童多少也听说了一点,近年这座城市要转型,要把工业区从城市中心向边缘地带迁移的消息。
「要是我们村什么时候能这么发展就好了,我们就可以在家门口打工了。」
素琴羡慕地张望着越来越近的村子,轻声道。
「姐,你真傻。要是我们村这样,我们还打什么工啊。」尔童注视着显然不是用来自住而是为了出租才建得那么高的民房:「到时候我们家也可以盖房子出租给来打工的人。我们吃房租,做点小生意,干什么不比打工强。」
「哎呀,真的呢。」素琴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想开个超市。」
尔童则摇头:「你手艺那么好,不开个餐馆太浪费了。」
「我就会做几个家常菜,开餐馆肯定不行。不行的。不行……」素琴说着,脸上的笑容悄然凝固。尔童心里一阵难过,赶紧伸手,轻轻地摸了摸她的脸颊。
因为他们清楚,自己那离破败的县城就有三十多公里的故乡和这里不同,永远不会有这样的光景。
两人沉默了下来。大巴车转弯减速,驶进了一片大院。车门打开之后,招工的年轻人疲惫但笑容满面地招呼道:「各位辛苦了。下车吧。」
还没有离开车门,尔童就听见绵延不绝的,沉闷的嗡嗡声,仿佛无数昆虫同时拍打着金属的翅膀。这声音是从厂区内那栋最大的建筑中发出的,尔童觉得这栋六层的车间大楼看起来就像是一节放大了很多倍的绿皮车厢,带着一种目空一切的气势俯视着他,让他不由自主地心生敬畏。他们鱼贯离开大巴车,但还是有一个声音说道:「这里太偏了。啥都没有。我不做了。」
尔童看向身后的车厢,一位染着金发,戴着耳环,穿着黑色带骷髅头的紧身外套的年轻农民工正满脸不高兴地说道。他看起来比尔童还小,让人怀疑他是否满了十八岁。
年代不同了。尔童想。新一代农民工有很多都是独生子女,生活条件也比几十年前好,所以比他们的父辈挑剔得多。面前这位杀马特贵族很显然是必须生活在热闹繁华的市区附近的。
「当然,这是双向选择,不会强求的。」招工的年轻人的平静有些刻意:
「那麻烦你在这边等等。一会儿我带别人参观完了,这车会送不愿意留下的老乡回火车站,再去接下一批人。好了,大家带着随身物品就好,大件行李留在车上吧,——丢了我负责。」
尔童跟在他身后走向车间大楼。进门之后除了像突然揭开盖子一样轰响的声音,还有扑面而来的金属和石油混合的刺鼻气味。有人马上咳嗽起来,还有两三个人停下脚步:「在这里上班?我们不做。这味道受不了。」
招工的年轻人像是习惯了这种情况,看也不看他们一眼:「那你们也回车那里等吧。」
尔童没那么娇气,而且他看到车间内出来了几个戴口罩的工人,拉着的拖车上堆着几乎直到天花板的货物。这气味可能确实对身体不好,但是能戴口罩就没事了。他只是看向柳叶般的眉毛绞在一起的素琴,凑到她耳边轻声问道:「姐,没事吧?」
素琴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轻轻摇头:「哪里有一点影响都没有的事给我们做。」
尔童同意她的说法。如果这么点气味就让他们止步,那就不用出来打工了。
他们继续前进,在经过车间大门内保安的桌子时,招工的年轻人从抽屉里翻出一个小塑料袋,把袋子里一颗颗亮晶晶的东西倒在手里,转向尔童他们:「这就是我们工厂的产品。」
尔童注视着那些比泡开的饭粒大不了多少的,长长的金属颗粒,不知道这些是什么。但招工的年轻人随即拿出手机,指着手机侧面的金属按键,笑道:「就是这个。」
原来手机按键单独看是这样的。尔童好奇地看着那些颗粒,而招工的年轻人表情颇有些自豪:「我们厂,就是富士康这些手机代工厂的供应商。」他拨弄着那些颗粒:「这个,是苹果五代的边键。这个是三星的……」
尔童惊讶不已,他完全没想到,这家偏僻的工厂竟然会是这些如雷贯耳的品牌的部件供应商。虽然他和素琴用的都是国产的杂牌手机,但能近距离接触这些名牌,即使只是部件,也让他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满足感。伴随着年轻人的介绍,他的思绪也天马行空地乱窜起来。他想起在网上看到的报道,中国已经生产出世界一半的轻工业产品。这是继百分之五的耕地养活百分之二十的人口之后的另一个奇迹。那个奇迹是祖辈们的功绩,而这个奇迹他却是创造者,是投身其中的一员。他有些自豪,想象着有一天自己生产的这些奇妙的,亮晶晶的小东西被装上手机,塞进集装箱,漂洋过海,出现在约翰内斯堡,斯德哥尔摩或者布宜诺斯艾利斯的街头,最后在一双双黑色或者白色,细腻或者粗糙,柔润或者干枯的手中轻快地起舞。
这让他莫名的激动。
年轻人把样品装好,再次走向车间内。第一层的门前站着两名保安,手中拿着尔童只在电视上看到过的,机场安检时使用的探测器。年轻人站到一名保安身前,举起双臂。那名保安一边随意地用安检器在他身上扫了两下,一边看着尔童他们笑道:「今天又只来了这么点人啊。」
年轻人苦笑着摇头:「过了元宵节应该好一点。——他们就不用了吧。」
「不用了。」保安突然提高声音:「不要乱碰东西,绝对不许拍照。」
这么严格的检查当然有他的道理。尔童理解。那种小小的金属颗粒恐怕一把就能抓起几百颗。而且很容易夹带。但这次他有些失望,因为刚刚还期待着第一次被安检器扫描。即使他和素琴没机会坐飞机,至少也能挨个边。
「在这里上班进出都要过安检。」年轻人带着他们走向保安身后的门,语气有些严厉:「下班的时候一定要注意,别把产品掉进自己口袋里,不然就说不清了。」
没关系,这些是应该的。去年的厂里就有工人每天挖空心思偷东西回去,从包装袋到电源线,从扫厕所的阿姨用的洁厕精到产品上的铜螺丝。尔童实在看不过去,却又无可奈何。这些东西不值钱,但刚才看到的那些手机部件,抓一把就会给工厂带来很大的损失。尔童一边想,一边进了这一层的车间。马上,一直回荡在空气中的嗡嗡声有了细节和层次,空气压缩机的呲呲声,排风扇的呼呼声,金属碰撞和摩擦的声音,气动螺丝刀和机床主轴转动的声音,这些声音似乎永远也不会平息,述说着这里的紧张和繁忙。
与此同时,那股浓烈刺鼻的气味也更重了。但年轻人在入口内一侧的墙上挂着的塑料袋里拿出了一次性口罩,分发给了他们。尔童赶紧戴好,终于感觉呼吸顺畅了不少。回头看一眼素琴,她扭结的眉毛也终于再次舒展了开来。
接着尔童便感到了自己的渺小。车间很高,很宽,而长度更是惊人。虽然这大白天也亮着一盏盏白色的节能灯,但灰暗的墙壁,天花板和地板,机床,以及一样穿着蓝灰色工作服的工人都像是把光线吸走了一样,让尔童感觉距离遥远,空间广阔。站在这车间的门口,他感觉自己就像是一颗尘土。
然后他们就在年轻人身后,走向正对着门的那排一眼看不到头的机床。这些机床外形大同小异,都像是放大的冰箱或者洗衣机,只是没有那么漂亮,而是涂着灰扑扑的防锈漆,机身上看得到津上或者西门子之类的铭牌。只有一半机床有工人操作,另一半还在沉睡。而开着的机床只有三分之一关闭着屏蔽门。
这些门户大开的机床可以直接看到高速旋转的刀具,正在程序控制下切割着模具上的金属坯。从一个喷头里喷出乳白色的冷却水,淋在刀具和模具接触的地方,溅起细细的水珠,并且向屏蔽门外喷吐着一股股白雾。
尔童有些吃惊。虽然他没有开过机床,但也知道这种不关屏蔽门的做法是很危险的,因为飞溅出来的不只有水珠和白雾,还很有可能夹杂着高速飞行的金属碎片。这是常识。至少是农民工该有的常识。模具或者刀具破裂的时候,可能还有成块的金属飞出来。那样更危险。屏蔽门就是为了阻挡这些危险的。尔童注视着每一扇屏蔽门上都有的鲜红的警告:严禁在屏蔽门未闭锁时启动机床。若联动系统故障,请立即停机检查。
但大部分工人似乎都对这警告视而不见。他们甚至只有三分之一的人好好地带着口罩,而且都像是当墙上「噪音有害,请戴耳塞」的标语不存在一样。
「就是这活。」年轻人在一台机床前停下脚步,在震耳欲聋的噪音中对尔童他们大声喊道。尔童好奇地看着操作机床的这位工人,他灰色的工装一侧已经被屏蔽门中喷出的雾气染湿,还覆盖着一层金属碎屑。他正熟练地一只手从机床内取出加工好的模具,另一只手同时把准备好的未加工模具放进机床内的底台上,压紧空气阀把模具锁死。接着拉上屏蔽门,按下「开始运行」按键。接着工人没有去观察机床的运行情况,而是拿起工作台边的气动螺丝刀,扭下刚取出的,湿淋淋的模具上那两枚固定螺丝,把模具一分为二。最后他从公模和子模中间倒出加工好的金属条,把金属条飞快地在一只托盘内的格子上整齐的摆好,又再次把未加工的,手指大小的金属胚装进倒空的模具,用螺丝把公模和子模锁紧。做完这一切之后他终于站直,打量了云涛他们一眼,眼神疲惫而茫然。
就在他吸第二口气的时候,机床发出叮的一声,主轴停止转动。那位工人便再次重复起这遍流程。这一整套复杂的动作,他只花费了两分钟左右。
我能做。尔童想。他仔细看了看机床的控制面板,上面的单词他甚至有小部分还认识。他看懂了主轴转速是每分钟两万转,也看懂了每加工一遍模具的程序耗时是两分零六秒。他甚至看懂了那些跳动的,即时显示的,刀具的XYZ坐标以及运程,看到了紧急停止键,看到了刀具复位键和微调键……如果技术员的工作就是调试和维护这些机床,他有信心胜任。
年轻人再次举步向前,尔童很快就看到了一位工人在为一台机床更换刀具。
隔壁机床的一位工人正在喊他:「技术员!技术员!我机器又报警了!」
「我就来!」那位技术员回答一声,便把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同时打开主轴让它空转,并仔细注视着刀具的运行。
果然是这样。技术员就是负责这个的。尔童满怀信心。他开始憧憬未来。他们不知不觉间就在一楼的车间内转了一圈,数百台机床与数百名工人都在做着一模一样的工作。最后他们回到门口,年轻人问道:「怎么样,谁有什么问题?」
一位两鬓斑白,神情畏缩的瘦削男子嗫嚅着问道:「我没什么文化……这些机器,根本看不懂。能不能做?」
年轻人笑道:「会写自己的名字不?一加一等于几知道不?认识ABCD二十六个字母不?」
中年男子面容舒展了一些,连连点头:「这些个,还能行。」
「那就行了。我们不需要操作工有什么文化,更不需要你们自己了解机床。
有技术员专门负责。「年轻人轻描淡写地挥手:」还有谁有问题?「
「这事有点不安全吧……这机器看着很容易伤人。」另一位三十来岁的健壮男子问道,他是这批人当中唯一一个比尔童个子高了少许的。
「我们厂去年全年只发生不到十起工伤事故。」年轻人眼神不容置疑地打量着他,回答道:「你在工地上搬砖,也免不了磕磕碰碰,被砸一下,摔一下什么的吧?」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看了看手背上一道针脚蜿蜒的伤口,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也是,我这手就是工地上弄的。」
于是不再有人提出问题。年轻人又问了一遍,便带着他们走向车间出口:
「我们去看看生活条件吧。」
生活条件其实比尔童想象的,或者说期待的还要好。明亮而干净的食堂,比去年的工厂那阴暗肮脏的食堂可谓天壤之别。厂内就有医务室和小超市,宿舍下有篮球场和乒乓球台。小超市的二楼则可以用投影机看电影,当然屏幕很小。还有台球桌。至于宿舍,确实是崭新的,还弥漫着木柴和油漆的味道。但最让尔童满意的,不是宿舍墙边的高大的储物柜,不是风力十足的吊扇,不是八个人就有两间卫生间,卫生间还安装好了淋浴喷头,年轻人说将会二十四小时供应热水,也不是通风和采光都无可挑剔的阳台,而是每一张床位边都有一个插座。
再也不用担心给手机充电的问题了。去年那厂臭虫横行的老旧宿舍里,可是八个人只能公用两个插座,还不允许工人自己接插板。每天为了手机充电的事情舍友们都会发生纠纷,三天两头就有人为了这事打架。后来尔童和素琴出去租房子住了,才算是解决了这个问题。
今年尔童当然也会和素琴一起住出去,但不是现在。在这之前还是要在宿舍住一段时间的。如果不是因为有素琴,尔童简直觉得这里比住在外面都舒服。
所以,他们天黑之后最后一次在大巴车边集合时,只有一个人表示不做了。
而年轻人让他们考虑商量的时候,尔童几乎整个人都在发光:「姐,在这做段时间试试吧?我觉得那技术员的活我能做!你也可以当质检,总比在流水线上强!好不好?姐?」
02
素琴定定地看着他,良久之后,才轻轻叹了口气:「童童,我们是农村人,应该脚踏实地,别去想那些有的没的……当城里人,哪是那么容易的。新闻上不是有专家说了吗,我们这些人就不该当城里人。还有很多城里人不是现在流行什么回归自然过农村生活的……」
那些都是放屁。尔童想。那些所谓的专家歧视农村人的言论他也听过,他只能说这种人也能当专家简直是笑话。至于所谓的回归自然什么的,他只想问问那些吃饱了没事干的城里人,愿不愿意互相交换生活,愿不愿意过离最近的医院二十公里山路,一个星期才能赶集一次买东西,小孩上学需要天不亮就起床在黑暗中翻越三座山头的生活。
如果有人愿意和尔童交换,尔童谢天谢地。
尔童只想出门就可以坐车,走几步就有学校和医院,随时可以买到任何东西的超市,还有整夜不灭的灯火。他做梦都想住在城里,当城里人。
但他当然不会和素琴争辩,而是深深吸了口气,抬起双手搭在素琴圆润的肩头上,看着她好看却满是担心和疑惑的眼睛,认真地回答道:「姐,我有不踏实过吗?就是现在,我也只是想想而已。就算我不想这些,这家厂也不错,是吧。
既然可以做,又有当技术员的机会,干嘛不试试。我知道当了技术员也离城里人差的远,但是总比普工强,对呗。你就不想我出息一点,想我像爹他们那样在流水线上干一辈子啊。「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尔童趁热打铁:「我总得出息一点,最少将来要当个主管,才配得上姐嘛。」
「你就会哄我。」素琴白了他一眼,眼波流动:「就你还想当主管呢。那些主管都是大学生。」
尔童嘿嘿笑了起来,正想再哄她几句,素琴却收敛笑容,清亮的大眼睛认真地看着他,轻声道:「童童,这家厂虽说不是特别理想,但应该也是个能踏实干活的厂,没什么幺蛾子。你想着有出息,要当技术员,姐心里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她把尔童的手拉到自己胸前,按住心口:「姐就是担心,你总想当城里人想太多,会忘了我们的本分,不肯踏踏实实地打工,最后变得东方叔和美珍姐他们一样。」
尔童吃了一惊。没想到素琴竟会担心这种问题。他从来没有过那样的想法,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好先问道:「东方叔是去年枪毙的吧。美珍姐,她又是怎么回事。」
素琴摇摇头,表情有些悲伤,片刻之后才回答道:「她呀。她也是总说要做城里人。前年就不肯再进厂打工。去年过年的时候,听说得了艾滋病,活不了几年了。」
