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棒棒糖 / 2021/02/25 03:46 / 4771 / 63
红楼春梦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22

第三十八回 羡早贵快婿典京营 惊夙慧雏孙入家塾

话说探春在大观园,同尤氏、李纨、宝钗、湘云诸人泛舟观灯,欢游甚畅,回至秋爽斋,时已深夜。
次日,起得稍迟,晓妆完毕,正要往王夫人处。忽见周家老婆子慌慌张张的走来,探春问他何事,都说不出。好一会喘定了,方回道:“大爷升了京营统制、九门提督,报喜的都来了,叫请奶奶就回去呢。”探春在家中本已预闻消息,此时虽得自意中,却也非常欢喜。又因这番升擢由于画策练兵,上邀殊遇,正是自己内助之力,暗中更见得意。
一时李纨宝钗来了,探春便向他们略说一遍,笑道:“不但你们受了虚惊,我见那婆子慌张神气,也吓了一楞呢。”李纨道:“昨晚上沁芳亭里云妹妹偶然戏言,不料竟成佳兆。”
宝钗道:“三妹妹命中应招贵婿,早已就数定的,你忘了那年在行那占花名儿的令,他掣了那枝杏花,不就是这么说的么?”李纨道:“他那时候还害臊呢,说这筹上有许多混话,那情景如在目前。如今还害臊不?”探春道:“你们不要胡取笑,这事是难得讨好的。自古说‘阎王好见,小鬼难当’,京城里还有许多大鬼,得罪了那个也不好。他只当了几天辖,和他们都没大联络,怎么当这碎催。”宝钗道:“有如此的圣眷,又有你拿主意,还怕什么呢?”探春笑道:“别改我了,我是走一步怯一步。”宝钗道:“你这一去必有好些事,又不知多咱才能来。我想到了花朝,你们的事总有个大谱,那时花儿也开了,你回来歇几天,再举一回诗社罢。”探春道:“我回去瞧罢,能来我必来,还必得等你们请么?四妹妹、云妹妹我也来不及见他们,两位嫂子替我说到就是了。”李纨宝钗又陪他同到王夫人处告辞,王夫人听了也甚欢喜,说道:“回去给姑爷道喜。三丫头,你也别太赶碌,抽空儿家来歇歇。”探春答应“是”。李纨宝钗直送探春至内角门,看他上了车方回。
此时,年也过了,节也过了。宝钗因天气渐暧,蕙哥儿的春衣是上年做的,都有些嫌小,眼前就怕要赶穿,连忙叫秋纹莺儿打开箱子,拣了些现成绸料,看着丫头们裁做。一面又要忙着教蕙哥儿理熟书、上生书。宝钗也知哥儿天资聪敏,念书是要紧的,无奈家务烦重,不免顾此失彼。因想起家学里贾代儒年纪虽衰,精神还好,又是老教书匠。年老的人教小孩子,半教半哄的,也与娇养的哥儿合宜。那日见了王夫人,便委婉说明此意,要请贾政送蕙哥儿上家学念书。王夫人笑道:“你急什么,哥儿还小呢,他老子是多么大才上家学的?就说提早,也得等到七八岁再送他去,我们才放心呢。”宝钗道:“太太说的是正理,可是蕙儿和别的孩子不大同,头一件他喜爱书本,任什么玩耍都看得平常,到学里去不会跟同窗们淘气。二则眼下他《学》、《庸》、《论语》都念了,正在念《孟子》,全是我讲给他的,我讲解本有限,家务又忙,别耽误了他。三则学里离家也近,李贵焙茗是跟惯他父亲的人,都老成可靠,寒暖饥饱只叫他二人留心照管,此外没什么不放心的。”王夫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晚上便和贾政商量,贾政道:“学问是要循序渐进的,不可揠苗助长,明儿姑且试他一番,如果够进家学再送他去。”次日,偏赶上工部值日,贾政要上朝去奏事,没有工夫。
又过了一日,贾政早起在上房坐着和王夫人闲谈,想起此事,就打发玉钏儿来找宝钗和蕙哥儿。那时,宝钗正在看着贾蕙温书。玉钏儿走来道:“老爷找二奶奶和哥儿,叫就去呢。”宝钗站起答应了,忙叫贾蕙包上书,领着他,带了蓝绢书包,和玉钏儿同至上房。贾政正在炕上靠炕几坐着看书,炕几上摆列白石盆,种着一颗绿萼梅桩,姿态奇古,盛开未谢。
炕左右坐垫上,都铺着豹皮褥子。王夫人却另在锦茵豹荐的紫檀小榻上坐着,宝钗上前都请了安,贾蕙也请了双安,叫声爷爷,又叫太太。贾政道:“蕙儿,你爱念书么?你知道念书是为什么?”贾蕙道:“书是教给我们做人的道理,懂得那道理才算成人,怎能不念呢?”贾政笑道:“你看这小小孩子,会说出大人话来。”王夫人道:“你念什么书?”贾蕙道:“念过的是《孝经》、《大学》、《中庸》、《论语》现在念到《上孟》了。我奶奶还教我念唐诗,讲黄眉故事,有时还对个对子。”贾政道:“我出个给你对。昨儿不是下雪么,就出个‘踏雪寻梅。’”贾蕙道:“我想个‘倚云攀杏’可能对得?“贾政笑道:“口气倒不小,你知道‘倚云’的出处么?”贾蕙道:“唐诗上有一句‘日边红杏倚云栽’,我就见过这个。“贾政大为赞叹,又命将《大学》圣经一章逐句细讲,讲得也大谱不错,贾政更喜道:“明儿送你到家学去,好不好?”贾蕙道:“我早就想去了,听说那里是我爷念书的地方,我要瞧瞧去。”王夫人听了,不免伤感。因贾政高高兴兴的,怕引起他的伤心,勉强忍祝对贾蕙道:“你上学可得好好念书,明儿早点起,爷爷一叫你就得来。”贾蕙答应了,又将课本呈与贾政看过,方随宝钗回园子去。
一路走着,提到上学,非常高兴。宝钗道:“学里人多,也有正经念书的,也有应个名只玩他的,你可别跟那些坏孩子学样。我若知道你在那里淘气,从此可不许你去了。”贾蕙道:“我是为念书去的,若为淘气,何必到学里呢?”宝钗回至,又把李贵焙茗叫来,仔细吩咐一番。又道:“哥儿还小,你们跟着他可得留神看着,一刻也别离开。他若淘气,你们只管说。暴凉乍暖,该穿该脱,都该想着点。往后天长了,若见饿,给他找补些点心。这一半就是当干领,可别像跟二爷那样喇糊。”李贵焙茗都道:“我们都是二爷的人,好容易盼到哥儿上学了,那有不尽心的,奶奶只管放心。”那晚上,宝钗看着秋纹将蕙哥儿念的书,都检齐包好了。又料理衣包食篮,放在手边,预备明早交李贵等带去。又吩咐莺儿明天叫早,别误了。只过定更,便催蕙哥儿去睡。
次日黎明,莺儿便请宝钗母子起来,梳洗刚罢,贾政已打发人来问,忙即上去。贾政正在荣禧堂候着,见了贾蕙,又吩咐了几句话,即带他坐车直赴家塾。此时,贾代儒年老家寒,又乏后嗣,只靠着家塾教书混日。贾政念他科名蹭蹬,替捐了翰林院孔目职衔,以慰其意。又命李纨宝钗就近畿另置庄田,专为家塾永远基业,阖族闻知,莫不感激。那天,代儒正在学里教几个学生背书,贾政下车进去,就听见一片书声,仿佛似雨后鸣蛙,聒聒相应。走到廊下,便有小厮们回代儒道:“老爷来了。”代儒连忙出迎,同进屋让坐,见贾政带着五六岁的小哥儿,笑道:“这哥儿想必就是宝玉的孩子,这点年纪就来上学么?”贾政道:“正为此事要来麻烦太爷,这小孙子蕙儿年纪虽小,倒很肯念书,在家里他妈教他,已念了大半部四书。如今家务都靠他妈管着,也顾不过来,只可求儒太爷多受累了。”
说着,便向代儒打了一恭。代儒连忙还礼道:“论他的年纪念书还早呢,我先替领领路罢。”贾政又叫蕙儿拜见师父,贾蕙恭恭敬敬的磕了三个头。代儒又带着他拜了孔子。贾政又道:“我那几个儿孙差不多都是儒太爷教成的,这个孤孙看起来还许有点出息,如今先求太爷把四书教他背诵透熟了,然后再念五经,至于子史工夫还不忙呢。”代儒笑道:“我教的兰哥儿总算不错,但愿他也像他兰哥哥功名顺遂罢。”贾政笑道:“这全仗太爷的玉成。”又稍坐一会,便向代儒告辞先回。
代儒送了贾政回至学房,见贾蕙坐在一张香楠小椅,前面花梨小案放着文具书籍,便唤道:“蕙儿,你在家里念过什么书?”贾蕙站起一一答了。代儒道:“如今我给你定下功课,早晨念《孟子》、《左传》午后写字温旧书。不论生书、熟书,第二天都要连背带讲,有看不明白的,只管问我。”当下便替他上了生书,贾蕙捧书下来,自去念诵。
此时,家塾中老一辈的学生都出去了,目下在学的荣宁两府远近各支子弟,玉字辈只有贾琮、贾琮、贾珩、贾瑝、贾璇,草字辈只有贾蘅、贾凹、贾荔、贾蔚、贾芳、贾慈,木字辈只有贾桢、贾权、贾杞。还有附学的亲戚家子弟,如贾珩的妹夫王凤宾,贾蓉的妻侄胡敬,贾蓝的妻弟周循,都是守分读书的,比从前那班薛蟠、金荣和香怜、玉爱诸人,便有天渊之别了。
那贾琮便是贾赦的庶子,年纪已长,只因姿质顽笨,尚在家学里混混,贾兰替他弄了个三馆誉录,保了通判,将来只可由异途入官的了。他们看贾蕙尚在孩提,未免有些轻视,贾蕙也觉得气味不投,只和权哥儿叔侄二人常在一起。
那天念到下午,代儒便放了学,李贵等将车马预备齐了,贾蕙拉着贾权同车回来。先见了王夫人,王夫人叹道:“从前看着他们老子一起上学去,不就是这个样儿么!如今可又是一代人了。”玉钏儿见王夫人有些伤感,接着说道:“宝二爷和小兰大爷,一个成了神仙,一个占了富贵,算富贵神仙都全了,太太是多大的造化。”王夫人问过贾蕙功课,便道:“你玩玩去罢,往后可得早睡早起,学些规矩礼数,才像是念书的孩子。”
贾蕙答应了。回到园子里,宝钗见他又细问家学里的情形,知他和贾权在一起,也觉放心。秋纹碧痕等看见蕙哥儿,都笑道:“如今好了,哥儿可真要抢状元了。”从此,贾蕙天天上学,回来时也只在园中走走,到掌灯后自去理他的夜课,分毫不用宝钗操心。因此,宝钗更得专心家政。
有一天,代儒有事,吃过午饭先走了,吩咐贾琮在学照料。
那贾琮如何压得住众人,有些安分的还在那里写字念书,那些淘气的便爬上代儒书案,拿朱墨笔涂了花脸,在案上跳着唱戏,还有跟着拍手叫好的。贾蕙悄对贾权道:“师父走了,这里念不成了,咱们家去念罢。”即叫焙茗把书包好,叔侄二人一同回来。李纨宝钗见了他们,不免诧异道:“今儿怎么放得特早?”贾蕙贾权将学里情形说了,宝钗夸奖了两句。李纨对贾权道:“你往后只跟着你蕙叔叔走,我就放心了。”宝钗又吩咐莺儿,就在蘅芜院收拾两间书房,领他们叔侄去补功课。一时李纨想起探春许久没回来,要打发人去看看。宝钗道:“我约他花朝前后回来住住的,这也快到了,借此去催催他罢。”那天,便采些窖里新烘的黄瓜扁豆,又把自制的玫瑰糕、茯苓饼装了两盘,命两个老婆子送去。吩咐道:“你们见了三姑奶奶,说我和大奶奶都惦记他,问他身子可好。若是有空,回来住两天歇歇。这黄瓜扁豆是自己花窖里薰的,点心也是自己做的,请他尝个新鲜罢。”婆子们答应下来便去了,直至傍晚才回来。
宝钗问他三姑奶奶都好么?婆子回道:“三姑奶奶给奶奶道谢,这一向总不舒服,一时还不能来。我听翠墨背地里说起,大概是害喜的样儿。”宝钗听了甚喜,得便就回了王夫人。王夫人笑道:“三丫头出门子这多年,总没有喜信,我怕他是身上有病,不能受妊,这倒不用发愁了。只是他那里也没什么靠近的人,你们做嫂子的常去看看他,教给他怎样保养,倒是要紧的。”
过了两天,李纨宝钗便同去看探春,此时周姑爷也赁了鼓楼街一所府第,门前便有许多番役,见是贾府内眷,连忙入内通报。少时,即见侍书出迎,请至垂花门外下车。探春正在寂寞,见他们妯娌来了,自是非常欢喜。李纨道:“我们先以为你是真不舒服呢,敢则是大喜的事,这有什么瞒人的。”宝钗笑道:“咱们做女子的到底吃亏,三妹妹这样见识学问,什么男子都赶不上,如今也得闷在家里学母**孵蛋。”探春道:“还说那些呢,简直在这里活受罪,说病又不是病,可比病还要难受。若不为的传宗接代,我恨不能把他打了下来。”李纨笑道:“千万别那么胡想,只要挨到十月满足,生下来就是一位小侯爷。”说得探春也笑了。宝钗道:“他们回去说起你的喜信,太太听见了又是喜欢,又是不放心,叫我们带话给你,平常拿东西走路都得小心,太不活动也不好,只叫丫头们搀着在屋里走走。”李纨道:“三妹妹,你若闷得慌,我还有个主意,叫他们预备大轿来接你。到了角门上,另换小轿子,一直抬到园子里去,住个十天半月,再照样送回来,管保万无一失。难道九门提督太太,还不配坐大轿么?”探春道:“你想的倒不错,我又不是老太太,坐起大轿来,可不叫人笑话。再说我这倒霉的样儿,那见得人呢,还是在家里忍着罢。”李纨等怕探春受累,坐了一会就要走,探春那里肯放,又留他们说些闲话,将近掌灯方才回来。
那年春暖得早,皇上定在二月下旬,奉皇太后幸清和园驻跸。贾兰和梅氏也搬至海淀住宅,权哥儿因要上学,仍旧留在家里,由李纨照料。宝钗怕哥儿们终日闷在书房,未免欠些活泼,每至功课完了,总要叫丫头们领着他们放风筝、打秋千,略为玩耍一回,借此舒散舒散。一日贾兰从海淀赶回来见贾政,大家不知是何要事,先叫丫头们去听是说些什么。原来本年是会试年分,皇上因贾兰在翰林任内,未曾放过试差,有意点他做大总裁。贾兰预先得了消息,因自己初次衡文,毫无把握,特地赶回要请爷爷训示。贾府虽累世簪缨,却从未掌过文衡,贾政听了,分外欢喜。便对贾兰道:“我够不上正途出身,自小在八股文章上却用过苦功。原来老辈都讲究的是清真雅正,就是钦定四书文,也以理法为主。想不到近来风气,偏要逞奇立异,什么古注咧,公羊咧,骚体七体咧,又有讲究包孕史事、关合时务的,牛鬼蛇神无所不有,真是世道人心之患。目下国运中兴,科举是人材所出,总要从理法着眼才是。”贾兰道:“爷爷教训的极是。从先天崇时候,大家就痛骂八股,后来又行了这么多年,许多出将入相、开疆辟土的,何尝不是从科举进身?当时一班巨公,勋名才略震动一世,若看到他们的文章,也都是躁释矜平,循循规矩的,那才是盛世元音呢。”贾政道:“我在学政任上看文章,那些驳杂不驯的一概不取,有许多人说我迂腐,到底门墙之下不生稂莠。古人有两句诗‘当路莫栽荆棘草,他年免挂子孙衣’,这话虽浅,却是名论。”贾兰忙答应是是,心中也着实佩服,又谈了些别的话。然后至王夫人李纨处各坐了一会,当天又赶回海淀去了。
到了三月初六那天,许多大臣翰林们,都至清和园宫门前听宣。旨意下来,派吴尚书做正总裁,贾兰和赵侍郎、周阁学做副总裁,又点了十八名房官,内中翰林居多,即日遵旨入闱。
荣国府门前贴了某科会试大总裁的红纸三岔封条,又贴了“回避”两个大字。贾府亲友之中,只有薛蝌尚应会试,照章不在回避之列。那举场内如何点名领卷,如何散题巡绰,不在话下。
却说薛宝琴的姑爷梅公子本是前科庶常,本年留馆授职,大观园中姐妹们都要吃他的喜酒。那天宝琴来了,正值连日天气晴暖,红香圃中各色牡丹盛开,便和宝钗商量,想借这园子邀众姐妹起个“牡丹社”。宝钗道:“单请我们,不请上太太也不合式。我看索性连大太太、珍大嫂子都请上,做个午局,等他们散了,有多少诗不好做呢?”宝琴道:“还是姐姐想得到。”又托宝钗替他点菜备席,宝钗道:“大厨房的菜,都是照例的,也不见得好吃。咱们只叫柳嫂子拣新鲜的预备两桌,每桌五簋八碟,也就够了。”宝琴回去,刚好江南贡鲥鱼的船到了,那解贡官和梅家有亲,送了他们几条,正好带了来交柳嫂子烹治。宝钗先至红香圃收拾布置一番,又忙着分头请客。
邢夫人本推病不来的,宝钗亲自去面请,只可应允。
到那天,宝琴一大早先来,和李纨、宝钗、惜春、湘云会齐了,在沁芳闸柳yin下,看了一回游鱼,便往红香圃缓步行去。
只见圃外一带太湖石高高下下,围绕着许多牡丹,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也在三四尺以上。每棵都开着几十朵的花,朵大如盘,各色俱备。那几丛御衣黄、藕丝裳、红剪绒、紫珠盘开得更盛,将近花前,便觉得花光耀眼,众人不由得都站住了。湘云道:“看花是要趁这时候,过了晌午,那花就晒萎了。”李纨道:“今年新做的棚子,为什么不支起呢?”宝钗道:“这些老东西懒得成了贼,咱们不开口,别想他自己动手。”说着,便叫莺儿催他们支那遮棚,一时便支齐了。原来都是一色雪丝绸的软棚,带着石青油绸的走水遮沿,把花儿罩护起来,就像帐底美人似的。湘云见太湖石畔摆列白玉石绣墩,便即坐下。
李纨宝钗也都随意坐了,惜春宝琴却还绕着花丛闲玩。少时,李纹李绮来到,大家都上前招呼,宝钗问起李婶娘,李纹道:“我们和妈妈同来的,妈妈在上房坐着呢。”李绮道:“这里从前没有牡丹,都是你们新种的,也长得这么高了。”宝钗道:“那些大的,都是曹州挪来的老棵,也有几十年的,带了原土来,居然都种活了。若是现买的那些嫩棵,那有这么足实。”
正说着,远远的望见有几乘竹轿子往这边抬来,后头跟着一大群人,便知是王夫人来了,大家迎了出去。原来薛姨妈、李婶娘和邢夫人、尤氏都从上房一起同来,邢岫烟、胡氏却和丫环们跟随在后,众人相见,自有一番说笑。宝钗宝琴引着王夫人等看了一回牡丹,然后至厅内就坐。薛姨妈道:“今儿难得天气真好,大家到的也这么齐全。”邢夫人道:“你们姐妹都在这里,怎么单没见三姑娘?”王夫人道:“上月去接他,他没得回来,大概是害喜罢。”薛姨妈道:“前儿蝌儿媳妇去瞧瞧他,人倒很好的,就只懒得动,又不敢坐车。听说这里赏牡丹,恨不能也赶了来呢。”李纨道:“我替他出个主意,教他坐大轿回来,他怕人笑话。其实偶尔坐一两回,有什么要紧。”
李婶娘道:“我那天在路上遇见三姑爷,跟的马就有百十匹,都是些有品级的。往常提督出门也常见过,怎么五军提督就这么威武?”尤氏道:“这还是沾的我们三姑娘的光呢,他替姑爷出的主意,上头常识了,才有此番恩典。可是姑娘究竟是姑娘,还得在家养孩子,姑爷可替不了他呢!”宝钗笑道:“我见三妹妹也是这么说的。”此时,湘云惜春和岫烟、纹、绮诸人,还在牡丹花下,一面看花,一面闲话。
宝琴见席摆齐了,忙去邀他们入坐。邢王二夫人让李婶娘坐了首席,又让薛姨妈,薛姨妈坚不肯坐,说道:“琴丫头做主人,我那能坐在上头呢?”于是,邢夫人之下方是薛姨妈,其次是王夫人、尤氏,宝琴末坐相陪。那边众姐妹和胡氏另坐了一席,只惜春单另吃斋。王夫人因李纨宝钗不时过来照料,便说道:“你们只管吃你们的,我又不像老太太自己夹不动,要那些虚过节做什么。”李婶娘道:“到底太太福大,儿子媳妇、孙子媳妇一大堆,一转眼就要娶重孙子媳妇了。”薛姨妈道:“这若老太太还在,看着更要喜欢呢,他老人家真好兴致。这一向也聚了好几次,总没有老太太在时热闹。”宝琴从首座起都敬了酒,又道:“也没什么可吃的,太太们多喝两杯,或是行个令,大家热闹热闹。”王夫人道:“咱们有了年纪的,还是说说闲话倒省心。要行令,让他们闹去罢。”
宝琴又让那边席上行令,李纨要行个简便的,便想起射复,掷点子该湘云起令。湘云掷了一个五,只李纹掷的对点,便催湘云先覆。湘云想了一想,说个“宝”字,李纹见席上正上着烤鸭,知他用的是宝鸭,便射了一个“炉”字,彼此会意,各饮了半杯。随后李绮和邢岫烟掷的对点,李绮覆个“文”字,岫烟道:“这个太宽泛了,从何猜起呢?”李绮道:“横坚是桌子上有的。”岫烟细看一番,见干果碟内有杏脯,笑道:“亏他怎么搜寻到的。”湘云道:“你倒是射哟!”岫烟便射了一个“梁”字,原来李绮覆的是文杏,岫烟射的是杏梁,也射着了。接着,又轮到湘云宝钗对点,湘云覆个“玉”字,宝钗以为覆的是玉杯,却没有射着。大家要湘云说出来,湘云道:“你们连‘玉李’的典也不知道么?”李纹道:“席上哪有李子?”湘云笑道:“你们姐妹俩不是一对李子么?”李纹李绮不依道:“从来射复没有这种玩法,非罚一大杯不可。”湘云只笑着不肯喝,宝钗强灌了半杯方罢。
此时席上正上鲥鱼,宝钗举箸让大家尝尝。李纨道:“这时候贡船还没到,别是隔年的,在冰窖里收着,充新鲜的卖罢?”宝钗道:“你还没尝,怎如此武断?这倒是真正贡船带来的,侮府上得着两条,琴妹妹特地分来请客。”众人尝了都非常赞美。湘云道:“这比那牡丹江白鱼又是一种风味,也如同花中的南强北胜。你们只会品题螃蟹,遇见这种好题目,倒没有诗啦!”宝钗道:“这题目可不容易做好。我记得兰哥儿那回跟老爷出去做诗,大家指鲥鱼为题,他做的两句‘东风吹过杨花雪,卖到江南第几船。’把那些老辈都压倒了呢。”李纹道:“我们就做,也未必胜过他,不如藏拙罢。”一时席散,邢夫人先回东院去,王夫人和薛姨妈、李婶娘、尤氏都往稻香村去歇息,李纨胡氏跟着照料去了。
这里宝钗宝琴命丫头婆子们撤去残筵,另设几案,安排下笔砚花笺。湘云道:“泛咏牡丹,古人成作太多,不易出其范围。咱们把牡丹的颜色标出来,每人分咏一色如何?”众人都道:这倒新鲜有趣。宝钗道:“分咏虽见新巧,只怕过于刻画失了真意。若只顾描写颜色,就是做好了,也如同泛泛应试之作,与红香圃何涉?”湘云道:“且等我拟出题目来,大家再斟酌。”说着,随手取一张砑黄小笺,写了题目是“红香圃宴集分咏某色牡丹”。先给宝钗看了,众人又传观一遍,别无异议。于是分色各写一纸,搓成纸团,请各人拈阄,仍推惜春监场誉录。宝钗命莺儿取来两只水晶壶,一壶贮的是珠兰酿,一壶贮的是杨梅酿,各粘鹅黄小签,分写绿意红情各字。那酒果然是绿娇红(青色)潋滟生春,乃梅氏亲自酿成送与宝钗的。
壶旁另放着几只白玉杯,预备众人随兴斟饮。湘云先斟了一杯,走至花间,曼吟细饮。
宝琴拈了阉,也至庭外看花。此时骄阳正盛,那牡丹有绸棚遮护,却不曾减了丰韵。又见那一丛赵粉,开得十分娇艳,心想这真是活色生香,就是古来徐黄名手,也未必能画得到,不免在花下细细领略一番。走进屋去,斟了一杯珠兰酿,刚要试饮。忽见一只蝴蝶,黄质黑章,飞集杯上,似闻那酒气。李纹道:“这蝴蝶见人不避,别是太常老道罢,咱们另斟一杯供供他。”当下便另取一只干净杯子斟了酒,放在紫檀小几上,口中默祷一回。那蝴蝶果然飞到几上杯中,垂须注酒,连着点了三点。湘云笑道:“你若果是仙蝶,不要就去,我们请四姑娘替你留个小照。”李绮笑道:“像你这们卤莽,还不把老道吓跑了么?”不知那蝴蝶果否留住,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39