尔童一时无言。沉默一阵之后,抬起另一只手捧着素琴的脸颊,一字一句地回答道:「不会的,姐。我有你。就算要做城里人,我也是踏踏实实打工,一步一个脚印地爬进城里。我知道我们这样的人机会小的可怜,做不了也没什么抱怨的,不会去胡作非为。就是我还年轻,现在总该试试,老了才不后悔。」
「嗯。」素琴总算微笑起来,看着尔童轻轻点头:「我信你,童童。」
于是尔童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拉着素琴的手回到招工的年轻人面前,一起回答道:「我们在这里做。」
「好。」年轻人非常高兴:「那你们填一下这个表,准备面试,体检。体检完了分宿舍……」
当一切办理完毕之后,天色已经全黑。尔童先把素琴送到女工宿舍楼下,然后拉着行李箱走进男工宿舍。宿管很快就带着他来到一间宿舍门口:「你自己挑张床吧。」
门打开的一瞬间尔童就听到小苹果的歌声,接着他目光一扫,看到这宿舍还剩三张上铺空着,三位工人留在房中。反正不会住太久,尔童也不挑剔。交了十块钱押金拿到钥匙之后,宿管便离开了。尔童则拉着行李箱,走进这间他将要暂住的地方。
虽然住不了多久,但出门在外,还是要和舍友搞好关系才行。尔童放下行李箱,没有先找床,而是掏出一直舍不得抽的那包好烟,走向右手边的下铺上坐着的那位头发花白,颧骨和鼻尖通红,正捧着一瓶白酒边喝边打量尔童的老工人,笑着递出一支烟:「大叔,好酒兴啊。」
老工人慢条斯理地点点头,接过烟夹在耳朵上,向尔童递来酒瓶:「老乡来一口?」
尔童赶紧笑着摆手:「哎呀,我年纪轻,喝不了这个。」
老工人慢慢地露出笑容,点了点头,又喝了一口酒,才主动拉话道:「小老乡哪里的啊。」
随意浅谈几句之后,尔童转身走向正趴在宿舍中间那张公用桌子上,正拿着纸笔专心研究着什么,一直没有抬头的黑瘦工人,一样递出香烟:「我新来的,老乡请多关照。」
这工人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却不肯抬头。尔童好奇地看了看他面前的纸,却见上面歪歪斜斜地写着几个马1猴3之类的字样。他明白过来,笑道:「老乡研究六合彩呢。」
对方总算抬起头来,尔童这才看到他的相貌。他像是三十岁到五十岁都有可能,非常邋遢,头发蓬乱,发根里还有金属碎屑,衣服也肮脏无比,似乎一个星期没有洗澡也没有换衣服。此刻他清瘦的脸上带着兴奋,眼睛在一圈圈水波一样的高度近视眼镜镜片后闪闪发光:「老乡也买这个啊?」
尔童摇头,随口敷衍道:「我年纪轻,不敢玩。玩这个要被爹骂的。」
对方顿时意兴阑珊,再次垂下了头。尔童只好笑道:「大哥中了不少吧。」
「去年十月中了一千块。」对方浑浊的眼睛闪耀着希冀的光彩:「我有个老乡的内弟的工友去年中了大奖。等我中了,也在城里买车买房,当城里人。」
「大哥你这么专心研究,肯定也会中。」尔童不忍心打破这份希冀。
「哈哈,这都是看运气,看运气了。」对方总算主动和尔童谈了两句,然后又再次扑在六合彩上面。尔童也知道他现在肯定心里只有这个,于是悄然退开,走向最后一张上铺上躺着的工友。
小苹果的歌声就是他枕边的手机放出来的,虽然歌声响亮,但尔童正想递出香烟时,发现他已经睡着了,于是赶紧吞回打招呼的话。但他仍然好奇地打量了对方一眼,发现这人比自己大不了几岁,侧脸白净而细嫩得像女孩子,与其说帅气还不如用俊俏形容。只是他脸色有些发虚的感觉,还有很严重的黑眼圈。于是尔童不打扰他,转身把行李箱拉到一张床边,开始收拾起来。
除了小苹果的歌声,宿舍内再无其他声音。尔童轻手轻脚地整理好自己的床和储物柜,拿出换洗衣服便走进卫生间。当他洗完澡洗过衣服回到宿舍时,却看到那位睡觉的工友已经爬了起来,正对着镜子仔细梳理头发,还喷了发胶,身上也换了一套相当高档的休闲西装,实在称得上一表人才。
尔童赶紧上前打了个招呼。他答应一声便跳下床,对那位喝酒的工友笑道:
「李叔,我晚上不回来了。」
「这次又是哪个女人?」老工人多少有些担忧的神色。
那家伙满脸得意:「田记士多的老板娘。」
「你娃娃真是什么歪瓜裂枣都吃的下。」老工人叹气:「你年轻又俊,好好谈个对象,这厂里姑娘不是随便你挑。你咋老是勾那些婆娘。那个肥婆够当你娘了吧?」
「好女一身膘嘛。嘿嘿。」那家伙走向门口:「小姑娘没味儿。这些妇女要么没老公,要么老公都不在身边的,饥渴得很。浪起来够劲。再说了,」他的脸色突然专注起来:「这也是城边上,她们可都算是城里人。我要是能勾上一个,说不定也能一下子当上城里人。」
老工人无奈挥手:「别说叔没劝你。那些女人就是玩你,你还想什么别的。
你娃娃这么下去,终有一天要死在女人肚皮上。「
「好啦李叔,没事。」那家伙说着就拉开房门。正好遇到两个年轻工友正打算开门,看样子就是最后两张床的主人。打了声招呼之后,他们便一边进门,一边吵架:「刚才叫你打团,你非得自己去送人头。你会不会玩?」
「你说我?不是你上单崩了,我们能输?」
两人都像尔童差不多年纪,看来是老乡甚至本家兄弟,但此时却吵的很凶:
「下次排位再带你,我就是你孙子。」
「操你妈,你爹是我七叔,你做我孙子?你各应谁呢。」
在这种情况下尔童也不便再和他们说话,低声和那位老工友打了个招呼,便走出房门。
第三章*天堂 01
夜色下的车间仍然灯火通明,但尔童已经适应了那里的嗡嗡声。他在工厂大门前停下脚步,眼中却没有那些进进出出的工人,而是在寻找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没有失望,片刻之后素琴就轻盈地从女工宿舍楼后转出,向着他小跑过来。
尔童不由自主地微笑起来,紧紧地盯着素琴迎上前去。素琴也刚刚洗过澡,乌黑的长发还是湿漉漉的。身上披着一件高中时的白色旧运动服,下面套着一条白短裙,黑裤袜。她这副打扮的土气被夜色遮掩,像一朵白昙花悄然绽放。
「唔……」狠狠地亲了素琴柔滑的脸颊之后,两人松开怀抱,然后笑着,手拉手走出工厂大门。门外的水泥路上覆盖着厚厚一层尘土,每当有附近工地的工程车辆驶过,那些尘土便高高飞扬起来。其中有一些飞得很高,似乎要一直飞向天空。在这尘土笼罩的马路对面,像所有工厂门外一样摆着一排小摊,他们就径直走向那里。
从明天开始就要在工厂食堂吃饭了。如果说素琴有什么缺点,那就是贪吃。
她很快就在一个麻辣烫摊位前停步,拉着尔童的手:「我要吃麻辣烫。」
「嗯,吃吧。」尔童当然不会有任何意见。
「老板,烫一个红薯粉。」素琴像孩子一般地笑着,拿起一个小篮子,开始挑选串串。她选了一串蘑菇,一串豆苗,一串鱼丸,拿起一串鸡胗然后又放下,换了一块蓑衣豆腐,然后递给老板。老板接过篮子的时候,尔童飞快地把那串鸡胗放了进去,若无其事地故意不看微嗔的素琴,而是转向隔壁的炒粉摊,喊道:
「老板,炒个河粉,要辣。」
接着他们在炒粉摊的座位坐下。素琴像是报复尔童的那串鸡胗一般,对老板喊道:「要一瓶金威。」
尔童无言以对。
但啤酒打开之后,尔童马上笑道:「再来一瓶!姐,还是你运气好,每次帮我叫的啤酒都能中。」说这就拿起啤酒盖,在素琴眼前晃动起来。
素琴得意地皱了皱玉琢般的鼻子,也开心地笑了起来。两人一起笑着,满足地享用了他们的晚餐。付钱之后尔童把那中奖的啤酒瓶盖小心装好,准备下次再喝,然后牵着素琴的手,问道:「姐,困不困,要回去睡觉吗?」
素琴摇头,半干半湿而更显乌黑亮泽的头发在肩上摇摆:「还不到九点呢。
在这附近转转吧。「
这里大概是两人今后至少要生活一年的地方,当然应该熟悉一下环境。他们手挽着手,便在尘土飞扬的路上漫步走了起来。和他们去年打工的地方一样,和他们去过的那些工厂附近一样,和这国家所有的工厂附近一样,旁边的这个村子已经变成了城中村。每一栋五层或者六层的民房都是二层以上出租给住户,而底层开着小超市,小餐馆或者理发店。但这村子显然是刚刚开始建设,附近的工厂也只有这么三两间,所以还不热闹。不到半个小时,他们就转完了一圈。他们最后在一家兼营照相馆,复印打字和公用电话的店铺门口停下,尔童说:「给家里打个电话吧。」
「不等明天上班了再打啊。」素琴似乎没有尔童这么热心。
「姐,你还在担心呐。」尔童马上意识到素琴还有些忐忑,或者心底深处某个角落还是不太希望在这里打工。
素琴一愣,然后笑了起来:「没有。嗯,打吧。」
电话铃只响了半声便接通了。爹的声音平稳地响起:「童童啊。」
「是我,爹。」尔童笑道:「我和素琴进厂了。」
「哦,还是去年的厂?」
「不是,我们找了个新厂。」
「这么快……新厂条件很好?」
尔童吞了口唾沫,有些忐忑地介绍道:「挺好的。是一家新开的工厂……」
爹听完之后,良久都没有说话。尔童知道爹不满意。爹也在外面打工多年,一听就知道情况。果然,爹马上就提出了质疑:「两班倒。太不合算了。怎么不找个长白班的厂。」
尔童想要敷衍过去,打着哈哈:「没什么区别吧,爹。我又不怕上晚班。」
但爹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马上就指出了最大的问题:「跟那没关系。童童啊,你去年那厂不是好的很么?闲的时候每晚加班到十点对吧,忙的时候十二点一点。现在这厂两班倒,每天能上班多久?十一个小时了不起了吧?吃饭的时候总不会算你工资。」
尔童心里发慌,但还是吞吞吐吐地回答道:「十个小时。」
爹大大地叹了口气:「每天只加两个小时班是吧。跟长白班比,至少每天少干两三个小时。主要这两三个小时可都是加班呐。加班!每小时十二块钱有吧?
一个月差多少?」
「这厂很多津贴呢,做熟了还可以计件……计件工的很多拿得到四五千。」
尔童小声分辨,但心里清楚爹说的对。加班时间太少的话,收入就会降低,是工人们最不愿意看到的。至于计件,却又不够稳定,碰到闲的时候工资就不如计时了。
「嗨。」爹懒得和尔童争,而是说起了下一个问题:「还有,这厂给你们交保险,每个月扣多少钱?」
「两百多……」这件事尔童倒是不愿意退步,他认为这样的作法才是对的。
「啧啧。」爹砸吧着嘴,声音很不高兴:「你去年那厂跟你们都算临时工,不交保险,做多少拿多少,不是好的很么?」
「爹!保险怎么能不交!」尔童马上大声抗议:「交这个钱,以后生病了,老了,都有保障……」
「你懂个屁!」爹也提高了声音:「你才活了几年?保障?国家的政策天天变,今年六十岁退休,明年又说六十五,后年包不准就七十才能领养老钱,再过四十年会咋样?你到六十六十五,要交四十多年钱,能领几年?」
尔童知道爹也是生气了,伸了伸脖子,没敢再说话。爹似乎也意识到态度有些过,毕竟尔童已经是二十多岁的后生,便放低声音,和缓地说道:「童童啊,这国家的事,真的是说不准的。你到退休还有四五十年,你想想四五十年以前是咋样。」
尔童当然知道。正好四十年到五十年以前,这个国家正在经历动乱,甚至有人称之为浩劫。爹是在担心,四五十年之后,又会再次遭遇动乱或者浩劫。
「这国家的事,世界的事,谁也说不准的。国家一个政策,你的钱说没就没了,知道不。」爹苦口婆心地传达着他的人生经验,尔童却听不进去。爹不相信国家,但尔童相信。因为他还年轻,还毕业没多久,还觉得国家总是和教课书里说的那样伟大,光荣,正确。
每一对父子都会有些代沟,这再正常不过。尔童是个孝顺孩子,没有反驳,而是默默地听爹说了一大串。最后他明白要说服爹必须说出最重要的那个理由,所以,他最后道:「爹,这厂缺技术员,做满半年就可以考。我觉得我能行。」
爹沉默了。话筒中安静良久,尔童终于忍不住问了一声,爹才有些黯然地回答道:「童童啊。你还想着做城里人呢。我们乡下人,想那些太不靠谱了。地面上的尘土哪来的资格想着飞上天呢。」
尔童不同意爹的说法:「爹,我现在这里,三四十年以前也就是个小渔村,几百人而已。上次看新闻,说这里已经有一千多万人了,有户口的就有几百万。
都是正儿八经的城里人。爹,这几百万人总不是那几百人这几十年生出来的。」
爹的声音愈发失落:「是爹没用。让你生在乡下,又没条件让你上好大学…
…」
「爹!」尔童生气地喊道:「你说啥呢。是我自己读书不行。再说了,我就不信这几百万人都是大学生!」
于是爹不再说话了。片刻之后爹才有些疲惫地笑道:「行吧,你还年轻,不让你试试,你这辈子都不会死心,以后还会怨爹。不过呢,童童啊。想想可以,试试也可以。就是别太当真。」
「我知道的,爹。」尔童赶紧道。虽然他想的是不当真怎么行。于是爹转换了话题:「好了,你那么远,爹也照顾不到你。你和素琴丫头好好过啊,可不能和她吵架。一个姑娘家也跟了你这些年,跟着你走那么远,你可得好好疼她。」
「我知道的,爹。」就算你们不说,我也会这样的。尔童想。
但老人就是啰嗦,又唠叨了一大堆。而尔童只能连连称是。最后爹终于不再说他,而是叹着气说道:「你多福爹这两天也要出去找工做。要是他去你那边,有什么帮得上的,尽量帮他一把啊。」
「多福爹?」尔童吃了一惊:「他比你不是大一轮么?」
「是啊,都六十多了。」爹唏嘘着:「可是你秀安哥命不好,夫妻两个一起给车撞死,开车的人也没找到……你侄女才五岁,他不出来做,还能怎么办。」
「我知道了,爹。我知道了。多福爹要是来了,我看着他些。」尔童忙不迭地答应,心里难过。但他也清楚,自己只不过是个农民工,实在帮不上什么忙。
父子俩又拉扯了几句,最后尔童问道:「娘呢,睡了?」
「腰疼,吃了药,睡了。」爹平静地回答道:「家里的事你就别操心。」
「嗯。」尔童答应着:「爹,家里的地还是别种了,也长不出东西来。白白劳坏你和娘。」
「真是奇了怪了。这些年地里咋就不长东西了呢……年年不是旱就是涝。」
爹嘟哝着:「行了,没啥事我也歇了。」
尔童松了口气,却又有些不舍:「那我挂了啊,爹。」
「嗯。」听见爹的答应声,尔童默默地挂上电话。走出狭窄的隔间时,看到素琴已经等在外面了。她对尔童再熟悉不过,一眼就看出发生过什么,赶紧上来挽着尔童的臂弯。两人出门默默地走了一段,素琴才轻声道:「童童,你爹也是为你好。」
「我知道。」尔童闷闷不乐地回答道。他仍然满脑子都是爹说的话。
「你要是真成了城里人,最高兴的就是你爹了。对呗。」素琴笑着,偷偷看着尔童的侧脸:「他就是担心你。」
尔童停下脚步,转身紧紧地搂住素琴,脸颊埋进她已经全干了的头发里,嗅着刚刚染上的尘土气息,瓮声瓮气地说道:「我知道的,姐。我知道。最少你和我爹不会笑我。别人听到我说想当城里人,都是当笑话来听的。我也不跟别人说了。」
素琴一只手搂住他的腰,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他的脸颊:「童童,我是听谁说的来着,不被人嘲笑的梦想就没有实现的价值。好像是这么说的?我和你爹虽然担心你,但是你真要努力,不走邪路,别理别人笑不笑,我们肯定会拼命支持你的。」
「嗯,姐。谢谢你。」尔童用力把她抱的更紧。
02
良久之后,尔童才松开素琴的肩膀,再次挽起她的手,笑道:「姐,我睡不着,再逛逛吧。」
素琴左右看了一眼,无奈地轻笑起来:「这儿也没啥逛的。」
但尔童摇头:「我又不是想逛什么热闹的地方。就是想和你走走。安静点倒好——对了,我们爬到那山上去,怎么样。山顶上好像看得到城里。」
两人一起抬头,看向山顶。夜色下的那起伏的轮廓似乎勾勒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红光,而山尖周围的天幕则隐约泛着彤色。
「这么晚了,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别往山林里钻吧?」素琴紧张起来,但尔童目光一转,笑道:「有路啊。还有人下来。」
素琴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果然在龙眼林掩映间可以看到两三个同厂的工友正从一条像尔童张开双臂那么宽的水泥路上下来。尔童也不等素琴答应,拉着她就跑上前去,大声问道:「几位老乡,刚刚从山上下来嘛?」
几个人打量了他们一眼,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点头道:「嗯,这路一直到山顶。半路上有个山神庙还是这村的土地庙,山顶有亭子。」
「谢谢大哥。」尔童赶紧道谢,拉着素琴就向山上跑去。刚刚转进小路,素琴就小声道:「童童,刚才那几个人一直盯着我胸口看,我心里毛毛的,要不还是去别的地方走走吧。」
尔童不以为意。他已经习惯了别的男人盯着素琴看了,而且对此感到相当得意。所以他笑道:「姐,你还怕这个啊。从刚才我们出厂的时候那两保安开始,到那麻辣烫的老板,还有一路上的人,不都是盯着你看嘛。麻辣烫那老板娘还发脾气了呢。」
素琴不由得也笑了起来。尔童继续道:「看那上面,还有灯。这又不是我们村那里,亮堂堂的。没事。我在呢。」
「嗯。」素琴放下心来,但还是有些不爽:「那几个人也真不害臊。死盯着我胸口。」
尔童哈哈大笑,一边拉着素琴沿着小路继续向山上走去,一边仰着鼻子:
「那几个看着都三十上下了,可估计都还没娶媳妇。要是有媳妇的,这下了班不陪媳妇,几个大男人跑山上干啥呢。他们看你,也是因为你生的好看,」说到这里,尔童转过脸,故意色眯眯地打量着素琴,坏坏地低声道:「奶儿又大。」
素琴生气地打了他的手一下:「狗嘴里吐不出象牙。」
尔童更加得意,张开手掌抓向素琴的胸部:「他们只能看,我才能揉。姐,大奶儿让我揉揉。」说着便自顾自地抓住了素琴的乳房。
「不给。」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四顾无人,只有风吹过龙眼林的声音,所以还是挺起胸,任由尔童尽情地揉搓。很快,两个人的呼吸就变得急促粗重。
「呼。」最后还是尔童吐出一口粗气,收回了手。素琴赶紧理了理被揉皱的衣服,细细地喘着气,好看的眼睛里水汪汪的流动着山脚下的灯光。两人看着对方,各自笑着转过头去,然后尔童搂住素琴的肩,继续慢慢地走向山顶。
山不高,但村子和工厂地势本来就高。当两个年轻人一起爬上山顶后,马上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一起「哇」地发出惊叹。
从这里可以俯瞰到几乎整座夜色下的都市,一大片璀璨和晶莹铺满了大地。
仿佛一抬脚便可以踏足其中,让人不由自主地忘记了心跳。
那些光那么明亮,那么灿烂,染红了半边天幕,像是水一般在流转,像是火一般在燃烧,像是云一般在飘荡,像是雾一般在弥漫,像是有生命一般,在有节奏地呼吸。这边一串蓝白像是水晶链,轻轻一碰便会四散,坠落,然后溅起无数碎片漫天飞舞。那边一片橙黄则在温暖的甘甜中带着微酸,含在嘴里是柔软滑腻,但轻轻咬下时,却能感觉到恰到好处的弹性。一团红色追逐着一团白色,叮叮当当;一方青绿却爱抚着一湾淡紫,情意绵绵。那些光就在尔童和素琴的眼睛里欢笑,哭泣,述说,歌唱,它们的声音无法阻挡地占据了他们的心房。
尔童不知不觉地伸出指尖,想要触摸那片灯光。他曾经短暂地在那灯光内部停留,那还是去年的国庆节。工厂难得放三天假,他也和素琴一起去了市区玩。
他们坐了地铁,第一次吃了洋快餐,并且在两家隔着一条大路对峙的,举国闻名的主题公园门前呆了很久。当他们薄暮时分来到世界最大的那条电子商业街时,天公不作美而下起了暴雨。他们就在地铁站的门口躲雨,看着那栋直入云霄的电子市场,还有它附近那些林立的高楼。他们看到了不可思议的景色,看到了云从那栋高楼身边流过,而楼顶又在云上露出头来。突然之间高楼亮起灯火,满身的彩灯把流云氤氲得五光十色。楼顶的射灯一边旋转,一边变幻,更是把那些云晕染和勾勒得千姿百态,就像是神仙披着彩霞。
至少在那一刻,尔童确信自己看到的就是天堂。
现在这一刻,尔童再次看到了天堂。天堂就在前方,似乎触手可及。但无论尔童怎么努力伸手,都触摸不到那些灯火。这城市看似很近,却又像是很远。真实可见,却又恍如梦幻。尔童终于只能徒劳地收回手,心里有些莫名的悲伤。而这个时候,素琴也呻吟一般轻声道:「真好看。」
「真好看。」尔童喃喃地重复着她的话。素琴突然像是脱力一般,靠向他的怀中。尔童紧紧抱着她,走到身边的凉亭内坐下。继续目不转睛地看着天堂般的都市,一动也不动,一声也不出。
南方早春的夜风依然料峭,但两人却仿佛无知无觉。
不知道过了多久,素琴才用梦呓般的声音呢喃道:「不知道住在城里,会是什么样的光景……」
尔童的声音也有些沙哑:「等我们成了城里人,就知道了。」
素琴像是没听到他说的话。尔童低下头,可以看到天堂的余光洒在她脸上,美丽的容颜有些暗淡,映照着灯火的眼睛带着迷茫:「真羡慕城里人啊……只可惜我们是乡下人……没资格想这些……」她垂下眼帘看着地面,长长的睫毛颤动着,像她的声音一样:「我们生来就是这地上的尘土,」接着她抬头,看向城市灯光染红的夜空:「哪里有资格想着飞上天啊……」
尔童赶紧用力摇晃了素琴一下,喊道:「姐!想一想要什么资格!我就是想当国家主席又怎么了!又不犯法!你不想当城里人吗?你也想的,我知道,我一直知道!」
「我想啊。」素琴摇了摇头:「也就是想想了。」
尔童叹了口气,大声道:「姐,我们不但要想,还要真的当。姐,我们一定会成城里人。你信我。」他举手指向那从眼前蔓延到天际的灯光:「总有一天,那些灯会有一盏是我们家的。」
素琴看着他认真得像是孩子般模样,笑容逐渐回到了脸上。她轻轻点头:
「嗯,好,姐信。童童肯定能带着姐一起成城里人。」
尔童这才放心,搂着素琴细细的腰肢,用脸颊摩挲着素琴的脸蛋,看着城市笑道:「姐,你和爹都是……太没信心了。」
素琴握住尔童搭在自己小腹上的手,轻轻地拨弄着他的指甲,慢慢地说道:
「要是我们能考上好大学,这么想还好。可惜我们不是那么优秀的人呢。」
「普通人也可以嘛。」尔童不以为然:「这年头大学生还不是打工,能比我们金贵多少。」他微微转脸,用嘴唇轻轻地蹭着素琴的腮,一样慢却清晰有力地说道:「我们还年轻嘛。我们才二十二,再过十年也就三十出头。是吧。我就不信,只要我们有心,过了十年还是个普工。姐,这厂的技术员,我是当定了。然后是高级技术员,副班长,班长,组长,主管……我读书不行,但是干这种技术活,我绝对不比别人差。要是运气好,再过十年我说不定就是主管了呢。当了主管,就算是城里人了吧。我们去年那厂的几个主管也都是乡下出来的,还不是都在城里买了房,天天开着小车上班嘛。」
「你真会想。」素琴虽然这么说着,但尔童能感到她也微微颤抖,为自己的话激动起来。
「这可不是做梦啊。姐。」尔童的唇滑过素琴的脸颊,在她眼角停留片刻,又缓缓游向她耳边,最后终于在那白嫩圆润的耳垂上停了下来,呢喃道:「姐,等我们在城里买了房子,住了下来,把我们爹妈也接过来……你给我生个娃娃…
…让他们帮我们带娃娃……到时候我们也买个小车……平时开着上班……放假了就一家人开着出去玩……上次我们去世界之窗和欢乐谷,你死活不舍得进去……
到时候我们想去就去……」
「你越说越离谱了……」素琴的颤抖更加剧烈,像是耐受不住耳垂处传来的火热一般,缩起脖子。尔童所描绘的,或者说梦想的,那生活在天堂中的未来,她怎么可能丝毫也不心动。所以她低低地喘息着,眼神则开始变得迷离,仿佛也看到了那幅梦幻般的景象。
「怎么离谱了……姐……」对天堂的梦想燃起了尔童的激情,他亢奋起来,话题也确实变得有些离谱:「……到时候我们买张大床,要够结实,不会吱吱响的。去年你贪便宜,买的那二手床才半个月就不行了。我操你小屄儿的时候都不敢使劲。自己的房也肯定比租的房隔音好,我操你的时候你想咋叫就咋叫……」
素琴咬着嘴唇,用力打了他开始不安分的手一下:「你做梦呢,城里人都买不起房……你这就是胡说八道了……」
「好好好……在城里买房不指望……不过我们至少可以租好一点的房吧……
租个三室两厅怎么样……带阳台的……我早就想着在城里那种带电梯的高房子阳台上,一边看着下面一边操你……我还没在那么高的地方操过你呢……「尔童说着,终于忍不住撩起素琴的衣襟,气息粗重地在她耳边喘道:」……我就在阳台上把你肚子搞大,让你给我生娃娃……「
素琴回头:「你天天就想着变着法儿操姐……」话音未落,柔软的唇就正好和尔童火热的唇重叠在一起。
尔童不会什么技巧,简单直接得有些粗暴地就把素琴的舌头吸进嘴里。除了习惯的香甜,尔童品尝到素琴的舌头今天还有些花椒的鲜香。他用力吸吮,像是要把素琴嘴里的水分吸干。素琴感到了轻微的疼痛,但这种疼痛恰到好处地让她也亢奋起来。她呜呜地回应着尔童,直到嘴唇发麻,尔童才吐出她的舌头,喘息道:「姐,我要操你小屄儿。」
虽然已经无数次被尔童这样赤裸而直白的求欢,但素琴还是感到一股酥麻从小腹传往全身,不由得哆嗦了一下。她舔着还有些刺痛的唇,像是不知道这动作有多么诱惑一样喘息着:「真不害臊,这山上姐怎么让你操……」
尔童加重了不知道什么时候钻进素琴衣服里的手的力道,用力揉搓着那对又软滑又弹手的大奶儿,嘿嘿地坏笑着:「我又不是没在山上操过你。——姐才不害臊,天天想着挨我大鸡儿操。我才一说要操你,你奶头儿就硬了。」
「唔!」素琴呻吟一声,按住尔童的手:「你捏硬的。我才不想给你操。」
但尔童不管不顾,他的手强硬地在衣服内撩起素琴的胸罩,用手指捻着素琴小小的奶头,它们确实就像尔童说的那样,已经硬硬地像两颗豌豆了。尔童的话语也像动作一样强硬:「我就要操。姐长个小屄儿就是为了给我操的。」
素琴已经浑身无力,仰靠在尔童胸前,眼睛半睁半闭,喃喃地回答道:「就知道又要被你给强行操了……你说……你都强行操了姐多少回了……还在上初中你就强迫姐……」虽然这么说着,但她也被撩拨得受不住,把手伸向屁股下,抓住了尔童硬邦邦的大鸡儿,揉了起来。
尔童得意洋洋:「姐生的那么好看……我要是不赶快先把你给操了,不知道会便宜哪个。——等我把裤子脱了。」
素琴把裙子撩到腰上,双手反撑着尔童的腿,稍稍抬起屁股。尔童飞快地解开皮带,把牛仔裤褪到大腿根,然后又把内裤拉下去,那根滚烫的大鸡儿就跳了出来,顶在素琴那和奶儿相比不算大,却是白嫩滚圆的屁股上。
「姐,坐上来。」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顺带着揉了个痛快。素琴咬着唇,腾出右手扶着大鸡儿,左手拨开自己小屄儿,摸摸蹭蹭地对准了,便慢慢坐了下去。一股热乎乎的水儿马上就顺着大鸡儿流到尔童大腿根上。
虽然不知道操了素琴的小屄儿多少次,但每次进去的时候还是有些困难。两个人配合着层层推进,大鸡儿终于顶在了小屄儿最里头。素琴咬着牙,打了个冷战之后,再次伸手反撑着尔童的大腿,慢慢地上下套动起来。每动一下,就流出一股水儿。
这事两人已经是轻车熟路,素琴套动几下之后,小屄儿里就滑溜溜的顺畅起来。于是尔童再次捧起她屁股:「姐,我来动。」
「嗯。」素琴喘着气,停止了动作。尔童每次操她的时候都是这样,因为心疼她,怕把她弄疼,一开始总会让她自己来。素琴当然也体贴尔童,她动总不如尔童自己动爽快,所以操顺了以后就会换成尔童来动。
于是尔童托着素琴的屁股,用力挺动着大鸡儿,一下下有力地捣着素琴的小屄儿。他的动作越来越大,除了把素琴的屁股撞得啪啪直响,还隐约发出啾啾的声音。一阵微寒的夜风掠过山顶,穿过亭子,连前方城市的璀璨灯火仿佛都摇曳起来。但两个年轻人浑然不觉,所有的心思都专注于这原始而激烈的动作中。
「姐,这里没人,你想叫就叫啊。」不知过了多久,尔童突然喘息着说道。
素琴垂着头,紧紧咬着嘴唇,黑而且亮的头发正在欢快地摇摆。良久之后,她才断断续续地回答道:「怪……害臊的……」
「怕什么。」尔童突然加重了力度,捣得素琴呜地叫出半声:「上次我在青林山上操你的时候,你不也是叫的惊天动地的么。」
「那是……老家……呜!……我们熟……知道没人,放心——啊!」素琴死命捂住嘴,但很明显就快坚持不住了。
尔童多少有些恶作剧地开始乘胜追击,不但加大了力度,还加快了速度,撞得素琴雪白的屁股一波一波地晃荡着。片刻之后,素琴终于投降,猛得扬起脸,像哭一样呻吟道:「童童——你操死姐了——」
尔童毫不留情,反而变本加厉:「姐,我操死你。」
「姐……姐让你操死……姐愿意……让你操死……」素琴呜咽着,突然浑身一阵哆嗦,便像是真的死了一样往后瘫倒在尔童怀里。尔童赶紧停止动作,搂着素琴的腰,感受着急剧收缩的小屄儿一阵阵吸着自己的大鸡儿。直到素琴的颤抖平息,他才笑道:「姐,今儿这么快就给我操死了啊。」
「嗯……」素琴慢慢转头,火热的唇吐出香甜的气息,亲了亲尔童的脸:
「心里紧张,就快……」
尔童嘿嘿地笑了。素琴慢慢起身,最后啵的一声,大鸡儿从小屄儿里滑了出来,带着一大摊粘糊糊的水儿,然后她坐到尔童身边,轻声道:「刚才那样你操的不快活,还是这样来吧。」
「这凳子凉。」尔童皱了皱眉头:「就刚才那样挺好的。」
「姐还不知道你。」素琴笑道:「又不脱衣服,怕什么。还愣着干啥,不想操姐了。」
尔童这才嘿嘿一笑,站起身来,挺着大鸡儿走到素琴身前。素琴张开两条长长的腿,高高翘起,小屄儿展现在尔童面前,在天堂的余光散射下纤毫可见,一小片淡淡的毛儿下红扑扑的,亮晶晶的,还微微张着嘴儿,又漂亮又可爱。
尔童吞了口口水,微微弯腿,扶着大鸡儿便顶进了那条缝儿。素琴刚刚被操死过一次,小屄儿里还湿淋淋的滑溜无比,紧紧地夹着大鸡儿,舒服得尔童汗毛一竖,马上便按捺不住地挺动起来。
这样确实好动作的多,也快活的多。尔童专心致志地埋头苦干起来,每一下都重重地顶到小屄儿底上,顶得素琴也再说不出话,只能仰着脖子,啊啊地叫。
两人也并不知道多少花样,就保持着这种状态,进行着简单直接的战斗。直到素琴突然用腿死死地夹住尔童的腰,高声叫喊着:「童童、童童、搞进来、姐给你生娃娃」的时候,尔童的挺动才戛然而止。他没有照素琴说的做,而是把大鸡儿飞快地拔了出来,顶着素琴雪白的屁股,一阵阵地喷射出来。