第三十九回 红香圃舞蝶邀诗 赤霞宫离鸾引梦

话说大观园中众姐妹在红香圃起牡丹社,刚好有异蝶飞来,李纹斟了酒供他,便飞集杯中注饮。湘云祝那仙蝶不要飞去,好替他留个小照,大家看那蝴蝶果然落在玉杯之上,纹丝不动。
都道老道真解得人意。惜春也甚惊奇,连忙命入画往栊翠庵去取画笺画具。入画去了半晌方回,那蝴蝶依然不动。惜春便就案上研黄调墨,对着他仔细描写,好一会方有了稿子,尚在润色。宝钗走过来细看那画中蝴蝶,与真蝶宛然逼肖,连那翅上斑纹以及左翅损痕,也都皴染出来,笑道:“四妹妹画法真可谓通灵了。”邢岫烟道:“这仙蝶不轻易到人家去的,他所到的地方必是风雅人家,居然还瞧得起咱们,也是缘法。”湘云笑道:“咱们那配说风雅呢?他是专为求藕榭写照来的,连咱们也叨了光了。”又笑向蝴蝶道:“老道有灵,还不谢谢四姑娘么?”那蝴蝶好像听见似的,飞向惜春身上绕了两绕,又向他点了点头,翩然飞起,一霎眼间已飞至廊外。众人随踪追去,直到牡丹丛中飞舞一回,忽然不见。都道这真是蝶仙了,他来替咱们凑趣的。湘云迫着惜春将那幅画笺补了红黄紫三色牡丹,成个小琴条,暂且钉在粉壁,这才大家做起诗来。
约有一顿饭工夫,宝钗、岫烟、李纹、李绮四人的诗,俱已脱稿,又各修饰一番,方交与惜春。却不见湘云宝琴二人,宝钗忙出去寻他们。走至太湖石畔,瞧见那一丛红剪绒旁边飞了无数的蝴蝶,有深绿的,有粉白金黄的,也有斑斓五彩的,绕着花丛翻飞不定。宝琴湘云正举起罗袖来回追扑,直入花yin深处,那衣袖翩跹,也似一双彩蝶。宝钗不觉看得呆了,靠着一块山石上凝神痴立。李纹等得不耐烦,又走出来寻宝钗,瞧见他们三人痴憨之态,笑道:“人说做戏是疯子,看戏是傻子,这一对疯子,一个傻子,倒凑在一块儿来了。”他们三人听了,方才觉悟,也不禁自笑。湘云强笑道:“谁是疯子?谁是傻子?你们装假道学,一步不乱走的,才是真傻子呢!”李纹道:“傻不傻、疯不疯且不必说,你们做的诗在那里?”湘云想起,忙拉宝钗同去写诗,宝钗道:“我早交了。”于是,湘云宝琴同进轩中,把已做的几句写出,又连续凑成,也交与惜春誉写。
宝钗见诗已齐了,忙叫莺儿去请李纨。莺儿到了稻香村,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正在那里谈些旧事,说得非常高兴,李纨不敢就走。
这里众人久候无聊,都在圃外花间散步游玩。此时夕阳欲下,照到各色牡丹,都添出一种渗金的光彩,更见绚丽。又有漫空的柳絮,一团一团的飞起飞落。湘云把柳絮捉住,聚成一个大圆球随风撒去,映着斜阳成了淡红颜色。宝钗和纹绮姐妹走过桥外,看了一回藤花。邢岫烟折了几枝碧桃、海棠、鸾枝,叫莺儿编成花球,留给蕙哥儿做玩意。湘云忽然想起那幅画儿,说道:“咱们闲着也是闲着,不如趁空儿把题画诗做了呢。”
宝钗道:“天也快黑了,若各人都做一首,那里来得及,只可联两首绝句罢。”湘云道:“绝句不如短篇七古有趣。”众人一面玩一面想着,想得了两句,就说与湘云,好在他都能记得。
只一会儿工夫,便凑成了八句。渐渐的燕子争飞,重帘生瞑,李纨才走过来。惜春等不及,早已回去做晚课,那诗却誉完了。
宝琴从案上取来,送给李纨评阅。李纨看是:红香圃春日宴集分咏各色牡丹
白牡丹蘅芜君
露华拂槛雪偎廊,任是无情也断肠。
富贵胜人饶本色,风流绝代谢浓妆。
影回琼圃春俱净,梦到瑶台月亦香。
绝忆玉妃携手处,水晶帘畔舞霓裳。
黄牡丹云槎归客
流莺唤起梦惺忪,罗障沉香隔几重。
酣酒影分鹅锦腻,薰衣痕沁蜡灯浓。
注檀好称金为屋,堆蜜还疑玉作峰。
始信姚家春色贵,寻常未许近游峰。
紫牡丹兰旧隐
当筵乞得紫云偏,娅姹疑逢蕊府仙。
学舞渐愁琼作雨,临汝谁道玉成烟。
嘶骝城陌香初满,宿燕帘栊梦正圆。
商量宁王邀笛赏,沈香亭北待传笺。
绿牡丹枕霞旧友
春波染出锦成堆,依约鬟云晓镜开。
一色姣媌扶嫩叶,半妆丰韵压新苔。
量珠声价论金谷,结绮风光写玉台。
吟赏好供鹦鹉盏,玉妃含笑入帘来。
黑牡丹槛梅逸友
谁蘸龙宾写旧丛,怜渠守黑傲千红。
好春若有文章思,绝艳偏高黯淡风。
泼雨重帘香旖旎,堆烟曲槛影朦胧。
折枝付与西园客,一片乌云落眼中。
红牡丹蘅谷居士
粉镜妆成大小乔,东风消息引红箫。
一生鹃梦浓难醒,半面猩屏淡更娇。
仙鼎炼砂延丽景,宫衣翻酒惹春潮。
胭脂纵买应羞画,忍遣芳情委地销。
李纨看罢,笑道:“这诗各有擅长,题目也不相同,如何能强分甲乙。”湘云道:“今儿可难倒社主了。”宝钗道:“既然推你评定,若只模棱了事,大家可不依的。”李纨道:“依我说几首诗都是好的,就中取其作意,还是蘅芜第一,槛梅次之,蘅谷又次之,其余都是仲伯之间,也无须再评了。”湘云道:“薛邢两首妙有寓意,且见身分,当然得推他居上,这评定的也很公允。”李纹道:“我做的原不好,倒是小薛那首颇见工力,未免抱屈。”宝琴道:“我只顾刻画‘黄’字,究竟不免堆砌。”宝钗道:“咱们联句那首虽不见好,也是一时兴会,索性就请枕霞题在画上罢。”湘云道:“这时候我可看不见,怎么写呢?”宝钗忙命丫头们掌上灯来,又将那张画从壁上取下,催湘云补题。少时题就,大家看是:
绮窗敞昼飘红雨,(蘅)蝶仙注酒酣春舞。(槎)
兰杯浮馥沾彩毫,密语留仙仙不去。(霞)
此中栩栩留春魂。(兰)衣香三绕仙无言。(谷)
背花翩跹向何许?肯傍寻常桃李园。(槛)
底下尚有年月题款。李纨道:“这首短古,虽是急就的,倒还别致。”宝钗道:“题画诗都不过如此,这就算好的了。”众人又坐了一会,纹绮姐妹便同李纨往稻香村。邢岫烟问知薛姨妈已先回去,也同湘云宝琴至宝钗处闲谈。
此时,贾蕙正在灯下温习功课,忙将书放下,上前见礼。
宝琴道:“姐姐管孩子也管得太紧了,白天念了一整天,这时候还不放他玩玩去。”宝钗道:“那是我管他呢,他下了学也不肯放下书本,将来要成个书呆子呢。”湘云道:“你也要带着他玩玩,就拿今天说,大家都在那里看花,为什么不带他去?也叫他活泼活泼。”宝钗笑道:“你的话也不错,若带了他去,只怕闹得慌,大家都做不成诗了。”邢岫烟又问薛蝌的场作给贾政看了,如何说法?宝钗道:“老爷看了,只说是可中。其实场中得失,文章只占四成,那六成全看福命呢。”又说些闲话,丫头们方摆上晚饭,湘云、岫烟、宝琴同吃了。
散坐一回,正在评论那牡丹诗,王夫人打发绣鸾来,问蕙哥儿明天学里请假了没有?贾蕙道:“刚才临下学已向师父回明了。若是回来得早,我还到学里去呢。”绣鸾听了,自去回王夫人的话。岫烟问明天有什么事?宝钗道:“明儿是北静王太妃的生日,王妃带信来说是要见蕙儿,只可我带他去一趟。”
湘云道:“太太和大太太去不去呢?”宝钗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官做,什么事都不高兴。太太和两位大嫂子本来都要去的。”宝琴知宝钗明天有事,便要先回去,岫烟湘云也就散了。
次日,尤氏打扮好了,换上品服,一早就过这边来。先至李纨处坐了一会,便同往上房。王夫人见他们来了,又打发人来催宝钗。宝钗虽未受诰命,却是贾兰请的貤封,平时本不肯穿,此次因王夫人再三吩咐,也只得穿了。又替蕙哥儿换了衣服,方赶到王夫人上房。婆媳四人分乘了四辆朱轮绿帏后档车,小厮们搯着辕子,钱荣、李贵等骑上马,前引后随,车尘络绎,一路向北静王府而来。到了府内仪门,王夫人等便要下车。王妃预先吩咐太监们,命将贾府车辆一直引至后宅门,由小太监领着王夫人等至垂花门前,另有宫女领至内殿。
少时,便见北静王妃金装绣服出来,邀他们至耳房里坐,王夫人等先请安道喜,又命贾蕙拜见。王妃拉着他的手,含笑道:“简直就像衔玉的哥儿,我们王爷很惦记你,趁今儿见见罢。”又向王夫人道:“王爷和他父亲也是有特别缘分,至今提起来,心里还着实难过呢!”王夫人道:“宝玉那孩子没福气受王爷的栽培。”说着,不由得眼圈儿红了。
一时又要上去给太妃拜寿,王妃先上去回了,然后带王夫人等至太妃寝殿,太妃已在殿上等候。王夫人请坐下受礼,太妃再三不肯,说道:“我们忝在世交,一拘礼倒见外了,都免了罢。”王夫人仍旧领着众人拜了。太妃瞧见贾蕙,也笑道:“这孩子真聪明,和他父亲是一模子。”问了几岁,又问念什么书叫?贾蕙都答应了。太妃笑道:“别看人儿小,念的书倒不少,将来未可限量呢。”又叫宫女们拿糖果给他吃,一面让王夫人等就坐。王夫人、尤氏在下面一溜椅子上坐了,李纨宝钗和贾蕙仍旧侍立。太妃夸赞了贾政贾兰一番,又向尤氏略问范阳任上的情形,尤氏道:“这一向地方上倒很平静,都是托太妃的福庇。”太妃笑道:“咱们这几家勋旧,祖上都共过患难。如今还要数你们府上,在京在外都能替皇上家出力,别家可就难说了!”
正说着,小太监进来回道:“王爷叫请贾蕙。”宝钗忙叫蕙哥儿跟着他去,走过几层院子,才到内书房。那里是小小的三间精室,装修陈设十分精致,院中也有些花木山石。北静王正在炕上坐着,贾蕙进去请了安,又磕头道喜。北静王忙叫小太监扶起,命他在一旁坐下,问知已入家学读书,甚为欣慰。
又问道:“你念《左传》,对那春秋的时局如何看法?”贾蕙道:“春秋的时代,各诸侯只知争权夺利,究竟也保不长。所以孔子揭出‘尊王’二字,劝他们省悟。我只可惜齐桓、晋文,既知要尊王,为什么只借个虚名,图暂时的霸业?传到子孙,倒被手下权臣把国篡了。若果真尽心竭力将东周扶持起来,周天子也好了,他们的势力也保住了,岂不是永久的霸业么?”
北静王大喜道:“想不到这点年纪,居然大有见识。”此时,东面窗子上正照满了太阳,便出了“红日满窗”四字,命他对。
贾蕙对的是“青云得路”。北静王更喜道:“你父亲那样天才,我深望他替国家作个柱石之臣,不料仅得一第,就出家去了。你总要努力读书,勉承先业,将来功名不在你哥哥以下。”贾蕙答应两声“是”,又谢王爷的厚意,竟能周旋中矩,宛如成人。
长史拿了一大沓子名帖进来,回道:“各位大人老爷们谢王爷赐宴。”北静王吩咐给他们道乏,又吩咐道:“这贾蕙就在这里跟我吃罢。”少时,午饭摆上,贾蕙陪北静王同吃,吃罢又问了好些话,又道:“你父亲在家的时候,常到我这里来的。你大了,也可以常来走走,这里很有讲究文章学问的人呢。”
坐了一会,又命小太监领他到外客厅听戏。贾蕙道:“我祖母和母亲都在里头等着,他们等久了,要着急呢。”北静王点点头,从身上解下一个汉玉佩件,说道:“给你带回去玩罢。”
一面叫小太监好生送他到里头去。贾蕙谢了北静王,回至内殿,王夫人等坐席已毕,便带他坐车同回。在车上拿出汉玉佩件给宝钗看,原来雕的是一匹天马,正合上贾蕙的属相,也算恰巧的了。
过了几天,会试榜发,贾兰和各总裁入朝复命。皇上见进呈各卷,全取的是和平中正之作,圣心甚喜,各奖励了几句。
榜中颇多知名之士,薛蝌也中了一百二十二名进士,只因殿试朝考俱取在中等,仍用了主事,分在户部。虽然还是六品前程,可是薛家世代业商,从没有中过两榜的,也算破天荒的盛事了。
他家下各商号伙友仍凑了份子,公送一班小戏,其中脚色戏码,全是薛蟠预先掂对的。薛姨妈和宝钗宝琴商量,遍请了邢夫人、王夫人、李婶娘、王舅太太和尤氏、李纨、探春、惜春、湘云、李纹、李绮诸人,只探春惜春辞了。那天,薛姨妈甚为高兴,说道:“蝌儿只想个正途功名,总算被他巴望到了。”尤氏道:“到底文的功名吃香,若在家乡,还要竖旗竿挂匾呢。”李婶娘笑道:“我听人说财神和文昌,不大到一处去的,姨太太这两年把财神爷重新请了回来,文昌帝君也看出这里是好地方,跟着也来拜会,这有多么难得哟!”邢岫烟对王夫人仍旧称呼太太,只称呼李纨不得不改口叫太师母,李纨未免局促不安。
到晚上让坐安席,邢夫人王夫人等坐了一席。那席上尤氏湘云定要推李纨上坐,说道:“今儿谁也不敢僭你的坐,别说太师母,就是师母也没有坐在底下的道理。”湘云道:“原是该太师母坐的,我们都沾得太师母的光,若老师不把蝌二爷中了,那有这么好戏听呢?”大家笑了一阵,李纨没法只可坐下。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那灯戏,都看住了。
王夫人却因身子不快,坐到半席先回。宝钗因惦记蕙哥儿,也跟着回来。到了,见蕙哥儿正和秋纹碧痕抢十开玩,便说道:“晚上玩玩也好,尽着念,要念出病来呢。”蕙哥儿放下牌,跟宝钗进了里屋,宝钗和他说起二舅舅中了进士,在家里传戏请客。蕙哥儿笑道:“中个散进士算得什么?”莺儿笑道:“哥儿口气真不小,将来要中状元的。”宝钗道:“小孩子不知道天高地厚,功名的事谁能拿得稳呢。”又说了一回话,便催蕙哥儿去睡,一面叫莺儿服侍卸妆。那时才交初夏,夜间尚觉微凉,宝钗卸妆完了,又叫莺儿放下卷窗,自己又砑了一炉篆香,方收拾就寝。
刚到枕上,便见黛玉笑吟吟的站在床前,说道:“姐姐,你们真会玩,又是看花灯,又是赏牡丹。你们撇了我,以为我不会知道么?”宝钗道:“我倒想邀你的,也得你能来哟!”
黛玉笑道:“我若来了,可真成了‘林姑娘闹鬼’,你们这园子也别想再住了。”宝钗听得也笑了,又问道:“妹妹就是为这话来的么?可还有什么正经事。”黛玉道:“姐姐,你猜猜看。”宝钗笑道:“多半又是接我来了。”黛玉道:“算你猜对了,我们老爷子假期快满了,过两天就要带家眷往天都去。
老太太叫我请你去,大家再聚一聚。你宝兄弟因为珠大哥也要走,托你把大嫂子带来,好叫他们夫妻见见面,你可别忘了。”
宝钗笑道:“单是你宝哥哥的主意呢,还是和老太太商量过的?”黛玉笑道:“你真是一句话也不让人,立时就要找回来,这话老太太也知道的。”宝钗道:“今儿来不及了,明天晚上我带了他来,你也不用接了。”黛玉道:“这回去可得多住个三两天,大嫂子又是初次去,你索性回明了太太,省得他们大惊小怪的。”宝钗道:“你这话很对,上回带了云儿去,没和四妹妹先说,就叫他埋怨得不了。俗语说得好‘不经一事不长一智’,我算是经验过的了。”黛玉道:“我的话也说完了,咱们明天见罢。”只觉灯光一闪,宝钗如梦方醒,自己又盘算了一回,重又就睡,按下不表。
却说黛玉回至赤霞宫,贾母早已睡了,鸳鸯尚在念米佛,听黛玉从窗外走过,便隔窗低声问道:“二奶奶有事么?”黛玉走进屋内,将面见宝钗,约定明晚将李纨带来,都向鸳鸯说了。又道:“老太太很惦记这件事,明儿早起你先替回了罢。”
说罢,就扶着侍女一路回留春院,晴雯紫鹃出迎。黛玉问道:“二爷呢?”晴雯道:“刚才还在我们屋里说话哪。”黛玉入室更衣,晴雯便将镜台展开,紫鹃倒了一杯茶来,黛玉道:“我这头今儿可该篦篦了。”于是,紫鹃替黛玉慢慢的篦,晴雯在旁服侍,说些闲话。紫鹃道:“姑娘见了宝姑娘么,他们多咱来?”黛玉道:“说是明儿晚上。”晴雯道:“二爷今儿就忙开了,要收拾那几间上房,给珠大爷和大奶奶住呢。”黛玉道:“他总是这脾气,听见风声就是雨,人家来不来还没准,可忙得是什)么。”*说着,总不见宝玉,黛玉忍不住,便说道:“你们谁到那屋瞧瞧去罢,别又一个人和衣睡着了,看受了凉。”晴雯去了一会,便回来道:“那屋找到了,那有二爷的影子,许是到湘春馆找芳官去了?”紫鹃道:“不能啊!他知道姑娘回来,那有倒走出去的?”晴雯道:“那可上那里去了呢?”一时紫鹃替篦完了头,挽个慵妆髻,黛玉站起道:“别理他,你们替我铺炕罢。”晴雯上去铺炕,那炕上绣罗连珠帐子忽然凸起来,把晴雯的头罩住,晴雯吓了一跳,喊道:“这里有鬼了!”宝玉扑嗤的一笑,从帐后跳将出来道:“你们把整个的人丢了也不管。”黛玉嗤的一声,笑道:“你这人,真叫人又可恨,又可笑。”宝玉笑道:“你为什么恨我,昨儿吃亏了罢。”黛玉啐了一口!晴雯将炕铺好,大家安歇,一宿无话。
次日宝玉黛玉起来,紫鹃替黛玉梳头,宝玉歪在一边看着。
说道:“妹妹的眉毛似蹙非蹙的,天然就像远山,今儿赏我画一画。”黛玉道:“我不要么!画糟了又得洗半天,有什么好玩的!”宝玉拿着眉笔,勾着镜子就要自己画,黛玉忙一手抢过笔来。嗔道:“这算什么?”正闹着,侍女们回道:“二奶奶来了。”
刚要叫请,凤姐已走了进来,见了宝玉,咋咋嘴道:“这时候才起来,还在这里看梳头呢。姑太太都来了半天了,叫我来寻你们的。”黛玉不好意思,说道:“凤姐姐,你也这么没正经,等你那天起晚了,我也堵你去。”凤姐笑道:“嗳哟哟!我有什么怕你的,要堵被窝敞开来。咱们别说废话啦,我也是奉命差遣,概不由己。老太太叫我找你来,说要给珠大嫂子好好的预备两间住宅。还有明儿给姑老爷姑太太饯行,叫咱们想点热闹玩意,拣他两位老人家爱吃的想几样好菜。那司棋是服侍二姑娘惯了的,老太太要连潘又安留下,叫你和警幻商量,别叫他说闲话。这几件你瞧着办罢,我说完了也干我的去,不在这里搅你们了。”黛玉笑道:“你说了这一大套有多么干脆,我们真学不来。你替我先回老太太罢,珠大嫂子的住房,昨儿收拾好了,就是我们原先住的那几间。潘又安的事,等我见了警幻就和他说。只有明儿怎么想法子热闹,我一点也没有稿子,等一会闲了,大家想想罢。”一时凤姐先走了。宝玉等黛玉梳洗更衣,也同至贾母处。贾母正看鸳鸯珊瑚归着衣裳,凤姐陪着贾夫人说话。贾夫人瞧见宝玉,便说道:“我听说你们都要送了去,大远的何必白跑一趟。将来你有事总要去的,那时候再同着黛儿去罢。”宝玉道:“我们借着送姑爹姑妈,到那里逛逛去。我也要到司文院应应卯,不然太不像话了。”贾母笑道:“宝玉,你姑爹姑妈这么疼你,眼看要走了,你怎么尽点孝心呢?”宝玉道:“我一个月头里就想到了,姑爹姑妈吃的穿的用的都不短什么,只有想个新鲜玩意,叫两位老人家乐一乐,明儿老太太就见着了。”贾母道:“你姑爹那脾气,不喜欢那些玩意,你还不知道么。到底你预备的是什么?”宝玉道:“我想来想去没有好题目,只可把姑爹生前的宦迹,后来的神功,编成整套曲子,名做《璇源集庆》,叫芳官藕官领头,挑了十二个侍女,教演了这些日子,如今也都演熟了。”贾母笑道:“这倒难为你想得到,姑老爷一定喜欢的,可是这里那有唱戏的地方?”宝玉道:“昨儿在园子里看了,只有涵万阁和结霞山馆两处。还宽绰合用。那结霞山馆套过去,有个梨雪轩,就着那暖阁就是个很好的戏台。”贾母道:“既如此,就在结霞山馆罢,从我这里去也近便,省得坐船了。”
黛玉指指宝玉道:“你瞒得我好!刚才凤姐姐那么问我,你也不哼一声儿,这会子又说一个月前头就预备下了。到底什么时候鬼鬼祟祟干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宝玉笑道:“我本想临时才露出来,叫你们希罕希罕的。若不是老太太再三追问我,我还不说呢。”凤姐笑道:“宝兄弟真是刁钻古怪机灵鬼儿,有这个心思,为什么不用在正经大事上呢?”宝玉笑道:“什么呢正经大事,我看都如同看戏一样。”
少时,迎春尤二姐也来了,大家陪着贾母吃过饭,宝黛二人便同至结霞山馆,看着侍女们布置。原来那结霞山馆是半山上一个坐落。从玉带桥过去,经山洞曲折上行,度过一带游廊都是顺着山势盖的,一步一层拾级而上,直到尽处便是山馆,正可俯瞰园中全景。宝黛二人商量,即在那正厅摆席,正面是贾母和林公夫妇的席,以下也是每人一席,俱用紫檀镶玉的几榻。贾珠诸人的席,另摆在一间曲室。那梨雪轩也是曲室之一,暖阁上横楣立柱,全用鲜花扎彩,五色缤纷。阁下另安排了镂金几榻,左边另有小书阁,正好做贾珠湘莲诸人的坐位,等到布置好了,天已向晚。贾母打发人来寻二爷二奶奶,宝黛二人答应了,随即同)往。*贾母正等着摆饭,宝玉向来另桌果食,此时也摆在一起,不知何意。只听贾母笑道:“今儿我也有个玩意给宝玉瞧瞧。”
及至上了圆桌,却是一张新制的,也瞧不出什么新奇。一时碗碟摆齐,那桌子中心忽然转动起来,各人面前放一个攒心盒子,等转到了,检可吃的自己夹下,放在盒里。盒底另注暖水,放了菜常是热的。宝玉笑道:“这法子很巧,是老太太出的样子么?”贾母只微笑不言。黛玉道:“不是凤姐姐,就是鸳鸯姐姐,没有第三个人。”迎春道:“只怕还是凤姐姐呢。”凤姐笑道:“偏不是的,前儿老太太想出样子来,叫鸳鸯姐姐传给他们照着做的。头一回做得不对,老太太还亲自教给他,后来才做对了。”众人只是不信。尤二姐微笑道:“这个人你们猜不着的。”黛玉再三追问,凤姐方说出实话。
原来尤三姐陪贾母斗牌,输的太多了,贾母不肯收他的,因此做了这张桌子送与贾母。贾夫人听了笑道:“三姐儿模样??好,我只听说他会耍剑,倒不知他有这样巧心思。”宝玉笑道:“这桌子虽好,我可用不着。”大家看他面前盒子里,仍放着各色果食。凤姐故意发狠道:“谁都像宝兄弟这样矫情,我今儿若不叫你开了荤,也枉称凤辣子了。”说着,便站起来夹了一片鹿脯,送到宝玉嘴边,宝玉左躲右闪,只不肯吃。凤姐笑道:“谁叫你说便宜话呢。”正闹着,鸳鸯回道:“有远客来了。”不知来者何人,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3:54

第四十回 蘅香苑留梦记新巢 梨雪轩聆歌伤往事

话说宝钗生魂引李纨同往太虚幻境,走到牌坊,正遇着鸳鸯,恰是来接他们的。一见李纨,笑道:“大奶奶没来过的,走得累了罢?”宝钗问老太太做什么呢?怨鸯道:“此刻刚摆了饭。”于是一路说着闲话,直到赤霞宫。
此时凤姐正迫着宝玉开荤,大家笑成一片。鸳鸯说道:“有远客来了。”都楞了一楞。贾母见是李纨宝钗,便叫他们入坐同吃。李纨宝钗都道:“我们偏过老太太了。”贾母道:“既是吃过了,你们那屋里歇歇去,咱们回来再说话儿。”鸳鸯领他们二人过去,这里贾母和众人吃完了,也到东屋相见。
李纨宝钗见贾母贾夫人,都请了安。贾母拉住李纨,先问了家里都好,又问前两年在江西的情形,李纨将前后经过,略说一遍。贾母又道:“兰儿身体也生得单弱,这一向在军机,起早睡晚的,可还撑得住?”李纨道:“他倒是当军机,天天起早,把身子练好了,比在江西还强呢。”贾母道:“这些年真亏你吃尽辛苦,教子成名,替咱们家重兴门户,连我面上都有光彩。这回找你来,一则我要见见你,二来珠儿在这里住得长久了,过两天就要和姑老爷一起回天曹去,也该叫你们见见面才是。”李纨听到此,心中一酸,不觉掉下泪来!贾母又道:“这是好事,你别伤心哟!你也做了多少年的老太太,眼看着孙子长大,就要娶孙子媳妇,这福气谁还赶得上呢?”正说着,宝玉已同贾珠进来。
原来贾珠在前院耳房正和秦钟闲谈,宝玉来说道:“珠大哥,老太太找你呢。”贾珠不知何事,忙随宝玉至贾母处。一眼瞧见李纨,他一向凡心久净,忽然遇见家里的人,不由得也有一种伤感,四目相视,盈盈欲涕,却说不出一句话来。贾母向宝玉使了一个眼色,又使眼色给宝钗黛玉。于是宝玉拉了贾珠,钗黛二人架着李纨,一直至后院内室,那里也有侍女伺应。
宝玉等将他们送到,黛玉指着侍女向李纨道:“大嫂子要什么,只管叫他们。”便仍同宝玉宝钗去回贾母的话。那贾珠夫妇死别多年,一朝重见,如何追述别后情事,如何相怜互慰,自在意中,无庸细表。
这里凤姐含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精神真好,什么事都想得到,咱们跟在脚跟后头也赶不上。”贾母笑道:“好容易把他找来了,怪可怜的,守了多少年的寡,也只有这两天,还可以见见面说说话儿。人家都夸你大嫂子福气,那知他心上的苦处呢。”黛玉笑道:“老太太这么疼凤姐姐,为什么不把琏二哥哥找了来,也叫他们团圆团圆。”贾母笑道:“我何曾没想到,琏儿又到外任去了,可怎么能来呢?”凤姐笑道:“林奶奶,你也管得太宽了,还是管管自己窝里别把醋罐子打翻了,叫我们替你着急。”黛玉笑道:“这是那里来的话,我若学做醋罐子,还要拜你这醋缸做老师,请教那醋是怎么吃法。”
贾夫人听了笑道:“你们这里真热闹,一天多笑几回,就是吃饭也容易消化。若不是姑老爷新搬家没人料理,我真舍不得走。”凤姐道:“我记得姑老爷也有几位姨娘,如今都到那里去了?”贾夫人叹道:“这些年到处打听他们,有些先来的早已托生去了,有些等姑老爷一走,各自打他们的主意,那有一个肯守的。若留下他们一个,我就松动多了。”宝钗道:“妈妈这一去,几时再来呢?”贾夫人道:“这可说不一定,反正这里是要来的,老太太就不想我,你妹妹也那里肯放。自从我一说走,他就嘀嘀咕咕的把我票住了,这么大还像几岁的孩子呢!”贾母对宝钗道:“平儿走后,你更要受累了罢?”宝钗道:“我也只能看看家,好在什么大小事,都有祖宗的老规矩,还走不了大折儿。”贾母道:“家里从前就仗着凤丫头,如今仗着你。别看那外头轰轰烈烈的,若没有你们在里头撑着,说不定要过到什么破窑里了。”又说了一回话,贾母道:“我和姑太太也要睡了,你们各自安歇去罢。”
宝玉和钗黛缓步入园,一路说笑。宝钗道:“你们送姑老爷姑太太上天上去,得几时回来?”宝玉道:“本来只预备去几天的,因为林妹妹想苏州,还打算和他去一趟,那日子就说不定了。”宝钗道:“可惜我不能和你们同去,我倒不想去苏州,只想到天上去开开眼。”宝玉道:“姐姐服的丹,只能成个地仙,离天近了,就有一种罡风,你还是生魂,如何受得了。将来若在这里住长了,总有一天到天上去的。”黛玉道:“想着天上不定如何好法,看过也就平常了。”宝钗道:“我在家里住的是,这里又住在留春院,总是那个样儿。今儿晚上,让我到蘅香苑去住罢,也和麝月他们见见。”宝玉道:“那也没什么,只要林妹妹一块儿去,你问他肯不肯?”黛玉道:“那一处不是一样住,我们贪的是清静,若宝玉不来,我就陪姐姐去。”宝玉道:“那可是白说,要去还是同去罢。”
当下他们三人便同向蘅香苑而来,麝月四儿都是想不到的,连忙接进。麝月见了宝钗道:“奶奶近来这么累,倒比先发福了。”宝钗道:“这是服丹的功效,若说起我过的日子,真不是人过的。一天到晚忙那些**零狗碎的事,一件想不到,就出了岔子。外带着哥儿还要磨我,那有一会儿工夫是心净的。”
麝月道:“秋纹碧痕都好么?”宝钗道:“他们也还是那样,在那里说你呢。”麝月忙问他们说些什么?宝钗道:“也没说什么,只说你有了好处,把他们都忘了。”麝月道:“这可冤枉了我。他们那些话,我都和二爷说了,不然二爷怎么想起来,给他们带仙丹去呢?”宝钗又问道:“金钏儿呢?”麝月道:“他和芳官藕官另住在湘春馆。”黛玉道:“姐姐也看看这房子哟!还是他亲自布置的呢。”
宝钗看那墙上挂着李居中画的“灵芸冰影图”,戴琬画的墨笔牡丹,马和之画的墨笔山水。紫檀长案中间摆着灵壁山石,非常玲珑。一边是定窑花斗,插了几枝蜡梅;一边是紫檀架子,悬着青玉磬。看了一回,笑道:“这屋子虽像蘅芜院,添上这些书画陈设,倒不大像了。”黛玉道:“可不是么?我和他说,姐姐是喜欢素净的,那年老太太到了蘅芜院,嫌那里没有陈设,特为搬去几件,姐姐何曾正眼瞧瞧呢。他不听我的,还是摆的这么热闹。”宝玉笑道:“这还是拣那素净的掂对了几件,若是着色花卉,青绿山水,霁红鹦哥绿的瓷器,你们更要嫌火气了!”黛玉道:“留春院他们还等着呢,四儿,你去告诉晴雯紫鹃,叫他们只管关门罢。”四儿去后,麝月便随钗黛等至里屋,这里铺盖奁具,一切都有现成的,无须搬动,甚为方便,那晚便同在蘅香苑住下。
次日晴雯紫鹃一早就过来,替钗黛二人梳头,那时太阳正照在栝树上,满院翠yin,十分幽静。钗黛二人梳洗完了,尚在插戴,只听宝玉在外屋说道:“你们快来看,这玉兰花上两只红绶带鸟,才好看呢。”钗黛出来,看那后窗上满是花光,窗外海棠玉兰都开得满满的花。玉兰枝上,一对绶带尚未飞去,拖着通红的长尾,衬着白花,更显鲜艳。宝钗笑道:“这就是天然一幅好画。”宝玉笑道:“若挂在这里,你又嫌他不素净了。”麝月道:“院里还有绛珠仙草呢,奶奶可要看看?”宝玉被他提醒,忙拉宝钗黛玉往山石边去看,果然有两丛仙草,是从绛珠宫分来的,走近了也婀娜弄姿,只没有开花结蕊。那山石上还有许多异草,也有青jing红花的,也有黄花绛蒂的,也有结子像小珊瑚豆的。
正在玩赏,金钏儿和芳官藕官都来见宝钗请安。宝钗问金钏儿得着你妹子的信没有?又道:“如今彩云打发出去,太太贴身服侍的只有你妹妹一个人,也就够累的了。”金钏儿道:“我很想回去看看我妈和我妹妹,只是太太把我撵了,还受了那番冤枉,我有什么脸见人。想到这里,也就算了。”宝钗道:“你的事,都是彩云搧的小扇子,他一样也撵了出去,还挨了四十棍子,这不是小小报应么?你也不用委屈啦。”又问芳官藕官道:“我听林奶奶说,你们都排了新戏,是坐唱还是彩扮呢?”芳官道:“就因为二爷定要彩唱,台步身段都得排演,连行头也得现做。我们忙了一个多月,这两天才算排熟了。”
宝钗笑道:“谁扮林姑娘呢?”芳官道:“就是藕官扮的,扮起来倒有几分像。”宝钗笑道:“这出我倒要瞧瞧,看他会哭不会?”
一时宝玉和(马叉)黛往贾母处,麝月悄对晴雯道:“二爷二奶奶轻易不在这院住,昨儿住了一晚上,差点出个乱子。”
晴雯忙问何事?麝月道:“二爷昨晚上摘下玉来,我给压在枕头底下,一起来可找不着了,问二爷也不知道,两位奶奶急得什么似的,说这玉是丢不得的。后来到博古架上拿东西,那玉正挂在架子上,你说奇怪不奇怪。”晴雯道:“告诉你罢,这玉是通灵的,只看从先在,我服待二爷,从来没出过岔子。我走了,那花哈巴不干不净的,后来就把玉丢了。所以,这一向我和紫鹃给他们铺炕,总记着一摘下玉,就加上锦套,挂在帐架外头。这只有二爷知道,连两位奶奶也不大理会,昨儿忘记知会你了。”麝月道:“你也太喇糊,幸而没丢掉,若丢了,可怎么好!”晴雯道:“既没丢掉,你也别再提了,吵嚷出去,叫老太太听见了,又当成大事呢。”正说着,宝玉匆忙回来要换衣服,晴麝二人服侍他换上。晴雯问道:“二爷到那里去?”宝玉道:“老太太叫我去催请姑老爷呢。”当下便赶忙出园,直往绛珠宫去。
此时林如海正拿着一册《云笈秘签》,随手翻阅,宝玉上前请了安,林公让他坐下。又对他打量一番,问道:“你每天什么时候起来?”宝玉道:“总在辰牌左右。”林公道:“这在平常人不算晚,在咱们道家就不算早。每天只有太阳初出时候气是清的,总要在那时候起来呼吸清气,沐浴日光,最为有益。”宝玉答应是。林公又道:“我有一句话要和你说,总没得空。我看你这些时只顾游戏三昧,未免把心放纵了,放纵甚易,收敛便难。那吕岩、韩湘诸先辈,也何尝不玩,只不要将身心性命之学丢在脑后方好。咱们在仙界中立足最难,一坠落了,又得到尘世间去,不知受多少罪,转多少劫,方能复位呢。”
宝玉听了悚然道:“我近来空的时候,也还温习些静功,只贪玩在所不免,姑爹是疼我的话,我紧紧记住就是了。”如海又和他谈些道门的玄妙,如何鸟伸凫浴,如何猿行鸱视,如何百化,如何龟息。宝玉闻所未闻,非常佩服。
将近晌午,宝玉向林公道:“那边午饭预备齐了,请姑爹早些去罢。”林公便同宝玉往赤霞宫,问知大家已到园里,便从山径行去,直至结霞山馆。林公是初次来此,先在厅外靠着栏干,看了一回园景。见厅前一片平台,都是白石砌成,正面对着一座玲珑立峰,高若耸霄插斗,其旁无数奇形怪状的剑石山峰,望下去花树蔽亏,楼台迤丽,再下便是一片明湖。林公笑道:“这里虽不如延青阁看得远,却是背山临水,也占全园之胜。若遇雪天月夜,在此凭栏远眺,唱苏长公的《水调歌头》那才真是神仙境界呢。”又瞅着宝玉笑道:“人要置身高处,才能把那些富贵声华看得似浮烟淡雾,若身入其中,便不免为物欲所蔽,那怕绝大智慧的人,也不易打破此关。”宝玉知是对自己下的针砭,心想姑爹素来不大发言的,怎么今天变了碎嘴子,只得应道:“姑爹说得是。”林公往厅上走去,见抱柱上也有一副集句对联,是:时闻流水声,一障湖山看未遍;谁会凭栏意,平生鱼鸟与同归。
原来是宝玉集的句子,却是贾珠写的小篆。那厅屋七间三卷,旁有洞房曲室,从一段雕花帘扇通过去,便是两间精舍,贾珠和湘莲秦钟都在那里。林公先和他们见了,说了一回话,然后走到厅上。
只见帘垂玳押,座设珠茵,鼎薰百合之香,盏注长生之酒。
贾母贾夫人已先就坐,左边尚虚一席,贾母道:“姑老爷这里坐罢。”林公尚在推让,贾母又道:“姑老爷是成了神道的,他们又都是晚辈小孩子,有什么客气的呢?”宝玉请了贾母的示,便吩咐摆饭。众姐妹也依次叙坐,侍女们上起菜来,虽没有火枣交梨、龙肝麟脯各色珍品,却也是海错山珍,做得非常精美。席间宝玉敬了酒,又要鸳鸯行令,贾母道:“咱们听戏要紧,那一来就耽搁不少工夫了。”一时席罢,大家漱茶散坐。
宝钗黛玉又和迎春、香菱、尤氏姐妹在廊下眺望一回,正是微yin叆叇,园中高下花树红一堆白一片的,全被烟霭笼住,只那一带杏林红得似火烘似的,分外明透。
忽听那边梨雪轩中锣鼓先鸣,继以箫笛,慢慢响起台来。
贾母尚在厅内和贾夫人、李纨、凤姐说些闲话,宝玉上前回道:“开戏了,老太太和姑妈那屋坐罢。”凤姐搀着贾母便要往外走,宝玉笑道:“这里过去很近,何必绕远呢。”凤姐笑道:“新来的人摸不着门,到底往那里过去哟!”宝玉把那座大穿衣镜一推,便是个门,过去即是梨雪轩。轩中遍用鲜花扎彩,一开门顿觉芬芳扑面,东南两面全是整扇的大玻璃窗,窗外一大片梨花,将玻璃上都遮满了。北面便是戏台,大家仍让贾母和林公夫妇坐在台前。贾珠等一同进来,见了贾母,便往那书阁上去坐,宛然是一间小小的戏楼。宝玉看纨凤钗黛诸人都坐齐了,忙命侍女们将新印的《璇源集庆》曲本,捧了一大沓子进来,分与众人。
此时,戏台上已经扮演出场,先演的是《琼宴》一出,只见一队彩旗朱盖,簇拥着红袍纱帽的小生骑马扬鞭,去赴曲江春宴。那扮林如海的正是藕官,做得风流倜傥,是少年得意的样子,大家听他唱道:杏园丽景伴恩袍,草色风流年少,波动龙门烧尾去,紫海曈昽初晓。珂佩风清,笙歌路迥,人在蓬莱峤。莺花来处,九重天上春早。
那声音绕梁裂石,十分清脆。宝钗向黛玉道:“这藕官从先在潇湘馆常见的,想不到他唱得这么好。只是他扮妹妹的,如何又改扮姑老爷呢。”黛玉道:“藕官本是唱小生的,反正由着他胡乱调度罢。”这段唱过,紧接着又扮演如海到贾府迎亲,许多绣旗宝仗,引如海一路骑马而来,唱的曲词是:娥嫁与探花郎,折得瑶宫第一香。宫花斜压镜台旁,手画春山深浅妆。
宝钗道:“这唱的调儿是《地锦裆》的前半段,倒唱得很圆。”凤姐拍了黛玉一下道:“你看,那时候姑老爷有多么漂亮,怪不得生下这么漂亮的小姐!”黛玉道:“你安静听戏罢。柳二爷、秦大爷都在那边坐着,要笑话你呢。”凤姐笑道:“我怕他们做什么?秦钟是我看着他长大的,比你我还晚着一辈。那柳二爷是尤家三妹夫,也同我的妹夫一样。”李纨道:“这藕官那年在园子里烧纸,被婆子们骂得狗血喷头,我看着怪可怜的!后来听说他做了尼姑,如何也到这里了?”凤姐笑道:“大嫂子,你少说话,那也是宝兄弟的爱宠,特为从白莲庵度了来的。”一时戏台上花轿拜堂的节目都演过了。
凤姐道:“如今演完了《合卺》,要接演《赏春》了。”
尤二姐道:“姐姐,你怎么都知道的。”凤姐道:“我也是戏本上看来的,你为什么不看呢?”说着,又见芳官扮贾夫人,袅袅婷婷的出来,那台步走得非常轻俏,真似宝月行空,春云出岫。迎春道:“芳官长的模样也很俏的,可是有几分男相,你们看对不对?”李纨道:“那年在,我还见他扮了男装,他们都说活像宝二爷呢。”凤姐笑向贾母道:“老祖宗看那扮姑太太的,可有点像么?”贾母笑道:“这个长的也不错,若说像姑太太可说不上。你别看姑太太如今也半老了,他年轻的时候,比你们还要俏点呢。”宝玉道:“你们听他唱的如何?”大家将话收住,听芳官唱道:蔷薇帘桁,芭蕉庭宇,陌外飞尘隔断。碧栏双倚,一痕花梦如烟。待把霞觞香泛,锦柱弦调,细款梅梁燕。风过也,绣屏闲,蓦被流莺惊午眠。
黛玉道:“这唱的是《梁州新郎》,和《琵琶记》的《赏荷》是一个调儿。”宝钗道:“他唱的也比先强多了。这里又没有师父,是谁教的呢?”黛玉道:“那编曲子的就是师父,你没听说么?人家演习了一个多月了。”宝钗笑道:“他师父又是谁传授的?”黛玉笑道:“你问他哟!”宝钗再三问,宝玉只笑着不肯说。黛玉笑道:“告诉你,你也未必知道,就是锦香院的云儿。”宝钗道:“我怎么不知道,还听过他的戏呢。”
宝玉忙问宝钗在那里听见的?
宝钗也不肯说。禁不得他再三追问,方将薛家传戏,云儿玩票的事说了林公此时只坐在那里细细听曲,拈髭不语。贾母笑问道:“姑老爷,你听他们唱的好呢,还是编的好呢?”林公道:“唱的原也不错,只我还喜欢那曲子编的风华流丽,不在汤玉茗以下。到底是谁的手笔?”贾母笑道:“还有谁呢,就是宝玉淘气,一古脑子弄出来的。姑老爷听着喜欢,就算他心血没白用了。”说话间,那台上扮林如海的和扮贾夫人的,彼此对唱了好几段,直唱到《尾声》是:分明黄伞西清梦,花外声声兴庆钟,双飞去也,鸾台凤省春风拥。
觉得余韵袅袅,把台下众人的心神都引进去了。
接着唱过《骢巡》,便是《镜别》,扮林公贾夫人的仍是藕官芳官,却另有一个十来岁的侍女扮作黛玉,那《书房》一幕,还添了一个老生扮贾雨村,颇似《牡丹亭》的《春香闹学》凤姐看了,笑道:“这扮林妹妹的太大了,他那年到咱们家里,还比这个矮的多呢。”宝玉道:“这里找不出年纪小的,可有什么法子!”宝钗道:“稍大些还不要紧,倒是扮得一点也不像,未免唐突西子。”众人正在议论,那台上已演到贾夫人抱病,黛玉牵衣痛哭,扮林公的亲自替黛玉揩泪,设词抚慰,自己也忍不住哭了。唱了一段《扑灯蛾》,非常缠绵悱恻,那曲子是:悄悄的药烟送寒,飒飒的重帘雨暗;恹恹的鸳枕单,凄凄的鸾帏掩。滴滴都卢,泪珠儿成串!眼睁睁瑶台顿坍,惨恻恻弱息抛残!惨恻恻弱息抛残!禁不得,昏昏黑黑的银灯影沾,黯黯的香魂一缕别蓬山!
座中林公贾夫人听到此处,眼泪扑簌的滴了下来,怎么着也忍不祝黛玉只伏在宝钗身上,呜咽暗泣!李纨、迎春、香菱各触起自己的心事,拿着手巾也偷自掩泪。贾母道:“曲子虽好,到底太悲了!快换别的罢。别说他们,连我也听不下去啦。”宝玉亲到后台,吩咐了一番。
少时,另换了一个老生扮林如海,蟒袍玉带,手执牙笏,随同一班神道上朝玉帝。当下便有仙官捧着玉敕,授如海为临淮城隍之职。接着又有许多判官皂役,带着舆马执事,迎接赴任。又有百姓们老老少少捧着香花,沿路迎接。林如海一路走着,口中唱了一段《喜迁莺》,那曲子是:兰旗飘扬,早梦醒人间,春到天上。满路香花,连空旌旆,临淮父老相望。收起避騘风调,换了迎神甲仗。归思邈,睇红桥明月,便是家乡。
大家都说这出接的好。林公贾夫人看了,这才将泪止祝黛玉哭得眼睛似桃儿似的,神气还有些愣愣的。晴雯忙送过手巾镜盒,黛玉擦了脸,补匀脂粉,仍旧听戏。凤姐道:“这戏还有《别女》一出呢。亏得宝兄弟觉悟得快,当下就掐了去,省了林妹妹好些眼泪。”宝钗道:“这一掐,可把藕官扮林妹妹的一出好戏给耽误了。”李纨道:“我也是想看这出戏的,藕官跟林妹妹多年,扮起来必定有些意思,偏又掐掉了。”说着,又见台上一个老旦扮贾夫人,坐了车,也倒临淮衙署,和老生对唱了两段。那段《念奴娇序》是:鸾车缥缈,指绿杨处处,重来依旧专城。象服山河人宛在,春引云仗霓旌。还是身拥彤驺,笑随玉案,神仙驻了洞霄景。
闲看取,棠yin绕舍,琴瑟双清。
唱的虽不及芳官藕官,却也应弦赴节,从容合拍。李纨看那曲本,这出叫做《仙圆》,笑道:“这仙字还不甚切,应该改名叫做‘神圆’才对。”宝钗道:“神仙两个字是拆不开的,你这话未免过于拘泥。”迎春道:“这才好了,刚才我看他们哭哭啼啼的,也几乎忍不住了。这都怪宝兄弟不好,咱们给姑老爷姑太太取乐的,何苦做得那么伤心?”宝玉笑道:“二姐姐你瞧着罢,往后全是好戏了。”果然《仙圆》那出唱完,便接演《迎神赛会》珠幡绣幢,锦伞宝扇,一队一队的迎了过去。又是鲜花扎的彩亭花伞,灯彩结的各种台阁。还有扮皂役的,扮囚犯的,扮七十二行的,把整个戏台全都挤满。
宝钗笑对宝玉道:“你向来不喜欢热闹戏,看到《姜子牙摆阵》,《孙行者大闹天宫》这些俗戏,就要躲出去的。怎么近来脾气也变了,会编出这些玩意来。”宝玉道:“你们真难缠,动性情的戏又嫌太苦,热闹戏又嫌太俗。我那是好这些呢,为的给老太太看着逗逗笑,也省得姑老爷姑太太伤心,你们又有得批评了。”迎春笑道:“这些也都是实事。我那回到临淮去,正赶上姑老爷的生日,眼见的比这个还要热闹几倍呢。”
众人尽管评论,却深合贾母的心事,说道:“正该热闹些才好。”
此时,天色已晚,厅房内外,都点上一色白琉璃镂花宫灯。
靠着戏台旁边,又有四枝倒垂莲式的珠式,照着台上,通明如昼。贾母吩咐摆上晚席,大家一面吃着,一面看戏。演到天上星官驾云下来,宣召林如海赴阙,如海唱那《神仗儿》曲子道:瑶京拜,感丹霄春渥。拥珠轩华毂,占尽神仙浓福。今宵霓裳高会,共驻鸾鹄。齐唱个步虚曲,齐唱个步虚曲!
宝钗问道:“这算完了罢。”宝玉道:“还有几句《尾声》呢。”只听又接唱道:多生注就仙眷属,况有乘龙人似玉,天上荣华万事足。
凤姐听了,拿指头羞宝玉道:“怎么连自己也夸上了,这可有点不害臊。”宝玉道:“这那是我的原本,不知那位临时改了,拿我取笑的,等我找他们算账去。”
贾母知道戏快完了,忙吩咐一声:赏!鸳鸯即时传下去,便见侍女们抬出几篮子的钱,向台上撒去。豁琅豁琅的几声,就如数十道钱龙,一直滚向台上,撒的满台都是钱。芳藕二人领着十二个侍女,换妆出来,谢了老太太和姑老爷姑太太的赏。
贾母又命他们吹弹了一套《风光好》。珊瑚上来回道:“老太太,姑太太的轿子都预备齐了。”
林公忙上前对贾母道:“明天可要走了,今儿先跟老太太叩辞。”说着便要拜下,贾母叫宝玉拦住,又道:“珠儿媳妇和宝丫头昨儿刚来的,姑老爷再住两天罢,也让他们娘儿们多聚聚。”林公正要答言,凤姐又接着说道:“姑老爷是看姑太太的意思,我们的小脸不够。姑太太只看您的寄女,这么大远的赶了来,多住三两天,又有什么妨碍呢?”不知林公夫妇肯留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11