「童童,你射在姐里面也没事的。要是姐肚子大了,就给你生个娃娃。」喘息良久之后,素琴的大眼睛水汪汪的看着尔童,满脸潮红地说道。
尔童抹去了额头上的汗珠,笑道:「我是想姐给我生娃娃,可是不能这么随便。——等我成了城里人再生也不迟。」
素琴轻轻笑了一声,软绵绵地掏出纸巾,擦拭着屁股上的精液。等她擦完,放下裙子,尔童也已经穿好裤子,一把把她抱在了怀里。轻轻亲着她的嘴唇,比上次温柔得多。两人亲昵了片刻,尔童突然呢喃道:「姐,对不起啊。」
素琴一愣。
尔童则再次看着前方因为夜深而越发显得辉煌灿烂的城市的灯火,认真却带着歉意:「姐,对不起啊。总有一天,我要在这城里自己的家里操你,不用担心别人看见,也不会冻着你屁股。」
素琴不由得笑了起来,温柔地摸了摸他映照着灯火,显得有些孩子气的脸颊,轻声道:「好。到时候你想啥时候操就啥时候让你操,你想咋操就就让你咋操。」
尔童高兴地笑着,眼睛闪闪发光,好像马上就能实现这个愿望。他用力抱紧了素琴,两人偎依在一起,安静而甜蜜。不知过了多久,素琴才突然问道:「几点了?」
尔童吓了一跳,掏出手机一看,有些慌张地叫了起来:「快十二点了。快回去,明早七点半就要集合,第一天可不能迟到。」
两人赶紧一起站起来,最后看了一眼前方的天堂,然后转身。这一边山下的工厂和小村因为入夜,工程车辆更是络绎不绝,完全被笼罩在尘土之中,像是一大团明亮的光晕。两个年轻人手拉着手,轻快地跑下山,悄然没入这片尘土。无数座城市边缘的无数个夜里,肯定也有无数这样的年轻男女,在一起描绘着他们的未来。当说到情动的时候便激情洋溢地来上一发,大概只有这样,才能让他们能欢笑着面对明日天亮后的现实。
第四章*繁忙 01
「从现在开始,你们就是我的人。有什么事,找我杨恒就行。」说话的人刚过三十岁,个头不高却很壮实。一头短短的板寸和粗黑的眉毛说明他是个不喜欢废话的人。只是他的左眼不自然地总是看着左上方,眼珠像是不会转,右手臂上则有一道伤痕,蜿蜒从手腕一直爬到手肘。
尔童穿上了刚刚发下的蓝灰色工作服,正和另四位昨天进厂的工人一起,听着这位气势十足的班长训话。他一直注视着班长工作服衣领上的那道红边,憧憬着将来自己的衣领上有两道或者三道。
「我没什么好说的,规矩哪里都一样。你们都不是三岁小孩,知道什么该做什么不该做。」班长话确实很少:「跟我走。」
尔童跟着队列,悄悄回头看了一眼水泥篮球场。素琴正一个人孤零零地站在一位女干部面前,像尔童一样听着训话。她现在也穿上了宽大的蓝灰色工作服,遮掩住了美好的身材。这不是追求漂亮的地方,所以她也不会有什么怨言。
因为这家工厂不但偏僻,而且是是金属加工厂,所以愿意来的女工很少,像素琴这样念过高中的年轻女工更是凤毛麟角。于是她马上被分到了质检部,尔童们制造出的产品,就会由素琴们来判断是否合格。
那女干部啰嗦得很,素琴估计还要听一会。尔童只得收回目光,跟在班长身后走进车间,一直上了四楼。经过安检之后,班长带着他们走到一大排机床前,大声道:「这就是我们0636A- 6班。我们0636组现在正在给LG的一款手机做边键,我们班是最后一道工序。从我们这里出去的货,就会直接装到手机上了。」说了这些之后,班长提高声音:「我这里没有懒鬼和废物,都给我好好干!」
这位班长连口罩都不戴。尔童想。他当然是老老实实地戴着口罩。班长说完之后转身,喊道:「明亮!」
一位比尔童大上五六岁的高瘦年轻人从两台机床间探出脑袋,接着便小跑了过来。班长示意他站到新工人面前:「这是副班长明亮。线上主要是他在,你们听他指挥。好了,我昨天向皮主管申请了今天加五台机器,配套的模具和工具我上班前就准备好了,你们直接开机吧。我还要去找五班老吴,协调一下今天送毛坯过来的顺序。新来的你安排一下。」说完就把新员工的名册塞进一样不戴口罩的副班长手里。
「老吴昨天还欠我们八千个毛坯。」副班长赶紧喊道:「恒哥,你催催。」
班长挥了挥手表示了解,便头也不回地大步走远了。
这两位基层干部让尔童信心十足,因为他们年纪不大。如果能在他们那样的年纪当上副班长和班长,尔童觉得自己的梦想完全有可能成为现实。
副班长拿着花名册,带着尔童他们走向空着的那半排机床,为每个人安排了一台。然后叫来四名技术员:「你们每人负责一个。老胡,你带两个。」
那个叫老胡的技术员也只不过三十出头,却佝偻着腰,有些驼背,蜡黄的脸上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听到这样的安排,他马上不满地嘟哝着:「我都看了十六台机器了,再加两台,人都累死了。」
尔童看着他领口的两道黄边,这黄边标志着老胡是个高级技术员,因为另外三名技术员的领口上都只有一道。
第一步目标,就是为自己的领口也添上一道。尔童有些激动地想着。而副班长的话更是让他兴奋不已:「没办法啊,厂里实在太缺技术员了。你们忙不过来的时候我不是都要顶上嘛。我哪里不想你们每人只看十台机,我也轻松。好了好了,再坚持坚持,马上就要再招技术员了。我安排两个机灵些的给你。」说着副班长就指着尔童和另一位新工人:「你,你。你们两个。」
老胡默不作声,黑着脸打开了两台机床的电源,经过一阵复杂的操作之后,预热和试运行便准备完毕。接着老胡站到一台机床边,飞快地演示了一遍操作流程。他还没有放下气动螺丝刀,就有一位员工喊道:「老胡!我这模具要洗!」
「来了!一上班就要洗。晚班那些狗娘养的。」老胡呻吟般地骂着,对尔童他们问道:「知道怎么做了吧?你们先自己试试。我有空再来教你们。」说完便转身跑向正满脸焦急地伸着脑袋,等待着他的那名工人。
尔童深深吸一口气,回忆一遍刚才看到的流程,便抓起模具操作起来。钢制的模具一入手,他就发现这玩意比想象中重很多。看似比一块砖头大不了多少,却至少有四五公斤的分量,让他差点没抓稳掉在地上。
他赶忙把模具小心翼翼地放好,抓起气动螺丝刀,却又看到模具上本有六个螺丝孔,却只准备了两枚螺丝。他有些迟疑,但老胡正在不远处的一台机床前蹲着,忙得不可开交。尔童只好看了看其他的工人。一看之下他才发现,大家都只锁了两枚螺丝。
这也行吗?尔童满腹狐疑地打开模具,把金属坯在子模内侧的槽内装好,再把子模嵌入公模。锁紧两枚螺锁紧之后深深吸了口气,拉开了机床的屏蔽门。
打开空气阀。把模具在底台的槽上放稳。关闭空气阀。拉上屏蔽门。一连串动作之后尔童紧张地按下了机床前控制面板上的那颗绿色的开始运行按键。灰色的机床马上嗡地一声运转起来。
好像没什么问题。尔童紧张地注视着机床的运行,感觉时间过得格外缓慢。
他很快意识到这不是错觉,因为他看到了显示屏,上面显示的数据是主轴每分钟一万转,而加工一次模具的完整程序耗时三分零九秒。
是技术员有意调慢速度的。但尔童马上发现,这还远远不够。他刚刚准备好第二套模具,主轴就已经停止运行,他完全没时间把加工好的边键摆在托盘上。
嵌入子模的四条金属坯现在被切割成了二十颗边键,比米粒大不了多少。要把它们一颗颗整齐地摆放在塑胶托盘上那些指甲盖大小的格子中,需要又快又准的动作。更不用说这些颗粒现在已经被抛光,又被混合着防锈油与润滑油的降温水淋过,全部变得滑溜溜的,一不小心就从指缝里掉了下去。
尔童头昏脑涨地总算摆完一模,发现机床早已停止了运行。他慌慌张张地抓起准备好的模具,突然听见副班长的声音:「不用急。」
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尔童身后,吓了他一跳,手里的模具差点掉了下来。虽然脸色平淡,但副班长眼神却带着满意。他拈起几颗尔童加工的产品看了看,慢慢点头:「这些应该合格,可以装机了。」
尔童吞了口口水,一下子轻松了下来。
副班长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不用急,慢慢来。谁一开始都没那么快的。
你只管按照流程来,别忙中出错就行。」
「谢谢副班长。」尔童也意识到自己没必要那么赶时间。新员工进厂,总得学一段。
「叫我明哥。」副班长转身走向隔壁另一个新员工的机床。尔童听见他的声音:「你这毛坯装反了,没发现子模装不好,螺丝也锁不紧吗?——哎呀,刀具都被崩断了。老胡。」
老胡小跑了过去,哭丧着脸抱怨道:「饶了我吧。这一大早的就去领刀,要被皮主管叼死了。」
副班长说话总是那么慢吞吞的,却让人心情平静:「今天进厂的新员工误操作,皮主管不会叼你的。——好吧好吧,我去领。你先拿着备用刀去换。」
老胡松了口气:「麻烦你了啊,亮仔。」
副班长嗯了一声,便转身走向生产线尽头的办公室。
尔童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机床后,不由得微笑了起来。然后做了个深呼吸,开始心无旁骛地操作机床。第一天接触新的工作总是伴随着新鲜感,不知不觉地就到了中午。
02
十二点整,下班铃声准时响起。无数蓝灰色的工人像是从地里冒出来一样,突然涌向安检出口。但这里总比火车站有秩序,尔童看到了一名试图插队的工人被保安抓到一边罚站,对他的惩罚是最后一个才能走。尔童很高兴,因为他不喜欢和别人争夺这种事。这么正规的管理,实在是很合他的胃口。
尔童花了五分钟排队通过安检,然后又来到打卡机边。六台卡机也在保安的维持下排着长队。打完卡是十二点十分,最后他来到食堂,这里排的队伍更长。
十二点二十三分,他终于站到了窗口前,看着白大褂干净笔挺的女人从消毒柜里拿出公用餐盘,为他打上一荤一素的饭菜,加上一根有两块小黑斑的香蕉。
然后他又去打了一碗免费的西红柿鸡蛋汤,汤里甚至漂浮着成型的蛋花和指头大的西红柿块。最后他满足地插入两位工友之间坐了下来,看着丰盛的午餐满足地吸了口气。
没想到这厂里伙食这么好。去年那厂,每天固定的菜单就是冬瓜,萝卜,茄子和南瓜,偶尔会加上一两块肥肉,汤也和洗碗水没什么不同。水果是什么?不存在的。
红烧鱼块的分量很足,就是刺多了些。所以尔童吃的很慢,足足花费了十五分钟。饭后他来到水泥篮球场边,和一大群工友一起抽了根烟,打卡上班的时间是十二点五十一。当他通过安检,又去上了个厕所,回到机床前上班铃声正好响起。
紧接着,尔童就做了一件让他挺后悔的事情。
一上午过后,尔童的操作已经熟练了起来,现在他做完整套工作流程后,机床还没有运行完毕,而且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所以他想着早些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便问老胡能不能把运行速度调到和其他人一样。
老胡仍然不太高兴,但还是帮尔童调整了机床。不过工作效率的提升从来不是线性的,而是越来越慢,甚至会遇到瓶颈。直到下午快下班,尔童才勉强跟上了机床的速度,付出的代价是真的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他累的不行,但当然不能再让老胡把速度调慢,只能咬牙顶着。
结果,晚饭他都累得没什么胃口。虽然土豆烧鸡里确实有五块鸡块,冬瓜虾米汤里也真的有五颗虾米。
不该打肿脸充胖子的。尔童有气无力地抽完烟,摇摇晃晃地踏着夕阳走向车间,准备加班。加班在这个国家的工厂中是理所当然的,对这个国家的农民工来说也必不可少。如果没班加,他们就会群情激奋,或者扬长而去。就因为现在这工厂每天只加班两个小时,尔童爹那是相当不满。
这恐怕是人类发展出工业以来,独一无二的奇怪现象。从历史到现代,东方到西方,工人从来都只会因为工作时间太长,加班太多或者工作太疲劳而抗议,罢工,运动甚至革命。只有现在这个年代的这个国家,农民工才会因为不加班或者加班少而怒火中烧。
那些每周五天八小时工作的人说,我们是社会主义国家,多劳多得。尔童当然不会深入思考这样的问题,他只知道上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八块二毛二,加班一个小时可以拿到十二块三毛三。去做就有,不去做就没有,天经地义。所以虽然累,但他还是满怀希望地走进车间,在机床前开始忙碌。而下班之前,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又一次突然在他身后冒出来,说了一句「这些不行。」便把尔童摆好的两托盘成品拿出来,倒进报废品筐里。
冷汗顿时从尔童背上冒出来。
但副班长还是轻声细语:「没事,你第一天上班,能做成这样已经不错了。
他们几个都还要三分钟一模。「他说着走到尔童身边,拿起模具看了看,转身喊道:」老胡,来把这台机器的模具洗一下。「
老胡有气无力地拿着一只玻璃瓶走过来,一如既往地抱怨道:「现在都快下班了,还给我找麻烦。」
副班长的声音虽然还是那么平静和缓,但这一次却带上了威严:「他是新来的,不懂,都做了两盘废品了。你忙没看到,所以我也没说啥。现在我看到了,就总不能留给晚班的,让恒哥和老李吵架。」
老胡缩了缩脖子,没敢再吱声。他看了尔童的模具一眼,便放下玻璃瓶:
「我去拿刷子。这东西你可别碰。」说完就慢吞吞地走开了。
尔童好奇地盯着那瓶子,隐约能闻到一股奇怪的酸味。副班长解释道:「那是专门清洗模具槽里堆积的金属屑的,腐蚀性很强。沾到身上,」他伸出手臂,尔童看到他手腕后一大片烧伤般的疤痕,扭曲而狰狞,难以卒睹:「就会这样。
要是搞到嘴里什么的,还有生命危险。」
想到自己也要当技术员,尔童没有退缩,而是紧张地问道:「那就这么随便放,胡大哥也没看到怎么保护,不是很危险吗。」
副班长摇摇头:「真要按照标准流程来洗,就得穿防护服,找专门的清洗台……两个小时都搞不定。这两个小时你机器就得停机。你损失不起,厂里更损失不起。」说着他转换了话题:「你的速度已经可以了,以后就不能光顾着快,做好的得看一眼。」他拿起两颗尔童做的废品:「你看,这毛边。」
实在是非常明显的瑕疵,而自己竟然没发现,尔童羞惭不已。副班长丢下废品,耐心地说道:「现在质检部比我们还缺人。我们要自检,大概看看情况,明显不行的就别丢给她们了。」
尔童想起素琴,惭愧中又带上了歉意。副班长显然注意到了,反过来安慰他道:「没事,现在技术员也没空仔细教你,不懂正常。厂里头一个星期也会随便你们折腾。下次注意就行。」
说话间老胡已经拿着小刷子和签子走了过来,把玻璃瓶中气味浓烈的液体倒入子模的那些毛坯槽。等了半分钟之后,用刷子和签子把槽深处边角堆积的金属屑扫了出来,然后放回机床。主轴空转了一遍,模具就被冷却水冲洗干净。
老胡取出模具看了一眼,丢在尔童面前:「行了。」
尔童正要再度开始操作,便听到下班铃声。一直有气无力的老胡马上像活了过来一样,拿着玻璃瓶飞一般地跑了。尔童担心他会摔跤,打破那瓶子可就后果不堪设想。但这种事并没有发生,工人们又一次像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冲向车间出口。
尔童第一天的工作,终于结束。
一出车间他就给素琴打了电话,但素琴没接。看来还没下班。尔童只得独自回到宿舍,一进门就发现昨天吵架的小哥两已经和好了,正一起亲亲热热地往外跑:「你去占位置,我去买水,买烟。」
这附近并没有看到网吧。尔童确定这一点,因为昨夜他也试图找网吧。所以他赶紧给他们打了个招呼,问道:「你们是去网吧?」
小兄弟急不可耐:「嗯嗯。去晚了就没位置了。」
尔童只好直接问道:「我没看到这附近有网吧啊。」
「隆兴隆江猪脚饭楼上有个黑网吧!问猪脚饭的老板就知道了!」小兄弟说完,便一起飞快地跑掉了。
尔童叹了口气。他并不是打算现在去网吧,因为他实在累坏了。腰疼,胳膊疼,腿疼,左边膝关节尤其难受,像是被活生生拉开,往里面塞了一把玻璃渣,然后又粗暴地接上。既然其他工友还没回来,他也就不再硬撑着,一瘸一拐地走进卫生间,冲了个冷水澡。当他洗衣服的时候,却发现薄薄的工作服却怎么也拧不干。他奇怪地看了半天,才发现原来是因为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失去了知觉,使不上劲。
这是一整天不同地取,放好几公斤重的模具,以及使用气动螺丝刀的结果。
尔童看着自己奇怪地伸着的大拇指,后悔不该早早地让技术员把机床调回正常速度,赶得自己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他现在确实能勉强赶上机床的速度,但身体还没有来得及适应。上班的时候一直高度紧张,没有感觉,现在放松了下来,才觉得难受坏了。
尔童叹着气,用左手试图把右手大拇指弯回去,但稍一用力,一阵剧痛就炸得他浑身汗毛直竖,脸上也瞬间迸出一大片冷汗。尔童完全没想到竟然这么痛,不敢再碰那大拇指,就这样把半干的衣服挂起来,然后回到房间,一眼就看到床上的手机有个未接来电。
当然是素琴打来的。她随即发了个信息,告诉尔童自己八点半下的班,约尔童还是九点钟在厂门口见面。
尔童马上跑了出去。很快,素琴又像昨夜一样,悄然出现在夜色中。但尔童马上发现,她今天有些奇怪,走路的时候上身微微前倾,而且像是在眯着眼睛讯找什么。直到尔童跑近她面前几步的时候,她才认出尔童,并且迎了上来。
看到素琴之后,疲劳和疼痛一扫而空,尔童冲上前去,把素琴抱起来打了个转,放下来便抓住素琴的手。一抓之下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姐!你的手?」
素琴虽然不算柔滑细嫩,但修长白皙的十个指头有五个贴着创可贴。素琴不好意思地笑着:「哎呀,我看的货很多有毛边毛刺……一不小心就割破了。」
尔童想起自己那两盘废品,心里有些自责。割伤素琴手的那些可恶的金属颗粒中会不会有出自自己手中的呢?但素琴轻轻摸着他的脸:「没事啦我已经做熟了,不会再割破了,这都是上午伤的。」
那还好。尔童心里舒服了一点。但素琴噘着嘴,小声道:「就是眼睛到了晚上越来越难受。」
尔童本就发现素琴眼睛有些奇怪,现在近了再细看,果然和平时不一样。好看的眼睛现在半睁半闭,像是画了眼影一般,清亮的眸子也带着一抹难以言喻的慵懒,在这夜色下似乎有些别样的娇媚,甚至说诱惑的意味,让尔童想起每次自己把她操得不要不要的时候的那种眼神。
但尔童当然知道她不是被自己操成这样的。他不由得皱起眉头:「姐,你眼睛怎么回事?」
「一整天都开着很亮的灯,蓝不蓝紫不紫的……看的东西又是一颗颗亮晶晶的,反光厉害得要命。白天还好,刚才这晚上真是眼睛都花了,出来车间的时候差点看不见东西了。」素琴有些撒娇地扬起脸,把脸颊凑到尔童面前。尔童亲了一下,忧心忡忡地说道:「姐,要是这事这么伤眼睛,我们还是不要做了。」
素琴有些生气地打了他一下:「说要做也是你,说不做也是你,一天一百个主意。我才不跟你折腾呢。你不是要在这厂做技术员?这点苦都吃不了,就会说好听的。」
尔童当然明白她的意思。但自己的梦想无论多么重要,都不能以最爱的姐的健康为代价。他还想说些什么,素琴已经抢着说了:「过几天就适应了。我们班长说,以后会发个专门的眼镜保护眼睛的。倒是你,怎么样?」
他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大拇指仍然无法弯曲的右手,笑道:「我能怎么样,就是站了一天,脚有点肿。过几天就适应了。」
「嗯。」素琴笑了起来:「那你早些回去躺着吧,别乱走了。我也想回去眯一会眼睛。」
尔童正有此意,今天他是真没力气再去和素琴做什么了。于是笑道:「姐,回去就休息,可别再玩手机了。」
「知道。还玩手机呢,刚才你打电话来,我看了一眼屏幕就头昏,想吐。」
素琴不高兴地叹了口气:「好了,明儿再见吧,还是九点到这里。」
「嗯。」尔童一把抱住素琴,狠狠地亲了亲她的小嘴儿,才恋恋不舍地放开来。
03
两个人的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尔童适应得很快,因为他即使说不上特别聪明,但至少不笨。而且他年轻,对机械这些东西虽然远远算不上天赋,但多多少少,似乎有那么一点点接受得更快的迹象。
更重要的是,他有目标。
人总是在并非仅仅为了自己的时候才会爆发出更大的力量,所以尔童格外专注。他的左边膝关节里的玻璃渣也在逐渐被磨圆,不再那么痛而是逐渐变成一种隐隐的酸,每夜尔童躺在床上的时候,就能听到里面有珠子在滚动,发出咯咯的响声。至于右手的大拇指,虽然偶尔还会失去知觉,无法弯曲,但只要不碰它就没事了。
素琴也是一样。她的手被割伤的次数越来越少,眼睛也在逐步适应。
最有新鲜感的一周之后,就到了月底。二十七号晚上,尔童正一边在机床前忙碌,一边想着明天放假该怎么过。很少回生产线上的班长带着副班长,突然一起出现在他们班那排机床的尽头,高声宣布道:「停机集合。」
尔童有些吃惊,因为离下班还有半个小时。但老员工马上欢呼起来。尔童只得关闭机床的电源,整理好工具,和工友们排好了队。他好奇地看着满脸笑容的班长,意识到是有什么好消息要宣布。
确实是这样。班长一开口,就是最让工人们开心的事情:「你们上个月的工资,今天财务已经打到你们工资卡里了。明亮,把工资条发下去。」
工人们嗡地一声,兴奋地交谈了起来。尔童这次当然还没有工资,但他一样为工友们开心不已。他们背井离乡来到这里,日复一日的辛劳,为的就是每个月的这一刻。
副班长笑眯眯的,把工资条逐一分发给工人。每个拿到工资条的工人都专注地看着,带着不一样的表情。大部分是高兴,但也有不满,沮丧和生气,伴随着乱糟糟的讨论:
「这厂好,从来不拖工资。」
「嗯呐,每月都一到日子就发,安心。我以前那厂时不时就拖个三五天的,事倒没什么事,就是那三五天都心烦的很。」
「你有三千四吧。厉害啊。」
「唉,我还不到三千。」
「你怎么扣了三十多?」
「我不吃猪肉的。有几次就没吃五块的,吃了十块的饭。」
最让尔童注意的,是一名四五十岁的老工人。尔童前两天刚刚在有余力观察工友们的时候,就感觉这人有些奇怪了。现在发了工资,他和几位工友的对话更是让他吃惊:「老黄,上个月你拿了五千吧。」
「老黄拿五千不是小意思么。」
「老黄,请我们喝瓶水不过分吧。」
老黄有些苍白的脸上,皱纹都像是盛放的花,挠着花白的两鬓笑道:「才刚过五千……行行,一会出去,想喝什么水你们自己拿……哎,是啊,我家两丫头又开学了……」
招工的那年轻人没有吹牛,确实有普工能拿到四五千的工资。除了老黄,班上还有一个拿了四千二的。无论尔童怎么算,也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他决心搞清楚这个秘密。这时另一位平时说话就有些结巴的工友,则在被其他人捉弄着,吸引了尔童的注意力。有个平时就爱开玩笑的工人促狭地笑道:「老、老、老顾,发发、发了工资,去干、干啥。」
另一位工友抢着用他的口气回答道:「嫖嫖嫖、嫖娼。」
刚发了工资心情好,那被捉弄的工人也不生气,结结巴巴地反击道:「老子今天要要要、要去嫖、嫖你你你、你娘。」
于是工人们一起哄堂大笑起来。班长也笑着摇了摇头,咳嗽一声,正色道:
「好了啊,别捉弄老顾了,开玩笑开过头打起架来,别怪我扣你们工资。」接着他又宣布了另一个令人开心的消息:「明天放假。出去玩的时候小心安全。记得查工资到了没有,有问题及时和我讲。」
虽然放假太多工人们会不满,但每半个月劳累之后休息一天还是有必要的。
大家一起笑嘻嘻地安静了下来,尔童也满面笑容,看着班长从副班长手里拿过一叠纸,翻了翻之后点了一位工人的名字:「老纪,你这个月不良品率越来越高,干啥去了。」
那位工人紧张地回答道:「班长,开年以后我住的那房子楼下每天二十四小时施工,我睡不好,已经找了新地方住了,明天放假搬,下个月绝对不会了。」
班长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而是点了另一位工人的名字:「小刘,你老婆怎么样了,要不要我再帮你请半个月假。」
「不用了,已经出院了。谢谢杨哥。」
班长嗯了一声,又点了几位工人的名字,予以关怀,批评或者表扬。特别是一位工友最让大家羡慕,班长说:「小秦这个月表现相当好,不但量排前三,良品率也是第一。我给你申请了三百块奖金,一会你直接去办公室找皮主管,拿现金。」
「哎,哎,多谢杨哥。」那位工人兴高采烈而又感激不已。
班长还是不多废话,点头之后,便换了话题:「现在说说这一批来我们班的新员工。张大宝!」
那位被点名了的工人赶紧答应一声。班长看着他,问道:「就你一个人达不了标了。厂里的规定是第一个星期量要达标,第二个星期质要达标。你有什么困难?」
那工人缩着头,一时没敢答话。班长也不问他,而是转向副班长:「明亮,他怎么样?」
副班长慢慢地回答道:「老实,不偷懒,做事细致,就是,」他指了指自己的脑袋:「记性不好,学的太慢。」
「肯干肯学就行。」班长马上道:「我杨恒不让老实人吃亏。明亮,我们再给他一个星期。这个星期你就把别人做的不良品给他每天凑数凑到达标,平时有空了多看着他一点。张大宝,下个星期还不行的话,我也帮不了你了啊?」
「哎哎。」那工人忙不迭地答应着,老实巴交的脸上满是感激。尔童心里也很高兴,他喜欢这个班长,也喜欢副班长。他们都是好人。尔童想。但班长马上又让他见识到了另一面,他喊了另一个名字,然后皱着眉头:「雷鸣,你是怎么回事?上班第一个星期就迟到两次,旷工一下午,还有一晚上没来加班。你想不想做?不想做就滚!」
那位比尔童还年轻的新工人不满地喊道:「这事太累了。所以我有时候会睡过头。还有,你是班长也不能骂人!懂不懂尊重人?你叫谁滚呢?」
这新工人不但不承认错误表示改正,反而顶嘴。班长显然生气了,一字一句地说道:「娇生惯养的小逼崽子,我叫你滚。马上滚。」
其他工人们大气也不敢出。尔童更是感觉到班长不会转的那只眼睛正在死死地盯着自己,更是不由自主地低下头来。
那年轻人显然非常愤怒,他冲出队列,站在班长面前怒吼道:「你再骂一句试试。」
「小逼崽子,你这样也出来打工?滚回你娘胎吃奶去。」班长满足了他的要求,毫不犹豫地骂道。
年轻工人满脸涨得通红,一只手微微抬起,剧烈地颤抖着。但他虽然比班长高大半个头,却没敢做什么,只是虚张声势地喊道:「我要去上面投诉你侮辱员工!这么多人都在场,你……」
「侮辱员工?」班长转向其他人:「有人看到我侮辱员工吗?」
「没有!」其他工人整整齐齐地回答道。尔童也在其中。这家伙显然是个害群之马,他觉得班长做得对,而且骂得很爽。
这时副班长不知道什么时候写了一张纸交给班长。班长看了一眼,签了名,递还回去:「一会拿给皮主管,开了这小兔崽子。」
「走就走,这破厂我还不稀罕呢。」那年轻工人竭力想保持最后一点尊严,拉掉工作服扔在地上,便走向车间门口。他马上被两名负责安检的保安拦住,凶神恶煞地吼了他一顿。然后他只好回头来捡起工作服披在身上,在工人们的哄笑声中乖乖过了安检,消失在门外。
「好了。」让工人们笑了一会之后,班长再次开口:「除了个别老鼠屎,大部分人都做的很好。有人已经达到正式员工的标准了。」班长虽然没点名,但还是用正常的那只眼睛看了尔童一眼,并向他轻轻点头:「都好好干。」
尔童有些激动地和其他人一起大声答应着。最后班长挥手:「再重复一遍,放假出去玩注意安全。新来的记得是后天,也就是一号晚上七点四十五集合,别搞错了。去排队吧。」
大家一哄而散,跑向安检出口。一位有轻微小儿麻痹症的工人跑在最前面,尔童很惊奇,这家伙拖着一条不太方便的腿,竟然跑得比兔子还快。等他们班排好队后,下班铃声还没有响。
班长是有意让他们先去排队,好第一批过安检。班长真是没话说。尔童看着他和副班长一边讨论着什么一边走向本层的项目办公室,当他们进门的时候,下班铃正好响起,其他班组的工人一起涌了过来。
04
尔童和素琴基本上是睡过了这第一次休假。除了累,主要原因还是根本没什么休闲的地方。市区太远,厂里虽然有大巴,但人满为患。离最近的镇上都有五六公里距离,如果有自行车倒是可以去逛逛。尔童在故乡时经常步行五六公里甚至十公里不当一回事,现在两条腿僵硬得像两根棍子,觉得镇上就像天涯那么遥远,一想起来就两腿哆嗦。
他也试着找过了同宿舍的小兄弟说的黑网吧。那栋出租屋的二楼确实每个房间都密密麻麻地塞满了旧电脑,虽然还是早春,却热得让人想打赤膊。因为几乎全厂的工人都休假了,所以这里也一样人头攒动。尔童进去的时候,还看到那对小兄弟又因为没有抢到电脑而吵架。
尔童只好放弃。
素琴则更不热心,她一直躺在宿舍,用湿毛巾敷着眼睛。他们甚至连亲热的机会都没有,因为一直到晚上十二点,那山上的凉亭里都坐满了同厂那些放假却无处可去的工人。
再加上要上夜班,多少要调整一下生物钟,所以放假这两个白天尔童基本上都在宿舍睡觉。晚上则捧着手机整夜地看小说和电视剧,反正床头就有插座,不用担心没电。他看完了从故乡出发的时候还剩下几集的一部抗日剧,又开始看一部仙侠剧。或许有人会嘲笑这些电视剧情节弱智,对白二逼,演员也没有演技可言,但尔童不在乎。劳累的人需要的就是这样能让人不带脑子看的电视剧,而不是那些文绉绉的东西。
电视剧看累了他就会看小说。他看的小说也都千篇一律,或者是龙傲天装逼打脸,或者是屌丝逆袭的故事,如果带点擦边的色情描写更好。他听的歌也都是小苹果或者凤凰传奇。他不在乎别人怎么想。像他这样的农民工,每天下班之后累得像死狗一样,呻吟的力气都没有,脑子也不会转了。如果谁要求他们读卡夫卡或者村上春树,听高山流水或者柴可夫斯基,尔童肯定会毫不犹豫地往那家伙脸上吐口水。