第四十一回 送仙踪蟾府惬新游 慰乡心麋台欣小住

话说林如海假期已满,要赴天曹。贾母再三留他,情不可却,只可又多住了两日。这两日,贾母仍留贾夫人在赤霞宫住下。凤姐、尤二姐请了一日,迎春、香菱、尤三姐又合请了一日。却因贾母那天游园听戏,微觉疲乏,只在正殿上设席。贾夫人还得抽空至元妃、警幻两处辞行,又要回到绛珠宫检点行李。他这一向住在娘家,才有家庭团聚之乐,热辣辣的就要分手,上恋老母,下抚弱女,顿觉感触百端。林如海却只与贾珠宝玉等闲谈小饮,又训勉宝玉许多话。
到了起行那日,会真园中诸姐妹以及丫环们,都到贾母上房候送,大家依依不舍。贾母见爱女远别,更是老泪涔涔。贾夫人道:“老太太别伤心了,如今不比从前,老太太几时想我,只要带信来,我一半天便可赶到。若在世上,随任到云贵边省,倒没这样方便了。”贾母听了,心上稍松,贾夫人方才放心上路。众人送贾夫人上了轿,直随至石牌坊外,林公和贾珠宝玉等已在那里候着。宝玉正和警幻说话,警幻见贾夫人轿到,忙上前殷勤话别,贾夫人和他周旋一番。又对凤姐迎春诸人道:“你们也请回罢,送到天边,总是一别。回去多安慰老太太,替他老人家解解闷儿,这倒是正经。”又瞧着宝钗道:“你也早些家去罢,别叫你太太悬心。我几时再到这里,就叫你妹妹带信给你,咱们再见罢。”李纨和贾珠此番得多聚两日,却是得之望外,眼看就要分离,脉脉无言,两心如割,借着送贾夫人暗自落泪。一时林公和贾夫人轿子去远,众人方掩泪而回。
只宝玉黛玉带着晴雯、紫鹃、芳官、藕官,一直送到天都。
那黛玉夫妇只去几日,为何带这些人呢?原来宝玉那些侍婢,听说二爷二奶奶到天上去,人人都要跟去开眼,宝玉素来依从他们惯了,丢下谁都不大好,弄得没了主意。黛玉道:“车动铃铛响,带那些去做什么?要末把晴雯紫鹃带去就得了。”宝玉又再三央及,添带了芳藕二人,好叫他偷学天宫的曲谱。当下与贾珠会齐,便从太虚幻境同往金水河源,见有一只仙槎湾在那里,大家坐上那船,溯流直上,四望渺茫,也不知是云是水。晴雯等初次试坐,都有些头晕,霎时间便到了星渚。贾珠分路直赴司文院。
宝黛诸人顺着天街,一路缓步行来,果然是城阙九重,笙歌万户。探问林如海的新居,只距天街不远,便照所指处奔去。
只见道旁一所住宅,是青琐朱门,门内有双犬守着,拳毛长身,状如乌龙,见了他们也很驯伏。进了二层门,是园林的格式,也有些楼台亭榭。那楼屋全是用白玉石造成,雾槛云窗,层层洞启,旁边遍种着白榆树。一时进了屋里,贾夫人正在检收行装,见宝黛等进来,笑道:“到底你们坐船慢多了。”宝玉问道:“姑爹不在么?”夫人道:“他吃了饭,就到天曹销假去了。”晴雯等上前见过夫人,贾夫人道:“我替你们收拾出几间屋子来,你们先去瞧:如不合式,回来再摆饭罢。”便叫丫头喜鹊儿领宝黛等到一处小巧院落,院中一大棵紫薇花,花下几间精室,陈设非常雅致。宝玉说道:“这里就常住都住得的。”黛玉笑道:“你倒是‘花子拾宝,件件都好’。”紫鹃道:“姑娘今儿走乏了,坐着歇歇罢。”大家歇了一会,又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催丫头们把姑***饭摆上,又另替宝玉预备的果食。
宝玉吃完了,陪着说些闲话,便往司文院去寻贾珠。见贾珠住的那间屋,松影当窗,琴书静穆,笑道:“珠大哥在这里静惯了的,难怪到我们那里嫌吵得慌。”贾珠道:“静不静在自己的心,外境虽闹,中心自静,也是一样。必得到空山深林,方能习静,还是道力不够。”又同宝玉至宝文阁和诸先辈相见,大家都道:“你们去了这些日子,几乎不想回来了,可见兄弟怡怡之乐。”座中一位姓文的,是宋朝的状元宰相,听见此言,叹道:“兄弟之乐很不容易,我从前见着二苏,就觉得可妒可羡,如今又遇着你们昆仲。”贾珠道:“文山先生何出此言?”
那姓文的道:“阁下不知我的隐痛,我也不是没有兄弟,可是我走我的路,他走他的路。见了人都没脸提他,还不如没有的干净呢。”
又见一个大胡子,正和一个短小精悍的人,在那旁高谈阔论。那胡子上回见过,认得是苏子瞻。那中年人却不认识,问知是东方曼倩,他并非司文院中人,是偶尔来此闲谈的,见珠宝弟兄英年玉貌,也甚倾佩。说起他从前汗漫之游,走过麟洲、凤洲,看见许多怪怪奇奇的事。那回走到虞渊紫水,掉了下去,染得一身都是紫的。大家都听住了。忽然又大笑道:“你们都是司文院的人,可知眼下出了两种妖怪,专和你们打搅。”
宝玉忙问是何妖怪?东方曼倩道:“说起来也可笑,你以为什么怪怪奇奇的东西么?从前佉卢在世,养了一只小黑猴,只有三寸大小,被放在笔筒里,每逢要写字,就叫他出来磨墨。他跟了墨水打交道,也不认识一个字,只看佉卢写字是横着像螃蟹爬似的,便以为为横写的才算字,见那直着写的都不顺眼。如今此猴潜性通灵,求着到阎浮世界去做人,还求玉帝注定他来生富贵要在‘弼马温’之上。玉帝任他央求,只是不肯。不料,那天玉帝喝醉了,他又再三磨菇,便许了他,后来醒了,十分追悔,已来不及。此猴若到世界里,只怕有得闹呢。”宝玉道:“一个小猴子,怕他做什么。”东方曼倩道:“他那幻身,要大就大,要小就小,没有准的。又拜了齐天大圣名下做干儿子,把大圣闹天宫、翻筋斗云,各种本事都学了去。最可怕的,吹一根毫毛,就变成一个小猴子,同时可以变成无数的化身。他一缩起来,身子很小,跑的又快,连观音菩萨的紧箍咒也扣他不着呢。”苏子瞻在旁掀髯大笑道:“无私心不发公论,曼倩先生何尝是卫护咱们司文院呢。他常到王母园中去偷桃,自从有了这猴子,桃儿没熟,就被他带青啃了去,大家弄的没得吃,所以恨到如此。”
东方曼倩笑道:“东坡先生且慢嘲笑,我的话还没说完。你们知道商纣的宠妃妲己么?”大家都说知道。东方曼倩道:“你们未必知道得全,那妲字是殷朝女官的名,因女官不止一人,都是按天干排的,就和胭脂巷那些排二、排三、排六、排七是一样的。那妲己刚好轮到排六,他本是玉面狐狸转世,周武王灭纣,把他也杀了。阎王因他狐媚惑主,罚做章台歌妓,因此记的唱本倒不少,可惜都是些俚俗的。后来又到冥间,自夸他的yin功,说是专门救人之急,将身布施。阎王一时懵住了,说道:“将身布施是慈悲佛心,快给他一个好去处罢。”判官便注定他来生做礼部尚书,兼管乐部。那乐部或许是他所长,礼部却管着科举学校,他只懂得唱本上的字、唱本上的句子,要迫着士子当金科玉律,那可误尽苍生了。”贾珠道:“你这话未免言之过甚。他从前不认识字,既做了官,还不装做识字的么?”东方曼倩道:“若如此倒好了,他就因为自己不认识字,不许以后再有认识字的,要叫天下人的眼睛都跟他一样的黑。所以要闹糟了呢。”苏子瞻大笑道:“你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天下人的眼睛本来就是黑的,这都是误在离娄的一句瞎话。”说至此便不说了。
众人定要追问,宝玉又再三央及道:“苏老先生,你说了么!”苏子瞻方笑道:“那离娄是眼光最亮的,一旦被吃过鳖宝的赌输了,未免有些牢骚,到了阎王面前,大发其议论。说人的眼睛要叫他反背过去才对。阎王听了他的话,吩咐判官,所有托生的人都叫他瞳人反背。因此,这些人看黑成白,看丑成美,认为当然的,岂止那玉面狐呢?”宝玉道:“可有什么法子补救没有?难道玉帝就不管了么。”苏子瞻道:“玉帝先不知道,后来包龙图上了一本,说得十分剀切。玉帝当下就把阎王严重处分,可是已生下来的,没法子收回。总要等他们天年尽了,另有一帮人托生出来,眼睛才会正呢。”大家听了,莫不叹息!
宝玉怕黛玉在家闷着,又坐了一会便自回去。此时,林如海已从天曹回至新邸,见了宝玉,便问司文院中诸人有何高论。
宝玉将东方曼倩、苏子瞻所谈的话,都述与林公听了。林公笑道:“他们两位本是好诙谐的,若说这些妖魔,下世造劫的固然不少,可也有长生在前,眼睛并未反背,即如府上珍大爷、兰哥儿,他们的眼睛,又何尝不亮呢?古今文运,只有消长,断无永废,你只瞧着罢了。”又笑道:“我们同曹里有个人,脸上生个大黑痣比钱还大,皮肤又黑又紫,眼圈上两个大黑圈,象天然的墨晶眼镜,没一个不说他丑的。若到世上遇着瞳人反背的,都当他弥子瑕、宋子都,岂不是个大笑话?”
那晚上,宝黛二人陪林公夫妇谈到夜深,方才就寝。天上易晓,一到寅卯之交,便又起来。林公夫妇看待姑爷姑奶奶真是十二分体贴、周到,宝玉自是感激,更见不安。每天总到司文院走走,听那些新奇议论,比说书还有趣味。闲的时候,同黛玉带着晴鹃芳藕也各处逛逛。连玉帝的灵台、灵囿,西王母的蟠桃园,昆仑宫的琼华室、朱霞馆都逛到了。
那天,宝黛二人同去寻贾佩兰,佩兰说起前几天秦可卿到这里问起你们,还说你们若来了,叫我知会他,他就赶来聚聚。
宝玉道:“姐姐,你就写信去罢,我们在这儿,也没几天耽搁。”
佩兰笑道:“宝兄弟,你还以为像尘世上那般展转么?这里来往很方便,只要一通知他,当天就来了。”又道:“今晚上兜率宫还有群仙会,你们去不去?”黛玉道:“既赶上了,咱们也去玩玩。”佩兰道:“晚上我去找你们,见见姑太太,咱们一块儿去罢。”当下约好了。黛玉因要到蕊珠宫,便辞了佩兰,自和宝玉同去。直至傍晚,方回林府。
吃过饭,正陪林公夫妇闲谈,晴雯走来回道:“小蓉大奶奶同着一位姑娘来了,他说也是二爷的本家,我可从没见过。”
宝玉知是佩兰,便叫他请到小院里坐,一面同黛玉下来。秦氏一见黛玉,便道:“二婶子,我盼你好久了,怎么总不到这里来。”黛玉道:“前一向,我爹爹妈妈都在太虚幻境住着,宝姐姐云妹妹他们也常来,那走得开呢?我们每次聚会,总想着你。”秦氏道:“我生来是孤单的命,那有你们那造化?”
贾佩兰道:“咱们先上去见见姑太太,再说闲话儿罢。”于是,黛玉领佩兰、秦氏,同至贾夫人处,贾夫人从前也见过秦氏,不免说些旧事,又问问别后情况。佩兰虽是初见,贾夫人见他和婉可亲,也甚为爱重。留他们二人吃了点心,方同宝黛夫妇带着晴鹃芳藕,往兜率宫去赴会。
此时,各界群仙到的已不少,鸾龙梭逻,箫鼓喧嘈。也有许多游仙在那里互斗幻术,或掷米成珠,或举扇画水,或捉履脱手化为鹄飞,或叩树作声巨如牛吼,比上次所见又各不同。
在睛鹃等眼中看着,都觉得新奇有趣。又见那里各坐落都是瑶宫璇室,琪树橘林,处处惊心炫目,到一处赞美一处。那些众仙,有认得宝玉黛玉的,也有由佩兰秦氏转为介绍的,不免周旋款叙。
宝玉见那一带碧桃花下尚为幽静,便领众人走过去,就着几个白玉绣墩坐下随意闲谈。秦氏道:“那回咱们在这里遇见,一晃又是好几年了,日子真是飞快。”佩兰道:“咱们在天上一天一天的总是这样,不知那尘世上又经了多少劫呢?”黛玉问秦氏道:“情天上也有这些热闹么?”秦氏道:“热闹是说不上,只是那些花鸟都分外好看,还有一种频伽鸟,叫的声音简直就像音乐,别处从没见过的。”宝玉又向他说起兰香降世之事,秦氏道:“怪不得我来过几次,总没见那杜兰香,我正要问二婶子呢,想不到这亲事就成了。这里头还有我一份媒人,二婶子怎么请请我。”黛玉道:“那月下老儿还亲自送了去,那样做媒人才算做得到地呢。”秦氏又问起秦钟,宝玉道:“他自从娶了能儿,倒是真收心了,一步也不乱走。那回陪姑老爷逛园子,居然诌出两副对子,总算亏他。”正说着,侍女们斟了元天玉露,递给他们分饮。
此时天风泠泠,吹送笙箫仙乐之声,贾佩兰道:“那边演云韶舞呢。”众人放下玉杯,寻着乐声行去。只见琼花树下,有三十六个仙娥,都穿着长袖彩衣,翩跹随风,且歌且舞。旁边还有一班仙女弹丝吹竹,也与他们节奏相应。舞到酣时,但见一片彩霞翻空飞动,瞧不见一个人影。此外尚有王子晋吹笙,秦弄玉品箫,湘妃弹瑟,楚无亏鼓琴,那声调高下抑扬,若相应和,细听去全非人间宫征,芳官藕官偷偷的都记下了。宝玉因想起月宫仙乐,要去领略一番,当下便与佩兰秦氏约定明晚同去。黛玉道:“那里路远,要坐车去的,我来接你们罢。”
秦氏道:“二婶子可想着多带衣裳,那里冷得多呢。”又听了一回,便分路各散。
次日,宝玉从司文院回来见林公夫妇,说到晚上去游月宫,黛玉便请林公贾夫人同去。林公道:“你们还约了女客,我去了不大方便,还是太太同去罢。”贾夫人却甚高兴,当下便答应了。宝玉是性急的,在院中紫薇树下来往转磨,似热锅蚂蚁似的,只盼不到天黑。好容易晚饭吃罢,贾夫人和黛玉、晴、鹃等都打扮好了,紫鹃只替他们预备了夹纱衣服,宝玉道:“这那够呢?简直带薄棉的罢。”紫鹃尚不肯信,因宝玉吩咐,只可带上。大家分乘了三辆青鸾华盖车,宝玉骑了一匹吉光天驷,先纡道接了贾佩兰和秦氏,方才向清虚月府而来。走近府外,见有许多人家,红男绿女听车马声走过,都在那里张望。黛玉在车中问秦氏道:“这里怎有这些人家?”秦氏道:“这些家都靠着养蟾为业,只因嫦娥娘娘配的药,都要用蟾香的,一年就用得很不少。别看这些住户,供给他还不够呢。”
说着,已望见那座府门,是白玉石做的,通明雪亮,宛如水晶。大家下了车马,又忙着添衣,果然寒气迫人,重棉不暖。
紫鹃笑道:“我才信服二爷了,要不然,这样天气谁想起带棉衣裳呢。”进了门,只见珠宫瑶殿,灿烂生辉,院内都布满了桂树。又进二层宫门,方有素衣宫娥上前问讯,知是神瑛侍者、绛珠仙子来到,连忙进去通报。众人往内望去,见桂树底下,有许多工匠在那里做活,所做门窗扇,全用七宝镶嵌,非常精巧。此时虽在深夜,那院里光明胜昼,斧凿不停。好一会儿,宫娥才出来说道:“娘娘在广寒殿候着呢。”便引众人进去,走过两层院宇,方见那七宝庄严的正殿。殿檐上嵌着巨珠一排,大如西瓜,宝光四射。一群素衣宫娥,在殿前廊下站着,打起水晶帘子,让他们入殿,那嫦娥立在殿内相迎。原来是:瑶姿替月,琼佩彩云,腰垂洛水之,襟挂秦台之镜。乍将迎而含睇,复袅娜而回身。仙药捣余,曳银裳而如舞;灵樨拂过,动珠(衤及)以生辉。春宵杨柳之烟,秀眉凝怨;秋水芙蓉之影,圆靥临妆。正是:碧海青天万古心,琼楼玉宇三霄景。
当下见了黛玉,忙上前拉手道:“绛珠妹子,这一别可长远了。那回兜率大会,满想着可以见面,不料我到的稍迟,你先走了。这是什么风儿把你吹了来的。”又瞧着宝玉道:“这位想是碧落侍郎,那篇清虚殿高文,到处传诵,令人倾佩。”
宝玉谦逊道:“尘鄙之作,何足烦娘娘挂齿。”嫦娥又道:“从前还有小小因果,侍者料尚未知。那年登科记中,原织的是尊名第一,偏那张恶子说你曾有风流小过,要将名字撤下。我和他力争,才把一字添上一笔,改成七字,这如今名登天府,尘世一笔,又不足谈了。”宝玉道:“虽是隔世的事,也全亏娘娘成全,才得决心入道。不然,一第不成,焉能从此而止,倒弄得两难了。”黛玉又指贾夫人道:“这是家母。”彼此见礼,自有一番寒喧。晴雯紫鹃也都上前拜见娘娘,嫦娥笑道:“一家仙福,何异拔宅飞升,上界中也未可多得呢。”
贾佩兰秦氏都是见过嫦娥的,秦氏谢了上次赐药之惠。佩兰道:“今儿还没见卯君。”嫦娥叫宫女领了几只仙兔进来,遍身雪白,两眼通红,见了人也拱着小爪行礼,大家看着都笑了。仙娥们献上桂露茶,宝玉喝了两口,赞美不置,又陪笑道:“昔年开元天子到此,因得霓裳法曲传播人间,不知近来可还有新谱没有?”嫦娥道:“难得嘉客惠临,正要叫女孩子们稍奏薄技,只是并没什么新鲜的。还是去年编的那出‘云仙舞’,尚不甚俗,且令他们试演一回,佩兰妹子在汉宫见得多了,不要见笑。”说着,便命宫娥们去布置舞场,少时布置齐了,即请众人同往。
从殿旁过去,经过一带桂树山石,那前面便是广场,一棵大娑罗树下,放着许多琉璃几榻,嫦娥让大家坐了。此时树yin如水,庭宇高寒,忽见一队二十四个仙娥,素衣綷(纟祭),连袂出来,向上面行了礼,便即翻身合舞。有时拳着单趺,有时展开半袖,做群鹤飞翔之态,其中敛舒高下,都按着曲中节奏,自然合拍。贾夫人问是什么名目,嫦娥道:“这是鹤舞,底下另是雁舞。”大家留神看去,见那队仙娥振开双袖,作飞鹤横江之势,清唳一声,佪舞顿止。随后又作散飞群雁,时而单舞,时而双舞,乍扬乍伏,旋散旋聚,错综变化,层出不穷。
歌声一沉,舞的便渐渐低了,宛似沙洲夜宿,万态俱寂。忽然歌声一振,又翻空舞起,连袂翩跹,竟似随阳飞翥。突然歌繁舞促,似回风卷的一般,卷成了一字直行。那雁舞便算完了。
紧接着又是花舞,但见五彩的花球绕场抛掷,有时扔到远处,回身接住,有时互投互接,循环无端。或散舞如星,或聚花成锦,那一缕歌声随着彩云也飘扬不定。一时各人袖里又飞出无数花片,缤纷上下,五色迷离,大家正看得出神。那二十四个仙娥来回舞了几趟,从旁一闪,分作数行,正是摆成“天仙”两个大字。只听嫦娥说道:“这‘云仙舞’不过如此,夜气正寒,请到里边坐罢。”众人听他一说,果觉身上有些寒意,便都向嫦娥道谢告辞。嫦娥又拉住黛玉道:“绛珠妹子有空尽管来玩。”送他们至内宫门,便自回去。
贾夫人同宝黛等出府门上了车,宝玉仍旧骑马,先送了佩兰秦氏各回寓所,然后方至林府。贾夫人道:“夜深了,你们早些歇着罢。”黛玉答应了,自同宝玉等回房。睛雯紫鹃一路走着,口中还在评论,都说花舞那一场最有趣。芳官藕官要细记曲中的句子,却只记了一半,也只可算了。
宝玉算计在天都已住了十天,黛玉尚要去逛苏州,其势不能不走,那晚上便与黛玉商定后天起行。早起见了林公贾夫人,陪着闲谈一回,就趁便说明此意。林公道:“早些回去,别叫老太太挂心,也是正理。我听说黛儿还要逛苏州去,那苏州本就没什么可逛的,我们又离了尘世,何苦再往恶浊世界去寻苦恼,我看还是不去的为妙。”宝玉道:“他因为生长在苏州,总想回去看看,就去也不过一两天耽搁。既姑爹这么说,我说给他就是了。”
午后,宝玉至司文院和贾珠话别。回来又同黛玉往佩兰秦氏处坐了一会,便又赶回归着东西,将林公的话,也向黛玉说了。黛玉道:“不趁着这回去,一到了家就有许多牵绊,便去不成了。我是决意要去的,你不去,你先回去罢。”晴雯也是好玩的,说道:“姑老爷也是这么婆婆***,去个几天怕什么呢。二奶奶想得久了,若不让他去,又要伤心了。”宝玉拗不过这一对娇妻爱妾,只可答应同去。到了临走,秦氏又来送行,直送宝黛等至牛渚下船,还带话与凤姐诸人,方才含泪而别。芳官见水边石子五色斑斓可爱,检了一大篮子。紫鹃笑道:“怪累赘的,要这个做什么?”芳官道:“带回去养在水仙花盆里,也是好的。”等开了船,顺流直下,比来时又快多了。一会儿拢了岸,大家上去,便驾云直往苏州。
进了葑门,打听拙政园正在空着,宝玉忙去和看园的商量,赁那五间大厅住下。厅前便是那棵宝珠山茶,树yin遮满了半个院子,只可惜不是开花的时候。前后也有些山石亭台,看园的问知是前任盐院林大人的姑爷姑奶奶,招呼得非常周到。晴雯忙着去安排床帐,紫鹃笑向黛玉道:“姑娘一向总想念家乡,这回来了,可该乐一乐啦。”黛玉道:“我只听苏州人说话,就仿佛到了家似的。”又叹道:“家乡是到了,我的家在那里呢?”说着,眼圈儿就红了。宝玉道:“妹妹你真爱伤心,咱们也见着姑爹姑妈了,家不家的管什么呢!我有家也回不去,不也同没家一样么?”黛玉也知宝玉是设词安慰他的,心中总是闷闷不乐。宝玉又没话搭话的混岔,说是明儿咱们逛那里,后儿逛那里,又是那里花木好,那里房子讲究,那里山石堆的好。黛玉见他如此,也过意不去,说道:“你为什么不出去玩玩,芳官藕官都在外头呢,让我静一静就好了。”宝玉那里肯去,一时芳官藕官走进来,各人都掐了一大把凤仙花,说道:“爷奶奶不出去逛逛,那边还有很大的地方呢。”晴雯紫鹃也带劝带拉的,把黛玉搀了出去,宝玉跟着同走。
果然后边还有好几处坐落,那假山布置的非常玲珑,下有山洞,上有瀑布水法,雨后青苔都长满了,更显着幽静。水阁前头老柳交yin,荷花开得正盛。宝黛二人便靠着窗子坐下,看那荷花上的斜阳。宝玉道:“这里景致虽不如小琼华,倒很像含晖阁。”黛玉道:“这园子可取的就是旧气,只看这些老树,棵棵都能入画,咱们园子里还没有呢。”阑干旁刚好有个钓竿,晴雯紫鹃便拿去钓鱼玩。少时,有一对红晴蜓飞过,藕官捉了一只,用绳子拴了。黛玉瞧见,忙道:“你拴了这个,那一个丢了伴,不知怎么伤心呢。快把他放了罢!”藕官解了绳,果然那一只飞来接了他,在黛玉面前绕了两转,方一同飞去。宝玉道:“这蜻蜓也懂得人性,好像来谢你的。”天色渐晚,看园的喊了厨子,预备下许多饭菜。宝玉向来不吃的,另叫他买些水果。黛玉和晴鹃芳藕等也只随意吃了一点,将就睡下。
次日起来,便忙着各处去逛,先到玄妙观买些东西,随即去寻狮子林、沧浪亭、网师园、怡园各处名胜。那些园林,大半年久失修,只规模未改。黛玉看了不甚在意,宝玉却深喜沧浪亭的水和狮子林的山石,说道:“这狮子林看着就像个真山,到底是名人手笔,我恨不能把他画了下来,带回去做个蓝本。”
黛玉笑道:“学得来的是臭气,若自己创个样子比他还好,那才有意思呢。”过一天,又雇了灯船去逛虎丘。那七里山塘,从前店铺是一家挨一家的,游船来往,笙歌不绝。如今游船变了粪船,岸上倒添了许多荒地。黛玉倚着篷窗一路看来,不胜感叹!到虎丘靠了船,大家上去,见寺里寺外,殿宇房舍坍坏不少,只剑池、千人石各名迹尚在。山门下还有卖泥阿福的,又有罩纱玻璃匣内一出一出的泥人戏,芳官藕官拣好玩的买了几出。宝玉和他商量,塑了自己和黛玉的肖像,叫他塑好了送到拙政园去。
那天,听和尚说起附近园林只留园最好,便又坐船去逛,直至园门外下船。进了园,至一处大厅坐下吃茶。那厅外也有此树石,只见来往的妓女很不少,都是板刀式的阔眉,擦得一脸的胭脂,红得像猴儿屁股似的。晴雯不免诧异,偷问园役道:“怎么现在的女人都是这样打扮?”园役道:“这都是林黛玉兴出来的。”晴雯不由得生气道:“胡说,那有这种事!”园役道:“黄浦滩上赫赫有名的,没人不知道,怎么倒是胡说!”
晴雯尚要争论,宝玉连忙使个眼色与他,方不说了。黛玉不愿意再坐,到西园看了一回游鱼,重又上船。晴雯瞋着宝宝道:“那园役如此可恶,你为何不让我说他?”宝玉笑道:“有个西施,就有个东施,天下同名同姓的多得很呢,何必跟他们呕气。”黛玉道:“有了这种人,我这名字也要不得了。”宝玉道:“那也何必,我见了甄宝玉,要把名字不要了,至今也还没改呢。”一时闲谈,又引出一桩有趣的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26