但即使尔童提前做了准备,夜班依然比他想象中难熬。整夜地在机床面前站十个小时,从华灯初上到旭日东升,听着的是催人入睡的嗡嗡噪音,做的是重复枯燥的动作,如果不是有目标,尔童真不知道自己能否坚持得住。
特别是每天五点那次下班之前,那段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也是他们最难熬的时候。第一天晚班到了凌晨三点多,尔童就开始在机床前摇晃起来。正在他迷迷糊糊地看着机床内放模具的底台,精神有些恍惚地想着趴在上面睡一会的时候,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尔童过了一会才反应过来,回头看到的却是悄无声息的副班长。这下可把尔童吓坏了,他正想解释,副班长却掏出一团黑褐色的东西递过来:「来一颗?可以提神。」
看了半天,尔童才认出给他的是一颗槟榔。副班长和不少工友嘴里都在嚼着这玩意,而且看起来确实有些效果。但尔童去年就好奇地尝过一次,从此对它敬而远之。他赶紧摆手:「我不会吃这个,谢谢副班长,没事的。」
副班长笑了一声,吐出嘴里的槟榔渣,把这颗槟榔又丢进嘴里,一遍用力嚼一边说道:「刚来不适应,很正常的。我也瞌睡。」说着他又摸出一支烟来:
「去厕所洗个脸,抽根烟。如果还是不行,一定要和我讲。我看着你刚才都差点趴在机床里了。你不想你脑袋给切成手机边键吧。」
尔童不好意思地笑了。强撑下去确实没好处,而且很危险。所以他接过副班长的烟:「我还不知道车间里能抽烟,都没敢带。」
副班长再次递过打火机:「在厕所抽,谁管你。不要给皮主管抓到就行。不过皮主管夜班一般都不在。没事的。」
尔童感激不尽地照他说的做了。抽完一支烟,再洗个冷水脸,感觉精神了不少,顺利地坚持到了五点。到了六点钟加班开始的时候,天终于亮了。
毕竟是年轻人,尔童很快适应了夜班,开始研究怎么提升效率的秘诀。他最关注的就是老黄,很快就发现了他做得最多的原因。每次有工友上厕所,抽烟,或者因为其他原因离开机床时,老黄总会马上冲过去,同时操作自己和这台空出来的机床。这简直不可思议。尔童想。但老黄就是能做到。他的动作不但准确,而且迅速,特别是把成品摆放进托盘这一步,别人是摆,他却是一撮一撮地洒。
尔童偷偷看过,每一颗边键都能准确地落进指甲盖大小的空格里,整整齐齐。
除此之外还有一点,那就是别的工友为了争取时间,都是要么不关屏蔽门,要么不锁空气阀,老黄却同时不执行这两项安全措施。尔童偷看过他的机床,老黄上班时总会把主轴转速私自调到两万二,程序时间则是一分钟五十八秒。他是那样争分夺秒,尔童没看到过他抽烟,也没看到过他上厕所,甚至没看到过他吃饭。他当然不是不吃饭,这样繁重的工作不吃饭不可能坚持得住,就算机床也要电。尔童不久之后就发现他是怎么吃饭的。老黄每次下班,都会提前十分钟从车间另一端的安检门溜走,直接去食堂,这时还不用排队。他会花五分钟吃完饭,赶在整点之前半分钟来到打卡机前,占据第一位。时间一到,别的工人从车间离开的时候,他却打卡进入车间。
于是在每次休息的那一个小时时间内,老黄都会独自在车间操作两台,甚至三台机床。到了其他工人上班的时候,他又会掐着时间再跑出去一趟,打上班的卡。于是每天两个小时休息吃饭时间,尔童在排队,抽烟和打盹中消磨过去的同时,老黄都几乎能干出半个人的产量。再加上上班时的见缝插针,他的产量总是几乎其他员工的两倍,良品率则刚好比达标线高一点。
尔童简直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这样的人,一个月能拿五六千块钱工资绝对不会有人嫉妒,而是让人心悦诚服。尔童曾经找机会问过他为什么这么拼命,老黄笑着说:「趁着现在有货做,赶紧多做点。」
他说的不错,因为这个项目马上就要结束了。上一道工序供应的毛坯数量逐渐供不上消耗,所以尔童他们班有时候不得不停机待料。到了这种时候,老黄才会无奈地闲下来,拿出一台破破烂烂的,按键都已经磨光了字迹的老砖头手机,看着屏幕发呆,带着满脸笑容。
有一次尔童好奇地凑过去想看看,老黄主动把手机侧过来一些,已经裂开的屏幕上是一对双胞胎女孩的照片,年纪和尔童差不多。
平心而论,这两个姑娘虽然比不上素琴漂亮,但打扮时尚,动作优雅,气质比素琴好了不知道多少,一看就是城里的姑娘。
「是我姑娘。」老黄疲倦而清瘦的脸上满是自豪,斑白的双鬓也悄然闪烁着光彩:「好看吧。」
尔童吃惊不已:「黄叔!你姑娘怎么是城里人啊!」
「她们在北京上大学。」老黄继续看着屏幕:「挺花钱的。我只能拼命点,不让她们被城里人看不起。我这辈子当不了城里人没事,要能让两个姑娘做城里人,我也没白活了。」
她们已经是了。尔童想。她们在北京上大学,以后会留在北京吧。那么好的气质。老黄真不容易,但看着老黄那苍老却又满足的面容,他明白了老黄为什么这么拼命。
为了姐,我也要这么拼命。尔童想。要学老黄才行。但老黄突然像弹簧一样从地上弹了起来,冲向自己的机床。尔童愣了片刻,才看到上一道工序的工人总算拉来了一辆拖车,拖车上是一盘盘尔童他们要加工的金属坯,为每台机床发放下去。
尔童也赶紧跑回自己的机床前,准备好模具和工具。就在这时候突然有两位工人爆发了一阵争吵,争吵越来越激烈,其他工人纷纷丢下工作围了过去。
有相熟的开始劝架,但两人都是脸红脖子粗,不肯让步。尔童也好奇地凑过去听了一会儿,才明白他们是为了毛坯吵架。刚才送来的那些毛坯是不够做到下班的,所以拖车经过一名工人那里发放毛坯时,他几乎是强行多要了两盘。他隔壁的那位工人不乐意了,趁他不注意抢走其中一盘。
两人便大吵起来。
事态愈演愈烈,当其中一位举起合金钢的模具时,尔童还以为要发生流血事件。但这时一只带着伤疤的手及时出现,抓住了举在空中的模具。
班长没有多说什么,把两人带走了。过了不久两人回来的时候,已经亲亲热热地搂着肩膀,完全不像是刚刚差点打得头破血流。班长又是怎么做到的?尔童又看了一眼一直对这起冲突漠不关心,而是悄悄趁机用看热闹的工人的机床做出了尔童两小时才能做出的产量的老黄。他们都这么神奇,尔童知道,自己要学的还有很多。
这样的冲突和纠纷就像欢乐与融洽一样,无时无刻都在发生,尔童很快就习以为常。他的目标是技术员,所以不在意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有时候还会主动吃点亏。但这并不能让他完全置身事外。
上了整整一周夜班之后的那一夜,尔童在十二点下班吃过夜宵之后马上回到车间,开始忙碌。但他发现气动螺丝刀怎么都不顺手,不停地打滑,要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把螺丝锁紧,拧开时也非常麻烦。尔童很快就气喘吁吁,而且烦躁不堪。但老胡一直在跑来跑去地维护机床,这种小问题尔童又不好给他添乱。直到半小时之后,一直神出鬼没的副班长才又一次在尔童身后突然问道:「怎么了?
看你今晚上不对劲。」
尔童已经不会再被他吓到,而是不好意思地笑道:「我这螺丝刀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不顺手了。」
副班长拿过螺丝刀看了一眼,便冷笑了一声,让尔童心中发憷。但他只是对尔童说了一句:「你等会。」便大步走向隔着十台机床的一位工人,拍了拍他的肩膀。
噪音很大,尔童茫然地站在机床前,听不到副班长在和那工人说什么。但很快他们俩就一起走了过来,在儿童面前站住。副班长慢吞吞却不容置疑地对那垂头丧气的工人说道:「道歉。」
那位老工人只能垂着头,小声说道:「老乡,对不住,你那坏螺丝刀是我换过去的。」
尔童这才注意到,这把螺丝刀确实和自己之前用的那把多少有些差别。
副班长训斥道:「我早说了,不要搞这些小动作。我们线上每一台机器,每一副模具,每一根螺丝我都认识,你以为我是吹牛的?工具寿命到了自然会坏,厂里又不是不给你换,你最多等个把小时吧,能少几个钱?你欺负新来的不懂,对你自己有什么好处?有这心思怎么不学学老黄,老马和小秦?他们是靠搞歪门邪道拿那么多钱的么?」
那家伙唯唯诺诺,不敢抬头。副班长再转向尔童:「这人欺负你,你要不要报告给班长,扣他工资。」
尔童马上看到了对方哀求的眼神。
他很感激副班长把人情让给他来做,大度地笑道:「算了……陈大哥也是计件,想着多做一点。我还在试用期,少点也没关系。下次和我说一声,我的先给你用就行。」
「行,那我就不和班长提这事了。」副班长瞪了那工人一眼:「还不快去换回来!把坏的给我,我去领新的!」
对方感激地看了尔童一眼,飞快地跑回去了。从那以后,便再没有老工人欺负尔童。
05
第一次的半个月夜班比较轻松,因为目前的项目在最后一天结束了。在这之前的几天大家都很闲,好些工人怨声载道。要不是班长想办法,尽量在正班时间待料,把金属坯压下来让工人有班可加,而且再三安抚工人说接下来要做一个大单,恐怕有人会辞职。
但尔童仍然累的很。这是他第一次上夜班,素琴也一样,夜间要检查产品只能靠灯光,她的眼睛每天都是又红又肿。所以这次倒班放假的时候,他们仍然是睡觉度过。
幸好的是,接下来的白班上班第一天,班长就宣布他们班现在开始要做苹果新机型的边键。大家欢呼起来,因为这意味着几个月的繁忙,几个月的高工资。
至少几个月之内不会有人再为了抢原料而打架。
机床马上统一更换了模具和程序。因为是新项目,现在注重质量,每一模时间都很宽裕,给工人们留了三分钟时间,生产任务的标准也相应放宽了。
尔童可以说已经完全适应了这里的工作,除了左腿和右手大拇指。一个月试用期临近结束,他已经能轻松完成正式工的生产任务。但他还想更进一步。
现在他精神很好,所以开始学老黄那样赶时间。老黄的办法的确有效,尔童虽然比不上他的效率,但很容易在八小时正班的时间内完成十小时的标准产量。
加班的两个小时,他就会用来观察和学习技术员的工作。很快他就掌握了一些基本操作,比如机床报警时,有几种情况是很简单的原因,他已经知道该怎么处理了。
他开始考虑,该怎么开口向班长和副班长提出,每天完成任务以后跟着老胡学一学。但班长却主动给了他机会。有一天尔童前去找副班长报告任务完成的时候,班长正好也在。他马上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已经连续好几天提前两三个小时交满产量了。要不要申请计件?你还有六天试用期满吧?我现在就可以提前帮你把申请交上去,这样你一过试用期就可以做计件工。」
尔童赶紧道:「谢谢班长!那个,其实我想当技术员……」
「哦?」班长和副班长对视,然后一起看着尔童,接着又笑了起来:「行啊,我们求之不得。不过技术员是每年六月份和十二月份才能考,还有两个多月。还有,技术员很操心,比你们操作员都累,工资也不比那些计件工高多少,比不上老黄他们,所以没多少人愿意当。你可想好了。」
「我想好了。这两个月我先跟老胡学着技术,行么。」尔童有些忐忑,因为老胡总是在抱怨。但他水平最高,跟他学最靠谱,这一点毋庸置疑。
「行。你每天产量交够了,我让老胡带着你当个徒弟。」班长马上让副班长叫来老胡,但出乎意料的是,听班长说了尔童的目的之后,尔童第一次看见老胡笑。
老胡像是解脱一般,整个人都松弛了不少,笑得合不拢嘴,忙不迭地答应了尔童的要求。尔童随即想到他这样的反应才是正常的。即使是自己,也能帮老胡分担不少压力。就算只跑个腿,老胡也不会那么累。
问了尔童几句之后,老胡便亲亲热热地搂着尔童肩膀回到线上,一边走一边大声宣布道:「这小兄弟马上要当技术员了啊!现在你们机器报警先给他看。」
其他工友一起看着尔童,尔童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骄傲。但他马上发现自己空出来的机床边有两位工友正在吵架,原因当然是为了抢尔童完成产量任务后空出来的机床。现在的新项目三分钟一模,操作时间宽裕,大部分工友都能像老黄那样操作两台机器,所以尔童每天会空闲至少两小时的机床就成了香饽饽。那两位工友正一个占据了尔童的气动螺丝刀,一个抢走了模具,互不相让,结果谁也没能开成机,他们自己的机床反倒便宜了别的工友。
尔童又好气又好笑,走过去客气地说道:「旺哥,昨天前天我的机器都是你开的,今天就让小毛开开呗。」
那位工友虽然不情愿,但还是只能闷闷不乐地丢下模具,嘟哝道:「那明天你交了货,还是给我开。」
「行,行。」尔童忙不迭地答应道。他明白对方没反对不是因为这是自己的机床,实际上前几天他们都会在尔童人还没走开的时候就开始在尔童面前抢,尔童也劝不住。今天能劝住的原因很简单:老胡说尔童要当技术员了。
普通工人就算得罪班长,也不敢得罪技术员。只要技术员愿意,随时可以让他们的产量或者质量跳崖一般下跌。
现实就是如此。别说不敢再捉弄或者欺负尔童,普通工人们都对尔童尊重了不少。就算不怕得罪尔童,他们也怕得罪老胡。因为大家都看得出来,老胡比尔童自己都更希望尔童能早点当上技术员,好让他少管几台机床。他生怕尔童打退堂鼓,甚至有些巴结尔童的意味,搞得尔童根本不像徒弟。
其他技术员也一样。只要尔童上任,他们也多少能减轻些负担。所以他们也很愿意帮忙,尔童问什么都会尽心而仔细地教他。尔童担心的被嫉妒,甚至被打压的情况根本就没有出现。
尔童对此感激不尽。不但遇到当技术员的机会,还遇到好班长和副班长,遇到好环境有那么多人帮忙。他觉得自己运气太好,所以绝不能辜负这种运气。于是他每天都像老黄那样拼命干,早早完成产量任务,空出来的机床给别的工人,以此来收买人心,自己则利用这时间专心学习关于这些机床的一切知识和技术。
他能处理的问题越来越多,对这些机床也越来越了解。他觉得自己离技术员越来越近,直到某一天,这种充满了希望的,繁忙却充实的日子才戛然而止。
那是他给老胡当徒弟整整一个月之后的事情。
尔童像往常一样,学着老黄,中午休息的那一个小时在车间干活。现在他只需要六个小时就能完成任务。老黄也一样在三台机床之间跑来跑去,忙个不停。
一切都平静而祥和,似乎今天又会这样悄然过去。
那间太暗,而且潮。这间夏天会热死。这家用网络还要另外收钱……尔童一边忙碌,一边考虑着上次放假和素琴一起看过的,这厂外村子里的几间出租屋。
房租都是两百,一模一样。但条件多少有些不同。他和素琴都在缺点最少的三间当中难以取舍。他们已经决定五一节的时候搬出宿舍,找一个属于他们的小窝。每天下班之后,瘫倒在床上的时候就可以尽情地揉着素琴的大奶儿,这样自己右手的大拇指就绝对不会再疼了。