第四十二回 红妆月舫碧落征歌 白骨霜街紫英仗义

话说宝黛二人从留园坐船回去,黛玉说道:“这些园林无非大同小异,没什么看头。咱们要看点真山真水,才不算白来呢。”因说起要去逛逛金焦。宝玉道:“我是向来好逛的,难得妹妹如此高兴,怎还不去?可是那一逛又得好几天,老太太在家里要急坏了。”晴雯道:“我听说金山寺里还有白蛇小青的故迹,正好去看看。老太太那会知道?还以为我们被姑太太留下了呢。”那晚上回去,宝黛二人在水阁上乘凉。晴雯便吩咐看园的去雇船,第二天便赁定了一只大船,名叫沧江月,先把定钱付了。宝黛诸人又逛了寒山寺、天平山,方由苏州上船,直放过江,先在金山寺下停泊。
那金山寺本在江心,如今江面被沙土壅了,变成陆地。从泊船处上去,还走了好长的一段路。知客和尚出来接待,引着宝玉等各处去瞧,指点着说道:“这里是法海和白蛇斗法的地方,那里曾经苏学士挂过玉带,那一处是先朝老佛爷做过行宫。”
又收拾出几间客房,让他们住下,说道:“施主带着女眷,贫僧恕不奉陪了。”宝黛等歇了一会,又走到山上去看那江景,只见烟波浩渺,云帆远近,顿觉眼界一宽。晴雯道:“这里离江面很远的,那水怎么会淹到山门哪?”芳官道:“这就看出白娘娘的神通来了,连法海也几乎降不住他。”黛玉听了,未免发笑。和尚预备了素斋水果,请他们至客房用饭,大家方才下来。到晚上看那江光月色,听那梵呗松声,别有一种静趣。
黛玉道:“你还不愿意来呢,这样景致,轻易那能见到?”宝玉道:“我在大荒山出神的时候,差不多的山水都逛到了,这里也来过好两次,有什么希罕的?只是和你出来闲逛还是初次,倒觉得有趣。”黛玉道:“我也是一时之兴,往常就是请我出来玩,我还懒得动呢。”宝玉笑道:“这都是仙丹的功效,妹妹还不该好好的谢谢我么?”
大家在金山寺住了一夜,便又去逛焦山。那焦山的风景,比金山更胜。住的一座厅房是旧日行殿,甚为宽敞。白天里坐了竹兜子,将山中有名各处,一一逛到。宝玉怕黛玉累着,那知他到一处便随意登览,有些难走的地方,只由晴鹃和芳藕等搀扶上去,宝玉倒走在后头了。那晚月明如昼,宝黛诸人在寺廊闲坐,廊下正临着大江,只见江月微茫,水天一色。那些渔船和客船的灯火,隐在芦苇丛中,一闪一闪的好似草间萤火。
黛玉倚栏看了一回,笑道:“这时候咱们也弄一只船在江心赏月,那才有趣。”宝玉道:“咱们的船就湾在这里,妹妹要去也很方便的。”黛玉道:“我不过这么说说,在岸上想着船上好玩,到了船上,也未必胜如这里。宝玉道:“好妹妹,既说了,怎么又不去呢?”黛玉道:“半夜三更里又坐什么船,人家看着岂不笑话?”宝玉笑道:“有谁笑话你?我陪你从苏州直到这里,你只算陪我到船上走一趟还不成么?”黛玉被他央及不过,说道:“要去就去罢。”
于是,宝玉拉着晴雯,黛玉扶着紫鹃,芳官藕官带了些酒果及箫管月琴等物,一路出寺门,向船上走去。船家正坐在船头摇扇乘凉,看见了宝玉,忙道:“二少,这时候往哪里去?”
宝玉道:“我们想坐船到江心去玩玩。”船家道:“江面上兜兜风,满风凉的。二少要去,等我喊起伙计来。”一面招呼搭跳板、打扶手,一面便招呼宝玉等下船。宝玉见黛玉走到跳板上有些发怯,忙道:“这跳板生来是这样颤悠悠的,只管放心走,不要紧。”大家都上了船,船家一篙撑去,那水底的月亮,就像戳散了似的,晃了几十道的银线。走到江心空处,月亮更看得清楚,水面上却罩着一层烟霭,两岸远近诸山,都像在烟中睡着了。宝玉黛玉携手站在船头上赏玩一番,下了船,就叫把船上的灯都熄了。那月亮一直照到船上来,半边船都是白的。晴雯道:“咱们到月宫里去过,如今望着他,不知隔几千万丈远呢!”藕官道:“你看月亮里那棵大娑罗树,还看得很清楚,不知那嫦娥可瞧得见咱们。”紫鹃道:“怪不得到月宫里那么冷,这会儿照到我们身上,还是冰凉的呢。”芳官笑道:“那是露水珠儿沾湿了,姐姐你看,我这衣裳上也湿了一大片哪!”
宝玉道:“咱们把酒拿出来,大家喝点,解解凉气罢。”
芳官听了,忙拉着藕官将带来的酒果拿出,摆了半边桌子。宝玉拉黛玉的袖子道:“好妹妹,你也喝点,看着了凉。”黛玉道:“我不喝么,你不用让我。”宝玉强拉他一同坐下,大家随意喝酒。宝玉喝了一杯,手拍着船板,唱那《明月几时有》一段乐府。黛玉道:“宝姐姐不在这儿,你装的什么疯,难道又唱《山门》么?”宝玉笑道:“咱们索性疯个够,芳官,你把月宫的《云仙曲》唱给我听听,只叫藕官吹笛子就合上了。”
芳官道:“我可记得不大全。”宝玉道:“你漏了那几句,我给你补上就是了。”当下理了一遍,只短七八句曲词,宝玉替他补上,便吹唱起来。晴雯一眼看见月琴,笑道:“可惜没人会弹,白带了他来。”宝玉道:“藕官倒会弹,你替他吹笛子罢。”晴雯道:“我吹的笛子那里受听,你几时听我吹过?”
宝玉道:“那回咱们到梨香院去,你不是吹给龄官听的么?
你还要瞒我。”晴雯无词可赖,只可接过笛子来。
一时歌喉徐引,丝竹并奏,趁着江风度去,真个响遏行云。
宝玉听了大乐。黛玉笑道:“我说你俗你不服,那有这么闹着赏月的?”宝玉道:“若讲雅趣,非你一曲瑶琴不能解秽。”
黛玉道:“这也不是弹琴的地方,就要弹,那有好琴呢?”宝玉道:“寺里的方丈静修就会弹,他必有好琴,咱们借来一用。”
黛玉扭头道:“什么臭和尚的东西,拿了来我也不弹。”宝玉只可作罢。一时《云仙曲》唱完,宝玉兴尚未尽,说道:“刚听到好处,偏又完了,再唱些别的罢。”芳官道:“唱什么呢?唱段《小宴》好不好?”宝玉道:“好是好,听得太熟了。”
藕官道:“唱段《藏舟》罢。”宝玉道:“太悲凉了,没意思。”黛玉道:“前儿那出《别女》掐了没有唱,拣两段好的,叫藕官露露脸罢。”藕官道:“那么着,芳官替我弹月琴,二爷挑那两段指给我罢。”宝玉道:“先唱那段《沉醉东风》何如?”藕官答应了。于是,芳官弹起月琴,仍是晴雯吹笛,只听藕官曼声唱道:
俺爹爹皓雪满颠,怎教我不临去凄恋?爹只道外婆怜,那如爹身畔!这一行几时再见爹面?望爹隔天,望娘隔泉!只愁影只形单,谁替照管?
唱得缠绵宛转,黛玉听了,不由得芳心酸楚,眼泪绕着眼圈儿转。宝玉瞧出,说道:“这段唱完,别再唱了。你看那渔船上都熄了灯,想必是不早了,若唱到大天亮,才是笑话呢。”
一面便叫船家撑回去。那些江船上的人,只听得远远的一只大船又是吹,又是弹,又是唱,还有许多女人说话的声音,却瞧不见人。第二天大家说起,还以为江妃携偶乘月出游。未免可笑。
宝玉黛玉等因要逛松寥阁,在焦山又住了一日,刚好看见江上的神灯。那神灯是在更深人静时候,从江面上一对一对的出来,先是两个,又是四个,接着又是八个、十六个,渐渐的越聚越多,满江都是灯影。一个灯底下都有一个水鬼,各种怪状不一,芳官藕官看着都有些害怕,连黛玉也是见所未见。这是他们神仙方能见到,在凡人只瞧见满江灯影罢了。那晚黛玉对宝玉道:“明儿可要家去了,怕是我爹妈给老太太去信说咱们走了,老太太等着老不到,真要着急哪!”宝玉道:“你的家乡去过了,我还要去看看我的家乡,那些莫愁湖、桃叶渡,难道不是名迹?”黛玉道:“不是我打断你的高兴,那些有什么看头?湖不成湖,渡不成渡,早都变成土坑了。上回又经过兵劫,做过伪王府的地方,照墙上都画着豺狼虎豹,张牙舞爪的,看了徒然惹气。”宝玉大笑道:“你以为我真要去么?我是故意刁难你们的,咱们早些家去是正经。”次日起来,开发了船钱,又给和尚写了一笔香资,便同黛玉等排云驭气,一直回到太虚幻境。
刚进了赤霞宫二层院,就遇见凤姐和鸳鸯。鸳鸯道:“嗳哟哟!你们也有回来的日子,到底是往那里绕弯去?再有一两天不回来,家里可就反了。”凤姐道:“姑太太的信都来了,说你们那天动的身,可又老不到家。老太太真急了,要叫我们打发人去找,可往那里找去呢?”宝玉只可将去逛苏州,又逛金焦,大概说了一遍。凤姐道:“你们倒好,爱到那里就到那里,也不给家里一个信,若把老太太急坏了,谁担得起?”宝玉黛玉忙即进去见贾母,贾母也是埋怨了一大阵,问到那里去的,宝玉只得据实回明。贾母起先虽甚着急,见他们平安回来,却又喜欢。略问些苏州、金焦的情形,又吩咐下回要想到那里去,千万先给家里送信,这可不是玩的。宝玉连忙引咎。贾母谈了一回,便催他们去歇息。麝月金钏儿来接他们,听晴鹃诸人说到上游月府,下涉沧江,见了种种新奇之事,未免暗怀妒羡。按下不表。
却说李纨宝钗那日送了林公夫妇登程,贾母留他们吃过晚饭,便命鸳鸯送大奶奶宝二奶奶回去。宝钗是来往惯了的,李纨一觉醒来,陡添无限伤感。次日至寻宝钗闲谈一回,便同往王夫人处。王夫人细问太虚幻境情事,知李纨此去得与贾珠相见,追想前情,不胜感叹,说道:“他们弟兄老早的丢下父母走了,你们倒先见了面。说一句笑话,这不是‘娶了媳妇不要娘’么!”李纨素来长厚,登时涨红了脸,回答不出。
宝钗到底大方,说道:“宝玉说的,第太太七十大庆,一定回来拜寿,还要带仙丹来孝敬老爷太太哪。”王夫人道:“仙丹倒罢了,你老爷那个人,是肯吃仙丹的么?只要他们能够家来,见见面也是好的。我只纳闷宝玉是活活的一个人走出去的,怎么也跟过去的人在一块儿呢?难道他也是死了的么?”宝钗道:“他既是得了道成了仙,当然也要尸解的。古来神仙,那有带着臭皮囊直到天上去的呢?”
正说着话,忽见东府里的丫环银蝶儿匆忙走来,道:“我们奶奶给太太请安、奶奶们问好,打听上回宝二奶奶添蕙哥儿,是那个姥姥接的生?那刘姥姥也干过这个营生,这府里请过他没有?”李纨道:“你们打听姥姥做什么,是那位有喜信儿了?”银蝶儿笑道:“还有那位呢,就是小蓉大奶奶。”王夫人道:“我们替蓉哥儿媳妇盼得久了,这可真是大喜的事,现下有几个月了?”银蝶儿道:“这就算足月了。他自从娶过了门,一直也没信。去年治国公府里荐来一位好郎中,蓉哥儿请他给小大奶奶看了,才知是身上有玻只吃了十几贴的药,病就好了,紧跟着就有了喜。我们奶奶这一向不大出门,就为的招护他,还要寻一位姥姥先看看呢。”宝钗道:“若说接生,还是王姥姥稳当,不但接过蕙哥儿,那琏二***茝哥儿也是他接的。刘姥姥虽是熟人,从来可没烦过他,也没听说他收过生哟!”王夫人道:“蓉哥儿呢,怎么他也不管?”银蝶儿道:“他上大爷衙门里去了。”王夫人又问道:“几时去的?”银蝶儿道:“上头有要紧的公事差他去的,也去了四五天了。”说罢,自回东府去回尤氏的话。
原来朝廷因贾珍谋略素优,遇有国家大计,时常要咨问他。
有些不便写在纸片上的,知道御前侍卫贾蓉是他的儿子,便差贾蓉来回跑跑,这回往范阳去,也是为此。那范阳地方,本是京师的咽喉,自从贾珍调任以来,镇抚军民,地方静谧。那里本有庆字军、芝字军几支队伍,统带的都是老成宿将,缓急可恃。贾珍又将侯虎部下劲旅改编了,另从龙武中军挑出人材,拔充统制。那些士卒,都是忠勇诚实的居多,又经过此番训练,倒成了贾珍自己的亲军。因此范阳一隅,屹为重镇。
新近又有朝中大臣们建议振兴水师,就着范阳的云津镇做水师要塞,即派贾珍兼督练水师大臣。贾珍奉命之后,亲自调阅那些兵船,早已年深窳敝,仅存形式,也没有合用的炮台船坞。当下便和几个幕府费了几晚上的心力,想定种种计划。大要无非创造巡船战舰,建置船坞炮台,以及制造器械、造就将材、测量地势、编定军制。当时便有和贾珍关切的说道:“从前安国公久镇范阳,功高望重,只因创办水师致生疑谤,被人参掉。依我看,这件事还是推出去的为妙。”贾珍道:“做大臣的遇着难事便要推诿,朝廷还靠谁办事呢?那安国公被谤固然冤枉,可也有他的错处,谁叫他把办水师的款项,挪去另造了园子?咱们才力虽不如人家,只有事事核实办去,用一个钱都用在当用的地方,办得好办不好,只看天运罢了!”又有一个老者是安国公的旧幕府,说道:“安国公任内,用在水师的款项,并没有短少,只把整笔存款的利息分年营建御园,也就算苦心应付的了。”这话虽是替安国公回护,却也是当日实情。
贾珍听了笑道:“把整钱放着不用,也就耽误了不少的事。虽然如此,我对于安国公总是佩服的,若像他的后任,把什么黄连圣母都请到节度使的大堂上,那才是笑话呢。”
此时,贾琏做的广平府同知,正在贾珍管辖之下,照例由官小的声明回避,吏部核准了。将贾琏与陈州府同知对调,他带了平儿母子至范阳见了贾珍,在衙门里住了两日,自去赴陈州新任。正赶上贾蓉因事来衙,倒得见着一面。
那贾蓉本是个公子哥儿,经过这几年历练,也变成稳重老成一派。皇上正在倚重贾珍,又因贾蓉奔走勤劳,那天武备院卿出缺,便下了一道旨意,命贾蓉兼署。恰好胡氏怀妊十月满足,同日生下一个哥儿。那世袭人家添了人丁,比升官还觉可喜,贾珍又是将近五旬的人,才生了长孙,更是分外欣慰。得了信,就给他取名贾栋,希望将来也做国家的栋梁。一时双喜临门,那些勋旧世交以及朝中显贵,都纷纷赴宁府道喜。
转眼便是栋哥儿满月,尤氏请王妃诰命们在会芳园做个汤饼宴,也传了一班小戏。那天李纨宝钗都在东府帮同款待。来客中有送金印的,有送金寿星、金八仙的,也有送金麒麟的,还有许多嵌珠镶翠的首饰。只北静王妃所送礼品中,有一旧玉小印,原刻的是“襄伯之颖四字,尤氏最喜,交与贾蓉夫妇好生收存。
过一天,尤氏又另请邢夫人、王夫人、薛姨妈、李婶娘和李纨、宝钗、史湘云、邢岫烟、李纹、李绮在园中丛绿堂听戏设宴。惜春辞了不去,宝琴因家中有事,探春因月分大了不能坐车,也都辞了,却各送了一份厚礼。席间,薛姨妈道:“这里我还没来过,到底竹子多,分外显着凉快。”尤氏道:“这墙外头紧靠着祠堂,从来不在这里坐席。今儿因为有太太们,取其离上房近便,可以少走几步。”李婶娘道:“人人都说大奶奶福气大,只孙子生得迟点,如今可都全了。”王夫人道:“他这福气就在性情憨厚上头,人还是憨厚的好。”李纨道:“别看眼前孙子少,这一开头,一年添一个,到大嫂子六十岁,只怕一桌还坐不下呢。”尤氏道:“从前秦氏媳妇一直就多病,偏这续的也有病,耽误了这些年。若不是这位好大夫,还不知是怎么回事哪?”邢夫人道:“这大夫姓什么,那里寻来的?”
尤氏道:“也是朋友荐的,南方人,姓陈。三江节度使荐他来给太后请脉,也来得不久。”宝钗道:“这个人倒要记着,咱们一向只请王太医,究竟年纪太大了,用药很稳当,遇着疑难的病可不大得力,还脱不了太医院的习气。”湘云笑道:“北京人说的‘光禄寺的茶汤,仪鸾司的刀枪,太医院的药方,翰林院的文章,都是有名无实的’,这话可别叫兰哥儿听见。”
岫烟道:“兰哥儿倒没有什么,若琴妹妹听见了,真要不痛快呢。”尤氏道:“三妹妹差不多也要达月了,我家里走不开,一直没去看他,近来都好罢?”李纨道:“我那天见他,肚子有两个那们大,瞧着怪悬心的。他倒不在意,说说笑笑还和平常一样。”尤氏对宝钗道:“你记着荐王姥姥给他罢,这回蓉儿媳妇疼一阵松一阵的,两天也没有下。他不知怎么一按摩,只一会工夫就落地了,到底是老手有把握。”宝钗指人家送礼的金麒麟给湘云看,道:“你瞧,是你那个为中不是?”湘云笑道:“别混扯了,世界上单我有金麒麟么?”大家一面说笑,一面听戏,直到掌灯后,摆了晚席方散。
贾蓉到了武备院衙门,又往范阳去了一趟。等到回来,方才择期补请各勋戚世交子弟和至亲好友听了一天小戏,传的是有名的四喜班。大家谈起四喜班的来历,薛蟠道:“这还是蒋琪官的旧班底,王兰官接了去,又添补了好些脚色,如今倒很红。每逢堂会,都要找他们的。”冯紫英道:“琪官自从监里放出来,简直的不露面了,他如今干什么呢?薛蟠笑道:“别提他了,他如今正阔着,你见了未必敢认呢。”众人忙问他如何阔法?薛蟠道:“身上披着片,怀里抱着罐,官衔是‘天下都招讨’,还兼着‘伸手大将军’,你说阔不阔?”冯紫英道:“这就是薛大哥的不是了,你从先那么捧他,跑堂的只看了他两眼,你登时就端起大碗来往人家头上砸,为他吃了很大的亏。如今琪官还是琪官,为什么丢下手来,两掰了哪?”薛蟠道:“他那分儿还了得,连什么王太傅、范尚书都抢着替他做寿诗,还捐了一个太常寺博士的职衔,要冒充官派,我那敢和他亲近?再说我这点子家产,就全报效给他,也不够填他的狗洞啊!”
正说着,贾蓉贾蔷走过来,让大家坐席,便将话岔断。
薛蟠见了贾蔷,拉住他笑道:“你娶了那么一个红人儿,还不该请请做叔叔的么?你若不说好的,我今儿当着大家喊出来,看你可逃得过?”贾蔷道:“好叔叔,您别张扬,我明儿请您到我小坦坦里,叫他唱一段给您听听。”冯紫英听见了,说道:“什么好事?也得有我一份。”一时大家就席,猜拳轰饮,就顾不得斗嘴了。等到席散,都有了几分酒意,冯紫英等要走,贾蓉留他们不住,送至仪门外,看着上了车马,方才回去。那些人分路回家,不在话下。
却说冯紫英坐上铁青骡子驾的绿围大鞍车,跟班喜儿打了顶马,小厮马夫等都骑了牲口在车后跟着走。一路秋风正冷,吹得身上发寒噤,亏得他喝了几钟酒,还禁得祝走过十字街口,从玻璃方窗看出去,见街上一个倒卧,用芦席盖着,旁边有两个戴缨帽的官差看守。路上闲人走过,纷纷议论。有的说,这还是唱花旦鼎鼎有名的蒋琪官呢,怎么没几年就落到这地步?有的说,他阔的时候也是盖的大瓦房,养着好几个牲口,还开着几个铺户,眼睛里那看得起人?不料他也有今日。有的认得忠顺王府,说道:“这是忠顺王府老王爷的大红人,头几年我还看见老王爷出来,他骑马跟在轿子后头。那老王爷待人真厚道,又少不得他,若不是他有实在坏处,那会撵了他呢?”
又有人说,他娶的媳妇还是荣国府里贾二爷的姨奶奶哪,这贾二爷也是他的老斗,不知为什么出了家了,他不该把这位娶了回去,怎么不叫做阔老斗的寒心?你一言,我一语,说个不休。
冯紫英在车上都听见了,心想蒋玉函如此结局,倒也可惨。
想起那年请宝玉薛蟠在家里聚会,玉函和宝玉那般情致,他那时是如何的丰姿,如何的声价,谁晓得后来这样收场,心中十分的悲感。当下就吩咐赶车的站住,一面打发喜儿传话街面官差,叫他们给预备棺木衣衾,葬到义冢里去,该花多少钱,改天到冯大爷宅里去领。官差们连声答应“嗻,嗻”。又向喜儿道:“您替回大爷万安罢,一切都有我们弟兄们,决不能给大爷落包涵。”冯紫英便坐车回去,一路还替蒋玉函伤心。那官差们虽说得如此好听,他们岂有不想落两文的?无非是一具柳木棺、两件破衣服送他入土罢了。
次日冯紫英到了神策府衙门里,见着薛蟠,想起此事,便道:“昨儿谈起那蒋琪官,你知他如今怎么样了?”薛蟠道:“你必是见着他了?”冯紫英笑道:“我若见着他,岂不是活见鬼了?我见他在芦席底下盖着呢。”又埋怨薛蟠道:“你们早该搭救搭救他,也何致流落在街面上现眼。”薛蟠听了,两眼瞪得似铜铃一样,咳了一声道:“这得怪我,可也得怪他,他一直就没来找过我,我那知道他的细底呢?此刻到底在那条街上?等我去收殓他。”冯紫英笑道:“这用不着你大爷操心,区区已然代办了。薛蟠竖起大拇指头来,说道:“好兄弟,你是这个份儿,花了多少钱都算哥哥的。”冯紫英笑道:“就是你薛大爷有钱么?这点儿,兄弟还报效得起。”薛蟠叹道:“你是个好的,可叫我心里怎么过得去?”
晚上回来,见了薛姨妈,还是咳声叹气的。薛姨妈只当他在外头又闯了什么乱子,再三的追问,薛蟠不得已,方把此事说出。又道:“琪官那个人会成了倒卧,还不该叹气么?”薛姨妈问是那个琪官,薛蟠道:“除掉那个唱戏的蒋琪官,那有第二个呢?”薛姨妈嗳哟了一声道:“这不是袭人的男人么?
他原不肯出去的,我再三的劝他,才嫁了去。如今倒坑了他了,这是怎么说的?”宝蟾在旁说道:“那也是他自己心眼里活动,可怨谁呢?”
过一天,薛姨妈见着王夫人、宝钗,也说起此事。王夫人心是钦的,向宝钗道:“那姓蒋的横竖是个戏子,既有人替他收殓,也就算了。倒是袭人年轻轻的撇下了,又没钱,可怎么过?他总算服侍过宝玉的人,你明儿打发人多带几个钱去看他,就说我也很惦记,若没事,到这里来一趟,大家替他想个主意。”
宝钗答应了。不知打发谁去?那袭人如何情况?且听下因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41

第四十三回 浩浩恩纶稚孙赐秩 恢恢法网恶仆罹刑

话说宝钗从王夫人处下来,回至,和莺儿秋纹说起蒋玉函道毙之事。莺儿道:“袭人真是个破家精,到一处妨一处。自从他出去了,这府里一天一天的兴旺起来,从先不都是他妨的么?”宝钗道:“也不能那么说法,不过他的命苦罢了。”
秋纹道:“谁叫他要出去呢?他从前那么会管二爷,到了姓蒋的家里,怎么就不会管了?让他在外头打嘴现眼。”宝钗明知袭人向来人缘儿不好,就也搁下不谈。
正要打发人去看袭人,偏是那几天琐碎事太多,刚赶上南安王太妃的白事,又是临平侯家里嫁女,又是梅翰林太太的六十正寿。一面预备王夫人和李纨去行吊称贺,一面又要端整礼物。这几件事刚办了,紧接着又是琮哥儿的喜事。此时贾琮年纪已经不小,刚好有人替赵指挥的姑娘说亲,贾赦对于这些事不甚在意,只叫邢夫人斟酌。邢夫人也不问姑娘的品貌性情,只打听那赵家有钱,便答应了。过定过礼,一切从简。眼看就到了吉期,贾琏平儿不在家,李纨宝钗只得时常到东院去,帮着邢夫人料理。那天诰命官眷却也来得不少,只在东院内客厅款待。大家看那新人也还有对成相貌,却因出自武将之家,全不懂得规矩礼教,和贾府妯娌们如何能随得上?只算了过一桩婚嫁大事罢了。
不几天,又值探春分娩,偏又是双胎,生下一个哥儿,一个姐儿。贾府是外婆家,洗三那天,便须致送首饰衣服、摇篮玩具,每样都得双份。那天,王夫人、李纨、宝钗等都到周府去了一日,可喜探春产后平安,一双孩子也都结实。过两天,大家刚歇过乏来,宝钗仍按日往议事厅去清理积压事件。
正在忙着,又赶上先朝皇太妃的大丧,择期奉安园寝。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俱应赴陵上恭送。因梅氏怀妊月份大了,李纨要在家照料,便将梅氏报了生产,李纨报了病假。
宝钗督率丫环及家人媳妇们替王夫人检点行装,一面还要预备车辆,租赁下处,又忙乱了好几天。
直至王夫人等起身之后,家务稍闲,这才想起打发人去看袭人。上次是打发焙茗去的,如今因袭人孀居不便,只可差个老婆子去。还是莺儿说起那老叶妈,一向在管理花树,和袭人是熟识的,只有打发他去最妥。宝钗当下便把老叶妈叫来,吩咐了许多话,又检出一包银子,共是一百两,说明内中一半是王夫人赏的,一半是宝钗私下凑的,统交老叶妈带去。
又传王夫人的话,叫袭人空的时候来府里一趟,太太要见见他。
老叶妈都记下了,到二门上唤了一辆小车,问明袭人住处在驴市街,便坐车一直前往。
到了那里,乃是一个小板门的杂院,一进门便问蒋奶奶,遇着一个老婆子耳朵聋的,说道:“这里那有什么奶奶呢?”
又问到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指着酸枣树底下一间灰棚,说道:“住这屋的就姓蒋。”老叶妈在房门外叫了一声,只见袭人穿着带补绽的蓝布褂、青布裤子,脸上黄黄的,不施脂粉,慢慢的走了出来。老叶妈道:“姑娘还认得我么?”袭人道:“不是叶大娘么,怎么会不认识?请屋里坐罢。”老叶妈随着他走进屋内,见土炕上只铺着一领破席,叠着一床破棉被,想是半铺半盖的。袭人让老叶妈在炕头上坐下,道:“叶大娘,难得你还来瞧瞧我,我真没脸再见府里的人了。”老叶妈道:“姑娘说那里的话,什么人没个灾难?你年轻轻的,别尽往窄里想,往后的日子还宽着呢。”袭人将要说话,眼泪先滚了下来,抽咽着说道:“我这苦命的,那里还有日子过呢?我从府里出来的时候,原拚着一死的,偏生鬼蒙了头,该死不死,混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前世里造的什么孽,该姓蒋的什么债,把我拖下了苦海。苦也罢了,连他也活不长,丢下我孤孤零零的,可怎么活着哪?要说死呢,为什么那时候不死,如今就死了,算个什么?要勉强活着罢,靠什么过日子,还有什么脸跟人家告苦求帮去?”老叶妈道:“俗语说的好,‘好死不如赖活着‘,千万别那么想,难道你亲哥哥也不管你么?”袭人道:“我哥哥前两年就过去了,嫂子他们早就回了南,也好久没得着信。若有我哥哥在着,好歹总有个投奔,那会到这个地步呢?”
老叶妈道:“宝二奶奶打发我来瞧瞧你,劝你自己想开点。太太听见蒋老板的事,也很惦记你,若是没有事,到府里去一趟,大家替你想个主意。这一包是一百两银子,有太太赏的五十两,二奶奶又凑了五十两,给你贴补着花罢。”袭人含泪道:“太太和二***恩典,我感之不荆我本来不敢领的,现在也说不得了。家里一个大钱也没有,昨儿把那床破褥子对付换了几个钱,今儿算过去了,明儿还不知怎么过呢!”老叶妈道:“姑娘,你总要想个长久的主意才好。就是太太和二奶奶给的这银子,也吃不了一年半载,吃完了又怎么样?”袭人道:“我也想过,除非是到人家去伺候太太奶奶们混碗饭吃,可那找贾府上这样宽厚的人家?若是太太二奶奶可怜我,收留在府里,当一个粗使的丫头、老婆子,我情愿尽心服侍他老人家,也算报答了这番恩典。若是用不着我,也是我的命,只好来生变牛变马,再报答太太和二奶奶罢。”老叶妈见他说得凄凉,也不免落泪道:“我回去给你回到了,你听信罢。”那天回至,便照着袭人的话回复了宝钗。宝钗道:“袭人那个人,事理很明白,做事也还麻利,我手底下正短这么一个粗使的人。可是他从这里出去的,如今又叫回来,只怕老爷太太未必肯依呢。”正说着,蕙哥儿、权哥儿从家学里回来,老叶妈便自退下。
原来梅氏新生了第二个哥儿,贾政因贾兰正在军机,替他命名贾枢。李纨忙着照料产妇,又怕权哥儿吵闹,谆托宝钗代为照管。宝钗对于权哥儿眠食一切照顾甚周,看待的也和蕙哥儿一样。此时叔侄二人同回至园中见了宝钗,秋纹连忙替他们收起书包,一面预备点心。宝钗问起本日功课,蕙哥儿道:“师父因为《左传》念完了,今儿又上了《诗经》,都是四字一句,又都有韵,比《左传》还有趣味呢。”宝钗道:“师父讲了没有?”蕙哥儿道:“师父教了两遍。跟手就讲了那‘关关‘是鸟声,‘雎鸠’是鸟名,就不讲我也懂得。”宝钗又道:“你们对了对子没有?”蕙哥儿道:“我自己对了,权哥儿对不出,还是我替对的呢。”宝钗道:“他比你小,就是对不出,师父也要教给他的,要你替对做什么?”蕙哥儿道:“他许我明儿叫人上东庙去,买一对花鸽子送给我。”宝钗道:“这更不该,今儿他许你花鸽子,你就替他对对子,将来长大了,人家许你点好东西,任什么事你都替人干去,不是贪得败行么?往后切戒不可。”蕙哥儿道:“姐姐说得是,我往后不敢了。”
歇一会,又问宝钗道:“那贾雨村是咱们一家么?什么辈分?”宝钗道:“那是你爷爷认的本家,比爷爷小一辈,你怎么问起他来?”蕙哥儿道:“昨天有个贾小村来见爷爷没见着,就到学里去寻师父,师父说他是雨村的儿子,我见小厮们都称呼他兴隆街小大爷,只道也是咱们家里人哪。”宝钗道:“你见了他,也应该称他大哥。”蕙哥儿道:“师父叫我们都见了,那小村大哥自己说懂得相法,看了我们俩,说都是一二品的相,还说我的官星眼前就要发动,那会有这种事呢!”宝钗等他们吃了点心,又看着把当天念的生书都理熟了,从头背了一遍,方叫秋纹碧痕领他们玩去。莺儿笑道:“从前常见二爷和小兰大爷一块儿上学去,不几年就都中了。将来他们俩也要叔侄同榜呢。”宝钗见没事,又趁空往稻香村去看梅氏,和李纨说了一回话,至掌灯方回。
那几天,白天料理家务,晚上照管哥儿,连寻湘云惜春闲谈的工夫都没有了。枢哥儿洗三那天,宝琴、岫烟、李纹、李绮都来了,在稻香村聚了一日。次日,王夫人尤氏等方从陵上回来。王夫人见了李纨宝钗道:“你们这回可受累了。”李纨道:“我只照管产房,家里事全是宝妹妹唱独脚戏,还替我看着权儿,真够他累的。”宝钗只有谦逊而已。
那贾小村和贾政贾兰随驾回来,又忙来拜见。他也是学得雨村那一套本事,把贾政祖孙胡乱恭维一阵。贾兰因他本是荫生知县,指引他到部投供,后来也选了陕西一个中缺。他说贾蕙目下官星发动,大家都不相信,说道:“这么点的孩子,那能就做官呢?”却不料也居然有验。原来此次陵园工程,贾政是承修大臣,办理妥协。皇上叙劳降旨,赏了太子太保职衔,贾政具本一再坚辞,请收回成命。皇上无可加奖,便另下了一道旨意,赏给他嫡孙贾蕙以六部员外郎用,俟及岁时分部行走。
报喜的到荣府吵嚷了一阵,李纨、惜春、湘云诸人听见了,都上去向贾政王夫人道喜。又向宝钗笑道:“你说那贾小村是信口胡编的,这不是应验了么。”正在热闹,恰好蕙哥儿下学回来,宝钗道:“这么早就放学了么?”蕙哥儿道:“师父说:‘今儿是你大喜的日子,放你半天假罢。’我就家来了。”李纨道:“蕙哥儿,大家等着给你道喜哪!”蕙哥儿笑道:“这算什么,要自己考了来的才算。”大家都道这孩子志趣不凡。
王夫人笑道:“小孩子别把事情看得太容易,你爷爷当主事,熬了十几年,才升到员外郎呢。”
宝钗等众人散了,方将袭人的话回了王夫人。王夫人道:“袭人原也可怜,他那人有粗有细,叫了来总比外来的得用。眼下且慢着,你老爷平时说起家里用的人只嫌多,说有用的没用的都白养活着,不如把年纪老用不着的打发出去,也省些嚼裹。如今平空的要添人,老爷如何会答应?等有机会再说罢。”
此时大观园中,因探春不来,李纨宝钗又各有忙事,比先就冷落了许多。只有湘云清闲无事,不时在园中各处逛逛。那天从蜂腰桥走过,看见一大棵蜡梅,半面斜覆在池上,檀心磬口,芬艳异常,映着初日光中,恰成了金黄颜色。心想这一路常走过的,怎么从来没瞧见他?细看那枝干,又像是老本,决不是新移来的。又想从前诗社里只咏过红梅,似这般仙姿佛性,却不曾有人吟赏,可见花儿也像人生的遭遇,有幸有不幸的。
因而想起自己飘泊无依,寄居人家园馆,也如同此花一般冷落,不免动了惺惺相惜之意。想要闲吟几句,迟回未就,只望着那棵蜡梅出神。忽听背后有人说道:“大清早起怪冷的,一个人在这里做什么?”回头一看,乃是邢岫烟,便说道:“你倒有此雅兴,来这园子里闲逛。”邢岫烟道:“我是来寻我们姑***,那有工夫闲逛呢。”湘云道:“我也好几天没见宝姐姐,同你一路去罢。”于是二人同往,一路走着,还在说话。
湘云见岫烟背后一个丫环,举着溜金架子,上有五色鹦鹉。
身子是红的,头颈是蓝白两色,又带绿翅黄尾,华采具备,不禁连声赞美,问他是那里得来的?岫烟道:“说起来可得一大套呢。前天我们二爷从衙门里下来,走过鸟市,见他五色鲜明,十分可爱,花四两银子买了来的。到家里给他洗了一个澡,他忽然念起诗来,念的是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好像是林姑娘做的。我们太太说,家里没人服侍他,那宝蟾又好摆弄,别给摆弄坏了,怪可惜了的,叫我给姑奶奶送来。我刚好有事要找姑奶奶,就把他捎带来了。”湘云道:“这倒有趣,我从前在潇湘馆也见过他,个儿还小,颜色也没这么好,不知什么时候被人偷出去的。”岫烟道:“你们身上挂的都会丢掉,别说他了。”湘云道:“身上挂的倒平常,这玩意就有钱往那里找去?”说话间已进了。
宝钗正在收拾屋子,匀摆盆花。原来吴新登家的送来两盆朱砂梅、两盘绿萼梅。俱是多年梅桩,姿态甚古。林之孝家的另送水仙、蜡梅各四盆,丫环们掂对合式的地方摆设好了,尚在整理。湘云掀帘进来,笑道:“这屋里好香,到底屋子暖,花儿开得好。”宝钗道:“这还是才搬了来的,你若喜欢,我挑两盆送给你。”湘云道:“这里还有宝贝呢,你且丢下花来瞧瞧罢。”宝钗一回身,瞧见了五色鹦鹉,不禁赞道:“好个鹦哥,这颜色多么好看,我好像在那里见过似的!”邢岫烟道:“他还会念诗呢。宝钗引逗他一回,那鹦鹉支棱着翅膀,就念起那两句葬花诗,又学那长叹的声音,宛然活像黛玉。宝钗恍然道:“原来就是颦儿那一个,怪不得这么眼熟,你们从那里弄回来的?”邢岫烟道:“这是蝌二爷在鸟市上买来的,起先不知他会念诗,一洗澡,他高了兴,就念起来了。妈妈叫给你送来,也好解解闷儿。”宝钗道:“我不大希罕这些,倒要替颦儿好生养着他。若是颦儿知道了,一定要回来瞧瞧他呢。”
邢岫烟道:“我来寻姐姐还有点小事。就是张德辉的内侄女那天晚上到大栅栏去买东西,碰见了一帮打太平鼓的,他不该站在那里瞧热闹,等这帮人过去,连他也没影子了。有人说,打太平鼓的穿着大羊皮袍子,专为的裹挟妇女,五城的地面,都和他们串通的,就告了也不肯管。张德辉求你托托三姑爷,叫番役们上紧办一办,把女孩子救回来要紧。”宝钗道:“明儿是三妹妹满月,我见了他,和他切实说说,只要他答应了,必定有点办法,比托三姑爷还得力呢。”
碧痕莺儿端了几碗腊八粥进来,说道:“这是供佛的腊八粥,奶奶姑奶奶尝尝应个景儿。”湘云道:“今儿敢则腊八了,京城里的话‘腊七腊八,冻死寒鸦’今年怎么这们暖,连大毛还穿不祝”宝钗道:“今年还是十月里下了一场小雪,一直没见过雪呢。”湘云见那粥色如桃花,乃是糯米和红莲香稻米熬成,中有枣、栗、白果、桂圆、花生、松仁等品,同宝钗随意吃些。邢岫烟不喜吃甜的,只略尝两口,便命撤去。宝钗问湘云道:“明天三妹妹那里你去不去?”湘云道:“我最怕应酬的,有两件粗活计你替我带了去。还带话给三姐姐,盼望他抽空回来多住几天,我等着他起‘蜡梅社’呢。”宝钗道:“蜡梅倒是个好题目,你怎么想起来的?”湘云笑道:“蜂腰桥那边有一棵很大的蜡梅,你没瞧见么?在南边差不多家家有的,不算希罕,京城里只怕除掉西城宏济寺那棵,就要数到他了。”
宝钗笑道:“我们枉做了这园子的主人,就不知道有这棵蜡梅,真是笑话。”湘云便要拉宝钗同去玩赏,偏值王夫人打发绣凤来寻宝钗,只可各自散了。
次日,邢王二夫人和尤氏、李纨、宝钗约齐了,同往周府。
探春接了进去,即在上房坐谈。王夫人见探春丰貌更丰,自是欣慰。尤氏道:“三妹妹这回月子里真养得好,比先胖了好些。”
宝钗道:“吃什么补品都在其次,头一件,这一个月由着他静养,三妹夫舍不得叫他操心,怎能够不胖呢?”说得大家都笑了。那一对哥儿姐儿穿着红袄绿裤,额上点了红梅花,都像泥娃娃似的,睁着小眼看人,也不大哭。nǎi子抱着他,嘴里唤着婆婆、舅母,就算都见了。
一时探春让大家坐席,也有女先儿说书和各种杂耍。有一个说相声的叫做金宝泉,在京城里颇负盛名。那天演的“五营大阅”,先是营中未起,只听得兵卒鼾声及风吹大旗之声,渐有一兵转侧咳嗽声,两兵说话声,数兵问讯声。又听吹号声、传令声、一片马步行路声,便似到了校场,那时声更多了,各人有各人的声,各队有各队的声。一时传呼提督到了,众声俱止。又是鼓乐声、马蹄声、迎候回话声、号令传呼声。少时,下令开操,呜呜的是鸣角,冬冬的是战鼓,嗤嗤的是飞箭,隆隆的是火器,还搀着指挥步伐之声。少时操毕。提督因生了哥儿,赏给各营酒肉,又有多人欢呼轰饮、闲杂谈话,无非称颂提督和提督夫人的恩德。正说得热闹,忽然响板一动,寂然无声。揭开幕来,只一个人,一张桌子。
紧接着又是八角鼓,一个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出来,手拿敲板,一面打鼓,演说那部《雪夜游龙》,是宋太祖亲访赵普的故事。说到赵普和他夫人见驾,太祖夸赞夫人内助之功,差不多连那半部《论语》也是夫人教他念的。尤氏笑道:“今儿这些杂耍,准有人在里头调度,不然怎能如此得体?”探春只是笑。宝钗抓个空,把张德辉内侄女被掳之事,仔细都告与探春,探春道:“京师重地,痞棍如此横行,这还有王法么!交给我就是了。”宝钗又将湘云的活计代为面交,还说起湘云盼望他回去住住,大家起社,探春也答应了。又向李纨问枢哥儿几时满月?李纨说是本月十九,探春道:“我就在那两天回去道喜罢。”坐到席散,李纨宝钗随着王夫人回来,也很乏了。
次日宝钗刚起来,尚在梳洗,湘云便来了,说了一回话,又拿出他做的“蜡梅诗”给宝钗看。原来他前晚回去,便在灯下做的。宝钗看是:
破蜡烘春见此花,砑光密缀擅风华。
试参世味轻金鼎,别点禅香拓画叉。
绛蒂半融寒又勒,檀心四照月初斜。
窃黄啼入罗浮梦,身在天涯客子家。
宝钗看一句赞美一句,说道:“有这好诗,真该起‘蜡梅社’了。”湘云道:“等三姐姐回来,又得好几天,知道他做不做呢?你就先和了罢。宝钗道:“我可说不定,只要抽出工夫来就和你的。”湘云道:“那花儿都开到六七成了,咱们先去看看,也好引你的诗兴。”
等宝钗换了衣服,便同到蜂腰桥畔。先在花下赏了一回,果然檀面素心,开到一半,那一大枝覆在水面上,照着池水都是一片黄澄澄的,非常好看,二人同在亭子上小坐。宝钗猛然想起,笑道:“我记性真坏,一半也被那些俗事搅糊涂了,这还是我和颦儿手栽的呢。那年我到潇湘馆,瞧见盆里开残的蜡梅,劝他试栽在地上,看看可栽得活?颦儿扛着锄,紫鹃捧着花,我们几个人来的,这几年没理会他,想不到长得如此!许是颦儿成了仙,这花儿也沾了他的仙气了。”湘云笑道:“我正纳闷这里那来的蜡梅呢?其实这花在北方也不难种,只要避着北风。这里刚好有亭子挡着,所以就种活了。”又坐了一会,宝钗至王夫人处转了一转,便至议事厅上。眼前年关已近,自有许多琐务。
晚上回至,想到这棵蜡梅初栽时不过一尺多高,只因栽的得地,不到十年居然成树。其间还经过一番废兴衰盛,心中不无感慨,因此也和了湘云一首。剪了灯,取过花笺,就灯下写了。那诗是:
禅天幻影换仙葩,手种檀枝阅岁华。
散锦泪销珠琐碎,嗽金巢近玉丫叉。
影回苑日曾倾世,香到京尘倘恋家。
补入喜神图更好,琉璃屏底堕钗斜。
写完了,套入锦封,便叫碧痕给湘云送去。那两天想找湘云谈谈,总没得空。
到十八那天,探春才带着哥儿姐儿来了。先见了贾政王夫人,王夫人怕园子里太冷,留哥儿姐儿在上房。探春自带了侍书来寻宝钗,还带给蕙哥儿许多玩意。宝钗道了谢,笑道:“姑妈真疼他,他可不大玩这些了。”探春笑道:“哥儿也赏了官了,学着做大人也好。”宝钗道:“我求你那件事办了没有?”探春叹道:“天下事都是想不到的,你道是什么人领头?敢则还是个大员子弟,现任京官呢。这人姓黎,他祖父也是军机尚书,偏他自小就不务正,结交一帮无赖做他的打手,见谁家有大姑娘、小媳妇,就打主意抢了去。不知谁又替他想出这个巧招儿,借着打太平鼓为名,聚了好几十人,每人一件大羊皮袍子,到街上碰见单身妇女,就裹在皮袍子里带了去。越喊救命,那几十面鼓打得越响,还夹着狂喊怪叫,谁也听不出来。我叫你妹夫查出他的窠子,把许多妇女救出来,都送回家去了。那些坏蛋一个也没跑掉,都交了刑部。昨天菜市里砍的那几个,就是这案里的头目。”宝钗道:“你办了这件事,不但那张德辉感激你,还救了不少的人,将来要多生几个双生哥儿呢。”
探春道:“这案子跟咱们家也有点关系,那小头目里头还有赵大、周二,都是那年设计抢咱们家的。听说周二是周瑞的儿子,那年抢了东西,逃到山东去几年,新近溜回来投在那一帮,图他们包庇,被番役一起拿祝刑部问官并案讯问,从重处决,昨儿也送在菜市口了,这不是‘天网恢恢,疏而不漏’么!”宝钗道:“他们抢去的东西呢?”探春道:“这也好几年了,他们早已分掉,变了钱,送到五脏庙里。还能留到如今么?”又叹道:“刚才回了老爷,老爷还替他们可怜,说好好一个人,为什么要走到这条路去。又说道:“那姓黎的祖父,还是个理学名臣,不知造了什么暗孽,会有这种报应。老爷是一片忠厚的心,据我看假理学最靠不住,那些理学先生,什么笑话没有,还有偷老妈、丫头的呢!”
宝钗又说起同湘云做的蜡梅诗,探春急于要看,便同宝钗往栊翠庵去寻湘云。湘云见了探春,笑道:“好容易才把你请了来,哥儿姐儿都带来了么?”探春道:“都在太太上房里呢。你巴望着请了我来,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拿出来罢。”
湘云笑道:“好吃的是没有,只是这园子里变出来一棵大蜡梅,还开着等你呢。”探春诧异道:“这里那有大蜡梅?我从来没见过。”湘云笑道:“还是仙人亲手种的。”说得探春更为纳闷,宝钗说出那年同黛玉试种,如今居然成树,探春方才恍然,笑道:“怪不得你们要做蜡梅诗呢。”便向湘云要那诗看,湘云从抽屉中取出两张花笺,递与探春。探春接过,从头看了一遍,说道:“这题目倒新鲜,诗也做得好。可是你们各说各的话,叫我们怎么和呢?”宝钗道:“你也说你的话就得了。若专说蜡梅,那有多少可说的?”湘云道:“我那天走过蜂腰桥,见那蜡梅开得好,就想要起社的。等你久不来,只可自己先做了,如今还起社不起呢?”探春道:“眼前就到年底下了,不但琴妹妹、李家姐妹未必能来,就是邢妹妹住得这么近,也怕家里有事走不开,就剩我们三两个闲人,自己唱和罢。”
惜春从那屋过来,接着说道:“三姐姐还要算闲人么?你就要闲,天也不容你闲的。”探春道:“闲不闲那有准,我此刻把事放下,心里什么事没有,就算是闲人。你们念佛的,心心念念只想成佛,那心里也未必闲得了?”惜春道:“我就不想成佛。”大家闲谈一回。探春又道:“四妹妹,咱们好久没下棋了,摆一盘罢。”入画听了,忙将棋盘棋奁拿过来。惜春下白子,探春下黑子,宝钗湘云观局。只听落子之声。下了一会,黑棋的一角被白棋吃着,只要打个劫,将中间一片通过去,那一角便可救活,却短着一气。探春拈子未下,正在凝思,宝钗道:“你得防他‘倒脱靴’,若吃上那一片,可丢的更大了。”
探春省悟,不禁“嗳哟”一声!忽听翠缕回道:“薛二奶奶来了。”不知邢岫烟来此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4:57