这么说的话,还是第一家最好,安静,隔壁人少,好像弄出多大的动静都没关系……不对,还是第二家。在那六楼的阳台上视野不错,虽然比城里几十层的公寓阳台差的远,但在那里操姐的小屄儿,肯定会爽得不得了……不行不行,还是第三家,对,第三家。那里卫生间比其他两家大得多,这样两人就可以一起洗澡。不但节约水,还可以一边洗就一边把大鸡儿塞进姐的小屄儿里面,操个痛快……去年在外面住的时候就是这样……尔童越想越期待,越想越兴奋,很快就忍不住,想着今晚得想办法操素琴一次才好。但突然之间,他在满眼摇晃的大奶儿和大白腿的画面里发现好像有什么不对。
是什么不对?机床运转正常,产品也没什么不良现象。又是几分钟之后,尔童终于意识到为什么感觉不对劲:他已经好半天没看到老黄的身影了。
但他看了一眼老黄的方向,却发现老黄在远处的一台机床前,上半身探进屏蔽门,大概是在拿或者放模具。看错了,尔童想。他装好一盘成品后再次抬头,心里却咯噔一声。
没有看错。老黄还像刚才那样,保持着半身探进机床的姿势,一动也不动。
冷汗从尔童背上迸出,他丢下打了一半的螺丝,飞快跑到老黄身边。
映入眼帘的是一副惨不忍睹的模样。老黄趴在机床内的底台上,脑袋已经被刀具打得稀烂,像尔童很少吃到的番茄酱。机床内壁斑斑点点都是鲜血,已经停止运行的主轴静静地悬停在老黄脑袋上方半米处,闪亮的合金钢制的刀具只剩半截,断口处还在缓缓滴落粘稠的猩红。
甚至还有一串血迹被高速旋转的刀具甩出屏蔽门,溅落在工作台上老黄最后摆好的那些成品之间。妖艳的红在灰暗的车间内衬托得那些金属颗粒更加晶莹,更加明亮,闪耀着冷酷而凌厉的光芒。
尔童不由自主地闭上眼睛。接着他一个激灵,转身狂奔向安检出口,声嘶力竭地喊道:「救命呐——有人出事了——」
警察没有盘问尔童多久,因为老黄的死亡原因很快就有了结论。绝大部分都是老黄自己的责任。他不关屏蔽门,不锁空气阀,甚至不等主轴停止运行,完全复位就伸手去拿模具。而这一次,用来锁紧公模和子模的那两颗螺丝中有一颗出现了断裂,但同时操作三台机床的老黄没有发现这致命的裂缝。
在每分钟两万转的刀具的冲击下,那颗螺丝很快彻底断成两节。一颗螺丝是无论如何也固定不了公模和子模的。很快子模就剧烈地震动起来。没有空气阀的固定,这种震动越来越强烈,终于让脆弱的子模也四分五裂。
最后刀具也被崩断,一截刀具和一块子模的碎片像子弹一样,先后命中正准备去拿模具的老黄的额角。他马上失去知觉,但因为他每次拿放模具时为了节约时间,左手总是放在开始运行按键上,所以这一次他倒在底台上时,按键也被他的左手带了下去。
主轴开始旋转,残留在主轴上的半截刀具按照程序的设定,精确地切割了一遍老黄的头颅。尔童发现的时候,他已经死去好几分钟了。
尔童做完笔录,头昏脑涨地回到了工友们之间,满眼都是老黄倒在机床内的模样。工友们议论纷纷,「这就是命。」很多工友这么说。「阎王叫人三更死,谁敢留人到五更。」还有工友这么说。「他总是要钱不要命,我就知道迟早会出事。」有工友像先知一般说道。还有工友庆幸地说着:「幸好不是我。」
和老黄最熟的几个工友则叹息着,说着他们才知道的内幕:「老黄是被自己闺女坑的。」
「是啊,听说那两个丫头为了买苹果手机的新机型,去借了什么高利贷,拿裸照做抵押的。说是每个人借了七千,现在一共要还十万。还不起。现在放贷的把她们裸照发到老黄手机上,说不还就要公开。老黄这是急疯了吧。」
「要不是心神不宁,他绝对不会出事。」
「苹果新机型,不就是我们做的么?」
「是啊,咋了?我们是做苹果的,又不是用苹果的。」
「唉。唉。正好又碰到这种事。这就是倒霉,就是倒霉啊。」
工友们叹息着,但尔童仍然脑中一片混乱。这是偶然吗?当然是偶然。但尔童知道,如果好好的关上屏蔽门,老黄就不会被击中。如果好好锁死空气阀,模具就不会因为剧烈震动而破裂。如果锁六颗螺丝,只断了其中一颗也不会造成事故。如果……
只可惜,这世上并没有如果可言。
第五章*惊慌 01
明天太阳依旧升起。老黄就像是一颗尘土被风吹走般悄然消失,对这世界是没有任何影响的。尔童所在的这一层车间停工了半天,这大概就是极限。第二天早上,他们便正常上班了。
没有人受到处分。班长,副班长和技术员都安然无恙。确实有很多班组长甚至主管要求严惩责任人,但尔童明白没办法追究他们的责任,因为整家工厂都是这样,也有可能每家工厂都是这样。追究班长他们很容易,但那就表明了工厂的态度:以后基层干部必须强制员工执行安全操作流程。
如果这样的话,工作效率会下降多少?两成,还是三成?工厂现在本来就开工不足,虽然在尔童之后这个班又补充了两批工人,但也有一些工人辞工了。工人进进出出很正常,问题是现在还有三分之一的机床在沉睡。产量再下降两三成的话,订单怎么完成?
这可是苹果的订单,完全可以决定这家工厂的生死存亡。
所以工厂甚至主动为班长他们找了个借口:老黄是非上班时间,私自在车间操作,因此他们不负管理责任。
这条处理决定让全厂所有的班长和副班长都松了口气,也准确地传达了工厂的态度。这样的态度当然不会对现状有任何改观,依然有三分之一的工人不关屏蔽门,另外三分之一的工人不锁空气阀。
几乎是一切照旧,只是再没有工人敢同时不执行两项安全措施。同时,保安部的主管在被罚酒三杯之后,严厉地下达了命令,休息时间再不许有人回车间开机。
「以后技术员不在的时候,都不许自己开机。」这场事故让班长变得啰嗦了不少。至少半个月的时间,他都像尔童那样挂着严重的黑眼圈。尔童是因为经常在梦中看到老黄那颗血肉模糊的头颅而满身冷汗地惊醒,没有目睹事故现场的班长又是因为什么?
副班长也是一样。有一次尔童看见他呆呆地站在老黄丧命的那台机床前,像是一尊雕塑。还有一次听到他喃喃自语:「……都怪我没看好他。」
但日子一天天过去,繁忙和劳累很快就让死者被遗忘。半个月之后那台机床被分给了一名新来的工人。既然他毫不知情,其他人自然是讳莫如深。
从那以后,老黄便再没有人提起。
这次事故多少对尔童造成了一些影响。两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内,他又只能抽烟,打盹,不过现在他已经和工友们混熟了,所以也会聊天打屁。少了两个小时可以操作两台机床的时间,尔童完成产量又需要八个小时。不过现在他学会的东西已经很多,只有两个小时也够了。
天气逐渐炎热起来。不久之后,据说是属于尔童这样的劳动者的节日到了。
但那次事故多少有些影响产量,所以工厂只放了一天假。当然大部分工人是欢欣鼓舞,因为这样的假期干一天等于平时干三天。只有尔童有些失望,因为他本来计划和素琴一起去镇上甚至市区,添置些夏装和生活用品的,现在却只能延后。
但他和素琴还是利用这一天的时间搬出了宿舍,住进了终于选定的一间出租屋里。没有阳台,隔音也不好,不过价钱稍微便宜一点。他们现在勉强有了个小窝,但很多东西都不齐全,生活也并不方便。
五一劳动节过后不久的一天夜班里,尔童像往常一样,在离正班下班还有半小时的时候完成了生产任务,便去给老胡帮忙。老胡却笑道:「今儿没什么事,你也忙了一晚上,先歇会吧。等会加班的时候帮我看着,我打个盹。」
「好的,胡哥。」线上的机床今天确实运行得很好,老胡也有些无所事事。
于是尔童便走进厕所,洗了个冷水脸之后掏出香烟。这已经成了每次夜班时的惯例,只是厕所里今天没有空的蹲位。
尔童想了想,便决定不等了。反正他也不是真的想上厕所,还是早点回生产线上比较好。他现在开始学为机床更换刀具,他可不想有这样的机会时自己却在厕所里。
他直接走向厕所的窗边,点燃了香烟,深深吸了一口,向窗外吐出烟雾。隔着在夜色中飘散的烟雾,看得到近处的小村,看得到自己住的那栋民房,看得到自己那间小小房间的窗户。在看到窗台上晾着的自己和素琴的衣服时,他突然想起一件事,便掏出手机,给素琴打了个电话。
这一次,素琴接了。
「姐,能说话不。」
「能啊。我不是说了,我现在也在带新人,自己没怎么看货了么。」素琴细细的声音带着疲惫,似乎是怕被人听见一样回答道:「别说太久就行。没啥急事吧?」
尔童笑道:「没有啊。就是想跟你说下,等会下班了我们先不回去,在厂门口见面,买个电扇再回去。行不。」
素琴有些迟疑:「这才刚过五一,你就买电扇?」
「姐,这又不是我们老家。」尔童不满地说道:「这可是南方,这几天都过三十度了。我们现在白天睡觉,特别是下午三四点钟这一阵,太阳还会照进我们屋子里。你还不是睡不好,每天出一身汗。」
素琴一时没有回答。但尔童知道她会答应的。在他等待着素琴的回答时,又有一个人走进厕所,马上就看到了尔童。对方打量了他一眼,目光又落到他指间夹着的香烟上,接着便走到小便池前。
尔童不以为意。他和素琴说的都是家乡话,也不怕人听见,只是稍微压低了一些声音:「姐,买一个嘛,我都热蔫了,都没力气操你小屄儿了。」
听到尔童的话,正解手的那人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还是没当一回事,他确信那家伙听不懂自己在说什么。
「你这大流氓,一天到晚就想着这事。」素琴骂了一句:「我们前两天不是在这附近看过么,这附近都是些小店,电扇种类少,质量也不行。便宜是便宜,可是看着都用不到一个夏天的。这里到了九月,不,十月都要用电扇吧?不说明年了,今年总不能再去买。好啦童童,你就忍几天,放假了我们去镇上买。」
虽然很不高兴,但尔童知道素琴说的有道理,只好闷闷不乐地答应道:「好吧,我听姐的。」
「乖。」素琴高兴地笑了:「好了,那我不多说了啊。」
「嗯。姐。亲一个。」尔童苦笑着挂断电话,再次叼起香烟吸了一口。这时那人终于解完手,一边提起裤子一边又一次回头看了尔童一眼。尔童这才稍微注意了他一眼,大概不到四十,个子普通,身材有些瘦弱。白皙方正的脸颊,气质可以说文质彬彬,看起来不像是干体力活的,如果戴一副眼镜,完全像尔童高中时的班主任。
这样的人也会穿着工作服在车间里干活。尔童想。但他看清对方的工作服之后终于反应过来,整个人一下僵住了,一口烟吐了一半,另一半则在张开的嘴里缭绕不休。
那人的工作服领口上,有三道红边。
主管。这是主管。这层车间唯一的项目主管。班长他们口中经常提到的皮主管。副班长的提醒在尔童耳边轰然炸响:「别被皮主管抓到就行。」
但现在,尔童被抓了个正着。上班时间抽烟,还打电话。尔童连烟头都忘了丢,呆立在原地。
但皮主管并没有像尔童想象中那样过来训斥他,或者带回办公室加以惩罚。
提好裤子之后,他洗了个手,最后看了尔童一眼,像是要记住尔童的相貌,然后便转身离开了厕所。
全完了。尔童直到烟头烫到手指,才触电般丢开。主管肯定记住自己了,现在没骂他其实更糟,肯定是准备公开批评。姑且不说批评和惩罚,自己确实违反了纪律,这没什么可说的,但问题是想当技术员这事,估计是彻底没戏了。
第一关就过不去了。尔童摇摇晃晃地走回生产线,只觉得眼前一片灰暗。
接下来的上班时间,尔童根本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他再也没去想什么电扇,下班之后早餐也没吃,就有气无力地回到出租屋,一头栽倒在床上。
怎么办。要主动去找皮主管承认错误吗?还是让班长帮自己说情?班长也很怕主管,不能为难他。怎么办呢。不做点什么的话,这段时间想当技术员的努力恐怕都要泡汤了。再想找个这样好的厂,遇到这么好的机会,那得多难啊……
尔童满脑子乱糟糟的,直到素琴开门回来,他还趴在床上一动也不动。素琴马上发现了他不对劲,赶紧走过来拍着他:「童童,怎么没洗澡就睡了。别赌气嘛,你实在想买电扇,那就买呗。」
素琴当然知道尔童不是为了电扇耍小脾气,尔童不是这样的孩子。她只是这么一说,希望尔童能自己说出原因。尔童也知道她的意思,翻过身来,哭丧着脸回答道:「姐,我完蛋了。」
「什么完蛋了。」素琴毫不色变,而是主动抓起尔童的手,放在自己的大奶儿上:「你不是好好的嘛。」
尔童像平常那样揉了起来,却很明显地没什么心情。揉了几下便住了手,撇着嘴:「姐,我刚才给你打电话的时候,被主管抓到了,还看到我抽烟。」
素琴平静地问道:「他骂你了?还是要开除你。」
「都没有。他就是看了我好几眼,然后就走开了。」对于这一点,尔童仍然觉得有些奇怪。
「就这事?」素琴睁大眼睛:「这叫什么完蛋了啊。」
尔童翻身坐起,愁眉苦脸地叹道:「姐!马上要考技术员了不是?主管就是第一关!他批准了才能继续上报!现在可好,他肯定记住我了,我还怎么考。」
素琴抓住尔童拉扯头发的手,轻声安慰道:「有什么大不了的。这厂里这么缺技术员,你真要有本事,我不信他就为了你抽根烟不让你考。」她抱住尔童,让他的脸颊埋在自己胸前:「不能考又怎么样。我们本来就是出来打工的,这厂不行,还有千千万万的厂。你肯努力,总能找到机会。再说,你当不当技术员,我都不在乎。」
姐就是姐。素琴的安慰让尔童轻松了一些,勉强笑了一声。素琴随即正色:
「你也要吸取教训,以后上班时间,可不许再给我打电话了。」
「行,行。我说什么也不打了,绝对不打了。以后再打,你也别接。」尔童忙不迭地答应:「也不抽烟。」
素琴叹了口气:「那个,你还是别勉强。小心点不被抓到就行。你们那里事情累,夜班不抽根烟休息休息,精神不好,很容易出事的。就像……」素琴说到这里,突然住口,没有再说下去。
尔童知道她本来想说老黄。这件事已经成了他们的阴影。虽然会刻意避免谈论,但还是会不经意之间提到。
两人沉默了片刻,尔童从床上爬了起来:「我去洗澡了。」
素琴则有些刻意地笑着:「今天怎么不吵着和姐一起洗。」
尔童愣了愣,不想让她担心,便强打精神,坏坏地笑道:「反正我不叫,你也会自己来。」
「才不会。」
「会。」
「不会。」
「就会。」
「哼。——哎呀,你干嘛,你放开姐。唔唔……讨厌死了……」
02
接下来的半个月,尔童都在提心吊胆中度过。他吃饭不香,睡觉不安,和素琴亲热的时候也经常心不在焉。素琴也是没办法,知道这孩子心眼实,最怕这种不确定的状况。但只要技术员考过以后,不管成不成功,他心里都能踏实下来。
所以也就不多管他。
转眼就到了月底。眼看六月一天天近了,尔童也是越来越紧张。这个月还剩三四天的时候,尔童有一天晚上刚进车间加班,班长就兴冲冲地拿着一张纸走过来:「快把这个填了,我拿给皮主管签字,交上去登记。」班长显得比尔童还兴奋:「主管签了字,你就可以不用再开机器,专心跟着老胡实习就行。一直到十四号考试,还有半个多月。」
尔童接过来一看,正是申请技术员考试的登记表。但他完全高兴不起来,捏着申请表,垂头丧气。班长马上发现了有问题,现在他可是啰嗦得很,而且对手下员工的关心似乎过头了一些:「怎么了?我这几天看着你就不怎么精神,出了啥事?是不是家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不是啊……那是身体不舒服?我给你放几天假?也不是?那个,怎么说呐,你这个月出去住了对吧。我两三次见到你拉着个漂亮女孩儿一起走……这话不该我说,不过老话说得好,色是刮骨钢刀……哥也是你这年纪过来的,理解,就是要稍微节制一点……至少考试以前这段时间忍忍……」