第四十四回 宴梅屏重展大观园 寿椒掖试演千秋舞

话说探春在栊翠庵和惜春下棋,宝钗湘云观局。忽听丫环回道:“薛二奶奶来了。”忙叫请进。原来邢岫烟因探春救了张德辉的内侄女儿,听说他回来,特来道谢的,不免说些感激的话。探春手拈棋子,笑道:“这是我们应办的事,有什么可感激的。我若早知道早就办了。可惜办迟了几天,倒叫那位姑娘担惊受辱。”
湘云又拉岫烟看那“蜡梅诗”,约他同做。岫烟看了,也着实称赞一番,又说道:“有你们珠玉在前,我那敢下笔呢。”
湘云道:“都是自己人,你这客气话收起来罢。明儿是枢哥儿满月,大家都有事,后天在我这里做个午局,你做好了带来交卷。若是明儿见了琴妹妹和李家两位,咱们再邀上他们就热闹了。”岫烟听了也甚高兴,答应必来。又和宝钗说些闲话,因家中有事,便先回去。探春惜春那一局下完,天已傍晚,算起来黑棋输了四五子。大家又陪探春至上房,坐了一会方散。
次日,枢哥儿满月,因是第二个哥儿,并无甚举动。李纹李绮都没来,只各送了一份礼。倒是薛宝琴来了,湘云把做的“蜡梅诗”给他看,又补约他在栊翠庵小聚。晚上湘云打发人将柳嫂子叫来商定食品,都是素食居多,有些素菜荤做。一早起来,又和翠缕入画将房子收拾布置一番,便去寻探春。正值李纨宝钗也在那里逗着哥儿姐儿玩笑。探春检那《漱玉集》中夹的一张草稿和湘云商量,改了几个字,重新誊过,便要同去看蜡梅。李纨也没看过,于是四人一同入园。
将近蜂腰桥畔,已闻着一种幽香。那花儿似点酥融蜡,开到十分透足。宝钗道:“我只几天没来,差不多要开乏了。”
李纨道:“百花里头,我最喜欢的就是蜡梅、水仙。那年在稻香村也种了一棵素心蜡梅,可惜没有种活。”探春道:“我在南边,见人家院子里都有一两棵山茶、蜡梅,到了这里,就这么贵重,真是物离乡贵。”湘云道:“不但北方蜡梅难得,这棵是颦儿亲手种的,更难得呢。咱们要好生培养他才是。”宝钗见大家站得久了,便道:“咱们到亭子上歇歇罢。探春道:“这里究竟冷,还是到云妹妹那里,大家说话去罢。”说着便同往栊翠庵而来。
走到院子里,见那几株红梅多半开残了,只两棵新开的,还红得鲜艳。又在花下看了一回,方一同进屋。惜春早课已完,招呼入坐,笑道:“你们今儿真是早班。”宝钗见屋内收拾的非常整洁,炕几上摆了一大盆蜡梅,靠窗花架上摆了一盆朱砂梅,正是那天从搬来的,笑道:“云妹妹真会扌刀)饬屋子,这花儿到你们这里,也分外耐久。”湘云道:“你们屋子太热,这梅花是喜冷的,所以对付不好。他们讲究养梅花的,都要搁在冷窖里呢。”李纨道“琴妹妹、邢妹妹都没来,咱们摆饭还早。四妹妹,你把画的园图拿出来,大家赏赏罢。”惜春道:“我不记得放在那里了,这还得现找去。”湘云道:“四妹妹你忘了?那年太太和刘姥姥逛园子,要看这图,你预先拿出来搁在书架顶上。后来天晚了,太太也没得来,只怕这图还在那里呢。”惜春即命入画去龋等了一会,入画抱了一大卷子,外面有油绢裹着。宝钗湘云二人连忙接过,慢慢揭开油绢,见鹅黄绫子裱就幅头,上有古铜色冷金笺,篆书“大观园图”四字。大家展开细看,乃是一幅工细全图。从园门一带玲珑山石画起,那省亲别墅,以及有凤来仪、怡红快绿、蘅芷清芬、杏帘在望各处坐落,楼台廊榭,全依界线画成,连门窗的式样,槅扇的花纹,都描得十分精致。湘云将图摊在长案上,众人随意指点看去:那一带荷花、菱叶是藕香榭、紫菱洲。这山腰里一片梅花,是栊翠庵。那山顶苍松翠柏中有一座敞厅,必是凸碧山庄。有的说,那边芦苇丛里一带竹子桥,紧接着临水茅屋,不是芦雪亭么?却只短了个披蓑戴笠的宝玉。有的道,那一片稻田,映带着杏花杨柳,还有些土墙草舍,多半是稻香村,站在那柴门外头,领着一个小孩子的,不是大嫂子和兰哥儿么?
正在绕案围观,纷纷评论。探春瞧见红香圃外一个美人靠在石床上睡着,身上全是芍药花瓣,指给湘云看,笑道:“你瞧,这是谁?”湘云不禁发笑,也指着池子旁边几个美人,靠着石栏干在那里垂钓,中间有一个鹅蛋脸的,正钓上一只红鲤鱼,笑向探春道:“你瞧这个人像你不像?”李纨道:“老太太吩咐要把琴妹妹雪里梅花添上,怎么倒忘了?”探春道:“那不是么!”大家看那暖香坞旁,太湖石畔,果然有个美人,穿着金翠辉煌的衣服在那里站着。身后另有一丫环,抱着一大瓶红梅花。湘云道:“怎么不把二哥哥也画在上头?”宝钗道:“他们画在一处,不大合式罢?”湘云笑道:“那么,应该画你们两个举案齐眉的在一块儿才对呢。”
说着,又向那边看去,只见山坡里画着两个人,一个金冠华服,兜着满襟的花片,像是宝玉。一个曲眉秀靥的美人,肩上扛着小小的花锄,却像是黛玉。山坡前头一座八角亭子,有个美人在亭子边扑蝴蝶,那脸庞神气,宛然就是宝钗。大家都道画得很像。宝钗笑道:“应该把云妹妹、绮妹妹对扑蝴蝶那一段添上,才有趣呢。”众人细数一回,差不多大观园中姐妹们都画全了。那嘉荫堂拜月一段,连贾母王夫人也都画上,只短一个刘姥姥。湘云笑道:“四妹妹画的虽好,草虫上究竟有限,怎么把母蝗虫给漏了。你不知道这图的别名叫做《携蝗大嚼图》么?”大家听得都笑了。
正笑着,丫头们回道:“梅姑奶奶来了。”众人都迎前相见,探春问道:“邢大姐姐呢,怎没有来?”宝琴道:“蝌二嫂子本约我同来的,刚才到了那边,偏赶上姐儿不大舒服,有些寒热,他叫我带信道谢,那蜡梅诗也替他带来了。”宝钗道:“小孩子也许扑了风,不要紧的,别乱吃药。”湘云请宝琴也看看画,又把探春、宝琴、岫烟的诗都收齐了,先叫侍书去誊,一面催着摆饭。少时入席,上了菜,众人都不大吃素的,换了新鲜口味,无不赞美。等吃完了,侍书抄的诗也都抄齐,将湘云宝钗两首写在前头,底下是:蜡梅槛梅逸友
孤芳未肯御铅华,独抱冬心向水涯。
檀口半欹融麝炷,蜜脾初满引蜂衙。
来从蜡国原非蜡,梦伴花仙只此花。
染就额黄愁不似,好教玉叶付诗家。
蜡梅蕉下客
压倒新妆萼绿华,轻黄点染几枝斜。
盈盈鹊印如争艳,采采蜂房莫怨奢。
檀蕊堆香烘宝月,酥枝照水闪金霞。
扶持不借东风力,宫样看渠点帽纱。
蜡梅云槎归客
额妆新试胜朝霞,占得春风磬口花。
伴鹤小谐金粉梦,泛鹅初醉雪香家。
轻黄蕊动微寒勒,瘦碧枝横淡月遮。
会许九英天苑见,仙衣重映玉堂麻。
大家仍推李纨评定。李纨细看了,只分别加圈,不肯评断甲乙,说道:“你们都在家里做的,推敲至再,焉得不好?若依我胡评,还得推二薛居上,余者都不相伯仲。”又坐了一会,宝琴先要回去,湘云坚留探春宝钗,谈至日晡方散。此时年事迫近,探春也只住了两天,又回周府去了。
京外各衙门,向例是腊月二十日封印,贾政在封印期内部务较闲,除了值日上朝,多在家里和门客们下下大棋,有时在上房里叙家庭之乐。那天,宝钗带着贾蕙上去请安,贾政正在炕上坐着和王夫人说话,见贾蕙进去,便说道:“你学里放了假了,在家里也要温温书、写写字,别尽着玩,把心玩野了。”
贾蕙道:“我奶奶给我定的功课,早起温书,午后写字,只晚半天出来走走。”贾政问道:“你念了这些时的书,在学里还是对对子么?”贾蕙道:“师父叫我学着做‘破题’哪。”
贾政道:“我给你出个题目,是‘事君能致其身’,你懂得这句的意思么?”贾蕙道:“这章书师父讲过的了。”贾政道:“我要你有点作意,别净掉那些虚腔。”贾蕙想了一会,道:“有是有了,爷爷看用得用不得?”说着便要寻笔砚,贾政道:“你口念也是一样。”贾蕙念道:“致身有道,所以事君者尽矣!”贾政拈髭微笑道:“虽不甚警切,也还亏你。你在学里做的是什么题目?”贾蕙道:“前儿师父出的题目是‘致知在格物’。”贾政道:“这题目太深了,你做得上来么?做的什么,念给我听听。”贾蕙道:“知有由致,即物而寓焉矣。”
贾政笑道:“这是你做的么?师父改了没有?”贾蕙道:“我做的头一句是‘明致知之要’,师父给改了的。”贾政道:“实在是师父改的妥当,你做这个题,得把题中之意先研究透澈了。这句书各家讲的不同,只有朱注‘即物而穷其理’,最为平正的确。这致知是入学的头一步,先要一切事理都看得明白了,然后正心、诚意的工夫才有个标准。由正心、诚意,再做到修齐治平,这是一串儿的学问。那王阳明另创出‘良知’之说,要说是各人心上本有的,按上那个‘致’字,就有些说不通了。”贾蕙连答应几声是。王夫人、宝钗见他们祖孙二人讲得非常高兴,知道蕙哥儿做的不错,也暗暗欢喜。正说着,玉钏儿回道:“蓉哥儿、兰哥儿上来。”宝钗便领贾蕙退下。
原来皇上因时届岁暮,念及各军机儤直勤劳,各疆臣中也有勋劳夙著的,都赏了御书匾额。贾兰得的是“经纶济美”四字,贾珍得的是“屏翰嘉勋”四字,蓉兰二人从朝中领了下来,便同来回明贾政。贾政自见欢喜,吩咐他们将这两方匾额钩摹下来,做成蓝地金字木匾,悬挂在宗祠之内。贾蓉贾兰都答应是。贾蓉又道:“这匾额钩摹雕刻,至少也得半个月工夫,眼下家祠里就要举行春祭,只怕赶不及了。”贾政道:“春祭尽管举行,等匾额制成了,另择一日悬匾告祭,有何不可?”贾蓉答应遵办。贾政又问:“你父亲说是要来陛见,怎么还没有信?”贾蓉道:“我父亲把地方善后办完了,就要请陛见的。先因为筹办水师,一时走不开,刚筹办就绪,又赶上红毛国的贡船早晚要到,不得不在任上照料。或许带同贡使一起来京,也未可定。”贾政道:“红毛国的贡船好多年没来了,这回忽然上表进贡,也是主上洪福、国家鼎兴之象。”贾蓉道:“我父亲还有几句话,信上不便说的,叫蓉儿代回老爷:那年两府查抄,大老爷和我父亲同时获咎,如今我父亲过蒙恩遇,位至开府,大老爷仅止开复,至今还没得起用,想起未免内惭。怎么找个门路,求上头赏个差使,替大老爷转转面子才好。”贾政道:“谁不愿意一家子都轰轰烈烈的,你父亲尚且如此关念,难道我为哥哥倒不肯尽力么?但是事情有个轻重,你父亲从前犯的事本来甚小,那张华的事更冤枉,后来又立了大功,所以起来的这们快。大老爷犯的是私罪,那勾结外官,欺压良民,是上头最恨的。我几次探他们的口气,都只有摇头的份儿,可有什么法子!或许你父亲来陛见,和各位王爷说说,碰着瞧罢了。”
一时又对贾兰道:“刚才我试试蕙儿,‘破题’都会做了,儒太爷的教法真不错。”贾兰道:“儒太爷教咱们家子弟也两三辈了,明年正月是他八旬整寿,该怎么尽点情呢?”贾政道:“若说做生日唱戏,决不合儒太爷的心事。我想你瑞大叔过去了,一直没有立嗣,按支派谁该承继,你和蓉儿商议,早些替他办了。再替他买所住房,置点小产业。咱们也尽了情,他也得了实惠,比什么热闹都强。”贾兰道:“爷爷想得周到,立嗣的事,孙子和蓉大哥就办去,其余的再和宝二婶娘商议罢。”
蓉兰二人下去,贾蓉自回东府,贾兰回至园中见了李纨,将贾政要替代儒买房置产的话说了。李纨道:“这事不忙在一时,况且置产也得约定个数目,等过了年,我和你二婶娘仔细估计了,再请老爷的示罢。”
转眼便到了岁除,贾氏宗支自代字辈以下,都至宗祠行礼。
尤氏贾蓉又按旧例备了家宴,留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等都在东府上房坐了席,方回来受贺。贾蕙此时才七八岁,也穿着五品冠服,随同祖父哥哥趋跄中礼,族中无不称叹。这且按下。
却说宝玉同黛玉逛了金焦,回至太虚幻境仍旧过那逍遥日子,每日无非到贾母处承欢,或与黛玉闺房取乐。外头有柳湘莲秦钟诸好友忘形谈笑,房下又有晴鹃麝钏芳藕等一群爱姬,或顾曲评花,或拿舟泛月,真是无忧世界,极乐乾坤。却因林如海临别时一番箴诲,宝玉时时警惕,深自检束。在园中暧芳斋收拾了两间静室,搬了许多道书放在那里,每日必要静坐一时。有时要吃茶果,只叫紫鹃送去。紫鹃背地里向黛玉道:“我看二爷又像那年要做和尚的神气,别又着了魔了。”黛玉道:“他是这个脾气,想到那里就要做到那里,别理他,过个十天半个月就好了。”紫鹃道:“姑娘说的话他还听,还是劝劝他罢。就不致招了外魔,圈出病来也不好。”黛玉道:“他在那里呢?”紫鹃道:“此时正在静室打坐,姑娘去看看罢。”
黛玉便扶着紫鹃,一路走到暧芳斋。见斋内瓶几炉香,也收拾得非常洁净。宝玉正坐在木榻上,闭目垂帘,他们进去,只像没瞧见似的。墙上还贴着一张素笺,写的是座右铭,黛玉看那铭是:
制心如𫘣,避欲如螫。养空而游,宅虚而息。
无劳无摇,道在守一。入素含元,与天无毕。
看完了只是微笑,便向宝玉笑道:“魔来了,还坐什么,快替我起来罢。”宝玉扑嗤的一笑,擦擦两只眼睛站起来道:“你真是我的魔,那年头一回炼丹,就是你来了,我失声一叫,丹炉立时坍倒,害得我又费了好些时工夫。”黛玉道:“你既是专心修道倒也好,我给你预备下一副铺盖,你白天夜里就在这屋里罢。我们也清静清静。”宝玉道:“我因为姑爹那么说,每天抽点空在这里静静心,那有这许多说的。”黛玉道:“静静心呢,原是好的,何必要这么刻苦?你是得了道的人,只要时常守定此心,不为外物所夺,便不至堕落。你平时那么放纵,忽然又这么拘束,都未免失之太过,必至憋闷出病来才算了哪。”
宝玉道:“我也是道家之体,那会闷出病来?你不来,我再坐一会,也要出去了。”黛玉指那座右铭道:“你这铭就不通,修道的人只说养心,没听说制心。心养得云平水平,一无尘滓,何须强制?那强制的工夫又靠得住么?”宝玉笑道:“不用说了,你比我见得高,我只听你的就是了。”黛玉道:“老太太那里你也没上去,刚才还问起你,咱们上去转转罢。”宝玉便同黛玉出园至贾母处。
贾母见了宝玉笑道:“我听说你又在那里用功,难道司文院的人也要大考么?”宝玉笑道:“我那是用功?只静坐收收心罢了。”贾母道:“我刚才想起一件事,要找你商量。明年大年初一,就是元妃娘娘的五十整寿,咱们在这里虽说不用照例进奉,也该好好的送份礼。你们大家掂对,又要雅致,又要合用才好。”宝玉正要答言,凤姐在旁接着说道:“娘娘跟着万岁爷,什么没享用过?咱们进奉东西,要在他嘴里落一声好可不容易。若是自己会做活的,绣成一件东西进上去,不管好不好也总算尽心了。可惜眼前没那好手。”迎春道:“晴雯不是会织孔雀毛么,叫他给娘娘织一件氅衣,必定看得过的。”
宝玉道:“这倒是一件正经东西,娘娘也用得着,还得配成四色,才像一回事呢。”鸳鸯道:“那绛珠仙草别处没有的,上回匀了两丛,种在蘅香苑山石上,都活了。若是拣那老根开花的,另匀四盆做寿礼,也怪希罕。”宝玉道:“好可是好,别伤那老根。还是挑那雏嫩的,挪在盆里,也容易活。”黛玉道:“我也想了两件,不知合式不合式。上回我们去逛蟠桃园,带回来几个桃核种在园子里,也长成小树,都开花了。挑两棵好的挪在盆里,不也是一种盆景么?还有老太太给我的白玉天然观音,我也是白搁着,娘娘又信佛,不如拿他也凑上罢。”凤姐道:“这四件都还拿得出去。别的配个盆、配个匣子都容易。就是那雀金氅,不是一天织得成的,咱们把晴雯找了来,商议妥了,早些预备,别耽误了。”黛玉忙即打发侍女去叫晴雯。
一时晴雯来了,宝玉便将大家要烦他织雀金氅进与元妃,大致告诉他。又问了他日子近了,可来得及?晴雯道:“日子尽赶得及,只是我好久没织,织出来还不定怎么样。就要织也没有那些雀金线,这里还怕没处找呢。”凤姐道:“只要你答应了,那雀金线归我办去。”贾母素知晴雯性子傲,便叫他到了跟前,说道:“好丫头,你替我辛苦两天罢。娘娘问起来,我们就说是你做的,少不得娘娘还要提另加赏呢。”晴雯道:“老太太吩咐的,我怎么敢不做呢?只怕织坏了,见不得人是真的。”当下说定了。
过一天,凤姐备齐了雀金线,又开了元妃腰领袖口的尺寸,都交给晴雯。原来凤姐从前在荣国府常时进奉,所以尺寸大小长短,心里都有个底子。晴雯推不出去,只可在留春院前厦支了绷机,将那些雀金线先理齐了,便仔细织起。宝玉见他织得有趣,也帮着理理线、拿拿剪刷,一会儿又怕他累着,叫他歇歇。有时磨得晴雯急了,说道:“小祖宗,你干你的去罢,那里就累坏了我呢。”黛玉也时常来看他,见他织出来的,果然金翠鲜明,非常夺目。到底会的不难,不到半个月工夫,已将一领雀金氅织成。晴雯又将那参差不匀之处,仔细收拾了一道。
贾母凤姐等见了,无不赞美。宝玉又拣了四个白玉条盆,分种仙草。两个紫瑛方盆,移种那两棵蟠桃。每日用甘露灌溉,仙草花开得更艳。那蟠桃尚在开花,已结了小小的桃子,似碧玉雕成一般。又将白玉天然观音另换了水晶匣罩,更见庄严名贵。
这些进奉礼物齐了,贾母和凤姐黛玉等重过了目,便打发四个侍女送去。元妃见了甚喜,又问知雀金氅是晴雯织的,更为夸赞。当下重赏了侍女,又回赏贾母利嘛佛一尊,碧玉镶万年朱藤杖一枝。宝王黛玉俱是宝砚一方,碧玉如意一枝。凤姐迎春等也各有赏赍,又单赏晴雯金花库锦二疋。到了新年将近,宝玉天天都在梨雪轩和芳官藉官等演习歌舞。大家问他忙的什么,宝玉只是笑,不肯说。瞬届元妃诞辰,便是新年元旦。赤霞宫中也只金鼎氤氲,珠灯灿烂,花皆含笑,人尽添妆,并不似尘世间热闹。宝玉黛玉等五更即起,先见贾母,行了贺岁家礼。然后同凤姐迎春赴元妃宫中祝寿,小太监奏明元妃,另由宫娥引进,宝玉等依国礼拜祝。元妃传谕免礼,已都拜了下去,忙又命宫娥扶起赐坐。凤姐是初次入宫,见那正殿七间,雕梁藻井,行龙抱柱,规模甚为壮丽。中间设了宝座玉几,两旁摆列雉尾宫扇,高罩宫灯。元妃另坐一张镶金嵌玉的圈椅上,和宝玉黛玉略谈家事,知黛玉新近曾回荣府,又详问贾政王夫人的起居以及贾珍贾兰近来宦绩。宝黛二人一一奏答。元妃笑道:“咱们家的家运,也随着国运转的,这几年才舒展过来。”宝玉道:“这都是仰赖娘娘福庇。”元妃又对凤姐道:“老太太在这里,亏你朝夕承欢,近来精神倒比先更好了。”凤姐道:“老太太向来喜欢热闹,天生是个有福的人。刚才说起娘娘庆寿,还要亲自来呢。”元妃道:“老太太那么高寿,咱们作小辈的那里当得起。”说着,忙叫宫娥们至赤霞宫,传旨挡驾。
这里仍旧叙谈,一时说起那件雀金氅来,元妃道:“我只看那晴雯长相不错,还不知他手儿这么巧。”又问那蟠桃是从那里得来的?黛玉奏明是西王母园里带回的桃核,元妃更觉希罕。
一时宫娥们报道:“贾府老太太来了。”小太监引轿直至殿前,元妃迎出,令宫娥扶住不要行礼,又替贾母另安了坐。
大家也都坐了。元妃道:“刚才听说老太太要来,赶着打发人去拦,也没拦祝这不比在宫里,我们小生日,怎好惊动老太太哪。”贾母笑道:“我一半是来祝嘏,一半是来瞧热闹。昨儿听宝玉说,又排演什么新鲜戏给娘娘庆寿。我也眼热了,赶着来的。”元妃笑道:“昨儿宝兄弟来,说起新排了‘云仙曲‘和‘云仙舞’,是从月宫里偷了来的,要替我热闹热闹。我说这里地方窄,不如元宵那晚上到小琼华去演,我也家里去瞧瞧。他不肯听我的,倒把老太太也鼓捣来了。”凤姐笑道:“宝兄弟在家里还不肯说呢,我们也不知道他葫芦里是什么宝贝,倒被娘娘给揭了盖了。”宝玉听了只是笑。又坐了一会,元妃便命摆宴。宫娥们摆齐了,让贾母和众人都至配殿领宴。宴毕,又领至后殿,就是元妃的寝宫。只见金碧辉煌,帘栊静肃,屏辉翠凤,镜展青鸾。元妃让贾母在炕上坐,贾母见那炕上都是黄龙织锦的枕垫,便只坐在炕旁一张紫檀躺椅上,元妃也旁坐相陪。宝玉、黛玉、迎春、凤姐都在下边一溜椅子上坐着,说了一回闲话。宫娥们传谕开戏。只听院中戏台一阵锣鼓声起,便有许多女伶彩扮出来,先演了一出《八仙庆寿》。这出演完,又接演整部的《劝善金科》原来是一位内廷供奉,把稗官野史有关劝戒的汇编此剧,剧中情节颇有许多怪怪奇奇的事,还有借着神道设教,点醒世人的。众人听了,各有评论,贾母却甚为叹赏,说道:“戏曲小道,原该以劝善为主,才有益于世道人心。好在虽是平正,却不陈腐。”直至整部演完,已在掌灯以后,又演了一出《万年灯》,编的是元宵灯景,多少百姓们出来看灯,一直看到皇帝龙楼之下,那灯彩更为繁盛。有些浮光洞、攒星阁,都是用各色花灯扎成的。还有白鹭转花,黄龙吐水,种种奇景。皇帝又赐给他们大灯,大众欢跃高呼而退。
这出也很够热闹的,贾母看了,更为欢喜。因见戏场将散,便问道:“什么时候了?”元妃道:“这出下去,就接演‘云仙舞’,老太太看完了再回去罢。”贾母要寻宝玉,却不在座上,不知何时走了出去。便忙问凤姐和黛玉。欲知二人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12

第四十五回 会真园片月引鸾舆 留春院百花围蝶阵

话说贾母在元妃宫中听戏,寻宝玉不知何时走出,问黛玉凤姐,也只顾听戏,不曾在意。元妃笑道:“宝兄弟必是到后台调度去了。”一时那出《万年灯》演完。
只见芳官扮嫦娥出来,唱了一段开场的曲词,便说道:“今天是元妃娘娘千秋大庆,王母麻姑和各界群仙都来称祝,咱们来晚了一步,为的是编排‘云仙舞’,给娘娘上寿,不免扮演一回。”又道:“女孩子们,还不上来献寿么?”说着,便有三十六个侍女扮作彩衣宫娥,分作三队陆续上来,都向台前下拜。随即舞了一回彩灯,紧接着就演那鹤舞、雁舞,十二个侍女演鹤舞的,每人一盏白鹤灯,拳足抖翅,作种种舞态,连人带灯,舞成一片云彩。唱的是:端正是剪银幡珠杓转阳,又恰遇寿筵张。报添筹,仙一队翱翔。只见那金衣舞,玉梅边春宵漏长。更谁知引祥云紫盖天阊。驻凤驾,翠蓬乡,峙鳌山还与龙楼相望。况丹椒,是旧香,梦飞回尚许傍芝旗桂仗。喜今宵,风光先到姒台旁。
黛玉道:“这曲词那是月宫的旧谱?多半是他现编的罢。”
元妃道:“倒也亏他,编得如此清新流丽。”说着,只见那班鹤舞的,或将集而旋翔,或乍散而复聚,或四散翱翔飞沉不定。那十二个侍女演雁舞的,又都拿了雁灯上来,参杂飞舞,有时一字横起,似作势摩空。有时舞到半空,忽又散飞潜伏,似眠沙点水。一片歌声,随着抑扬高下。唱的是:(扌双)云志,依仙掌,随阳愿,疑天上。烟霄远,断羽成行。凭看遍翠海红桑,忽春来锦堂。眼前重见兴庆宫妆。
迎春道:“这段《普天乐》也编得很有意思。”凤姐笑道:“有什么好,我听着全不懂。倒是唱的嗓音不错。”此时台上,鹤雁两队穿插往来,忽而参错成群,忽而分立对阵,似离似合,乍距乍迎。白的是鹤,黑的是雁,起先还分得出来,渐渐搅成一团,只觉黑白迷离,似繁星乱晃。霎时歌声转处,又是十二个演花舞的,每人一朵花灯,按着十二个月的花季,从梅花直到山茶,花影幢幢,灯光闪闪,也穿插在鹤雁两队之间,曼歌缓舞。
大家正看得有趣,忽见宝玉从殿外进来,向元妃道:“娘娘看他们小技,还可入赏么?”元妃笑道:“有劳调度,我们只看现成的,未免太便宜了。”凤姐问黛玉道:“那月宫你是到过的,是不是这样舞法?我只觉得太热闹了。嫦娥向来冷静惯了的,未必合他的意思罢?”黛玉道:“这舞的大谱还是月宫里抄了来的,可是添了无数的玩意,月宫里那有这些灯呢。”
宝玉道:“今天是祝嘏大典,正该热闹一点。况且又排在《万年灯》之后,若没点灯彩,也未免减色。”贾母笑道:“我的眼睛本就花,叫这些花儿灯儿搅合着,更瞧不清啦。”正说着,那三十六个舞女,联翩合舞,舞得轻盈宛转,如一群弱燕。唱的曲词更字字分明,宛如娇莺千啭。大家听那曲词是:蝶蜂狂,燕莺忙,千影斗春芳。锦灯转处花风扬。向珠帘回顾,霞袂仙仙,依约惊鸿留样。扶荔宫中,长春殿里,殷勤亲手按霓裳。待踏歌归去,倚琼枝惜取衣香。璧月楼台,瑶云院宇,元辰好夜,珍重劝红觞。蓬壶近,认欢场不是散花常大家听着曲子各自叹赏,又见演花舞的从袖中散出许多花片,满台上似有无数彩蝶翩翩飞舞。忽然三队舞女舞腰徐转,前后分行,摆成了两个“千秋”大字,藕官扮着星眸鸟爪的麻姑,另一个旦脚扮了月佩云裳的织女,各唱了两套千秋新曲,这也是宝玉添出来的。元妃传旨,赏给芳官藕官锦缎各二疋,余人分赏荷包银锞。芳官等即在台上谢了。那晚上,贾母等辞了元妃回去,已在子牌时分。众人在贾母处谈了一回,各自归寝。
宝玉一路入园去还同黛玉谈戏,黛玉道:“戏词确是好的,若说那出戏,我总嫌他过于繁密,就是凤姐姐他们也是这样说法。下次若再唱,还该重新编过,疏密相间才好。”宝玉也自折服。他自从听了黛玉劝他养心的话,每日虽还到静室中坐坐,却不像从先那样认真。新年里头,凤姐撺掇着宝玉黛玉也请贾母逛了两回园子。究竟天气还冷,贾母又年高疏懒,每次只逛了两三处,或是到迎春房中歇息,或是至留春院歇个中觉。常时还是弄点吃喝,斗斗小牌,较为省心省力。
转眼到了元宵,会真园中各处坐落都挂上纱绢琉璃及戳纱料丝各灯,也安排些银花火树,应景节物。贾母因元妃有灯节归宁的话,命宝玉亲去传话,请娘娘回来宴赏。元妃当面答应了,又再三吩咐,一切都按着家常礼节,那些国礼概行豁免。
那天,元妃坐轿子至赤霞宫,宝玉率同黛玉、迎春、凤姐、尤二姐等只在正殿前迎侯。元妃下了轿,扶着抱琴直至工字院上房。见了贾母,要行家礼,贾母连忙拦住,让元妃在炕上坐着,大家陪坐闲谈。元妃道:“老太太那天坐的工夫很不小,没累着么?”贾母道:“那天有好戏听倒不显累,第二天我还去逛园子呢。倒是娘娘招呼我们太周到了,一天也没得歇着。”
元妃笑道:“我们看戏的人,就多坐一会也累不着。只有宝兄弟跑出跑进,累得一头是汗,只望大家说个好,你们还偏要批评他。我看着又是可怜,又是可笑。”凤姐笑道:“他的林妹妹先不肯说好,我们再说好,也不中用。”宝玉笑道:“那出戏也是太繁密了,因为要凑凑热闹,就没有细想到。”元妃道:“今儿的灯,想必又是热闹的了。咱们到那里看去呢?”
黛玉道:“娘娘那天说要到小琼华,今儿就在阁子上摆席,那里还得看。”
于是,贾母陪着元妃坐了藤轿子,众人一路围随,直到含晖水阁。所过门阑廊厦遍缀灯彩,已觉十分富丽。贾母让元妃在水阁坐下歇息一会,然后换坐灯船向小琼华撑去。元妃倚着船窗,见皓月当空,寒光四射,照着湖水都成了一片银潢。遥望两岸灯影幢幢,楼台花柳隐约可辨,笑道:“这灯也就很可观了,若像那回归省的样儿,不但过于奢靡,而且未能免俗。”
贾母道:“那也是皇家的制度,娘娘没见从前南巡的时候,咱们金陵几个大家都接过驾,那银子真像淌水一样的花去,谁敢说‘可惜’二字呢。”凤姐笑道:“我们王家祖上就接过两回驾,至今还落下两句口号,说是‘东海缺了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呢。”元妃笑道:“若说皇上家的制度,管得人可太苦了。我从前在宫里住着,天天瞧见的只是红墙、黄瓦、黑老鸹子。到了这里,黑老鸹瞧不见了,也只瞧的是红墙黄瓦。依我的本心,只要搬到这园子里,天天看着真山真水,和姐妹们说说笑笑,比任什么都乐。无奈还有些制度管着,不容我多走一步哪。”
说着,看看船中,只不见宝玉,便问道:“宝兄弟呢?”
黛玉笑道:“他是坐不住的,在船头上帮着他们撑船呢。”凤姐喊道:“宝兄弟,娘娘找你。”宝玉放下篙子,忙进舱来,元妃道:“宝兄弟,你盖了这个好园子,也该好好的做几首诗,再找人做一篇记,才不枉这番心力。”宝玉道:“在这里的姐妹们没有几个,虽然做过两回诗,也不过一时遣兴之作。若做记可更难了,只有求娘娘赏一篇鸿文,庶几传之千秋,替园林增重。”元妃道:“我向来不大动笔的,那赶得上林妹妹呢!”
黛玉道:“娘娘何必过谦,那年做的省亲颂,大家都推服的,我们那做得出来。”
一路说着话,那船已到了小琼华。临水一带,杨柳桃花映着灯光,分外妍丽。鸳鸯搀着贾母,抱琴搀着元妃上了岸,走进那涵万阁。阁中灯影辉煌,正中摆了一席是元妃的座,侧面一席贾母陪坐。众人的席都在阁子外头,大家坐定。黛玉亲自送了茶,芳官藕官拿牙笏上来请点戏。元妃点了《仙缘》,贾母点的是《舟会》,当时就在阁外一个小小戏台扮演起来。元妃贾母和众人一面饮酒,一面听曲。一时芳官那出《仙缘》唱过了,便接演《舟会》,却是藕官主角。元妃道:“这两个听说都是梨香院的旧人,我当日没有在意,只记得有个龄官唱得很好,如今还在咱们家么?”凤姐道:“当时因为用不着他们,都打发出去,这两个还是宝兄弟找回来的。听说那龄官在外头唱了两年戏,如今嫁给东府里蔷儿了。”元妃道:“蔷儿是珍大哥抚养大了的,为什么不正正经经娶一个,倒要他们做正配呢?”凤姐笑道:“娘娘不知道,如今的风气都要娶个女戏子,或是唱曲的,才算是阔。正配不正配,他们倒不讲究。”
坐至半席,元妃诗兴忽发,命抱琴取过笔砚来,一挥而就。
笑对众人道:“我生平不娴风雅,聊以记今夕之聚。”宝玉连忙接过来与大家同看。原来是五律一首,写的是: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
名园钟瑞气,嘉序接芳尘。
人拟蓬池宴,花留阆苑春。
华灯辉绮席,宝月丽琼津。
咫尺重闱近,何辞驻辇频。
黛玉和宝玉首先赞美,迎春凤姐等也都随声附和。元妃笑道:“我不过抛砖引玉,林妹妹必有佳作,不负胜游。”黛玉不免谦逊。
贾母道:“若是做诗,咱们园子里还有两个诗人,但是外客,不便冒昧邀致。”元妃问是何人?贾母便说出香菱、妙玉。
元妃道:“早知道这里还有禅庵,应该先去拈香才是。此时何妨邀他们都来一聚呢。”宝玉忙命侍女们分头请去,自己也自构思和作。少时,迎春和诗先成,呈与元妃。元妃看是: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即事迎春
迎跸春风近,名园绿水前。
莺花开绮序,灯月会华筵。
略分情尤重,承欢景正妍。
赏心欣此夕,咫尺是云天。
看完了,递与黛玉道:“你瞧,二妹妹不大做的,也比先长进多了。”
黛玉正看诗,香菱妙玉已随着侍女进来,同向元妃见礼。
元妃向妙玉道:“妙师诗名,心佩已久,未得领教。”妙玉含笑道:“方外畸人,焉知风雅?娘娘未免过奖。”香菱和元妃本是初见,黛玉说起他从前学诗之勤,近来进境之速,元妃非常赞叹。又问知是宝钗的嫂子,也略问薛家情况。黛玉将元妃、迎春的诗给他们二人看了,便自去吟哦。这里元妃笑对凤姐道:“我在宫里听说姐妹们在大观园里结社做诗,羡慕的了不得。
还有人说起,凤妹妹也做诗哪,今儿倒不可不领教领教。”凤姐笑道:“我通共只诌了五个字,那能算诗么?怎么也传到娘娘耳朵里了。”贾母道:“上回宝丫头、云丫头还来这里做诗呢,若知道娘娘这么高兴,应该把他们也叫了来,那就热闹了。”
元妃道:“他们两位来了,我简直连影子也不知道,若知道,我也赶着来了。他们总以为我那里还是宫里的样子,轻易不敢去,其实有什么规矩呢。”
此时,芳官藕官等唱完了那两出,又上来请点。元妃道:“咱们清谈也好,只拣那文静的吹弹一两套,别搅他们的诗兴。”
芳官等下去,便吹弹起“灯月圆”来。一时妙玉香菱的诗先成了,元妃看妙玉的诗是:
春张曲宴集,迎节驻金舆。
禊叙情无极,韶妍序及初。
四围金翡翠,千影锦芙蓿
永志芳游盛,和风接佩琚。
又看香菱的诗是:
别馆笙歌盛,芳游及上元。
堤花低拂佩,帘月近迎樽。
敲钵忙诗事,飘灯记梦痕。
鸾舆归路晚,箫鼓隐千门。
元妃看完了,笑道:“毕竟是诗人之作,与愚姐妹不同。”
又指妙玉那一首尤佳,当下便与妙玉香菱闲谈。忽想起从前之事,笑问道:“那年归省,我还记得到栊翠庵拈香,也见着几位方外,彼时何以未遇妙师?”妙玉道:“我从苏州玄墓展转至京,得入贾府,那时已在娘娘归省之后。人生一面,皆有定缘,就是此番得侍宫仪,也岂是初料所及!”元妃道:“闻说妙师在京,与四妹妹最契。愚姐妹中只他向佛坚笃,妙师看他将来成就如何?”妙玉道:“心即是佛,心外无佛。只要他持念精坚,纵有外魔,也不足为害。我是信他必有成就的。”
元妃又问香菱常看什么诗。香菱道:“我从前最喜看李义山的集子,近来倒常看杜诗。”元妃道:“玉溪生本来是学杜的,这倒是一条正路。”
凤姐此时正陪着贾母闲谈,黛玉却在廊下看灯。远远看那柳堤上一带灯光,仿佛是一条火龙似的,倒射水里,成了好些条的金线,不觉就看住了。猛一回头,见宝玉坐在帘前,尚在那里写诗,写了一回,又要涂改。便问道:“你还没作成么?”
宝玉道:“我今儿也不知怎么的,做了两句,总不惬意。”
黛玉道:“你听见没有,连妙玉香菱后来的都交了卷,我可顾不得你了。”说着,便走进阁中,取笔写出,呈与元妃。那诗是:恭和元夕会真园宴集原韵林黛玉
清游淹令序,胜境脱凡尘。
飞盏重楼月,移桡一水春。
草香瀛苑路,花罨武陵津。
宫漏层霄永,何烦问夜频!
元妃先看了题目,笑道:“仓卒之间,还要步和原韵,到底是名手不同。”又看那诗,更为称赏道:“要推这首压卷了!”黛玉道:“我正为诗思艰涩,借着步韵,倒容易成篇。那有妙公做得超脱?”说罢,又走到帘前,见宝玉诗已做成,替他斟酌了两个字,宝玉才誊出呈进。迎春笑道:“宝兄弟如此矜持,必有惊人之句。”元妃道:“若在天宫,压倒群仙倒还容易,只怕床头捉刀人,不容他不低首呢。”一面看宝玉的诗是:
始春从宴灯,灯月入帘宽。
歌板喧棠舫,觥筹乱药栏。
一奁涵远近,万象占高寒。
何幸宫车驻,星辰隔坐看。
贾母问道:“宝玉做得如何?”元妃道:“这首也不在林妹妹以下,决不像他从前做的。”贾母道:“他近来还时常用功呢。”侍女们送上酥酷。原来黛玉知元妃爱吃,特为预备的,大家也跟着吃些。又看了一回灯,仍旧坐船至含晖水阁,送元妃贾母换乘藤轿出园而去。宝黛等直送元妃至正殿外,看小太监们引轿子走远了,方自回园。
此后,年节已过,贾母无事,仍同凤姐、迎春、鸳鸯及尤氏姐妹斗牌消遣,却因贾夫人走了,不免时常思念。
过了些时,天气渐暖,太虚幻境那些仙女见风光明媚,都挈伴出来游春。宝玉黛玉和凤姐劝贾母也坐了藤轿,从赤霞宫出去,一路随意闲逛。遇着清溪芳树风景好处,便将轿歇下,玩赏片时。那些仙女们敬重高年,又见贾母和蔼可亲,也陪着说长道短,如同家里人一样。其中有一半认得黛玉的,更显得亲热。也有跟着轿子和黛玉凤姐说说笑笑,一直跟到赤霞宫来的。也有来赤霞宫问候贾母,看望黛玉的。因此人来客去,很不寂寞。
到仲春天气,园中群花更盛,贾母约了众仙女在会真园开个赏花会。到的也有几十个人,有会吹弹的,有会杂技的,也有能书会画的,各奏所长,大家尽情取乐。贾母见过他们,只命黛玉、凤姐、尤二姐等分起款待。黛玉忙不过来,又叫晴雯、麝月、紫鹃、金钏儿诸人,也帮着招呼。那些丫环们都是喜欢热闹的,陪着众仙女采花斗草。又在牡丹院打了一回秋千,众仙女中也有胆小的,不敢上去。有些会玩的,都是身轻如燕,兜上了秋千,只来回打了几转,便已起到半空,罗袂翩翩,彩绳飘扬,舞出各种名色,煞是好看。金钏儿见了,陡然高兴,一脚也登上秋千,紫鹃忙道:“那可不是玩的,摔了下来,比吊井还重呢?”金钏儿撇嘴道:“你说的,就那么娇嫩?这玩意我从前也玩过的。”芳官替他送起,耍了十几转,渐起到高处,便觉得有些头晕,只可慢慢的放了下来。晴雯笑道:“你那里成呢,等我玩玩给你看罢。”说着,便轻身直上,自己兜起,渐起渐高,也似飞到半空里似的。大家仰看,只见他衣袂飘扬的影子。一会儿放下,脸也不红,头发也不乱。众仙女见了,都十分夸赞。那知道大观园红香圃里,也有两架秋千,晴雯原是耍惯了的。那天众仙女在会真园中玩耍,直到傍晚方散。
晴雯麝月等送了他们,也很乏了,都至留春院歇息,大家说些闲话。
晴雯忽然想起一件事,和麝月商量道:“二爷二***生日就在眼前,咱们怎么凑份子热闹热闹。”麝月道:“也想不出什么玩的,还是照那年的样儿,那天晚上,预备些酒果碟子,就在这里玩玩。又没有那查夜的管着,不由着咱们横反么!”紫鹃道:“二爷和姑娘的生日又不是一天,分开两天做就没意思了。也许到了那天,老太太还要请客呢。依我说,不如借着二月十五大花朝,咱们凑齐一百种鲜花,做个百花庆寿。二爷和姑娘问起,只说是庆赏花朝,你们看好不好?”晴雯道:“那么着,还得把宝二奶奶、史姑娘都请了来,才有趣呢。”金钏儿笑道:“闹得太大发了不大合式罢?要请你去请去。”晴雯笑道:“当然是我去,还能劳动你小太太么?”大家商量定了。
到了十二那天,果然贾母领头替黛玉做生日。迎春、凤姐、香菱及尤氏姐妹,都在贾母上房凑趣,热闹了一天。晴麝鹃钏诸人,那几天只忙着在园子里各处采花,不拘草本木本,折枝移根,定要凑足了百种。好在太虚幻境气候与人世不同,四季花卉同时齐放,凑起来也还容易。或是盆栽,或是瓶供,或用白玉水晶盘养着,还有用竹根、树根做成天然花筒,在墙上挂着的,把留春院几间屋子打扮得红娇紫姹,锦绕香围。那四儿跟着莺儿学的,也会把鲜柳条和各色鲜花编成细巧花篮。他又想个巧招儿,把四季的花按次序分成十二个月,每月归成一个花篮,都挂在那抱厦上,更是别处没有的。头一天晚上,晴雯悄悄的去邀了宝钗湘云,也不给宝黛二人知道。
那天一早起来,他们几个人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先至贾母处请安,说道:“今儿是大花朝,我们在留春院凑齐了百花,做群芳会。请老太太和奶奶们,到那里玩玩。”贾母听了,甚为高兴,吩咐将薛大奶奶柳二奶奶也都请上。紫鹃等先去请了凤姐尤二姐,又往前院去请尤三姐。金钏儿麝月另去请迎春香菱,都答应准来。凤姐看他们走后,便至贾母处,见宝玉黛玉都在那里,笑向黛玉道:“到底你们那里热闹,会想出新鲜法子来玩。我想这百花大会,多半是捧你这花王的。”黛玉笑道:“他们忙了好两天,也没和我商量。听说连吃的也都是花,说着好听,只怕未必中吃呢。”凤姐道:“吃的倒不紧,你们可记着给老太太凑牌。”黛玉道:“手儿是尽够了,牌桌还得现预备,他们未必想得到,我得回去瞧瞧去。”说着,便先自回园,看着侍女们把牌桌摆好。宝玉紧跟着也回来了,又把那些花重新匀对一番,方见疏密得宜,雅俗共赏。
布置粗妥,迎春、凤姐、尤二姐、鸳鸯簇拥着贾母的轿子已经来了,宝黛等连忙接进。贾母一进屋子,就闻见一股花香。
四下里瞧瞧,笑道:“亏他们那里找的,会凑成这么些花,倒像是花洞子了。”迎春笑道:“宝兄弟小的时候,外号就叫绛洞花主,这才名称其实。”黛玉让贾母在上面坐着,亲自递了茶,凤姐等陪着说些闲话。
只听得帘外一阵说笑之声,尤三姐和香菱前边走着,晴雯金钏儿跟随在后,走到抱厦上,看见那些花篮,香菱道:“那位手儿这么巧,连颜色都配好了的,真瞧着可爱。”尤三姐道:“这些花儿在这里不算事,若在别处,除非武则天能叫百花齐放,别人都做不到的呢。”黛玉迎出去道:“屋里坐罢,老太太都来了半天了。”香菱尤三姐方进屋相见。细看那屋内布置,也都觉希罕。晴雯道:“老太太请那边瞧瞧,还有玩意呢。”
贾母同众人过去,只见博古架上全摆着瓶花盆花,按那格子大小宽窄,无不匀称。那些瓷瓶瓷盆又都和花儿的颜色相配,更觉娇艳。凤姐道:“这简直成了一架百花屏了。”贾母笑向香菱道:“你们爱做诗的,这倒是个好题目。”香菱笑道:“我通共只做几首诗,倒把诗招牌挂了出去,连老太太也当我诗呆子呢。”紫鹃捧着一个大水晶盘,盘中养着各色花朵,请贾母和众人随意拣着戴。贾母拣了一朵大红山茶,鸳鸯替戴在髻上。
凤姐自己拣了一枝碧桃,又拣了两朵粉紫西番莲,送给尤氏姐妹。晴雯笑向香菱道:“我来给你打扮罢。”香菱道:“这可免劳,别把我打扮成刘姥姥了。”说着,自拣一枝海棠戴上。
正在说笑,芳官将纱囊中收的各色蝴蝶放了出来,绕花飞舞,也有落在花枝上的,也有飞在他们髻儿上的,也有从花里穿出来,又向各人身上绕来绕去的。宝玉笑道:“这才有趣。不知道他们什么时候收的,我若知道,给他们放在帐子里,早上醒来,冷不防就要吓一跳呢!”
一时晴雯紫鹃回道:“饭摆齐了。”宝玉引贾母和众人至后厦,各席上都是一色漆几漆椅,有梅花式的,有海棠式的。
只贾母的座是一张梅根藤心榻。候大家坐定,斟了自酿的珠兰玫瑰各酒,便催着上菜。众人看那些食品果然不同,也是用百花烹制的,甜菜中有玉兰花瓣、莲花瓣,是玫瑰桂花糖和糯粉煎成。荤菜也有桂花、菊花、茉莉花、晚香玉和同汆炒。连到点心都是银模子印出的各色花朵。凤姐笑道:“你们做花朝,做得太切题了,倒叫花儿受了煎炒烹熬种种刑法,我做花神定要不依的。”香菱指着晴雯道:“这不是芙蓉神么,他把各种花儿都摧残了,供人家的口腹,倒单把芙蓉豁免了,未免有些私心。”晴雯笑道:“我这芙蓉花,也受过多少煎熬的,谁替我出气呢?”少时饭罢,贾母即在黛玉房中歇中觉,众人在园中随意闲逛。
等贾母睡醒起来,便陪着斗牌。凤姐、迎春、尤三姐、香菱各自坐了一家,鸳鸯帮着贾母看看,尤二姐只坐在凤姐身后。
贾母支起眼镜,拿着牌看了半天,笑道:“这窗子上的树影子一晃一晃的,我越瞧不清,他越跟我打搅。”黛玉连忙叫晴雯出去把那枝海棠花用竹竿子支开,鸳鸯又帮着把牌理一理,这才看明白了。斗了一会,迎春连满了两副。凤姐笑道:“今儿吃了他们的,也得还席。谁要是赢了,可不许掖起来,改天再弄点吃喝。”迎春道:“若是老太太赢了呢?”凤姐笑道:“老太太赢的不少了,柜子里老钱和新钱搁了一大堆,搁不下了也要打架的。匀出点来吃在肚子里,倒免得生事。”贾母笑道:“这猴子信口说些什么,多咱把你赢苦了,恨得这么牙痒痒。”
那天斗到天黑,大家算一算,倒是凤姐赢了。鸳鸯笑道:“这可没得说了,你自己出的主意,咱们说定了那天还席罢!”
不知凤姐如何回答,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26

第四十六回 庆生辰飞花开绮宴 报春晖入梦遗金丹

话说贾母和凤姐等在留春院斗牌,结算是凤姐赢了,他原说赢的钱不许掖起,要改天再做个东道。此时自不便改口,便说定后天十七备了酒,在旧月赏梅花,带头请晴雯紫鹃诸人还席。
黛玉见天色已晚,便向贾母道:“老太太的晚饭,就摆在这里罢。”贾母答应了,又留迎春、香菱、尤三姐等在此同吃。
直到摆了晚饭,大家方散。宝黛二人和凤姐都送贾母至上房,见贾母高兴,仍陪着说笑。忽见紫鹃走来,悄回宝玉黛玉道:“宝姑娘史姑娘都来了,在园子里等着呢。”宝黛二人俱不知来因,不觉愣了一愣,忙即同紫鹃入园。紫鹃一路走着,才说起他们几个人,借着庆赏花朝替宝黛合做生日,晴雯又去邀了宝钗湘云,等晚上人静了,重开夜宴。宝玉听了大喜道:“你们瞒着做什么?早说了,我还许添点新鲜玩意。”黛玉笑道:“这就闹得很够了,明儿老太太见了他们,问起为什么来的,可怎么说呢?”宝玉道:“老太太见了他们,只有喜欢的,怕什么。”
说着,已到了留春院。走过抱厦,便听见宝钗湘云说话的声音。湘云道:“这一向可把我闷坏了,若是一个人来得了,我早就飞了来啦。”宝钗道:“你们白天请老太太赏花朝,就没替我们先回一声么?”晴雯道:“这还是我们偷着请的,可别给漏了馅。担个不是不要紧,到底不大合式。”说着,黛玉已走进屋来,笑道:“谁请你们的?这时候赶了来。”湘云笑道:“我们特来拜寿的,还在乎请不请么?”宝玉笑嘻嘻的,指着晴雯道:“都是你弄的鬼,你估量我们不知道么?”晴雯道:“那里有耳报神这么快,一定是紫鹃这蹄子说的,怎么一句话也搁不住?”黛玉笑向宝钗道:“姐姐,我听说你当了老太太高兴的了不得,所以不想着来了。”宝钗道:“你瞧这颦儿,饶着不请我还要说歪话,我若当了老太太,你还只当小太太么?”湘云道:“我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你那年种的蜡梅,居然成了树,今年开得很好的花。我们大家起社做诗,你也该补做一首才是。”黛玉道:“就是那年盆里开残的那一棵么?那点小棵棵都成了大树,怪不得宝丫头要成了老太太呢。”
宝钗道:“那蜡梅你还不在意,还有一件事你听了一定喜欢。你那会念诗的鹦哥,我新近寻了回来,在养着哪。”
黛玉笑道:“这倒是想不到的,他还是那个样儿么?”宝钗道:“倒比先长得好了,你几时回去看看罢。”宝玉道:“天不早了,别尽着说闲话,咱们预备摆起来罢。”晴雯道:“忙什么,咱们索性把二姑娘香菱都请了来,人多了更有趣。”黛玉道:“那可叨登的大发了!”宝玉道:“到了这里,难道还有人管着咱们不成?要请就快请去。”麝月金钏儿连忙分头去请。迎春本来好冷静,香菱还有些避嫌,都推说身子不好。禁不得他们软磨硬扯,一时也都来了。
晴雯紫鹃看着侍女们在暖阁里摆了圆桌,一色的精致果碟。
又开了两坛百花酿,斟到杯中光如琥珀。晴鹃诸人先要让宝玉、黛玉、宝钗三人上坐。宝玉道:“咱们应该让客才是。”大家让了半天,方才坐定。上面是湘云、迎春、香菱坐了,宝钗坐在香菱之下,然后宝玉黛玉和众人都团栾就坐。晴雯紫鹃等轮流敬了酒,湘云道:“干喝没有意思,还是猜拳罢。咱们来个登坛点将,先推两个大量的做元帅。”黛玉道:“这里只有你够做元帅,谁还敢和你对垒。我看不如行令,我们尚可勉强奉陪。”宝钗道:“酒令不过那几种,要找个新鲜有趣的,还要雅俗共赏才好。史妹妹记得多,请你做令官罢。”紫鹃道:“前天来的那位仙女送给我一本《百花令谱》,史姑娘瞧瞧用得用不得?”说着,便从架子上取了一本锦装小册给湘云看。宝钗香菱也凑过来同看,说道:“这个还有点意思,可是得用色子。”黛玉看那令谱凡例,说明用骰子两颗掷了名色,按着谱中方法照行。
一时四儿取了骰盆来,大家掷了红,应该黛玉起令。黛玉道:“这令我没行过,不知掷出什么花样来呢?”当啷一掷,看是一颗四,一颗六。大家都道:“这一定是好的。”翻起谱来,这名色叫做“锦屏春色”,画了一枝海棠,底下有句曲子是“沈醉东风汗漫游”,得此者合席公贺一杯。芳官把各人的杯斟满了,湘云请黛玉先喝,黛玉只喝了一口。宝钗笑道:“令谱上要你‘沈醉东风’,只抿一抿那里好算。况且是头一杯寿酒,你喝了,大家才好喝。”黛玉只得饮干。然后众人同干了贺杯,重新掷红,数到湘云。
湘云掷的是两个幺,笑道:“我知道掷不出好的来,这是两眼望青天,还要查么?”宝钗道:“又不是掷升官图,掷了‘赃’必要罚的,且看谱罢。”麝月检出谱来,题作“玉盘清影”,画了一枝白芍药,那句曲子是“早现出珠辉玉丽”,得此者自饮一巨杯。湘云笑道:“任他说得多么好听,到底还要受罚。这里也没有大杯,只喝一杯算了罢。”众人那里肯依,金钏儿寻出个白玉酒碗来,斟得满满的,硬迫着他喝了。
又掷红,数到宝钗,宝钗笑道:“好色子,别叫我受罚,给我一个好的。”掷下去却是一颗五,一颗六。忙即自己查谱,原来这名色叫做“珠帘春信”,画了一枝红梅,再看那句曲子是“俏东君春心偏向小梅梢”,得此者自饮一杯,左边坐的同饮一杯,海棠陪饮一杯。大家看来左边恰是宝玉,那海棠恰是黛玉。湘云迫着晴雯把三人的杯子斟满,催他们同饮。宝玉一仰脖子喝了;宝钗喝了半杯,那半杯悄递给麝月代饮;黛玉只是不喝,湘云走过来硬灌他,一半都撒在衣襟上,忙叫紫鹃拿手绢擦了。
又掷红,数到芳官,芳官一拿骰子就叫红,一颗已坐定是四,那一颗还在乱转,叫了半天,却转出一个幺来。芳官笑道:“这色子太不听说了。”金钏儿替他翻谱,写的是“杏园佳月“,画了一枝半开的杏花,那曲句是“花摇烛,月映窗,把良夜欢情细讲”,得此者与主人对饮一杯。芳官笑道:“这主人算是那一位呢?”湘云笑道:“若说地主呢,你们二爷和两位奶奶都得喝。若算今天席上的主人,你们七个人也都得算上,这可热闹了,快斟酒!”黛玉道:“既是酒令,只能论席上的。什么地主不地主,不是瞎胡扯么?”宝钗道:“这话很对。令官太武断,我们决不服的。”宝玉面软,被湘云挤对着,和晴雯、紫鹃、麝月、金钏、藕官、四儿都部芳官喝了。
底下又数到晴雯,掷的是一颗幺,一颗三。晴雯笑道:“这是和牌,咱们讲和了罢,谁也不用喝了。”金钏儿道:“那可由不得你!”检谱一看,叫做“蓉渚晴波”,画了一枝芙蓉,那句曲子是“环湿,似月下归来飞琼”,正要看怎么喝酒,忽听门外有人大笑道:“你们瞒得好,这可叫我抓着了。”大家猛觉一惊!
回过头一看,那人已走了进来,却是凤姐。后面还有尤二姐鸳鸯,众人忙都起来让坐。宝玉笑道:“他们因为老太太没睡呢,怕凤姐姐、鸳鸯姐姐走不开,正要打发人瞧去。”凤姐笑道:“不用你替他们描补,他们就不请我,我也是要来的。”
鸳鸯笑道:“我算的卦有多们准,若不来,白放过了他们。”
紫鹃麝月忙招呼添了坐椅杯箸,大家重又坐下。黛玉问道:“你们怎么会知道的?”鸳鸯笑道:“刚才老太太看着你们粘不唧的走了,就猜到必是又做什么玩,叫我们先来瞧瞧。若有好玩的、好吃的,他老人家还要摊上一份,说是不能白饶了你们。”又瞧着宝钗湘云道:“你们什么时候来的?来了又不上去,老太太刚才还问起呢。”
宝钗湘云听了,都有些局促不安。黛玉笑道:“你信他的话,老太太这时候还不歇觉么?他是来吓唬咱们的。”凤姐笑道:“你真是个机灵鬼,有了你,我们的花招儿都使不成了。如今先罚我造谣讹诈好不好?”说着,举起杯了就喝干了。又说道:“我是领过罚了,这可得问你们三大罪。头一件是夤夜纵酒,第二件是容留匪类,第三才是请客不均。你们说该怎么罚?”鸳鸯笑道:“我替他们讲个情罢,本来每人应罚三杯,姑念初犯,各罚一杯了事。宝二爷是窝主,也得罚一杯才算公允。”晴鹃诸人推托不过去,只得都喝了。宝玉也喝了半杯,那半杯,芳官就他手中干了。
凤姐问道:“你们行什么令?”湘云将那百花令谱大概说给他听。凤姐笑道:“你们都是文绉绉的,我可仰攀不上,改个俗的罢。”湘云笑道:“咱们先豁个抢三。”当下就三元四喜彼此对豁起来。偏是湘云连输了两个劈面,凤姐也挂了红。
那边尤二姐和金钏儿也随着豁起,呼五喝六非常起劲,手腕上金翠镯子碰得丁当的响。
鸳鸯说道:“这种喝法滥醉无味,不如拣戏曲的句子飞花,比那个令省心点。”迎春香菱都道:“这倒是雅俗通行的。”
大家推迎春首坐起令,迎春说了一句是“长似他三春花柳”,刚好飞到宝钗,宝钗饮了门杯,说道:“我记的曲子可有限,仿佛《规奴》那出有一句‘怎如柳絮帘栊,梨花庭院’,就是他罢。”大家数到凤姐,凤姐笑道:“你作弄我呢。我刚好有六个字两句,一句是‘花朝拥’,送给你,一句是‘月夜偎’送给林妹妹,你们分均匀了,不要吃醋。”黛玉笑道:“底下那一句‘尝尽风流滋味’,送给谁也不配,只好回敬你了。”
凤姐脸上不觉红了一红。湘云道:“你们只顾斗嘴,凤姐姐酒还没喝呢也没人管。”
凤姐只得也将门杯喝了,数那花字,正轮到尤二姐。尤二姐笑道:“姐姐的酒倒不外卖。”他素来本就能喝,举杯一饮而尽,念了一句道:“往常见红日影弄花梢”,湘云笑道:“这句何其绮丽!”黛玉瞧了湘云一眼,那花字恰飞到藕官。藕官佯作举杯样子,把酒都倒在手巾里了,念道:“怎那些无情花鸟也情痴”,数那花字,飞到黛玉,黛玉把酒杯递给宝玉替喝了,只想不出句子。湘云尽着催他,好一会,方想出一句来,念道:“怕不似楼东花更好”,宝玉替数那花字,却是香菱。
香菱举起空杯子要喝,湘云指着道:“那杯里没有酒。”紫鹃道:“就有也凉了,另换一杯罢。”
说着,便提壶斟满,凤姐催着香菱喝了。香菱曲子本不甚熟,想了一会,说道:“端的是花输两颊柳输腰。”凤姐笑道:“薛大奶奶有多么漂亮!”说得香菱很不好意思,那花恰又飞到宝钗,宝钗道:“越怕他,越要寻到头上,叫我那里找好句子去?”湘云道:“我替你说了罢,‘博得个月夜花朝真受享”凤姐笑道:“你怎么把月夜花朝都替他揽了去,林妹妹要不依呢!”鸳鸯笑道:“传递不能算的,还得受罚。”迎春替他讲情方罢。
算那花字是麝月,麝月门杯只剩小半杯酒,端起来喝了,说道:“直饮到月转花梢。”飞到迎春,大家都没理会,只宝玉瞧出,向麝月笑了一笑。迎春道:“酒也够了,天也不早了,我说一句收令罢。”举杯念道:“看取花下高歌共祝眉寿”,飞到凤姐,二人将酒对饮了,便算收令。大家都道这句收得真巧,又对景又吉祥,应该公贺一杯。晴雯招呼侍女通换上热酒,又都喝了。
当下迎春、香菱、鸳鸯站起要走,凤姐对尤二姐道:“咱们也和鸳鸯姐姐一起儿走罢,路上有个伴儿好多着呢。”黛玉笑道:“这么大的月亮,各处又都有灯,怕什么?”宝钗笑道:“他上回叫小蓉大奶奶吓破了胆啦!”众人听得都笑了。香菱笑道:“史姑娘还到我那里去罢。”湘云道:“我闹二姐姐去,明儿一大早起来看梅花。”晴雯紫鹃等再三挽留不住,宝玉、黛玉、宝钗和他们都送至院门外,看那花yin月影非常幽静,不免徘徊玩赏一番。
依宝玉的意思,还要重新入坐喝个尽兴,黛玉道:“乐不可极,姐姐大远的来了,咱们说说话儿罢。”宝玉听了,便命撤去残席,同钗黛二人回至寝室。他们卸了装,扣上了门,唧唧哝哝的不知说些什么话?别人无从听见。却是晴雯、麝月、芳官等私下议论,说道:“那回在,姑娘们走后,咱们喝的喝、唱的唱,把一坛子的酒都鼓捣光了。到底二爷如今有了两位奶奶,就像有了管头似的,只一句话,立时把他的高兴收回去了。”这些闲话,不必细表。
次日早起,宝钗黛玉同往旧月去寻迎春湘云,见他们二人正在花下吟赏,黛玉笑道:“史妹妹,你在栊翠庵住了这些年,看梅花还没看够么?”湘云道:“到底这里大片的梅林瞧着过瘾。我想那邓尉香雪海也不过如此。”大家说了一回闲话,便同至贾母处请安。贾母见了,自是欢喜,却也诧异,问道:“你们怎么来的?”湘云宝钗只说来替黛玉补拜生日,贾母道:“昨儿我们还在园子里做花朝,可惜你们没赶上。后儿你凤姐姐还要还席,索性在这里玩两天,等扰了他的,再家去罢。”
宝钗湘云只得答应了。
贾母又问宝钗道:“你老爷太太这两年不显老罢?”宝钗道:“老爷这两年养得倒很好,到底比当司官舒服。太太还是那样七病八痛的。”贾母道:“你太太是个好脾气,只是什么事都看得太真了。世界上的事,一较真就生出无限苦恼。他若能看空一点,包管身子就好了。”又问道:“你大太太还是那么糊涂么?”宝钗不便深说,只说道:“大太太因为大老爷没得起用,心里不大高兴,连我们这院里也不大来。听说珍大哥哥要替大老爷找个门路,转转面子呢。”贾母道:“我倒不指望他做官,做了官又要造孽。那年石呆子在地府告他,你爷爷好容易求了祖爷爷,向阎王说情,才把那状子批驳了。我背地里还许了一百卷《金刚经》,替他们和解。你大老爷那里知道呢?饶说我偏心,我还是放不下。”凤姐见贾母容色微有不悦,忙用闲话岔开。向湘云宝钗道:“娘娘上月回来听说你们来过,似乎怪着不去朝见。你们这回来了也去一趟才对。”宝钗道:“娘娘那里还是一大早朝见么?”贾母道:“他早已把那些规矩都免了,你们吃过饭去罢。”
那天午后,宝钗湘云便同往元妃宫中请见,宫娥们引至内殿,元妃免礼赐坐。详问荣宁两府近况,知道皇恩隆重,家道复兴,面有喜色,又深赞宝钗持家勤劳。一时又问到湘云,知他夫逝家寒,单身投傍贾府,也深替湘云怜悯。说道:“我们姐妹一辈的,不料都如此薄命!还是三妹妹将来或许有些福泽。”
言次叹息不置!又说起在宫里听说姐妹们结社做诗,非常眼热。好容易到了这里,你们若再起社,千万算上我。宝钗道:“可惜我们没两天耽搁,若住长了,有娘娘领头,大家都做诗,可就热闹了。”宝钗湘云又坐了一会,方才兴辞。
回至赤霞宫见了贾母,又到园子里去寻香菱,也谈得甚久。
香菱和宝钗谈些家事,又惦记他的哥儿念书。宝钗道:“今年也附在我们家学里,和蕙儿、权儿都在一起。”香菱方才放心。
随后又同香菱去访妙玉,妙玉从前和宝钗湘云就说得投分,他自从见过地狱变相,也不似从前那样怪僻,此番相见分外亲热。
大家煮茗清谈,无非谈谈诗,说说琴趣,又和宝钗下了两盘棋。
不觉天色已晚,贾母打发人寻宝钗湘云,等着摆饭,便各自散了。
那晚上,宝钗和宝玉黛玉同回留春院,在灯下闲谈。宝钗说起王夫人悬念甚切,劝宝玉得便回去安慰亲心,稍心孝道。
宝玉道:“我自从出家得道之后,什么事都看空了,只有父母深恩,时刻在念,何曾不想家去瞧瞧?一则见面之后仍旧分离,徒然叫太太添一番伤感。二则从前舍亲出家,万分说不过去,有什么脸回去见太太呢?”黛玉道:“不是这种说法。太太不想你也还罢了,既然想着你,你忍心害理不回去瞧瞧,那成什么人了?”宝玉道:“我本来要带仙丹去给老爷太太,你两个既这们说,我就听你们的。明儿送宝姐姐家去,趁便见见太太,抵庄太太训斥一顿罢了!”一宿易过。
次日便是十七,凤姐请客原是借着旧月赏梅为名。目下迎春住在那里,他素来懒散,不大会收拾屋子,只可把司棋叫来帮忙,又央求湘云帮同布置。那一带梅林,到了春季已结了小小的青梅,却是梅花仍旧开个不断,这是太虚幻境比别处不同的。将近晌午,贾母便坐了藤轿入园。凤姐宝钗等先陪着逛了梅林,方至迎春处。见屋内收拾洁净,摆设整齐,前次吩咐挪来的字画,已都挂上。笑道:“房子也像人似的,总要打扮,你们瞧,比先大改样儿了。我如今只会说不会动,若是我来替他布置还要好呢。”又对湘云道:“从前你祖爷爷的书房堆得太乱了就得我去收拾。就是那座枕霞阁,也是我想出样子来照着盖的。”凤姐笑道:“别往远里说啦,就是眼下老祖宗住的上房,还不是他老人家见天瞧着打扫收拾。过十天半个月,总得换个样儿。我们说,这些事何必老祖宗操心,我们还办不了?老祖宗总不肯歇着,也因为是自小弄惯了的。老辈说的,‘有一分精神,就有一分福泽’,这话真没说错。”宝钗道:“还是凤姐姐跟着老太太学个几成,我们笨手笨脚的,又没有长性,那里学得上。”
这里大家说笑,宝玉自拿了一本书,在梅林底下靠着山石坐着看得出了神似的,落得书上、衣裳上全是花瓣。黛玉走过问道:“你看什么书呢?看得这么有味。”宝玉笑道:“你猜猜看?”黛玉道:“你有什么好书?无非是《西厢记》、《牡丹亭》、《太真外传》那几种。”宝玉笑道:“这书你没见过的,比那些都好呢。不信,你就瞧瞧。”黛玉取过一看,原来是顾雪苹著的《潜圃小言》全是一段一段的,每段至多三四行,有许多名言粹语,又像子书又像语录,却把人情世故说得非常透澈。越看越有意思,不由得就细看下去。宝玉笑道:“如何?你也被他引进去了。”黛玉笑了一笑,又见山石上还放着几本书,忙问那是什么?宝玉道:“那也是顾雪苹著的,叫做《搜神琐志》,全记的是神仙鬼怪之事。我们的事若叫他知道了,必然要记上呢。”黛玉笑道:“还是别叫他知道的好,若把你那些涎脸的事都给记上,你可怎么见得人?”说着,也取过翻了一翻,又道:“今儿横竖看不完的,拿回去咱们空的时候细看罢。老太太那里只怕要摆饭了。”便同着宝玉进屋。
此时,香菱和尤氏姐妹,以及晴麝鹃钏芳藕诸人陆续到齐,花团锦簇的,把那间屋子差不多挤满了。大家陪贾母说说笑笑,正在热闹。凤姐将贾母和众姐妹的席,摆在正屋里。另在花扇外三间小坐落摆了一席,是让晴麝诸人坐的。那些荤素各菜,都是揣度贾母的口味亲自调派的,又挑那最爱吃的,布与贾母。
贾母笑道:“倒是今儿的菜合味,前儿吃的那些花儿,不过名目好听罢了。”凤姐服侍贾母吃完了,自己才坐下胡乱吃些。
那天,贾母只在迎春房里歇了中觉,凤姐迎春等预将牌桌备好,贾母一起来,便凑合成局,至晚方罢。宝钗湘云晚饭后,陪贾母说了一回话,便回明当晚回去,贾母又各人叮嘱一番。黛玉要送他们至荣府,湘云道:“既二哥哥送我们去,你就免劳尊步罢。横竖我们常来的,过几天又见了。”于是,黛玉、凤姐、迎春只送至赤霞宫门外,湘云便再三拦祝晴雯、紫鹃、麝月、金钏儿却都送至太虚幻境牌坊外,看着宝玉引宝钗湘云二人的生魂飘飘的乘风去了!
却说贾政那天晚上,在周姨娘房里歇下。王夫人因春寒尚重,命玉钏儿将地炉中兽炭添了,一面薰暖绣衾,收拾就寝。
朦胧中似乎睡着,忽见宝玉穿着家常衣服,走进床前道:“太太,宝玉回来了。”王夫人只当他在家里似的,说道:“宝玉,你到那里去了?家里也不说一声。走到街上车马又多,万一失闪了,或是碰见你老爷,都不是玩的。谁跟你出去的?叫他进来,我还要说说他。”宝玉笑道:“太太万安罢。宝玉不会丢的,我另外安了家啦,改天还要请太太到我那里瞧瞧去呢。”
王夫人道:“那可更不妥,你琏二哥哥在外头安了家捅出那么大的乱子,再说也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公子哥儿干的事。这风声若吹到你老子耳朵里,又要捶你个半死!”宝玉笑道:“我那家不在世上,在太虚幻境呢。老太太、凤姐姐、二姐姐、林妹妹都在我那里,我送宝姐姐回来,趁便给太太请安来的。”王夫人这才仿佛想起宝玉是出过家的,便又问道:“宝玉,你不是当了和尚么?怎么还是这身衣服。”宝玉笑道:“皇上不许我当和尚,我就不当了。”王夫人道:“你不当和尚,还不赶快回来么?”宝玉笑道:“我这不是回来了么?太太只管放心,将来还是宝玉顶你老人家上西天去。”王夫人道:“宝玉,你瞧兰哥儿都做了侍郎,你还是这么小孩子气,嬉皮笑脸的,将来怎么好呢?”宝玉道:“回太太,我也做了侍郎,只跟他的侍郎不在一块儿的,只怕他还没我做得长呢。”此时,王夫人心里又像宝玉做了官似的,便说道:“这可好了,我一辈子的心血没白用了。”宝玉道:“我和太太说的只隔了形质,并不隔了神气。太太只不信,将来到了我那里,就相信我这句话了。”
王夫人心中也不知是悲是喜,只觉有好些话要说,不知从那一句说起。
忽听宝玉道:“太太,我要家去了。老爷上头替我回一声,说宝玉请安来的。”又从袖中取出两粒红彤彤的丹药,递与王夫人道:“这是宝玉一点孝心,请老爷太太只管放心服下,不但却病延年,并且有神仙之分。老爷素来不大信这些,太太好生劝老爷服了,自见功效。”王夫人接过丹药,宝玉又将服法回明。磕了头便要走去,王夫人慌了,连忙唤道:“宝玉快回来,我还有话呢。”那时,宝玉已走出门外,王夫人顾不得什么,也追了出去,口中还喊道:“宝玉快回来!宝玉快回来!”
不知宝玉回来与否,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42