尔童哭笑不得,只好道:「不是的杨哥,你想哪儿去了。我是,唉。我是上次夜班的时候有一天在厕所里抽烟,给皮主管看见了。现在去找他申请这个,怕是通不过……」
班长愣了一下,疑道:「你确定是他?真是他抓到抽烟的,怎么这么久都没听到消息,也没跟我提……不对啊,去年他抓到我们班两个抽烟的,可是马上把我叫过去叼了一顿,扣了那两人每人两百呢。你是不是搞错了。」
尔童仔细一想,自己确实不认识皮主管。于是他再度燃起希望:「我就看见他领口三道红,肯定是个主管吧?人不高,白白净净像个老师,不像是干体力活的……」
「这么说,应该就是他啊。」班长抓着短短的头发,百思不得其解:「这可真怪了。」但他本就是个行动派,所以马上不再纠结,而是作出了安排:「你担心也没用。不管是不是,总得申请吧?行了别想那么多,他没追究肯定有原因。
你一会跟我一起去见他,我会尽量帮你说几句好话的。「
事已至此,尔童也只能硬着头皮上了。很快他就填完表,跟着班长一起走向主管的办公室。
班长敲门之后,尔童只感觉自己的呼吸都快要窒息了。很快门内就传来一声温和的声音:「进来。」
班长拍了拍尔童的肩膀,示意他镇定,然后推开了门。
一进门,尔童就看到办公桌上堆积如山的纸张材料后正坐着上次那个在厕所撞见尔童抽烟的人。没有侥幸,他确实就是皮主管。班长看了他一眼,便明白了情况,赶紧上前道:「皮主管,我带我们班申请当技术员的过来了。」
皮主管抬起头来,手中不停笔,看了尔童一眼,眼中接连闪过惊讶和笑意。
接着他便再次伏案疾书,同时问道:「杨恒,你们班这次竟然有人想考啊。
我都没指望。」说话声细声细气,有些温柔的意味。
看来是个脾气不错的主管。尔童悬着的心稍微落下一些,而班长则笑道:
「是啊。这小伙子很不错,又聪明又肯学,还能吃苦。还在试用期就能提前完成任务,保质保量,空余时间就主动跟着我们那老胡学技术员的活……」班长拼命说着,把尔童夸得天花乱坠。尔童自己都听得有些不好意思,而且感激不尽。班长确实在拼命帮自己,不论能不能当上技术员,都要好好感谢班长才行。
「行,我知道了。」班长好不容易说完之后,皮主管微笑着点头:「你线上忙,你先回去吧。」接着又对尔童道:「你等我一会,我把这报告写完。」
班长满脸惊讶,但还是答应一声,然后轻轻拍了拍尔童的背,用眼神示意他别紧张,就连那只不正常的左眼中也能看出关切。尔童心中温暖,用力点头,于是班长就先轻手轻脚地开门离开了办公室。
一时间安静了下来,车间的轰鸣被隔绝在门外,似乎变得非常遥远,只能听到空调的气流声与皮主管写字的沙沙声。尔童身上的汗半干半湿,现在被空调的冷风一吹,衣服变得冰凉,紧紧贴在身上,很是难挨。但更难挨的是,不知道接下来要面对什么。
但幸好的是皮主管没让他等太久。片刻之后他就停笔,把报告书整理起来,然后拿着尔童的申请表看了一眼,笑道:「你想当技术员啊。」
「是的。」尔童话音未落,便愕然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皮主管,张着嘴呆住了。
皮主管问他的时候,用的是他再熟悉不过的乡音。
不知道过了多久,尔童才从皮主管满面的笑容当中判断出自己没有听错。他结结巴巴地问道:「皮主管,你也是……」
「我是螃蟹沟的。」皮主管笑道:「坐,坐。你是哪里的?」
「我是松树林的!」尔童所有的担忧都烟消云散:「我们挨得挺近的呐。」
「嗯,翻过大獐子山就到了。坐啊?站着干什么。」皮主管用笔头敲打着办公桌的桌面,催促尔童坐下。尔童知道再推辞他怕是要生气,只好规规矩矩地在他对面坐了下来:「没想到这里能遇到同乡——我们还真的是一个乡的。对了,我想起来了。我在乡里上高中的时候,我们老师经常说起以前有个小皮,家穷,学习特别苦,每个星期都自己背着米,走三四十里山路到学校……该不会就是你吧?」
皮主管淡淡地笑了笑:「可能是我。」
尔童兴奋起来:「我们老师说,你后来考上了北京的好大学,现在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成了城里人!叫我们都跟你学!没想到现在看到你本人!」他激动地搓着手,就像是看到偶像的粉丝,只差扑上去要签名了。
皮主管的笑容却一下子落寞下来:「名牌大学……就是个九八五而已。什么城里人……光是房贷就要还一辈子。混得不好,叫老师失望了。」他好像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我从大学毕业现在,就从来没遇到过同乡。这可终于遇到一个。看你刚进来的时候满头大汗的,不用那么紧张。肯定是杨恒他们把我说成个吃人不吐骨头的吧?」
尔童想了想,还是老老实实地主动坦白道:「那个不关班长的事,是我上次在厕所里抽烟,打电话,给你看到了……」
皮主管摇头:「嗨,原来你担心这事。早知道我就给你打个招呼了。」
「啊?」尔童茫然。皮主管有些尴尬地笑道:「那天我听到你打电话说家乡话,我当时就想去和你打招呼的。结果就听见你叫一个人叫姐,对吧。你接下来说的话,我就不适合听下去了……所以就走了。」
「嗯,我是在和我姐打电话。对不起,我不该违反纪律……」尔童道歉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面红耳赤地连连摆手:「啊啊啊!不是!皮主管你搞错了,她是我媳妇,不是我亲姐!她比我大半岁,我小时候叫姐叫惯了!」
皮主管张着嘴,愣了片刻,突然哈哈大笑起来。尔童也忍俊不禁。皮主管一边笑,一边递给尔童一支烟:「是我多心了,搞出个乌龙。不好意思。」
尔童赶紧摆手:「我哪里还敢抽烟……」
皮主管却摇头,表情有些黯然:「你们班出事以后,我就打算不再管你们抽烟了。不管你是不是我老乡,我都不会追究的。」
尔童只得起身,双手接过那支烟。皮主管自己也点燃一支,又把火机递了过来。尔童点燃香烟,吸了一口之后,笨拙地安慰道:「那又不是你们的责任。」
皮主管嗯了一声,安静片刻之后,才再次开口道:「我们是有责任的。虽然没人追究,但是我们自己心里过不去啊。我也想通了,你们都是为了抢机器抢原料打架的人,想方设法就想多做一点。不是实在熬不住,也不会跑厕所去抽烟。
你们没精神也做不出什么东西,还容易出事。「说到这里,皮主管吐出烟雾,意兴索然地挥了挥手:」不管。能不管的都不管。只要产量质量没问题就行。「
说到老黄的事故,两人的情绪都有些低落。还是皮主管先转换话题,笑道:
「啊,你是来申请技术员考试的。」说完他就刷刷地在尔童的申请表上签了字,还给尔童:「让杨恒交上去就行。考试以前,你就不用再开机了,专心学吧。」
尔童接过那张申请表,虽然旧的担心已经烟消云散,但新的担忧却又纷至沓来,薄薄的一张纸似乎有千钧分量,压得他的手竟有些颤抖。皮主管看出了他的紧张,平静而和气地说道:「你不用担心。厂这边不会卡你。本来技术员缺口就就大,只要能力差不多了,都会让过的。杨恒不是说你已经开始巡线了吗?没问题的。我再帮你和几个管这事的打个招呼,绝对是万无一失。」
尔童轻松了些,忙不迭地站起身鞠躬:「多谢皮主管帮忙。」
皮主管叹了口气:「我没帮什么。——我帮你,也是帮我自己,帮厂里,帮别的工人。要是技术员人手充裕的话,你们班那个……」他再次转换话题:「厂里我可以保你过。但是还有笔试,就要靠你自己了。」
尔童有些惊讶:「笔试?」
皮主管低头,开始在抽屉里翻些什么,同时回答道:「对,是整个集团,好几家工厂集中在一起的考试。我也无能为力。——你别担心,其实也不难,就是考些关于机械机床方面的基础知识,还有英语基础,数学基础……那些机床的程序可没有中文的……你是高中生,问题不大,就是估计你没有机床的理论基础,这个和那些机械专业的职高、中专毕业的就没办法比了。」
豆大的汗珠从尔童额头上迸出。
「果然在这里。」皮主管终于从抽屉里翻出一本旧笔记本,隔着桌子递给尔童:「这是我以前还没当上主管的时候做的笔记,你看看,应该有帮助。考试以前你就带回去看看吧。」
尔童接过笔记本,翻开一页,却发现纸张已经泛黄,页边和角也卷了起来。
笔记本中除了密密麻麻的文字,还画着很多简单的示意图。
这本破旧的笔记本是皮主管曾经的心血,知识和经验的结晶。尔童不知道该说什么,而皮主管却又拿起桌面上的电话:「……嗯。老郑,你那边还有我们厂机床的说明书和操作手册吧。……对,我有几个参数不确定,想查一下。……叫个人送到我办公室来。麻烦了。」皮主管挂断电话,对尔童笑道:「你等等,资材部的主管派人马上送机床的资料过来。」
尔童紧紧抱着那本笔记,眼眶有些发热,语无伦次地说道:「真不知道怎么谢谢你……真不知道……你这么帮我,我又没有……」
皮主管摆手:「坐。坐下说话。」
尔童再次坐下。皮主管则又递来一支香烟:「现在这个时候,你就别把我当主管了。我这么多年就遇到你一个同乡。能帮上你,我也很开心。」说到这里,他仰靠在椅背上,直接把脚跷在办公桌面,一边摇晃一边吐出一团烟雾,目光穿过烟雾,好像穿越了时光:「我知道在外面有多不容易。很多次我真的是希望有人拉我一把,就算只伸个小指头,可能我的人生都会不一样。」
尔童默默地听着。
皮主管像是说给尔童听,又像是说给自己听:「……你和我一样,从乡下来到城里,没家境,没人脉,没根基……什么都没有。我现在比你风光,但没人能永远风光,我也会落魄,希望有人帮忙。到了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也只有你这样的老乡能指望。」
尔童马上蹭地站了起来:「皮主管!有什么帮忙的只管说,我虽然没什么本事……」
「哎呀哎呀。」皮主管哭笑不得地直起身来:「都叫你别那么拘束了。把我当老乡,以后有机会就做个朋友,别把我当主管行不行?现在又没别人在。」
尔童只得再次坐下,不好意思地挠着脑袋,嘿嘿笑着,心中却难以置信,也受宠若惊。和主管做朋友?他从来都没想过。就连班长,他也不敢说能当他的朋友。
但皮主管却非常诚恳:「你真想帮我的忙,就考上技术员,好好往上爬。要是你也能当个班长,对我也有好处。」他双手撑着办公桌,注视着尔童:「我不矫情。我帮你,其实也是为了我自己。」
尔童不笨。他想起来班长和副班长曾经一起谈过,这次他们拿到了苹果的项目,结果遭到了不少其他班组长的嫉妒。那么,皮主管遭到其他项目的主管的嫉妒,也是很容易想象的。这次老黄出事以后吵吵着要严惩责任人的,应该就是嫉妒他们的人想趁机打压吧?
皮主管注视着尔童:「如果你只想当个普工,我也不会和你说这些。但是杨恒说,你在试用期就开始学技术员的事,所以,你是有野心的。对吧?那就好。
我现在帮你,以后你帮我,总比都只能靠自己强。你明白我的意思吧?「
「是,是……一定……」尔童有些紧张地答应着,却发现自己并没有那么高兴,而是有些惶恐。这时办公室的门被敲响,于是皮主管抹了把脸,恢复了平和沉稳的表情:「进来。」
一位年轻女子推开门,和车间内的轰鸣声一起飘进了办公室。她看起来和素琴差不多年纪,虽然相貌远不及素琴,但化着淡妆,淡淡的唇彩和眼影让她不但看起来气质优雅,而且还有一种莫名的诱惑。她身上穿的则是一套黑色的西装套裙,把她过于纤细的身材也勾勒出了几分风韵。肉色的丝袜和黑色的高跟鞋其实都是正装的一部分,但尔童看着她丝袜包裹的曲线优美的小腿,不由得幻想起来素琴这样打扮时会是什么样的美景。
这位姑娘也是城里人吗?在工厂当文员的,也不见得都是城里人。尔童想。
素琴绝对不会比她差。
女文员斜了尔童一眼,似乎有些惊讶一个普工为什么能坐在主管面前。但她还是没太在意尔童的存在,抱着一叠资料径直走向办公桌,甜甜地笑道:「皮主管,这是我们郑主管让我送来的资料。」
皮主管淡淡点头:「辛苦了。放下吧。」
女文员答应一声,放下那些资料,转身走出办公室。经过尔童身边的时候,似乎带来一股淡淡的香味。皮主管等她出门之后翻了翻那些资料,挑出几本递给尔童:「这些你拿回去,应该用得着。」
尔童赶紧双手接过。
「行了。」皮主管伸了个懒腰:「我也要去经理那里交报告了。你也别让杨恒等太久。」
尔童马上从椅子上站起来:「这些资料什么时候……」
「你考完了把那些说明书什么的拿回来吧。我那本笔记你就留着,我也用不着了。都好几年没碰。对了,你放假了自己还可以去书店看看,有没有什么机械机床知识入门的书,多少有点用。」皮主管一边答应,一边开始整理报告书和一叠材料。
于是尔童边转身走向门口,开门之后向皮主管深深鞠下一躬:「那我走了,多谢皮主管帮忙。」
皮主管没有抬头,只是淡淡答应一声:「不谢。」
尔童走出项目主管办公室,一时还有些恍惚,脚步也虚浮起来。如果不是怀中抱着的资料,尔童简直要怀疑刚才的经历是做梦。
自己的运气未免也太好了。尔童糊里糊涂地想着。急缺技术员的工厂。好领导好环境。现在又碰到主管还是自己同乡,甚至有意帮助或者说提拔自己——不管出于什么样的目的。自己想过的和没想过的有利条件都有了,如果考不上技术员,那说明自己只配得上做梦。
他一边深呼吸,一边摇摇晃晃地走向自己的生产线。刚露头,班长就迎了上来:「什么情况?这么久?他叼你了?没说要处分你吧?申请表签字没有?这些是啥?」
尔童一时间不知道从哪里回答起。想了想皮主管的那些含义颇深的话之后,觉得不多说比较合适,便虚与委蛇道:「皮主管说我们项目愿意考技术员的人很少,既然我想考,他很欢迎。我抽烟的事他也没说什么,还给了我这些资料叫我看看。」
班长定定地看着他,片刻之后,脸上突然绽放出笑容,用力拍着尔童的肩:
「好,好,那你技术员肯定没问题了。我真是白担心了。」
尔童也笑了起来:「多谢班长。——这是申请表。啊,这些是皮主管给我的资料,说要考试。叫我赶快看看。」
「行。你明天就不用开机了,专心学。」班长拿着申请表大步流星地走远:
「我现在把申请表交上去。」
一直到下班之后回到他和素琴的小窝里,尔童仍然有些不真实的感觉。素琴还没有回来,尔童便自己洗了澡,洗好衣服,强迫自己平静下来,然后打开那些资料开始啃。这些枯燥乏味的数据,图表和结构对没有任何基础,而且学习并不怎么好的尔童来说实在是非常困难,但尔童心中明白,他必须掌握,记住,了解这些东西。所以他还是沉浸了下去。
时间不知不觉地过去。当尔童又一次头昏眼花地站起身活动酸痛的脖子时,突然意识到已经夜深了。他看了看手机,已经十点多了,但素琴还没有回来。
他顿时心中一沉,拿着手机便想拨打素琴的电话。但刚刚又答应过素琴上班时间不找她。尔童正在纠结,素琴却像是感应到了他的纠结,打了个电话过来。
「姐!怎么回事,还没回来?我刚准备给你打电话。」电话一接通,尔童便心急如焚地问道。
「幸亏你没打。」素琴的声音疲惫,却也像尔童那样带着不真实的感觉:
「我今天跟单,送货去一个新客户那里了。刚刚从新客户的办公室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