第四十七回 回车覆水旧院栖佣 仗节朝天广田敦族

话说王夫人梦见宝玉,说了好些话。忽见宝玉要走,王夫人慌了,亲自追了出去,一面喊道:“宝玉快回来!”正在着急,玉钏儿在套间里听王夫人梦中叫喊,忙出来看视,叫道:“太太魇住了,快醒醒罢。”王夫人被他叫醒,只见银灯半灭,锦幕低垂,那里有宝玉的影子!只宝玉留下的两粒丹药尚在手中,色红形圆,闻着似有异香。便将适才宝玉入梦的话,都告诉了玉钏儿,还拿丹药给他看。玉钏儿道:“我听莺儿说,宝二奶奶每次睡梦里往太虚幻境去,也常常带东西回来,什么香啦、丹药啦,都带过的。那丹药二奶奶已经吃了,倒显得年轻了好些,可见是仙家的妙用。”王夫人道:“宝玉说是送二奶奶回来的,明儿问问他罢。”当下将丹药收好,玉钏儿又替捶了一回,重又睡去。
次日,王夫人起来见了贾政,先说起此事。贾政道:“你心里胡想罢了,那畜生还想着回来么?”王夫人道:“他还带来仙丹给我们吃的,现摆着在这里,难道也是胡想出来的?”
贾政只是半信半疑。
一时李纨宝钗同上来请安,王夫人问宝钗道:“昨儿晚上是宝玉送你回来么?”宝钗佯作不知,问道:“太太怎么知道的?”王夫人道:“他送了你回来,就来看我,说得有来有去的,还留下两粒仙丹。你说奇怪不奇怪?”宝钗道:“太太就把那丹药服了罢,也是他一点孝心。据说吞了这丹,只十四天就成地仙了。”王夫人道:“他还带给老爷呢。”贾政分明听见,只装做不闻,自在书案上查对工部则例。
李纨道:“皇上眼下又要下园子了,兰儿当然要搬去海淀。只是新生的枢哥儿太小,兰儿媳妇不大会照管孩子,我想同他们去住几天,家里事都叫宝二婶子受累,又过意不去。太太看怎么着好?”王夫人道:“这又不是多远的路,当天就能来回。这两天又没什么事,你只管在海淀住住,有事再赶回来,也误不了。”宝钗道:“大嫂子只管去,这里都是些照例的事,我还照顾得来。若有要紧的,咱们再商量罢。”当下说妥了,李纨先自退下。
宝钗又悄悄的回王夫人道:“我去太虚幻境那两天,袭人连来了两趟,都没得见面。他见着莺儿,提起太太赏的银子,十分感激。只是单身寡妇,在外头也没法子过日子,这银子若用完了,又怎么过呢?太太既可怜他,索性赏他一碗闲饭吃,不拘粗细活,差不多的他都会做。”王夫人道:“我也有心用他,可是眼下正要裁人,还能添人么?”宝钗道:“有个老陈妈前儿过去了,正缺着人,太太若看袭人还可以使唤,就把他补上罢。”王夫人道:“也只好这么着。他要来了,你们自然要给他点面子,别当寻常老婆子们看待。他自己也要知道分寸,别以为从前是怎么样的,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了。”
宝钗忙答应是。回至,便叫老叶妈去通知袭人。
那袭人来过两次,没见着宝钗,心中未免疑惑,只道宝钗因他烦渎讨厌。见老叶妈来说此事,转出意料之外。过两天将家事收束了,便赶到荣国府来。先见过宝钗,宝钗又带他上去见王夫人,王夫人只大致慰问几句。从此便派他在伺候,由花姑娘变成小蒋妈了。平常只做些宝钗和哥儿的针线活,还算清闲。只因到了自己原住的地方,触目惊心,处处易牵伤感。
心想从先在这里住着,自己是头一份的地位,王夫人特别看待,差不多当他心腹,连宝钗湘云都抢着替做针线活,黛玉也赶着叫二嫂子,那时候是何等气派。如今王夫人宝钗虽没说什么,倒是秋纹碧痕,从前在手底下的都变了样儿,人前人后冷言冷语,话里就像带刺似的。要回他两句,究竟自己走错了一步,说不响了。况且贾府规矩,只有丫头们管着婆子们的,没有老婆子们说话的地步。王夫人又吩咐过,到了现在只能说现在的,这分明是怕我不知安分,一有闲话就不合式。要忍着罢,又实在憋闷的难受。
那天,宝钗叫袭人吩咐柳嫂子,回头开中饭添一样**丝炒春笋,要做得口轻点,还要炒得嫩。又检出一瓶茉莉粉,叫他送给湘云去,袭人只得都答应了。却因为忙不开,正在为难,可巧碧痕走了进来,袭人便央及他道:“好妹妹,你替我到小厨房里去一趟,交代柳嫂子添菜,我还要送东西给史姑奶奶去呢。”碧痕道:“你找别人罢,我有我的事呢。”袭人陪笑道:“好姑娘,你横竖要出去的,带着走一趟算什么呢?我若不是实在分不开身,决不敢求你的。”碧痕冷笑道:“我才不出去呢,自己溜达惯了的,倒说人家要出去。我们反正是丫头的命,一辈子当丫头罢了,那里像人家有造化的去当奶奶。”说着,一摔帘子出去了。袭人听了,不觉眼泪迸流,勉强忍祝要想叫别人去,也是一样碰钉子,只得扎挣自去。先至小厨房吩咐柳嫂子,柳嫂子答应了,又道:“蒋嫂子坐坐歇歇罢,你那里跑得惯呢?”又叫五丫头给倒茶,袭人道:“我还要到史姑奶奶那里去,五妹妹别张罗了。”说着,便一直往栊翠庵。
湘云正在惜春屋里说话,翠缕引袭人进来,将茉莉粉递给湘云,说道:“这是宝二奶奶叫我送来给姑娘,说是用过了的,姑娘别嫌腌臜,先用着,二奶奶配好了新的再送了来。”湘云笑道:“宝二奶奶真会客气,我也正配着呢,这两天对付着用,有这一瓶尽够了。你回去替我道谢罢。”又对袭人道:“袭人姐姐,你什么时候进来的?我连影子也不知道。你也不来瞧瞧我,若不是宝二奶奶打发你来,咱们还见不着。”袭人道:“我的姑奶奶,我如今还配来瞧你么?没的给你丢脸。”说着,眼圈儿便红了。湘云道:“那有这些说的,咱们从前怎么好来着?我也和你差不多的命,没有家,投靠了来的。人就是穷了,可别志短,也许将来还有你的好日子呢。”袭人咳了一声道:“我今生今世不想了,若不为的怕坑了人,我早已拚着一死。这倒坑了我自己了,弄得八面不够人,连二三等的姑娘们都伺候不了,还说什么?”湘云道:“你这人太好了,自己没个主见,尽听人家的,怎么不吃亏?已往的事也不用提了,只有自己认命。想开点,别再生那些闲气,气死了也是白饶。”惜春道:“凡事都有个定数,该怎么着,谁也拗不过天去。你说命苦,还有比你更苦的,有一天混一天就得了。”湘云毕竟和袭人关切,问他在做什么事,有多少月钱,娘家还有什么人没有?袭人一一回答。触起伤心,更含着一包眼泪,又怕耽搁久了要听闲话,就向湘云等告辞。湘云很觉他可怜,说道:“你空的时候,只管来这里坐坐说说话,宝二奶奶若怪你,都有我呢。”袭人自是感激。
正往回走着,迎面遇见莺儿,一见袭人忙道:“你在那里耽搁住了?姑娘等了你好半天,快回去罢。”袭人道:“我没上别处,就是在史姑娘那里多说了几句话。”说着,便赶忙同莺儿回。到了宝钗房中,宝钗又往上房去了。
原来宝钗等着袭人要交派一件事,偏是王夫人打发绣凤来找。因为贾琏叫小厮喜儿赶回来取衣箱,带了家信并河南许多土产。王夫人问知贾琏平儿和茝哥儿都好,地方公事也顺手,甚为欣慰。赶着叫宝钗上去,问道:“你琏二哥哥存的衣箱在那里放着?”宝钗道:“平嫂子临走留下清单,有些衣箱和家具都放在东楼上。”王夫人道:“这是你琏二哥哥来的家信,你照着信上要的那几号衣箱,就叫人检出来交给喜儿。”又道:“东府里请客,要借金银器皿。你问你珍大嫂子要用多少副,点齐了,打发人送去。”宝钗答应了下来,忙去料理。走过抄手游廊,见贾珍正从垂花门外进来,悄问丫环们,方知贾珍前几天刚带领红毛国贡使来京。
他在范阳任内已做了三四个年头,本要来京陛见,刚好红毛国贡船到了,载着许多贵重贡品。皇上特派两位大员,一位是内务府总管,一位是四译馆卿,克日到范阳海口,会同贾珍照料起运并款待贡使。这年正赶上皇太后七旬万寿,又颁下旨意,命贡使赶万寿前到京,即令贾珍等伴送前来,一体随班祝嘏。当下由范阳海口换了官船,直至潞河,一路都有官兵护送。
那日到京,将贡使送至四译馆安置,先教他演习礼节,候旨定期觐见。贾珍因尚未入朝,只在玉皇阁暂祝次日朝见,皇上念他勋劳卓著,奖励了许多好话。又问到陆军、水师计划,贾珍详细奏上。皇上又因红毛入贡,想到聘用客卿,讲求制造,和贾珍商量。贾珍又将此中利害得失,仔细敷陈一番,大旨在广采众长,普兴百利,而力惩徇末弃本之弊。所奏深合圣意,奏对至二时之久。朝中大臣们有在直房里候贾珍见面的,也有等他回府先来请教的。召见下来,又传旨叫贾珍次日再递膳牌。
一连召见了三日,又是赏朝马、赏筵席、赏克食果品,种种恩典,都要谢恩。
随后又带领红毛国贡使入朝觐见,那贡单开列大小贡品共有几十件,大的是天球、地图、测晷仪、占星仪,小的是织金绒毯、镶珠嵌宝器皿以及绒呢绸缎各品。最精巧的是一架大自鸣钟,那钟分上中下三层。上层是个变戏法的,一个红毛碧眼的人站在桌子后头,一时开了钥匙,只见那人将帽子摘下放在桌上,先给人瞧瞧,那帽子底下是空的,再将帽子拿起,那底下便有两个半红半绿的桃子,形式和真的一般,一会儿又盖上帽子,再揭起来,那桃子便没有了。中层是个写字的,也是一个红毛人靠书案后头坐着,手里拿了一枝笔,先将白纸铺在案上,再把钥匙开了,那人沾了笔就纸上写八个小楷,是“八方向化,九有来王”,笔画先后,一点不错,居然是一笔馆阁字体。写完了将笔放下,便寂然不动。又下一层比那两层都宽,内有孔雀石雕刻的石山,山上是一棵玉兰树,花瓣全用白玉雕成,有两个红鸟儿落在枝上。开了钥匙,那鸟儿便来往飞鸣不住,还有瀑布是玻璃做的,自山腰直泻到山下,就成了溪水。
鸟儿飞的越紧,那水法也流得越快,好一会儿方止。再看那红鸟儿又落到原枝上了。最下方是自鸣钟,也是镶珠嵌宝,非常华丽。虽不过一件玩意,可谓竭其智力,媚兹一人。皇上见了使臣,即传旨赐宴。又命奉宸苑司员带领他们瞻仰御园,另又赏了国王及使臣等许多珍品。
贾珍这几天忙碌过了,才得料理私事。先择日告祭家祠,贾氏远近各支,老少各辈,一律与祭。上年恩赐贾珍贾兰的两方匾额已经制成木匾,蓝地金字,云龙边框,挂在飨堂左右。
贾珍将那年出兵带去宁国公的宝刀仍旧悬上。礼成之后,亲自看着焚燎受胙。又和族中伯叔弟兄周旋一番,方才回家。
下午无事,便至贾赦、贾政、邢夫人、王夫人各处请安,各自说些闲话。最后至王夫人处,王夫人见了,先向他称贺,问了些任上情形。又见贾珍苍然有须,举止凝重,迥非从前少年轻率的样子,笑道:“外任何到底受累,珍大爷也比先苍老得多了。”又道:“从前,大家都说珍大爷管起子弟家人,很有老国公爷的牌子,如今上了年纪,相貌器度更像老国公爷了。”
贾珍笑道:“侄儿仗着祖上的庇荫,在外头混了这几年,总算没栽跟头,那里敢比祖上呢。”王夫人道:“祖上的功业,也是白手创出来的。若像现在的人,一见难办的事,就往后缩脖子,任你们说东就东、说西就西,只保自己的身家性命要紧,那还能成大事么?”
贾珍又道:“侄儿在外头这些时,家里的事全仗叔叔婶娘照应,实在不安得很。侄儿也没什么孝敬的,可巧红毛国贡使送侄儿几件东西,过一天送了来,请太太留着用罢。”王夫人道:“你们在任上,官场应酬正用得着,我可有什么用处。”
贾珍道:“这些东西也不见怎么好,无非新鲜罢了。难得这个贡使会说中国话,听说他的夫人还会做中国诗呢。”王夫人道:“从前琴丫头到过外洋,遇见一个红毛国女子,就会做中国诗,那诗也做得很好,不知是他不是?”贾珍问道:“那女子叫什么名字?”王夫人笑道:“云丫头也说过,我可记不清了,仿佛末一个字是个“亚”字。”贾珍道:“这贡使夫人就叫威利亚,也许就是他。这回贡使来中国,他夫人还有送别的诗,我给抄下来了。回头叫侄儿媳妇送来,请太太瞧瞧,好歹也是一点希罕。”一时王夫人又说道:“珍大爷,你那小孙子很好玩,瞧见了没有?”贾珍笑道:“侄儿自从回京,也没有一天好好的在家里吃顿饭,那有工夫瞧他呢。”王夫人道:“这孩子一定是有造化的,将来这世爵的前程还跑得了么?”贾珍笑道:“这真是托婶娘的洪福。”又说了一回话,贾珍站起道:“太太歇着罢,我还要到园子里看看四妹妹呢。”说着,便叫小厮隆儿引路入园,直至栊翠庵。
惜春虽厌恶尤氏,却对贾珍不无兄妹手足之情。那天谈得很久,见贾珍持躬端重,宛然大臣风度,也非常起敬。隆儿上来回道:“丁字街蓝哥儿来了,在那府里候着呢。”贾珍方回东府。原来贾蓝那年中了副榜,累次乡试不中,贾珍替他捐了中书,在内阁供职。见了贾珍,自有一番感谢的话,不必细表。
过两天便是皇太后万寿圣节。此时海宇升平,闾阎康乐,普天率土,抒忭腾欢,大有君民同乐之象。京师九城街市,全扎了灯彩牌楼。自清和园行宫直至大内,沿路各铺户人家无不张灯结彩。还有金碧辉煌的各种台阁,有仿黄鹤楼的,有仿滕王阁的,有仿金山寺、平山堂的,也有仿会稽兰亭的,争华斗丽,色色不同。一般皇会,借着庆祝万寿为名作种种戏耍,什么中幡啦、高跷啦、走绳啦、耍缸啦,还带着各种秧歌。真是处处管弦,家家锦绣。
那天五鼓,贾赦、贾政、贾珍、贾蓉、贾兰都换了品服,入朝随班行礼。刑夫人、王夫人、尤氏、李纨、梅氏也赶早起来,按品盛妆,进宫庆贺。荣宁两府门前,车轿、执事、夫马以及火把、灯笼,把一条街都挤满了。朝贺下来,文武百官各有赏赉。贾府本是国戚,又新著勋劳,那恩赐自更隆重。又有覃恩恩诏,从五凤楼上系在金凤嘴中,用彩绳徐放而下,文武百官在金水桥跪听宣读。无非是官员加级封荫,民户蠲免钱粮。
贾政的一品荫生给予嫡长曾孙贾权,贾兰的二品荫生给予嫡次子贾枢,连贾栋也得了贾珍的一品门荫。
庆典既过,朝廷因范阳地方繁要,便催贾珍早日回任。贾珍临行,又谒见东平、北静各郡王,谈了些国家大计,趁便替贾赦乞恩。东平王听了,颇有为难之色,说道:“赦老的事我们都在心上,也探过上头的口气,总不大好。上年两越曾节度请起用雨村,外面还有闲话呢,只可慢慢的想法子罢。”贾珍也不便再说。倒是北静王交情较厚,见贾珍说得恳切,颇为感动,只说道:“事情呢,原不大好办,且碰着瞧罢咧!”贾珍估量着没有多少指望,回来见着贾政,也不曾提起。
不料北静王上去一说,皇上念贾赦虽然颟顸,究竟是功臣之裔,又看在他弟侄面上,刚好出了对品仪鸾使一缺,即令贾赦补授。那仪鸾使专管銮驾仪仗,原是个摆样的官儿,贾赦借此消闲养老,也算人地相宜。邢夫人却喜得眉开眼笑,好像贾赦从此便转入佳运了。随后贾珍又请阖族诸人在会芳园开个家宴,自代字辈至木字辈,也凑了十来桌。席间贾政说起要替代儒之孙贾瑞立嗣,大家算起支派,只有贾葵最近,当下便说定了。族中老迈无依或贫寒失业的,贾珍一体量力接济。又掏出宦囊,置了一百顷祭田,作为宗祠永远基业,这才陛辞回任而去。从前秦可卿叮嘱凤姐的两件事,一是家塾学田,一是祭田,此时方算办齐了。
却说探春因添了双生孩子,一切俱要亲自照管,把他们留在家里总不放心,带出来又嫌累赘,所以这一向不曾回娘家住着。中间正值万寿庆典,他按着命妇身份,又得入宫朝贺。周姑爷忙着地方上维持弹压,无暇顾及家务,因此探春更走不开。
听见贾珍回来,荣宁两府正在热闹,恨不能回来看看。此时忙碌过了,天气已近春融,便带了哥儿姐儿和nǎi子丫环们来至贾府,仍在秋爽斋住下。
一到园里安排好了,忙带同翠墨来寻宝钗,听秋纹说道“二奶奶被姨太太请去了”,未免扫兴。正要折回,只见里屋有人靠窗子底下做针线,脸庞颇似袭人。心想袭人万不会再进来的,这人到底是谁呢,和他会这么像?又见那边一个人坐在榻上,和做针线那人说话,却是湘云,心中更觉诧异。且留神听他们说些什么,先是那人唧唧哝哝的说了好些话,声音甚低,听不清楚。又听湘云说道:“你也犯不着生那闲气,他们轻嘴薄舌的当得了什么,只当没听见就完了。”那人又道:“我何曾不这么想,若果真有点气性,还能在这屋里苦挨么?我只怨自己命苦,谁叫我走错了道儿,让他们有得说的。”果然是袭人的口气。又想道:宝二嫂子向来慎重的,怎么把他弄回来,难道还好算二哥哥屋里人么?便想叫出湘云问个分晓,因隔着窗扇,叫了一声云妹妹。湘云只当是宝钗回来,说道:“宝姐姐,你回来的倒快,姨太太什么事找你哟?”说着忙迎出来,方知是探春,笑道:“你是从那里飞了来的?”探春道:“我刚到就来寻二嫂子,偏他不在家,倒碰见你了。”又把嘴向里间一努,道:“他怎么来的?”湘云道:“说起来话长着呢,你到我那里慢慢说给你听。”就拉着探春同往栊翠庵。一路走着,将蒋玉函家产荡尽做了倒卧,袭人穷苦无依,宝钗叫他进来补了老陈妈的缺,备细述了一遍。探春也觉袭人可怜,说道:“你不说我真想不到。这正合着那两句话,‘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来不值半文钱’了。”
一时走进庵门,惜春正在院内看花,笑道:“三姐姐真是稀客了。”三人同进屋坐定,湘云笑对探春道:“你有了小哥儿、小姐儿,把老姐妹们都不要了。难得你还想着回来,为什么不把他们带了来,也好多住两天。”探春道:“就是为他们,倒把我管住了。带出来固然累赘,不带出来,就交给nǎi子们也不放心,到底还是带了来啦。”惜春道:“做个人真难,像史姐姐这样,未免太孤寂,你们有孩子的,又嫌麻烦。怎么着才算好呢?”湘云道:“倒是太虚幻境那班人,一点挂累也没有,成天家只是寻乐,真教人羡慕。”探春道:“刚才太太说起梦见二哥哥,还是一把眼泪一把鼻涕的。他们那么乐,倒教人家替他伤心,是怎么说呢!”湘云道:“你既来了,咱们也得乐一乐。眼看就到三月三,不说修禊罢,也想个法子玩玩。”探春道:“玩什么呢?翠墨倒有个傻主意,要把凹晶馆一带全种了兰花,坐在卷蓬底下正好闻香。我听了怪可笑的,谁家种兰花种在水里呢。”湘云笑道:“兰花可不容易服侍,太干了又不好,太潮了又不好,还最怕蚂蚁伤他的根。若种在水边,就不淹死,也活不了。”惜春道:“翠墨那丫头那懂得这些?倒也无怪。我见过一部书,也是这样说法,难道做书的人,这点子学问也没有么?”湘云问是什么书?惜春尚未回答,人回宝二奶奶来了。
只见宝钗扶着莺儿进来,喘息微微,大有不胜之态,说道:“我刚回家,他们说三妹妹和史妹妹一起走的,我料定必是往这里来了,果然这一卦没有算错。”湘云笑道:“宝姐姐累得这样,有什么大事,巴巴的把你找了去?”宝钗道:“他们因为万寿覃恩,我哥哥替妈妈请了封诰,要想唱戏请客。我说请封也是例牌子的事,太张扬了叫人家笑话,显得暴发户似的。
他们只不肯信,幸亏蝌兄弟还懂得大体,说了半天,才说明白了。”探春道:“乡间捐个例贡也要竖旗杆,这种事不足为奇。
倒是京城里头从来没见过。”宝钗道:“他们正是乡曲之见,没什么可说的。我倒听见一段有趣的新闻。”
湘云忙问是何新闻?宝钗笑道:“你可记得红毛国会做诗的美人,还想见他不想?”湘云惊讶道:“难道他来到中国不成?”宝钗道:“差不多也和他自己来了一样。这回来中国的贡使,就是他的男人,特为带诗来给琴妹妹,不是一件新鲜事么?”探春道:“他带来的诗呢?”宝钗道:“还在琴妹妹手里,我虽见过,可背不上来。改天叫他带了来,大家赏鉴罢。”
湘云道:“咱们要在上巳那天做一局,正愁没有好玩的,可巧有这西方美人来凑趣,就是那天请他入社罢。”宝钗道:“我听琴妹妹说,他们红毛国买去的中国书很不少,还把《四书》翻译了,印成袖珍本,人人出门都要带着看。只怕将来孔孟之学要行到外洋去了。”探春道:“咱们不希罕的,人家检了去就是宝贝。你看那些旧瓷旧玉,年轻的看不上眼,三文不值两文的,就卖给打鼓的了。一转手到了外洋,大家抢着买,一万八千也是他,十万八万也是他。人家不见得都是睁眼瞎子,到底是他们上当,还是我们自己吃亏呢?”湘云道:“上当也罢,吃亏也罢,管那些闲事做什么?咱们难得凑在一起的,想法子玩玩乐乐是正经。”
又说了一句闲话,探春惦记着哥儿姐儿,要回秋爽斋去看看。宝钗道:“我也要回家去,和三妹妹同走罢。”刚走出庵门外,却迎面遇着李纨,把宝钗探春拦了回来。不知为的何事?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5:58

第四十八回 镜漪园泛舟从御赏 栊翠庵草表却恩纶

话说贾兰在军机有年,皇上见他少年练达,又是元妃亲侄,眷遇甚渥。此时,万寿庆典过了,圣驾又移驻清和园,每日即在园中办事。贾兰和梅氏母子只得移居海淀住宅,李纨因枢哥儿太小,放心不下,也两边住祝一日驾幸镜漪园,宣召近臣三人,赐令随驾同游,一个是周侍郎,一个是江学士,那一个便是贾兰。皇上从静澜堂登舟,御舟前后三层,仿佛似三卷殿座,雕窗画槛,非常精致。皇上坐在中舱,只带了两个小太监,赐他们三人同坐在船头上,一路泛去。此时,苑柳摇青,东风尚劲,吹着液池的水,碧鳞鳞的更见清澈,水中荇藻游鱼分明可见。御舟行处,经过武陵春馆,杏花春雨楼,那一带桃杏花虽已半残,还有三四成盛开未谢,轻红淡白,望如含烟。到了湛碧轩、鉴水斋、评诗堂各处,皇上俱命靠了船,带着周贾诸臣上去逛逛,指着汇春院一片梅林,道:“这还是去年新种的,上回卿等在渊鉴堂做诗,那时尚未及布置。”诸臣奏道:“皇上恺泽如春,万物咸遂,乃至卉木之微得沾雨露,也分外茂盛。臣等何幸,生兹盛世,及瞻醲化。”皇上又降玉音道:“北方所见梅花,类皆弱植。若像浙东安澜园那些老梅,都是一二百年的树,才见得古姿逸致。
闻说兵燹之后,那园子也残毁了,令人叹惜!”因江学士是钱塘人,便问起超山的宋梅,江学士奏道:“那宋梅前两年尚在,新近听说寺僧因游客频繁,有妨静修,把最古的一棵伐了,未免太煞风景。”皇上叹息道:“这是地方有司之过,若果知爱护名迹,俗僧何敢出此?”贾兰奏道:“诚如圣谕。臣以为爱物仁民,本于儒术,似宜澄汰仕途,重用儒吏,乃为制治之原。”
皇上听了,甚为动容。降旨道:“卿主铨衡,即当妥议具奏。”
一面又带同他们重上御舟,从绣漪桥一带撑去。
过了桥,只见两岸地势平衍,一半都是绿畴,正种着春麦。
岸旁有一座引溪亭,亭外密林环绕,又有许多新种小树。皇上命太监上岸,采了些荔枝、枇杷,赏给贾兰等尝尝。传旨道:“此树系南方所产,朕因此处密迩温泉,地气较暖,每样试种了几十棵,居然都活了。结的果比南方熟得还早,你们尝尝味儿如何?有老亲的尽管带些回去给老人家尝尝,也叫他们希罕希罕。”贾兰等接过,即在船头叩谢,随又传旨开船。正值春序晴和,湖渌融融,水风习习,一路撑过宝珠桥,便望见那座月地云居殿,翠峦交融,碧瓦凌宝。殿前两大株西府海棠,都开得十分绚烂,远远的已瞧见花梢。
太监传旨在牡丹台停舟赏花,御舟至柳yin下拢住,贾兰等俱随驾上去。走过了清晖阁、蕙芬楼,不及细赏,便到了牡丹台。贾兰是初次来此,见那院里全是高高低低、玲珑皱瘦的太湖石,其间随石为池,种着各色牡丹,大半尚含苞未放,只银粉面、御衣黄开了两丛,却是乍开未开的,那颜色分外娇艳。
皇上在花前驻驾,随意赏了一回,传旨道:“今日不令卿等赋诗,且各畅怀游览。”那牡丹台后,又是一处大座落,抱厦上挂着黑地金字的御匾,是“醲春启瑞”四个大字,中间钤着“几余宸翰”御玺,两旁抱柱,也是黑地金字御笔楹联,那句子是:云锦重霄涵湛露;霞绡五色捧祥晖。
殿座内正面是镶玉嵌花围屏,前列宝座,左右分列宫扇香炉。圣驾进殿升坐,又传旨赐诸臣坐,又指东西两壁字画,命他们瞻览。东壁是先朝尚书沈文昭写的《南巡赋》,贾兰等从头略看一遍,奏道:“前辈书法,工美中别见拙厚,犹见盛世矩之遗。”皇上降旨道:“先朝屡次南巡,都为的治河勤民,亲临勘度。所至蠲租免赋,又严诏不许扰累民间。究竟万乘巡行,岂能一无烦费?圣心颇以为悔。上年淮河决口,朕也想亲去看看,念及民生凋敝,正该休养生息,因此就搁下了。”贾兰等奏道:“皇上视民如伤,无微不至,真是社稷苍生之福。”
皇上又指西壁挂的一幅“镜漪园全图”,说道:“这还是先朝供奉李宗白画的,你们看画得如何?”贾兰等步至图下,仔细看了,那图虽是工写,楼阁亭台也画得十分精致。周侍郎、江学士都是善画的,奏道:“此图工力深至,上追宋元,非臣等末技所及。”
皇上又对贾兰道:“朕曾闻贤德贵妃奏述大观园风景之胜,如今都还照旧么?”贾兰奏道:“前几年略经荒废,近来重经修葺,已复旧观,皆出主上之赐。”皇上天颜含笑道:“如此甚好。朕幼时仰读太宗仁皇帝宝训,说是士大夫之家,都应该有个好园子,给他们养闲娱老。仰绎圣意高深,不仅君臣同乐而已。”周侍郎奏道:“《洛下名园记》说的‘园林盛衰关系天下治乱兴废’,真是名言,与先朝圣训正相发明呢。”皇上又问大观园可有全图?贾兰奏道:“臣姑惜春曾绘过全图,存在家里。”皇上降旨:明日入朝带来呈览。贾兰领旨遵命。是日又在佳荫轩赐他们三人茶点,又赏每人一个白地青花瓷瓶,满插着红白海棠。随后命太监另传船只送贾兰等出园,三人同谢恩而退。
贾兰回至海淀住宅,向李纨回明此事,便要写禀帖给王夫人,打发人飞马进诚去龋李纨道:“四姑娘那别扭脾气摸不准的,万一坚执不肯进呈,倒要弄僵了。还是我亲自回去一趟,和二婶子史姑娘商量着办罢。”当下便吩咐小厮们,将朱轮后档车拉至垂花门外,李纨稍为收拾,忙即出来坐上车,驾上菊花青驯骡,小厮来喜骑马前引,素云碧月另坐小车跟着,一路进城。
赶回荣府,打听宝钗探春都在栊翠庵,心想这可巧了,有他们在一起,究竟好说得多。不料刚走近庵门,正遇见探春宝钗出去,李纨忙把他们拦住,重进庵中,将此事细说一遍。惜春道:“我那画儿只好自己家里人看看,怎够得进呈呢?你们只说一时遗失就算了。”宝钗道:“这是奉旨的事,怎好不拿上去?你也要替兰哥儿想想。”湘云道:“亏得我们那回拿出来看看,若不然,还不知往那里找去呢。”李纨道:“既在手边,就请四妹妹取出来罢,来的人还等着哪。”惜春便命入画向书架上将图取来,李纨探春先展开一看,探春笑道:“这图画得如此工致,若不进呈,岂不白湮没了?这是神差鬼使,要替四妹妹表彰表彰,才不枉这番心力。”惜春道:“我是懒和尚,只求没布施,倒还是听他湮没的好。”李纨道:“图上还没题款呢,既要进呈,还该补个款才合式。”惜春道:“何必补款呢,只说门下清客们画的便了。”李纨道:“那可不妥,兰儿在上头已经奏明是四姑娘画的,怎么能够再说回来?”宝钗探春都道补款为是。湘云便取过笔砚,替惜春倒填年月,写上一行是“某年某月贾政命女惜春恭绘”,又替他盖上图章,卷好了,交与李纨。
李纨辞了众人,忙即带回稻香村,交给来喜飞马送去。自己车路颠得乏了,还要和宝钗接洽家务,便在家里住下。那里宝钗探春和湘云议论了一回,也就散了。
次日,贾兰上朝,把军机公事办完了,遵旨将大观园图呈上,皇上命留下细览。贾兰奏道:“若蒙圣上鉴赏,可否求御笔赐题数字,永为家宝?”皇上也应允了。过了两天,贾兰正在军机直房,阅看京外奏折,有御前太监拿着大观园图下来,声言给贾大人道喜。贾兰展图细看,见幅端已加上御题,是“璇闺藻绩”四字,上头也钤着一方朱红御玺。那太监又传旨询问贾惜春曾否出嫁?贾兰不敢虚饰,只回道现尚在室。太监微笑了一笑,贾兰赏给他八两封子,就打个道谢而去。
那日贾兰退直回寓,又详细写了禀信,将图送回家里。次日面圣谢恩,皇上也别无话说。此时贾政奉旨往陪都恭送玉牒,尚未回京,王夫人李纨等见御笔赐题,只道是寻常恩典,并不十分在意。
直至贾政回朝复命,刚回到家里,便有北静王府长史,来此传话道:“王爷即刻来拜贾老大人,有要紧话面谈。”那北静王向来很拿着藩邸身份,贾政每次往谒,从未亲自答拜。只那回秦氏丧事,亲临路祭,已是分外纡尊的了。此时突然降临,贾政不免惶悚,忙道:“王爷有事吩示,我即刻到北府去面见,千万不要劳步。”长史回道:“王爷吩咐,已经从府里出来了,请大人候着罢。”贾政无法,只得在家静候。
不大会工夫,便听得门外人马喧阗,北静王轿子已到,忙即出来迎接。北静王见了贾政,即命止舆下来,一同步至客厅。
见了礼,贾政让北静王上坐,自己侧坐相陪。随又亲自递茶,北静王道:“政老王事贤劳,此次奉使陪都,往返长途,也很劳顿了。”贾政道:“驰驱效力,分所当,何足言劳。所幸仰托福星,来往途中并无风雪阻滞。”北静王道:“无事不敢轻造,只因圣上见了令媛画的大观园图,甚为青目。知道尚未出阁,意欲以继贤德贵妃,充凤藻宫之选,命本王前来宣旨。想政老谊本懿戚,素来公忠体国,不至有所推辞。”贾政闻命,非常惶恐,只得委婉回道:“圣上天恩不遗微贱。政自顾何人,受恩至此分当遵旨,岂有他说。但是此中隐情,也不敢不据实奏上。此女非政亲女,乃先兄讳敬之女,自小抚养在此。政本意原要替他择个佳婿,不料他未及笄年,忽然立誓不嫁,矢志奉佛。政夫妇暨他胞兄珍多方劝导,只不肯听,以此蹉跎至于今日。惟有将圣旨传述与他,他若是有造化的,自必遵旨入宫,销除前说。倘若执迷不悟,使政负抗旨之罪,政虽由此干谴,也是无法。恃在王爷关注有素,一切尚求垂察。”北静王道:“政老为难之处,本王也早有所闻,明日再令闺人前来,面劝令媛。此时且缓覆旨。”随后又道:“前次令次孙到了寒舍,果然祥麟威凤,器宇不凡,眼下学问想必更长进了。”贾政道:“蕙孙尚幼,近日也学为时文,只是不甚警切。仰蒙眷注,恐未必克副厚期耳!”北静王又称赞贾兰应制文字如何敏捷,处理枢务如何机警,将来功名一定还要上去的。贾政只有逊谢。
一时话毕兴辞,贾政送出,瞧着北静王上了轿,拱手告别,然后自回上房。
王夫人见他无精打彩的,眉头皱了一把,踱了进来,不觉笑道:“老爷刚回来,又有什么糟心的事?”贾政咳了一声,说道:“都是兰儿这小子闹的,平白的把什么大观园图呈进御览。皇上看得好了,知是四丫头画的,要把他也选进凤藻宫去,刚才命北静王来宣旨。若遵旨罢,四丫头那脾气,上回就要剪头发,闹得天翻地覆,迫了他,还不是挤出事来?若依他的主意回了,那抗旨的罪,我如何担得起?”王夫人道:“老爷也不用焦心,四丫头虽然左性,心地还算明白。咱们叫三丫头宝丫头大家劝劝他,看他是什么意思再说罢。”贾政道:“明儿北静王妃还要亲自来呢!这件事不是一两句话搪得过去的,你且和他们从长商量,看有什么主意。”当下又有本部司官等着画稿,贾政便到外书房去。
这里王夫人忙即打发绣凤去请探春宝钗,等一会,他们二人方从园里会齐了上来,见王夫人面有慌张之色,忙问何事?
王夫人将北静王传旨的话,并王妃要亲自来劝,以及贾政左右为难,都详细说了一遍。探春道:“这件事当然要和四妹妹说的,他那人说一不二,没有游移的。就是抬出圣旨来,也未必压得祝俗语说的‘拚得一身剐,皇帝拉下马’,能把他怎么样呢?”王夫人道:“他可怕什么,只是老爷向来胆子小,又是个没主意的,此刻已愁的了不得。总要保全住老爷,别叫上头怪下来才好。”宝钗道:“依我想,当今皇上是圣明的,只要准知道是他本人的主意,也就怪不着老爷了。我们今儿先和四妹妹说,他若依了呢,顶好。若还是他的老主意,好在北静王妃明儿要来的,叫他自己去说去。太太看好不好呢?”王夫人道:“你们说着瞧罢,我也不希望他做贵妃再沾他的光。只不要因他受累就得了。”宝钗探春从上房下来,先寻湘云商量。
湘云乍听,也吓了一跳,说道:“这可是个难题目。”随后沉吟了一会,又道:“我想也没什么不了的,你们只把实话告诉他。头一件,不要和他打趣,说僵了更不好办。第二件,你们别出主意,只听他怎么说,他那人也有他的道理,你们只依他罢了。”三人商定,便同至惜春屋里。
惜春正在点香,大家等他拜了佛,方得坐谈。惜春见他们脸上都有些讪讪的,不似往常说笑,也料着必有什么事情。宝钗搭撒着说道:“四妹妹终日学佛,几时才能成佛呢?”惜春道:“佛就在人的心上,说远就远,说近就近,我此时一心向佛,心与佛无二,当下便是佛了。”探春道:“若照这么说,世上的人,只管做帝王、做将相,只要心向着佛,何曾不可成佛,又何必披那领袈裟呢??惜春道:“那倒不然。世上的荣华富贵先看不破,嘴里念着佛,心里还想着声色货利,那不是愈走愈远么?”宝钗道:“我听说前朝有个太后,在宫里一心持佛,后来修成了九莲菩萨。可见做人自做人,修佛自修佛,两件事原不相妨的。”惜春道:“那也是舍了太后才去修佛,不是修了佛又去当太后的。”
宝钗探春都明白他的意思,要把真话说出来,又觉得碍口。
惜春看出,笑道:“有什么话只管说罢,我最恨这么吞吞吐吐的。”宝钗不得已,方将北静王宣旨的话说了。惜春笑道:“我以为什么天大的事呢,就这点子事,也值得这么为难?一个人有一个人的志向,我自从那回剪发立誓,心里早已死了,死了的人还能重活么?人家看三宫六院,好像天上神仙,我看着只像地狱。要教我学大姐姐,送到那不见人的去处,那是万分做不到的。可是老爷太太抚养我一场,决不能叫两位老人家因为我受了委屈。有什么罪过,我一个人当去,再不然还有一个死呢。早一天到太虚幻境,不是早一天享福么?”探春道:“四妹妹这话倒也痛快,依你怎么办呢?”惜春道:“皇上家没有强迫成亲的,况且当今又如此圣明,我想古来缇萦、班昭,一个庶女尚能慷慨上书,我们叨在戚里勋门,难道还不许下情上达?等我自己做篇陈情表,托北静王代递上去,祸福利害我自当之,岂不直截了当?”宝钗道:“如此办法,不但保得父兄无事,也许传之千古,要算一篇有价值的文章呢。”探春道:“四妹妹一向偏激,这主意倒很正大。”湘云听了也很佩服,说道:“想不到四丫头有此胆量!”惜春道:“什么叫做胆量,挤到这个节骨眼,也是没法子罢了。”
宝钗怕王夫人悬心,借个事先走,自往上房回话。探春无事,仍在此和惜春湘云说些闲话。湘云随手检了一本《庄子》看到“能者劳而智者忧,无能者饱食而遨游。”不禁大笑道:“世上事真叫漆园先生说透了,四妹妹若不是会画,何至引出这番啰唆。就是三姐姐替姐夫出了许多主意,看着似乎得了法,也是白赔辛苦,一天不得消停。总不如我这穷困无能的,倒逍遥自在。”探春道:“我也那是愿意的呢?事情堆到眼面前,难道看着他们闹笑话不成?就是四妹妹那句话,没法子罢了。”
惜春道:“就拿这点说,还是做大姐姐舒服呢,还是咱们闲人舒服呢?他那年回来省亲,外面尽管煊赫,见了家里人,也只是哭哭啼啼的。就是老太太、太太进宫去看他,那一回不哭一鼻子?要像咱们无拘无束的说说笑笑,这一辈子就不用想了。我眼见他活受罪,还往火坑里跳么?”
那天晚上,探春回秋爽斋去,惜春送了他。回来做过晚课,便就着灯下,濡墨点笔,做出一篇沉痛悱恻的《陈情表》来,自己又润色一番,方才定稿。本要留着和湘云斟酌,又想那些有斤两的话,他们胆小的见了未免大惊小怪,不如索性一气写成。当下取过一本白折,挑了灯,从头写起,真是行行玉润,字字珠圆。写完了,已听得稻香村的**声,窗纸上渐渐有些发白,连忙上床就寝。却因错过了困头,又心中有事,总睡不着。
直看到太阳出了,方朦胧睡去。
次日,宝钗记挂此事,一早起来,草草梳洗了,忙即寻探春同来探问。走到栊翠庵,见入画正在院中掐花,低声道:“四姑娘一夜没睡,此刻刚睡着呢。”宝钗探春蹑手蹑脚的走进屋里。湘云却早已起来,和翠缕在那里收拾屋子,一见他们,笑道:“你们也是一夜没睡好罢,怎么这老早就出来了。”探春笑道:“我倒是心里没事,一觉睡到大天亮。刚一起来,二嫂子就来了。”宝钗悄问四丫头那《陈情表》做好了没有?湘云道:“说起来却也可怜,他连做带写,整整忙了一夜。我天亮醒了,还听他咳嗽,不知什么时候睡下的,我们几时见过他这样挣命呢?”探春道:“我平时闲想,做一个人就像一个箭靶子,任什么人打过来都得接受,还不能尽如人意,真不值得。他一个世外闲人,不肯做箭靶子的,这一箭来得更重,别看他脸上做得镇静,心里头也够受的了。”大家又说了一会闲话,探春还和宝钗下一盘围棋,见西墙上的花影渐要落地,方听得惜春叫人的声音。
少时惜春过来,形容微悴,故做从容之态,说道:“今儿可起晚了!”又说些别的,只不提起那篇文章。宝钗素来稳重,此时因受王夫人叮嘱,却有些忍不住,便问道:“四妹妹那篇大文章想已脱稿,我们等着拜读呢。”惜春笑道:“我就知道你们的眼睛里搁不下一点沙子,给你们看了好放心。”说着,便去取了奏折,给宝钗探春同看。探春见那一笔簪花小楷写得非常精美,从来没有见过,笑道:“别说文章,就这楷法也比平常不同。四妹妹的本事,要到这时候才露呢。”惜春道:“我一夜也没睡踏实,你还忍心拿我取笑。”大家看那折子上写的奏章是:臣妾贾惜春冒死百拜上奏:窃维贞娥濡血,阊阖回聪;弱女悲呼,雷霆下庇。重晖所照,隐微靡有不周;元化攸甄,猥贱必获其所。幸生盛世,同被洪麻。岂于微躬,忍夺孤志。伏念臣妾阀阅旧族,闺禧末材。庭荫早凋,家有戛羹之耻;季宗见抚,少无织薄之能。属当家难之频仍,顾念幻身之如赘。毁容奉佛,断明镜之千丝;削迹栖庵,依禅灯之一粟。慧因未脱,尘想久空。不谓薄技丹青,谬叨宸赏。重以温言藻饰,拟备宫寮。在圣明敦求旧之思,推恩簪珥;而父兄懔违天之咎,怀惧冰渊。谆命申申,微衷恻恻。夫趋荣损节,志士之所羞;黜志徇时,明廷之所鄙。虽在巾髻,讵异襟期!而况皈空有誓,三界共闻。佹行而登,六宫何取?菤葹之心久死,讵旋转于春韶;薄柳之质早衰,更离披于霜节!已等瘁风之羽,难为断尾之牺。
伏思若邪指井之贞,陈文兴叹;河东表闾之媺,魏帝垂称。揆事差殊,准情尤切。是惟尧舜在上,能容蓬累之苟全;抑且妫姒多贤,讵乏椒风之上眩窃望曲垂荃察,俯遂樗衷。纵弱鸟于意林,息穷鳞于慧海。怀冰夙矢,鉴井岂有留波;望斗虽遥,戴山固当知重。若责其负恩为罪,梗化有诛。刀锯虽严,敢冀象刑之宥;父兄无过,幸宽汤网之施。纵毕重泉,不忘厚德。
臣妾不胜迫切悚惶之至,谨奏。
正看着,只觉屋内渐黑,看那细字颇费目力。再看院中花影,早被沉yin掩去。入画翠缕等正忙着收那竹竿上晾的衣服。
宝钗道:“今年一春没得透雨,亏得四妹妹这篇大文,上感天心,就要下一场好雨呢!”探春道:“好文章是要从肺腑中出来。本朝文家尽多,从根本上说起,只有李检讨请终养的表章算得一篇,就为的是至性至情之作。只怕第二篇便要数四妹妹了。”湘云笑道:“他平常连诗都不肯做,不是皇上迫着他,那有这篇好文字留在世上?若真个进宫里去,不但元妃姐姐赶不上他,就连古来班婕妤、宋若华那些女才子、女学士都要压倒了。”惜春道:“文字也是一种习漏,就是做好了,算得什么?你们未免见得太浅。”
此时雨点子渐大,只一会工夫,便下起倾盆大雨。湘云笑道:“你们也回不去了,就在这里弄点吃喝,大家过yin天罢。”
宝钗道:“白吃有什么意思,趁三妹妹在这里,不如赏雨联句,还是个新鲜题目。”惜春道:“你们一天到晚拿做诗当正经。一做了诗,话也不说了,雨也不赏了,一个个都变成傻子。连我不做诗的,也只可跟着你们装傻了。”探春道:“这屋里黑得怪沉闷的,既不做诗,咱们索性出去赏雨,总比闷坐着强。”
说着,便拉宝钗湘云同至廊下,见雨势更猛,栏干前两棵芭蕉被雨打得摇摆不定。庵旁土山上急溜飞下,宛然像一道瀑布,流到山下,淙潺有声。”宝钗道:“这里赏雨倒是一景,咱们从来没领略过。今儿若不是被雨截下,还见不到呢。”探春道:“从先妙玉住在这里,那容得咱们常来?这点子也是山子野的经济,他把山上各处的水道,都从此处会齐了下来,所以才有这个样儿。一半也是你们没出过京城,见了这点水法,就觉得希罕。”湘云笑道:“谁都像你,见过天台瀑布,又见过大小龙湫,把眼睛放得太大了。我倒觉得很好。”说得大家都笑了。
忽见庵外一个老婆子,打着青油雨伞,夹着油绸衣包走进来,衣裳都淋得半湿。入画上前一问,原来是的老婆子,袭人打发他给宝钗送衣服来的。探春道:“到底是袭人想得周到,我带来的那两个丫头婆子,那管这些事呢。”湘云道:“你也怪不得他们,他们只顾哄孩子,就忘了你了。”宝钗此时也觉身上微凉,打开衣包,拣出一件藕灰春绸夹衣自己加上,还多着一件宝蓝贡缎顾绣夹袍,分与探春穿了。刚要打发老婆子回去,湘云道:“等一等,我还有东西带去呢。”欲知所带何物?且听下回分解。


棒棒糖 / 发表于: 2021/02/27 12:56:12

第四十九回 红毛舰寄什讯琴娘 黄泉路招魂慰湘女

话说史湘云将婆子叫住,检了一粒白凤丸,交给他带与袭人。宝钗问道:“你带这个给他做什么?”湘云道:“你那里知道,袭人还犯着弱症呢。那天无意中听他说起,还是挨二哥哥赐了一脚受的内伤,这些年一直没好。吃了这个,就省得请大夫吃药了。”宝钗道:“我从来没听他说过,若是这个病,倒别为省事耽误了。我那里还有好药,再不然请个大夫瞧瞧也好。”湘云道:“他那人太心细,怕说出这病来,未必有人肯管他。那些人和他面和心不和的,倒要说他轻狂,所以宁可自己忍着。且看他吃了这药对不对,若不对,再请大夫罢。”
一时老婆子去了,大家仍在廊子上看雨。那一阵雨过,乌云渐散,又是满院子的花影,只竹梢蕉叶还带雨未干。湘云留宝钗、探春吃了饭,又闲谈一回方散。
惜春因夜间缺睡,在自己房中找补了一小觉。刚刚睡醒起来,叫入画添了香,要去拜佛,忽见绣凤匆忙走来道:“北静王妃来了,在荣禧堂候着呢。太太叫请四姑娘就上去。”惜春答应了,将头拢了一拢,忙带着奏表,同绣凤至王夫人处。见北静王妃在炕上坐着,王夫人一旁陪坐,正在寒暄款叙。王妃见惜春上来,忙即离坐见礼。王夫人因要让他们说话,倒借事走开了。北静王妃向来口才好的,先称赞惜春的画法,慢慢说到来意,又说皇上如何爱才,如何仁德。惜春道:“皇上圣明,习闻已久,此番恩意实出意料之外。人非草木,岂不知感?只是我惜春已在佛前断发立誓,若贪荣改节,便是无耻之人,何堪上备六宫之选?皇上若垂谅我,许我守志奉佛,这是格外天恩,也是王爷的恩典。我此生无可报答,只可在佛前虔诵金经,永祝福寿。若加以抗旨之罪,也是应当的。但此事系我惜春一人之意,与我父兄无干,刀锯斧钺愿以一身当之。”
北静王妃笑道:“世妹何出此言,主上圣意,专为渴慕才贤,即有苦衷,尽可上达。就是入宫之后仍旧奉佛,圣上也没有不答应的。府上的元妃娘娘在宫里不是一样奉佛么?”惜春道:“在家持佛本是欺人之谈,不能解脱浮荣,焉能皈依极乐?自古说道:‘心无二用’,又道:‘即心即佛’,若真心入宫,假意奉佛,还奉佛做什么?若真心奉佛,假意入宫,更对不起皇上。还是刚才王妃吩示,将此中委曲苦衷直接上达,是个正理。”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奏表,呈与王妃,请由北静王代奏。王妃见惜春立志甚坚,只得应允。
那天王妃回去,将面谈各节回复了北静王。北静王见表中措词婉切,书法秀美,也甚为佩服。次日入朝面圣,奏明前后接洽情形,随即将表章呈进。皇上披阅一番,不免叹息道:“此女才品俱在贤德贵妃之上,既他皈依净业,朕亦不夺其志。”
当下降旨,赏给“贞慧真人”法号,并颁给释藏全部,俾资持诵。这道旨意下来,朝野上下无不仰诵圣德。贾政照例入朝谢恩。王夫人听了,倒觉好笑,道:“咱们家单出真人,男的也是真人,女的也是真人,出家的也是真人,在家的也是真人,不知是什么风水。”丫环们听得都笑了。
探春此次归宁,本为在园子里疏散疏散,却因惜春此事也忙了好两天,此时才算一块砖头落了地了。想起上已将临,便和宝钗湘云商量,要约定琴岫烟及纹绮姐妹同来一聚。不料宝琴有事不能来,李绮又因怀妊不便坐车,只得作罢。上巳那天,湘云约了宝钗探春在凹晶馆逛了一回,又同至紫菱洲、藕香榭一带走,也算应了湔裙佳节。
过了两天,天气渐渐暖了,湘云至探春处闲谈,探春道:“你总怪我不肯回来,我这回来了,满抵庄痛痛快快的玩两天,那知也凑不起来。”湘云道:“世间事必得怎么样才乐,做不到那样便不乐了,要随时随地找乐才好。横竖玩的事,又何必要多少人呢。”探春道:“前儿到稻香村,看那杏花已开得快残了,沁芳桥边鸾枝丁香倒开得正好,只没见海棠,咱们到去看看罢。”湘云正要答言,只见秋纹走来说道:“二奶奶请二位姑奶奶就去,有红毛国美人在我们那里候着呢。”探春道:“这可巧了!盼着他只是不来,索性不等他,他又赶着来了。”湘云对秋纹道:“你先回去,请那位红毛国美人多坐坐,说我们就来。”秋纹答应了,忙回去回宝钗的话。
此时,邢岫烟、薛宝琴和宝钗都在外间屋坐着,正谈得热闹,岫烟道:“我听说红毛国的风俗,女人尽管在外头交男朋友,他的男人不许干涉。若是逢场宴会,男女搂着跳舞,更不算一件事。这不同苗子跳月一样么?”宝琴道:“他们也有他们的道德,男女尽管交朋友,若不是许婚的,断不许接吻。儿子大了,和老子不在一块儿住,也还时常去看看。还有学他们的,就比他们更不如了。”宝钗道:“他们近来也很看重中国的文化,有些到中国人家,见我们家庭礼法,都赞美的了不得。我看将来中外文化总有一天合拢,只不知何年何月罢了。”
一时,探春湘云从院里看了海堂进来,大家也没瞧见。探春笑问道:“红毛国的美人呢?”宝钗方站起相见,笑道:“既是美人,那能说见就见,人家瞧瞧西施的袜子还得花一个大钱,难道整个的美人就白看了不成?”湘云笑道:“得了罢,那个美人一定是个哑吧,他若能说句话,我给多少钱都肯。”
宝琴笑道:“怎见得不会说话?他还会做诗呢。”说着,便取出一张画片,仿佛是药水画的。那上头画着一个女子,黄晶晶的头发,碧沉沉的眼珠,那桃腮粉面、皓齿朱唇,也有些美人风格,又像从前鼻烟瓶上粘的美人招牌,只短两只肉翅膀儿。
湘云道:“这也不算得十分美,你看那眼睛是洼下去的,鼻梁又太高了。”宝琴笑道:“那可没法子,他们国里的人都是这个样儿。”探春道:“那旁边描了一行像一条小蚰蜒似的是什么玩意?”宝琴道:“那是他们的字,就仿佛是题款,背后还提另有中国字呢。”湘云翻过来一看,果有几行蓝色的字,不像写的,只像是铜丝划的。细看那字,原来是一首五律,写的是:
寒雾接苍溟,寥天隐客星。雁声趋海断,龙气挟涛腥。
自昔劳吟望,无由共醉醒。渡江春又到,为汝感伶俜。
探春在旁同看,笑道:“这女子向来学唐诗的,至今还是这副腔调。”岫烟道:“近来学唐的无非调弄虚腔,他这诗还有些作意,我看比那半瓶醋的诗人还强呢。”宝琴道:“他们的好处就在专心,除非不做,既做了没个不成的。我听我们老爷子说,上科有个红毛国的公子,居然会做八股文章,求着许他捐监应试,偏被礼部议驳了。那八股文章比诗更难,不知他们怎么学的。”探春道:“为什么驳了呢?我若做礼部堂官,必要准他的。从先元朝开科,就有伊里亚的人中了进士,还做官呢,这正显得中国大气。如今比这个重要十倍百倍的都肯给他们,单把这点科举功名看得这般矜贵,真不可解。”湘云笑道:“你们闺阁中人科名无份,所以肯这么说,他们科举出身的,看着八股文章是门市买卖,怎么肯让外人抢了去呢?”
一时宝钗说道:“三妹妹一半天就要家去,难得琴妹妹、邢妹妹都来了,咱们也到园子里逛逛去,尽说那些废话做什么?”探春道:“这里海棠,我刚才看了就不错,你们只迷那西洋美人,倒把西府美人冷落了。”湘云道:“这两天这么暖,红香圃的牡丹也许开了,还是看牡丹去罢。”于是,宝钗和众人先到院里看了一回海棠,果然粉腻脂融,十分酣透。岫烟道:“我们那院里海棠早已开败了,还是这里经久。”宝琴道:“南边的海棠是垂丝的,比这个还要娇艳。”宝钗道:“就这个我还嫌他脂粉气太重呢。”
说着,便同往红香圃。只见紫藤垂垂,绿yin渐展,走到花圃里,牡丹已开了几丛,大家倚栏闲赏,说起那回“牡丹社”来,湘云道:“究竟分色限题,未免落了纤巧,没有什么深意。我只爱邢妹妹那句‘绝艳偏存澹泊风’,真是诗如其人。”宝琴道:“你那首‘绿牡丹’也很有作意,并不嫌纤巧。”探春道:“你们起‘牡丹社’,单把我撇下,我还要罚你们呢。”
湘云道:“那时候你还在家里孵蛋,就请你也来不了哟。”宝钗见山石畔一丛潜溪绯开得正好,笑道:“这正红的倒是贵种,怎么上回没见他?”大家留神看去,那红的颜色胜过天竹子,还带点微紫,一朵朵开得都像佛钵大小,迎面便闻见一种浓香。
湘云道:“我记起来了,那年他刚长朵,翻了心,没有开好。”
邢岫烟道:“那回虽做了‘红牡丹’,这正红的叫做‘一品绯’,应该另做一首‘绯牡丹’才对。”宝钗笑道:“他等到今年才开,是给三妹妹留着的,也只有一品夫人才配赋‘一品绯’呢。”探春道:“我本该补做一首的,倒不拘什么题目,今天可不能交卷。”宝琴道:“那棵藕丝裳近于藕灰色,和别种紫的不同,也该另做一首。”众人又走过去围着同看。
忽见侍书拿着一封信走来,回探春道:“这是亲家老爷给这里老爷的信,姑爷打发长兴送了来的,还问姑娘那天回去,好叫车马来接。”探春接过那封信,并未封口,取出信来,看是:违教滋永。逖闻荣晋冬卿,文孙继美,蜚英枢近,德门积庆。望实俱隆,曷胜忭仰。弟谬执师干,幸平丑慝,叨恩过厚,循分增惭。还镇金陵,珂乡静谧,藉可告慰。小儿深蒙教诲,资历尚浅,遽领京营。惟以陨越为惧,幸扶植之。兹因便带呈《金陵志》一部,土物数事。菲亵可愧,尚希哂存。风便盼赐教益,不尽延仰。存周尚书亲翁阁下。姻弟周琼顿首。
探春看完了,便问侍书道:“那带来的东西呢?”侍书道:“都搁在秋爽斋了,等姑娘看了信,一起再拿上去。”探春道:“信跟东西你就送到太太上房去。还吩咐长兴,叫车马明天午后来接。”侍书刚往回走,探春又叫道:“你回来。”又道:“你吩咐他们不用带那么许多人来。”侍书答应“是”,自去料理。这里宝钗笑道:“三妹夫要催你回去又不敢催,只打发人请示,总算会办内差的了。”湘云笑道:“他家里来接也不中用,这首‘绯牡丹’诗若不做了,我决不放他走!”探春道:“这也难不住人,至迟明天早上一准交卷。”正在说笑,绣鸾来寻探春,说道:“太太请三姑奶奶有话说。”探春答应了,随即上去。
众人又看了一回花,仍回至宝钗处闲话。见暝色渐深,天又yin得很沉的,便各自散了。
到晚上又下起蒙蒙细雨,宝钗在灯下督着蕙哥儿理书讲书,又要看他的窗课。蕙哥儿从书包中取出竹纸钉成的薄本,呈与宝钗。翻开细看,头一篇题目是“君子不可小知而可大受也”,那文章自“起讲”起,直至“末比”,代儒止改了二三十字,加了无数的浓圈密点,最后两短股是加的夹圈,宝钗看那两股是:资劳之说所以限庸流者,而非以限奇杰。故夫干时之佐,当其事机未属,亦惟是山林伏处,自晦于鱼盐版筑之中。材能之目所以测俗士者,未可以测圣贤。故夫命世之英,即当学养未充,第观其俎豆嬉娱,已具夫天民大人之量。
代儒批的是“实大声宏,必发之作。”宝钗虽不甚懂得八股,只看那批语也自欢喜。接着看那第二篇题目是“上下交争利而国危矣”。宝钗看那“起讲”是:且夫一国之利有数,不损上以益下,则损下以益上,此必然之势也。然使互为损益,其势或犹足以相容。独至以有数者悬其的,以无等者弛其防,以不相容者激其焰,几何不相争相斫以倾覆其邦家?而其患且未有已也!
代儒也是密圈到底,又加的眉批是“笔锋犀利”四字。
正要往下看去,忽听窗外有走路的声音。少时便见秋爽斋的婆子穿着雨衣进来,先给宝钗请了安,从怀中掏出一封信来,说道:“这是三姑奶奶给二***,还跟二奶奶要一点上回吃的枫露茶饼,若在手边,就交给我带回去。”宝钗道:“yin天下雨的,叫你跑了这一趟,快到那屋里歇歇,喝碗热茶再走。”
一面叫莺儿寻那枫露茶饼,各处寻到了都没有,最后检到博古子上一个建瓷缸里,才找着了。自己在灯下拆开信封,封内只有一张五云笺,写着:红香圃赏牡丹,同人以绯牡丹社题未及,属为补咏。雨窗苦寂,赋呈蘅芜主人吟正。
恩宠花天许赐绯,寻常姚魏漫骖騑。
严妆巧夺云霞丽,正色疑空锦绣围。
楚凤放娇回舞袂,蜀鹃分怨染仙衣。
风光浓到无情处,蜂蝶梢头莫浪飞。
宝钗看了,不禁吟哦赞赏,随手写了回信,连茶饼交与婆子带去。
此时已过二鼓,蕙哥儿尚在看书,宝钗催他去睡,说道:“夜里尽熬着,仔细明儿起不来,用功也不在这一会儿。”蕙哥儿听了自去,宝钗也便收拾就寝。睡中做了许多乱梦,仿佛是蕙哥儿中了状元,王夫人唱戏庆贺,大家向他道喜。又仿佛蕙哥儿奉使远行,心中又惊又急。又像是贾政病甚沉重,宝玉回来探病,相持对哭,不觉哭醒了。
只见残灯半明不灭,黛玉正坐在炕前,对他说道:“姐姐魇住了,我等你好半天了。”宝钗道:“妹妹,我只怕还在梦里罢?心里只像小鹿儿乱撞似的。”黛玉道:“姐姐且定定神,我还有话和你商量。”宝钗歇了一会,才想到黛玉是从太虚幻境给自己托梦来的,因问道:“妹妹,你家来有什么事么?”
黛玉道:“自然是有事,难道我闲的慌,大雨天倒往外跑?头一件你宝兄弟央及我来的,他那回带给老爷太太的仙丹,只怕两位老人家不肯吃。太太就信了,老爷那脾气,专凿四方眼儿,说不定‘异端邪说’还要骂上一大套。请你和三妹妹大家劝劝,这时候不吃,等到老病到了可就晚啦。”宝钗道:“可不是么!太太得了丹倒很喜欢,说‘宝玉还惦记着我’,第二天晚上就吃了,如今那些病都不曾犯。老爷虽没有骂,只是不肯信,太太劝了多少回也没劝动,可有什么法子?”黛玉道:“三妹妹能说会道的,你叫他想一套话打动老爷,也许比太太说还有力量。”宝钗道:“三妹妹就要家去了,老爷又上了西陵,这几天只怕见不着。”
黛玉道:“这也不忙在一时,你记在心上就是了。还有一件事呢,你宝兄弟因为柳湘莲、秦鲸卿、潘又安他们生生死死的姻缘都成全上了,连大嫂子也和珠大哥聚了两天。只云妹妹很好的姻缘凭空拆散了,弄得如此孤苦伶仃,怪可怜的。要想把史妹夫寻着,接到太虚幻境,也叫他们重新完聚。只是史妹夫的姓名没人知道,无从找起,你明天问问云儿,早点告诉我,好替他去办。”宝钗道:“推己及人,原该如此,等我问了云儿就去回你的话。咱们可得先说下,你别叫那魔王留住我只不肯放,我家里还有好些事呢。”黛玉道:“你只‘魔’了那两天就受不了,我们又怎么样呢?”
宝钗道:“我告诉你一件新闻,四丫头画的‘大观园图’,皇上见了非常赏识,要把他选进宫去。叫北静王来宣旨,老爷没主意的,就为了难啦。亏得四丫头自己上了一篇《陈情表》皇上不但不怒,还赏给他一个道号。他那人如此胆量,把圣旨都抗了下来,也是想不到的。”黛玉道:“四妹妹本是血性人,就是跟珍大嫂子呕气也是激出来的。说到修仙修佛,原要打穿后壁,用一番彻底工夫。没见你宝兄弟一天到晚只是玩不够,人家想不到的都玩了出来。这一向又忙着弄什么飞船,弄好了,还要请你去坐呢。”宝钗问是什么样的飞船,黛玉道:“他和柳二爷想出来的法子,做了一只轻巧船,要在空中驾着走。看着怪悬的,他们倒一点不怕。”宝钗道:“那要摔下来可怎么好,不是拿性命当玩意么?”黛玉道:“他们是得了道的,摔了还不要紧,若是平常人,摔下来可成了肉饼子了。”
说着,一眼瞧见蕙哥儿的窗课本,拿起翻了一翻,说道:“哥儿也完篇了,还不叫他乡试去么?”宝钗道:“他师父也是这样说,老爷总说他年纪太校太太因为上回出过岔子,也不大放心,到那时候再说罢。”黛玉还拿着课本翻看,宝钗道:“你还懂得八股么?”黛玉笑道:“比你总强点。我小的时候,雨村先生选了几篇给我念,其中也有深刻的,也有流丽的,念起来也很好听。你宝兄弟最厌恶这个,我还跟他抬过杠呢。”
宝钗道:“别看那文章了,看看你的鹦哥罢。”黛玉问知在抱厦上,便自出去。少时,就听到鹦哥叫道:“紫鹃倒茶!姑娘回来了!”又念那两句葬花诗,学黛玉长叹的声音。好一会,黛玉方进来,向宝钗道:“亏你从那里寻了回来,真是比先倒长得俊了。”又坐谈了一会,便站起来,说道:“姐姐歇着罢,天不早了,趁这会没雨,我要回去了,一半天再见。你见了云儿,替我带句话,这件事要给他办妥了,该怎么谢我?”当下辞别宝钗,一路排云驭气,回至太虚幻境。
宝玉和晴雯紫鹃在留春院西屋说话,听见黛玉回来,忙即迎出,宝玉拉着他的手道:“妹妹可累着了,着了凉没有?你看手这么冷,快到屋里焐焐罢。”又叫紫鹃倒半杯百花酒来,给姑娘喝两口去去寒气。又咳了一声道:“这怎么好?若凉着了,有点病痛都是我的罪过。”黛玉向道:“你总是这么啰里啰唆的,我那里还像从前呢。自从服了仙丹,什么寒暑风雨都不怕了。”
说着,便走进里间,又笑对宝玉道:“你的话我都给你带到了,宝姐姐问了云儿,一半天就来回话。还告诉你,四丫头要选进宫去,他自己上表辞掉了。”宝玉笑道:“到底是贾宝玉的妹子,能够把世上荣华富贵看得这么破,也叫那帮禄蠹看看,巾帼中还有这样人物,做个男子蝇营狗苟的,羞也不羞!”
黛玉道:“你的妹子也有轰轰烈烈在那里做提督夫人的,那又是怎么说?”宝玉笑道:“我所说的禄蠹,只知道升官发财,其次就是全身家、保妻子,天下事一大半都误在他们手里。若真个抖起精神,拚着性命替国家扶危济难,这也是少不得的,那能归在禄蠹里说哪!”黛玉笑道:“别看四妹妹持佛这么坚决,他如今也封了真人,和你一样。将来也许佛界不收,改做了道姑,那才真是难兄难妹呢。”宝玉道:“你可记得册子上说四妹妹的‘可怜绣阁侯门女,独卧青灯古佛旁’?似乎他一生收场也是早已注定的,连圣旨都搬不过来。”
黛玉道:“定数呢,原是有的,可也在乎人为。就拿册子上说,三妹妹如何飘零远嫁,如今姑爷倒这么阔,还守在家门口。连凤姐姐、妙师父,说得结局那么惨,眼下也转过来了。天下那都是印板文章呢?若说什么事都依着定数,咱们也不必替云妹妹忙活了。”宝玉道:“正为这个我要和你商量,几乎忘了。刚才秦鲸卿说起,史妹夫虽没有名姓,只要准知他的生卒年月,往地府去查也查得出来的。鲸卿本来在阎王那里做过书办,和衙门里人都很熟,情愿为这事跑一趟。除非史妹夫投生去了,若不然准有办法的,咱们还等宝姐姐不等呢?”黛玉道:“既已叫宝姐姐问去,乐得等个回信,何在乎这一两天?”
宝玉道:“还有一句要紧的话你倒没说起,到底那丹药老爷太太吃了没有?”黛玉笑道:“我今儿真是忙昏了,说话着三不着两的,幸而到那里倒没有忘记。据宝姐姐说,太太吃那丹药很见功效,只老爷始终不肯信。我也和宝姐姐说了,叫他和三妹妹商量,想个法子劝劝。”宝玉皱着眉说道:“老爷那脾气,就是三妹妹的话也未必说得动,只可到要紧的时候,我拚着自己去一趟就是了。”
此时黛玉颇觉疲倦,便叫紫鹃服侍御妆,宝玉只在镜台旁瞧着。一时卸了妆饰,紫鹃问道:“姑娘好几天没篦头了,今天篦篦罢。”黛玉道:“我今天乏了,明天再说。”一面瞧着宝玉,道:“我为你跑了这一趟,你让我好生歇歇,闹他们去罢。”宝玉笑道:“我在这里安安静静的,碍什么呢?”黛玉又瞧了宝玉一眼道:“你替我好好的到那屋去,便宜得多呢。刚才宝姐姐预先说下,他来了不许你再闹他,你若不听我的,我也不管了。”宝玉笑道:“我算怕定了你啦,还有什么说的呢?”黛玉又使个眼色给紫鹃晴雯,鹃晴二人便架着宝玉往西屋去了。不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